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玉仪两岁那年,跟随父母一同去了京城,恭贺外祖母豫康公主的五十大寿。
原本住几日便要回去,不料玉仪淘气摔断了腿,拖拖拉拉调养了一个多月,仍只能勉强下地,委实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玉仪之母顾氏已经不是姑娘了,须得回家侍奉公婆,只得忍痛将女儿暂留在娘家,自己跟着丈夫匆匆离去。
谁知道,玉仪这一留便是十年。
顾氏回去没多久,因为受凉生了一场风寒小病。起先还不见凶险,不料过了两、三个月后,渐渐的开始汤水不进,医药无效,最后竟然撒手人寰。
豫康公主得知女儿年轻早逝,悲痛伤心不已。
时人求亲有“五不娶”,其中一条便是“丧妇长女不娶”,以免“无教戒也”。
玉仪年幼丧母,将来说亲便成了一处缺憾。但凡高门大户之家,都会担心没有母亲教养的姑娘,不知规矩礼数,往往一开始便排除在外了。
豫康公主见玉仪年幼,其父不知几时才会续弦,故而让人送回去奔丧后,便接回自己身边抚育。不过世事难料,次年玉仪就添了一位继母,没过几年,又陆续添了几位弟弟妹妹,孔家二房好不热闹。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十年过去,玉仪只收到过十封家书。
每一封都是年末从苏州寄来,内容大同小异。先是孔府给公主府拜年,接着再感谢抚育孔家女儿之情,最后再告知孔府一切安好,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今年初春,孔家突然来信要接玉仪回去。
豫康公主甚是恼火,冷声道:“什么理应接回孔家待嫁?真是笑话!难道我堂堂公主府比不上他孔家?生而不养,如今倒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孔家虽然从前情分薄了些,但要接自家女儿回去待嫁,也是正理。”说话的是豫康公主身边的旧人----方嬷嬷,因自幼服侍公主长大,又终生未嫁,故乃跟前最得力贴心之人。
“情分?”女儿刚刚病逝,姑爷次年就续娶了新人,豫康公主一想到此,心内就一阵堵得慌。然而胸闷了半晌后,却无奈道:“我也明白,玉丫头的父亲还在,名分上还有一位继母,她的婚事轮不到我说话。”叹了口气,“我虽然心疼她,可说到底终归还是外家。”
方嬷嬷劝道:“公主也不必太担心,表小姐总归还有父亲做主,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况且表小姐才十二岁,成亲至少得过两、三年,孔家还得慢慢的挑,到时候咱们再帮着留心点就是了。”
“我原还想着,在京城里给她找一门好婚事。”
“这……”方嬷嬷有些犹豫,顿了顿,“虽说表小姐是公主看着长大的,但到底还是孔家的人,京城跟苏州又太远,怕是……”
“罢了。”豫康公主虽年近六十,但与生俱来的骄气仍是不减,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孔家在苏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可放到京城里,谁会把一个小小的知府放在眼里?玉丫头若是勉强攀了高门,往后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方嬷嬷陪笑道:“有公主在,谁还敢小瞧了表小姐?”
“算了,你也不用安慰我。”豫康公主摆了摆手,颇为唏嘘,“倘使母后还在,或是我有一、二个兄弟,即便不……”忍了忍,终究还是略去敏感的话头,“无论如何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说起玉仪的这位外祖母,出身那是相当的高贵,乃先帝嫡后之独女,封号豫康长公主。因自幼极得父母宠爱,又是嫡后所生,故而脾气颇为唯我独尊,就连婚事也是自己挑选的,驸马身边更是一个通房都没有,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不过随着先帝驾崩后,情势便急转直下。
当今圣上并非嫡后所出,生母为先帝庶妃吴氏。虽然按理说是两宫太后并尊,但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皇帝的感情自然有所倾斜。对于异母姐姐的豫康公主,皇帝更加只是面上情儿,等到嫡太后郁郁寡欢病逝,便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玉仪的母亲顾氏年幼时,还跟着享受过几天风光日子,等到她出嫁时,昔日风光早已不在。故而只能屈尊低就,嫁给了苏州知府的嫡次子,虽说是在外省,但江南自古乃富庶之地,胜在家境不错。
如今的吴太后仗着亲子为帝,掌控后宫数十年,前面朝堂也颇有影响,吴氏一门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豫康公主虽然是嫡后之女,但毕竟跟皇帝隔了一个肚皮,又没有做王爷的兄弟,实在难以说得上话,连累的驸马也升不了官。
认真说起来,公主府的尊荣也不过是个虚架子罢了。
主仆二人都是各自感伤,面上却不带出。
静默了半晌,豫康公主开口道:“回去也好,找个小门小户的夫家过日子,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舒心惬意的过一辈子。”
方嬷嬷堆起满脸笑容,顺着话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有什么荣华富贵,是咱们这些人没有见过的?从来就只有咱们经历过的,别人却没见过。等表小姐回到了苏州,谁人不奉承一声知府孙小姐?等到将来嫁为人妇、相夫教子,那才是有福气的呢。”
豫康公主点点头,犹豫片刻道:“我想过了,除了跟去的婆子丫头以外,还得有一个稳妥得力的人,方才压得住阮氏。”
这份担心不无道理。
现今的孔家二太太阮氏颇能生养,过门半年便有了身孕,且一发不可收拾,玉仪不在孔家的十年里,阮氏竟然陆续生下三子一女。这世上的妇人,唯有儿子才是最可靠的依傍,有了三个亲生儿子,尽管阮氏只是续弦,出身更比不得前头的顾氏半分,但地位依然不可动摇。
方嬷嬷先是连连点头,继而一惊,“莫非公主想让奴婢跟过去?!”
“没错,唯有你最可靠也最得力。”
“这……”方嬷嬷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照顾表小姐责任重大,奴婢已经人老年迈,只怕不中用……”
“行了。”豫康公主睨了一眼,不客气道:“你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也不必这般为难,并不是去了就不回来,只要守到玉丫头顺顺利利出嫁,你自然也就回京了。”
方嬷嬷的确是不情愿的,一来不愿离开旧主,二来不喜苏州地处偏远,再好也比不得从小习惯的京城。然而公主之命不能违,再说玉仪出嫁已经有了谱,顶多就是三、五年的事,这才勉强应了下来。
豫康公主又道:“毕竟玉丫头离开孔家好些年,母亲也不在了,内宅里只怕早没了她的地方,指不定是什么景况呢。你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在京里也见惯了内宅之事,万一玉仪压不住的,少不得由你弹压弹压。”
对此方嬷嬷颇有信心,笑道:“不消公主吩咐,奴婢省得。”
“这倒是其次。”豫康公主坐得久了,揉了揉后腰,“没了亲娘的丫头,少不了要受些委屈的,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只担心没个可靠的人在跟前,那阮氏胡乱Сhā手玉丫头的婚事,这可关系到她一辈子,我不能对不起她娘的嘱托。”说起早逝的女儿,忍不住又要滚出泪来。
方嬷嬷也是看着顾氏长大的,对小主人颇有感情,此刻亦不免伤感,打起精神劝慰道:“公主不必太过担心,奴婢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若是孔家有什么不妥,奴婢必定先弹压着,再及时往京里送信。”
豫康公主颔首道:“嗯,我就是这个意思。”再次捻起孔家的书信,轻飘飘的,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因为里面只有一张纸。
可是就这一张纸,却改变了玉仪今后的人生。
孔家的书信送到后院时,玉仪正在和表哥顾明淳下棋,表姐顾明芝则在旁边,充当自己的狗头军师。
“孔家的信?”顾明芝一把抢了过来,俏皮笑道:“还没到年底就有书信来,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顾明淳怕玉仪心里难受,瞪了妹妹一眼,“浑说什么!”
“本来嘛。”顾明芝无视哥哥的威胁,轻巧的抽出了信纸,嘴里嘟哝道:“从我记事起就这样,哪年不到年底才有信?”又道:“三妹妹你别伤心,孔家忘了你,你就在公主府跟我们长住,谁稀罕他们家似的!”
顾明淳皱眉斥道:“越说越离谱了。”
玉仪习惯了他二人拌嘴,笑道:“这是二表姐心疼我……”
豫康公主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娶妻李氏,生下明淳、明芝。玉仪虽非李氏所生,却几乎在她跟前养大,待之如同己出一般,宛若自己的一个小女儿。
平日没外人时,明淳明芝都是以“三妹妹”称呼。
“可恶!”顾明芝一声怒喝,气呼呼道:“孔家居然想接三妹妹回去!”一把将书信拍在桌子上,“不行,我得告诉祖母去。”
“明芝你站住!”
“二表姐……”玉仪赶紧上前拉人,劝道:“你真是急糊涂了,这信原就是前面送来的,想必外祖母早就知道了。”心下微微纳罕,孔家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如今怎么又想起来了?
两世为人,好不容易才适应现今的环境。
玉仪幼时摔的那一跤,不仅摔断了腿,还磕到了头,等到再次醒来时,灵魂早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今的玉仪常常感慨,幸亏当时身体只有两岁,即便有什么破绽,也不会被人发现有何怪异。花了十年时间,努力隐藏现代人的习惯,努力适应古代女子的生活,终于渐渐融入其中。
有时候,反倒觉得前世成了一场梦。
公主府内人口简单,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是他们的关心爱护,才让自己生活的如鱼得水。
十年光阴,他们早就成了自己的亲人。
如今这一切都要改变了吗?
远在苏州的孔家,对于玉仪来说太过疏离,那里有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又和这具身体有着血缘关系。
继母膝下儿女双全,让自己回去,总不会是要补偿一点母爱吧?往后每天看到元配之女,提醒自个儿只是个继室,难道不觉得碍眼?十年都不闻不问了,还不如忘得更彻底一点。
“三妹妹?”顾明淳一贯冷静稳重,此刻声音里却透出一丝慌乱,“你别担心,祖母只是不想瞒着三妹妹,才送信过来,未必就同意了孔家。”这话说得自己都没底气,倘使豫康公主不同意,又何必专门让人送来?只消说一声,甚至连说都不用说。
玉仪微笑点了点头,“我没事的。”心中却明白,此事已经成了定局。
这个时代尊崇一个“孝”字。自己生父尚在,生母虽亡,然而继母也是母,双亲健在本就不该远游。如今家中派人来接,即便外祖母贵为公主,也不便强行留人,自己更是不能有半点犹豫。
这边顾明芝怒气退去,一脸颓丧,“孔家这不是多事吗?好端端的……”说着,突然惊呼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那阮氏的馊主意!没准正打着好算盘,想拿玉仪去攀一门好婚事,好给自己添一门贵亲呢。”
顾明淳闻言脸色惨白,心下却有几分相信了,半晌找不出话去反驳,强自辩道:“信里只说是接人回去,兴许是姑父想念三妹妹呢。”
顾明芝撇嘴道:“都过了十年才想。”
“什么婚事,什么贵亲。”顾明淳无话可驳,只得斥责妹妹道:“你一个女儿家,说这种话也不害臊!”
“你就嘴硬吧。”顾明芝撇了撇嘴,“回头可别自己偷偷抹泪。”
顾明淳的心事被妹妹说破,又当着玉仪,不免微微红了脸,“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一拂袖,转身逃出门去。
顾明芝还在身后喊道:“有人哭鼻子去咯。”
玉仪原本满心愁绪,此刻也忍不住一笑,“你呀,从小就喜欢欺负自己哥哥,还不是仗着舅舅舅母疼你。”
顾明芝眨了眨大眼睛,戏谑道:“心疼了?”
玉仪摇头一笑没有辩白,免得越描越黑。
其实明淳的那点小心事,自己早就知道了。可惜两世为人的经历,无法对一个十五岁少年产生情愫,毕竟代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可以说差了几千年。况且明淳还太年少,自幼相处的那点小情意,未必能够长久,说不定过个两、三年就忘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明淳却是理想的丈夫人选。
不论人品、样貌、家世都不错,而且还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情。虽然这份情不见得能长久,但至少不会刚新婚几天,丈夫就急哄哄的去纳妾,平时夫妻相处也能更融洽。
古代女子只能依附丈夫生存,如果非要选一个人,明淳当然是上选,可惜彼此的血缘关系太近了。不过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便没有这个因素,将来也一样是个未知数,天知道自己回苏州会如何。
不论是父亲想要接自己回去,还是继母的意思,但隔了十年才来接人,显然并不看重自己。更别说自己跟继母既无血缘,又无相处之情,不论从那一方面来说,她都不可能真心为自己打算。
最糟糕的就是真如明芝所说,继母另有所图。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只能唯父母之命是从,继母又掌管后宅,到时候岂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还有那些隔了肚皮的弟弟妹妹,对于突然回来的姐姐,身份又比他们尊贵一些,只怕也是喜欢不起来。
整整十年的安逸日子,就要结束了。
晚间顾明芝坚持要一起睡,两个人好说话。
玉仪前世留下来的习惯,更喜欢独睡,不过眼前分别在即,表姐又是一番好心,也就没再拒绝。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一时间怎么也睡不着,却也不想说话,因为实在没啥高兴的话说。
顾明芝亦是睡不着,辗转反侧,“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让人把你接走?”
“看你说的。”玉仪不愿气氛太沉闷,笑道:“我是回自己的家,又不是去什么狼窝虎口,家里人来接,自然是要回去的。”
“怎么不是狼窝?!”顾明芝索性翻身坐了起来,认真道:“说不定,姑父早就想接你回去了,只是那个阮氏一直在阻挠,所以才冷落了你十年。”
“尽胡说。”玉仪好笑道:“十年都拦住了,怎么如今又不拦了?”
“也可能姑父早被阮氏迷了心窍,由得她说啥就是啥。以前不接你是懒得养你,如今看你长成大姑娘了,接回去正好占个便宜。”顾明芝一副看穿别人伎俩的得意,“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个,又是公主的外孙女儿,不知多少富贵人家等着要呢。”
玉仪捏了她一把,笑道:“没羞没臊,让外祖母听见一准罚你。”
“你敢?”顾明芝一面躲,一面嗔道:“人家可是担心你,不领情算了。”说着,把头蒙进了被子里,闷声笑道:“不过我想过了,其实也不要紧的。”
玉仪以为她有什么好办法,问道:“哦,怎么说?”
“嘻嘻……说了你可别恼。”顾明芝素来怕痒,为防玉仪突然发作,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方才说道:“你回去也好,随后就叫我爹去苏州提亲,把你和我哥的婚事定下,过几年再嫁回来就好了。”
“呸!”玉仪笑啐道:“你的脸皮越发的厚了。”
顾明芝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高兴道:“哎呀,可惜现在天晚了。不然马上就去告诉我哥,免得他耷拉着一张脸,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别去乱说。”
“害臊了?”顾明芝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回头就不叫你三妹妹,而是要叫你大嫂嫂了。”
玉仪看着她天真的笑靥,不知说什么是好。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事事遂心?倘使等自己回去的不是继母,而是生母,此事尚还有几分希望。而如今……还是别抱任何希望的好,免得希望越大,到时候失望就越大。
况且自己首先面对的不是婚事,而是如何跟继母和家人相处。
不知道阮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既然能生下三男一女,那么应该和父亲的关系不错,而几个孩子都平安长大,说明她治家也很有一套。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会太轻松。
人心
孔家一共三房人口,大老爷和二老爷是老太太所出,三老爷是庶出。
大老爷前几年亡故了,只留下一双儿女,由大太太宁氏带着,如今跟着老太太一起过日子。二老爷先娶豫康公主之女顾氏,之后续弦阮氏,如今阮氏在府里主持中馈,俨然已是当家太太。
除了阮氏所生的三男一女以外,二老爷还有两位妾室,一个庶女,在加上玉仪这个元配嫡女,膝下一共六个儿女。
因为人多又没见过,玉仪看了半天,也没记住这一大堆的人名。
说来好笑,玉仪自幼在京城公主府长大,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回孔家,以至于连自己家人都闹不清。如今即将回去,不得不恶补一下孔家资料,免得到时候见了面,张冠李戴闹出笑话来。
“天哪!”顾明芝在旁边感叹,“这么多的兄弟姐妹,还跟你都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住在一起,还不乱成一锅粥啊。”
“谁像你?别人家里自有规矩。”自从妹妹说了那个想法以后,顾明淳已经不那么担心了,到时候再让玉仪嫁回来,顶多也就三、五年的事。
说起来,没有姑娘是从婆家出门的,玉仪就算要嫁人,迟早也会先回去的。如今看着玉仪,顾明淳就好像觉得是去备嫁一般,反倒生出几分欢喜来,甚至还巴不得她早点回去,也好早点回来。
玉仪不知道他的想法,也没心思去琢磨。既然回去是无法改变的,与其在这儿感慨叹息,倒不如多做点准备,免得回去两眼一抹黑。
“在说什么知心话呢?”李氏从门外进来,笑道:“听说玉丫头要走了,我带了一匣子小玩意过来。”朝身后看了一眼,一个丫头立即捧盘上前。
“母亲……”顾明芝拽着母亲的袖子,撒娇道:“你想想办法,别让三妹妹走了。”抓起案头的孔府人物资料,“你瞧瞧,他们家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三妹妹回去了,还不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啊。”
“越来越不像话了。”李氏皱起眉头,斥责道:“无缘无故诽谤别人亲眷,实在太过失礼!没规矩。”
顾明芝知道母亲素来严厉守礼,当下低了头。
“不怨二表姐担心,连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玉仪笑着打圆场,又拿起其中一个匣子,趁机转移话题,“都是些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
李氏笑道:“我年轻时用过的一些首饰,现在人老了用不上,正好你拿着,回家戴着玩儿罢。”
翡翠手镯、珍珠项链、金簪、玉钗、宝石耳坠,装了满满一匣子。
玉仪在公主府没少见过好东西,但一来她年纪小,二来大家世族也不兴太花哨,平日打扮都只是点缀,首饰也是分门别类放置,很少这般五颜六色堆在一起,看的叫人眼花缭乱。
“舅母的心意我领了,可也用不了这么多。”玉仪拣了一对碧玺耳珠出来,把匣子关上递过去,“留着给二表姐戴吧。”
李氏执意不肯收,叹气道:“我虽只是你的舅母,但实则却和亲娘一样。”说着,眼眶一红,滚出些许眼泪来,“我心里舍不得你走,不过你舅舅说的也在理,哪有拦着人家亲生老子接人的?少不得只能放你回去了。”
玉仪心下亦是黯然,抿嘴不言。
李氏又道:“这些东西你带着,往后几年不添首饰也尽够了。”顿了顿,“万一有个急难之时,还可以换成银子。”
李氏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算起来还没玉仪活的年头多,平日心里虽然亲近她,但也绝不可能当做母亲对待,所以感动之余也还忍得住。
顾明芝却已抽抽搭搭起来,滚着泪道:“三妹妹你别怕,要是孔家的人对你不好,就写信送回京城,到时候我们派人去接你。”
顾明淳也道:“三妹妹,你可千万别忘了写信啊。”
“舅母你们放心。”玉仪一手握住李氏,一手握住表姐,再看了表哥一眼,“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多忍耐少争执,时常给你们写信。”又笑了笑,“再者外祖母说了,会让方嬷嬷跟我一道回去。”
“方嬷嬷?”顾明芝吐了吐舌,脸上还挂着一丝泪痕,“有她在倒是不错。”又微微皱起眉头,“只是方嬷嬷那脾气,只怕三妹妹你也会不自在的。”
方嬷嬷在宫里呆过一段时间,玉仪和明芝年幼时,曾被公主指派,负责教导小姐妹俩的礼仪。玉仪毕竟心理年纪大,还算坐得住,明芝年幼又性子活泼,在方嬷嬷手下吃了不少苦头,至今仍是避而远之。
“数你淘气。”李氏笑骂道:“玉丫头从小就不像你,又懂事又听话,方嬷嬷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难为她?你也不小了,是该好好收一收性子了。”
顾明芝笑嘻嘻道:“祖母前几天还夸我了呢。”
李氏嗔道:“你呀,有玉丫头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
玉仪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微微一笑。
其实她方才想说,像明芝这样娇憨也没什么不好。只有在父母双亲的庇佑下,同胞手足的迁就下,才会过得真的幸福,才会养成天真恣意的性子。
可是这话不能说,说了就好像自己过得不好,舅舅舅母一家薄待了自己似的。不论李氏是真心喜爱自己,还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作为舅母来讲,这些年她并没有亏待过自己。
至少李氏送来的这一匣子,那可都是真金白银。
李氏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人闷声不语的坐着发呆。
“夫人,喝口茶。”进来一个穿橘黄比甲的丫头,正是先头捧盘的那个,把热茶稳妥的放好,问道:“夫人还在想着表小姐呢?”
“秋杏你说……”李氏眼中有一丝茫然,不确定道:“我对她也不算薄了吧?”
“哎唷,天地良心!”秋杏一脸替人叫屈的模样,滔滔不绝道:“这些年来,夫人待表小姐如同亲生一般,但凡咱家小姐有的,就从没短过表小姐一分一毫。更别说公主那边,待外孙女比孙女还要亲,就只差捧到天上去了。”
李氏皱眉道:“什么外孙女、孙女的,这话别再说了。”
“这话我也只跟夫人说。”秋杏解释了一句,接着道:“比如方才,夫人给的那一匣子首饰,随便挑出一件,那也得值个百来两的银子。从来送人都是一件一对的送,哪有像夫人这般大方,整匣子的送人?说出去都没人信。”
李氏闻言稍微踏实了点,说道:“我也是盼着她好,以后回苏州嫁了人,自己手里有点压箱底的钱,在婆家才直得起腰。”
秋杏笑道:“只怕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表小姐出嫁,抬嫁妆箱子时,都得把喜杆给压断了。”
“不知那阮氏……”李氏心里又烦乱起来,纠结了半晌,觉得终究与自己无关,方才慢慢的撇开,只是叹道:“但愿那阮氏是个和善人,别太难为了玉丫头,她若能结一门好亲事,也不枉我养育了她一场。”
秋杏不解道:“夫人觉得那阮氏不好相与?”
“我哪里会知道?”李氏不快的斥了一句,“孔家又不比咱们公主府,有着婆婆撑腰不准纳妾。可是那阮氏都生了三儿一女,庶出的才得一个丫头,单凭这一点,想来也是一个精明的人。”
“夫人也太操心……”
“母亲歇了没有?”顾明淳在外面喊话,打断了屋里二人的细谈。
李氏先朝秋杏递了个眼色,然后才唤儿子进来。
“母亲,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顾明淳的眼神有些躲闪,期期艾艾,“回头三妹妹走的时候,我想……亲自去送送她。”像是怕母亲不答应,又忙道:“三妹妹这一走,都不知道何时才回来。”
李氏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忍了忍,拾起笑容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送,回头多派几个小厮跟着就是了。”
“母亲答应了?”顾明淳有几分不敢相信,继而如释重负绽开笑容,“母亲放心,我出门一定不去惹事,送了三妹妹上码头就回来。”
李氏怜爱的看着儿子,颔首道:“去吧,别让你妹妹知道了。”
“明白!”顾明淳拍了拍胸脯,难得露出了几分孩子气,“我这就回去,收拾几样好东西给三妹妹带走。”
李氏看着儿子渐渐走远,脸上笑容逐渐褪去,长长叹息了一声,半晌才道:“你瞧瞧他这样子,我不早做打算怎么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秋杏劝道:“夫人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氏细想了想,这十年来自己没有亏待过玉仪,行事也不偏不倚,的的确确是当做女儿一般对待。当初还想给她寻一门好亲,要不是……但现如今也补偿她了,那一匣子的首饰,没有一件是拿不出手的。
秋杏接着道:“等往后表小姐嫁了人,上头有了婆婆,中间有了妯娌,更别说还要伺候丈夫,辖制妾室,日子不知道多絮烦。到那时再想起夫人的养育之情,素日对她的关心疼爱,临走时又这般大方舍得,只怕一辈子都要惦念呢。”
“罢了。”李氏终于放下了包袱,抿了口茶,“她自幼是个聪明伶俐的,我也不要她日后惦记挂念,只盼她嫁户好人家,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吧。”
看着面前这一大堆的东西,玉仪有些哭笑不得。
“哥,你这是搬家呢?”明芝更是夸张的大笑,乐不可支道:“我原以为自己算啰嗦的了,没想到跟你一比,真是……”
玉仪怕表哥不好意思,打岔道:“二表姐,你帮我看看哪一样好些。”
顾明芝哪有不明白的?朝哥哥皱了皱鼻子,方才过来帮看东西。
先拣起一柄象牙骨纱扇,嘴里道:“哎呀,这个真是不错。”又拿了一个碧绿通透的坠子,“哎呀,这个也挺好的。”东挑西捡了半天,故意道:“可真是样样儿都好,难怪有人取舍不下。”
顾明淳脸皮微微泛红,上前拦道:“别看了,又不是给你的。”
“谁稀罕!”顾明芝撇了撇嘴,转而朝玉仪笑道:“我看也不用挑了,索性你全部都带走好了。”
“挑什么呢?”门外有人问话。
“祖母。”顾明芝笑盈盈迎出去,亲昵搀扶着豫康公主进来,指了指桌子,“哥哥想送点东西给三妹妹,好带回做个念想。”
方嬷嬷在后面笑道:“这也太多了些。”
顾明淳讪讪道:“我也不懂,所以多拿了几样让三妹妹挑。”
豫康公主进屋坐下,方道:“船上不好带东西,玉丫头你挑一、两样就好。”饶有兴趣的看了看,笑道:“哟,连文犀照水墨都拿出来了。”
方嬷嬷凑趣笑道:“奴婢没记错的话,这是三年前大少爷在鲁国公府得的。当时驸马带着大少爷赴宴,正巧各家去的年轻人不少,鲁国公拿了这方文犀照水墨出来,让大家以春为题咏诗,最后是我们大少爷拔了头筹!”
