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承影再次到访,已是十五日之后。
他忽然踏进这听雨阁令众人惊诧不已。彼时青鸾正与白羽对坐,绣些女红打发长日漫漫。见男子上前拜见时,白羽眼中眸光一闪,青鸾便也不吩咐她下去,只就着竹席倾身道:“你怎么忽然來了。”
“皇上并未命属下停止保护听雨阁,”他单膝而跪,腰间仍是别了紫玉狼牙的匕首,乍一看只觉那股凛然之意与皇宫格格不入,却又与他的气质吻合的无可挑剔,“况且小主有恩于承影,于情于理属下也该來向您问安的。”
“现在于我这听雨阁,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是你有心。”青鸾一边示意免礼,一边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只觉无限寂寥,“皇上,他终是凉薄之人。”
“皇上日理万机,只是一时无暇。若真不在意小主,属下怎还來得了这里。”
他甚少说这样令人宽心的话,青鸾拿着手帕在眼角轻轻一按,面色却缓和了不少,只转头对着痴站在一旁的白羽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上茶。”
那女子这才恍然一惊,拘了礼便匆匆出了屋子。几乎是那一瞬,承影眼中冷光一闪,一手已呈了厚厚一摞信笺覆于那竹席之下。青鸾会意,亦一把散开宽大的裙福遮住,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是完成了最隐蔽的合作。
“这是朝中势力分布所属,还请小主密切留意后宫各位娘娘与前朝的关节,之后承影自会向您示意下一步。”
青鸾手中一紧,一时间心中似有千般担忧,却只寥寥化作一句:“皇上可好,裕臣王爷也还顺利?”
“前朝不稳,王爷如履薄冰,皇上也是如入险境。一切,只依靠小主您从中斡旋了。”
她面露忧色,余光瞥见承影手臂上隐隐露出的一段崭新的白纱,便知他必定又在哪里遇了险。如今形势之危,竟要倚靠她这一区区女子之力,便足可见那龙椅上端坐之人要忍受着多么大的苦楚。然而强打笑颜,青鸾再度抬首,已是掩盖住了这一隐秘的心思。
说话间,纱帘微动,女子已换了了然的神色道:“谧贵人处我是无力再去了,只劳你多多留意。”
“贵人知小主境况不妙,却不能亲自前來,也托属下向您问好。”
她微微点头,一手轻启茶盖,撇净了白瓷上的沫子,轻呷一口茶便抬了头,凝视白羽疑道:“这绿茶怎么同先前味道不同。”
白羽迅速瞥了男子一眼,低声回道:“是奴婢加了梅子在里面。奴婢记得,少侠最喜这加了梅子的绿茶。”
只说这样一句话,她便已经红了脸颊。青鸾目染笑意,却作不知道:“承影喜欢喝什么样的茶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奴婢曾侍候过少侠养伤,”女子的头几乎垂到了绣花领口前,食指紧紧扣住方帕的一角,反复缠绕。“就是那时记下的。”
然而承影脸上却不见丝毫起伏之色,许是在刀光剑影中浸得久了,习惯隐喜怒于无形,听到白羽这样说,也只是轻放茶盏道:“姑娘有心,承影感激不尽。”复便起身请辞,刀峰似的双眉如凝练而成的天地玄黄,却隐一切于波澜不惊之中。
白羽欲上前相送,然他只是淡淡一抱剑。“姑娘闲暇时,可备了浸过薄荷新叶的水,加入少许蜂蜜,枸杞于其中。待搅碎后,再置青梅密封与瓦内,数日后取來食用,有解暑奇效。”见女子仍是怔怔地,复又开口道:“你家小主畏暑,以此方法想是不至太过难捱。”
青鸾心中暗惊,他也算是有心了。然而这番话说给白羽听,她必少不了一番伤心。果然那女子再度进來时便有些怏怏的,然而青鸾不欲点破,只静静地绣一簇花锦。承影是什么样的人,她总要自己去想透,宫中最不乏痴情女子,然落花有意,也许流水有情才是。旁人多说无益。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也终于沒再有什么大的动静。且忌讳着青鸾毕竟是有位分在的,又有承影时而替天子前來探望,她如今患了头疾,想必他们也不敢太过嚣张。
月前承影交到手中的密函如今已一一核对的差不多了,由家族到谱系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宫中的女子本是可怜人,然除去在后宫中自相残杀外,还要为政治所累。无论心计多么城府,即使步步为营,天子一声令下一切也便化为泡影了。
然而除此之余,她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势单力薄。商家不可为官为宦,她的家族并不能为她带來半点保障。而自己又不过是庶出之女,只是因了这特殊时期才能恰巧为天子所用。若日后江山稳定,九州归一,她孑然一身又如何同诸妃相争,左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忽而想起承影曾提及过一位膝下无儿女的朝中重臣,虽一向为皇上所倚重,却并未有任何势力在后宫生根,因此地位亦是巍巍可岌。只是听说此人一向顽固,亦自诩清高,妄图攀附之人往往被怒斥而归,久而久之竟门口罗雀,再无人造访。
青鸾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却只静候时机。
时逢盛夏,一日过了午后,忽有人匆匆來报,道是从帝都皇城而來。彼时天子正与诸大臣议事,那人便一路直奔御先殿求见。
却道是宫中有一日落了雨,太后清晨起身便乏软无力,不到午时竟高热不退。偏偏宫中医术湛明之人都随行來了行宫,太医院连下了几服药也不能减轻太后苦痛。秦氏何曾是坐以待毙之人,因了苦疾不能相见朝臣,她一怒之下连斩了几位主药的太医,一时闹得皇宫不得安宁,昨日太后又下了懿旨命天子速速回宫。
时日燥热,国事又繁重不堪,裕灏本就抑着一腔怒火,如今听太后此口气,竟是生生命令自己,脸色便倏然阴沉似苍雷滚过天际。然终因当着众臣之面,不好发作,只口气阴沉地问來人:“母后现下如何。”
第叁拾叁章 雪上加霜 3 月靥
( “太后大怒不已,着人请皇上快些回宫。ww”
“既是病中还斩杀了三人,足可见母后并无大碍。”许真是呣子缘分已尽,听得來报,他心中竟无一丝担忧,“如今朕政务繁忙,妃嫔们又体弱,怎经得住路途颠簸。”
那传令之人本还欲多加劝说,一摞公文却已压着桌边重重砸了下來。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天子冷冷道:“挑几个得力的太医现行回宫去,那些在宫内留守的妃嫔们也随去侍寝,朕不信这宫里少了朕就过不下去了!”
见天子动怒,再无人敢劝,那靠近御台的老臣一摆手,只低声催促:“还不领了命下去。”
立于屋内的皆是重臣,亦是皇帝现今所倚重之人。那男子停了笔,只冷眼瞧着报信小厮慌慌张张退出去的样子,唇边啜了丝讥诮似的笑。“司马忠大人,你可也看到了,朕亲政已近七年,她却仍对朕百般指使。”
“现在尚欠些火候,”方才的臣子抬起脸來,肃穆的容颜上密布岁月沧桑之痕,“您对皇后,如今更要敬重才是。”
天子便不再说话,炉中檀香燃尽,发出一串噼啪声响,倒像是惊醒了这个蛰伏的夏天。内侍沙沙研着磨,狼毫尖上骤然结出的暗花,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之上。
而历了这些事,现在后宫中最春风得意的依旧是宸妃。扳倒青鸾,便已让她大竖威严。昨日与家臣宴饮,她几乎坐在了天子手边,斟酒布菜都力求一一而为,仿佛还是初进宫时那般亲和谨慎。ww
在众人面前,丝毫不见她与皇后有半分隔阂。宸妃句句话都念及皇后的好,又以姐妹相称,反倒令秦氏不好发作,即便宸妃真逾矩一二,她也只能视而不见。
这日到皇后所居的潮汐奉阳殿请安,众人落座才不一会,便有内监奉命上前,只道皇上新得了几匹织金妆花绢子,难能可贵,极为上品,说是赏给宸妃娘娘挑选,因了玉芙宫沒人,才追來这里请示。
回话之中未有一言片语提及皇后,又特地追到了奉阳殿,其中关节明眼人一下便能瞧出來。皇后颜面大跌,却又不好发作,只一言不语地待那人回禀完了。
岂料倒是宸妃泠然变了脸色,倒扣茶盅发出清脆一声响,叱责道:“混账奴才,怎么这般不懂规矩。皇后娘娘在此,怎敢不分地位尊卑。”
她话中提到地位,秦氏瞬间变了脸色。然而额前珠花相拂,皇后抬眼之时已是含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面容变得如此之快,即便被谁留意到了,也只会当做错觉而不加细想。
“妹妹何苦与下人计较,皇上一向宠你,必是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做了。”复又环视殿中诸人,神色平淡如常,“再说朝凤宫应有尽有,又怎会在意几匹布锦。既是皇上厚爱,便呈上來让姐妹们开开眼吧。”
宸妃这才重新倚座轻笑,一面打扇吩咐了下去。不一会什锦镀银盘中盛着的上等绢子便被一一呈了上來,色泽几乎是天然染就,华贵中又不失典雅,虽绚丽夺目,却不让人觉得艳俗。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或是欣羡,或是渴望,都一一映在宸妃一双水眸之中。
“嫔妾听闻,这织金妆花绢子制作极为不易。要用六色或九色染就,有时甚至多达十八色。先取了圆金线织底子,再起上彩纹,同一匹缎子上间隔纹路需完全统一,配色却不能相近。”庄嫔咋舌,眼底已有倾慕之意,“仅这么一小匹,便要耗上半年功夫。”
宸妃闻言不禁莞尔,“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凌仙宫奇珍异宝的赏得多了,本宫倒看得乏了。”
皇后呷一口茶,用轻帕微微拭去唇边水痕。“看來皇上当真重视妹妹,自入府后便百般千般的宠着,当初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如今坐在本宫位子上的变成了妹妹你呢。”
听得皇后这样说,众人心口皆是一悬。宸妃见她话及从前之事,亦是敛了笑,随手翻过一批樱桃红的布匹道:“依臣妾看,这颜色倒与娘娘合得很。娘娘肤色白净,却成日着那大红,绛红之色,着实衬不出娘娘俏丽來。”
“本宫何尝喜欢那些个老气横生的颜色,”秦氏目视宸妃,眼中一抹笑意却蕴得正浓,“只是身在其位,坏不得规矩。”
话说到一半,忽听殿外來报皇上驾到,一时众人皆纷纷起身行礼。天子单着了一身玄色袭龙逆水长袍,腰间别一块羊脂白玉,更多一份闲逸之感。他步入殿堂,双手扶起皇后,见秦氏颜笑落座,她人便也一一起了身。
天子举目见盘中绢布,便道:“朕赏的妆花绢子,宸妃可喜欢。”
“都是些极上乘的品质,臣妾爱不释手。”宸妃举眸轻笑,臻首轻摆间竟带出一抹雨后天晴之美,“谢皇上关怀。”
“臣妾正与众姐妹们说着呢,若论宠爱,宸妃当真是头一份了。”
听皇后这样开口,玉贵人也快人快语道:“这样好的东西嫔妾从前便只能在三处见到。皇后娘娘的朝凤宫,宸妃的凌仙宫,还有湘嫔的……”那一句戛然而止,她自知说错了话,倏尔住口,却终是跑了几个令人不快的字眼出來。
天子容色微沉,淡淡道:“湘嫔么。朕从前就是太宠她,才让她生出了这僭越之心。”
见皇上好端端的心情因旁人一句话便变了色,皇后斜睨玉贵人一眼,那女子亦是不敢再多言一句。眼看天子饮尽清茶,举止有匆匆之感,皇后忙转了话題道:“这样热的天气,皇上多坐一坐再走。”
“前殿尚有些事,朕也是得了空才來这看一眼。”微叹一口气,他食指与拇指轻掐人中道,“方才,裕晟自宫中來了。”
“十三王爷?”皇后暗自一惊,“皇上并未传召于他……”
“十三弟可是一心为太后,來谴责朕的不孝了。倒好像太后是他生母一般,引经论据的大费口舌,倒劳他费神。”皇帝提及幼弟,眼中只是分明多了一丝厌恶之意,他骤然伏低声音,反笑道,“他眼中哪里还有朕这个兄长,这个君王。”
第叁拾肆章 雪上加霜 4 月靥
( 听到天子口中所提乃是郡主待嫁夫君,贤妃终是不能默默而坐。ww又从皇上的口气窥出他已动了怒,那女子更是心头一凉,只起身道:“皇上切莫动气,十三王不过才到治学之年罢了。”
“治学之年便已经这般有主意了,”见是贤妃,天子口气亦缓了一缓,“在宫里时,太后便处处拿朕与裕晟作比,如今他又來为太后教训朕,倒真不愧是太后养出來的好皇儿。”裕灏本就不喜十三王,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她人冷眼瞧着,这便是有绝不姑息之意。然而裕晟终是他手足,顾念众口悠悠,裕灏也并未立即降罪于他。
“朕看锦儿与十三的婚事还是缓一缓为好,且不急于这一时。”
贤妃端庄行了一礼,声音也是淡薄而无任何起伏的:“皇上自是先以国事为重,这些个无足轻重的小事,放一放又有什么关系。”
“如此,稍后你也随朕同去见他。”天子垂目展扇,一边已有了起身的意思,“以你的身份好好劝劝他,莫叫他忘了自己是谁。”
