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却没有想过，她是寿与天齐的天狐一脉的传人，而他，只是个享寿不足百年的人类。
不提所谓的地位身份，不提即自青丘内部而出的强大阻力，只说这一年岁，就已是横跨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
阿妩想象着。
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她要眼睁睁地看着阿市的生命气息渐渐微弱，眼睁睁看着他不再是风姿勃发的少年时节，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衰老沧桑，而当六十年或者七十年后，还是一副少女模样的她站在阿市的墓碑外，只能一个人孤单地伸出手，抚摸着冰凉的大理石墓碑……
只是想着，她就忍不住浑身发凉。
阿妩拒绝想象！
浑身发冷，阿妩环抱住肩膀，第一次觉得，那样的永生，竟然是如此残酷而冰冷。
她第一次意识到，人与天狐之间那道因身份年岁而产生的坎，是那温润如玉的少年，心间最不敢触及的伤口。
——【阿市……阿市……】
她不想失去他……现在不想，将来，也不想……
日落西山，逢魔之时。
花子酱一扫之前的安分泄气，终于恢复了一些活力，小心翼翼地扯扯阿妩的衣角。
“狐狸……要回去吗？”
——【回去——】
一个词瞬间点亮了那双黑沉的眼睛，阿妩咬了咬下唇，心中，一个念头如种子发芽破土而出，叫嚣着，恣意着，一刹那在心间沃土长成一株苍天大树，枝藤缠绕，叶丰青郁，将她整个心间都搔得痒痒的。
——【不管那么多了……不管以后怎么样……不管怎么样……阿市……阿市……】
满脑子都是一片混乱，可在混乱中却又渐渐地分出一片清明。
少女深深地吸一口气，尽力地平复着纷乱的思绪。
只在心潮涌动之时，头一次如此敏锐地，挑出了藏在最深处的心意。
——她……她喜欢阿市！她不要阿市离开！绝对！绝对不要任何人从她身边带走阿市！
“狐狸！哎哟——”还拉着阿妩衣角的花子酱被忽然迈腿飞奔的阿妩扯动着带离了原地，忍住尖叫的冲动，看见阿妩那忽然精神了起来的的样子，花子酱乖乖闭嘴。
花子的嘴角慢慢翘起。
——【啊，还是活力十足的狐狸看起来顺眼多了！】
——————我是你们以为收尾了吗你们太天真了的分界线——————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妩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夜色渐渐开始弥漫在岛国的土地上。
安静，祥和。
街道两边的小店，已经早早地打烊关门。
路灯还没有亮起，天色已经沉暗了下来，属于夜晚的妖魔们也开始蠢蠢跃动，路边一片骚动。
不过，即便是饿昏了头，众位妖魔也没有几位敢打此刻在路上飞奔的少女的主意。
花子倒是第一次这么晚跑到如此偏僻而且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妖魔的地方，背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死死抓着阿妩的衣角，祈祷着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忽然——
道路中间，锐光一动，阿妩猛地刹住了脚步。猝不及防的花子嘭一下撞在阿妩的后背上，苦着脸揉着撞扁了的小鼻子，一脸抑郁。
“狐狸怎么不打招呼就停了下来……”花子正还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饿昏头的妖魔居然敢拦这只狐狸的路，小脑袋从阿妩身后探了一半，就惊讶地张开了嘴，几乎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这这这……这位遍体狼狈浑身煞气满脸血污的……是前些日子见过的……狐族的十锦大姐？
呆住的不单单只是花子一人。
阿妩也愣在了原地，她的目光扫过单膝跪在她面前的身影，全是她所熟悉的，无一例外都是自她年少开始就宣誓效忠的亲卫们。
只是，神色悲苦，满身血渍，遍体狼狈，一点儿也不像是往日里一个个骚包悠闲的样子。
而且……
阿妩的眼中有沉痛的颜色渐渐浮现。
少了几个……一直号称孟不离焦的亲卫们，很显然地少了几个踪影……
难道……难道……