豫康公主看向孙子,一袭宝蓝色的暗纹杭绸通袍,肤色白净、身量微丰,显得格外的温文敦厚。“明淳这孩子一向聪明。”点头赞了一句,又侧首问玉仪,“选好没有?我还有话给你说。”
玉仪其实早就选好了。
所谓男女有别,自己带回孔家的东西绝不能犯忌。什么玉佩啊,扇子啊,都有私相传递的嫌疑,带有记忆的旧物更是不行。可是表哥一片赤子之心,不忍冷心拒绝,所以只能挑贵重又无碍的,免得他以为自己不领情。
“少不得让大表哥割爱了。”玉仪笑了笑,指了那方文犀照水墨,“这是花钱也难买到的,大表哥若是不心疼,就把这个送我吧。”
顾明淳连忙笑道:“三妹妹喜欢,只管拿去就是。”
豫康公主心内点头,这个外孙女儿是个稳妥的,比起年长一些的孙女,举止行事都更让人放心。等孙子孙女都出去了,方道:“孔家不日就要来接人,我原是不想放你走的,可是把你强留了,反倒让你落个不孝的名声。”
玉仪微笑道,“让外祖母担心了。”
“当初我舍不得你娘,留她到十七岁才出嫁,没想到几年功夫就……”豫康公主忍不住伤感起来,拭了拭泪,“如今你才十二,又没了亲娘,此番回到孔家,叫人怎么能放心的下?倘使你娘在天有灵,只怕也要怪我心狠。”
“怎么会呢?”玉仪劝道:“这十年来外祖母的恩情,玉仪都记在心里,娘若是知道了,也只有感激何来埋怨?况且我回孔家乃理所应当,岂能叫外祖母为难?我回去后自有爹爹做主,外祖母无须担心。”
豫康公主原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却只余满腔伤感,只是紧紧握住玉仪的手,不断的摩挲,半晌才道:“你回孔家以后,既有父母尊长又有兄弟姐妹,且孔家人多事杂,日子必定不如在京城过得舒心。那阮氏是何脾性暂且两说,但她有儿有女,想来不会看重于你,你父亲身为男子不问后宅事,唯有你自己照顾自己。”
方嬷嬷在旁边相劝,“公主,奴婢也会看着表小姐的。”
玉仪也道:“是啊,方嬷嬷可是个明白人。”
豫康公主摇摇头,无奈笑道:“方嬷嬷总归只是仆妇,阮氏可是当家太太,只能护你多少多少,有时候也说不上话。”
玉仪情知这是实情,方嬷嬷再精明厉害,也不好和阮氏对着干。
“不过你放心,外祖母不会忘记你的。”豫康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又道:“我给你备了三千两银子,都换成了小额银票,先让方嬷嬷替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玉仪知道这是外祖母的关心,并没有多言谦辞,只是想起李氏送来的匣子,取了出来道:“这是昨儿舅母送来的,我虽不是很懂行,但估摸了一下,一起至少值个千把两银子。”
豫康公主有些诧异,抬头看了方嬷嬷一眼。
“这些首饰都是上好的,只是贵重了一些。”玉仪笑着说了自己的想法,“不如我也只拣一样留着,其余的等走了以后,还请外祖母帮还了吧。”
豫康公主略微犹豫,才道:“既然是你舅母送的,你就收下好了。”将匣子推给了方嬷嬷,“你替玉丫头收好,平日里少拿出来显摆。”
方嬷嬷点头道:“奴婢省得。”
豫康公主又嘱咐了许多事宜,玉仪都一一应下了。
说来说去,豫康公主还是担心玉仪年幼气盛,怕她不小心得罪了阮氏,暗地里要吃苦头。只是说一千道一万,回去还得靠玉仪自个儿,好在有方嬷嬷一同过去,总算稍微放心一点。
“你说……”回到房中,豫康公主忍不住问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不然的话,那些首饰完全可以添做聘礼。”
“不会吧。”方嬷嬷怔了一下,“表小姐自幼养在夫人跟前,难道不比外头的强?这些年来夫人待小姐如何,公主也瞧在眼里,绝非一朝一夕做出来的。”
“平日疼爱是一回事,娶做儿媳又是另外一回事。”
“许是公主想多了,夫人只是……”
“算了,不说了。”豫康公主不以为然一笑,“不管她有什么想法,反正我是认定了玉丫头,淳哥儿也是一片真心,过一、两年,派人去苏州提亲便是。”
“如此最好。”方嬷嬷也高兴起来,“有公主在,夫人又是个绵和的性子,表小姐将来只有享福的。”
“呸!”豫康公主啐了一口,道:“你是想自个儿早点回京吧。”
方嬷嬷笑道:“公主真真是火眼金睛,什么事都瞒不过。”
“少在我这儿打花枪了。”豫康公主也笑了,又道:“孔家只怕不日就要来接人,你这几日不用在我跟前忙,先准备准备,缺什么赶紧让人去办。”
离京
过了小半月,苏州孔家派人来到京城。
豫康公主这边早已安排妥当,跟随玉仪同往苏州的人,除了方嬷嬷以外,还有两个贴身大丫头彩鹃、素莺,四个小丫头扶琴、问棋、吟书、挽画,以及两房粗使仆役,一共跟去十六个人。
这还是豫康公主精简再精简,挑了又挑留下来的。
其中彩鹃原就是孔家之奴,年幼跟随玉仪上京,后来又再次返回,陪着玉仪在京城住了十年,如今连说话都是一口京腔了。
孔家原本想着玉仪身边就两、三个人,预备的船并不大,结果豫康公主手一挥,叫来大半屋子的丫头婆子,居然都是要跟着回苏州的。
这次来接人的是孔府二管家,见状为难道:“原不知有这么多人,只怕如今还得另租一条船才行。”心里更是发愁不已,这租船的花费,以及多出来十几个人的开销,回去可怎么跟二太太说啊。
豫康公主早就料到了,爽快笑道:“大船我已经备好,往返苏州的开销也算在公主府上,别的不用操心,只消照看好你们小姐就好。”
二管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公主只管放心,必不会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豫康公主嘴角微微含笑,手上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盖,慢悠悠饮了一口,方才缓缓吐道:“三心二意、马马虎虎的当差,我谅你们也-不-敢!”
二管家脸上的笑容一时收不住,僵了半晌才道:“不敢,不敢。”
“先下去候着。”豫康公主打发人出去,进了里屋,看着一手养大的外孙女,万般不舍道:“记住我交代你的话,凡事和方嬷嬷商量着些,若是受了委屈少去计较,熬过这几年便好了。”
顾明淳正站在旁边,听得这话顿时喜不自禁。
“都记下了。”玉仪心里没有底,自己真的还能够再回来吗?真的会顺利的嫁给表哥,平静的过完后半生?看着面前熟悉的亲人,不知为何微微不安,总觉得这一去便难以回头了。
顾明芝眨眼笑道:“看我说的没错吧?”
“斯文点。”李氏瞪了女儿一眼,又拉起玉仪的手道:“记得好好孝敬父母,和兄弟姐妹要友爱,少读书多学点女红,将来也好……”
豫康公主打断道:“行了,别误了时辰。”
李氏察觉到了婆婆的不快,暗道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好似一心盼着外甥女快走似的,----尽管这是不争的事实。平日里习惯了婆婆的积威,只得诺诺道:“是啊,玉丫头路上小心一些,千万顺顺当当。”
有丫头拿了团垫过来,玉仪郑重的朝上磕了三个头,“外祖母,保重身体。”又朝李氏福了福,“舅母,回头替我向舅舅辞别。”末了抓住表姐的手,“二表姐,到了苏州我就给你写信。”
李氏看见儿子眼睛一亮,不由皱了皱眉。
豫康公主瞧在眼里不做声,对玉仪笑道:“走吧。”朝孙子招手,“路上别淘气,等下送了你妹妹上码头,就赶快回来。”
顾明芝吃惊道:“哥哥要去码头送人?”
豫康公主含笑看着她,“你就别想了,姑娘家好好在家呆着。”
尽管顾明芝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出门没戏,只是不甘心,恨恨的瞪了哥哥一记。
顾明淳得偿所愿,才懒得跟妹妹计较,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玉仪坐了软轿,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离去。
豫康公主满心失落回到房中,因玉仪和方嬷嬷都走了,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虽有几个得力的丫头,但自己的烦恼不能随便说,因此越发觉得胸闷不已,看什么都不顺眼。
正巧李氏跟了进来,问道:“昨儿庄上送来几只野鸭子,要不要腌着吃?”
豫康公主懒懒道:“你做主就行了。”
李氏心中有鬼,不由多打量了婆婆一眼。可惜豫康公主连眼皮都没睁,面上更是看不出喜怒,惴惴不安中,赔笑道:“那我先去吩咐午饭了。”
片刻后,豫康公主缓缓睁开眼来,望着晃动不已的水晶珠帘,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码头,顾明淳反反复复交待道:“三妹妹,无事可不要站得太靠边,外面都是江水,那可不是好玩的。”又道:“听说船上夜里寒凉,三妹妹记得多加件衣服。”说一千道一万,到底还是不放心,索性跟着上了船,打算亲自检查一番。
结果一会儿嫌床太窄,一会儿又嫌帐子的料子不好,再者浴桶又不是黄花梨木的,茶盅也不是白玉瓷的,总之嫌这嫌那,说得好像都没法住人了。
方嬷嬷拿他没办法,只得催道:“回去吧,马上就要开船了。”
顾明淳全不理会,只朝玉仪叮嘱道:“三妹妹是小时候坐过船的了,如今也不知道还习不习惯?我让人找了晕船的丸药,要是难受了,就叫彩鹃给你服一粒。”
彩鹃好笑道:“表少爷,你都说了三遍了。”
“大表哥,你就放心吧。”玉仪也笑,“还有方嬷嬷跟着呢。”
顾明淳搓了搓手,又道:“船上的饭菜不好,三妹妹你将就着些,吃清淡一点,千万别在路上闹肚子。”凝神想了想,“还有还有,夜里千万把窗户关严实一点,免得水面上的寒气进来,秋凉最容易伤了身体。”
玉仪连连点头,“放心,都记下了。”
外面已经来人催了好几遍,问到底几时开船,方嬷嬷只说再等等,回来跺脚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别在这儿唠叨了,行不行?”
顾明淳把能说的都说了,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交待的,只得恋恋不舍告辞,临到门口又回头,郑重嘱咐道:“三妹妹,回去后记得给明芝写信。”
到底是想让玉仪给谁写信,只有傻子才不明白。
屋里的丫头都是好笑不敢笑,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是怕臊着玉仪,恐怕早就笑出声来了。
方嬷嬷无奈道:“走吧,走吧,不会忘了的。”
顾明淳只盯着玉仪看,待她亲口答应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玉仪怕他耽误时辰,只好道:“大表哥早点回去,免得外祖母和舅母担心,记得替我向舅舅辞别,再跟二表姐问个好儿。”
顾明淳点了点头,怅然道:“三妹妹一路珍重。”
这回终于是真的走了。
方嬷嬷送了人回到侧房,让香彤倒了碗茶,饮毕问道:“累死我了,嘴皮子都快说干了。”又问:“小姐歇了没?”
香彤回道:“没有,正在看书呢。”
方嬷嬷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思绪却早已飘飞远去。
眼下自个儿领得这份差事,还真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那阮氏和善还好,守着表小姐过几年,只等京城公主府的人来提亲,一嫁一娶就算完事。可那阮氏……单看孔家二房内宅的景况,就知道里面的水不浅,将来还真不好说。
还有一点,夫人似乎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李氏不喜欢自己做儿媳,这一点玉仪也看出来了。
原本就是两世为人,心理年纪远远超过实际年纪,况且又在公主府长大,见多了京城的淑媛贵妇,这点小小见识还是有的。
舅母以千金之礼相赠,怎么看都不像是随意出手,倒像是在给自己添嫁妆。可是她若认定自己这个儿媳妇,又怎会如此早早给了?等到将来下聘礼时,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若真如此,那这门亲事可就玄了。
自己是长公主的嫡亲外孙女不假,可惜母亲不在,父亲又没有官职,即便祖父是苏州知府,却也只是外省官儿,在京城里说不上什么话。
假如舅母一心望子成龙,当然希望娶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儿媳。
玉仪心中五味陈杂,除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感慨外,还有些为公主府担心。舅母家人口简单,再加上她育有一子一女,舅父又身边没有侍妾,平日生活太过舒心,遇事也就很少多想一层。
当今天子年富力强,吴氏一门正春风得意,吴太后又跟外祖母不大对盘,岂会愿意看到顾家崛起?即便舅母真的看不中自己,也希望她眼界别太高了,免得到时候贵亲没结成,反倒碍了他人的眼。
再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倘使明淳真娶了一个权贵人家千金,面对公主当然不敢放肆,可是面对六品京官之女的婆婆,又岂会真的放在眼里?
当初外祖母怕吴太后忌讳,故而选儿媳时格外谨慎。之所以选了舅母,看中的就是她家世清白,父亲官职不显,不然京城名媛多了去,何以轮得到她?说起来,舅父乃长公主嫡子,表哥只是长公主嫡孙,这身份可差多了。
那天跟外祖母说了首饰的事,也是想提个醒儿,免得外祖母一厢情愿,到时候弄出尴尬的局面来。至于最后会不会嫁给明淳,玉仪反倒不是太操心,因为这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多想也是无益。
再说彼此是表兄妹,从现代遗传学来说,玉仪并不是太愿意这门亲事。
况且嫁人是结两姓之好,若是婆婆十分不情愿,纵使自己勉强嫁过去,也不会有什么舒心的日子。这个时代,可是要求儿媳绝对服从公婆,否则就犯了七出,落个不孝父母的罪名。
那种整天被人戳脊梁骨,甚至还有可能被丈夫休弃,一辈子都苦巴巴的日子,想一想都浑身发冷。再说自己回到孔家,婚姻大事还得看继母的意愿,若是她不愿意,这件事就更没希望了。
前景不容乐观,玉仪心里暗自苦笑摇头。
罢了,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原本大画舫留了孔家人的位置,但二管家舍不得让来的船白白空着,又觉得跟公主府的人搁一块儿不自在,所以领着人还坐原来的船。
开船后,一个姓汪的婆子凑近笑道:“二管家,怎么咱们不跟三小姐在一处?”艳羡的看着远处的大画舫,“瞧瞧,多气派啊。”
“气派倒是气派。”二管家往前面眺望了一眼,摇头笑道:“只是那边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咱们何必去挤那个热闹?再说了,大伙儿只是来接人的,回去后又不跟着三小姐过,可别落得两头不讨好。”
此言一出,那些一样艳羡的人都熄了心思。
三小姐那边固然热闹非凡,身边的人还都出自公主府,可是离了京城,到了苏州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所谓人离乡贱,公主府的人再气派不过是在京城,到了苏州孔家,强龙还能压得了地头蛇?况且二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嫁进孔家十来年,生下一堆儿女,早在孔府里站稳了脚跟。二老爷又是不管事的,内宅的事都是二太太说了算。
此番三小姐回去,还不知道是谁降服了谁呢。
汪婆子连连点头,“没错,咱们还是别淌这趟浑水的好。”接着咂了咂嘴,又道:“不过三小姐到底是养在公主府的,那通身的气派,可真是没得说,把府里几位小姐都比下去了。”
“可惜啊。”二管家摇摇头,不看好道:“没了亲娘做依傍,将来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一个姑娘家长得美不美,人聪不聪明倒是次要的,最终还得看命好不好。
有句话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哪怕你没出阁时是个天仙,只要一朝嫁错了人,这一辈子便算是毁了。
这话不便深说下去,再说就要涉及到孔府主子,几个人心神领会一笑,转而丢开说起闲话来。汪婆子是个嘴闲不住的,又道:“方才送三小姐的那位公子,听说是公主府的大少爷,看起来可是个念旧的人。”
另一人笑道:“要是咱们三小姐再嫁回去,那可是亲上加亲。”
二管家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汪婆子仍是兴致勃勃,说道:“果真如此的话,那公主府的聘礼不知道多丰厚。”
“算了吧。”前头那人摆手道:“若是聘礼气派,那嫁妆也就不能寒碜了。”压低了声音,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可不是割了这位的肉了。”
汪婆子会意一笑,“也对。”
“行了。”二管家睁开眼睛,不快道:“别以为现在是在外头,就满嘴胡沁,忙了一天不嫌累?还不都歇着去!”
汪婆子回到下房,却还是不住的起身往前面探哨,看了半日,回头问道:“赵荣家的,咱们真的不用去三小姐那边吗?”
赵荣家的是阮氏的陪嫁丫头,才刚三十出头,肤色白净,打扮甚是干净利落,闻言笑道:“汪妈妈想去便去,问我做什么?”
“我是怕三小姐身边人手不够,有要帮忙的地方。”汪婆子有些讪讪,咧嘴笑道:“你也知道,我那五小子快要娶亲了。”
赵荣家的有些不屑,面上却不显露,只道:“汪妈妈且先坐下,便是要去帮忙,那也得等船靠岸了。”她是阮氏身边得力的人,并不稀罕几个赏钱,不像汪婆子年迈,一点蝇头小利也不放过。
汪婆子尴尬笑道:“也是,那等晚间补水时再说吧。”
到了晚饭后,汪婆子果然溜到了大画舫上。
“小姐。”问棋在外面拔高了声音,“汪妈妈过来请安。”
玉仪一怔,继而朝彩鹃看了一眼,方才让人进来,笑道:“汪妈妈请坐,你是太太身边的人,不用如此多礼。”
“早就想过来的了。”汪婆子陪笑谢过,方才斜着坐了小半边杌子,“只是我人又老手脚又笨,没得给三小姐添乱,只是礼数不敢废,好歹也该给小姐问个安。”
先前在公主府时,豫康公主不耐烦一大堆人说话,便只见了二管家。除了刚上船远远看了一眼,汪婆子这还是第一次见着玉仪,若说是专门来请安的倒也没错。
玉仪笑道:“汪妈妈有心了。”
汪婆子没话找话,说道:“太太听说三小姐要回来,高兴的什么似的,提前半月就开始收拾屋子,通通换了一遍新的。”赞了一回,又道:“五小姐更是盼星星盼月亮,说是等着三小姐带稀罕物儿呢。”
汪婆子口中的“五小姐”,乃是阮氏唯一的女儿玉娇。
古代没有相片,玉仪只知道这位妹妹年方九岁,生得娇憨可人,很得父亲和继母的喜爱。这汪婆子赞完主母,还不忘夸夸小主人,更把自己说得多受欢迎似的。只是不知这是阮氏授意,还是她在尽忠仆之职。
汪婆子有的没的扯了一大篇,估摸口水都说干了。
问棋在门口眉头微皱,进来却是笑盈盈的,手上捧着一大碗温热的桂花甜汤,递到汪婆子面前,“汪妈妈尝一尝,这是小姐上月亲手做的桂花蜜。”
“三小姐就是心灵手巧。”汪婆子赞了一句,方才一勺一勺的喝了起来,每喝一勺都要停一停,仿佛在细细品味一般。环视了屋内一圈,赞道:“瞧瞧这屋里的布置,即便仓促在外,也能看出不一样的气派来。”
玉仪微微一笑,只问:“汪妈妈觉得这桂花蜜如何?”
“真是又香又甜。”汪婆子赞不绝口,咂嘴道:“一股子浓浓的桂花香味儿,喝着也不絮烦。”
玉仪侧首,吩咐道:“去给汪妈妈装上一瓶。”
“那怎么使得?”汪婆子谦辞了几句,忽而一眼瞥见床头的绣活,赶忙走过去瞧了瞧,然后取到玉仪跟前,赞道:“好鲜亮的活计,三小姐的手怎么这般的巧?到底是公主府里能人多,请的绣娘师傅也不一般。”
玉仪对自己的针线有数,充其量也就一般般,实在当不起什么手巧的赞誉,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汪妈妈过奖了。”
彩鹃见她喝了汤还不走,不由皱了皱眉。
这边问棋会意,取了五钱银子的赏封过来,笑眯眯道:“辛苦汪妈妈过来一趟,这是一点茶水钱。”
汪婆子这回总算明白过来,笑着接了道:“那三小姐先歇着,我就回去了。”
等人走后,彩鹃长长的吁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问棋更是捧腹大笑,比划道:“那么大的一碗桂花甜汤,居然喝得一干二净。”
有句话叫做“迎客的茶,送客的汤”,偏那汪婆子浑然不知。屋里的丫头也是好笑不已,都道:“可惜了那碗好汤。”。
方嬷嬷亦笑了笑,又打量了房间一圈,见没少什么东西,也没多出什么东西,方才放下心来。继而神色一正,道:“小姐此番回去不比在京城,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切忌背后议论他人长短,给小姐惹出是非,让我知道了决不轻饶!”
“是。”众人收敛了笑容,一起齐声应了。
意外
古时交通不便,从京城到苏州要花上小半个月。
玉仪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就一直养在深闺,如今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感受一下没有污染的清新空气,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只可惜,方嬷嬷坚决不让下二楼。
玉仪只好隔着纱帘,每天坐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腻了就翻翻书、绣绣花,再跟丫头们说笑几句。
“你们瞧。”问棋扑在窗口有一会儿了,朝屋内招手道:“那个汪婆子也太贪心,这几天总朝这边张望,难不成还要再来请安不成?”
彩鹃啐道:“少胡说,你整天盯着别人做什么?”
问棋撇了撇嘴,又笑,“小姐你评评理,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玉仪正在桌边绣一朵牡丹花,闻言过去看了看,回来笑道:“兴许人家只是出来透透气,四下看看罢了。”
问棋撇了撇小嘴,嘟哝道:“行行行,算我多事。”
“没规矩。”彩鹃笑着嗔道:“也是我们小姐脾气好,换一个主子,就你这胡乱淘气的毛病,早不知道挨了多少耳刮子了。”
问棋赶忙低下头,“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行了,你又吓她做什么?”玉仪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骨子里有着人人平等的观念,平时只要下人不犯什么错,素来都是十分宽和。
彩鹃叹道:“不是我想多嘴,只是怕她回去后还口没遮拦,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到时候给小姐添麻烦。”
丫头里面彩鹃年纪最大,素莺稍小一点,其余四个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其中问棋最小,才得十一岁。因她生得一副讨喜的模样,人又机灵嘴巧,很合玉仪脾气,平日里不免性子有点跳脱。
以前在公主府还无碍,只是回了苏州……
玉仪觉得彩鹃的有道理,也就没再多说,吩咐道:“时辰不早了,去让厨娘准备几样爽口小菜。”
外祖母怕阮氏乱给自己丫头,不仅不得用,还免不了会添点乱子,所以才精挑细选了这几个。甚至连彩鹃和素莺的人家都订了,分别是陪过来两房下人的小子,免得阮氏胡乱配了人,自己没有得力的使唤。
只是扶琴、问棋四个,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等将来自己出阁之时,她们便是陪嫁丫头,很有可能共用同一个丈夫。
按照外祖母的说法,反正男人大都是三妻四妾的,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自己安放几个,只要把卖身契拽在手里,又听话又省心。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不错,而且玉仪也相信,问棋她们会比外人更好控制,没准还能帮自己固固宠。万一自己生不出儿子,正好抱过来养着,反正都得管自己叫母亲,面对生母却只能叫姨娘。
可是一想到这儿,玉仪就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晚饭上了素拌三丝、清炒小菱藕、拌海蜇,主菜是富贵一品锅,再配了一个素面片莼菜汤。玉仪因为心情欠佳,胃口也不好,草草吃了一点,再喝了半碗汤,便道:“你们几个端出去吃吧。”
彩鹃等众人都走了,方才问道:“小姐是不是觉得我多嘴了?”