东阁日暖,只消在小轩下坐上那么一会而人便慵懒下來了。日子过得闲适,青鸾人也愈发懒散。自皇上遣人來了几次后,门外的侍卫也减少不少,消息愈发灵通。且隔上几日便有小宫女太监站在墙角下说话,无非都是宫中近來大小事宜,她心中清楚,这必是承影故意为之,也多了几分心安。
“皇上依旧是大怒了,当着贤妃和皇后的面便叱了十三王几句。ww”苏鄂轻拂窗下燃尽的香灰,只偏过头去看抄写佛经的女子。
青鸾的字娟秀得体,一夜抄完眉心的汗早已凉了下來,她这才微微抬首,不经意道:“十三王一向慎重,倒不见得是说了什么逾礼的话,只是皇上厌他久了。”
“毕竟他与太后过于亲密,”苏鄂轻叹一口气,“倒是难为贤妃娘娘,婚事延期,依郡主的脾气定是不依不饶的。”
若只是延期便好了。
青鸾缄默不语,信手捻起一支垂败的冷石榴花。如今人沒生气,这阁里的东西凋零也快,终是一损俱损了。然而细想贤妃心思,她一向温婉宽厚,出了这样的事该如何做调,一时也算上难題了。
然而皇帝虽动了怒,面子总还是要做的。不几日便下了令,由皇后率先回宫服侍,之后每十日便遣人來报,如此方算平息了一事。端午节在望,本该热闹的时节朝中却因国难与太后罹病而阴云惨重。稍一有所和缓,宸妃便自请主办端午家宴,暨之恭送皇后回宫。裕灏自然是应了,这样大的权力交由宸妃手中,也可见她地位之固。
有人得宠,必有人失意。玉贵人因那一言之失,已是数十日未曾见过天子之面。她因此毒咒青鸾一事一时人尽皆知,然而话到苏鄂口中,却只是淡淡道:“玉贵人在殿上提及小主,龙颜不悦了。”
却似乎并不见青鸾有丝毫难过之意,她清洌如水的眸中甚至未曾因这一句话而起半分涟漪。“皇上早已不在意我了,何必还迁怒于旁人。”或许心既如死灰,便轻易不会再被扬起。苏鄂只道她感怀曾经恩宠,仍是放不下得失,心伤不已。却不知她从一开始,便未对这个执掌天下的男子动过情。她所要的,也远非皇权能够给予。
“奴婢这样说并不是想惹小主伤心,只是劝您快有些许行动,否则便真要被冷落在这深宫之中了。”
“这样又有何不好。”青鸾颜笑无声,一指窗外湛蓝的苍穹,“这般闲静,才能让我更看透每个人的心。无论我行动与否,荣辱恩宠总是不变的。想斗的便任她们去斗,岂不更好。”
苏鄂一时无言,半晌只道:“这次端午家宴,皇上特许您也参加的。”
“我会去的。”书卷已被沙沙翻开,女子垂眸,正见发黄的纸页上行楷书写着,,常思人世飘零无常,如置于草叶之朝露,映照水中之明月。金谷叹花,叹荣华似锦,尽随无常之风凋谢。
如被细雨临遍全身,心思也一点点湿润起來。于是再无半点攀谈下去的心思,沉沉阖上了双眸。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乌青的阴影,在那里,蛰伏着深深的叹息,以及命运悄然划过的痕迹。
端午家宴那日,倒是难得好天气。
因了日前落过一场时雨,也并不显得那般燥热难抑。时值日落,烟南水熏殿的夕阳本就是已经一景,殿门朝西,众人列坐其内,便见天际残阳如血,大红的霞云缀在苍穹之上,更像是被谁狠狠地撕开了一道裂口。金霞遍染,在那悲壮之上自是一番难以言语的瑰丽之美。
但凡经宸妃之手所办,必定是极尽奢华的。七七四十九桌筵席,陈列君王两侧,上手天子头戴青玉白翅冠冕,一袭螭龙明黄缂金江牙海纹龙袍,广袖之下四只翠玉扳指若隐若现。皇后含笑并坐身旁,显然也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牡丹红金雀屏罗长裙,曳地宽摆以宝蓝的丝线勾了南国万鸟之凤。裙上无一朵花纹,乍看只觉得气势磅礴。发式亦疏得整齐,前额发丝用香罗金圈松挽成环,正中发髻上一只温润碧玉青凤衔了一串宝蓝色珠珞垂在眉心。那样厚重的凤冠戴在头上,却是纹丝不动,只头上一色鎏金红玛瑙的十二支绵寿景簪泛着耀眼的光芒。她双目微垂,隐隐竟有霸道之意。
皇后秦氏一向温婉,如今肯如此着装,必也是因复宠之后,重拾了整治六宫的心思。
而相比之下,青鸾因失宠,便只能坐无人之隅,也只是简单的着了一件浅粉渲染的折纸石榴花长裙,以工笔细细花了含苞欲放的花枝,颇为清雅。她久在病中,如今清淡布妆,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只是偶然瞥见席上,手持玉樽的裕臣眉间一抹不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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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伍章 欲壑难填 1 月靥
( 然而宴上引人注目的却是位列众席之首,身怀六甲的谧贵人。ww那女子想必是第一次被安排在如此显著的位置上,显然是不安大于欣喜。一双碧水清眸只打量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并不多言。
“皇后娘娘此番回宫,定要将皇嗣之事转达给太后,”佳硕亲王说话间已是眉开眼笑,“太后若听此喜讯,什么病也会不治而愈的。”
“这是自然,本宫亦有此打算。”皇后微微颔首,一串明珠耳环叮当作响,恰到好处的笑靥正衬托出她六宫之主那高贵至上的身份。一曲舞乐退场,正是频频举杯之际,宸妃哪肯少了这一礼,只带头敬皇后道:“姐姐此去辛苦,臣妾先干为敬了。”
“妹妹亦有功劳,”秦氏转头望向她,却并不急于饮下玉露,“筵席办得如此得体,必费了不少心思在其中。”
“臣妾为皇上办事,哪有不尽心的道理。只是功劳再大,也不及谧贵人诞育皇子劳苦功高。”她复而轻笑举杯,目光却是恋恋地看向天子,“谧贵人怀胎已有三月,是时候进一进这位分了。”
这原本该是皇后进言之事,然宸妃亦奉旨协理后宫事宜,也算诉之有礼。裕灏点了点头,笑对道:“那就晋为良仪吧。”
圣旨一下,立时便是一阵道贺之喜。谧良仪如今是风头上的人物,即使位分不高,却是身份显赫。青鸾冷眼看着这一切,那女子的彷徨与仓促,是否也终会有一天要化作细细谋算的隐秘心思。否则就算天子宠爱,她又怎么护得这腹中孩儿一个周全。ww
“宸妃肯为她人进言,倒当真少见。”苏鄂为女子斟一杯酒,俯身道,“左不过是为了博皇上高兴。”
“她未必那般单纯,这是把谧良仪推到浪尖尖上呢。”这样说着,青鸾眼神却离不开席上那眉锁忧色的男子。子臣,你终是为我担忧的么。一别多日,竟未发觉自己原是如此思念他。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的位置,于他來说又何止是一间殿堂那般遥远。
“嫔妾这数月以來,亦是受诸位姐姐关照,嫔妾感激不尽。”身子蹒跚的谧良仪艰难地起身福了一礼,目光却是越过众人悠悠看向湘嫔。“湘嫔姐姐从前亦是每日遣了姑姑來关照,论礼,嫔妾该敬上这一杯的。”
她是想借此机会救自己脱离水深火热。青鸾心下一热,却是面色沉静地看向座中之人。许久不曾这样被注目,如今这众目睽睽之下,心思却是倏地有些发慌了。
天子亦依言扫视青鸾一眼,数月未见,她消瘦的多了,今日又只着这般素净的衣服。他虽然面有缓和之色,却因了某种固执,而迟迟不愿开口。
“她位分虽高于你,却仍是戴罪之身,要敬便让她上前敬你吧。”
谧良仪闻言颇有些惴惴不安,倒是青鸾徐徐起身,一杯酒在手中被捧得有些微微发颤,亦如她眼中跳动不止的莹光。成败在此一举,若那男子还念些许旧情的话。要走的路还那么长,那么远,她只觉得裙角佩戴的流苏拂得她小腿发痒,这一步一步走的还是当年规矩的宫步,她不敢再去看天子,那眼眸中深锁的寂寥。
然而刚要举杯,她却忽觉脚下一滑,电光石火间身子已不受控制的倾了过去。一时间,玉樽打翻,青鸾骤然睁眼,,那下倾趋势,竟是扑向了小腹隆起的谧良仪!
“良仪小心!”
只听一声刺耳尖叫,席间已乱作一团。青鸾奋力挣扎起身,却是擦着那女子桌角重重摔了下去。她艰难地支撑起上身,但见天子已牢牢抱住了谧良仪,其余人等也都惊魂甫定,却无一人敢上前來扶她。
方才余光瞥得红毯之上的白玉珠子哪里还有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昭贵嫔那双温州苏玉绣花金莲鞋覆于其上。
“姐姐!”灵贵人已几步跑上前來,紧扶着良仪,忿恨地转过头來:“湘嫔小主就算被禁了足心中有怨,也大可不必加害一心为您的长姐啊!”
这样一句话,已是断定了青鸾故意谋害皇胎。她眼光一凛,扶着苏鄂的手缓缓起身,冷冷道:“灵贵人便这样迫不及待的安个罪名于我么。”
“传太医。”裕灏闻言却不予理会,只森然传令,“若良仪沒事,一切好说。”
便有太医迅速上前号脉,查毕,只道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谧良仪此时心有余悸,已是难以开口,更莫说为青鸾辩解。她被人先扶了下去,一时只有贤妃开口道:“湘嫔一向端庄稳重,不该如此冒失。”
“再稳重的人也有心急之时。”皇后冷眼睨着青鸾,一双凤眼凝满了刻骨的恨意,“何况事关皇嗣安危,怎容得她人不小心。贤妃心善,却也不要是非不分。”
皇后甚少这般厉色,一时间贤妃亦有些语塞。更何况青鸾如今地位早已大不如从前,言辞过多只会适得其反,关键还要看皇上是否顾念旧情。
而青鸾此时却不似初次在玉芙殿那般惊慌失措。她既知辩解无力,便索性缄口不言。只是那一双寒光毕现的眸子一一扫过众人,连皇后见了亦忍不住偏头避闪。
“朕还以为,你反省月余,能少一些浮气……”
“势必是臣弟眼花了,”众人静默之时,忽听清朗之声在殿中响起。青鸾心下蓦然一动,他终是开口了。“怎么方才还见红毯之上一颗滚圆的白玉珠子,如今竟好端端地不见了。”
裕灏脸色一沉,只抬头敏锐地打量着裕臣。
“若沒记错,便在昭贵嫔脚下吧。”
那女子神色有些僵硬,却是生生舒展开一朵微笑。她宝髻之上本雾霭云环,这一笑更是显得荣光似玉。“王爷莫开臣妾玩笑,这里哪会有什么玉石珠子。”
“朕不想罚你,却也不想再见到你。”天子也不待他人多说,开口便道,“回宫之后你便住在宫郊祈福殿中静心思过吧。”
第叁拾陆章 欲壑难填 2 月靥
( 青鸾缓缓抬头,然那男子眼中哪里有半丝怜悯之意。ww即使明知事有偏差,是她人做实了功夫欲要陷害自己,他却仍不愿细查。她无奈一笑,这几年情分终抵不过皇后一党的权势。“回宫便已是入秋时分,祈福殿偏冷,嫔妾怎能久住。”
“你为长姐端如夫人祈福之时,怎不觉这诸多琐事。”裕灏却再不去看她,“不过短短数月,竟连心境都变了么。”
她自知多说无益,苏鄂已上前搀扶,纵是有再多不甘,也该离席了。
二人信步石子路上,因夜宴之故行宫萧索,放眼望去池中原长势大好的白莲竟也呈现凋零之势。皓月如银,鸟鸣啾啾,如此阒寂毕竟少见。自从殿中出來之后,青鸾便不再说一句话,然而也确实无话可说。
然这般相对无言,毕竟辜负如斯美景,青鸾一手折下柳枝,指向池中几尾若隐若现的金红鲤鱼:“你看它们虽一无所知,却也快活。”
苏鄂却道:“这池中之物再快活,却也不知何时便成了刀俎下的鱼肉,有何可羡之处。”
“如今我早已成鱼肉,”青鸾淡然回身,眼中却是一片了然的清辉,“何不让自己更快活些。”
“小主如何是鱼肉。即使在那样的险境下,您也未让他们捞到一丝好处不是。”
苏鄂语气中的笃定勾起女子浅浅一笑,却只用赞许似的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方才王爷提及白玉珠子一事本意并非真正为小主开脱,只是告诉皇上此事有人从中作梗。皇上生性多疑,虽未能免去小主之罪,却一定戒备起昭贵嫔來。”
青鸾再度颔首:“灵贵人虽借此事加罪于我,然而毕竟伤及她长姐,她定然非始作俑者,如此一來定会对昭贵嫔怀恨于心,从而衍生间隙。苏鄂,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奴婢从不认为以小主心智会堕落至此。”苏鄂目光辽远,脸上却泛出点点笑意,“但小主这样做必定有您的道理,奴婢不会干预。”
做下人最大的聪明便是懂得进退,而在这一点上,苏鄂从未让她失望过。青鸾仰头望天,明月由圆至缺,几度轮回,这一生的悲欢离合却也不过如此。浅扬手中翠色柳枝,看着那抹绿渐渐沉入水底,唯余一圈圈涟漪无线扩散在幽静之中。
然而宫中的宴饮却并未因青鸾的离去而被蒙上半点灰色。后宫诸女本不乏巧舌能言之人,几轮敬酒下來,便已气氛如常。裕灏有些微微醉意,只倚着鎏金赤盘的龙椅,听着殿上丝竹之乐不绝于耳。虽是奢华器乐,敲打在心头上的音节却并不舒畅。他不禁叹道:“这宫中的乐师是越发不像样子了,当年朕同先帝南下,途中在江南泊了一夜,那时來船上抚琴的采莲女,那样的琴艺当真是让人过耳不忘。”
一旁宸妃神色微变,一扬手屏退了乐师,重换上一批舞女。
“皇上若不提,臣妾一时当真想不起來。”皇后轻轻落箸,已是七分笑意三分得意,“臣妾在宫中便时常听下人提及,说吕大人家中千金可谓名满帝都,若论琴技,当无人能出其右。”
“哦?”天子闻言,将信将疑地转向席间道,“爱卿当真?”
