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并不敢抬头,却也能感觉到那饱含深意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自己。ww她手上一把虚汗,忽然内心惶恐不已。任性了这样久,她自诩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却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裕灏忽然倦怠,自己该如何自处。
从來君王无常情,她本该好好记得这一点的。
“鸾儿。”听得座上之人开口,青鸾竟暗自提了一口气。然而裕灏依旧肯这样唤自己,怕是也不至于震怒。“若在从前,你决计不会如此卑微,而端如这一去竟连你的心性也改变了么。”
他陡然加重口气,复又道:“朕是你的夫君,在朕面前你本不必如此。鸾儿,朕什么都肯许你,你可知道。”
她愕然抬首,心底却有什么在细细融化。月光轻柔,一地银辉,她一手搭上裕灏伸來的手掌之时,竟有泪簌簌而落。自己本该好好珍惜这样的男子,他明明坐拥天下,三千佳丽,却肯百般迁就于自己。
那一刹,是感动,是伤怀,已分辨不清。
不过数月前,这样静的夜,她亦是执了一人之手心中暗许天荒地老。只是那么恍然一瞬间,便仿佛清幽的笛声仍然响彻耳畔。青鸾心神俱慌,手指一抽便挣开了天子的轻握。这一动作速度极快,便见裕灏侧目而视,一时间颇有些尴尬的意味。她忙开口掩饰道:“鸾儿自小与长姐一同长大,情谊极深,还望皇上能允许嫔妾为她诵经七日,也好再送长姐一程。”
天子点头道:“这样也好,朕记得芳萝苑后有一处幽静的祈福殿,你且去那里诵经七日,也免去出宫之劳了。”
祈福殿曾是太妃在世时隐居之所,因远离宫群而格外阒寂,相隔不远便是瑾皇妃现居的别苑,因此虽人烟罕至却也并非荒野之处。时逢初夏,又有镜无池相环,裕灏肯想到这一处所亦算考虑周全了。
复又得了旨,七日之内不许有人前去烦扰,若有人扰了端如夫人之灵,必将严惩。
青鸾得以隆恩,自是再三谢过,内心才稍许平复下來。要过的日子还长,若从此一蹶不振又如何为长姐报仇。好在裕灏对她是存了真心实意的,否则偌大后宫仅凭借她一己之力实难自保。即便是为了这份情谊,她也会好好扶持眼前之人。
由于身负丧事,今夜自不能侍寝。二人相谈甚晚,直到夜深,圣驾才到朝凤宫中。这一天下來青鸾已是疲倦得很,便拔了灯芯歇下了。
翌日起了个早,趁着宫中清静便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向东门行去。宫里有规矩,非国丧不得穿白,青鸾便只挑了身月牙白的素纹宫服,青丝披肩,并一支白玉梨花钗。她本生得秀丽,如此素雅倒使人眼前焕然一新,如早春青肤,初夏扶柳。
出了朱雀门,便遣散了多余下人回宫,不过七日,又尚在宫中,若服侍的人过多难免会饶了长姐魂灵。女子因心中不安,脸色依旧差得很,由苏鄂扶着一路走來已是汗湿小衫。忽见前方众人簇了一身着巨蟒纹服的少年立在那里,身形尤为熟悉。然而时日尚早,却不知是哪位王亲贵族有如此雅兴。
正犹豫着,便听一声:“湘嫔小主。”
那少年快走了几步,才见是十三王爷裕晟。日前也曾见过一面,他虽年少却风度翩翩,使青鸾甚有好感。
“见过王爷。”青鸾略施一礼,却也不过分亲昵。见他似是有备而來,不禁疑道,“才这样早,王爷怎会來这里。”