“不关你事。”玉仪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你跟在我身边最久,算是我最为放心的人了。如今你的婚事也定了下来,有了好归宿,等你为曹家添了后,我自然还要让你回来的。”
彩鹃不防听到这么一番话,羞红了脸啐道:“小姐才多大年纪,就说什么归宿什么添了后,真真也不害臊!”
玉仪笑道:“我为什么要害臊?说的又不是我。”
心下却是微微黯然,像彩鹃和素莺各自嫁了人,夫家又同样是自己的下人,将来也算是两处助力。可像问棋她们,假如真的成了自己丈夫的侍妾,甚至再生儿育女,又该怎么相处呢?彼此有了利益冲突,即便自己肯念旧情,人家为了子女也未必愿意,想想真是叫人头疼。
这么一想,还是陪嫁一些新买的丫头最好。
玉仪托着腮,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半日。
“小姐?”素莺走了进来,问道:“热水已经烧好了,这会儿要不要用?”
“去准备吧。”玉仪还保留着前世的习惯,每日必定一浴,即便寒冬腊月也依然不变,好在公主府还不缺这点柴火。
可到苏州后,怕就不能这么恣意了吧。
玉仪抛开那些没有意义的遐想,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热水澡。正要叫人来揉头发,突然脚底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阵钻心刺痛涌来,不由“哎哟”道:“快瞧瞧,地上是不是有虫子?”
问棋素来比旁人胆大,冲进来问道:“虫子在哪里?”
因房间里水气腾腾,视线甚是模糊,只隐约看见一个小东西在动,等到问棋蹲下身去抓时,那虫子早已钻到木桶后面去了。
“别抓了,跑了就算了。”玉仪忙道:“小心蛰着你!”
彩鹃急得跺脚,“小姐,你还管别人?!”顾不上斥责问棋本末倒置,急命她道:“先把小姐扶到床上再说。”一个架着一边,连扛带抱把人弄了出去。
玉仪不知道自己脸色难看,笑道:“没事,这会儿不太痛了。”动了动脚,才发现不是不痛,而是脚面已经麻木,大脑感觉不到痛楚而已。
方嬷嬷闻讯进来,一眼便瞧见玉仪那红肿的脚面,顿时又气又急,朝丫头们劈头盖脸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呐!伺候小姐洗个澡,也能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又问:“今儿是准备的热水?”
问棋一张小脸煞白,哆嗦道:“我……是我。”
玉仪笑道:“也不怨她,谁知道那虫子几时钻进来的。”
“回头再收拾你!”方嬷嬷暂时没空管问棋,凑近瞧了瞧,叫苦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一脸焦急,吩咐道:“快,让人去城里请个大夫来。”
晚上不方便行船,此刻画舫正靠在一个小镇的码头。
玉仪的情况渐渐开始不妙,起先还笑劝方嬷嬷不要生气,只过了一会儿,脚面就开始透出紫黑颜色,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好在小半个时辰后,大夫来了。
方嬷嬷已经急得团团转,此刻没空责骂丫头们,忙请大夫上到二层画舫,谁知等到要诊治时,却叫人为难起来。
无他,玉仪的伤口在脚面上。
若是寻常诊脉,还可以搭一块丝绢在手上掩盖,可是伤在脚上,又是被虫子咬出了伤口,盖住如何知道情况?不盖的话,岂不是让外人瞧了去?
姑娘家的身体是最最珍贵的,更别说是未出阁的小姐,那能让陌生男子瞧见?不然即便侥幸治好了,也失了名节,将来玉仪还怎么做人?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饶是方嬷嬷胸有城府、灵机百变,此刻也只能干着急,只恨那虫子不长眼,被咬的人不是自己。公主派自己护送表小姐,那是看重自己,不料却出了这等事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众人皆看出了方嬷嬷的为难,但谁也不敢开口,让大夫快点过去治病,一起都变成了泥塑菩萨,僵硬不动。
大夫为难了半日,隔着帘子小心道:“你们先说说,现今脚肿的如何了?”
“让他出去。”玉仪的胸口越来越闷,一方面是毒素所致,另一方面是被眼前的人气的,气喘吁吁道:“给我拿一把剪子来,还有……打一盆清水。”
唉,真是害死人的古代啊!
“小姐?”彩鹃捧了剪子过来,却不肯给,“小姐……你要做什么?”
玉仪心里绝倒,难不成还以为自己要自杀?哭笑不得道:“快给我……先把毒血放、放出来,再用清水洗一洗。”
彩鹃哆哆嗦嗦递过去,还不敢撒手,“这……这太……”
“害怕就闭上眼睛。”玉仪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没力气啰嗦,举起剪子要往自己脚面划去,奈何整个左腿都麻木了,根本够不着。心里不由一阵气急,恨恨道:“谁来帮我一把,不然……万一死了也是个屈死鬼。”
丫头们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
“我来!”问棋哭着扑到床边,“以前我在家杀过鸡……我会用刀……”抽抽搭搭抢了剪子,“反正都是我害的,让我死了去替小姐吧!”
“划个十字……挤了,再用清水……”玉仪话未说完,脑子一阵剧烈的晕眩,身体向后一栽,顿时人事不省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彩鹃自八岁做小丫头起,就一直伺候玉仪,又从孔家一路跟到了京城,如今再一起返回苏州。除了玉仪已故的|乳母崔氏,便数她跟在身边最久,主仆二人感情最深,当下嘤嘤哭出声来。
外面扶琴、吟书几个不知所以,听见哭声还当玉仪活不成了,吓得魂飞魄散,一则为小主人伤心,二则为自身将来担忧,纷纷跟着哭了起来。
一时间,二层画舫内哭声大作。
此时天渐渐黑透了,岸边稀稀疏疏亮起了灯。离孔家画舫不远处,悠悠然驶来一艘稍小一些的画舫,上面灯火通明,每一盏灯笼都写着一个“江”字,在夜色中闪烁着灼灼光芒。
画舫东面,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
一身暗红色的刻丝团纹锦袍,领口、袖口皆以素绫压边,上面再用金线刺绣,形成连绵不断的藤蔓花纹。唯恐旁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束发上还别了一只黄澄澄的足金簪子,再以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饰之,看上去活像一只华丽丽的孔雀。
此刻这只孔雀眉头微皱,喝道:“过去瞧瞧,前面的人是怎么回事?大半夜鬼哭狼嚎的做什么?”
“六爷不必烦恼,想来是人家出了什么事儿。”说话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剑眉凤目、身姿如松,透着一种世家公子的从容,“若是能帮得上忙的,咱们就去帮人一把,若是不耐烦,离远一点停泊便是了。”
“随你,反正是你的船。”
不多时,江家下人回来报道:“前面是豫康公主府的人,护送公主的外孙女孔小姐回苏州,不料被虫子咬了,仿佛有些不大好呢。”
“原来是豫康公主的船。”江廷白多看了一眼,笑道:“难怪这么气派。”
“气派什么?”罗熙年颇为不屑,嘲道:“不过是个空壳子的破落户罢了。”
江廷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去接他的话头,只是道:“不知道是什么毒虫,居然这般厉害。正巧我兄长得了几盒稀罕药膏,让我回家一起捎走,里面有一盒子,说是能解百毒呢。”
罗熙年嗤笑道:“人家被咬了,与你何干?偏你爱管闲事。”
“爷----”旁边斟酒的美人娇声浅笑,声音宛若银铃,“江公子这叫急人所难,乃是仗义之举,怎么能说成是管闲事?”
“琼姿姑娘过誉了。”江廷白微微一笑,“都已经碰上了,总不好眼睁睁看人死,倘使救人一命,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罗熙年懒洋洋道:“真是闲的。”
江廷白并不动身,而是道:“既然人家是孔府千金,我去不方便,还得有劳琼姿姑娘辛苦一趟。”
“罢了,救人要紧。”琼姿在旁边咯咯娇笑,站起身来,“妾身这一去,若是能够帮上孔小姐,他们那边也安静一些,爷也好早点安歇。”
“去吧,去吧。”罗熙年挥了挥手,眼皮也不抬道:“不用拿话哄我。”
琼姿上了公主府的画舫,说清楚了自己的来历,又道药膏或许对解毒有用,顿时令方嬷嬷等人大喜过望,只道天无绝人之路。
请来的大夫看过药,点头道:“的确是解毒的膏药,眼下我也没有更好的,只能先将就试一试。”一面命人拿去涂抹,一面又开了一副口服汤药,叹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方嬷嬷颤声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等……等我们小姐醒来……”原是要说道谢的话,却因担心玉仪的安危,哽咽几次都没把话说完。
琼姿连忙避开,“当不得,不过举手之劳。”心里忐忑不安,看那孔小姐的情形,似乎中毒颇深,小腿上已是一大片青紫之色。也不知道这药管不管用,若是有用还好,若是救不活那孔小姐,自己回去没准还要落埋怨。
六爷一向都是个喜怒不定的,虽说这事不与自己相干,但是既送了药,也就有了那么一点点干系。若是真的治不好孔小姐,江公子落了面子,没准六爷便会迁怒自己,往后也就渐渐淡了。
尽管琼姿只是罗熙年的外宅,甚至相处了半年,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但也从那些下人的嘴里,隐隐听说了一些事。
据说当初最得宠的那位瑶芳姑娘,色艺俱佳、艳冠群芳。
只因有次说了一句,梅花没有树叶光秃秃的不好看,便惹得六爷发了一大通脾气,后来连人都被送走了。
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出身贱籍的歌伎。
琼姿摇了摇头,像是要抹去心中的担心一般,转而把心思放回来,朝方嬷嬷道:“小姐是贵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方嬷嬷勉强弯了弯嘴角,点点头,“多承琼姿姑娘吉言。”
然而玉仪抹了药膏后,并没有明显好转,先时虽然晕了过去,但还偶尔呻吟一、两声,后来竟然渐渐没动静了。
片刻后,问棋捧了热腾腾汤药进来。
方嬷嬷急忙亲自喂药,谁知玉仪一直牙关紧咬,费了好大的劲儿,脸皮儿都掰出红印子了,还是没有办法令其张嘴。
“这可怎么是好?”方嬷嬷六神无主软在床边,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上前探了探鼻息,不料触手却是发凉,“小姐……”颤抖着再伸手过去,几乎摸不到呼吸,顿时再也忍不住,哽噎滚出泪来。
“小姐、小姐她……”彩鹃怔了怔,待明白过来,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了,只是无声的张大了嘴巴。
众人皆是屏住呼吸,屋子里顿时一片死样寂静。
贵人
玉仪一直昏睡到了半夜,脑子里浑浑噩噩犹如一团糨糊。
前世……今生……许多片段一起涌了出来。
时而是当初做小白领的场景,加着毫无意义的班,吃着千篇一律的盒饭,回家再听母亲的唠叨,说是又有人介绍了一个青年才俊,叫自己周末打扮漂亮一点,争取这回一次搞定。
时而是刚穿越到古代那会儿,陌生、无助、害怕,还因为成|人灵魂用幼儿身体,不得不把智商降低,做出童稚可爱的样子,免得不小心露出马脚。特别是夜里睡觉,连梦话也不敢说,免得被人当做中了邪,一盆狗血泼了过来。
仿佛做了一个绵延无边的迷梦,不过场景却很真实。
可是……为什么脚上好痛?
还有,胸口怎么像塞了一团棉花?
玉仪的神智渐渐复苏,终于想起自己在回孔府的路上,孔家的船刚出了事,自己又被一只小虫子咬了。
呃,这回不会要把小命报销了吧?
可惜了这一副不错的皮囊,还有大好的青春,而且好不容易熬到长大了,不用再装幼稚了,谁料竟然遇上这等悲催的事。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
听到彩鹃抽抽搭搭的,玉仪想告诉她自己还没死,可惜身体完全不配合,好像完全脱节了一样,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
方嬷嬷在旁边不停的念佛,语音含悲道:“这可怎么办啊,还是掰不开嘴。”
玉仪听了在心里直叹气,掰不开嘴就拿筷子撬啊!人都快要死了,还讲究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还怕自己醒了追究此事?真是叫人无语了。
最后还是彩鹃豁出去了,去找了一双干净筷子,奔回床边哭道:“嬷嬷,我来负责撬开小姐的嘴,若是伤着小姐身体,我情愿自己一人受罚!”
不怪方嬷嬷左右为难,实在玉仪的情形太不好,怎么看都像是救不活了。
原本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路上遇到这等事,方嬷嬷有看护不力之责,若是再把脸面弄坏,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方嬷嬷心里念了一万遍佛,祈求佛主能够救活自家小姐。此时此刻,早已顾不得什么京城苏州,只要玉仪能活过来,便是自己一辈子留在苏州也使得。
或许是方嬷嬷的祈求起了效,半个时辰后,玉仪的身体竟然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眼来,只是面色仍然苍白得很。
方嬷嬷上前一把搂住了,激动道:“小姐醒了!”
玉仪虚弱的吐了一句,“还没死……”
“呸呸呸!”方嬷嬷笑着流泪,连连道:“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别再说那些不吉祥的话!”泪水直往下滴,哭道:“只要小姐能好起来,我情愿往后日日吃斋念佛,再给佛主塑造金身,年年月月香火不断。”
彩鹃拿勺喂了几口清水,玉仪缓了缓,这才看清屋里还有一名陌生女子,方才隐隐听得方嬷嬷等人说话,便朝那女子微笑,“多谢琼姿姑娘。”
“我只是替人送药。”琼姿见她得救,心下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药膏是江公子的,他不便打扰孔小姐,才让我送药过来。”
此刻大夫还在船上,方嬷嬷命人叫了进来,隔着帘子切了切脉,颔首道:“可算是熬过来了。”转头吩咐,“再把汤药按时给小姐煎服,伤口也要按时清洗,然后仔细的涂抹药膏,慢慢的毒性就会退掉。”
彩鹃朝着大夫磕了一个头,又朝琼姿磕了一个头,哽咽道:“我先替小姐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使不得,使不得。”琼姿让了让,侧身避开了她,“你我原是一样的人,受不得如此大礼。”又道:“我出来的有些久了,也该回去了。”
“琼姿姑娘见谅。”方嬷嬷让人先送大夫下去休息,又陪她走了出去,“今日忙乱不堪,待到明日再行道谢。”
“不用如此多礼。”琼姿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婉拒了,“我们家爷一向疲懒,不喜欢会见生人,嬷嬷无须挂心不安,还是留下来,细心照顾小姐养病才是正事。”
这便是不愿见人婉拒了。
方嬷嬷心下明白,笑道:“既然如此,请容我们送上一份谢礼。”侧身耳语了几句,香彤点了点头下去,很快捧了一盘东西上来。
揭开面上的红绫,居然一盘黄澄澄的金元宝,拢共二十四个,每个都是小饺子一般大小。方嬷嬷一面亲自捧给琼姿,一面道:“只因外出不便,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些许茶水钱,还望小姐不要嫌弃。”
琼姿跟在罗熙年身边,平日里着实见过不少好东西,这些金子虽然够打上几套好头面,但也不至于难以舍弃。因此略一犹豫,便婉拒道:“嬷嬷太过客气,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方嬷嬷道:“琼姿姑娘对我们小姐有大恩,些许意思不值一提。”歉意一笑,“等日后小姐回了京城,必当再有重谢。”
琼姿身份微贱,收了孔家的重礼不敢自专,次日得空便奉与罗熙年看了,又把方嬷嬷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罗熙年一声嘲笑,拣了两个金元宝在手里把玩,正巧船上厨娘来问早饭,便顺手扔了一个过去,“赏你的!”
把那厨娘先是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欢喜的不知道该如何奉承,连连点头,“爷等着,我这就去做几个好菜上来。”
江廷白在旁边抚掌,笑道:“六爷好生大方。”
“还日后重谢,还以为是十几年前呢?”罗熙年嘴角微挑,不屑道:“京城就巴掌那么一点的地方,谁家昨儿请了什么戏,前儿又吃了什么菜,大家都是一清二楚。说得难听点,连放个屁都能闻着味儿。”
琼姿“扑哧”一笑,嗔道:“爷,这话也说得太不雅了。”
罗熙年哼了一声,“爷从来就没斯文过。”
琼姿的笑容不由僵住,讪讪道:“妾身……妾身不是……”想要赔不是,又怕更惹得他不快,心中惴惴不安,手上不停的绕着绣花丝帕。
“六爷。”江廷白不愿场面尴尬,打断问道:“难道公主府真的不行了?”
“还呆在这儿做什么?”罗熙年冷哼一声,瞧着琼姿战战兢兢走远了,方才神色一敛,淡淡道:“也不能说不行了,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丁呢。”
江廷白道:“六爷似乎不喜欢公主府,莫非有什么过节?”
“我一个不肖的纨绔子弟,能跟人有什么过节?”罗熙年颇为自嘲,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之色,“主要是如今后宫的那位,跟豫康公主一向合不来,我可不想你施了恩,反倒扯上什么瓜葛。”
“多承六爷关心。”江廷白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跟顾家有点拐着弯儿的亲戚情分,都已经听说了,实在不好装作不知道。”
“你心里明白就好。”罗熙年对别人家的事没兴趣,闲闲拨弄着茶盖,也不喝,半晌才道:“我家里最近鸡飞狗跳的,实在是没法儿住,打算躲个一年半载的,等老爷子寿诞再回去。”
江廷白笑道:“那就去我家住一段日子。”
“算了吧。”罗熙年敬谢不敏,摆手道:“你那祖父太有本事了,居然一口气养出九房儿孙来,子子孙孙,估摸你连自家兄弟都闹不清。我可不敢去凑那份热闹,回头给不起见面礼可就太丢人了。”
“罢了,你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江廷白摆手一笑,“我家虽是九房儿孙,却有五房都不在苏州,况且九房只得一双寡母孤女,实则也不过剩下三户而已。”摆了摆手,“倒是你们府里,还真是乱得没法说。”
罗熙年扯了扯嘴角,“要不这样,我又何必多出来?”
江廷白又闲话了几句,起身出去透风。
正巧看见琼姿立在画舫前头,一脸不安之色,心下微微一笑,上前道:“六爷就是那么个脾气,嘴上不饶人,琼姿姑娘无需太过多想。”
琼姿黯然道:“都怪妾身不会说话。”
“你还不会说话?”江廷白趣了一句,又道:“你且想想,六爷身边那么多人,为何却只带了你出来?”
琼姿的眼睛亮了亮,脸上不觉透出一些欢喜,喃喃道:“可是我总说错话,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六爷生气了。”
江廷白笑道:“他生气不关你的事,别乱想了。”他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只不过想让好友过得舒心点,这才多此一事,言尽于此便笑笑走开了。
晌午吃饭时,只见罗熙年神色一如平常。
琼姿仔细瞧了瞧,果然不像是真的恼了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心思一转,斟了一杯满满的酒,递过去道:“爷,喝一杯。”
罗熙年懒洋洋的,也不去接,只在她手里喝了两口,然后道:“今儿送来的元宝还不少好,你拿去打副头面戴戴。”
“谢爷的赏。”琼姿笑盈盈道:“妾身不缺首饰,先放着吧。”
“哦?”罗熙年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大方。”
“不是妾身大方。”琼姿神情娇媚,笑道:“只是跟在爷的身边,难道妾身还缺头面戴不成?只要爷不嫌妾身嘴笨,不生妾身的气就好。”
江廷白咳了咳,“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罗熙年瞪了他一眼,“少来,这可是你的船。”又让琼姿满了酒,一饮而尽,“你若说的都是真心话,也不算太蠢。”
“爷……”琼姿撒了个娇,佯作委屈嗔道:“当着妾身的面说妾身蠢,叫人好不伤心啊。”
“是么?”罗熙年挑了挑眉,“那你先背过身去。”琼姿不知所以,乖巧柔顺的转过了身,却听他补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琼姿嘟了嘴转过身,恨恨道:“爷这就算不当着面了?”
“哧!”江廷白忍俊不禁,抚掌道:“你最近心情好了不少,还有雅兴斗嘴了。”举起手中的酒杯,“来,你我先一起畅饮几杯。”
罗熙年连喝三杯,方道:“外头的空气,总是要比京城里好一些。”
且不说他们一路饮酒高歌、肆意作乐。
这边玉仪已好了许多,除了脚面还有一些浮肿,胸口偶尔还犯恶心以外,基本上算是脱离了危险期,调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另外,那只罪魁祸首也被人找到。
原来是一直小小的金蝎子,先头被问棋追丢了后,不知怎么又跑到了厨房,还蛰了厨娘一下。好在药膏是现成的,第一时间就抹上了,那厨娘只痛了一阵子,第二天又开始活蹦乱跳。
玉仪想起前世看“人与自然”,说是蝎子哲人一般很少致死,即便毒性厉害些,也不过是千分之一的概率。
呃,难道自己是传说中的彩票体质?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玉仪看多了江面风景后,兴致也不高了,况且每天被方嬷嬷等人盯着,除了解决生理问题,基本都拦着不准下床。
在玉仪反复争取后,才被批准了房间内活动的自由。
马上就要回到孔家了,----玉仪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家,她这一世的记忆里,一天也没有在那个家呆过,实在产生不出任何感情。
玉仪想到了继母阮氏,想到了十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有五个陌生的小毛头,以后就要变成一家人了,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抵达苏州登岸。
到了码头,江家的画舫上来了人。
琼姿大家都认得,跟在一个淡紫长袍的公子身后,介绍道:“这位是上次赠药的江公子,听闻孔小姐就要登岸,难得一路同行许久,特意过来告个别。”又歉意道:“我家爷昨儿喝多了,人还没有醒,所以就不过来了。”
玉仪在里面听了,不由失笑,想来是懒得跟陌生人打招呼吧,只是宿醉这个借口可不算太高明。
问棋挑了窗帘的缝隙,嘀咕道:“咦,外面来了个白面书生。”
“胡嚼什么?”彩鹃拍了她一下,“小姐在这儿,还不快把帘子放下来?仔细方嬷嬷回来说你。”
问棋吐了吐舌,赶紧缩回了头。
此刻方嬷嬷正在外面寒暄,笑道:“多承江公子救命之恩,真是无以为报。”
“嬷嬷太客气了。”江廷白微微欠身,回笑道:“若是仔细论起来,江、顾两家还是亲戚呢。”这是大户人家有教养公子的做派,遇到别人长辈身边有体面的奴仆,都甚为客气,以示对主人家的尊敬。
方嬷嬷听他如此说,想了想,“仿佛记得,我们家大老爷的妻舅媳妇姓江,莫不是跟江公子是亲戚?”
江廷白笑道:“是我的一位堂姑。”
大舅舅的妻舅的媳妇的堂侄儿,这是什么拐着弯儿的亲戚?玉仪一时听得头晕,只知道彼此有些亲戚关系。
既然有了亲戚关系,又帮过忙,路上也多得对方照应,方嬷嬷便道:“江公子且稍等片刻,我们小姐已经大好了,且容道一声谢。”
玉仪是现代人的灵魂,当面道谢也没什么好忸怩的。毕竟人家救了自己一命,说声谢也是应该的,只是彩鹃、素莺仍不放心,一左一右搀扶出去。
江廷白给玉仪的第一印象是,干净、清瘦、皮肤白皙,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再加上世家公子的气度,不失为翩翩公子一枚。
因为不是正经亲戚,不便在长久交谈,两人略说了几句,没等玉仪仔细打量,方嬷嬷便叫人送了回去。这边江廷白也笑着告辞,琼姿又嘱咐了些客套的话,彼此谦让礼貌一番,便各自回了自己的船。
“怎么样?”罗熙年迎面笑问:“可见到绝色佳人没有?”