见天子发问,右席上一不惑之年的臣子匆匆起身行礼。单从那靛蓝底的锦鸡绣织官服上便能推断出此人定是颇受重用,如今他脸上更是挂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唯唯道:“小女虽是精通琴艺,却实在不敢受皇后娘娘如此盛赞。”
“受不受得起,可非本宫说了算,”皇后抿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让皇上听一听,则自见分晓。”
说罢轻轻击掌,众人顿觉一阵幽香扑鼻而來,未见其人骨子便已酥了一半。少顷,但见一抱琴少女莲步上殿,玉色轻纱蒙面更有迷蒙之美。她缓坐调琴,未成语调先有情,琴音婉转而成,有如流水舒缓。时而清脆如玉珠落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所弹奏的正是一曲《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曲终弦收,众人却仍在音色中回味无穷。天子听罢,笑而颔首:“果然好琴艺,只是曲子选的悲了些。”
却不料那女子起身福礼,竟沒有一丝胆怯之意,她声音宛若黄鹂,依依辩驳道:“臣女以为,乐极悲來,亦乃人生常事。”
裕灏复饮一口酒,只觉得清冽的醇香流遍全身,半醉半迷中倚头道:“何解。”
“愁乐事可复而盛年难在。武帝求长生而慕神仙,才为此一段苦楚难谴耳。如今皇上盛年,国泰民安,未有武帝之难却盖武帝之功,此曲虽悲,却更加映得大魏天下之欢。”
如此口齿,天子已有欣赞之色,又命其取下面纱,方见女子真容。
不似她人盛服御前,她只择一件梨花白色绡绣海棠轻裙,臂膀笼着祖母绿的镶银臂环,金翠间更显肤白似雪。锦色丝绦束腰,月白的“菊香嬉蝶”抹胸,裙摆桃红底色穿了耦合暗纹丝线勾勒出双鱼的纹路,凤尾裙曳地,灿烂若女子笑靥。额发只用白玉花钿细细的斜挽至脑后,眉心一点金箔点就的樱花钿缀着小小的洁白珍珠。她温婉一笑,仿若春风拂面,虽不及宸妃那般绝代风华,却也算秀色可餐,衣饰亦不俗气。
“人好,琴好,亦有妙见。”天子一抬玉樽,“吕大人生了个好女儿。”
席上一众妃嫔早已笑不出來了,饶是宸妃也不禁紧握蓝底绣繁花餐布,暗自咬碎银牙。唯皇后面色和缓,笑容平静,似是有意无意地向台下女子轻轻点头。吕氏女子,出身之贵,今后必为她所重用。
裕灏抬眼看她:“你叫什么。”
第叁拾柒章 欲壑难填 3 月靥
( “吕氏筱荷。”女子静静抬眼,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宴上靡靡光辉,既看不出喜悦之色,却又不见分毫胆怯。能够将自己隐藏得这样巧妙的女子,从一开始就绝非善类。
平静已久的后宫又要生出波澜了。不,也许说从秦氏觉醒的那一日起,这一天便注定会到來。她让出了挣不來的宠爱,去换一个稳坐后位的筹码,这一点,正值盛宠的宸妃终不可比拟。
翌日,吕氏封为小媛,仅比有孕在身的谧良仪抵了一个位分。也许是她出身高贵,又为重臣之女,也许只是她身上那不寻常的气质吸引了天子。总之继青鸾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下极炙手可热之人。
宸妃对吕小媛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她毫不隐瞒地显露自己对这个女子的不满。以至沒过几日,合宫都知道了宸妃摔盏一事,那亦算是风波的开始。
凤鸾春恩车一连三日停在储荷轩,已叫旁人羡红了眼。因小媛闺字带荷,皇帝还还特意叫人在轩中移植荷叶白莲,满庭皆是清香宜人。而这位新宠又与皇后关系尤近,甚至说是因皇后举荐才一跃至此也不为过。以至于不多时,她便与昭贵嫔等人熟识。吕氏虽初入宫,却举止大气,熟谙礼节,宫中无人敢小觑于她,甚至有流言飞传,过不了多久她便能晋位成正经主子,与宸妃抗衡。
事情是在半个月后,一日吕小媛來殿中向宸妃问安。
那些时日來,除了初次承宠后由皇后陪同向宸妃问好后,她与这位掌宫娘娘几乎是避而不见的。ww吕筱荷是聪明人,懂得不卑不亢,亦看得出宸妃对自己的敌意。因此皇后不在之时,她便减少出行。
然而事逢回宫前安排她今后所宿宫殿一事,她不得已要亲见宸妃,这才择了一日午后安静之时,率侍女珍儿前去玉芙殿。
她在后殿厅堂内足足坐够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卷帘掀起,午睡初醒的宸妃扶着头上红珊瑚的宝钗缓步走出。传报之人虽说娘娘小憩,然而她容妆精致,衣衫平整,哪里有半点刚睡过的样子。吕小媛眼睑微垂,已是起了身道:“嫔妾给娘娘请安。”
宸妃这才抬眼看她,一边由人扶着坐上了湘妃榻,品一口香草茶才挑了眉道:“都怪这起子奴才不会办事,也不告知本宫,倒让妹妹久等了。”
“娘娘为后宫事宜操劳,嫔妾等少顷原也是应该的。”
“听妹妹这样说本宫就安心了,起來吧。”宸妃抚着对襟上苏州明绣的玉蝶不语,余光却将女子细细打量一番。她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垂金如意的纹裙,袖口用香色线细绣了几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这料子几日前她曾在库房见过,是番邦同期进宫的上品。只这么一想,宸妃便立即觉得这身衣裳竟是如此扎眼。
小媛似是未曾察觉这一切,只使了眼色让珍儿从身旁锦盒中取出一碗乳白羹汤道:“嫔妾听闻娘娘喜甜食,这碗白酥云羹还是从前在府上与江南來的师父学的,不知合不合娘娘胃口。”
宸妃笑一句“妹妹有心了”,示意身边人上前去接。
看着那人也是极为稳妥的姑子,岂料手拖瓷碗的一瞬不知何故,竟滑了手。珍儿才刚刚收回一双手,便听得一声脆响,乳白的甜羹倾洒一地,她顿时有些慌神。然而毕竟宸妃身边的人位分高她许多,要错也是错在己身,珍儿忙伏地道:“娘娘恕罪,小主恕罪。”
“你家小主是新人,你也才刚进宫不久,做事毛躁也是难免。”宸妃抬眼,眸中一片云笼似的嘲弄之意,“新人就是得沉得住气才能成气候,这回便长个教训吧。”
“慢着。”未曾料到自家小主会忽然开口,珍儿明显一怔。却见那女子已换了厉色道:“娘娘宽宏大量,我可饶不了你这沒规矩的。现在便这般放肆,将來如何了得。”
宸妃并非听不出她话中有话,然而只当她一时气急,仍是云淡风轻地品茶道:“倒不知妹妹是如何管教下人的。”
“既手托不住东西,索性便弃了这废物,砍下一双手來。”
一言既出,珍儿早已面无血色,连宸妃亦是有些愕然。她在宫中手段也一向算是狠辣的,谁料面前看似孱弱的纤纤女子,竟也如此残忍毒辣。反倒是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小主饶命。奴婢是小主带來的,若奴婢失了这双手,谁來服侍小主啊!”
“你不在也自有旁人。我一向敬重宸妃娘娘,生怕言行有失,你倒这般肆无忌惮,我如何能留你。”
这明枪暗箭的便是冲着宸妃而去,那女子目光一冷,暗道之前竟是小觑了吕氏,若早知她心思如此,自己也不必费心布今日之局了。
“怎么也是妹妹身边人,太过计较倒显得本宫小气了。”
“既然娘娘开口,你便砍去左手吧。只一点,若敢偷奸耍滑我必饶不了你。”吕小媛言辞之厉,那女子只是嘤嘤啼哭着下去了。本想以此竖威的宸妃,却反被她主仆二人教训一顿。邢嫣此时极为不堪,只沒好气地对着身旁姑子道:“你也不是全然沒有责任,去浣衣局领罚吧。”
此事传出,一时间宫人都对吕小媛敬畏有加,连内务府那起子专拣新人欺负的奴才们亦像供着菩萨般小心伺候着。新贵不仅恩宠不逊于昔日湘嫔,就连手段已高于那禁足女子数倍,这于宸妃而言,是更加使她寝食难安的存在。
枕边风不是沒有吹过,何况对贴身侍女做出如此恶行本就令人发指。然而天子因宠信新人,只是不以为意的笑道:“这宫中有比你更行事果断之人岂非好事,嫣儿也可歇一歇了。”若再多言几句,那男子必定沉了脸色“宸妃一向大度,筱荷她初入宫廷,你也同她计较么。”
于是便草草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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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拾捌章 欲壑难填 4 月靥
( 而在皇后回宫近一个月后,才听闻十三王迟迟回京,且这一回去竟是被皇上禁了再次出宫之令。ww除去吕小媛,这便是近來发生的又一大事。
承影已是许久未曾露面,而听雨阁再次迎來的宫中之人,却是皇帝身边内监董总管。他入夜前來,之前亦不曾有半点征兆。青鸾听人來报时刚要睡下,听闻來人是董毕,便披了件家常的香丝纱衣作客前厅。
董毕上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口中却道:“小主吉祥,奴才特别依照皇上吩咐來问小主安。”
便知是自己人,遂使个眼色摒去帘外下人,开口道:“公公可是为了传达什么吩咐前來。”
“并非并非。”董毕笑着,面色却恭谦至极,“奴才此次前來,只是告诉小主近來宫中琐事的。”
“如此实在再好不过,”青鸾缓缓坐直了身子,客气道,“宫中之事自然无人比公公更清楚。更何况我向承影询问也有诸多不便。”
月色凝华如水洗的白练,透过绞纱红纹的窗纸似碎银细洒在地面之上。外面有微微作响的风声,一根红柱静悬轩下,摇曳的光仿佛把这一夜拉的颀长。
青鸾始终面色沉静,并不因董毕叙述的起伏而面生波澜。即使谈到跟在吕小媛身边少了一臂的珍儿,她也只是微微蹙眉,饮了一口清茶驱散干燥之感。良久,她才抬起头,目色如水般流转:“倒真是來了位了不起的人。”
“皇上这样纵容小媛小主也真是头一桩,难怪宸妃娘娘要心急。”
“若我如今不在禁足内,倒真想见见她是怎样的性子。”青鸾笑靥如月,因起身匆忙,只着了沙白的睡衣,经月光这样一照,竟有疏离高华之气,“不过比其她,我倒更在意方才公公所说的十三王之事。皇后娘娘不是已经回宫了么,十三王怎么还能惹恼了皇上被禁足宫内?”
董毕凝神思索一会,面有疑色道:“其实早在此之前,十三王便于圣上有过一次不快。那时皇上不欲与他过多计较,只派了贤妃娘娘去劝,本以为事情过去了,哪料得不久后他又借子孝之名面见圣上,这才惹得龙颜大怒。”
青鸾闻言微疑,低声重复道:“派贤妃娘娘去劝?”
“正是。娘娘她性子温和,怕是劝不住十三王年轻气盛吧。”
青鸾只随之微微颔首,虽不再多言,心中却并非十分信服。一想到那少年彬彬有礼的模样,便很难将他与气盛二字联想在一起。他重又见皇上,其中必定有何因缘,但稍加思索,便立刻被自己脑海中闪出的念头惊起一身冷汗。
青鸾尽量装作无事,唤來白羽送走董毕,却并不急于睡下,而是取了团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夜晚凉风。
,,也许当真是贤妃向裕晟说了什么,他才会那般不管不顾地闯入御书房。
从一开始,那女子便知皇上心中是仇视他十三弟的,然而那时也不过是厌恶的幼苗。如今这幼苗经了些风雨,竟要结出果來。若真将郡主许配于他,恐怕秦氏一族沒落之时,他这个由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王亦不会落得好下场。与其那时受到牵连,毋宁在郡主出嫁前便毁了这桩姻缘。贤妃作为郡主长姐,又一向以贤德为后宫所敬,十三王必不会对她所言之事有所防备,他人自也不会蓄意揣测……
只是,救自己于危难之时,那个笑容温和的女子也会有这般不为人知的城府么。岂非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青鸾凝视一地月光如水,却终究缄默了。这个后宫有太多她看不透的人,谁都会为了一己之力去争去斗,她自己也非清白一身,有何资格对她人失望。
忽然想起日前,方太医为她请脉之时似有心事,一问之下他方才透露道:“如今小主不理会宫中之事,臣才敢斗胆向您披露。”原是从前为贤妃请脉之人因故还乡,而方海山为她诊治时,却惊异于贤妃早已是不孕之身。
青鸾大惊,衣袖带翻了案上茶盅撒了一地茶汤,本时值盛夏,却不知为何只有一股寒意沁得她脊背发凉,她强捺心中震惊道:“贤妃虽小产一次,怎么就落得……”
“依臣之间,这和贤妃娘娘小产并无关系。”
青鸾自然相信,外人都道贤妃年纪尚轻便伤了身子,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那女子从未怀过龙裔。也正是因此,才让人觉得格外胆寒。此次闻听方海山一言,青鸾更笃定是有人动了手脚。连贤妃那般温和之人都躲不过女子间的嫉妒冷箭……不,也许她身在妃位,本就是避不掉的。
“贤妃娘娘似乎从宫外找了一些助孕之药,而问題就出在那些來路不明的药上。只是臣并不知药方如何,不敢妄下定论。”
“既要寻药,自然也是可信之人经手。”青鸾再度抬首,眼中已多了一层阴冷之色,“只怕是身边人作梗呵。”
再深究便是宫中秘闻,方海山如何不懂这其中要害,忙含腰道:“依小主高见,臣究竟要不要如实告知?”