“小王听闻小主今日会途经此处,便特地在此等候。”他见青鸾面有疑云,自己反倒有些踌躇起來,只柔缓了声音道,“昨日正巧去面见太后,湘嫔小主之事……还请节哀。”
青鸾却暗中感念不已。十三爷虽得了太后口谕不必出宫,然这样早的赶來只为一言之慰亦使她心生感动。他本身为皇胄,自不必如此。更何况他年纪尚浅,本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
女子深深一福:“谢王爷关切。”
“小王受恩于小主,自不能疏待于您。”
这话一时间倒让青鸾有些云里雾里,他二人仅有一面之缘,她在天子面前也并未过多提及十三王,何來受恩一说,遂迟疑道:“王爷莫非是记错了……”
“若非小主搭桥引线,小王如何得知锦儿姑娘一番心意。皇兄日前已赐婚于我,便是同郡主明年此时共结连理。”
不禁哑然。
那一事不过是贤妃娘娘为救一时之急而胡乱诌了几句,却不想竟被皇上误以为真,顺水做了人情。青鸾方要开口,却倏然觉出事情不对,,贤妃何等温和细腻,怎会以亲妹妹的一生幸福做儿戏。更何况郡主性情刚毅,若对十三王沒情,是断然不会那样说的。那件事,也许真是她将错就错,才來今日之喜。
一时竟聊感欣慰,这宫中总算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人了。与所爱之人厮守该是多么不易,他二人虽还年少,却能懂得惜福,也不忘遭受的诸多苦难了。便又细看眼前少年,手持墨扇,温润如玉,眉眼间依稀有天子的英姿,却并不那般戾气。
青鸾总算莞尔一笑,“嫔妾在此贺过王爷,來年定奉上一份好礼。”
互相见礼后,便不再耽搁时日。青鸾辞别十三王后,同苏鄂走了半晌才到祈福殿。殿内分东西厢房,中并玲珑佛龛。正殿宏大雄伟,十丈金佛像屹立正中央,布满经文的莲座并排而设,只因年久而少了本有的一层光亮。
不远处便是以清泉饮水做池的镜无池,取自“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据说中秋之时,月染微波,天水相对别有一番清丽雅致。时逢贺太妃盛宠,每每月圆之时,先帝都会伴她同游镜无池,对坐饮酒,旁人勿近。那时该是怎样一副相偎之景,各宫嫔妃常往來此处也只求能够远远地看上先帝一眼,而转眼间此良景已人去楼空,这般萧索,当真物是人非事事休。
青鸾静坐池边,沒來由的就是一声叹息。
即使贺太妃早逝,先帝尚有她一人可对饮,而当今天子身边何曾有可以共处一生的佳人。她纵然不忍,却也做不到追随一代帝王,将韶华白白负与红瓦金銮的皇宫。更何况裕灏那股与生俱來的冷冽之意,使她沒有信心能真正走进那个男子的世界。
裕灏对望瑾皇妃的目光,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不敢有人妄想取而代之。只要能平静的挨过漫长岁月,对于青鸾來说,便足够了。
“小主,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可要进去小憩一会。”
“不必了。”见苏鄂已立于身后,便搭了手起身道,“替我备下纸墨,等下我要抄写佛经为长姐烧了去。”说罢便向正殿徐徐而行,却依稀见得有人守在殿外。她心下生疑,待走近了才见那人正是瑾皇妃的贴身侍女子卿。
苏鄂亦是一惊,刚要开口却被青鸾拦下,她回身吩咐道:“我一个人进去。”
果见一袭白衣的女子正跪于佛像之前,裙裾曳地,神情安宁。青鸾从未这样长久地注视过她,一时只觉得如置白莲之境,心止如水。
“你还要站在那里 ...