江廷白摆摆手,笑道:“什么绝色,不过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琼姿在旁边掩嘴而笑,声音娇软,“江公子真是言不属实,那孔小姐虽然年幼,可也是个美人胚子,长几年未必不是个出众的。再说了,方才明明看了人家好几眼,这会儿却又装不在意了。”
江廷白只是摇头笑,罗熙年好奇道:“当真?”说着,一翻身坐了起来,“能让我们江大公子动心的人,想必不错。”
“当然了。”琼姿咯咯的笑,回头道:“想来江公子怕说得太好,让爷也动了心,把他的心上人抢走了。”
“什么心上人?”江廷白无奈笑道:“真是越说越没个边儿。”
罗熙年闻言哈哈大笑,搂住琼姿,故作认真道:“当真如此,我这就去把那孔小姐抢了来,也好气气他,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江廷白忙道:“莫要乱说,坏了人家姑娘的闺誉。”
“妾身不吃醋。”琼姿笑得花枝乱颤,指了指对面,娇声道:“只不过,江公子可要找爷拼命了。”
罗熙年一本正经看过去,“别动,让我仔细瞧瞧。”
江廷白委实说不过他们俩,只好笑着走开。
孔府
下了船,的马车早就等候着了。
方嬷嬷陪坐在车里,一路上细细交待,末了道:“小姐莫要太担心,虽说如今当家的是二太太,可你是元配嫡出的长女,该敬的地方且敬着她,若有了委屈也不必十分忍让,好歹还有你外祖母呢。”
玉仪感激她年迈跟来,点头道:“嬷嬷放心,你说的我全都记在心里。”
“你和你娘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方嬷嬷有些感慨,叹道:“说起来,你娘小时候就很沉稳,没想到,你比你娘还要胜上三分。”
玉仪心内一阵汗颜,顾氏沉稳应该是性格早熟,可自己却不一样,体内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当然活泼不起来。
方嬷嬷又道:“你在外十年方才回到自家,又是长姐,想必弟弟妹妹都在,应该还要一起吃个接风宴。”
一群小豆丁有什么好见的?玉仪兴趣不大,主要把心思放在了阮氏身上。
正说着话,只听外面的人道:“到了。”
玉仪感觉到马车顿了顿,随后便是一阵响动,似乎是小厮们在拆门槛,紧接着又往里走了一段,只听婆子在外面道:“软轿已经备好,请三小姐下车。”
因为孔府还没分家,所以都是论在一起排行,玉仪虽是二房的嫡长女,但在孙女中却排到了第三。
软轿再往前行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方嬷嬷扶着玉仪下轿,一个穿石青比甲的丫头迎了上来,笑着赞道:“这就是三小姐吧?瞧瞧这通身的气派。”
赵荣家的介绍道:“这是太太屋里的珍珠。”
玉仪看其穿着打扮,还有言语间的那份干练自信,猜度应是阮氏跟前的大丫头,于是含笑点了点头,“珍珠姐姐好。”不用示意,彩鹃已经递了一个荷包上去。
珍珠接了荷包在前面引路,边走边笑道:“可把三小姐给盼来了,咱们太太、几位小姐,还有小爷们,全都在里面等着呢。”
进了院子,珍珠抢先上去打起帘子,“太太,三小姐到了。”
玉仪刚上了台阶,便听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进来吧。”能在太太正房里的男子,也只有自己那便宜爹了。
跨进门槛,玉仪略微站了站,方才适应内里不太明亮的光线。抬眼看去,只见正中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左边坐着三个小男孩儿,右边坐着两个小姑娘。
见玉仪进来,小豆丁小萝莉们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玉仪极快的扫了一眼,便宜爹长相甚是斯文、儒雅,倘使刮去胡须的话,----嗯,没准还是一枚萌大叔呢。
孔仲庭也正看着眼前的明丽少女,唏嘘道:“一转眼,仪姐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又颇为欣慰的点点头,“很有几分像你母亲。”
“外祖母也是这么说的。”玉仪笑了笑,转眼去打量旁边的阮氏。
与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面相既不是凌厉精明,亦不是娇弱惹人生怜,第一眼印象甚是具有亲和力。因为保养十分得宜,再加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粉面桃腮的俏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实难想象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小丫头取来一个布垫放在正中,猫着腰退下去。
玉仪只好先收起惊讶,尽管有些别扭,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磕了头,嘴里道:“给老爷太太请安。”
“起来吧。”孔仲庭还在感叹,“才一眨眼的功夫,居然过去了十年。”
“老爷。”阮氏打断了丈夫的追忆,温婉笑道:“孩子们都还站着呢。别的不说,三丫头可是一路劳顿,怕是累坏了。”
“先坐下说话。”孔仲庭点点头,珍珠便领着玉仪坐在右边首位,待他入座,几个弟弟妹妹方才跟着坐下。
阮氏指了指左边几个豆丁,笑盈盈道:“这几个都是你的兄弟,承文、承武,最小的那个是承宝。”一面说,一面露出一丝骄傲来。
三个儿子,应是阮氏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了。
承文、承武是一对双生子,相貌几乎一般无二,承宝最年幼,今年才得五岁,旁边紧挨着一位奶娘。
阮氏又指了右边,笑道:“挨着你坐的是玉清,边上的是玉娇。”
玉清是庶出,只比玉仪小半岁,长相虽然清秀,但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的,想是平日被做小伏低惯了。
玉娇则是阮氏唯一的女儿,尽管只是继室所出,但也算得上一个‘嫡’字,再加上从前玉仪不在府中,自然是千金万金的娇小姐了。
“三姐姐好。”玉娇年纪虽小,却透着从小养成的自信张扬,眼睛笑得弯弯的,越过玉清溜下椅子,自来熟道:“三姐姐回来,又多一个人陪我玩了。”
“好。”玉仪笑着答应了,完全没料到她这般热情,原本还以为会生疏自己,毕竟突然多出一个姐姐,出身又更高贵,哪有一人独大来的爽快?
阮氏斥道:“没规矩!还不好好的回去坐着?”
玉娇撅了撅嘴,“我也是见到三姐姐高兴嘛。”人坐了回去,嘴里却没停,侧着身子探头道:“三姐姐在京城住了好些年,一定见多识广,可有稀罕物儿带回来?回头等三姐姐得闲了,我可要好好叨扰叨扰。”
阮氏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孔仲庭却摆手道:“罢了,娇姐儿还小。”言语间,甚是宠爱这个小女儿,“再说了,她们姐妹和睦才更好呢。”
阮氏弯了弯嘴角,笑道:“老爷说的是,我只是担心三丫头累坏了,不如让她先去歇一歇,有话晚点再说也一样。”
孔仲庭颔首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玉仪听得十分有趣,不论什么话,阮氏都能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说辞,且让丈夫赞同自己的意见,这便有些意思了。
其实单论容貌,阮氏的长相不过中上,但胜在自有一份温柔妩媚,再加上生育子嗣顺当,地位稳固,眉目间甚是舒展,透着多年惬意日子养出的安定。
这样的人,内心应该是自信而强大的吧。
玉仪心下苦笑,从阮氏方才的表现来看,虽然表面上似乎无可挑剔,但自己仍能感觉出她的不喜,想来是没有机会做朋友了。
孔府的宅子不算小,毕竟老太爷是苏州的父母官,山高皇帝远的,自个儿也就是本地的土皇帝了。甚至跟公主府相比,在面积上还要更占优势,只是没那么华贵气派。不过三户人口住在一起,也不够一个主子一个院子,且孩子们大都还年幼,故而都合在了一块儿。
二房所住的地方唤做流霞院,承文几个小少爷皆是年幼,并没有分出去,都住在正房后头的暖阁里。玉娇原住后面锦绣堂的小正房,因阮氏说了,那儿是过世二太太给三小姐留的,所以玉娇新搬到了东厢房,玉清则住在对面的西厢房。
玉仪估算了一下,从前面正房到锦绣堂,拢共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以后自己屋里就算砸个碗、摔个盆,阮氏那边也能听见,还真是在人眼皮底下过日子。
不过进门一瞧,却是微微有些吃惊。
屋子里布置的虽不富贵,但却有着大户人家的低调奢华,且每一样、每一件,都摆设的恰到好处,颜色也很协调。
让人一看便知,这屋子是有人用心搭配过的。
既然是顾氏留给女儿的住处,精巧些并不奇怪,难得的是,阮氏竟然肯都留下来给自己。若说以前是为了让玉娇住的舒服,那么如今都换了人,难道就没起过搬走几件的心思?玉仪见过不少好东西,看得出那些瓶瓶罐罐都甚是值钱。
连方嬷嬷也是惊讶,诧异道:“这些东西大都是你母亲的陪嫁,都这么些年了,难为还能留的如此齐全。”
如此看来,这位继母要么是真心大方舍得,要么就是城府太深,不肯在面上落下半点话柄。不过玉仪坐了半个月的船,这会儿人还觉得晃呢,实在太想好好睡一觉了。暂且顾不得去琢磨阮氏,揉着肩膀道:“大家都先歇一歇,过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今晚还有一顿接风宴洗尘,得打起精神应付。
玉仪原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谁知道却是一觉香甜无梦,醒来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何地了。
彩鹃让人打了盆水过来,替玉仪挽起了衣袖,素莺在旁边拿着帕子,两人配合起来十分娴熟,洗脸、梳头、换衣服,好似流水线作业一般。
玉仪正在享受腐败的米虫生活,突然听见玉娇的声音,“三姐姐在做什么?”这里原是她住过的,竟不等丫头传话,便自己轻车熟路的走了进来。
方嬷嬷微微皱眉,大约是觉得玉娇没有礼数,有些看不上。
“五妹妹。”玉仪理了理衣裳,笑道:“快进来坐。”
玉娇环视了屋子一圈,眼里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因着她先前之言,玉仪睡觉前便交待了,拣几样京城时兴的珠花出来,留给五小姐戴着玩儿。玉清那边也是一样,只是少了几支。倒不是玉仪看不起庶出的,只是担心给的一样,到时候玉娇不愿意,反倒给人家添了麻烦。
至于三个小豆丁,承文、承武都是文房四宝,承宝是一副长命富贵金锁。
这时玉仪让人取了珠花出来,笑道:“五妹妹瞧瞧,若是喜欢便都拿去玩儿。”
玉娇看了果然欢喜,还拿到镜子前比划了一番,回来笑道:“我那儿也有不少好东西,回头让三姐姐挑挑。”
玉仪一面寒暄着,一面寻思着找点什么话来说。
谁知玉娇却是一个话篓子,从首饰说起,再说到苏州哪家府上的菜好吃,哪家栽的花好看,哪位小姐又有什么嗜好,拉拉杂杂一大篇,竟然一直说到了吃饭的时间。
珍珠亲自过来请人,笑道:“太太让厨房做了好吃的,小姐们快些去,免得等下凉了,就不香甜了。”
走到小院门口正好碰见玉清,看见玉娇亲亲热热的玩着玉仪的手臂,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玉娇看也不看她,只催道:“三姐姐快走,母亲一准让人炸了香芋丸子。”
玉仪不能像她那样目中无人,再说玉清也没得罪自己,于是温柔笑道:“四妹妹一起走罢。”
玉清只“嗯”了一声,悄无声息跟在后头。
进了屋子坐下,玉仪才发现比中午多出几个人来。
阮氏笑道:“坐罢,老爷马上就来。”见玉仪往旁边打量,指道:“中午还没来得及见过,那个穿靛蓝褙子的是周姨娘,旁边穿杏红褙子的是潘姨娘。”
周姨娘与玉清容貌相仿,自然是她的生母。
阮氏又指了下面三个大丫头,眼中闪过一丝嘲笑,“从这面看过去,挨个儿分别是红袖、添香、暖衾。”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玉仪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应该都是便宜爹的通房丫头吧,难怪起这么暧昧的名字。
嫡妻、继妻,两个妾,三个通房,居然一个茶壶配七个碗!
便宜爹啊,您老人家真是艳福不浅。
先前方嬷嬷并没有提到这几个通房,估摸一则是看不起,二则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屋里人屋外人的,实在不是姑娘家该知道的。
“怎么没有香芋丸子啊?”玉娇不满的叫道。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阮氏瞪了一眼,又道:“今儿特意准备糖醋鱼片、腐|乳蒸肉,都是你三姐姐爱吃的。”
玉仪笑道:“让太太费心了。”
也不知道是阮氏特意打听的呢,还是便宜爹记得吩咐的,看便宜爹对自己十年十封家书的关怀,想来应该是前者吧。
这么说来,继母还真是有心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孔仲庭才慢悠悠的过来。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就连玉娇也文静起来,不再嘟囔,席上只闻轻微夹菜声音,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
饭毕,丫头们服侍着漱了口。
孔仲庭手里端着一盏浓茶,吹了两口热气,方道:“玉仪留下来,其他的人都先下去吧。”言语间,眉头微微皱起。
阮氏自然也没有走,静坐一旁不语。
孔仲庭放下茶盏,问道:“听说你在路上被蝎子咬了,现今觉得如何?”
“早好了。”玉仪回道:“幸而遇见一位姓江的公子,正巧一路同行回苏州,给了一盒子解毒药膏,又有大夫开了清毒汤,如今已经无碍了。”
孔仲庭点点头,“那就好。”凝神想了想,“姓江?莫非是前江阁老家的?”
玉仪道:“正是。”
阮氏笑道:“老爷若是想答谢,回头我让备份礼就是了。”又朝玉仪笑了笑,“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原不知道带了这么多人回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排,免得委屈了公主府的人。”
玉仪忙道:“都是外祖母疼爱,才给了这些人,倒是给家里添乱了。”
孔仲庭摆摆手,“这也是你外祖母的好意。”
按说安排仆役都是内宅的事,应由阮氏做主,因为牵扯到公主府,孔仲庭才会特意询问。该怎么说豫康公主早教过了,玉仪笑道:“外祖母说我年轻不懂事,身边多几个人也是好的,等到将来用不上了,再把人都送回京城去。因此他们的吃穿用度,还算在公主府上,只消太太赏三顿饭吃就行了。”
阮氏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要是陪送来的人都给了玉仪,那么也就算是孔府的人了,要打要骂,都得看主母的心意。既然还是公主府的人,自然轻易动不得。况且又没有要一应的开销,还白帮着孔府做事,于情于理,都该好生养着才是。
阮氏面上神色不变,笑道:“照这样的话,倒显得我们孔家占了便宜。”
玉仪听出她的婉拒之意,假装不懂,“要不然,他们月银从我的份例里扣?”
“行了,行了。”孔仲庭不耐烦后宅琐事,摆手道:“哪里用得着你来开销?”又转头与阮氏道:“虽说添了几个人,咱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公主府那边更是不会在乎这点花费,既然说了不用咱们开销,那就照这么办好了。”
玉仪恭恭敬敬的端坐着,一副唯父母之命是从的模样。
对于孔仲庭来说,既不用花费,又能做事,再者还是嫡妻娘家的人,比外头买的更可靠,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而且豫康公主的好意,也容不得小小的孔家拒绝,她便是再不得势,要拿捏孔家也是办得到的。
既然孔仲庭都同意了,阮氏当然不会抹了丈夫的面子,于是笑道:“也好,正巧最近家里添了好些事项,倒是省得我再去买人。”
玉仪一脸感激之色,腼腆道:“给太太添麻烦了。”
内宅
天刚朦朦亮,玉仪就被方嬷嬷叫了起来,“小姐早点起来梳洗,今儿得去太太那边请安。”虽然心里看不起阮氏,但应有的礼节却是不能废,不然坏了小姐的名声,传出去难免被人说不孝,将来说嫁时也成了毛病。
玉仪揉着惺忪睡眼,苦笑道:“天都还没亮呢。”
方嬷嬷立马就是一大通话,“等天亮透了再起来,哪里还来得及梳洗打扮?岂有披头散发去请安的?小姐要记得,眼下可不是在公主府。”
玉仪投降道:“是是是。”心道,就当大学新生军训好了。
今天是给阮氏请安的第一天,怎么着也不该迟到。
阮氏见她一大早过来,笑道:“你连日赶路劳顿了,又还喝着药,正该歇着,不用过来这么早。”朝着拿镜子的周姨娘挥挥手,又道:“你的兄弟妹妹们都还小,平日都没认真请安过,你瞧我,都还没收拾利索呢。”
这话到也不算假,玉仪出门时,东、西两处厢房都还没有动静。
玉娇倒也罢了,毕竟才九岁,阮氏又是她的生母,娇纵一些也不奇怪。只是玉清居然不来请安,也不知是阮氏宽容大度,还是不愿多看庶女,再或者懒得教养,索性由她自生自灭。
玉仪看了看旁边两位姨娘,以及低眉顺眼的三位通房,心下有了答案。
“你们都先下去吧。”阮氏挥退了立规矩的几人,让人给玉仪上了茶,“本来该带你去拜见老太太,还有长房和三房那边的。碰巧昨儿上午都去了普光寺,那里是我们家常年供奉的,老太太爱清净,怕是要住几日才回。”
玉仪露出一脸歉意,“都是因为我要回来,才耽误了太太出门。”
“不与你相干。”阮氏脸上透出大度,笑道:“家里总得留个人,况且娇姐儿伤寒才好,你几个兄弟又小,我哪里走得开?”
不光留下来等候自己,还怕自己不安,连留守的理由都想好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到这个份儿上,真是……真是叫玉仪自愧不如。
赵荣家的也在旁边,Сhā嘴笑道:“咱们府里虽然比不上公主府,可是零零碎碎的事儿也不少,太太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便是想偷个懒儿也不行。”
玉仪跟着善解人意了一回,顺着话道:“太太整日价为家里操劳,还不忘替我安排住处,只怕这几天都坏了。”
阮氏微微点头,仿佛在说你知道就好。
正说着话,玉娇也过来了。
“母亲。”玉娇一进门,先吃了一惊,“三姐姐也在这儿?”
“这叫什么话?”阮氏柳眉微蹙,训斥道:“你三姐姐一早就过来了,陪着我说了大半天的话,哪像你没规没距的!”
玉娇吐了吐舌,笑着歪缠道:“我怕吵着母亲休息嘛。”
“别揉了。”阮氏连连道:“好好的衣服,全都给你揉坏了。”又吩咐人,“等会宝哥儿醒了,先别喝羊奶,昨儿胃还不舒服呢。”
时辰不早,陆陆续续有仆妇过来回话。
玉仪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道:“太太忙着,我先回去了。”
回到锦绣阁,彩鹃迎上来道:“段嬷嬷来了。”
段嬷嬷原本是顾氏的|乳母,因早年寡居一直没有改嫁,后来顾氏出阁时,便一道陪嫁了过来。自顾氏亡故后,她便一直留在孔府,说起来,还是玉仪两岁前见过的了。
当然了,对于现在的玉仪等于没见。
“仪姐儿……”段嬷嬷拉着人看了又看,眼泪直滚,“都长这么大了,活脱脱就是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当初也是这般水灵聪慧,招人疼,想不到没几年就……”她这一辈子没有养住儿女,只把自己奶大的顾氏当亲女儿疼,原本打算陪着终老的,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
玉仪虽然瞧着十分感动,但实在生不出伤心来,只得揉了揉眼,劝道:“段妈妈快别哭了,让人看着不像。”
段嬷嬷忙擦了擦泪,强笑道:“瞧我,见到小姐都高兴坏了。”
方嬷嬷与她都是公主府出来的,早就熟识,彼此又是好些年不见,今日意外再次重逢,都有说不完的话。
“你这老货,还活得这么硬朗呢。”
“呸,得空再跟你理论。”段嬷嬷啐了一口,又指了指身后的丫头,“这是跟在我身边的栖霞,先前的丫头嫁的嫁,卖的卖,最后只保住了她一个。”
想来阮氏进府以后,必定对顾氏留下的人做了清理,不过段嬷嬷是顾氏|乳母,年纪又大了,身边不可能没个人服侍。即便是阮氏心里不愿意,也得为自个儿着想,总不能让人说自己闲话,落个刻薄原配太太旧人的名声。
栖霞上前磕了头,“见过三小姐。”
玉仪一面笑着点头,一面悄悄打量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庞,穿戴得体,既然段嬷嬷特意留下来,想来有她的过人之处。自己初到孔府,实在离不开这样的人,因此和颜悦色的笑了,让彩鹃赏了一个荷包,“栖霞姐姐年纪比我大,以后还得多提点着些。”
栖霞忙道:“三小姐言重了。”
方嬷嬷和段嬷嬷都是年长的旧仆,况且今后还得仰仗她们照顾,玉仪便笑着让人端了两个小杌子过来,谈话间不免又说起了顾氏。
段嬷嬷微微叹息,惋惜道:“你母亲原本就生得好,出身又高贵,不单为人知书达理,更难得的是还肯扶贫怜弱,真真当得起贤良淑德四字。”
方嬷嬷亦道:“我们家的大小姐,可是当时京城里闺阁女儿的榜样。”
玉仪不由一阵汗颜,听了半晌,忍不住Сhā嘴问道:“母亲既然这般出色,外祖母又只得这一个女儿,当初怎么就舍得嫁了这么远?”
段嬷嬷犹豫了一下,方道:“当初公主不愿意京城里的一门婚事,这才把你母亲嫁到了苏州。”
咦?难道母亲在京城被人逼亲?玉仪想了想,这样说来也挺有道理的,不然依母亲的条件,怎么也该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
段嬷嬷接着道:“老爷那时候还年轻,新婚后好几个月都没出过门,平日里待你母亲极好,小两口不知道多惹人羡慕。只可惜……”说着,又要滚下泪来。
玉仪先是一阵感慨,继而有个疑问:“既然感情那么好,怎么还会有四小姐?”
玉清只比自己小半岁,按着日子来推算的话,应该是在顾氏怀孕期间,周姨娘同时怀了孕。要是这样,那算什么感情好啊?换做现代女子,丈夫若是敢在自己怀孕时,去跟别的女人XXOO,还不得拿刀劈了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段嬷嬷不以为然,道:“你母亲有了身孕不方便,就让周姨娘服侍老爷,她运气好,所以才有了四小姐。”
啊呸!果然如此。
本来对便宜爹印象还不坏,仪表堂堂,先前在阮氏面前又帮了自己一把,现在立马把先头的加分抹去。
玉仪忍不住感慨,自己那便宜爹肯定是一头人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动物。哪能整天说着我喜欢你、我稀罕你,你是我的心肝,却在老婆怀孕时,跟别的女人滚做了一团?
段嬷嬷觉得该顺便教育一下玉仪,于是趁热打铁道:“小姐也不小了,将来遇上了也要有个打算。比如周姨娘,她原是你母亲的陪嫁丫头,卖身契在你母亲手里,生死全凭你母亲一句话,既能帮着留住老爷的心,又不敢反了天去!”
这简直就是跟夏虫语冰,玉仪不便反驳,只是笑笑。
段嬷嬷见她没听进去,也不好细说,只道小姐年纪还小,往后再多多提醒便是。因此把话题岔开了,笑道:“从前你母亲的女红很好,琴棋书画也是都会的,想必小姐亦得了几分真传。”
玉仪的嘴角抽了抽,讪讪道:“略会一点。”
说到女红,那个十字绣和编中国结算不算?还有什么琴棋书画,请问分别是指口风琴、五子棋、小人儿书和儿童简笔画吗?
母亲大人啊,你说你当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整个童年,全都用在枯燥无味的学习中,不觉得累吗?难道说,你要做那美貌与智慧的化身?
噗----,真是想想都让人吐血三升啊。
太过分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其实玉仪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好歹在古代呆了十年,公主府的师资也不算差,每一门课程都请了顶尖的师傅。只不过豫康公主并不执着这些,认为高门大户的女子,只要仪态大方,懂得持家之道便足够了。
说到底,女人出嫁后靠的是儿子和娘家,以及驾驭丈夫的本事。什么女红,什么琴棋书画,再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所以玉仪每样都会一点皮毛,但离“精通”二字差得太远,更不会发自肺腑的“贤良淑德”,主动去给丈夫纳什么妾。
至于顾氏,只能说她天生就是个做楷模的。
午睡后闲着无事,玉仪正要找本杂书来翻翻,便见彩鹃拿了针线筐过来,连声叹气道:“这一个牡丹富贵的荷包,小姐弄了都快三个月了。”说话间,竟然有几分长姊般的语重心长,“今儿段嬷嬷说得不错,小姐年纪不小了,也该多留心一下女红,读书写字先放一放再说,那到底不是姑娘家的本分。”
玉仪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噎到,当即拿起那张着嘴的荷包,“这个月我就做完。”冲着彩鹃笑了笑,“快别皱眉头了,当心变成长皱纹的老婆子。”
彩鹃恨铁不成钢,“小姐还笑……”
“小姐。”问棋隔着帘子,传话道:“江家四房的书大奶奶来人说话。”
江家?四房?书大奶奶?玉仪一头雾水,这几个词儿套在一起不知是谁,拆开了更不知道,诧异之余,朝彩鹃点头道:“让人进来罢。”
彩鹃也是摸不着头脑,出去领了一个年轻利落的丫头进来。
那丫头福了福,笑道:“婢子落梅,给孔三小姐请安。”又道:“我们书大奶奶娘家姓贺,闺名婉贞,怕小姐不知道是什么人,让我来了先报名讳。”
贺婉贞?玉仪想了片刻,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道是谁,原来是贺家的贞姐姐。”因见落梅穿着体面,想来是有身份的丫头,便赏了坐,“记得三年前平昌候家办了花宴,那日各家都去了不少小姐,贞姐姐带着两位妹子,三个人倒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可不是,当日我也去了。”落梅笑道:“我还记得,当日孔三小姐穿了一身柳绿的百褶儒裙,配了鹅黄|色半袖小袄,鲜嫩的真跟一把子水葱似的。”
玉仪笑道:“你记性可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落梅笑着解释,“当时孔三小姐还不足十岁,说话却跟个大姑娘似的,不怪叫人印象深刻。”
呃,当日自己真的很多话吗?
玉仪僵硬笑了笑,又问:“贞姐姐如今可好?”
