鬈毛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她越走越快,脸蛋也因为气喘而红润起来。其实她的速度并不是来源于寻亲的急迫,而是来源于内心的惶恐。她明明看见来福像狗一样睡得死死的,可是她仍然紧张,她甚至连头也不敢回一下。她愈是不敢回头,来自后脑勺的危机感就愈加强烈。她脚下生风,渐渐地足下有点踉跄,更要命的是,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迷了路,等她意识过来,她已置身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中了。
金黄的麦子波澜壮阔,不知道谁是它们的主人,按照节气和麦子成熟的程度,它们早该被收割起来,变成一个个臃肿的麦秸垛。可眼下,它们淹没了鬈毛瘦小的身体,用针尖一样的芒刺扎着小女孩的皮肤,也许它们是自生自灭的野麦子,就像疯狂的蓬蒿一样来历不明。可是它们的麦穗长得那么饱满,在阳光下沉甸甸地垂着头颅,被荒弃掉是多么可惜。
鬈毛慌不择路地穿梭在麦田里,又硬又尖的芒刺使她身上挂彩处处,那些又细又长的伤痕,火辣辣的,有点痛又有点痒。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
这时鬈毛感到了困倦,她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就把身体放平,背脊刚刚贴到地上她就睡着了。她的身上布满了一丝丝的血痕,麦叶和穗缨的颗粒粘在她的手臂和头颈上。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她的入眠,她翻了个身,也许已经有一个梦趁机飞进了她的神智,盘旋在她的脑壳里,像蝴蝶一样色彩斑斓,把她引入甜蜜或者恐惧。
而风使麦田蔚为壮观地向同一个方向倾斜,此起彼伏,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置身其中难以穿越。鬈毛在体能接近虚脱的情况下侥幸摆脱了它,精疲力竭的小女孩睡了很久,在睡乡中恢复了精力。她醒了,来自腹中的饥饿却让她产生了晕眩感,饥饿和疲劳像是欢喜冤家,总是时机很好地在一起碰头。鬈毛坐在田埂上,肚皮里的轰鸣在她耳中产生回声,空荡荡的胃让小女孩失去了重心,她重又躺了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小木船已有多久,瞅瞅天空的颜色,不干不净的,很难判断这是什么时辰。来福一定已经醒了,说不定正在四处找她呢。鬈毛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使她暂时忘记了饥饿。她一头扎进了麦田,准备从原路返回河边,可是麦田里并没有路,它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大地上移动,这一次鬈毛的运气没有上一次好,她看似笔直向前,其实走的根本不是一条直线,长距离的徒步行走要保持一条直线是不可能的。鬈毛还没有突出麦子的重围就被饥饿击倒了。此刻,四周已经完全昏暗,可以确定夜晚正大步流星地赶来。也许再过一秒钟,这个黑色的暴君就会成为世界的主人,把大自然的画面吞进它的嘴巴里,直到光明之神的出现,它才会将风景不甘心地吐出来。
迷失在麦田里的鬈毛一个踉跄摔倒了,随着她瘦小的躯体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小片麦子,它们被压伏在小女孩的身下,弯曲的地方没有完全折断,但也直不起来了。
鬈毛的目光有点涣散,这个处境是她意料之外的,她从来没有离开来福独自走出过这么远。这唯一的第一次就使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想到自己可能会像黄鼠狼一样死掉,小女孩害怕极了。风声在麦田中如同哭诉,偶尔飞过的蝗虫和蝙蝠使周遭陷入恐怖。求生的本能使鬈毛尝试着嚼起麦子,清香却带着苦味的麦粒又硬又涩,需要嚼很长时间才能下咽。小女孩的咬肌很快就酸痛起来,喉咙也因为干燥而发毛。她咀嚼的速度愈来愈慢,然而她至少在胃里留了一些填充物,避免成为荒野上的饿殍。
小女孩爬了起来,手里抓着一把麦子。她继续开始行走,后来她忽然发现皮肤在不知不觉中濡湿了,她的嘴唇同时也沾上了麦叶上弹跳起来的露水,她将两唇微微张开着,让湿润的潮气留在舌尖上,她用这种方法收集着露水,每过几分钟,就和着唾液重重地咽下一口。
鬈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称得上是归心似箭。在茫然的跋涉中,她似乎一点点被注入了信心。与其说她是在同黑夜与麦田作着较量,不如说,她是在与绝望作着较量。她终于突出了麦子的重围,来到了河边,这用去了她几乎全部的耐心。她喜极而泣,沿着河去找那条小木船,忘记了瘙痒和疼痛,劳顿和虚弱。她只想尽快地看见那只小木船,对这次出走的初衷则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乞儿流浪记 第九节
造桥的队伍在江边驻扎已经有*年之久,可是传说中的越江大桥仍然只存在于人们的憧憬里。这个状况的发生与造桥工人无关,说白了,工人们只是廉价的苦力,他们根本对工程的进度没有发言权。当然大桥的建设不是说一点收获也没有,它至少完成了一部分土建和基础设施,柱形的水泥桥墩笔直地Сhā在沙砾般粗粝的泥土上,远远望去,像一根根没有旗幡的旗杆。