(多久。”那女子忽然开口,却并未睁开眼睛。声音清若池水,只如一阵空灵拂过心上。
青鸾回神行了礼,只道:“青鸾扰了皇妃清静了。”
“不妨。”瑾皇妃静静起身,眸光宁谧静和,圣洁如莲的脸庞不带一丝彷徨道,“我本料到你会來这里。”
第拾叁章 风动不止 1 月靥
( 这话中别有深意,青鸾却只做不觉,并着女子跪了下來,虔诚道:“佛祖有灵,请保佑长姐永生极乐。ww”
一时殿内寂静无声,皇妃久处别苑,此处又多开梨花,身上自然地沾染了些白梨的清芬,却着实好过刻意的胭脂之气。青鸾在佛堂中只觉得心神安宁,不再烦躁不安。
“端如夫人的事……”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婉而淡薄,“据说昨日下了旨按三品诏命夫人的礼制下葬,也总算能够入土为安了。”
“是皇上垂怜。”青鸾垂下眼帘,“倒是皇妃身处别苑,还能知道的这样迅疾。”
“他办事,从來都是轰轰烈烈的。”
听得女子这样说,青鸾不禁侧目去看。然而她这般平静,甚至不曾睁开眼回忆一丝有关那个人的事。她这般风轻云淡,到仿佛是在诉说着他人的事,而自己,却似从未走入过那个世界一般。青鸾尚在诧异,皇妃却依然换了话題,道:“这件事我知道的并不详尽,但也足以看出你在宫中四面受敌。”
一语中的,青鸾心中却是苦楚难言。“鸾亦不想如此,只是此时竟分不清长姐究竟是遭谁毒手。”
“这本也怪不得你,盛宠來得这样急这样快,她人自会眼红。”那女子泠然一笑,青鸾只觉清风拂面,一如雨后清凉,“只是你委身宸妃之下,却依旧要时刻提防于她,也可见这是一颗靠不住的树。”
在宫中,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妄议后宫秘事的便也只有瑾皇妃一人了。然而纵使这般,她却比所有是非之人更看得清这个局。是以她居于此处之后仍无人敢來烦扰,除却裕灏的属意外更少不了她无形中竖起的威严吧。
青鸾颔首相应。“屈居宸妃之下也不过是一时权衡之计,以她心智,如何容得下嫔妾。”
“你既已是嫔,圣眷正浓,而那些有意追随你的人又找不到门路。如此,何不着手栽培自己的人,而要的她人庇护。”
“只是嫔妾不过是……”
“你难道还想再经一次这样的事么。”瑾皇妃忽然发问,语气并无波澜却令闻者一惊,“反客为主,渐之进也。为人驱使者永为奴,为人尊处者方为客。”
青鸾心中登时一沉,只觉得暑气迎面而來,头隐隐作痛。这一天一夜她虽也反复想了许多,然而如今看來,亦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一味的想要躲避,却不知若非抛开一切投入这漩涡之中,她便永无安宁之日。眼下只图这区区七日之静又有何用。
“今日你本是來焚香,原是不该说这些于你的。”瑾皇妃已然起身,向着门外侍女轻轻招手。那女子点一点头,便跨进殿内,却并不似寻常宫女一般手扶皇妃,而是接过她手中未燃的一炷香。
“今日承蒙皇妃指点,否则青鸾仍执于迷局之中。”青鸾施然行礼,这句话却是出自肺腑的。
瑾皇妃并未作答,然而神色已不知不觉柔和许多。青鸾立于巨大的佛龛之下,见她二人轻步离殿的背影,忽然便想知道,这样冰霜傲然的女子曾经与裕灏会是怎样的琴瑟相合。也许,若非她的执意离开,那个男子本不会变得这般孤寂。
诚然,自己受宠亦是离不开皇妃在那次宴饮上的一席话的,她虽并不在意,却也总是愿意相信,裕灏于自己,屏去皇妃的缘故,是有那么一些真意在其中的。否则在这样尔虞我诈的后宫中,倘若连这样卑微的真情都不存在,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忍受下去。
这之后两日,算是青鸾承宠以來最平静的时日。
彼时梨花花事正盛,苏鄂着人在镜无池边架了一张卧席,她或于湖前抚琴,亦或抄写经文。阳光和煦,岁月静好,仿佛至今为止的一切都只是不经意间做了一场梦,是不真实而又盛大华丽的梦。
自此,几乎是爱上这样的安宁。
青鸾琴艺不精,却时常会抚两首曲子。她自小便羡慕长姐端如的琴声仿若天籁之音,故而一直都奢望卧坐抚琴的安逸。自长姐去后,她更加觉得幼时那幻影仍存于琴弦之中,便愈发流连于此。