“都好。”落梅点点头,“只是有些惦念在京城里的日子,这不……刚听说孔三小姐回到苏州,巴巴的就让过来请了。”
说起来,自己和贺婉贞不过一面之缘。加上当时自己年纪幼小,不好参与怀春少女的话题,除了彼此见面寒暄,估计拢共不会超过三句话。
这种情分都值得来相邀,除了远嫁思乡之情外,恐怕更多的,还是怀念从前的闺阁时光吧。毕竟做人儿媳,哪有在家做小姐来的自在?
落梅问道:“不知道孔三小姐哪日有空?”
“我能有什么事儿?”玉仪笑了笑,道:“左右我在家也是闲着,贞姐姐什么日子得闲,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略想了想,又道:“刚巧我们老太太去寺里了,估摸着这两日便会回来。”
意思是说,只要除了最近几日哪天都行。
落梅心神领会,起身笑道:“那我回去跟我们奶奶说一声,等过几日天气好些,再过来邀请孔三小姐,一起聚聚说说话。”
等人走后,彩鹃趁热打铁道:“小姐这几日别再看闲书了,赶紧做几个荷包,到时候去江家也好送礼。”
玉仪扶额,是想让自己多多展示一番吧。
阮氏没有跟庶子庶女一起用饭的习惯,尽管只有玉清这一个庶女。
玉仪对继母的这个习惯表示支持,不然一日三餐坐在一起,虽说大户人家“食不言、寝不语”,但饭前饭后总得说点什么吧?
没话找话可是一件遭罪的事儿,况且多说多错。
赶在饭前找了个空儿,玉仪把关系原委与阮氏说了,方道:“我想着,到时候带上四妹妹和五妹妹,再问问另外两位姐姐,要不要一起出去散心。”
玉仪还有两位堂姐,一位是长房嫡出的玉华,一位是三房庶出的玉薇。
阮氏想了想,问道:“人会不会太多了一些?”
玉仪笑道:“那边两位姐姐和我不熟,去不去还是两说。”看了一眼玉娇,“我那儿还有一支满池分心的小步摇,胜在小巧精致,正适合五妹妹戴着出门。”
玉娇原本就年幼活泼,盼着出去玩儿,一听这话更来了兴致,拉着阮氏撒娇道:“母亲就答应了吧。”嘟了小嘴,“三姐姐才刚回来,正该和各家的小姐认识认识。”
阮氏气笑道:“我又没说不让去。”
“其实,是我想多拉几个人壮胆。”玉仪感觉到一缕感激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笑盈盈道:“万一到时候人少说不上话,反倒冷了场,这才来请五妹妹帮忙,免得因为各家不熟闹出笑话。”
玉娇脸上浮起一丝骄傲,打包票道:“三姐姐放心,苏州的小姐们没我不认识的。”
“瞧你,跟个泼猴儿似的!”阮氏虽是笑骂,眼底却透出浓浓的宠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等老太太回来再说。”
玉娇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高兴道:“最迟后天,老太太一定会回来的。”
玉仪又再坐了会儿,方才离去。
“太太觉得如何?”赵荣家的问道。
阮氏摒退了屋内的丫头们,连玉娇也没留,此刻正揉着额头道:“完全不像一个小丫头,倒似活了几十年似的。”
赵荣家的道:“不是说,从前那位顾氏也很稳重。”
“是个难得的,可惜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阮氏叹了一口气,道:“你瞧方才,三言两语就把娇姐儿哄住了。”
赵荣家的笑道:“五小姐还小着呢。”
“也不小了。”阮氏道:“娇姐儿就是再长三年,和三小姐一般大,也不会有她一半稳妥的。”又问,“你不是听说,当日三丫头被蝎子咬了后,屋里丫头都不知所措,她却敢让人拿剪子,还叫当面划开自己的腿吗?”
“可不是,胆子也忒大了些。”赵荣家的咋了咋了舌,“据说大夫还讲了,若不是三小姐先放出了大部分毒血,只怕后面有药也是无用。”
“有胆有识,干净利落。”阮氏赞了一句,“也不知道公主府是怎么教人的,生生比别家高出一筹。”
赵荣家的不以为然,“不过是个胆儿肥的罢了。”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跑到船上去?”阮氏凝神想了想,不解道:“按说公主指派的那些人,绝对是信得过的,难不成有什么外人去过?或者,当真只是一场意外。”
“船上不是公主府的人,就是咱们家的人,哪有什么外人?”赵荣家的觉得主母多虑了,笑道:“想是我们三小姐福气太大了,命里难免会遇到一些波折。”
“由不得我不多想。”阮氏冷哼了一声,“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旁人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到时候,那黑锅可不是全让我背了。”
赵荣家的这才露出骇色,结巴道:“应……应该不会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阮氏收起冷笑,正色道:“我原以为,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没想到却不好哄,将来只怕不好办呢。”
“那件事……”
“行了!”阮氏不悦打断,“没有合适的机会之前,不要乱提!”眉头微微蹙起,闭目养神了片刻,方才缓缓舒展,挥手道:“你下去吧。”
姐妹
“小姐。”彩鹃从外头回来,传话道:“兰草说,周姨娘等方便的时候再来,多谢小姐方才的相助,大恩大德一定铭记在心。”
玉仪微笑摇头,“哪里就到这个份儿上了?太过了。”
“小姐也是。”彩鹃不无埋怨,“咱们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管人家做什么?再者我瞧了,四小姐的性子太过绵和,不像是能扶得上的。当心接了一块烫手山芋,回头反倒甩不掉了。”
玉仪叹道:“能帮就忙一把,举手之劳。”
先时去阮氏那里之前,正巧在路上“偶遇”到周姨娘,趁着无人,竟然跪了下来求自己。说是四小姐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平日除了几个丫头,根本没有人认真管教过,几乎算是一无所知。求自己看在一个父亲的份上,好歹教导几句,免得将来四小姐任人拿捏,却只知道偷偷抹泪。
很多人家的庶女,因为从小就要看嫡母的脸色,早早的便学会了察颜观色,即便没什么大的本事,但将来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
玉清的情况则不同,阮氏根本就是不闻不问,虽然没有打骂虐待,但也没有一分一毫的教导,甚至都不给她见人的机会。至于周姨娘,只要孔仲庭没留宿在阮氏屋里,就得整日整夜的立规矩,想单独见见女儿实非易事。
阮氏倒是给玉清配了一个奶娘,几个丫头,不过这些人又有什么眼界?况且玉清又不得势,丫头仆妇们都是抱怨连天,哪里顾得上教导小姐?玉清在这种孤立的环境下长大,性格便有些沉默寡言、胆小懦弱,更别说有什么见识了。
虽然玉仪不太喜欢周姨娘,但也不希望一个好姑娘长成呆姑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还是愿意伸手拉玉清一把的。再者周姨娘的身份,决定了她只能站在自己这边,即便帮不上什么大忙,少一个对手也是好的。
所以,玉仪才会想法让阮氏同意带人出去。毕竟阮氏也还是要脸面的,若是嫡女继女都去玩了,单单撇下一个庶女在家,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刻薄。
借此机会,也好让玉清接触一下外面的人,同时也让别人对孔四小姐有个印象,免得真弄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外间男子不能识,各家各户的太太奶奶却是要识的,不让人家挑媳妇时,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选。
彩鹃犹在抱怨,嗔道:“江家的书大奶奶请小姐说话,是念着从前相识的情分,小姐倒好,认不认识的都拉去。”
“你懂什么?”玉仪戳了她一下,笑道:“我与她原本不熟,见面也不过寒暄几句罢了。贞姐姐既然是做了媳妇的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到时候下帖子,必定是邀请孔府小姐一起去。只怕单这样还不够,没准还要再请几家小姐,彼此热热闹闹的,才不至于冷了场。”
彩鹃气笑道:“那还在太太面前多嘴做什么?”
玉仪敛了笑容,淡淡道:“玉娇还小,这种宴会去不去都无碍,玉清却不小了,周姨娘正满心着急呢。我若单叫玉清,却不拉着玉娇去,必定会让她们母女不痛快,岂不是自找麻烦?何苦来哉。”
“罢了,罢了。”彩鹃无奈道:“总是说不过小姐你。”
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别人,不知道谁又有余力拉一把自己?如今远离京城千余里,没有了外祖母做靠山,那种无力感越来越强,将来的路亦不知走向何方。
玉仪心内苦笑,面上却是一如平常。
次日早起请安,玉娇正在阮氏跟前撒着娇,见玉仪进来,亲热的过来拉人,“三姐姐快过来坐,母亲要给我们裁夏天的衣裳呢。”
玉仪笑道:“五妹妹今儿起这么早?”
“哪有。”玉娇有一丝羞赧,“昨儿我在母亲这里睡的。”
玉仪暗叹,真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
“对了。”玉娇又道:“三姐姐刚从京城里回来,想必带了不少时兴的样式吧?我想叫人照着做几身呢。”
“这还不容易。”玉仪顺着她的话,笑道:“回头裁缝来了,取了我的衣裳,照着裁几身就是了。”
“衣服的事回来再说。”阮氏舒展了一下身子,方道:“昨儿夜里上房来人,说老太太从寺里祈福回来了,等你们几个到齐了,先跟我一起过去请安。”又吩咐人,说是让把玉清也叫来。
玉仪心下很是满意,去给老太太请安,总比在在阮氏跟前讨人嫌好,不禁放松了一点心情。阮氏虽然是自己的继母,但也是做儿媳妇的,自个儿还要去立规矩,到时候也就顾不上自己了。
说起来阮氏甚有福气,不单儿子生得多,嫁人后的运气也不错。
原本孔仲庭只是嫡次子,虽然将来能分点家产,但继承不了孔府,顶多也就是个富二代。不料大老爷前几年病逝了,孔仲庭变成孔家实际的长子。虽然下面还有一个三老爷,但却是庶出,排行又比他小,二房也就成了是孔家顶梁柱。
阮氏在家只是一名庶女,不然也不至于屈就做人填房,谁料她运气太好,如今一跃成为孔府当家太太。长房虽然还有个大少爷,但是庶出,又是婢生子,将来孔家偌大的家业,只怕都要落到二房头上。等到老太爷、老太太百年以后,阮氏也就是孔府的老封君了,又有三个儿子,家中的嫡出姐妹也比不上。
玉仪正在神游,突然瞥见玉清低着头走了进来,给阮氏请了安,然后无声无息的坐在角落里,仿佛自己只是一块背景墙。
玉仪看了,心内不由微微叹息。
旁边玉娇早抱怨了小半天,撅着嘴道:“不是只有大姐姐才是心肝儿吗?老太太又不喜欢我,便是不去也使得。”
大概是平日里听惯了,玉清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依旧一动也不动的沉默。
阮氏却像有点顾忌,大约是怕玉仪说出去,看了一眼,又朝玉娇斥道:“以后再说这样的混帐话,就告诉老爷去!”
玉娇倒不怕亲爹,只是对母亲有些畏惧,低了头,小声嘟哝道:“爹才不管这些事呢。”
阮氏的低气压没吓着玉娇,倒吓着了玉清,头越发得低了下去,似乎连呼吸都收敛起来了。
玉仪看得直皱眉头,这个妹妹实在太过畏畏缩缩,虽然不能怪她,可要是长大了也是这个性子,将来出了门肯定要吃苦头。
或许,这正是阮氏所希望看到的。
玉仪收起心思,朝玉娇笑道:“五妹妹,正好我对家里的人不熟悉,今儿有你陪着我,也免得叫错了人闹笑话。”
玉娇这才提起一点兴趣,点点头,“三姐姐放心,有我在呢。”
阮氏便叹了一口气,“你呀,有你三姐姐一半懂事就好了。”
玉仪忙道:“太太说笑了,五妹妹天真娇憨很是惹人疼,现在年纪还小,将来长大了必定是讨喜的姑娘。”
阮氏微微一笑,“但愿借你吉言罢。”
去上房那边的院子要绕过孔府正堂,从流霞院的后门出去,走过后廊,又连着穿过了两处角门,一道垂花门,拢共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与流霞院的纤巧精致有所不同,老太太这边更加轩昂阔朗,当然了,这多半是知府大人孔老太爷的喜好,毕竟太过秀丽显得小家子气。
玉仪一进门,就看见半屋子的太太小姐、丫头婆子,把一个富态雍容的老妇人围在中间,正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阮氏进门第一句便是,“我们来迟了。”又笑着解释,“三丫头刚回到家,路上免不了多看了几眼,让老太太久等了。”
玉仪被噎了一下,笑了笑回道:“多亏太太说得仔细,各房各处我都记下了。”说我磨蹭误事,你也别想摘干净。
阮氏的笑容微微一滞,继而招手,“快过来拜见老太太。”
玉仪老老实实的磕了头,又递上了早准备好的礼物,笑道:“因回来的匆忙,只来得及给老太爷、老太太各做了一双鞋。”这只是表示诚心而已,豫康公主另外还备了一份重礼,都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孔老太太让丫头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夸道:“三丫头果然手巧,不愧是长公主身边养大的人。”
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玉仪自然不会当真,笑道:“我虽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到底还是孔家的女儿,都是因为老太太心灵手巧、福泽深厚,才让我们这些孙女儿也跟着沾光了。”
孔老太太闻言笑得合不拢嘴,与身边的妇人道:“瞧瞧这小嘴儿甜的,感情我这老婆子是在自卖自夸呢。”
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眉目端方严肃,外罩一身重莲紫的团纹褙子,下着墨绿九褶绣裙,接话微笑道:“三丫头说的不错,她们几个姐儿再灵巧再聪慧,还不都是跟了老太太,原是这个理儿。”
阮氏在一旁静静看着,含笑不语。
孔老太太招手道:“三丫头过来。”指了方才的中年妇人,“这是你大伯母。”又指了另一个年轻点的圆脸妇人,“这是你小婶婶。”最后指了两个娉婷少女,“这是你大姐姐玉华和二姐姐玉薇。”
玉华的长相甚是平常,还不如大太太看着雅丽,想来是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但胜在气度出众、举止温柔,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三房的玉薇则长得十分出众,甚至可以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身量也更高挑些,纤秾合度,颇有一份娉娉袅袅的味道。大约是因为庶出的原因,且是婢生女,一方面甚是自负美貌,一方面又有点自卑,举止便不如玉华舒展大度。
玉仪一一拜见了,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按着长幼,排在了玉薇和玉清的中间,如此一来,倒把玉娇给隔开了。
除了孔老太太和大太太,其余的人都是等阮氏坐下,方才一一落座。
孔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听点新鲜热闹的事,玉仪便拣了老人家爱听的,添枝加叶的说了许多,叫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屋子里众人说笑了半晌,老太太才道:“我还有话要跟太太们说,你们姐妹几个下去玩罢。”说是有话,不过是支了桌子打牌而已。
玉华是跟着老太太住的,院子就在旁边,又是长姐,便领着几个妹妹去了自己的住处,命丫头泡了新茶上来。
“才知道三妹妹回来,不曾准备什么。”玉华笑了笑,又道:“原还想给三妹妹做一件衣裳,方才见了你的针线,倒是不好意思献丑了。”说着,让人取了一只牡丹花头的累丝金钗过来,“三妹妹头发黑,戴这鲜亮的首饰正合适。”
“多谢大姐姐。”玉仪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说道:“我从京城带了些小玩意儿,回头给二位姐姐送来。”给长房、三房的礼物都是早备好了的,此时不过顺便提一句。
因玉华给了东西,玉薇略有些不自在,眼神中似乎犹豫了一阵,最后从手上抹下一对绞金丝的细镯子,笑着递了过去,“不值什么,四妹妹可别嫌弃。”
“今儿可是得了姐姐们的好东西了。”玉仪笑吟吟接了,套在手上,因见玉薇身上没什么贵重的首饰,这对镯子怕是她日常戴的,估摸不愿比玉华差得太远,这才咬牙勉强割爱。
玉仪琢磨着,回头给玉薇的东西得再添一份,又因怕冷场,故意找了话来说,“我这个人最是怕没人说话,正巧姐妹们都是这般好相处的,以后少不得多叨了。”
玉华微笑道:“原是应该的,说什么叨扰的话。”
“只要三妹妹不嫌我那儿地方小,什么时候去都使得。”玉薇也笑了笑,但是却透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玉仪对这两个姐姐不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篇,估摸着时间,等差不多的时候再告辞。
玉清自进屋就没吭过声儿,玉娇正在东看细看,环视了屋子一圈,回头问道:“都说大姐姐的屋子是最好的,依三姐姐看,比起京城里的房子如何?”话里话外,都藏着掩饰不住的嫉妒和挑拨。
玉仪打太极笑道:“不好比,各有各的妙处。”
“三妹妹这件半袖甚是好看。”玉华把话岔开了,拈起她的袖子细瞧,“料子也是又轻又软,想来是如今京城里时兴的吧?”
玉仪还没开口,玉娇又抢先道:“那当然,这可是京城里的好东西,咱苏州府里顶尖的货色,也是不能比的。”说着,笑眯眯扫了玉华身上一眼。
屋子里的火药味儿甚重,玉仪想到先前玉娇的抱怨,很快明白过来。看来孔大小姐太受祖母宠爱,惹得小妹妹很是不满,估摸今日要不是自己来了,只怕玉娇都不愿坐在这儿。
玉华只做没听见,起身道:“我去看看点心备好了没。”屋里屋外一堆丫头,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小姐去看?不过是借口走开罢了。
玉仪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笑道:“我刚回来,箱子笼子的都还没收拾好,等改天得空了,再来找大姐姐说话。”心下打定主意,以后最好不要几个凑一块儿,还是私下分开来往的好,不然说不定闹个没趣。
玉华也不深留,点头道:“那我送几位妹妹出去。”
玉娇一拍ρi股走人,在门口还咕哝了一句,“板凳都还没坐热呢。”玉薇在她身后一笑,独自婀娜飘然的出去了。
玉华脸上微微难堪,但仍含着笑,将玉仪、玉清送了出去。
因老太太那边还在打牌,玉仪几个小姐妹便没等着,自行回了流霞院,玉娇气鼓鼓的回了自己屋子。玉清仍是一副天聋地哑的样子,等人走远了,方才怯生生问道:“三姐姐,不知这会儿得不得空?”
玉仪难得见她主动开口,遂笑道:“闲着呢,四妹妹到我屋里喝杯茶吧。”
玉清进了屋子,方才说清自己的意思,原来是想做一双鞋给玉仪,又不知道尺寸大小,想来收了玉仪的东西,打算用鞋子做回礼。
玉仪微微感动,先头玉华说给自己做衣裳,多半只是一句虚话,不过是借着夸自己几句罢了。玉娇、玉薇也只是看着回了礼,并没有想过要动一针半线的,只有玉清想着给自己做东西,这份诚意实属难得。
玉仪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添了几分喜爱,因笑道:“做鞋子是最费事的,交给针线上的人便是了。我倒是想要一个荷包,你得空帮我做一个,嗯……就照这边时兴的样式做罢。”
玉清点头应了,又说了会儿闲话便走了。
谁知道隔了两天,玉清不单做了一个精巧的荷包,还赶出一双鞋子来,搞得玉仪很是过意不去,“都是我多嘴,反倒让四妹妹受累了。”
玉清低头道:“不要紧,也没用多少时间。”
玉仪看她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过几天出门之事,因此便趁机说了,然后道:“四妹妹先挑几身合适的衣裳备着,免得当时候出门慌张。”
“我……”玉清的脸色竟然是惶恐,低下头道:“我、我还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我都跟太太说好了。”
“我没出过门。”玉清的头越发低下去,双手不安的绞着手绢,“不知道该穿什么衣裳好,再说……今年的春衣都旧了。”
玉仪诧异道:“春衣才穿一个多月,怎么就旧了?”
玉清本有一套新做的春衫,前几日不小心污了,偏生丫头懒怠没及时拿去洗,后来便洗不掉了。她素来不是多事的人,更不会在外面抱怨自己的丫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反正……我不想去。”
玉仪不想逼急了她,只得道:“那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彩鹃送人回来,好笑道:“小姐你瞧,人家还不领情呢。”
“罢了,回头再说。”玉仪转身拿起那双鹅黄|色的绣鞋,不大不小正合脚,脱下来细看,花样虽然简单了些,但是针脚却透出常年用针的功底。
“好平整细密的针脚。”彩鹃忍不住赞了一句。
玉仪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是周姨娘太谦虚了,还说四小姐什么都不会,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一手女工还是挺不错的。”
“当然不会差了。”正巧段嬷嬷进来,闻言道:“太太常说家里人太闲,指着周姨娘和四小姐做东西,二房有一小半的针线,都是她们母女做的。”
玉仪闻言一怔,继而叹气,“何至如此?”
段嬷嬷却是知道内情的,冷笑道:“小姐才刚回来,还不清楚太太的性子。”压低了声音,“不过看周姨娘不顺眼罢了。”
“这是什么道理?”玉仪想不明白,奇怪道:“我看老爷待周姨娘也平常,还不如那位潘姨娘来势,甚至连暖衾几个都比不上,何苦来?”
“那潘姨娘是老太太给的,太太如何敢十分作践?”段嬷嬷鄙夷道:“至于暖衾几个,不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就是太太花钱买来的,生死全凭太太说了算,平日里再得宠也不敢骄傲。只剩下周姨娘性子绵软,无依无靠,又独她生了一个小姐,可不就让人给惦记上了。”
玉仪点了点头,心里又想,只怕还因为周姨娘是顾氏的陪嫁丫头,阮氏一看周姨娘便想起顾氏,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填房身份,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玉清母女委实可怜的很。
仔细看玉清做的鞋子和荷包,针脚虽然很平整,但是花样却甚普通,颜色搭配也不够大方,倒像是从丫头们那里找来的样子。
玉仪微微摇头,自嘲道:“看来,我还不算最糟糕的。”
疑心
隔了几天,江家四房果然下帖子来请赏花。
正如玉仪猜测的那样,请帖上邀了孔府的五位小姐,直接送到了老太太那儿。据送贴子的仆妇说,另外还邀请了梅、袁几家,再加上江家几房小姐多,要都去齐了,估摸能有二十几人呢。
孔老太太听了,与众人笑道:“这去得一窝蜂似的,可是让你们奶奶破费了。”
“我们奶奶最喜欢热闹。”那仆妇笑着解释,说道:“再者各家小姐也未必都去,也有自己有事的,也有在家歇着的,哪能都一起有空?我们奶奶说了,不怕去的人多,就怕人少,不然那么多汤菜点心,可就都白准备了。”
孔老太太笑道:“听听,说得我都想去瞧一瞧。”
那仆妇十分机敏,忙道:“哎哟哟,那可是求之不得。”
“罢了。”孔老太太不过说笑,摆了摆手,“去的都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我一个老婆子没得讨人嫌,还是让她们姐儿几个去吧。”
玉华微微笑道:“我就不去了,还是在家陪老太太说话吧。”
“陪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孔老太太嗔了一句,又满带欣慰道:“你这丫头好是好,就是太安静了。你几个妹妹都去呢,你这个做大姐姐的,正好看着她们一点,免得她们在外头淘气。”
玉华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况且这种花宴因为人多,往往会招来不少太太奶奶,成为一场变相的挑儿媳大会。年纪小的还罢了,像自己这种适龄婚嫁的姑娘,往往是被看得最多的,那种被人上下打量、评头论足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孔老太太笑着让人送江家仆妇出去,又唤人道:“去把那支九曲灵芝簪找出来,上头嵌了三色宝石的,可别拿错了。”
“祖母……”
“你别说了。”孔老太太不容孙女拒绝,摒退了丫头们,认真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聒噪,可是你都十七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该应酬的还是要去。再者此次去的人多,也不会有人盯着你看,便是跟旁人没话说,好歹还有自家的姐妹呢。”
自家姐妹?玉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玉娇就不说了,玉清则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玉薇倒是长袖善舞,可惜跟自己却并不投契。至于才回来的玉仪,拢共就上次见了一面,哪里有什么话好说?因为祖母和母亲的看重,自己的婚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拣拣了好几年,早年求亲的人家都已经抱上孙子了。
眼看越拖越大,求亲的人也开始渐渐少了。祖母和母亲这才着了急,可是一时三刻哪里能成?倒也不是没人来求,只可惜那些来说亲的,比起前些年推掉的那些,还要差上三分。
甚至于,自己还落了一个眼界高的名声。
玉华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只恨女子为什么要嫁人,要是一辈子做姑娘,那才是真的自由自在呢。
可这话要是敢说出来,一准要把祖母和母亲气病了。
孔老太太让人找了簪子出来,在玉华头上比了比,连连夸道:“瞧瞧,正衬我们华姐儿气度,既大方又华贵,戴着再合适不过了。”
玉华见祖母心意已决,只得道:“那我去瞧瞧妹妹们,看她们都准备好了没。”
“去吧,去吧。”孔老太太高兴道:“你们年轻人脾气相投,在一起多说说话,别整天陪着我这老婆子了。”
出了正房的院子大门,玉华便吩咐丫头瑞雪,“你把这簪子拿回去收好,顺便帮我找一身衣裳,我去二太太那边一趟。”
瑞雪问道:“不是今儿出门戴吗?”