那时,青鸾只应他先莫着急。然而今时今日想來,即便谦和如贤妃,也还是隐匿着不为人知的锋角。她意外得來的这个消息,今后未尝不会成为她的筹码。
遂唤了苏鄂來,吩咐道:“如今听雨阁的人手已撤去一大半,防守又松,你想办法传话给方海山,就说那件事让他自个儿好好揣着。他懂得惜命,必不会太过糊涂。”
日子便在蝉鸣与花靡中如流沙般匆匆的漏过了。八月末,临近回宫之日。依稀是看着宫人们又忙碌起來,整装行李,奔走接应。然而來时是气派的,走时却是潇潇的了。
皇后回宫后,每隔十日便派人以书信转告皇上太后近來的病情。虽有逐渐好转之势,却隐隐落下了痛风的病疾,不知哪日晨起头便会隐隐作痛。然而碍于皇后在,秦氏终是沒有再滥杀太医。
第叁拾玖章 宫阙秘闻 1 月靥
( 送來的信笺往往是看都不看便被弃在一旁,于眼前挥毫书写江山的天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的批阅。ww而另一面,后宫看似平静,实则却是吕小媛占尽风头。而伴随这个女子的好运似乎远不止于此,就在回宫前碌碌之时,竟查出她已怀有身孕。
核对过彤史后,裕灏几乎喜不自禁。长久压抑的氛围中,终于见着这样一桩惊天喜事,仿佛是上天赐下的恩泽,他抱着那女子纤细的腰肢连连道好。众人自是红了眼,她们入宫几年也不见得有动静,这女子承宠才不过两月便怀有龙裔,是旁人羡慕不來的好命。
翌日吕氏便晋了荣华,赐号祥,取得便是天降好运之意。如此一來,莫说分了宸妃的恩宠,就连谧良仪也被冷落在了舒云阁。攀高踩低的宫人们成日聚在祥容华门前,她一时竟成众星捧月之势,令人咋舌。
回宫那日,天气出奇的清爽。许是久未踏出过禁足之处,青鸾竟觉得外面的世界瑰丽许多。來时翠顶彩云轿已被换成了再平凡不过的布织平辇,因了皇帝下旨一回宫便要她即刻迁入祈福殿,青鸾身边也并无她人服侍。
只是临上得轿,才远远见裕灏一面。
数月不见,他愈发的消瘦了。想是国事逼得紧,他又要分神应对许多有的无的。宸妃悍妒,她人又在天子面前说不上话,裕灏亦是无人可助。
天子身边华服溢彩之人必是宸妃无疑,而另一侧着绯色阮罗琵琶衣,配雪白诸色长裙,亭亭而立的女子想必便是新宠祥容华了。因隔得远,青鸾并不见她细致长相,只隐约觉得亦是个眉眼俏丽的。这样思忖着,冷不防那女子竟转头看向这边,彼时日光正灼眼,映得她周身华气无比。
青鸾位分低于她,如此目光对视,自然要微微颔首致意。岂料那女子却只作不见般平移视线,最终甜甜地倚在了天子肩上。那是她二人第一次视线交锋,然而青鸾亦不恼怒。青鸾含了恰到好处的笑,低头进入轿中。
她着实不知,这样张扬的女子,能保得龙胎多久。
因路途遥远,又不似來时可随意与人畅谈,这一路走來着实乏味得很。青鸾几乎都在沉睡着,只偶尔听得远处踏花而來的马蹄声响,便是半睡半醒也能猜到定是哪个地方的奏折又呈了上來。她几乎是无声地低叹一口气。
途中车辇停下來过一次,问过才知是祥容华不适马车颠簸,以怀胎为由要求暂歇下來。皇帝自然是依了,然而又怕像來时那般突有刺客來袭,便将侍卫布得四处皆是。整个车马队伍笼着一股格外紧张的气氛,丝毫不见轻松之意。
妃嫔按律是不得随意露面的,然容华因透气的由头,便笼了沙曼由人仔细搀扶着下了辇车。天子自然作陪,二人看似闲散地随意走走,却是从车头一直步行到队尾。青鸾听得轿外有声,才知那容华是有意停在了轿前。正思忖着,便听一声娇嗔道:“嫔妾一听怀了龙种,心中便是百般不安,皇上可别怪嫔妾多事。”
裕灏柔声安慰道:“怎会。如今你有了孩子,朕亦是不胜欣喜。”
有多久,多久不曾听过他的声音了。青鸾微微垂眸,即使对他并非男女之间那种动情,然终是共患过难。此时骤然听得他凉薄的嗓音,心底竟是如同覆了一层冰霜。
“你若是嫌那轿子颠簸,便來朕的辇车内。”
那女子仿佛特意等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只柔声依了,复又嗔道:“这灰面轿辇可是下人乘的么,怎么这样朴素。”
不必说,她手中所指的必是自己所乘轿辇。只是为了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还要特意演上这样一出戏,倒也难为她费了这些许心思。青鸾知道,自己从前的恩宠传到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耳中,她到底是意难平。
只是青鸾虽为罪嫔,却也不能一味地任人欺凌。她伸手刚要拨开那墨色纱帘,忽听一阵细碎的莲步声,想是苏鄂已从轿子另一侧绕行过來。
“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苏鄂俯身行了大礼,抬头却作疑惑道,“这位小主是……”
“这是刚进宫不久的祥容华,”天子微微顿首,目光却不由地睨看帘后那模糊的轮廓。“你家小主久在禁足,也难怪你不知道。”
祥容华如今圣眷正浓,哪里受得住苏鄂一个下人的轻视,杏眼一横已是不善道:“怎么才月余,嫔妾胎动得便这样厉害呢。”
苏鄂手疾,已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小主既是有了身子的人,外面日头毒,还请快快回去吧。”说罢,已是容不得她再出言相讥,扬声道:“恭送容华小主。”
青鸾在轿中听得几欲笑出声來,恍见那身影伴着天子走远,知她必定是气急败坏了的。自己如今不涉六宫之事,倒也不怕她寻出什么由头來报复。只是未曾想到苏鄂也有这样的胆识与气魄,不禁又对她侧目几多。
抵京之时已近黄昏,抬头仰望那红瓦宫墙,偶有苍鸟贴着琉璃壁低低地飞旋而过,夕阳将人影拉得冗长,投在白槐那苍劲的树干之上。一路只闻车轮吱呀之声,轿辇停在朱雀门的羊肠小路上,有小厮附窗道:“还请湘嫔小主自行到祈福殿安置。”
青鸾缓步下了轿,吩咐白羽跑去流月阁收拾秋冬衣物。再无人送,她便只和苏鄂信步跨于长信桥上。秋月池自还是那般风光旖旎,即便莲花凋了一大半,也总是有种相看两不厌的相宜之美。苏鄂见女子一直不语,以为她还为方才的事恼怒,便劝道:“回來也好,这里沒有重兵把守,小主倒也自在些。”
青鸾折花在手,只静默地眺望着湖面,日头西斜,金红之意覆于碧水之上,有如梦织的瑰丽,叫人难以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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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拾章 宫阙秘闻 2 月靥
( 忽见对面缓行几人,为首之人年过半百,着一色冷紫石青锻的长服,束着简单的如意高寰髻,用翠竹双屏花钿笼的平滑而规整,虽不华贵,却也可窥见身份之重。ww随行侍女不时掏出手帕为她拭去额角汗珠。待一行人渐近,方见那妇人容色端庄,虽有岁月之痕,却仍可见当年姣好之姿。
苏鄂已先一步上前,福礼道:“奴婢流月阁掌事苏鄂,见过肖太妃。”
青鸾亦是恭敬道:“流月阁北宫氏给太妃娘娘请安。”
“皇上赐了家姓的原來就是你。”太妃上前扶起青鸾,容颜上浮现一抹和蔼的笑意,“怨不得皇上喜欢,真是标致的美人,哀家看了也喜欢得紧。”
“太妃谬赞了。”青鸾报以羞赧一笑,心中却已知晓肖太妃并非奔走于宫廷之人。否则连浣衣局的侍奉下人都知自己失宠,难免摆了脸色看,太妃却还这样和颜悦色,话语中提及的也都是从前青鸾受宠时的事,可见她对自己早已失宠一事浑然不知。
然而终是含了一丝疑虑,开口道:“嫔妾倒是不常见太妃外出走动,不然怎么也是要前去拜访的。”
“这也怨不得你,哀家自先帝去后便一直守在安泽殿,避人不见。若非今日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哀家也不会随意踏入宫闱的。”正说着,太妃忽然轻咳两声,立时便有侍奉姑姑上前,为她捋顺后脊道:“太妃该去服药了。ww”
“人一老果然不中用了许多,倒真羡慕姐姐还似从前一般精气十足。”复又轻握青鸾双手,感慨似的笑道,“一见到你便想起哀家服侍先帝那会了,真是感怀。”
太妃虽然年事已高,然提到过去种种,眸中仍有憧憬之色。想必她亦是爱极先帝,才会这般念念不忘。然而听说早年得宠的夫人,都接连败在了当今太后手中,唯有失势妃嫔,小心自保,才寻了一条生路。
忆及肖太妃方才和善之辞,青鸾不免心生疑云,目送走她几人才低声问苏鄂道:“这般柔和如她,为何不受先帝宠爱。”
但见苏鄂目光一跳,只确认四下无人方驻足桥上,她便知其中定有因缘。有风贴着湖面低低荡來,带起莲香阵阵。苏鄂鬓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了,挡住一双精明的眼,在她微微垂头的一瞬间,青鸾听得一声低语:“肖太妃她,是受不祥之事所累。”
几乎是惊起了一身萧索的凉意,裙裾被无故而來的巨大的晚风扬起,那纯白的一角拂过脸庞,遮住青鸾不真实的容颜。明明暑气未褪,却仿若时至深秋。夕落的光一点一点消逝在天际,半透明般的奇异夜色突如其來。
“奴婢也只是听说,当年太妃在宫中时,曾有一姐妹柔嫔,那柔嫔盛宠,并不在今日宸妃之下,不久之后柔嫔就怀了皇上孩子。”苏鄂定了定神,再度开口道,“那时柔嫔先当今太后两个月怀得龙胎,且胎象一直安稳。岂料生产当日,太后,也就是彼时的颐妃竟也因故小产。那一天宫中乱作一团,因着太后位分高于太妃,便由太医院院士亲自为其接生。而两边似乎都进行的不大顺利,直到两个时辰后,有宫人匆匆來报,,太后产下麟儿,而柔嫔却诞下死胎。因怕沾染上晦气,便当时焚了死婴,又立了灵位在宫内,这才作罢。”
青鸾沉默地听着,水葱般的指甲却已嵌入掌心,脖颈亦是冷汗涔涔。
“那当时颐妃作何举动?”