起初在镜无池边抚琴时,隐隐有笛声相和,只是在看不到的地方,伴着月光轻荡湖面而过。那笛声悠扬而宁谧,让人心神驰往,往往令她欲罢不能。这样享受着來之不易的共处,却又要担心忽有一日被谁人察觉牵连了那人。
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活。能这样与所念之人心心相印。诗中言“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大抵便如此了吧。她时长想起曾经旧事,即便合音之人刻意隐瞒了他驭笛的高超,然而青鸾知道,除却子臣便再不会有人如此清楚她心中所想,不会有人更明白她此时的哀伤。
直到一日,苏鄂取琴而來,见青鸾正调试音色,便应道:“小主琴技渐佳,实能听出心情好转呢。”
她只觉手指一涩,银丝与食指相绞竟生生印出血來。苏鄂大惊,忙拿了丝帕來,却见女子面有滞缓之色。半晌她只淡淡道:“弄琴于我无益,还是一同葬入长姐墓中吧。”
苏鄂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之色,然而宫中长久的磨练使她懂的喜怒隐于形。于是只上前收了琴,道一声“是”。
端如入土为安的那日,青鸾于奉先殿远远的见到了裕臣。他着一身素净的灰白衫,立于天子身旁,有木槿花赤如珠石的花瓣落于肩上,他亦浑然不觉。那样炽烈的颜色对比,仿佛是无意间散落在他肩头的一道光。
碍于众人面前,他二人无法有任何言语之交,只在天子前來询问时以礼请了安,听得他有些沙哑的嗓音。“湘嫔小主请节哀顺变。”裕灏亦关切道:“这几日居于祈福殿,可还适应。”
“嫔妾无恙,”青鸾抬首,目光却落于他人身上,“再过两日嫔妾便可回來服侍圣上。”
第拾肆章 风动不止 2 月靥
( 男子伸手握住她,眼神切切。ww“你无事便好。”
如此寒暄了几句,便以诵经为由,早早回了祈福殿。一路上遇到的小主妃嫔也不过是惺惺作态关切一二,甚者更是声泪俱下。饶是苏鄂司空见惯,也不禁微微蹙眉。好在青鸾倒已释然,一一谢过。她要做的是活下去,而非被困于局中不得脱身,因此也该早早适应这样虚伪的地方。
只是在朱雀路尽头遥见谧答应时她仍是不由地一惊。
那女子神情颇为不安,亦有踌躇之色隐于眉心,见青鸾行來竟有回身要走的意思。青鸾知她定然心中有事,微微侧目,苏鄂便在那女子转身之前抢先一步道:“谧答应吉祥。”
果见她双眸微沉,复而上前道:“姐姐敬请节哀,端如夫人定会永生极乐的。”
她要说的自然并非此事,青鸾于是点头道:“我要走的路并不短,答应可否相陪一程。”
那女子似面有难色,然而回身看了一眼绫罗,终于恭敬道:“是。”
时逢夏景,本是一片蓬勃生机,无奈二人各怀心事,并无心观赏。那一汪湖水几乎清澈透底,浅浅地映照着光影,打在青鸾削瘦的面颊之上。谧答应收了目光,忽而正色对她道:“嫔妾听闻端如夫人本是受人所害。”
彼时青鸾正手握一支海螺红的芍药,有花粉落在指尖复被轻轻掸落,她却并未在意,只是淡漠了眉眼道:“长姐素日谨慎,又怎会溺死。ww谧答应莫不是知道什么。”
“嫔妾也不过是妄自揣度,”那女子隐隐沉下脸色,似有不安之意,“若是受指示于她人而下此毒手,不知湘嫔小主该如何处之。”
青鸾眼神微凛,虽知她也许不过是担心这件事是灵贵人做出的不义之举,然而却依旧克制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厌恶之意。
见她并不说话,谧答应亦急于分辨道:“嫔妾原也是想宫中不由自主之人太多,姐姐亦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若当真如此还要论处岂非太过可怜。”
“谧答应之大义,青鸾自愧弗如。但我知道,人终有一报。”青鸾终于转身逼见女子,眉眼微挑,虽是翩然一笑,却使人不由地生出一股寒意。“做错了事便要设法去弥补,否则就算皇上能饶她一死,老天亦在睁眼看着。”
谧答应脸色忽明忽暗,本就是一个沒什么心思的女子,经此一言更是将忧色都写在了脸上。然而她终究未在说些什么,只低头附和了几声便推托辞去。
日光正盛,映着粼粼波光投在她颀长的背影上。有那么一瞬,青鸾恍惚见到了她略有凄凉的隐忍,然而她人的悲伤终与自己无关,在宫里经的这样久了,不觉心也变冷了。
待谧答应远走之后,苏鄂才试探道:“小主可是疑心灵贵人?”