“不了。”玉华摇摇头,“别的姐妹们都没有,独我有,回头又惹一场不痛快。”再者她心里还有一个顾虑,觉得打扮的太华丽,仿佛嫁不出急着被人挑似的,这叫她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
瑞雪知道小姐清高的毛病又犯了。
心内不由叹气,已经是没有了父亲做依靠,还这般孤介高傲,也难怪那些太太们不中意,谁不愿意娶一个嘴甜乖巧的儿媳?可是这话又不好说,况且说了小姐也不听,只会觉得旁人粗鄙不堪,全都是一股子媚俗味儿。
玉华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去找玉仪好一些。不似玉娇那般骄纵霸道,也不像玉薇那般急功近利,更不会像玉清一样胆小怕事,言谈举止都透出大方从容。
谁知道到了锦绣堂,玉仪翻了一床的衣服出来,正在给玉清挑选,丫头们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大姐姐来了。”玉仪倒也没急着去收拾,反而问道:“不如大姐姐也来帮忙瞧瞧,看四妹妹穿哪一身合适。”
玉清原本就不好意思,见玉华来了,更是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慌里慌张的,倒似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玉仪故意板了脸,扭脸道:“我可是一番好意,四妹妹不领情就算了。”
“不、不是的。”玉清急了,“三姐姐的衣裳件件都是好的,只是我用不上,三姐姐自己打扮就行,等下我还是不去了。”
玉仪有点头疼,佯怒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玉华见玉清急得不行,不由笑道:“三丫头逗你玩呢。”拣了一件鹅黄|色的压边对襟褙子,又挑了一条月白色百褶裙,“这一身怎么样?四妹妹身量有些单薄,太艳丽的颜色压不住。”
玉清怕玉仪真的生气了,连连点头,“挺好的,这身挺好的。”
玉仪这才笑了,拉了她到梳妆台前坐下,“别动,把头发拆了重新挽一个。”一面解散,一面朝玉华问道:“顶头梳个双叠的小堕马髻如何?嗯……再搭配一串白珍珠压边,别两朵黄玉兰,耳朵上坠两粒细线翡翠珠子。”
玉华点头笑道:“甚好,比先前那个双罗髻好多了。”
玉清满身不自在,被玉仪拍了一下,“老实坐着,不然揪着头发可别怪我。”招手叫来素莺,“你挽的好看,我先找首饰去。”
彩鹃在旁边问道:“三小姐,你等下打算穿什么?又戴什么?”
“还早呢。”玉仪满不在乎,“我身上的就可以,不换也行。”说实话,自己在京城没少赴过花宴,难道江家的更有意思不成?回头找个空儿,躲了清闲才是正经。
“好哇,你们都在这儿!”玉娇气呼呼的走进来,见玉华、玉清都在,却单单落下自己,不由越想越是恼火。
玉仪笑盈盈走上来,拉住她道:“五妹妹,走去看那支满池分心的小步摇。”
玉娇挣了挣,最后敌不过步摇的诱惑,还是嘟嘴跟着走了。
以玉娇九岁的年纪来说,实在不适合梳太复杂的发髻,步摇也就没地方戴,不过玉仪这一支难得小巧精致,恰恰满足了她的爱美之心。
等到玉娇将步摇拿到手里时,脸上怒容顿时就消失了。
黄澄澄的足金打成簪身,顶头做成满池分心的花样,中间嵌了一粒水胆玛瑙,内里殷红如血,偏生握在手里还会盈盈晃动。再看外圈,累金丝巧妙的绞出三个小孔,挂着三串米粒大小的彩色宝石串,末端以一颗上等松香石押尾。
难得华丽,更难得的是小巧。
那么多奇石异宝堆在一起,既不凌乱,也不显得丝毫花哨,搭配的十分巧妙。
“真漂亮!”玉娇爱不释手,转来转去看了半晌,转怒为喜道:“好姐姐,你真的舍得送给我?”往胸口贴了贴,“可不许后悔!”
玉仪抿嘴一笑,“那可没准儿。”
其实玉娇年纪还小,顶多也就是被惯坏了的孩子,有点自私、任性,还有一点凡事自我为中心,这样的“小公主”前世见多了。
“反正我是不还的。”玉娇笑嘻嘻的,跑到妆台前左右比戴,对着镜子问道:“三姐姐你说,我梳个什么发髻好呢?”
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怎么了?”玉仪朝外问道。
素莺进来回道:“刚才小雀打了热水回来,进门时差点碰着问棋,人没烫着,倒把问棋吓得扔了茶碗,跌在地上就碎了。”
玉娇急匆匆走了出去,打量着地上的碎片,突然怒道:“不长眼的!怎么把这粉瓷金给砸了?这可是一套,现在缺了一个到哪儿补去!”
玉仪见她怒火连天,比自己这个正主儿还着急,不由失笑,上前劝道:“碎了便碎了,东西再好也只是用的,回头让管事妈妈罚她便是,又何必上火?”
“不行!”玉娇不依不饶,瞪了一眼问棋,大约觉得是玉仪的人不好发作,便指着小雀骂道:“蠢货!连打个水都不会,还留着你做什么?!”
小雀早就吓呆了,听说要撵自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还哭?”玉娇更加恼火,上前就是一巴掌,自己还揉手,朝外喊道:“外面的人呢?还不把这死丫头拖出去,狠狠的打!”
豫康公主虽然心疼外孙女,但也不好越俎代庖太过。故而只备了屋里的丫头,外间诸如扫地、打水的小丫头,一般都不超过十岁,有的才得七、八岁,实在排不上什么用场,所以还是孔府的下人。
可即便如此,小雀也是算在玉仪名下的,况且砸得又是玉仪的东西,玉娇的反应实在有些过了。
玉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先叫人把小雀带了下去,----自己是在不愿为难一个小学生。继而拉了玉娇坐下,又让问棋上了好茶,方道:“五妹妹且先消消气,等下晌午咱们还要去江家,还是先忙正经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别管了。”
玉清换了一身全新的装束,本来就不自在,又见闹了这么一场,更是快缩到墙缝里去了,生怕别人看见她似的。
玉华倒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端茶微笑不语。
“看你,再生气就不好看了。”玉仪还在笑劝,问道:“不知道五妹妹今儿打算穿什么?也好比着梳个合适的发髻。”
玉娇这才呼了一口气,“算了,先去江家玩了再说。”
玉华建议道:“咱们巳时中出发,各自先回去换衣裳吧。”见众人都没意见,便叫人去跟三房的玉薇说一声。
玉仪送了姐妹们回来,坐在床边发呆。
方嬷嬷进来道:“真真没有教养!好好的千金小姐,弄得跟个破落户似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动起手来了?亏了二太太整天当个宝,也不为闺女的将来担心。”
“嬷嬷。”玉仪突然问道:“你觉不觉的五小姐有点奇怪?”
方嬷嬷最是注重礼仪教养,还在对玉娇深深不满,闻言道:“可不是奇怪,哪有姑娘家动手动脚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不是。”玉仪对这些没有兴趣,正色道:“嬷嬷你想,原本是我的丫头砸了我的东西,我都不恼,她恼什么?难不成,她潜意识里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
“什么叫潜意识?”
“呃……”玉仪暗骂了自己一句嘴快,含混道:“我是说,五小姐是不是心里认为这屋子还是她的,屋里的东西也都是她的,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与她何干?”方嬷嬷皱眉,转瞬明白过来,“难道她还在等着小姐嫁出去,以为小姐人一走,这些东西就又都是她的了。”
“我看差不多。”玉仪点点头,“我回来后玉娇一直对我很亲热,一点排斥都没有,说不定她真认为我住不久,所以这屋子暂时借借也无妨呢。”
“呸!她这是做梦!”方嬷嬷啐道:“即便将来小姐出了阁,你母亲的陪嫁也是给你的,顶多把屋子留给她住罢了。”
“是啊。”玉仪心里还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忍不住一起说了出来,“有没有可能,太太对五小姐许诺过什么?”
“许诺?”方嬷嬷一声冷笑,“即便二太太不要脸面,打算扣下你娘的陪嫁,可等小姐出阁的时候,五小姐离嫁人也不远了。”顿了顿,“除非小姐马上就嫁。”这话说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玉仪叹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她敢?”方嬷嬷开始还在生气,继而眉头皱起,“难道二太太她……已经对小姐的婚事有打算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脸色越发难看。
“谁知道呢。”玉仪勾了勾嘴角,“反正都是我们瞎猜的,又没有证据。”
“不行。”方嬷嬷却认真起来,思量了半日,“这件事我得往京城说一声,让公主早做准备,只要小姐的亲事定下来,那阮氏有什么算计都不怕了。”
定下来?只怕不是那么好定的吧。
玉仪不愿说出对舅母的猜测,不管说不说,方嬷嬷都会为自己争取一把,又何必扫她的兴?况且自己都看的出来的,难道方嬷嬷还会不明白?只是有一丝希望,都会让人忍不住去试一试。
与其去操心自己控制不了的,还不如多琢磨眼前。
玉仪想了想,决定找机会从玉娇那里试试,或许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又或许自己能做点什么,以免最后的结果太过糟糕。
花宴(上)
眼下已经快到五月,天气有些炎热,特别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日头更是照得人头昏脑胀的,恨不得一直藏在阴凉处。
孔老太太专门拔了两辆车,送孙女们去江家。不知为何,一向爱热闹的玉薇这次没有去,于是便剩下四个小姐,刚好两个人一辆车宽宽松松的。
玉仪不知道的是,玉薇这会儿正在为不能出门伤心,可惜三太太有事交待,她断不敢不听嫡母的话,只得暗自含恨。
临上车了,玉娇非要拉着跟玉仪一起坐,玉华没说什么,玉清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每人带了一个贴身丫头,两个跟车的仆妇,另外还有几个统一拿包袱的小丫头,满满当当又是两辆下人车。
孔老太太还不放心,再三交待了仆妇方才让出门。
到了江家,才发现今儿来得人真不少。
经过一番引见,玉仪见到了已梳妇人头的贺婉贞,回想三年前的一面之缘,眼下几乎快认不出了。
贺婉贞拉了她到旁边,歉意道:“本是想找你说说话的,不料我婆婆知道了,又说与了别家几位太太听,这一来可算是热闹了。”
玉仪笑道:“热闹才好,也不碍着咱们说话。”又递上一个长命百岁金锁,“恭喜贞姐姐得了贵子,留着给哥儿玩罢。”
贺婉贞满眼都是笑意,笑着接了,递与丫头让收好,然后道:“你才回来,苏州的这些官太太、千金小姐,都还不认识,今儿可得好好会一会。”又压低了声音,“等会得空咱们再单独说话,这会儿怕是不行了。”
玉仪微笑道:“不着急,反正还有一下午闲着呢。”
贺婉贞点了点头,脆声笑道:“走,我先带你去转一圈。”
玉仪依稀记得她做姑娘时,是个十分贞静的性子,没想到出嫁几年,就变成一个口角爽利的妇人,应该做当家奶奶锻炼出来的。
贺婉贞一面走,一面笑道:“要不是七房的白大爷提起,说是在路上碰见孔府的三小姐,我还不知道你来了苏州。”略带担心,看了看玉仪,“现在没事了吧?”
“早好了。”玉仪笑了笑,觉得“白大爷”这个称呼很滑稽,要是放在现代,一准儿是个花甲老翁。
江家子嗣兴旺,江老太爷的孙子孙女一共几十个,经常三、两个都是一年生的,故而各房分开排行。可是这样一来,每一房都有老大、老二、老三,为免叫起来分不清,便在前面都加了一个名字。
江廷白是七房的长孙,所以唤做“白大爷”。
贺婉贞的丈夫叫做江廷书,是四房的长孙,下人便称呼她为“书大奶奶。”
玉仪想到这儿,不由笑问:“要是赶上你们老太爷做寿,底下儿孙们都回来,外加嫁出去的女儿,连带女婿、外甥,岂不是得百来号人?”
“别提了。”贺婉贞也是好笑,说道:“去年正赶上老太爷做八十大寿,张冠李戴喊错人的,丢了盘子砸了碗的,一共闹出好几处笑话来。特别几位老姑奶奶,长年没有回来过,给底下侄子辈发红包时,有的发了两、三回,有的一回也没给,弄得后来又补了好些。”
玉仪忍俊不禁,“小孩子也罢了,大些的难道也不吭声?”
“吭什么啊?”贺婉贞抿嘴一笑,“当时人多挤在一块儿,进进出出的,估摸连谁给的红包都没闹清。”
花宴设在江府的后花园,玉仪是提前溜去见贺婉贞的,此刻人已经差不多到齐,熙熙攘攘的占了大半个园子。当中拼了好几张桌子,弄出一个九尺来长的大平台,上面堆满了瓜果点心、花酒果浆,以便旁边的客人随意取用。
“等下我还要招呼客人,你自个儿好生吃着。”贺婉贞嘱咐了一句,方才笑盈盈的带着玉仪过去,“来来来,我给大家引见一位新客人。”
“既然有新的。”旁边一个女子娇笑,掩面道:“那书大奶奶就是嫌我们旧咯?再不然,是嫌我们来的次数多了?罢了,下回可不能再来混吃混喝了。”
“瞧瞧这张小油嘴!”贺婉贞啐了一句,回头笑道:“这是姚家的四奶奶,最厉害的便是一张嘴,寻常的人来十个八个,也未必说得过她。”
“罢了。”姚四奶奶笑道:“还当你有什么好话,却是在编排我。”
玉仪来之前便做足了功课,苏州城内的官宦之家以及各大家族,都有一定了解,并没有听说什么姚家。想来不是官职太小,就是商贾富户之流,与自己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对方又是平辈,只是礼貌的欠了欠身,“姚四奶奶好。”
“这位就是知府大人家的三小姐吧?”姚四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听说孔三小姐才从京城来,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打扮,就是跟比我们小地方不同。”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玉仪不知道这位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来不及深究,但是却感到数道目光投来,四面八方的涌向了自己。心下微微不悦,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含笑道:“我本来就是苏州的姑娘,不过到京城暂住而已。如今回来,最想和各家奶奶小姐们说说话,所以今儿就凑热闹来了。”
贺婉贞也笑道:“可不,刚还说叫我好好引见一番呢。”
“罢了,你先去忙吧。”玉仪指了指不远处的玉娇,笑道:“我家姐姐妹妹们都在那边,等下想认识什么人,只问她们便是了。”
开玩笑,今儿在坐的小姐们十几个,奶奶们也有五、六个,要真一个一个引见,彼此再说几句,那得弄到什么时候?自己还不被人打量穿了啊?又不是什么寿星主角,这风头不出也罢。
贺婉贞会意一笑,“那好,我去看看饭菜备好没有。”
姚四奶奶笑道:“快去,快去。”
有玉娇在,玉仪根本不愁不认识人。
一则是玉娇认识的人多,二则在苏州地界,谁能不给孔家几分面子?三言两语就搭上了话,先见了江家的几位小姐,继而是袁通判家的奶奶小姐,再然后是梅同知家,最后是姚家一类的攀附陪客。
因为人太多,说笑了大半天,玉仪也没记清楚谁是谁。只记得梅家有位大小姐,闺名唤做丽卿的,眉目间与明芝有几分相像,不由多留意了几眼。
玉华跟好几位小姐都认识,虽然话不多,但聊得也还算融洽。
玉清第一次参加花宴,见来了这么多人,自己先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说出什么惹人笑话,只是紧紧的跟在玉仪后面。
袁家的三小姐性子活泼,见状笑道:“你这个妹妹,好似生怕被人拐了似的。”
玉仪回头看了一眼,玉清已经臊得脸红了起来,赶忙解围道:“是我不熟悉,所以让家里的姐妹陪着,免得等下认错了人。”
没想到,这句话把玉娇得罪了。
“让她认人?”玉娇颇有些不屑,轻笑道:“只怕不带着还好一些。”这话说得玉清更加抬不起头来,越发脸红窘迫。
玉华微微皱眉,----在家里吵嘴也罢了,在外头一家人就该齐心合力,不然只会让外人看笑话,因此岔开道:“今儿天热得很,四妹妹陪我去换身衣服吧。”
“好。”玉清慌忙点头,颇有点落荒而逃的狼狈。
现在的气氛有点僵硬,梅大小姐便笑道:“瞧瞧那边,仿佛又新来了一个。”一边招呼身边的人,“走,咱们去把人拉过来说话。”
见她好心解了围,玉仪不由对她感激一笑。
梅大小姐也回应笑了笑,还眨了眨眼,样子十分俏皮,又问众位小姐:“正好今儿人多,咱们一起联个诗怎么样?”
袁三小姐赞同道:“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江家今儿出来了好几位小姐,玉仪也闹不清谁是谁,只见其中一位稳重些的,开口道:“那好,我让丫头们去准备纸墨笔砚。”
用过午饭后,有两位小姐不耐热先回去了,有几位相熟的,一起去了江家小姐的闺房。剩下的,也有坐在池子边钓鱼的,也有在凉亭说话的,几位难得偷空的奶奶们,则支起桌子打牌,总之各有各的玩法。
玉娇喊困跑去了睡觉,玉仪惦记着找贺婉贞说话,便把玉清交给了玉华,自己领着彩鹃往后院走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话要说,只是人家特意邀请自己,----虽说弄得已经变了质,但是应有的礼貌还是要的,至少得辞行前单独说几句。
方才便是从贺婉贞的院子过来的,玉仪认得路,彩鹃跟在后面抱怨道:“早知道人这多,这么聒噪,咱们今儿就不该来。”又道:“那位什么姚四奶奶,真不会说话,害得大伙儿都盯着小姐看,倒像是小姐看不起人似的。”
玉仪低声道:“别多嘴,又不是在自己家里。”
彩鹃左右看了看,“这儿没人。”又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好啦,我不说了。”正要找两句笑话逗趣,突然旁边假山洞里钻出一个人,不由吓得惊呼,“什么人?!”还没等她看清楚,后颈上边重重的挨了一下。
“江公子,你这是何意?!”玉仪恼怒道。
“进来再说。”江廷白一改当初的从容不迫,神色焦虑不安,竟然一把将玉仪拽进了假山,压低声音道:“对不住了,孔三小姐。”也不等人回答,便将昏迷的彩鹃也拖了进去。
这一处假山做得十分的庞大,为了凸显山石嶙峋之态,内里暗洞内不少,外面的山峰更是高低错落。玉仪站在假山的阴影里,冷冷道:“江公子也是书香门第出身,难道还打算做点苟且之事不成?”
“孔三小姐误会了。”江廷白一边解释,一边不住的往远处院子门口看去,心不在焉道:“自从上次在画舫上一见,我就对小姐难以忘怀……所以……”
玉仪可是活了两世的人了,前世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在借机掩饰什么。忽然目光一凝,落在暗处的一片锦缎袍角上面,----原来藏了个大活人,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物,让江廷白这般鬼鬼祟祟的,拉着自己来做掩护。
正思量间,又见不远处院门口涌进来一群人。
玉仪不由疑惑,那藏着的人分明是个男子,怎么躲到后宅里来了?况且今天来了这么多的小姐奶奶,江廷白不可能不知道,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还是说这个男子非常重要,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藏好,甚至不惜拉着自己,造成两人在这儿幽会的情景。
江廷白还在那里胡乱“表白”,外面的人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玉仪打断他道:“躲到里面去!”
“什么?”
“我叫你躲到里面去!”玉仪目光凌厉,心里是无边的恼火,----他为了藏人,竟然不惜毁坏自己的名节!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子名节可是最要紧的。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江家仆妇,加重语气,“你要不听我的,我现在就喊人过来。”
江廷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一寒,目光闪烁了片刻,最后还是捞起彩鹃一起躲了进去。
“什么人在哪里?!”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个中年女子过来,看样子,那女子应该是江家的某位奶奶,只是不知何故,脸上带着一股子恶狠狠的怒气。
一名婆子道:“大奶奶,等我进去瞧瞧。”
江家虽然一共有九房,但除了有九房孤寡,留在苏州依附家族度日外,庶出的几房都已分了出去。剩下的几房中,唯有二房为元配嫡出,四房、七房则为继室所出。四房的大奶奶是贺婉贞,七房的江廷白还未娶亲,剩下的大奶奶便只能出自二房。
玉仪对江家了解不多,只知道二房的大奶奶姓梁。
“不用去。”梁氏冷冰冰道:“里面的那位请出来吧。”等了半晌不见回音,不由恼怒道:“难道还能一辈子呆在假山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先头说话那名婆子忍不住,抢先冲了进去,却是“啊”了一声,退出来道:“大奶奶,里面是一位小姐。”
“小姐?”梁氏不信,执意亲自走了进去。
只见地上蹲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一身天水蓝的暗花褙子,里面一袭杏黄|色的儒裙,看起来既端方又俏丽。此刻正低头捧着脸,两腮绯红,像是羞臊的不敢见人,只余耳上的两粒琥珀珠轻轻晃动。
“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那少女声音细若蚊呐,正是玉仪,“我是今天来参加花宴的,因为裙子弄脏了,所以……在这里等我的丫头送裙子来。”
梁氏看了看,疑心道:“弄脏裙子也不至于藏起来啊。”
“不、不是……”玉仪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把手里紧握的裙子展开,上面是一团暗红色的血迹,“我……我的小日子提前来了。”
梁氏这才释然,只是此刻还有要事,没心情笑话这个倒霉的少女,于是道:“那你在这儿等着吧。”象征性的解释了一句,“我们太夫人的猫丢了,正四处找呢。”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又去了别处。
找猫需要如此大动干戈?找人才是真的吧。
玉仪低头看着被簪子扎破的手腕,等外面人走远了,方才朝里道:“出来吧。”
江廷白率先走了出来,紧接着是苏醒过来的彩鹃,此刻脸色苍白,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小姐……他、他们……”
玉仪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安抚道:“别怕,没事的。”
江廷白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在下多谢孔三小姐了。”
“当不起。”玉仪厌恶的退了退,冷笑道:“江公子是能成大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别人的清白都置之不顾,又何须拘泥这些小节?况且我本欠你一命,今日便当是两清了吧。”
江廷白的脸难得红了红,歉意道:“我也是一时情急无奈,还请……”
“还请见谅是吧?”玉仪的怒火止不住的往上蹿,恨恨道:“若是方才你们家的人进来,撞见我和你拉拉扯扯,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往后还活不活?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毒死在画舫上,倒也清白干净!”
“若是让人误会了。”江廷白略一踌躇,然后道:“那我断然不会放任不管,自当娶小姐为妻。”
“娶我为妻?”玉仪深吸了一口气,要不是在江家,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怒极反笑,“照这么说,我还该感谢你以身相许咯?”
假山洞里“哧”的传出一声笑,却不见人出来。
玉仪没兴趣知道藏了什么人,只知道自己若是名节败坏,到时候即便江廷白真的肯娶,江家也不会要的!失了名节的女子,顶多也就给人做妾的份儿了。
真是越想越窝火,只恨从前没看穿这个黑心小白脸,抓起彩鹃的手,冷声道:“既然江公子不打算杀人灭口,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江廷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叹了口气。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辣椒。”阴影深处走出一个中年人来,身量微微发福,模样白皙富态,悠然笑道:“你可算是棋逢对手了。”
江廷白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只道:“此处不宜久留,眼下还是先出城再说。”
花宴(下)
玉仪在路上安抚了彩鹃,等她情绪平静,方才进了贺婉贞的院子,到里屋解释了一番,仍说是自己小日子提前来了。
“怎么这般不当心?”贺婉贞不无埋怨,嗔道:“还好没给人瞧见,不然臊也臊死你了。”自己去翻了衣橱,找了一条颜色相近的裙子出来。
玉仪心道,但愿那个梁氏不是个长舌妇吧。换了裙子回来,又让彩鹃把染上血迹的处理干净,方才坐下,“我就先不出去了,等下裙子弄好了,换了好回家去。”
贺婉贞摒退众人,倒了两杯清茶放在坐上,笑道:“大伙儿都正玩得好着呢,前面也用不着我,先陪你说说话。”
玉仪知道她思乡心切,便拣了京城的趣事来说。
贺婉贞饶有兴致的听了半日,感慨道:“我们姐妹几个全是浮萍命,这一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再回去了。”贺家太太并没有亲生女儿,三位小姐都是庶出,不单贺婉贞远嫁离京,另外两位贺小姐也嫁了外省。
“你还是浮萍命?”玉仪笑道:“父母双亲、公婆健在,又跟相公和和美美的,膝下还有哥儿,回头再添一个姐儿,可就是全福夫人了。”
贺婉贞的心情稍好一些,末了叹道:“我只是担心家里的姨娘,隔得这么远,连寻常走动见面都不能。”
玉仪却道:“你如今是江家四房的当家奶奶,只要你过得好,家里面总是盼着多个臂膀的,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姨娘。”
“你说得不错。”贺婉贞连连点头,收起感慨,又道:“你也不小了,怎么没在京里头订一门亲事,反而跑回苏州来?你别臊,我只是替你担心。”
因为后宅当家的不是生母,而是继母,就连外人都不看好自己的前程。
玉仪微笑道:“这种事情,哪里是我能做主的?”