由于工程浩大,岛上的造桥指挥部招募了三千多名工人。他们住在临时搭成的工棚里。一开始的时候,这里还都是单身汉的集中营。随着工期的无限延长,分布在岛上各处的家属和小孩就迁来了。真正的光棍也开始托人找媳妇,然后繁衍生息。集体宿舍性质的工棚慢慢转化为一户户人家,新的房子也在周边越造越多,大桥的轮廓还在图纸上,一个人丁众多的自然村落却形成了。
资金是困扰造桥的首要因素,钱总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工程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这个局面的恶果就是不能辞工,今天没活不代表明天就不上马,工种各有分配,届时又不能缺人,所以劳动力的问题十分突出。养起来成本很高,不养又不行。而工人们又正值青壮年,精力充沛,闲下来的时候除了喝酒打牌,就是打架斗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混在中间的无赖小偷和花痴,趁机蠢蠢欲动,把工地搞得鸡犬不宁。
工地上的劳动力原来大部分是农民,农民的特点是四肢发达饭量惊人。当初指挥部征用他们时说好是保证管饭的,可谁都没料到工程会拖得那么久,有人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进度,等到大桥造好的时候,另一座桥的预算大概也要从那些大肚佛的*儿里给屙掉了。
不堪重负的造桥指挥部被这笔账拖累得有点发晕,最后终于痛下决心,使了个狠招。拟了个告示,成立了农业生产领导小组,组织工人们去开荒种地。为了提高大家的积极性,还采取了工分制。对这项决定,少数懒鬼禁不住破口大骂,但架不住本分的人多,只好滥竽充数地混在里面出工不出力,要不干脆找一处阴凉的地方睡觉。
但是这样的人毕竟是个别,大部分人都是兢兢业业,又都是农田里的行家里手,工地周围的荒芜之地很快就泛出了一片青绿色。几度春秋,被开垦出来的土地早已超出规划中引桥的范围。由于这一带原来是人烟稀少的滩涂,农田在向外扩张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人为的抵制,它的地盘越圈越大,地里的品种也越来越多。有的人为了看守庄稼的收成,搬离了原来的麇集地,在外面搭起了住所。还有些人则不满足于种地,豢养起了猪和鸡鸭之类的家禽。如此一来,不但解决了人的口粮,还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农场。
这一切看上去似乎不错,但事物很快露出了它的两面性。造桥工人开始流失,一些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美滋滋地过起了小日子。工地上需要人手的时候,居然赖在家里不出工。与此同时,大规模的造田终于引起了辖区行政机关的反感,他们给造桥指挥部施加了压力,指责造桥工人的领土扩张太过离谱,在事先没有备案的情况下东划一块,西挖一块,令滩涂的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已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为尽快收复失地,他们要求造桥指挥部立刻并且无条件地停止这种侵权,但他们同时又指出,愿意以租赁的形式与造桥指挥部合作。
造桥指挥部拿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工人们不得再继续垦荒,同时由造桥指挥部与辖区行政机关签署协定,圈出了一个范围,打上界桩,租赁了一块马蹄形的土地。而在此之外的农田则一律废弃,搬出去的人家也勒令限时迁回。
这条通告在执行中产生了阻碍,把荒地变成良田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说一下子不给种了,有人急红了眼。造桥指挥部的安抚工作进展得很慢,一个个找人谈,承诺一定的经济补偿,花了一个多月才算把风波平息下去。
在开荒的过程中,经常有人的头盖骨和鱼的骨架被挖出来。这令人奇怪,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同时在泥土中出现。有人给了个说法,由于距离大江很近,这一片土地曾经被大水冲垮过,原先被溺死的人和鱼一同随着潮水漂到了滩涂的纵深。这个猜测有个欠缺,人的肢体骨骼怎么不见了,而只剩下了头盖骨?有一个人给了新的推理,是鱼吃掉了死人,而头骨盖太硬不好吃,就吐掉了。
说这番话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他蹲在田埂上,裤腿卷至膝盖。他的眼睛小而迷糊,胡子拉碴,表情像刚刚放完一个屁一样如释重负。他磕磕鞋底板上的泥巴,起身走几步,背有点儿驼。
他叫蔫耗子,在退耕还地的事件中,他是受损失最大的拓荒者。他只种麦子,播下麦种的地方要绕一个圈就得花上大半天。可以想象,等到麦子成熟的时候那是何等壮观的金黄之海。但一夜之间那些郁郁葱葱成长的秧苗都不再与他有关,而成了野草一样自生自灭的植株,抽芽吐穗,像春天一样疯狂地成长,然后衰败腐烂直到化作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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