手中芍掬花瓣纷纷抖落,青鸾轻掸手掌,眼中浮起的却是不在意的悠远。“我并非疑心她一人,然而见谧答应如此心切,便可见她妹妹终是会做出于我不义之事。她二人虽同为昭贵嫔扶持之人,性子却迥然不同。”略停一停,伸手扶了鬓角道,“并蒂双姝,一株既为毒花,那么便只能以另一株來解毒。”
但见苏鄂若有所思般地点了点头,片刻却已笑道:“小主聪慧。”她在宫中多年,自然懂得青鸾意指何事。
青鸾从前在凌仙宫怕是也非糊涂之人,只是不愿挟制人心,亦不齿于此。而如今成了小主,反倒要处处留心。她愈是这般计较心思,便愈是远离了当初的那份纯真,然而纵使青鸾有万般不愿,也别无选择。
这样一别,青鸾心中更觉烦闷。此时已近暮色,她环视四周,却忽然想起自己已是许久不曾造访别苑了。若是平日里无故走上一遭,难免招惹非议。且皇妃又喜静,想來必是不愿过多被人打搅的。而今日不同,她孑然一身造访皇妃,必不会叫她人发现。青鸾打定主意,便叫苏鄂择了路來走,二人绕行人目过密之处,回殿中简单收拾一番,趁着暮色正浓,便披了墨色轻袍前去。
苏鄂点着宫灯缓行在前,夏夜虽虫鸣聒噪,但也不失一番趣味。二人一前一后,裙角曳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这曲幽小径不知何时已变得这般蓊郁,却也可见长久以來当真无人涉足此处。
青鸾虽承宠,却并不在意天子的心思究竟在谁身上多一点,然纵是如此,却仍听过宫嫔们私下议论当今圣上的痴情。五年以來,他每月定会來此寻访一次,固然皇妃阖门不见他也会痴痴站上许久。曾有新人为搏圣上一见而伏身于此,不料天子却勃然大怒,当即废了那女子封号。自此,再无人胆敢來此造次。
路途难行,一路下來不免喘息不止。苏鄂前去叩门,伸手一推却蓦然发现房门不过是虚掩而阖,院中并无一人,夜色下更显寂寞。她回身看青鸾,一时手足无措。
女子拂去衣上尘土,不禁道:“这里即使长久无人,皇妃也该谨慎些才好。”遂上前道,“你进阁中看看。”
院落虽树木杂生,寥落荒凉,却也干净别致。青鸾独立庭中,深吸一口气便能嗅到满满的木槿花香,时或夹杂着镜无池那盈池的莲香,和着晴朗月光,一时心情平静。不多时,苏鄂自屋内而出,脸上却略带疑色:“皇妃不在。”
“不在?”甚至是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这般宁谧无人息,大抵也是无人多时了。只是眼下已入夜,皇妃身边只有一人服侍,又能去哪里。青鸾上前两步步入房中,但见屋内空旷,并无过多陈设,唯一张素琴还算古朴引人眼目。房内有燃过的淡淡檀香,不过一方空间,浅走几步便探了清楚。
青鸾轻叹一口气,转身欲走,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在内室木案之上,静置一册义山诗集,而压在书册下的那一方乌青色铜匾,虽覆了灰尘失去光泽,却俨然是令牌的模样。
第拾伍章 风动不止 3 月靥
( 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上前轻轻拾起查看,但见上书“杀”字,字体为楷,苍劲有力,仿佛透过层层尘埃仍能折射出血腥的杀意。
青鸾眼中一惊,翻书覆好,心中却疑似在哪里见过此物。然而一时并无头绪,只觉得心乱如麻。
苏鄂正立于身侧,便道:“据闻皇妃亦通晓军理,皇上即位不久平定三王之乱中便有皇妃的一份功劳,许是对军事聊有兴趣,在哪里收集了这些古玩异宝吧。”
青鸾闻言一哂,“你既提到军理,便说明你亦看出此物为令。”她思忖片刻道,“宫中哪有寻常主子收集令牌的。”
“小主也说了,是寻常主子。”苏鄂扶了她转身,语气却骤然凝重起來。“瑾皇妃又哪里是什么寻常主子。”
见苏鄂神色肃穆,青鸾便知自己是多此一举了。如今她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窥探她人秘密,,更何况那女子,本不是自己能够揣测得出的。