“你不是有个表哥吗?又是青梅竹马的。”贺婉贞认真道:“你们是中表之亲,从小又一处长大,知根知底,若是结为夫妻再好不过了。”
且不说舅母不情愿,便是舅母答应了亲事,玉仪也不愿意近亲结婚。若是明淳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那才是真的上佳人选。不过关于优生优育的观念,对古人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不提也罢。
玉仪敷衍了几句,贺婉贞以为她是姑娘家害臊,也不便多说,两个人便拣了家常闲话来说。玉仪想起那位姚四奶奶,问道:“那个姚四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我瞧她见谁都熟得很,可看起来关系却并不亲近。”
“破落户罢了。”贺婉贞眼里有一丝不屑,“姚家开了苏州有名的绸缎铺子,拉拉杂杂还做点别的生意,最爱往人堆儿里挤,也就是有几个臭钱罢了。”
所谓“士农工商”,这时代商贾是被人看不起的。
“大奶奶。”上次去过孔家的落梅进来,在门口道:“太夫人那边来人,说是请孔家小姐过去说话。”
玉仪有些诧异,“单请我们家的姑娘?”
“知道了。”贺婉贞抬了抬手,然后解释道:“这几年,我们太夫人一直操心七房白大爷的婚事,一有没见过的小姐来家里,都要请过去瞧一瞧。”
江廷白已经二十好几,按说他这个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
听说原本也定过亲,结果先是江家七老爷去世,没几年七太太也病逝了,这一来耽搁了六、七年,订亲的姑娘早等不得另嫁了。等到孝期守完,又有人说他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妻儿,吓得再也没有姑娘敢嫁进来。
江太夫人乃是继室,只生了四老爷和七老爷,素来最疼小儿子,不料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七房只有江廷白一根独苗,江太夫人更是心疼的不得了。
之前玉仪听说这些的时候,还觉得古人迷信,经历了“假山事件”后,对江廷白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此刻心里暗道,肯定是因为黑心小白脸心肠不好,所以才会克死自己的父母,活该他娶不到媳妇。
玉仪原想不去的,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而且去别人家原该拜见长辈,无故推托反倒叫人疑心。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让彩鹃取来熨好的裙子,略作收拾,方才去找玉华几个汇合。
玉娇中午多喝了几杯果子酒,正在闹头晕睡觉,便没有叫她,----免得在外人面前留个贪杯的形象。玉华是见过江太夫人的,也知道她的癖好,但是她身为长姐,自认有义务照顾两位妹妹,早已利落的收拾妥当。
唯独玉清万般忸怩,害羞道:“两位姐姐去吧,我在这里陪着五妹妹。”想了想,“要不,就说我也睡了。”
宁愿陪着一向欺负自己的玉娇,也不愿意出去见人。
玉仪一阵头疼,板起脸道:“连姐姐们的话也不听了,还学人家撒谎?往后人家说起,孔府的小姐去别人家做客,居然一次喝醉了两个!年纪小的也罢了,大的也这般不懂事。”顿了顿,“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玉清从没被人训斥过,只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委委屈屈看向玉仪,“我去,我去,全都听三姐姐的。”
玉华在旁边笑道:“你总是爱吓唬四妹妹。”不过玉清都答应了,她自然也不会去拆台,“走吧,等下记得大方一点。”
玉清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可是走在路上,却越来越不自在。看到身边不时路过的江家丫头,越发紧张不安,不像是去拜见别家长辈,倒像是做贼的被抓去受审,惹得小丫头们偷偷窃笑不已。
玉仪回头扫了一眼,那些笑声立即停了下来,然后低声道:“走路别含着胸,眼睛看脚前六尺的地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要东张西望。等下你跟着我和大姐姐,照着做便是,若是江太夫人、太太们打赏,只管上前大大方方的接了。”
“好。”玉清答应了,可是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紧张。
贺婉贞早到了,从里面笑着迎出来道:“快进来,太夫人正念叨着呢。”
江太夫人面相十分和蔼,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头上却几乎找不到白发,想来是常年保养的结果。“快让几位孔小姐坐下说话。”一面说话,一面拿了准备好的东西,笑眯眯道:“一点小玩意儿,给你们小辈们拿去玩儿。”
三支一模一样的金钗,款式简单大方,都是十足的赤金,分量不轻。
估摸要是玉娇来了,就应该是四支一模一样的。
江太夫人问道:“豫康公主身体可还好?说起来,还是十几年前见过的了。”
江老太爷任阁老的时候,江家也住在京城,只是那时候还没有玉仪,后来江老太爷年纪大了,辞官回了故里。如今二老爷留在京城为官,大老爷去了福建,四老爷新调到了陕西,江六老爷升到了浙江,其余几房也有子弟中了科举。
故而江老太爷虽已不再是阁老,但江家根系庞大,门中子弟又颇为上进,江家仍是不容小觑的世家大族。
即便是知府孔家,在苏州也不敢简慢了江家。
“外祖母身体还不错。”玉仪带着应有的尊敬,笑道:“可惜隔得远了,不然太夫人你们原本就是旧相识,定然会有说不完的话。”
江太夫人笑道:“几时能回京城就好了。”她原是京城长大的,后来江老太爷上京为官时,续弦娶了她,如今老了自然盼着叶落归根。
当初江太夫人进门时,江二老爷已经成家立业单过,两人年纪又差不多,偶尔遇见不过是按礼节招呼,谈不上分毫呣子之情。故而二老爷在京数十年,江太夫人也没打算去住个一、两个月。如今七老爷又没了,只有等四老爷几时任京官了,或许才会跟着回京城看看,也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玉仪怕老人家伤感,便说起了明淳的那位江姓舅母,说道:“小时候,我跟着表哥表姐去玩,也见过舅太太一、两面,后来才知道是江家的女儿。”
江太夫人笑道:“你说的是三房里的二姑奶奶,顶顶伶俐的一个人。”
玉仪也笑,“是啊,舅太太素来最会说话。”
正说着,便见先前找“猫”的梁氏进来,瞧见玉仪怔了怔,然后朝江太夫人道:“方才带着人找了一大圈,总算把那猫找回来了。”话虽如此说,脸上却不见分毫喜色,反倒是一脸愁容。
江太夫人淡淡道:“找到就好。”
“那我先回去了。”梁氏似乎有什么急事,竟然一刻也不愿意多呆,只临走时又看了玉仪一眼,然后不等江太夫人点头就走了。
江太夫人的脸色便不大好,只低头拨着茶。
贺婉贞见气氛不对,忙朝孔家姐妹笑道:“国大奶奶是个大忙人,这会儿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玉华便道:“我们不过是坐着闲话,奶奶们该忙便去忙正经的,不用很陪。”
贺婉贞笑道:“我今儿已经打算好偷懒的,说什么也不走了。”
“你呀。”江太夫人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当着外人也这么没脸没皮,也不怕被人笑话。”看得出来,言语间很是喜爱这个孙媳妇。
玉仪接话笑道:“太夫人不知道,贞姐姐从前没出阁便是如此,我看如今越发懒的厉害了。有太夫人心疼她,日子当然过得舒心自在,三年不见,看起来倒比从前还年轻些呢。”
“好啊。”贺婉贞连连笑道:“我请你来做客,你反倒来揭我的老底儿。”
一番说说笑笑,倒也十分热闹融洽。
因为江廷白的事,玉仪并不想在江家久留,说得差不多便起身告辞。玉华也没兴趣呆下去,玉清更是巴不得早点回家,末了找到玉娇,人还迷迷瞪瞪没大苏醒呢。
“你看这孔三小姐如何?”江太夫人问道。
贺婉贞被留了下来说话,回道:“她自幼就是养在豫康公主跟前,教养是不成问题的,模样儿也不错,人又大方爽利,我觉得挺不错的。”
“若论人品相貌根基,倒也和廷白般配。”江太夫人有些惋惜,摇头道:“可惜年纪小了点,我们廷白不能再等了。”
贺婉贞是愿意玉仪嫁过来的,忙道:“也不算太小,先订了亲,回头再准备一、两年嫁妆,嫁过来刚刚好。”顿了顿,“反正小叔叔也有屋里人,只不过子嗣上头晚几年罢了。”
江太夫人又道:“只是她那继母我看不上,亲生儿女一味的娇惯,庶出的养得一股小家子气,实在上不得台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贺婉贞抿嘴一笑,“若是孔三小姐嫁到江家,往后便是江家的媳妇,有老祖宗你教导着,还愁什么?”
江太夫人哈哈笑道:“我知道你,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妯娌。”
贺婉贞莞尔一笑,又有些担心道:“孔三小姐是豫康公主的外孙女儿,在孔家又是嫡出长女,只怕人家未必愿意呢。”
“难道我们廷白还配不上她?”江太夫人只觉自己孙子是最好的,有些不乐意,“她若是公主的亲闺女,或许我们家攀不上,外孙女都隔了两层了,又能有多高贵?到底姓孔不姓顾,也就是知府家的孙小姐罢了。”又补道:“说一句自大的话,她祖父我还没瞧在眼里呢。”
贺婉贞方才不过是故意激将,眼见有了效果,忙笑,“老祖宗说的是,哪怕是个金枝玉叶,也没有我们白大爷配不上的。”
江太夫人问道:“今儿廷白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他。”
江廷白此刻正在苏州城外,看着渐渐远去的几匹马儿,直至再也看不清上面的骑坐的人,方才扬鞭策马回城。刚到城门口,便见四周已经开始戒严盘查,心中暗道一声好险,亏得今天没出什么岔子,到底平安把人送走了。
回想今日之事,不由想起了那孔三小姐,一想到那牙尖嘴利好似小猫的样子,就忍不住摇头一笑。当初在画舫上见面时,只当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没想到竟然是一朵玫瑰花,浑身的尖刺儿。
不过当时幸亏她反应快,----毕竟自己的法子只是下下策,万一真的造成误会,自己倒还没什么,孔三小姐只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自己说事后娶她,虽然不是随口诳语,但真到了那种糟糕的地步,便是自己愿意娶,祖母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当初在画舫上出手相救,除了有点远亲关系外,另一方面也是想交好孔家,毕竟家族根基都在苏州地面上。倘若自己毁了孔三小姐的名节,到时候交好就不用想了,没准儿两家从此结下了仇,那自己的祸可就惹大发了。
不对……还有豫康公主那边的顾家,越想越是捏了把汗,亏得那丫头反应快,这才把一场惊险化为虚无。
还好,还好,江廷白心里松了一口气。
“白大爷。”刚到江家门口,便见一个小厮跑上来道:“太夫人传了话,让白大爷回来了过去说话。”
江廷白年纪不小了,不方便再住内宅,平日都是住在七房这边,只每天去江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忙着送那位重要的客人,一早就没有过去,眼下不等换衣服,便又匆匆去了上房院子。
江太夫人迎面便问:“我听廷书媳妇说,你在回来的路上,出手救过那孔家的三小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是。”江廷白点了点头,“因为用了几瓶子药膏,是书大哥托我带给大嫂嫂的,所以才说了这事,没想到她们在京中原是旧识,倒是越发巧了。”
“你觉得孔三小姐如何?”
江廷白一怔,明白祖母又在为自己婚事操心了。
江太夫人又道:“今儿我也见了,是一个贞静秀雅的好姑娘,样貌也不错,家里的根基和你也般配。”顿了顿,“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贞静秀雅?江廷白呛了一下,“呃,年纪似乎太小了些。”
“也不小了,先订亲再准备嫁妆,总得花个一、二年功夫,嫁过来刚好。”江太夫人照搬孙媳妇的话,埋怨道:“你这个年纪,别人的孩子早就满地跑了。你不急,祖母还等着抱曾孙子呢。”
江廷白暗道,如今便是我想娶,人家也不愿意嫁了吧。
“你也别太挑剔了。”见孙子不吭声,江太夫人反倒更热心了,“我看人家姑娘挺好的,你还配不上人家呢。”不知不觉中,又把孙媳妇用过的激将法搬了出来,“早点把亲事定下来,省的你回头挑花了眼。”
江廷白哭笑不得,祖母今天怎么还拧上了?又不好反驳,只得道:“虽说祖母你看好了,也得先问过孔家才是,等人家答应了,再说其他吧。”
江老太太满意道:“这个你不用管,我看中的孙媳妇没有娶不到的。”
江廷白想着自家去提亲,那孔三小姐知道了,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戏弄她?婚姻大事竟然恍若儿戏一般,怕是气得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是有趣。
拒婚
江太夫人虽说对玉仪有意,但也不会冒冒失失去提亲,而是先私下打听了,确认玉仪并没有定下亲事。这才请了梅同知家的夫人来,婉转说明意思,许了谢礼,让梅夫人帮着问个话儿。
梅夫人欣然允诺下来,这门亲事若是成了,便能同时交好江家和孔家,对丈夫的前程少不了好处。
要知道同知乃是知府副职,将来若是孔老太爷升任了,或是年老归田,这知府一职很可能会由梅同知继任。此刻讨好上司乃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再得江家提携,不光升任知府有望,甚至还有可能做个京官儿。
梅夫人满心热络,心情竟比说亲的两家还要急切。
第二天,便借口娘家捎了几样土产,拎着东西上孔家做客。闲话了好一大篇,终于转到了玉仪身上,“听说你们家三小姐才回来。可惜前几天我不得空,江家办花宴的时候没赶去,不然也见一见,瞧瞧京城里的姑娘都如何打扮。”
阮氏原以为她是来说闲话的,此刻不由猜出一、二分来,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梅夫人若是想见,我这就叫人去请三小姐过来。”
“那倒不用。”反正又不是给自己相儿媳,梅夫人对玉仪本人兴趣不大,而是转着圈问道:“听说三小姐是个极伶俐标致的姑娘,又难得贤淑大方,不知多少人家想娶了做儿媳呢。”饮了口茶,“不知可曾定下没有?”
阮氏笑盈盈道:“你们家哥儿才十岁,这就急着相看了?”
“哪有?不过随口问问。”对方没有准话之前,梅夫人可不敢提江家,免得到时候结亲不成反成仇,敷衍道:“再说了,我们家哪有这个福气?实在当不起。”
阮氏也不勉强相问,只是闲闲的拨弄着茶水。
梅夫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到底还是忍不住,又道:“要说京城里好的年轻人多了,三小姐又是公主养大的,怎么没在京里订一门亲事?”
“她还小呢。”阮氏笑着打太极,偏生就是不正面回答。
梅夫人心里急得好似猫抓,又不敢得罪阮氏,勉强静下心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家常话。一会儿夸阮氏好福气,养了三个儿子,一会又夸孔五小姐聪明伶俐,眼看都快说到晌午了,还是没有打住的意思。
阮氏见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心下有些厌烦,但又不愿梅夫人改天再来这么一回,弄得自己都没空听婆子们回话。况且自己要办的那件事还没定,有人掺和进来只会更乱,未免中间横生波折,想了想道:“梅夫人认得人多、见识广,回头我们娇姐儿大了,还请帮着多多留心。”
梅夫人笑容一滞,“难道你们家三小姐已经定了?”
“倒也没定下来。”阮氏微微一笑,“彼此正相看着呢。”压低声音,“你也知道,三小姐不是我生的,她的亲事更要多加留意,免得别人说我这个继母不上心。”
自己刚来提亲,人家就已经有对象了?梅夫人心里一阵失望,比自己没说到媳妇还要沮丧,到底不死心,追问道:“不知是哪家有福气的孩子?啧啧,你们家三小姐那般好的人品,谁娶了谁有福气。”
“可不是,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呢。”阮氏话音一顿,淡笑道:“不过眼下只是先看着,到底成不成还两说,等定下来了,少不得找梅夫人添一份嫁妆。”
梅夫人茫然的点点头,喃喃道:“应该的,到时候再恭喜你们家三小姐。”
亲事尚未说定,不愿过多透露详细情况,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没结成亲,于两家都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梅夫人一再追问,本来就是有些不礼貌,此刻也不好厚着脸皮深问下去,只得讪讪起身告辞。
赵荣家的送人回来,问道:“这梅夫人,是来替人给三小姐提亲的?”
“应该是吧。”阮氏点点头。
“没说是谁家?”
“哪有一上来就直接说的?”阮氏失笑,“万一说不成,又把话传了出去,倒是闹得两家都不愉快。”揉了揉手腕,“不过她说不说都是一样,十之八九是江家。”
“太太如何知道?”
“这还用想吗?”阮氏勾了勾嘴角,道:“三小姐回来还没几天,除了前天去了江家,根本就没有出过门,而且听说,江太夫人还亲自叫去说了话。虽说花宴上去的人不少,可你瞧梅夫人那上心的劲儿,除了江家,还有谁能让她那般着急?你别忘了,她可是同知家的夫人。”
“看不出,三小姐还真是人小鬼大。”
阮氏淡淡道:“她原本就不差,有人相中也实属平常。”
赵荣家的撇了撇嘴,窃笑道:“听说三小姐在路上遇险,就是那江家四房的白大爷救的,莫非两人那时候就熟识了?”灵机一动,低声道:“太太,这可是一条把柄呐。”
未出阁的小姐,跟陌生的外姓男子有交情,且又有“英雄救美”的段子,想要造出一段“佳话”来,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阮氏却微微蹙眉,“你别乱来,当心坏了我的事。”
赵荣家的竖起一根食指,问道:“姚家真的肯出这个数?”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阮氏嗤笑了一句,又道:“你觉得是个了不起的数,人家未必放在心上。他们家要得就是一个靠山,不然生意做得越大,风险就越大。只要生意稳稳当当,出去了的自然还会赚回来。”
“不过……”赵荣家的一副肉痛的样子,“若是这事儿真的成了,只怕姚家给的聘礼也不会少的,到时候嫁妆……”有些不甘,“那太太岂不是又填回去了?”
“人家难道是不会办事的?”阮氏微笑道:“放心吧,他们家的生意还想做长久呢。”
梅夫人带着满心惋惜,硬着头皮去江家回了话。
“照这么说,已经在说人家了。”江太夫人微微不快,她自觉这门亲事并不辱没了孔家小姐,没想到一点转圜都没有,被人拒绝的干干脆脆。
----自己早就打听了,孔三小姐并没有说亲,偏生这么巧,刚让人去打探消息,那边就有人相看了。
到底有没有,大家各自心里明白。
梅夫人叹气道:“是啊,孔家二太太亲口说的。”又忙道:“太夫人你放心,我只是随口问了问,别的什么也没提。”
江太夫人笑道:“是我们廷白没那个福气罢了。”
“那孔三小姐即便有福气,也是有限。”梅夫人心里有一股子怨气,又不好直接抱怨丈夫的上司家,转而笑道:“可惜我们家的大小姐是姨娘养的,不然倒也想高攀一回呢。”
江太夫人见她说话不好听,闲聊了几句,便让丫头送客了。
江廷白虽然不知道这一番波折,但见祖母再也不提孔家,便明白亲事没说成,只笑了笑便丢开手。倒是他屋里的两个通房丫头,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以为七房又要订下大奶奶了,各自心思动摇不定。
一个想着赶紧给新奶奶做几双鞋子,一个打算给新奶奶缝一身衣裳。又都悄悄去打听,那天太夫人更属意哪位孔小姐,好问清楚性格脾气、喜好,免得做出来的东西不合眼。
玉仪还不知道有这么些人为自己忙活,阮氏更是不会透露一星半点儿,此刻她正在教玉清识字写字,日子过得甚是悠闲平静。
“手上稳着点儿,别乱晃。”玉仪站在书案前,神态像个小学老师,“你今儿先把这个字记住了,明儿我再教你新的,识字得慢慢着来,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
玉清写了好几遍,还是歪歪扭扭不能见人,不由十分羞愧,又有些泄气,低着头小声道:“妈妈说其实我们女儿家,不识字也使得的。”
妈妈说,又是妈妈说……
玉仪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免得血压升高,----也不知阮氏哪儿找的蠢妇,自个儿蠢也就罢了,还把好好的小姐也教坏了,活脱脱一副丫鬟样儿。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仪恨铁不成钢,埋怨道:“你怎么能跟些仆妇相比,岂不是自甘下流?女儿家识字虽然没有大用,但也不能做睁眼瞎,不然将来人家把你卖了,你还替人数钱呢。”
玉清嘴角动了动,半晌才道:“我这个人笨,不值得三姐姐这般费心。回头让五妹妹知道了,再说给太太听,倒是让三姐姐为难。”
原来是在担心自己。
玉仪的脸色缓和了些,怅然道:“好不好,也不差这一点。”收起字帖,“你拿回去慢慢练,不记得了再来问我。”
自己教妹妹识字,于情于理并没有错处。
阮氏若是真的有心为难自己,也不在这上头,随便找个借口,单是一个“孝”字压下来,就够自己喝几壶的。
只要将来说亲时,阮氏别给自己找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或是人品败坏的,都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哪怕她把顾氏留下的陪嫁克扣了,自己也不怕,还有外祖母三千两和舅母给的那一匣子首饰,再加上这十年来自己的积蓄,算起来也不少了。
要知道像玉薇这样的庶女,也就四、五百两银子嫁妆。
玉仪私下换算过银子的比例,在这个时空里,一两银子能值现代的八、九百块,也就是小一千的数。自己手头上有近五千两银子,差不多也就是五百万,这会儿又没有炒房的,足够自己下半辈子的嚼用。
可惜古代女子必须依附丈夫,依附夫家生存,不然自己有这些钱,花钱雇几个丫头仆妇,每天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那才叫一个美呢。
玉仪甚至想过,只要嫁的人不是太坏,哪怕嫁一个酸腐秀才也不错,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就行。当然了,家里人口越简单越好。像江廷白那样的家族,上面一堆长辈,中间一群妯娌,后院肯定还有几个妾室,嫁过去脑细胞都要多死几个。
呸!那个黑心小白脸!
玉仪心里一阵冷笑,像江廷白那种人,首先想到的是自身利益、家族荣誉,至于女人什么的,不过是满足欲望和生育子嗣的必需品。
当然了,这样的人也会比较理智。
理智的好处就是,只要做妻子的恪守本分,贤良淑德不吃醋,管好丈夫的小老婆和庶子庶女,那么就会得到相应的尊重。
毕竟嫡妻也算是中层干部,当BOSS的丈夫总会给几分面子。
要说这样的人选不能算太差,比那些人品有问题的,赌博□的,玩背背山的,还是要高出那么几筹。
----不过,自己拿他做假想对象做什么?
难道说,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怀春的年纪?还是十年没听到人表白,连那样的谎话都让自己浮想联翩?玉仪摇了摇头,决定就此打住遐想。
“小姐……”扶琴带着哭腔跑了进来,跪在地上道:“我闯祸了。”
“怎么了?”玉仪知道她一向十分稳重,不知何事吓成这样,为免她惊慌失措说不清楚,尽量平缓语气道:“别慌,有事慢慢说。”
扶琴稍稍镇定,回道:“刚才我去小厨房端银耳羹,没看出碗盏差别,结果把太太炖的桂圆燕窝端走了。”
玉仪失笑道:“我当是什么呢?端错了,换回去不就是了。”
“小姐忘了。”扶琴低下了头,“方才小姐在教四小姐识字,说是不想吃,让我拿下去吃……”
玉仪想了想,方才自己的确是这么说过,不由笑道:“吃了便吃了吧。回头我去跟太太说,就说是我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行,再把咱们带回来的送几两过去。”
“我……”扶琴欲言又止,“我尝了一口,觉得有些不像银耳,……心里一吓,失手把那碗盏打碎了。”
玉仪忍不住扶额,道:“下回一次把话说完。”
彩鹃啐道:“看你笨的,吃个东西都能砸了碗。”
正说着话,便有阮氏的丫头找了过来。
“三小姐。”那丫头玉仪认得,叫做翡翠,说话一贯的清脆利落,笑吟吟道:“方才小厨房的人呢说,太太炖的官燕被人端错了。那边还有一碗银耳没人来取,听说是三小姐这边炖的,所以来问问,想是一时认错也是有的。”
玉仪早撵了扶琴出去,笑道:“是端错了,我吃了才知道。”
“太太说了,若是三小姐爱吃,回头再人送点过来。”翡翠笑眯眯的,又道:“只是叫我把那碗盏取回去,那是成德年间的旧物,太太素日最心爱的,要不是装燕窝也舍不得拿出来。”
玉仪的心思飞快转了转,----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自己正担心那碗盏值钱,偏生就成了阮氏的心爱之物,还被自己的人砸碎了。
扶琴不认识东西也罢了,小厨房的人也不认得吗?怎么会把东西给错了?若是阮氏还在为公主府的下人介怀,专门挖了这么一个坑,等着人去跳,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奇怪的是,自己这边的人刚砸了碗盏,阮氏那边就知道了。
看来外院的小丫头里藏龙卧虎,还有几个千里眼啊。
而且阮氏动作这么快,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即便丫头仆妇都是公主府的人,只要是她想知道的,还是一样能知道。
“这可怎么是好?”玉仪脸带愁容,懊恼道:“方才我尝着味儿不对,一惊吓,就失手把碗盏砸碎了。”
“这……”翡翠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迟疑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回去跟太太说。”
玉仪叹道:“我跟翡翠姐姐一起去。”
见到阮氏,玉仪笑着赔了不是,把责任都拦在了自己身上,----免得回头阮氏发作起来,扶琴要吃暗亏。
阮氏听了玉仪的一番“解释”,倒没生气,仍是一如平常般温婉,摆手道:“砸了便砸了吧,东西就是给人砸的。”
赵荣家的也道:“不怪三小姐,只怪那些丫头没服侍好。”
玉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玉娇在旁边嘟嘴道:“一屋子的笨丫头,前几天才砸了那套粉瓷金茶碗,今儿又弄碎了太太的东西,就该好好的罚她们!”