“宗主大人……前日，翼族对我兽族不告而战，翼族宗主凤皇亲自领兵攻打我族领域，水族东海龙族一脉暗中勾连翼族，拒不相助……我族猝不及防，沧河防线已然全面失守——沧河以南，兽族居所，血腥屠虐，无一幸免……”
一身血污的十锦领头，单膝跪在阿妩面前，开口，声音嘶哑凄冷，“长老遣前现两任宗主亲卫杀出重围，寻二位大人速返……小九，在突围之时……不慎落入水族设伏，已然战死……小七、小十二……生死不明……”
“白苏大人接到战报，现已返回天朝，领狐族七尾一脉死守长洲，以御翼族侵战。”
顿了一顿，十锦深深俯身，磕下，她身后，一众满身狼狈的亲卫，亦重重磕下，异口同声，“请宗主速返青丘，主持大局！”
“请宗主速返青丘，主持大局！”
“请宗主速返青丘，主持大局！”
“请宗主速返青丘，主持大局！”
“请宗主速返青丘，主持大局！”
……
巷道里，声声回音已经入不了少女的耳中。
少女僵立原地，指尖冰冷，心脏似乎在那一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揪起，鲜血淋漓。
那是……她的族人们啊……
——【凤……皇！】
花子目瞪口呆。
看向她扯着衣角的那人时，更是重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数千年来以白殊之名纵横六界的兽族王者，近万年来最强大的十二尾天狐，那张犹带着青涩稚气的脸上，第一次，毫不掩饰，锋芒毕露的杀意直冲天际。
即使她平日里总唤着不愿当这兽族宗主，即使她懒惰散漫的时候多了去，即使她屡次在青丘玩着留书出走的把戏，可遇敌之时，一切的柔软随性都在这一刻褪去，露出的是曾经带领着兽族大军践踏翼族领地的杀伐果决、高傲无双的兽王的锋芒。
——【我兽族子民又岂是你区区翼族能够欺上门来的！】
“好一个凤皇……好一个……翼族……”少女冷然开口，铺天盖地的入骨寒意席卷而至，花子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上出现了她不熟悉、甚至是让她害怕的神色，手不由得松开了她的衣角。
“你们先行一步，我这里将事情处理完毕自会追上你们。”少女思索一下，果断开口。
“事态紧急，还望大人与我等速返青丘。”十锦头也不抬，立刻反驳。
“你们先行，我自会追上。这儿剩下的事情要不了多少的时间。”少女皱眉，很坚决地重复，不肯退让。
这一战，谁知道会过多久……她总要和阿市说上一声……
少女的眼中，犹豫一闪而过。
不然……她怕阿市会多想……
“请大人速与我等返回青丘！——”强硬不容反驳，放眼整个青丘，只有这位自小便服侍在阿妩身侧的十锦有此胆量与青丘的白殊宗主如此说话。
“你……”被挑战了权威的少女气急，正要动怒，可瞥见一众亲卫身上的累累伤痕，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十锦自会安排人手在幸村少爷身侧守护，大人无需分心。”十锦见少女的气势软了下去，也适时地松了口，退了半步，起身，对着她深深一躬，声音恳切，“请大人以大局为重！——”
少女几度深深呼吸，黝黑的眸子里，沉沉暗暗起起伏伏如暗潮汹涌，最终，暗流平复回归冷静，她缓缓地张了张口，说道，“十锦，你在前方领路吧。”
幸村家的别墅就在这条路的最顶头，以她的视力，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间亮着橘黄|色灯的房间。
少女的眼眶有些酸涩。
她知道，那是阿市在等她回去。
数步距，天涯隔。
白殊缓缓合上双眼。
当她担起白殊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阿市怀里那个任性懒散耍赖卖萌的小狐狸阿妩了。
她是白殊，她是百万年来第二只法可吞天灭地的十二尾天狐，她是青丘的支撑，她是兽族的王。
——不管怎么样……兽族宗主……她的责任，她的族人，她不能轻率忽视。
“哎！狐狸！——你要去哪里啊！——”小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重重美人拥簇之间的阿妩，看着她们开始腾云驾雾而起，追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不会飞，是追也追不上，不由得出声惊叫。
“花子——帮我转告阿市——叫他——等我回来！——”遥远空中，那少女的声音穿越云层而来。
这一去……不知经年几何……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