然而她仍是心有芥蒂。瑾皇妃与子臣毕竟情分不浅,且子臣又因自己之故而与她暗许了什么。这其中盘根错节,她虽不甚清楚,但却希望不会因此而牵连无辜之人。
七天时日弹指即过,再次见到裕灏黄袍于身,气宇轩昂地立于自己面前之时已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午后了。他因青鸾祈福完毕,便特地亲自前來迎接。虽相隔并不算远,却仍命人架了软轿,以银丝线制成的苏锦靠座,镶以滚钻白玉而成。软轿在光下夺目而炽艳,早已远远超过一个嫔该有的制度。
裕灏伸手扶过青鸾,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竟是当着众人郑重许诺道:“朕即今日起必不会让你再受苦。”
这一句话传出去虽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然而这一刻,青鸾却是深信不疑的。此番历经长姐之去,她便恍如重生了一般。午后眼光耀眼,有花香穿透狭长的小巷扑鼻而來。她在众人瞩目之下含笑同天子共乘一辇,那些静谧而深远的心思统统融化在唇边嫣然一笑之中。
岁月似乎从未这般如画似梦。
裕灏凑近她耳畔,低语道:“若非你刚刚经了一场丧事,朕早属意擢升你的位分。朕想为你建座宫殿,只属于你的,你可欢喜。”
青鸾低垂眼帘,脸上似有若无的笑靥只让人觉得渺远而不真实。“国事正忙,皇上又何必为鸾儿动心思,更何况这样已是很好。”
“无妨。”软轿安适平稳,天子斜倚在御座之上,笑道,“再过些时日便要离京去颐延行宫避暑,你也要好生准备。”
青鸾点一点头,笑着应下了。
每年盛夏避暑亦是宫中大事,不知有多少女眷望穿秋水似的等着这一道旨意。今年本多事,出宫日子亦是晚了许多,如今圣意颁下,便又该是好一阵的揣测与逢迎了。
这样过了几日。忽有一天凌仙宫派人來传话,说是今年宫中莲花开得格外芳艳,宸妃便邀了各宫小主一同到御花园中赏莲。又道芙蕖如此多娇,定是受了龙泽,邀请诸姐妹也是共同沐浴福泽。如此云云,倒成了不得不去了。
尊如皇后,亦不能拂了宸妃的面子。赏莲那日,为不出挑,青鸾只着了水色染花小褂,并一条浅紫串珠暗纹的长裙。发髻亦不过多装点,只簪了一枚银丝盘就的玲珑珍珠卷花钿,素净淡雅,却也不会叫人看轻了自己。
宸妃自然是衣饰华贵,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气质。她着一身樱红落锦的苏绣新织小衫,洁白如藕的手臂上钗一串红如残阳的玉石手钏,玉无瑕疵,乃是少见的上好血玉,经光一打便是流丽的宝色游转。如朝霞染就的绚丽远远凌驾皇后之上,极摄得住气场。
皇后自复了六宫之权后便鲜少见人,又不常外出走动,少不了面带阴郁之色。如此一來更加对比分明,她站在宸妃身边,连那唯一可赞的柔和之美都被身旁女子眼中的媚色生生压了下去。
众人绕湖而行,于凉亭中坐就。彼此间说了些恭迎之话,不多时便有凌仙宫的下人奉上茶來。茶叶是刚刚自江南采下加急送來的白毫银针,连沏泡之水亦是命人取了清晨莲叶间的露珠泡就。入口即有淡淡茗香,经久不褪。
宸妃这样做,多少有立威张扬之嫌,然而她贵为群妃之首,这原也算不上什么。青鸾看得释然,却不一定她人都这般能容忍。众人含笑的眸子中多少夹杂了怨愤,亦连一向喜于奉承的妃嫔们都有些微微不悦。
衬着众人品茶之际,水巧俯身道:“小主,您看今年的莲花开得这样艳,是好兆头呢。”
青鸾闻言抬头,但见微风袭过水面,花瓣微动,滚圆的露珠打在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花蕊由内至外微微过度的金红,如刻意渲染而成。那颜色潋滟之极,仿佛是女子醉人的一笑,更似日暮红霞滚滚。美则美矣,然而这赤金之华,本不该属于清水芙蓉。失了那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傲骨,更似以色事人,了无生趣。