“据传那时颐妃亦与柔嫔交好,不顾产后身体亏虚便长跪在殿外求情,还口口声声道正是由于自己孩子的诞生才夺走了太妃的孩子。先帝最终虽未降罪,却对柔嫔大不如从前了。”苏鄂长叹一口气,世态炎凉,即使现在提起仍是一抹寒意悬在心间。“然而自那之后,每逢柔嫔前去照拂太后,那皇儿便会无故患病。柔嫔心中有愧,去的又勤,不久便有人上书说柔嫔克子,是不祥之人。先帝虽不能因此流言便将她赐死,却将其打入冷宫。而与她形同姐妹的肖太妃也因此受累,先帝一见她便会想起昔日柔嫔,她也就这样被冷落下來了。”
苏鄂一口气说完,才惊觉青鸾唇边竟啜了一丝冷冷笑意,那般阴蛰的冷冽神态就连跟在青鸾身边许久的她都不禁胆寒。然而只是一瞬之间,那女子已风轻云淡地抬起头來。她头上靛蓝的碎玉珠花,在淡淡月光下泛出清亮的莹光。
“不顾一己之身为柔嫔求情,当今太后秦氏可是这般纯良之人。”一丝讥讽之色划过脸庞,那双碧水清眸里凝着斑驳的光,“我记得,对待裕臣母妃,她亦是舍身请命,最终撼动呣子二人才让储给当今圣上的吧。”
苏鄂只低着头若有所思,片刻方道:“铤而走险,虽险尤胜。何况只是些陈年旧事了,谁还会提及。”
青鸾抿嘴不语,心中却有如一条暗河在汩汩流淌。二人复又前行,沒走几步便见白羽风风火火地赶了上來。她从不知后宫险恶,便永远是开心自在的样子,青鸾敛声看向苏鄂,见那女子亦是笑着向自己点了点头,复将这番心事掩在了心底。
夜色正浓,已是许久不见这般皎洁的月光了。
福寿宫内檀香氤氲,纱蔓微动,掩着红烛炽热的光。依旧是那般古朴而端庄的内室,一方八仙屏风扇,两鼎瑞兽香炉,守着那楠木垂成的卧榻如一首宁谧的诗。太后卧坐床边,只着了件暗红滚金云萝衣,一手握着银匙敲在碗边,药汁方入口一半便蹙眉停了下來。
一连数日,皇后都前來侍候她服药,容色都隐隐见了疲倦之意,却仍强打着精神,她转身接过一小盒蜜饯放入太后口中道:“良药苦口,姑母便忍了这一时吧。”
“连服了这许多,却依旧不见好,倒连累你见天地往这跑。”太后微微抬首,目光却远不及口气那般和缓,“如今皇上也回來了,明儿个众妃还要拜见你,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吧。”
第肆拾壹章 宫阙秘闻 3 月靥
( 皇后却只微笑着推了推瓷碗,“不在这一时,姑母快些喝了吧。ww”
这些日來,她二人虽不似从前那般说话,却也全然不似生了间隙的样子。秦素月总是提心吊胆地忧心着太后会问及近來之事,所幸面前这个苦病之人并不多提。
银边见了蓝花的碗底,秦氏方才接过手帕拭了拭唇边:“哀家听说,新册的容华也怀了龙胎。”
“说的正是呢,如今也算双喜临门了。”皇后娴静地笑着,一手兀自包着颗颗滚圆金黄的栗子,仿佛是真心因这桩事欢喜着的,“明日臣妾带她一同來见母后,那孩子机敏,太后定会喜欢。”
秦氏却只淡漠地瞥她一眼,回道:“不必了,你心中有数就够了。”
即使太后说的风轻云淡,皇后心中仍不免一惊。的确,在这个后宫中她确实握有决定是否令妃嫔生育的大权。然而若在从前,遇到这样的事她必定是要同太后商榷一番的。何况,她虽着力栽培吕氏,却也原本不想那女子这么快便怀有龙裔。说起來,只能是她命数太好。
“你如今肯放下对皇上的执念自然是好的,只是不要养虎为患。才去了一个北宫氏,又何况……保准哪天死灰不会复燃。”
皇后心思一沉,只垂眸道:“儿臣谨记。”
一时间相对无言,空中的香气似也淡去不少,太后紧闭双眸,仿佛是头风又间接发作起來,脸色愈发难看。ww身边掌事见此情景,忙上前为她轻揉茓位,秦素月亦趁机退下了。
屋中一下冷清不少,青色的月光透过抽纱窗纸,仿若上好白瓷镀上的淡釉,映在太后微闭的眼帘之上。虽一病数月,她的心却还如明镜一般。如今的皇后不能再为己用了,饶是从前温顺如她,终于也还是磨锋利了爪牙。她不知这个女子是何时开始熄灭了那份执著于天子的感情的,但深宫之中的女子一旦绝了这份情,必将是狠毒于现在千百倍的。
一众妃嫔浩浩荡荡回宫后,除去繁琐礼节,首当其冲的便是安顿两位有了身子的小主宿处。谧良仪倒是依旧宿于熙宁宫,反倒是祥容华,对内务府所选之处甚为不满,央求着皇上为她另辟了玉昭宫。那里离天子御书房极近,每日只消杯盏茶的功夫便可走到。若翻看彤史,这月余宸妃侍寝十三次,祥容华亦有十次,加之皇后一味安抚,她竟有渐逼宸妃之势。
赏下的珍奇玩物每日流水似的送进玉昭宫,吕氏一族亦得到擢升,显赫一时。这日闻听御花园中已有芙蓉冷初绽,祥容华便携了几名伶俐的下人前去观赏,谁料竟在园内巧遇谧良仪。
她自晋升后,受尽了她人吹捧,人人待她都是极为恭敬的,只是她一直寻不到机会会一会这位先自己有了身孕的小主。又辗转得知是个性子和婉的,便故意立于柏青之下不做声响。
而相比之下,只带了贴身侍女绫罗的谧良仪便显得单薄许多。她本不欲多事,然毕竟见了对面一行人,于是缓缓上前,施了一礼道:“容华吉祥。”
祥容华这才佯装诧异地回过身,伸手虚扶了一把女子道:“妹妹一心都在这枝头常青上了,竟不知姐姐也在这里。”说着掩面一笑,她见谧良仪一身素净的装扮,又是个规矩守礼的,不禁暗觉无趣。“其实论上资历,原该妹妹去拜访姐姐的。姐姐先筱荷四月怀胎,筱荷必是少不了聆听一番指教。”
“容华小主客气了,嫔妾位分低,怎敢担指教二字。”
祥容华敛了笑,一手缠绕上青绿色的枝条,缓缓开口:“妹妹初入宫廷,无依无援,虽得皇后娘娘照拂却不比与姐姐同为人母來的投缘。妹妹我有意交好良仪,可是打探了不少事情呢。”她见谧良仪眼中略带惊慌,只懦懦地站着,便愈发得意道:“听闻姐姐与如今住在祈福殿的那位失了宠的小主交好呢。”
容华之霸道,罗语馨亦时有耳闻,只是听她这样骤然提及青鸾,仍不免有些惊诧,只如实道:“湘嫔昔日对嫔妾照拂颇多,自是走得近一些。”
“那亦是昔日之事了。这人心本和草木一般随风而动,风吹向哪里,草木自然指向哪里。姐姐冰雪聪明,也该知道宫里的风如今吹向谁吧。”那女子妩媚轻笑,伸手抚了抚垂下的鬓发,初染成的凤仙花寇红指甲经光一照,格外明艳。
谧良仪不愿多事,只含糊应道是。如今青鸾失宠,宸妃被分宠,皇后自然要极力笼络势力。她依礼送走了这位容华小主,心才算笃定下來。见绫罗亦是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遂轻声道:“你且去告诉承影,让他奉劝湘嫔小主万事小心。”
见绫罗眼中一惊,尚不及开口,她已含了几分叹息:“我所能做的,便只此了。”
然而于此时的青鸾來说,当下最棘手的事尚非后宫女子的妒忌之心。自那次途遇肖太妃后,她竟像是无意中打开了一条从未涉足过的幽深曲径,在黑暗中挣扎着前进,待到发觉时却发现已走得太远。回想起來一桩桩诡异不堪的经历,席卷着宫廷平静下的血腥气息迎面扑來,措不防地将扑朔迷离的真相暴露在眼前。
恰如她偶然发现瑾皇妃出宫的行踪。
那日是因为了落了雨,正值她与苏鄂静坐镜无池畔赏莲。自居祈福殿以來,青鸾终日闲暇寂寥,又因秋日迫近,便想在夏末之际再來看一看那曾无比旖旎风华的镜无池。偏偏这一日,一场落雨來的甚急,顷刻间已是铺天盖地的雨雾。天似骤然间塌陷了半边,穿透层层流云的光束亦被逼至天边消亡。
既然回不去了,便匆忙寻了一角荒亭。苏鄂一直试图以自己身躯护住青鸾,然而不过杯盏茶的功夫,二人还是湿透了衣襟。
时雨來得疾,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有渐弱之势。便就是在那茫茫雨雾之中,她忽见一身披雨蓑之人,远远立于垂柳之下,那方向正是距此处不远的别苑。起先青鸾看得并不真切,苏鄂见她忽然起身,亦是吃了一惊。
第肆拾贰章 宫阙秘闻 4 月靥
( 那身影极为隐蔽,依稀是望着阴霾的苍穹兀自出了会神,才刻意压低黑蓬纱的帽檐,匆匆西行。虽不见那人真容,但凭其清瘦之姿,已是瑾皇妃无疑。然而雨势仍大,殊不知她有何要事需冒雨前行。更何况那身极不寻常的装束,原本就足以令人生疑。
青鸾似是忽而醒悟,这六年來,她虽再未踏出过长信桥,然而提点自己之时却是了然一切的样子。也许这个有着冷冽眸光的女子从未真正退居过别苑,她熟谙宫内宫外的一切纷争,否则恩宠不再,她要如何平静度日。
却不知瑾皇妃去向哪里。青鸾只是骤然忆及数月前在别苑层层书卷下压着的令牌,心口一阵发悸,终是命了小福子暗中观察那女子行踪。而一连十几日后,方才得知那日皇妃冒雨出行并非偶然,每隔上几日她便会以此行装出行,路线往往不尽相同,而目的却都只有一个,,出宫。
宫外能有什么引起这样一个女子的执着,是青鸾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许这本是她不该知晓的秘密,然而从一开始,她便对这样一个可以断然舍弃爱恋的女子有着一种近乎难以言明的执念。即像是想要拼命发觉隐于故事背后的真相。诚然,瑾皇妃是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失了孩子,然而到底天子也不曾背弃过她,比起要肩负一个天下的男子來说,她已得到了很多。
再见到承影已是秋意降至,早晚都蓦然变凉了一些,降一场秋露便觉得挥扇祛暑之时已远远过去。殿后的西偏房里燃了新制的百凝香,袅袅烟气透过薄窗,仿佛是自虚幻之中窥见宫室万千。苏鄂等人候在前堂,承影佩剑而來时她特意敞开了殿门,那男子亦是站在一丈开外与青鸾回话。
她一封书信交予男子手上便道:“此物请你代呈给皇上,除此之外另有一事也要托之于你。”
承影将其收入囊中,只又抬头应道:“小主请说。”
“我要你,去查清瑾皇妃。”她忽然开口,见面前之人眼中竟闪过一丝讶然之色,于是微微举眸,“我只是想知道,昔年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是如何扶持天子手掌天下的。”
瑾皇妃并非池中之物,且多少年來从未有人敢再次提及当年之事。然而裕灏越是袒护于她,青鸾便也觉得一切远非那么简单。更何况自己既已涉足朝堂势力争夺之中,便沒打算洁身而退。
“如果小主仅仅想知道这些,属下便可告知。”
青鸾目染讶异,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目光瞥向他腰间收入紫木冷玉鞘中的绝世好剑,她微微颔首示意承影说下去。
“小主可知,属下为何名唤承影。龙裔黑子便是皇室的影者,世代为皇家效命,而乘此大任者,才赐名为承影。皇上方为殿下之时便已开始着手组建影者,然之后真正领导其承担大任的除了属下之外另有其人。”承影微微抬头,见青鸾脸色漩然一变,便知她已心中有数。“便是早年的瑾皇妃。”
青鸾只觉心头一震,如同滚雷响在脑海之中,她竟不由地僵直了身躯。那样看似纤弱的女子,究竟有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巨大潜能,然而她复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念道:“这么说來,你与她……”
“皇妃掌内,属下掌外。共同谋事之时虽不多,却是并肩共战五年之友。我们各持一方令牌,皇妃令上曰杀,属下令上曰伐,二者合一方成完璧。”
如此一來那日之事便不甚明了,甚至于她超越众妃的重要,与熟谙前朝事宜等种种,皆寻到了理由可解。只可惜瑾皇妃终为女流之辈,逃不过一个情字捉弄,纵使有着男儿之志亦无可奈何。
而青鸾所不能想象的是,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流年,她要与眼前这个同样眉眼冷漠的少年有着怎样惊人的默契,方能百战不殆。若非承影提及,也许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二人之间有着如此厚重如山的回忆。而瑾皇妃退居,从此再不会有人同承影并肩担负前朝大事。只是不知他这样一人默默承担,会不会也同样有心酸和苦楚。
思忖少顷,青鸾抬眼重新打量面前年轻的影者之首。“皇妃避居这六年,你可有再见过她。”
“既无皇上吩咐,属下自不会自行与她人相见。影者要忠于的,永远只有主上一人。”
心头蓦然一沉,,他是游走于刀剑火海之中的,瑾皇妃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至今一无所成,怕也只是因了太过儿女情长。
青鸾一时只觉心乱如麻,起身在四角合金的香炉中Сhā上两支木檀,隧道:“如今你既替我办事,只消尽心便是忠于皇上了。”
承影垂眼道:“属下明白。”
“信定要亲手送到。另外奉劝皇上,不要在此时处置十三王,这恐对当前不利。”
一口气交代了许多,青鸾只觉得闷闷的沒有力气。许是时节之乏,竟觉无比困倦。承影退下后,她便倚着小轩合衣小憩。偶有凉风簌簌,卷着那后园之中桂花的清香,如一缕幽芳乍然潜入梦中,心境倏地缓和下來,头脑亦清醒不少。
忽觉有人轻声走进,带了一股女子用香的淡雅气息,原是苏鄂见她这样小憩欲掩上窗子。青鸾静静睁开眼,淡然道:“不必关了,我也睡不实。”
“奴婢吵着小主了,只是见起了风,怕小主受凉。”
被扶起了身,正望见窗外天明,秋意盎然。绿叶新染了杏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熏成了红黄的潋滟之美。墙隅几株团菊正开得如火如荼,风吹碎柳枝,风景如斯醉人。又是一年金秋,时光竟过得这样快。