她撇了撇白瓷盖上的茶沫,只淡淡道:“妖艳之物,必不能长久。”
水巧敛声。正闻宸妃道:“诸位姐妹今日在此一聚,本宫与皇后娘娘亦是兴致大好。不若每人吟一句诗词來应景,说得好了,本宫和皇后重重有赏。”
皇后闻言,亦不置可否道:“难得宸妃你有如此雅兴。”
“那便由娘娘先吧,娘娘在宫中熬得久了,博闻强识,岂是她人可比的。”宸妃出言字字珠玑,然而皇后却沒有与她计较的心情,只随意拈來道:“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话音刚落,便听宸妃长长一声唏嘘道:“华池之名,当真应景。”众人闻此,亦随之附和,赞美之声一时不绝于耳。宸妃饮下一盏清茶,神色飞扬道:“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第拾陆章 风动不止 4 月靥
( 莲花娇态尽在诗中 使人顿感生趣 宸妃之下便是贤妃 一段时间不见 那女子的气色恢复了许多 她见青鸾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 便报以温婉一笑 如盛世春景 明艳动人
“绿塘摇艳接星津 轧轧兰桡入白萍 ”诗词娓娓道來 经她脱口而出 仿若满齿盈香 念及昔日旧事 青鸾不觉心中一阵温热
在坐之中 皆为官女子之上 便依次按等级顺序念了诗來助兴 少了繁杂之语 表面上來看倒也其乐融融
轮到灵贵人之时 她正剥了莲子來吃 却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 也不慌不忙 她略略看了一眼谧答应一眼 缓缓道:“涉江玩秋水 爱此红蕖鲜 攀菏弄其珠 荡漾不成圆 ”
原以为她不善诗词 却不想诗仙之笔亦能熟谙于心 青鸾微微垂眸 不想正瞥见谧答应略有阴沉的脸色 一时也回过味來 惊觉不好
却已闻得宸妃不善的笑声响起 她那双狭长凤眼目色流转 媚态百生 额发垂下的金珠流苏更是摆动不止 一时间华彩四溢 她这样一笑 便立即有妃嫔附和着轻笑 青鸾虽已明白其中端倪 却并不想参与其中 只掩面品茶 心中却登时凉了一截
灵贵人心下恼怒 脸上却不敢透露分毫 只做懵懂道:“不知妹妹话中哪里引得诸位姐姐如此开心 ”
宸妃笑靥顿收 眼中却含了几分鄙薄之意道:“谧答应 你且就着贵人的诗念下去 ”
那女子身形一震 却不敢抗命 只声细如蚊 “佳人彩云里 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 怅望凉风前……”如此一來 便是再不通晓诗词的人亦明白其中含意 但见灵贵人脸色一变 还不及说话 宸妃便含笑道:“盛世美景 莲香百里 这般的好日子 妹妹怎么张口就是‘相思无因见’呢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不得圣宠了呢 ”
“娘娘明鉴 灵贵人可非不得盛宠 ”一旁玉贵人面露不屑 开口道 “这诗岂非另指他人 ”
谧答应闻听此言 慌忙出席辩解道:“灵贵人她只是一时慌张 口不择言 贵人切勿节外生枝 ”
“依嫔妾來看她也沒这个胆子 ”庄嫔不善地望她一眼 面上却是言笑晏晏 “只是怕要一语成谶呢 毕竟沒什么家世的人 这恩宠就是得不长久 ”
庄嫔言毕 但听请放茶盏的声音 皇后淡淡抬首 脸上却不见半点笑容:“庄嫔这话怎么讲 这宫中圣眷正浓 却又出身无门的可远非灵贵人呢 ”话虽针对庄嫔而说 皇后眼睛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青鸾 她略一抬头 只卷着铺天盖地的敌意笑道 “难不成 在座的湘嫔也要应这个谶么 ”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因碍着青鸾隆宠 位分又有擢升之势 一时无人敢太过造次 青鸾本无意太过引人注目 却不想皇后一箭已钉在了自己门上 秦素月对自己积怨不浅 一味忍让也并非良策