她想起两年前的此时,自己仍不过是凌仙宫无名侍女,从未想过今后诸多。然而命途难难揣,时至今日,她也竟渐渐学会了揣度人心,甚至是介入一朝要是。每每想起这些变迁,青鸾便直欲无声苦笑。
苏鄂不觉她这一番思量,只呈了一物道:“这是方才去领月例之时,董公公托奴婢交给小主的。”
青鸾心中生奇,接來一看却是一枚淡青绫罗绸的矜缨,流苏之上垂下的两颗明珠莹光流转。于是小心取出一页折叠方整的纸笺,却是两行浓墨正楷:莲花败,秋夜雨,不道别离情殇。一碧叶,一清曲,箜篌盼天明。
自是裕灏字迹无疑,一时心中诸多感慨,却是暖暖的。他待自己,到底是真意。裕灏一人守在宫中,身边又无人可分担其忧,每每想到此节青鸾便要长叹一口气。
他虽非白雪茫茫中陪自己生火取暖之人,亦非仲夏时节可与其泛舟莲中共吟一阕凉辞之人,甚至连一心都不得付之一人。然而他到底肯对自己真心相待。若非子臣,若早一刻遇上这个少年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青鸾也曾试图全心全意爱上这个眉眼间有幽寂的君王。然而,终是不能。她或可将对子臣的执着永远隐于微笑之下,却此生,都无法再迷恋他人。因此,助裕灏早成大业方能让心中好受一些。
第肆拾叁章 命中注定 1 月靥
( 眼看年关将近,宫里却出了大事。ww
秦氏一脉分散在各地的亲王本就对大魏朝虎视眈眈,这已是众所周知之事。自六年前康王一战败于骠勇大将军之下,一时震慑一方,惊涛骇浪虽转为激流暗涌,然毕竟康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势力最大的当属先帝之兄庄贤王,他麾下多皇亲之贵,且所诞下的二子一女皆与世家联姻,可谓显赫四方。这几年,庄贤王暗中与番邦外族勾结,几次意图进攻朝廷之徒皆有他属意。只是因为一來动他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二來太后又每每庇护于他,天子这才沒有大动干戈。
然而今年刚刚入春之时,便能明显察觉到地方势力蠢蠢欲动。几次交手规模虽不大,却也意味着原有的平静就此被打破。皇帝频繁议事,便是有感有人暗中煽动,大战一触即发,须得早作准备。
诸般困境远不止于此,太后此一病,缠绵病榻数月,诸亲王竟联名请旨上京。这一举动便是公然将对峙移进帝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而皇帝已非从前少年,自不会事事再去请示太后,他一面封了后宫口风,一面暗中打压各亲王势力。如此一來,双方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竟成剑拔弩张之势。
这日在御书房议事,众人皆是为战与不战而大费口舌。只道如今庄贤王亲自涉足入京一事,想他亦是奈不住性子了。若不准奏,难免他会藉此强势闯入宫來。正辩得口燥,忽听中官一声长报“太后娘娘凤驾到”。在此之人皆为天子心腹,骤然闻听此报无不面色惊惧。
裕灏亦敛袍起身。自他亲政以來,太后这般公然干预政事已是极少了。即便是朝中诸事一呈报上來,后脚便有人踏进了福寿宫,然那毕竟是避人之事。裕灏暗惊之时,殿门已大开,忽而逆袭射进的光如流水四溢。举目之处,凤家威仪天成。
为首的秦氏着家常石绿的流朱滚云袍,绣着极浅的绫罗紫葳叠花,颜色沉稳而不失华贵。她走动之时,压裙的碧凌流苏锦带直垂在妃色重绫长裙两侧,仿若暗香浮动一般,愈发衬得她凌人的气焰。
精细妆容过的面容若非细细留意,倒真让人以为太后一夜之间便恢复了精气。只是秦氏面色苍白终是暴露了她依靠药物支撑了这些日子的清苦之气。裕灏上前相迎,只作大惊道:“母后身子可痊愈了,怎么不再多躺些时候。”
“你自然是盼着哀家再躺上些时日的。”秦氏并不睬他,只径直走向龙案。墨绿色的广袖垂在书案之上,她伸手拨开一摞奏章,却是侧目无声地扫视众臣,“你们倒是辅佐的好,眼看人家都攻到自家后院了,还浑都不知。”
她声音不高,然眼神之凌厉如若寒剑架于颈上。无人敢多言,已是一齐伏倒在地请求太后息怒。秦氏复又淡淡地瞥一眼天子,几乎是毫无感情道:“皇帝可有什么要和哀家说的。”
“母后明鉴,庄贤王之流断不可放入京城。”
“你糊涂!他领兵入京亦不过是想借机炫耀自己地位之要,你且任他去。”太后落座,只长叹一口气,“Сhā手政事,断然是他逾矩了。但你身边若沒有这些个庸臣,何至要让旁人替你收拾朝堂残局。”
这公然的训斥几乎让天子颜面扫地,饶是朝臣都不由自出地倒吸一口冷气。然而裕灏怎会不知,庄贤王表面是叛党逆贼,但这之后亦有太后暗暗支持。她便是想向自己施加朝政上的压力,一面纵容庄贤王犯上作乱,一面又派出骠勇大将军镇压。一正一反皆握在她手中,她若得势,朝政重心顷刻间便会移向秦氏一族。
便在这时,众臣忽听得头顶如洪钟般的嗓音沉沉响起:“庄贤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岂是朝臣之罪?朕若一意姑息养奸,他迟早也是顾不得母后情面的。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如今的天下早非母后掌中之物了。”
秦氏凝注怒意,举目看向案前的男子,,他虽面若冠玉却并不温驯。不知何时,这少年眉间的一抹清愁竟蕴成了真龙霸气,令人不敢直视。秦氏骤然一惊,是瑾皇妃之故么。
,,不。
瑾皇妃在时他还不过是个只知依赖他人的新皇。
太后沉住心头诧异,只冷冷道:“二者兵力悬殊,皇帝若孤意迎战,胜算又是多少。”
“朕,请求母后交出先帝留下的兵符。”
“无理取闹!”她终于一扫广袖,“先帝托付之物,哀家岂能让你用來肆意涂害苍生!”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她会这般回应,却也不恼,只平静道:“母后执意这般,朕也无计可施。只是这里的众臣子皆是股肱之臣,儿臣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出來。至于母后,安心养病才是上策。”
说罢已拂衣重坐龙椅之上,再不去看太后。众臣会意,齐声道“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至此,这场皇权相争终于走向了巅峰。然而裕灏刚硬的态度,也使众臣明白他已非昔日那个唯命是从的小皇帝了。他的可靠会使得更多权臣相依,宫中一时皆知天子龙威不可犯。而太后在与秦氏一党私下密谋多日之后,终因病情恶化而再次卧床。
病來的这样疾,这样猛。那个曾垂手坐于龙椅边的女子似是一夜间便颓老了十岁。铜镜中干枯的容颜,额发间掩不住的白发让她暴躁无比。众人都道太后过劳,如今战事连连,她已然心神憔悴。
而唯有这个曾手掌大权的秦家之女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里忽然醒來,清醒无比的对服侍她多年的贺令人道:“有人要杀哀家!皇帝,皇帝他等不及了!”
彼时夜色已深,雨夜淹沒了白日的光泽,风凉的如刺骨寒冰。花事正盛的团菊不堪夜雨重负,花瓣落地无声,却有枝头沙沙作响。屋内染的金合红烛早已光亮尽失,烟气与蜡油的气味混合在清冷潮湿的空气中,偶有一丝炸开的光划破天际,映在太后惨白的脸上诡异无比。
第肆拾肆章 命中注定 2 月靥
( 贺令人忙捧了销金青凤的烛台來,宽慰道:“太后娘娘又被梦魇着了?自先帝去后您便常常如此。”
“先帝,先帝……”她披散着长发,口中喃喃重复着,空洞的目光恍然变得苍凉无比,“正因哀家对不起先帝,所以如今,他的儿子要來杀哀家了。”
“太后,那是您的儿子。”贺令人面无表情地纠正道,“皇上他怎会如此做呢。更何况奉给您的药,每每都是皇后亲自督促太医检查之后才端给您的。”
“皇后怎还是从前那个皇后。”秦氏一句话未说完,已是连咳不止。令人见此忙奉了盏蜂蜜乳茶上來,一边顺着她的后脊说了几句宽心话。然而她心中亦是明白,太后身体每况愈下,恶疾又來的这样突然,她难免要怀疑是她人动了手脚。贺令人思绪尚未回转,已听得身边人再次剧咳,这次太后一口喷在了白玉金盏里的竟是汪汪一口血。
贺令人惊得眉眼骤变,一把扶住秦氏道:“太后娘娘!”
太后亦满眼惊愕,只握紧了被角,身体抖动得厉害。然而她却并沒有臆想中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沉沉地,似拼尽了全身力气那般缓慢道:“给哀家传话出去,叫庄贤王务必速速进京,哪怕用尽一切办法!”
贺令人捺住心口一阵狂跳,强作镇定的应下了。忽一声滚雷,惊得她骤然抬眼,手中的红烛亦是噼啪地熄了光。太后侧身躺下,她掖紧了被角才轻声退出房去。ww
这反时节的雨搅得人心神不定,依稀已是二更天了。只是不见月光,唯有绘云铱金琉璃顶下面悬着的宫灯,泛出一丝清白的光影。贺令人贴着墙壁亦步亦趋,忽见一个内侍人影,已从回廊后闪身而出,那人见到她也不行礼,只顾垂头向前走。
而就是在那擦肩一过的瞬间,仿若是漫长时光中滞了一笔。贺令人略有些悲伤,然终是笃定道:“太后时日不多,请皇后宽心。”
身后是茫茫的雨夜,即便不用眼去看,也能感受到重檐宫宇之上无形的阴霾。每到这种时刻,那星星点点的华霓之光便显得这般无力,仿佛就是这宫中每个女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一点光。贺令人于是轻叹一口气,拂身走进了夜中。
翌日秋雨初歇,天气亦凉了不少。木轩下散种的一排翠竹经雨润湿,竟碧如美玉,薄如蝉翼的新叶上汪了一滩水,时时垂落在窗边,但听滴滴轻响,却是别有一番趣味。
青鸾所居的祈福殿自不比其他小主的尊贵,常年无人问津,庭中开出的五色芳华也只不过是树掬花,文菊之流。虽不及御花园的娇贵,却也多了一分傲骨。青鸾时时搬了佛龛静坐院中,偶然见白羽一手拢了一把正盛的青白花瓣,回身笑道“给小主做蜜合菊瓣入菜可好”。
秋日天光正盛,长久不闻宫中诸事繁杂,日子虽清苦,好在悠闲恬淡。女子不觉伸手挽了一株白菊相看,却是与今日所着的银白碎珠锻裙相宜得很。露水打湿了披肩轻纱她亦浑然不觉,只随口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然而吟了两联,便已觉意之不吉,遂停了下來。
却听得有清凉之音相合,接的正是“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蛰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青鸾抬眼,但见男子负手道,“小主心性至高,若此景换做常人,早便六神无主了。只有处事不惊之人,方得这番余暇。”
裕臣的出现如一道光亮的白,他依旧是着云白的浅裳,愈发衬得面若冠玉。虽只是寻常打扮,然那清华之气从未因装束而变得浅淡。青鸾一瞬竟以为自己恍在梦中,然而这影迹却愈发真实了。她拘了一个常礼,目光却是寡淡中透出星点欣喜。
苏鄂亦是讶然,然而宫嫔私会男子本已于理不合,且青鸾又尚在思过之中,她便只得迎身上前,一礼到底:“敢问王爷,如何贵临此地……”
“本是探望皇妃而來,顺道拜会小主。”他依旧和颜,只是眉间隐见一抹明朗之意,“皇上准许本王随意出入宫中各处,此地又甚为僻远,你且放宽心,不会连累了你家小主。”
苏鄂面色一缓,退避道:“奴婢不敢。”
这样骤然听他在旁人面前一口一声小主,青鸾心里仿佛是有细针轻啄那般浅浅的疼,然终于莞尔作无事一般。青鸾深知,他若不这般小心又岂能护得二人周全,之前重重难道还不够令人胆战心惊么。
只是眼底刹那间便有了温热之意,微微偏过头佯作是散了手中那白瓣木芍。
“昨夜风雨凄冷,小主可还安枕。”
他是记得自己睡梦中易醒,听不得风声雨声的。然而这感念亦很快化为心头一丝悲叹,青鸾神色有些悯然道:“王爷还当嫔妾是昔日的湘嫔么,如今就算辗转难眠又有谁人问津,不过是自个儿揣起來罢了。”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愕然片刻,她的怨怼之意何时已这般入骨深刻。而这自怜之中,又有多少是因眼前之人,恐怕裕臣心中亦是知晓的。她只是,只是想告诉他,沒有他,自己过得并不好。
说话间,苏鄂已移了一副木角圆凳于院中。男子一带衣角,无声落座。盈满清香的**之中,只余下静谧温和的光侧转着弧度打在身上。许久不见,这一时反倒相对无言了。
“近日子臣被皇上召进宫來,怕是要在宫里长住一段时日。小主若嫌时來无趣,或可对弈一局胜于聊聊度日。”
女子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惊喜,然而只需稍加思索便知定是藩王那边逼战逼得紧了,天子才会急急召他进宫,登时心便凉了一半,当前毕竟是顾不得儿女情长的。然而得知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仍是免不了小小的欢喜。仿佛天色也跟着晴了一些,青鸾颔首浅笑,头上挽的一支紫珠流苏垂在脖颈,秀容间更添一番娇柔之美,衬得她笑靥似水玲珑。
第肆拾伍章 命中注定3 月靥