她不慌不忙地起身 却是正衣襟 敛裙拜道:“嫔妾有罪 望皇后娘娘责罚 ”
秦氏无声一笑 却作虚惊道:“好端端的 妹妹这是何故 ”
“方才皇后娘娘论及出身无门 家世贫寒 嫔妾记得晋嫔之时 皇上曾有诏书赐嫔妾先太后族姓北宫氏 且嫔妾故姐端如夫人亦被追封为太后养女 娘娘生性谦和 若言秦氏并非名门也在情理之中 而若议及北宫氏族 便是存有对先太后不敬之意 ”她泠然抬头 见皇后脸色骤变 复又一口气道 “然娘娘贵为后宫之主 母仪天下 又怎会犯如此孩童尚知的错误 定是嫔妾德行不够 有辱家门 故而请罪 ”
众人一时皆瞠目结舌 却见宸妃兀自笑得开心
“你瞧瞧 这好好说着话 怎么倒论上罪过了 ”宸妃满眼笑意中夹杂一丝赞许之意 却是看也不看皇后道 “妹妹若不起身 她人还道是皇后胡乱责罚人呢 ”
此话讽刺意深 闻者无不变色 秦氏脸上的狠意很快被强压下去 她虚扶青鸾一把 已是换上了一副处变不惊地模样 “本宫怎么是责怪湘嫔呢 只怕有人不分场合说错了话才导致湘嫔自损如此吧 ”
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庄嫔闻言脸色一白 忙挣开侍女搀扶叩首请罪 宸妃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却并未替她多说一句
“皇上眼皮子底下哪容得这般无理之人 ”皇后低声喝道 “今年你便不要再随圣驾出宫了 好好反省吧 ”
庄嫔哪里敢多言 即便恨的咬碎银牙 也只能唯唯应下 以求自保
宸妃虽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然而皇后亦断其爪牙之一 如此二人也算有得有失 青鸾但瞧她二人气色温文 笑意仍是丝毫不减 以她人前程作铺路石 却是得心应手 今日若非自己开口辩驳 恐怕早已成秦氏刀下鱼肉 其险恶用心当真令人胆寒
只是她二人为战 自己也得了利处 众人只道湘嫔仍与宸妃联手 倒也不敢小觑了她
这日之后 侍寝时偶然与天子谈及此事 裕灏只以拇指按了按太阳茓 双目微阖道:“皇后处事自有分寸 庄嫔既出言冒犯 让她清醒清醒也好 ”由此 青鸾便终于落实 秦氏复掌六宫权宜所言非虚 天子正是借彼之手还彼之身
然而无论如何 秦素月毕竟是侍奉了天子七年的结发之妻 纵然不以利相许 想必凭她一份情 也会一心辅佐天子 倒是裕灏 对枕边人也不得不这样步步算计 一时倒让青鸾无话可说
然终是不关己事 她也不欲过多询问
这之后 便整合后宫 择了个吉日圣驾降临颐延行宫
五月花繁草盛 正是心旷神怡的气节 青鸾许久不出宫门 偶见一路花木丛生 心中竟似沐浴了光 和煦明媚 这一行走的皆是偏京小路 一來风景正盛 二來亦不必大张旗鼓
第拾柒章 风动不止 5 月靥
( 青鸾所乘之轿以彩线缀顶 紫珠穿玉而成的流苏垂彩 又以曼珠沙华作繁纹描画 经光一打 华彩顿生 其精美程度令人咋舌 其用材之华丽 虽仅次于宸妃 但也比一半宫嫔强上许多 更何况这是天子亲自督做 又特意选了宝马拉轿 已是贵不可言
对于这突如其來的恩宠 青鸾最多置以一笑 裕灏是因长姐之死而心中抱愧 然而这笔账其实是要算在后宫纠纷之上的 她婉拒了裕灏共乘一车的旨意 在他人看來似乎是欲擒故纵 然而只有青鸾自己知道 每每面对裕灏的那份真诚 她便会内心激荡起伏
路行一半 水巧轻叩轿身 道有不知名姓的小太监自称有事相告
不多会 果然听见一个声音尖细的下人请礼道:“奴才小方子 湘嫔小主吉祥 ”
青鸾听得声音如此尖锐刺耳 不禁微微蹙眉 因隔了樱红纱帘 便不见來者究竟是何模样 只听见他步伐细碎 紧跟着平缓行驶的轿车快走不已 青鸾抿嘴不言 便听水巧在外问道:“不知公公是服侍哪位主子的 这样擅自离轿也不怕受罚么 ”
水巧跟在青鸾身边久了 要说的在旁人看來自然就是小主的意思 那太监闻此忙赔了笑脸道:“不瞒姑娘 奴才本是熙宁宫服侍庄嫔的 此次是背了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