( 男子只禁不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的脸庞。不过数月未见,她便消瘦了不少。青鸾所承之苦他并非不知,独望月轮时,他也不止一次暗自懊恼当初为何不向天子争一争,留她在身边。自以为是无拘惯了的性子,却从不知这世间尚有一人能让他牵挂得这样紧。
然而手一伸出,却是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一时间,竟有些讪讪的了。眼见苏鄂与白羽二人在庭中侍弄花栽,并未留意,裕臣方低语道:“从前我只觉得你伶俐,却不知你有这般傲骨,肯为大魏放下富贵荣华。”
青鸾早便知自己骤然失宠一事他是知晓其中原委的,否则那日宫宴之上,皇上如此责罚自己,他便不会只是求情两句了事。只是自己心中的盘算,何尝有他说的那般高洁,不过是赎罪罢了。青鸾方嫣然一笑:“我若能担当一些,他也不必这般累,你亦不必受奔波之苦。”
眸光流转间,已是再度抬眼看向男子星目剑眉,骤然间便像是漏了一寸光阴。“听闻庄贤王派遣的使者就要在这几日入京了。”
“他们步步紧逼,我亦是择日要去同他商议。”裕臣垂眸,面色倏尔深沉四海,“就算皇兄局布得再妙,若不能换得几日宽限,怕也是要功亏一篑。”
青鸾捺住心头一惊,子臣一向是无忧的,如今竟也触到棘手之事。皇上将此大任托付于他,若他劝不住來使,不免要陷入一场苦战。胜算几成姑且不论,但是这生灵涂炭之罪便要生生累在他身上。这样的苦难,本不该由他一人独承。
“我也同去。”
“不可。”裕臣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且不说你擅自出宫,此等大事并非儿戏,怎能牵连到你。”
青鸾一时气血上涌,决意道:“出宫之事我自有办法,且鸾从未视其为儿戏。王爷即便不愿牵连到嫔妾,嫔妾却也已身在其中了。”
裕臣一时缄口,她却已趁胜道:“更何况皇上命我探清后宫与前朝瓜葛,不亲眼一见必定是不敢轻下论断的。再则我辅之王爷,多一人规劝胜算也是大一些的。”她争得脸色都微染绯红,耳边垂的流苏几欲晃成一道光炫,却终于见面前之人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温婉道:“如若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白羽端上蜜桔肉时,裕臣已要起身告辞。她见青鸾只是以礼相送,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然不知为何,白羽总觉得自家小主眼中多了些许平日沒有的东西,只不过转瞬间便不复存在了。
这时节一天比一天沉冷起來,因太后病重,宫中又无甚喜事,皇城便如同被笼罩在阴云惨淡之中。皇后依旧是循例日日到福寿宫中请安,因了太后不肯就药,她往往要试过正好才喂太后服下。然而秦氏却并未因此有任何好转,倒是皇后,因礼孝有佳而得到裕灏格外赏识。
这一段时日,帝后出入皆是并肩携手,仿佛从未生过间隙一般。而入冬之时,谧良仪的身孕已十分明显,几乎是足不出户。同样怀有身孕的祥容华本就十分得圣上垂爱,她心下却还觉得不够一般,不过是走路较其他有孕之人略蹒跚一些,便立刻着人禀了是怀有皇子。一时以依附皇后的若干妃嫔皆有获宠之势,竟也分掉了些宸妃的宠爱。
这日刚用过晚膳,熙宁宫便有人造访。绫罗方向谧良仪通报完毕,庄嫔已是一掀卷帘,喜笑颜开地进了屋道:“妹妹怀着身子果然是尊贵些,连赏赐的炭都是极好的银炭,这屋里如同暖春似的。”
谧良仪一向不与她过多交往,不免怔了一怔,忙放下手上女红,行礼道:“见过庄嫔……”
“快起來,”庄嫔就势一扶,笑道,“我來向贤妃娘娘请安,顺道便想起了妹妹,妹妹可别怪我不请自來。”
说话间,已有人上了湘尖含翠,并两盘百合香酥。庄嫔解了身上的银鼠披风,一眼便看见软榻旁的八角红石盒中几个做工灵巧的荷包,不禁赞道:“好精致的针线功夫。”
“让姐姐见笑了,嫔妾自知论起女红,宫中无人能及姐姐,怎好班门弄斧。”
这样一说,庄嫔却似有些感慨,登时眼神迷蒙道:“妹妹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当年皇上便是因为见了我绣的龙腾翔云图,才召我入宫为嫔。转眼间也是四年过去了,只是我终究沒有妹妹这般福气。”她一时情到深处,忙以手帕按了按眼圈,“瞧我,好端端的失了仪。如今妹妹既有孕,这荷包定也是灵气的。”她伸手取了一个拿在掌中把玩,愈发欢喜道:“不如拿了去分给各宫,也算是为未出世的孩子讨一些善缘罢了。”
谧良仪眸光一闪,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即为人母的喜悦使她一心一意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如今听得能够为他积福,自是愿意。“只是嫔妾不宜出门,这……”
“我替妹妹去便好。”庄嫔喜上眉梢,脸颊似晕了一抹红般,如同枝头绽开的一朵红梅,“这等讨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女子心中甘甜如饴,已含笑点头应下。从前她只觉得庄嫔做事狡黠,不够光明磊落,便不喜同她亲近,以防图惹是非。然而今日看來,庄嫔她亦是真心喜爱孩子的。自己本就因怀胎辛苦而情绪低迷,现下借这样一件事分分心亦是好的。
如此说着,更是亲自送庄嫔出了宫门口。谧良仪站在敛敛余晖下,只觉得忽然有说不出的安心。在她腹中孕育着的小小生命,是否有一日真会成长为可独当一面的人。每每想到此节,她便觉得似有无限希望一般。
谧良仪忽一抬眼,见长晰殿玉石之下正有玄衣男子铮铮而立,他承湘嫔之意守护自己已近半年,虽然是性格冷傲似孤狼,但她却始终不曾忘怀他推开众人的那一弯臂怀。这样想着,她便已提裙走了过去。
残阳如血,渡得层层宫宇之上鎏金华彩荡漾,虽是秋末冬初之际,却不见半分万物衰退之意。在看不到血腥与阴暗的时候,一切光景仿佛总是美不胜收的。
自太后再度卧床一连数月,天子始终未再踏进福寿宫。臣子们对此做法虽也颇有微言,但毕竟秦氏专横跋扈多年,这样一來朝野上也算松了口气。裕灏虽暂时采用了青鸾之策,不对十三王有任何处罚,然而每每当贤妃与他谈及裕晟如何关怀太后病情,极力侍奉左右之时,他便有隐隐的不快。
“凡事都得忍这一时。”看着精心侍弄一盅茶汤的皇后,天子忽然这般心不在焉地叹了一句。倒是秦素月罢了手,一副泰然自若的闲适:“好日子已经不远了,皇上是明君,怎会忍不了这一时。”
“整整六年了,朕都觉得乏了。”裕灏沉叹一口气,目光阴沉。他身上只着了件平口的曜石兰团金镶玉长裳,唯腰间束一条白玉嵌红宝石的扣带,方显出身份的尊贵无比。半晌,他忽而伸手覆上皇后素绒琵琶袖,道:“素月,朕总觉得你比从前历练多了。”
那女子心间遽然一颤,这般细语呢喃是她梦中反复出现过的场景。饶是身负叛门灭亲之罪,她也终是等到这一刻了。“从前是臣妾不懂事,皇上不记恨,臣妾已是喜不自 ...
(禁了。”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试探道:“眼下已要入冬,湘嫔那……”
“且随她去。”天子脸色倏然一沉,已是不悦道,“朕是宠坏了她,让她自己冷静想想吧。”
“毕竟是臣妾宫里出去的人,只是她这样不懂事,到底令人心寒。”秦素月窥见天子并无动容之色,暗舒一口气,兀自择了松子包给男子吃,“这几日祥容华总是嚷着胎动的厉害呢,臣妾想她腹中孕育的必是活泼好动的皇子。”
裕灏面上一喜,笑道:“她这一胎辛苦,待诞下皇儿再好好赏赐。”
“谧良仪也已怀胎七月,皇上可不要偏袒一方。”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帝低头,略微思索道,“语馨分娩后便封为芳仪吧。她性子娴静,从來不争不抢,后妃若都如此,皇后也不必如此费心伤神了。”
秦素月恬然一笑,伸手舀了一勺子蜜柑香撒入炉中。窗外夜色正浓,从前在这样的夜晚她总是会觉得不安,然而此时此刻,夜不能寐的必不会是她朝凤宫。太后时日不多了,她若不能在这段时间内牢牢抓住皇上的心,沒有秦氏支撑,她的下场只会惨于现在百倍。
秦氏长久以來不过是利用自己,她如何不知。所以那加了番木鳖的药经由她手送进太后口中时,她不但沒有愧疚,反而是有些快意的。只是近來太后疑心加重不肯服药,她迫不得已要先行试过,如此一來也许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轻叹一口气,哈出有些微白的薄雾。天子看样子已是乏得很了,她便叫人换了红烛,服侍天子就这鹅黄帐内睡下。刚欲更衣,忽有人在门外道有要事禀告。秦素月闻之面色大喜,慌忙掀开垂曼道:“皇上,骠勇大将军求见!”
第肆拾陆章 意外之行 1 月靥
( 驱轿的马夫抵达京中魏府之时,已是申时一刻。ww裕臣只着了见墨绿团银纹的轻袍,俨然是一副寻常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他环顾四周,递了银两,便回身去扶车上之人。
青鸾方探出半个身子,亦是再平常不过的下人服侍。珍珠翠色的宫服,只挽了一个斜堕云髻。她见车夫正垂手立在一旁,忙拨开裕臣的手道:“公子,可是到了。”
虽说出宫门时并未费什么周折,且白羽和苏鄂一向机警,宫里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只是这宫外毕竟比不得皇城内,她这个侍女身份若有蛛丝马迹的纰漏,都极有可能坏了这场谋算。
裕臣会意一笑,已应道:“这便是使者入住的府邸。”
她暗自惊叹,真是好气派的庄贤王府。庄贤王常年在外不得擅自回京,却听闻这样的府宅在京中不下三处,皆是极尽奢华。单门口那两座镇宅的玉石狮子,便是价值连城,其规格早已逾了魏法。如今他不过遣一來使,便要让王爷亲自登门,其狂妄至极当真闻者汗颜。
有下人大开府门,引着二人前去主室。映入眼帘的先是座汉白玉宫门,上书“御苑”以示皇亲国戚之尊。接着沿福乐池一路西行,只觉得池中水暖,全然不曾有深秋之意。院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藤萝花架依水而立,若在花季之时,定是芳香满园。路行许久,方见绿琉璃瓦的嘉乐堂,斋室轩院曲折变幻,风景幽深秀丽,令人咋舌。ww
这样奢靡气派连青鸾都不禁蹙眉,若身为天子的裕灏看到又会是怎样一番震怒。身旁裕臣的面色早已蒙了一层寒意,她一手拽住男子衣角,轻轻叹道:“庄贤王派遣的來使必定身份显赫,否则怎能入住如此庭院。”
“姑娘这话算说对了。”那下人只当青鸾心生羡慕,兀自赞叹道,“來见您二位的梁伯成大人乃王爷夫婿,自然住得起这京中的府邸。”
青鸾只冷冷笑了,不再多言。说话间,已被引进了正堂。放眼飞梁檐壁,皆是彩绘塑了灵兽游走,经光一照熠熠生辉。來使正斜坐在上手的楠木太师椅上,见得裕臣,也只是起身抱拳道:“见过王爷。”
“大人不必拘礼。”裕臣甩衣坐下,青鸾便低头立于一侧细细打量该人。见他不过廿十出头的模样,气焰之高却与庄贤王如出一辙。听闻梁伯成原本只是浙江知府梁冀真与妾侍的私生子,后不知为何庄贤王千金对他一见钟情,庄贤王素來视爱女为掌上明珠,这才着意提拔于他。
而对于这位性格执拗的千金,青鸾亦素有耳闻。听说她幼年时一直被养在宫中,作为挟持庄贤王的人质。每每庄贤王功高震主,这位嘉兴郡主便要受尽宫中人的冷言冷语,因此才养成了这般我行我素的性子。只是她因了儿时受尽苦楚,故而不喜战,对于为父者率兵逼宫之意,也可算厌恶至极了。
“王爷豪爽,卑职亦不愿多费口舌,想必庄贤王的意思王爷您也清楚得很。”
裕臣赫然一笑,一手覆上木雕扶手道:“如此,大人也该知道皇上旨意。”
“太后病重,我家亲王日夜忧心不已,以致华发渐生。身为人臣,岂可对先帝托孤之人不闻不问。我家亲王又与秦氏渊源颇深,如此來城中一探,还望皇上能够体谅。”
这一番话说得极在情理之中,而四方决裂之事又不得挑明,一时间竟有入困局之象。
“如今边境不稳,皇上手下又甚少像亲王这般中流砥柱之人。若亲王能在此时稳住地方,必能安定人心,太后闻之也会病情好转。”裕臣一鼓作气,脸上却依旧和颜悦色,“何况皇上此番派小王前來,也是为了传达对亲王褒奖之意,晋庄贤王幼子为世子,而大人则任中书令,表率天下。”
梁伯成眼中有一瞬的惊喜,然很快平复如初。他假意端起茶盏,心中却是连连盘算。青鸾静默地立于男子身后,只这一刹那便看清了此人本性,心下了然,恋求富贵之徒,终成不了气候。
“即便王爷如此说了,然庄贤王本不是为求名利……”
这便是婉拒了。裕臣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若今日无法拖住庄贤王遣兵,來日必将血洗帝都。今早已有消息传來,说骠勇大将军已交换兵权,只差时间來调遣兵力。胜利在望,决不可因今日之败而失了全局。
于是遽然正色道:“庄贤王一向效忠于朝廷,若此番执意入京,必会同皇上叔侄不和,兵戎相见可非亲王本意吧。”
梁伯成却沒有惧色:“亲王的意思是,若此事只能以武力解决,也便只好如此了。”
忽听得一声低笑,二人顿首,却见青鸾正以袖掩面,笑靥如桃之夭夭。她见來使脸上微有怒意,便索性袅袅迈步正中,福了一礼道:“小女子失态,还望大人见谅。只是大人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可真是……”
梁伯成抬起眼來,见她虽穿得清雅,人却生得倾城之色。即便只是略施粉黛,仍掩不住眉眼间逼人的清华之气。如此侍妾,定也是智慧之人。方温然道:“愿听姑娘一言。”
青鸾回首淡淡望了裕臣一眼,却已开口道:“皇上许了您这样的官职,定已是极看重大人才能,大人如今又将迎娶庄贤王府千金,实在是不必涉这个险的。听闻嘉兴郡主向來厌战,就是亲王也需听她几分。她若知晓大人身为來使却沒能劝服亲王,夫妻之间难免要生了间隙。”见他微微螓首,青鸾复上前一步叹道,“何况庄贤王若真率兵上京,便是个谋逆的罪名,莫不说当今圣上也非昏庸之辈,单说这对大人您有何益处。一生荣华,可不就是这一念之间。”
言毕,见对方已是沉了脸色。
第肆拾柒章 意外之行 2 月靥
( 她避退裕臣身后,掌心内密匝匝满是汗珠。成败皆在此一举,若他仍不为之所动……青鸾只觉的陡然一阵寒意,不敢再做他想。
“小王也知大人并非贪图享乐之徒,但事关天下黎民,更关乎大**儿,还望斟酌。”
良久,梁伯成只应道:“卑职还需思量一番,一时不能给予答复。”
“不急,”裕臣终是面色一缓,“來日我们再登府造访。”
从魏府出來时已是日暮时分。宫外不比宫中,虽渐入夜色仍是热闹非凡。府邸所在之处原也是帝都最繁华的所在,“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百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室”说的便大抵如此。
这场景青鸾已是许久不曾见过,在回忆里仿佛还是年少之时,上元灯会,长姐携了她共游夜市。彼时万花走眼,她只觉得一生乐事不过如此。青鸾想到此,便忽然拔了簪子,一头青丝散如流水,连眼眸亦是染了光辉的,她抬头央求男子道:“我们走一走可好。”
裕臣不忍拂她意,只牵起青鸾袖口一同走在车水马龙之中。那晚的帝都仿佛特别喧嚣,如青鸾难以平复的心境。她兀自低头,却是含笑呢喃:“若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忽觉男子已一手握紧了她。茫然抬首,却似被风迷住了眼睛,怔怔淌下一滴泪來。裕臣仿如星辰的眉目隐约流走在万千霓彩之中,他不发一言,却已是诉尽千言万语。
为何所求之物总是握不在掌心之中,为何既得不到了却又反复眼前。人心既易变,相识只止于那夜静坐观雪该有多好。青鸾反手握紧那宽厚的手掌,只觉得他掌心的每一条纹路都反印在她的手心之上。十指相扣,本该是相携到白头的标志。
街上喧闹,处处皆已燃起了红灯。青鸾年少入宫,许久不见这般光景,一时竟看痴了眼。忽听孩童争执的声音,有年长一些的女孩头扎双角髻,扯着一根车前草正笑得欢喜。青鸾双眉微展,已低吟道:“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
裕臣亦是舒缓一笑,只觉得方才在府中的郁结一扫而空,遂叹道:“孩童斗草,原也是要到寒食节了。”
“我记得幼时,常与长姐在自家院子里斗草,每每弄脏了衣裙都要挨姨娘骂。”青鸾低头浅笑,却似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幼时虽在家中地位不济,却也自由。”
这话中不经意夹了丝伤感,然而她再度看向裕臣,已是笑意暖暖:“我见那边有糯米软糕,倒是馋得很。”
“正巧也有些饿了,裕臣已回身道,“你且在这里好好等我。”
她点一点头,眼眸却迷蒙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怕是自己终其一生亦再难得了。青鸾迅速别过头,掩其袖口在脸上狠狠地擦拭了一把。她心中难过,裕臣又何尝不是。然愈是如此,她便愈要笑出來,愈要作无事一般。
轻放衣袖的一瞬,似见不远处一袭黑衣匆匆闪过。青鸾一颗心陡然提了起來,那人虽面蒙薄纱,但那身形竟与瑾皇妃差别无二!她心下大惊,只当自己是被泪迷住了眼,然而快走两步,却依稀能辨认出那人正沿着他们來时的方向逆行。
青鸾忽然忆及小福子曾呈报之事,登时便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愈发惴惴不安。若方才那人当真是瑾皇妃,这样夜幕降临的时刻,她……青鸾抬眼一望,却见那身形走得极快,顷刻之间便匿于人流之中。裕臣不在身边,她当下一急,已当机立断提着裙裾跟了上去。
好在天色虽暗,却仍能看清那一袭玄衣的影迹。青鸾不得功夫,只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几丈开外。只是她越跟下去,便越觉得那人像极了瑾皇妃。如此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举目四下已无人烟。那人亦是极为谨慎,青鸾心中生疑,却又不敢太过心急而暴露了行踪。
如此又三回两转方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那人停在一扇朱红门前,以手轻叩两声,府门洞开,才极快地闪了进去。她如此娴熟,想必已非初次涉足此地。待青鸾退后两步,看清府门规制时不禁大为失色,只用帕子拼命掩住欲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面前府邸,岂不正是庄贤王府后院!
青鸾还不及细想,忽觉后脖颈一阵凉风,她下意识地躲闪一旁,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竟是一把长刀抡圆劈下。狭长的巷子里不知何时已站了几个手持长刀,家丁打扮的蒙面人,此刻正举刀欲挥。
如吃了一记重击,大脑登时空白一片,然而青鸾未加思索便怒叱道:“你们是谁!”
无人回答,蒙面人们只风一般卷将上來,招招致命,竟沒有一丝周旋的余地。青鸾自知一人难以抵挡,慌忙择路而逃,仗着夜色正浓,才能躲闪几次袭击。无奈她身无功夫,又是女子之身,断逃不过这一路厮杀。匆忙中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已是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忽有白衣莹辉如月,抬手一拦便将女子牢牢护在了身后。青鸾知他是循着自己撕碎的方帕而來,然而裕臣身无防备之物,即便身负绝技,要保护自己还是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这样纠缠少顷,那些杀手自知一时敌不过,便抽身跳上墙头沿着房檐曲折的细碎小道择路而逃。青鸾惊魂甫定,一眼见裕臣莲白的袖口渗出斑驳血迹,心下又急又惊,一把抱住他受伤的手臂道:“子臣,回宫,我们回宫!”
裕臣面色稍霁,反手扯下腰间束带包住流血不止的伤口,轻拍女子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只是鸾儿,他们怎会追杀于你。”
青鸾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少了份儿女柔情,她暗自咬牙道:“这里是庄贤王府,我是尾随形迹可疑之人來此。”她复定一定神,语气中已不觉增了一分阴冷,“你可知庄贤王与什么人暗中勾结。”
第肆拾捌章 意外之行 3 月靥
( 裕臣眼神浮过一瞬间的飘忽,然定睛看向青鸾时已神色如常。“此事还需细查,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青鸾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应声颔首,默默跟在男子身后走出暗巷。然而方才的一刹那,终是让她沒了之前的心境。她竟然,会怀疑子臣。庄贤王势力一天天高涨,裕臣亦是不愿见到的吧。裕灏已压了太多重担在他身上,办事不利为失职,然而桩桩件件手到擒來又不免功高震主,他孑然一身所承受的重负,又岂是自己养于深宫的女子可知?
二人皆已沒有先前游玩的心思,各怀疑惑并肩走在珠华富饶的长街之上。他仍是一手紧握青鸾,却不知不觉加大了几许力道。青鸾只觉微微疼痛之感,然而抬头望去,面前的男子竟面有肃冷之意,仿佛是降了一场冬霜,他竟变得这般凛然。
有片刻出神,却已伸手欲抚平他紧蹙的眉弯,青鸾仍是噙了一弧笑道:“子臣,可是为方才不明之人烦躁……”
几乎是一瞬,他伸手相拥,女子近乎跌在他微有松香的怀抱中。甫一抬头,他的眼中竟有一丝惊慌。这个永远从容不怕,飘忽世俗之外的男子,竟是在害怕么。
“你可知,若方才我來晚一步,你会怎么样!”
近乎苛责的低吼,却在开口之时,莫名多了分柔和。她从未想过,自己在裕臣心中究竟盘踞了什么样的位置。因为害怕,害怕他仅仅视自己为妃嫔,所以宁愿将这样的疑问留在心底。
然而此时,她只觉得怔怔然。仿佛什么都不复存在,唯留下那一朵开出微不足道甜蜜的情愫之花,迅速地枝繁叶茂,开成**似海的一片。那些曾深深掩在灵魂深处的希冀重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其实,只须他有一丝一毫的回应,便足够了。
忽然有细微轻盈的雪花落下,來得这般毫无征兆。远方巍峨的皇宫顿时被掩映在一片雾气阑珊之中。似有雪落入眼中,青鸾竟再也看不清面前男子的神态。她只一味地痴笑,扬起脸庞道:“会怎么样,子臣,我会死么。”
她几乎感觉到紧拥着自己的手臂轻轻一颤,下一刻,他削瘦的下颚已轻轻抵在自己乌发之上:“不会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赶來。”
“子臣,我又何尝怕死。活在皇宫,便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青鸾微垂眼眸,雪夜中,二人相偎成拥抱的姿势。“你不在,哪里都是一样。”
这一刻停留了多久,面前的男子仿佛沉默了一百年,才忽然伸手推开青鸾。他的双眸明若星辰,面如冠玉,却有着坚毅而分明的轮廓。“我带你走可好,除去庄贤王后我便想办法带你离开,可好?”
她几乎忍不住潸然落泪。
这样的念头她从沒有一日断过,然而天下之大,哪里是他们的容身之所。何况裕灏他那样精明,一旦暴露,他又怎么肯善罢甘休。然而终是不忍拂他意,青鸾微微颔首,笑靥嫣然。
回宫之时已过亥时,青鸾才走出朱雀门不远,便见长信桥上依稀立了一倩影,心便立时放松下來。來者正是苏鄂,她不知在此等候了几个时辰,肩上已落了一层霜雪。见到裕臣,苏鄂只行了常礼,一手扶过青鸾手臂道:“王爷,就此别过吧。”
青鸾眼中虽有不舍之意,然终是转身渡桥。夜中霜寒,她只觉得身子都有些木然。直到走出男子的视线,苏鄂才舒一口气道:“小主怎的去了这样久,叫奴婢们好生担心,可是事情不顺?”
“该办的都办了。”她衔一丝轻笑,目光却穿过层层殿群落在飞雪之外,眼中蓦地升起一片悠远之意,“苏鄂,我们去别苑。”
那女子一惊,然而青鸾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便只得提了灯,向别苑行去。此时的雪比方才更大了几分,四处皆可见被莹白覆上的青色石板,在无月的夜里泛着潮白的光。四下如入无人之境,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别苑外多植梅竹,只闻淡淡幽香,白梅类雪,混作不觉。间或一两多红蕊夹杂其中,倒显得突兀了。
景不俗,人自然也是雅的。青鸾驻足苑外,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如若转了性,又何尝不是劲敌。
苑内无光,这里久不來客,自然无需悬挂灯火照明。苏鄂前去叩门,不多时便有人披衣而出,正是瑾皇妃身边的子卿。她打灯见是青鸾,不觉一惊,忙膝身行礼道:“小主吉祥。小主怎会在此时來这里。”
“我有要事要见皇妃,劳烦姑姑通报一下。”
“皇妃身子不爽,早已歇下了。”子卿抬头看了看时辰,又道,“何况皇妃吩咐过不理宫中事宜,小主还是……”
青鸾面上寒意凝得愈发重了,却只捺着性子道:“外面霜寒露重,姑姑只当心疼我这副废弃之身了,如此便是见上皇妃一面也不可么。”
她已说下如此自损身份的重话,子卿虽为正三品令人也是断断承受不得的。相持之间,忽见屋内亮了灯,一把清冷的女音在雪夜中尤为冷僻:“是谁在外纠缠不休。”
子卿还未回话,青鸾已是大惊失色,,若方才在宫外所遇之人是瑾皇妃,那她此时断不该出现在这里。莫不真是自己疑心重,看走了眼?然而她这神思尚游离在外,却已听到女子冷冷道:“既是要事,便请湘嫔进來吧。”
屋内不大,却暖如早春,三两支红烛已足以燃亮四角的阴暗。瑾皇妃想是初歇刚醒,长发以花钿松松挽了一个半环髻,并不见半点发饰点缀。一身月白色绣蕊红腊梅的云缎睡衣更衬得那女子身形颀长,风华绝伦。
瑾皇妃抬眼看向青鸾,还未等她开口便蓄了一抹讶然之色:“你这等装扮却是新奇,总不至于到我这里來还要乔装打扮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