“算了。”阮氏似乎毫不介意,只是道:“你三姐姐刚回来,丫头们还不太熟悉咱们家,等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一出闹剧,就这么轻轻揭过?
玉仪有些看不穿了,心道莫非自己心理太阴暗,错怪了继母?面上不便露出,只是闲闲陪着说话,眼见快要用晚饭方才离开。
谁知道刚回房没多久,珍珠便过来传阮氏的话。
“三小姐。”珍珠笑吟吟的,指着身后一个鹅蛋脸面的美貌丫头,“太太说,‘姑娘离乡多年才回来,只怕对家里不熟,所以让碧如过来帮几天忙,等姑娘什么时候不需要了,再让她回去便是。’”
这算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吗?
自己留下了公主府的人,阮氏到底心中不甘,隔了这些天还是塞一个人过来。若单论人数倒是自己胜了一筹,可惜自己留下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在阮氏跟前,而这碧如却好似一根肉中刺,时时刻刻都叫人不舒服。
端午(上)
“你叫碧如?”玉仪笑了笑,“名字倒是跟彩鹃她们合上了。”
“给三小姐请安。”碧如上来磕了头,“原来不是叫这个的,正因为彩鹃、素莺两位姐姐,才新改了名儿。”然后又道:“太太说了,‘若是姑娘不喜欢这个名儿,就由姑娘换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差不多。倒是人来了,说是暂时帮忙,却连名字都顺着这边换了,往后只怕是不好打发。
方嬷嬷笑道:“碧如姑娘原是太太身边得力的人,放在三小姐这儿,委实是大材小用了。不如这样,彩鹃她们若有什么不懂,回头去问碧如姑娘便是了。”
碧如眸光微微闪烁,回道:“嬷嬷放心,我是个最老实本分的人,即便帮不上姑娘什么,也绝不会添乱。若是姑娘不喜欢,太太便埋怨我粗笨不中用,只好派个更伶俐的姐姐来了。”
方嬷嬷闻言怔住,一时无言。
玉仪算是听明白了,无论如何阮氏都是要Сhā一个人来的,不是碧如,就是紫如、蓝如、黄如,今儿不来便是明儿,还不定因此闹出什么事来。
倒是这个碧如很有趣,既把阮氏的意思说清楚了,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居然是盼着自个儿留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小心,两面都不讨好,到时候太太小姐全都得罪了。
碧如见她不说话,以为还是要撵自己走,赶忙跪下道:“三小姐,我的针线活计不错的,彩鹃、素莺两位姐姐在屋里忙,我就在外面做针线,一定不给三小姐添乱。”
玉仪顺着看过去,发现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配上白皙的皮肤,楚楚可怜的小儿女姿态,委实算得上是一个妙人儿。
难道说因为长得好,又有心往上爬,所以被阮氏不容,才被派了这个苦差事?若是做了小姐的丫头,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做姨娘的资格,毕竟再好色的老子,也不好意思收用女儿房里的人。
可是,碧如的眼里并没有委屈啊。
莫非她不愿意给人做小?可若是便宜爹看上了,即便她躲到自己这里来,以后年纪大了放出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或许,她是故意在洗白自己?
不论如何,既然反正都要来一个,这个看着还算顺眼,那就是她吧。
玉仪略作沉吟,颔首道:“那就委屈碧如姐姐了。”
方嬷嬷欲言又止,玉仪微微摇头,挥手让碧如先下去换住处,方道:“谁来都是一样,这个看着还好。”说着无奈一笑,“咱们回来不久,不便多生事端。再说了,明枪总比暗箭好防一些。”
方嬷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玉仪让把人都叫了进来,正色道:“碧如是太太身边的人,便是我,也要看在太太的面上,敬她一、二分。你们是外祖母给的人,在京城里见多了贵人,可如今咱们是在苏州,可别给我拿大惹事。”
丫头们齐声应了,方嬷嬷道:“小姐放心吧,她们都是你外祖母精心挑出来的,个个儿都是明白人,再说还有我看着,断不会给小姐惹麻烦。”
玉仪有点累了,“好了,都各自去忙吧。”
彩鹃一脸懊恼之色,叹气道:“隔了这么些日子,太太还是不忘Сhā个人进来。”忽而顿了顿,瞪大眼睛,“那盏官燕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原本可是给小姐用的。”
“能有什么问题?”玉仪不由失笑,“你觉得太太像是那种没脑子的人?用一包耗子药去除掉嫡小姐?放心,她还不会那么蠢。”
“是啊。”方嬷嬷也道:“这个阮氏,实在是太难缠了些。”
玉仪道:“太太也不是神仙,未必料得到扶琴会砸了碗,不过是找个‘不熟悉内宅事务,连碗都端错了’的由头,好把她的人Сhā过来罢了。”
彩鹃又道:“那个碧如……”
玉仪淡淡道:“先看着吧。”
人虽然留下了,但还得观察一段再派差事。至少也要弄明白她有什么打算,又是出于什么心理,宁愿到自己这儿来当眼中刺、肉中钉,也不愿意留在阮氏身边。
然而碧如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果然老老实实的,并没有凑到跟前来惹人嫌,玉仪跟前仍是彩鹃和素莺服侍。彩鹃悄声道:“她倒是会偷懒,拿着二等丫头的月例,什么事儿也不用干。”
玉仪道:“她不是说自己针线好吗?既这样,就让她给我几双鞋子吧。”一来看看她有没有说真话;二来看看是不是用心了,是否真的愿意投诚;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人闲着,免得打听是非、搬弄口舌,闲出什么不是来。
彩鹃听了不乐意了,不满道:“她都做了,我做什么?好不好,还得做出来才能算数!小姐怎么就信了?”
“连干活也要争着,一大早的还吃起飞醋来。”玉仪取笑道:“你年纪不小了,比素莺她们几个都大,要是得空了,不如先绣绣自己的嫁妆。”
彩鹃涨红了脸,急道:“什么嫁妆?小姐尽是浑说!”一扭身,自己跑了出去。
素莺原想跟着说笑几句,但一想到自己年纪跟彩鹃相仿,又都是说定了亲事的,讲起嫁人,反倒不好意思Сhā话了。
“小姐。”问棋在外头传话道:“书大奶奶让人送粽子过来。”
明天就是端午,相熟的人家互送一点粽子乃是常情。
玉仪便笑道:“快让人进来。”
来的人是落梅,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篮子的小丫头,进门笑道:“我们奶奶让人包了八宝粽,有豆沙馅儿的、蜜枣馅儿,一起零零总总七、八样,每样都拣了点,让三小姐尝一尝。”
玉仪笑道:“难为你们奶奶有心。”又道:“我这个人最懒,却是没有回礼的。”
“你先下去。”落梅朝小丫头低语了一句,见屋里只有方嬷嬷,方才道:“我们奶奶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三小姐。”
玉仪见她郑重其事,便朝方嬷嬷点点头,让其守在门口,然后点了点头。
落梅脸上的笑容已经退散,走近一步,悄声道:“我们奶奶听说,府里正在给三小姐说亲,心下奇怪,怎么三小姐从前不曾提起?许是三小姐害臊呢。”
玉仪脑袋“嗡”的一响,睁大了眼睛。
落梅见状便明白了,末了道:“我们奶奶还说了,三小姐可得提早做好打算,别到时候慌里慌张的,留下什么憾事。”
“我知道了。”玉仪的脸色有点发白,勉力微笑,“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多谢她的那些粽子,我不会辜负了她的心意的。”
落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什么?她竟然敢……”方嬷嬷无比震惊,恨恨道:“我就奇怪,怎么过了这么久才Сhā个人来,原来是在谋算小姐,派人来盯梢的!”
“嬷嬷,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玉仪在最初的恼怒之后,反倒镇定下来。
方嬷嬷皱眉道:“隔得这么远,前几天送出去的信都还在路上,现在便是马上再写一封,一来一回也二十天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玉仪微微摇头,分析道:“咱们还是先顾眼前吧,看能不能打听出是什么人家,又是什么让太太动了心,这才好想对策。”
“能有什么好人家?”方嬷嬷连连叹气,愁道:“但凡是个好的,她又何必瞒着咱们?早就说出来卖乖了,自己还能博个美名儿。”
这一日,锦绣堂的气压出奇的低。
第二天是端午节,按礼都要去给孔老太太请安,且要聚在一起热闹一天。
素日孔老太太常说,府里的几个孙小姐都还小,不用日日晨昏定省,----实则是玉华住在她跟前,其余几个孙女见不见都一样。
玉仪私下想,也难怪玉娇心里不平衡。一般的都是孙女儿,偏偏老太太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眼里只有玉华一个,其余几个倒好似外头拣来的。
不过也好,自己对每日晨昏定省可没兴趣。
刚到上房正屋,便见桌上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粽子,还有几匹绸缎,以及其他的节日贺礼。阮氏领着几个女儿进门,见状笑道:“是姑太太那边送来的礼吧?瞧着比去年还多出好些,想是姑太太费了心的。”
孔老太太最爱听这些话,即便素日对阮氏不够亲热,此刻也是乐呵呵的,笑道:“谁让我只生了她这个一个女儿,正该多送一些。”
大太太接话笑道:“姑太太如此孝顺,老太太生一个顶人家十个。”
“不用眼红。”孔老太太心情很好,打趣道:“你们也都是有女儿的,将来自然有享福的时候。”
这话大太太和阮氏听了也罢,只是三太太并没有亲生女儿,只得玉薇一个庶女,闻言笑起来便有些勉强。
话说玉薇今天一身桃红色的装束,她原又身量纤细,眉目风流,在轻薄春衫的映衬下,越发像一支灼灼其华的娇艳桃花。
玉仪留心看了一眼,玉薇头上那支最漂亮的珠钗,还是上回自己补送的,想来若不是真没什么好东西,也不会赶在节上拿出来用。回到孔府有一段日子,玉仪也渐渐听说了一些事,玉薇不光是婢生女,而且是赶在三太太还没过门就有了。
任凭哪个新妇,心里头也会堵一口恶气。
偏生玉薇又出落的水灵灵的,在三太太看来,简直就是一只小狐狸精。当年自己没过门时,她娘就是凭着美色勾引了自己丈夫,还提前生下了她,害得自己一进门就丢了脸,在姐妹中间头抬不起头来。
三太太不喜玉薇,在孔府已经是人人都知晓的事。玉薇母女每天都要去立规矩,早上服侍三太太吃饭,晚上服侍三太太睡觉,平日里稍不如意就是一顿责骂。
再看看玉清,始终脱不了一股子小家子气。
庶女不好做啊。
可是自己这个没娘的嫡女呢?玉仪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比庶女好了不少,但在婚姻大事上却是一样,自己完全做不得主。
将来出阁后谁的日子更难熬,还真没个准儿。
离晌午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孔老太太让人支了桌子,带着三个儿媳打牌,一会儿便赢得高兴的合不拢嘴。玉华陪着妹妹们说了会话,架不住玉娇冷嘲热讽,玉薇又是不阴不阳的,只好借口换衣服走开。
进屋却发现母亲也在,不由问道:“外面不打牌了?”
大太太自丈夫去世后,就常年茹素念佛,此刻正慢慢捻着佛珠,摇头道:“我不耐烦这些,老太太让吉祥替我了。”又道:“等下把你绣好的锦囊取出来,再把我给老太太念的米珠装好,回头好送去供奉。”
玉华取了锦囊来,上面有自己绣了整整一个月的佛像。
“你怎么也不玩了?”大太太拿着锦囊看上面的针线,似乎还比较满意,见女儿不回答,便冷笑道:“不用说,又是五丫头嘴不好吧。”
玉华不愿说旁人的是非,只道:“没什么,我回来换身衣裳。”
“你就是这么老实!”大太太有点恨铁不成钢,佛珠也不念了,不屑道:“她算个什么东西?继室所出而已。”又拉了女儿坐下,“你可是咱们孔府的嫡长孙女,就算三丫头跟你比,也还要差那么一、二分呢。”
近些年,母亲的脾气越发的大了。
玉华不愿把玉仪也拉进来,遂道:“三妹妹人挺好的,为人和善又伶俐。”
“伶俐个什么啊?”大太太像是想起什么可笑的事,哧的一笑,“自己的将来都还不知道在哪儿,还去管别人,听说还教四丫头识字呢。”又笑了一回,“你说说,这不是一股子傻气吗?”
“三妹妹也是好心。”玉华辩白了一句,“再说了,她跟四妹妹又不同,毕竟是从前二婶婶生养的,将来也不会太差的。”
“罢了。”大太太不以为然,“倘使从前二太太还在,自然有她的好日子。可如今亲娘都不在了,外家又不管,还能飞到哪儿去?”
玉华不解道:“怎么不管了?”
“你想想。”大太太分析道:“你祖父已经连任了两届苏州知府,马上就该考察,若是这时候得一门贵亲,岂不是能帮上一把?如果顾家愿意娶三丫头做儿媳,或是给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孔家还会接她回来吗?在苏州,咱们家就算是顶了天了。”
玉华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时想不透,也不愿去理会,便道:“好不好都是各人的命,况且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女儿家做主?”
大太太却道:“反正啊,你的那些妹妹们不会有什么出息,往后少跟她们歪缠。”语气一凝,认真道:“你放心,我自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好好的,又说我做什么?”玉华有些害臊,起身道:“我出去看看,母亲在屋里歇着吧。”
大太太想到独生女儿的婚事,微微皱眉。
放眼苏州,也就是江家稍微让人看得上眼,可惜江家人口复杂,女儿嫁过去只怕是要受累的。可是自己只得这一个心肝儿,嫁到外省又舍不得。一时间,左思右想的越发心绪不平,念佛的心早跑没了。
端午(中)
孔老太爷是苏州知府,今儿不少官宦人家都到孔家拜会。
与上次去江家有所不同,孔家今天是主人。孔老太太和几位老夫人说话,大太太和三太太陪着太太奶奶们,玉仪几个小姐妹负责各府的小姐,阮氏则忙着调遣安排,准备晌午的酒席和下午的瓜果点心。
今儿一共来了八位小姐,再加上玉仪几个,凑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出群芳会。
其中三位小姐年纪小点儿的,便由玉娇带着去喂鱼、斗草,剩下的五位都是快出阁的,自然要斯文一些。玉仪只记得梅家的大小姐,唤做丽卿的那个,大眼圆脸,白里透红的皮肤,叫人一看就想捏上一把。
另外还有江家七房的一对姐妹花,袁家的三小姐,让玉仪感到意外的是,上次那个姚四奶奶家也来了一位小姐,闺名唤做蕙娘。
玉薇的长袖善舞,在这个时候发挥的淋漓尽致。
尽管各家来的小姐不少,年纪大小脾气也各有不同,可是玉薇招呼的面面俱到,既不忘和这个说几句话,也不忘帮那个添杯茶,一会儿又让小丫头打了水来,给小姐们洗手净面。
玉仪满心感慨,这就是天天在嫡母面前锻炼的成果啊。
好在玉娇去了别处,玉华和玉清两个都是闷葫芦,区别在于一个锯了嘴,一个没锯嘴,都是由得玉薇去忙活。
玉仪有些想念明芝,便拉了梅丽卿到一旁凉亭说话。
“照这么说,你在京城整整住了十年?”梅丽卿在家亦是庶出,但是和玉清、玉薇不同,言谈举止都十分大方,即便是面对玉仪这般不熟悉的人,也没有丝毫忸怩拘束之态。
玉仪越发喜欢她,点头笑道:“我有个一起长大的表姐,那模样和你差不多,要是换了同样的衣裳,没准儿还会认错呢。”
“这么巧?”梅丽卿一笑,脸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可惜太远了,不然两个人穿成一样,去唬人才好玩呢。”
“是啊。”玉仪总觉得有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姚蕙娘眼神一闪,扭头看向了别处。心下不由纳罕,问道:“我头上的珠花歪了?还是身上衣服又哪儿不对?”
梅丽卿瞧了瞧,摇头道:“我看挺好的啊。”又问:“怎么了?”
“你们两个躲在这儿做什么?”袁三小姐走了过来,笑道:“上次在江家也没见你们怎么说话,今儿怎么就熟络起来了。”
玉仪笑道:“外头热,亭子里坐着凉快。”
袁三小姐也坐了下来,低声道:“姚家的人好不厌烦,哪里都有他们家。”往凉亭外看了看,“那个姚四奶奶就不说了,你瞧那个叫蕙娘的,眼睛跟着贼似的,老是往你们这边瞅,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原来不是自己的幻觉,----玉仪扭过头去看,姚蕙娘孤孤单单的,只有玉华偶尔跟她说一、两句,明显跟这些官宦小姐不是一个圈子。
只是自己有什么可看的,真是莫名其妙。
梅丽卿笑道:“人家瞧瞧怎么了?又不少你一块儿肉。”
袁三小姐啐道:“呸,我是替你们担心。”手里拿着一柄牡丹花绢面团扇,不时的摇晃几下,“没准人家打着你们哪家的主意,想嫁进来做儿媳呢。”顿了顿,掩面一笑,“所以先来看看,到底哪个做小姑子合适一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玉仪不由心思一动。
梅、袁两位小姐是相熟的,梅丽卿闻言比划着羞她道:“什么嫁人小姑子的,你满嘴胡说八道,也不脸红,当心回头我告诉你们家太太。”
“你去说啊。”袁三小姐笑嘻嘻道:“我是胡说八道,你说出来就不脸红了?我才不信你敢说呢。”
玉仪已经没了说闲篇的兴致,借口身上出汗,要回去换身衣服起身走了。
走到半路,在廊子尽头差点撞上一个年轻媳妇。
“姚四奶奶?”玉仪认出了来人,尽管不太喜欢眼前这个人,但出于礼貌,还是微笑问道:“是不是在找蕙娘?在后花园的凉亭那边呢。”
“哦,知道了。”姚四奶奶的长相只是算中等,脸型略长,但打扮却十分利落,显得人甚是精明,笑道:“我们家二小姐怕热,我来给她送套衣裳。”像是解释一般,指了指身后小丫头的包袱。
玉仪心里有事,不耐多说,便道:“四奶奶顺着这条道过去,就能看见人了。”
“三小姐……”姚四奶奶叫住打算离开的玉仪,欲言又止,想了想,叫小丫头到廊子另一头等着,方道:“三小姐是个和善的人,不像有些眼界高的,瞧不起我们商户出身的人家,总是嫌这嫌那的。”
这话何其莫名其妙,玉仪难以理会对方的意图,只是微笑听着。
“就说我们家五爷吧。”姚四奶奶自顾自说道:“今年也有十七了,十三岁那年就考上了秀才,明年还打算再去乡试,没准儿还能做个举人老爷呢。再着说了,我们姚家虽不敢说富可敌国的大话,但产业还是有些的,就是这样,那些官宦小姐却还瞧不上。”
彩鹃听她说了半晌,不耐烦道:“姚四奶奶,要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姚四奶奶赔笑道:“三小姐你看我这个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没事。”玉仪面含微笑,婉声道:“你们家少爷既然是年少才俊,将来自然有高中的一天,也自当遇到慧眼识珠的姑娘,两厢结成良缘。”又补了一句,“不知道谁家小姐这般有福气,先替四奶奶道声喜了。”
姚四奶奶双眼放光,忙道:“多谢三小姐,多谢了。”
玉仪心思恍惚的回到房中,彩鹃还在旁边道:“那个姚四奶奶好没道理,无缘无故拉着小姐,还说些污七八糟的话,真是荒唐。”
方嬷嬷见玉仪只是发呆,问道:“小姐不舒服吗?”
玉仪摇摇头,“有点热。”
彩鹃忙道:“我去端一盏冰镇酸梅汤来,再打盆凉水洗洗脸。”
“三小姐在吗?”
问棋在外头道:“在,刚回来。”
“周姨娘。”玉仪站起身相迎,笑道:“姨娘请坐,大热天的难为亲自走一趟。”正好彩鹃端了酸梅汤上来,便道:“姨娘先解解渴。”
周姨娘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因为脸上带着隐隐的疲惫之色,透出些许老相,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清秀佳人。
“我不渴。”周姨娘并没有去端酸梅汤,连凳子都没坐,先欠了欠身,“多谢三小姐费心了。”又问:“听说太太把玳瑁拨了过来?”
玉仪淡淡笑道:“现在叫碧如了。”
周姨娘有些不安,“是不是因为四小姐……”
“不是的。”玉仪再次指了指坐,“不管四小姐的事,姨娘坐下说话。”微微苦笑,“太太有她自己的打算,不与旁人相干。”
周姨娘在阮氏面前立规矩习惯了,斜签着身子坐了,犹豫道:“有件事,不知道与三小姐相不相干……”像是心里在做某种抉择一样,顿了顿方道:“有人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话,好像提到了三小姐。”
方嬷嬷紧张问道:“什么话?”
“也没大听清。”周姨娘露出歉意,说道:“赵荣家的有个远房侄儿,是二门外的小厮,一贯的好赌,也不知道输了多少银子。前几日跟人喝醉了酒,口发大话,说是过些日子就有银子了。”
方嬷嬷没听到要紧的,追问道:“又怎么扯到了三小姐?”
“人家就问他,什么时候才有银子。”周姨娘深深的看了玉仪一眼,“那小厮说,等三小姐一出阁就有,还说……最迟不超过半年。”
原来是为了钱,才把自己卖了。
再想到姚四奶奶的那番话,玉仪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结果不是太好,但却有种跌落到地的踏实,疼归疼,却再也不用整天悬着心了。
周姨娘不便久留,说完便欠身告辞。
方嬷嬷命彩鹃守在门口,回来恼道:“太太竟然这么急?小姐还不到十三啊!”
玉仪反问道:“十三和十四有区别吗?”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方嬷嬷万万没料到,阮氏如此豁得出去,竟然打算让嫡女下嫁商户,连自个儿的贤名都不顾了。这样厚脸皮的对手,还是头一回遇到,急得在屋子里打转,半晌停下,“要不……小姐去找老爷说说?”
“嬷嬷。”玉仪突然想笑,“我怎么说?告诉老爷,听说太太打算给我说亲,可是这门亲事我不愿意?且不说老爷骂不骂我,便是说了,太太也不可能没有应对之策,她既然笃定半年内能把我嫁出去,就必定经过深思熟虑。”
对于古代人来说,“孝”字是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
方嬷嬷即便心思再多,在这绝对无法改变的规则下,也是无计可施。暂时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赶快书信一封,让公主府知道,再马上派人来提亲。
玉仪没有否定她这个想法,颔首道:“信是要写的,只是咱们也不能干等着。”
“那咱们能做什么?”方嬷嬷心思飞快转动,“要不小姐先病一段儿?这一病,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甚至惹得提亲的人家不喜欢,或许就……”
玉仪摇头道:“若是太太和老爷都不喜欢这门亲事,他们让我病,这主意或许还有用。可嬷嬷别忘了,如今太太是愿意做这门亲的,她说我没病就是没病,就算真的躺在床上起不来,不也一样能塞轿子里去吗?”
“她休想!”方嬷嬷气愤道:“难道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如果闹了起来,或许太太有些丢脸,可是我呢?”玉仪苦笑,摇头道:“这种事情,终归是姑娘家更吃亏的。”
一个千金小姐,在出阁的时候跟继母大闹,不管孰是孰非,将来又还有谁敢娶这般泼辣的儿媳?女儿家名声一坏,提亲的人家都会下降好几个档次。
“你母亲走的太早了。”方嬷嬷满是伤心,难过道:“若是早给你定下一门亲事,也就不会……”又想到了李氏,对于送信入京也是一片黯然。
“彩鹃。”玉仪唤了人进来,吩咐道:“去请段嬷嬷过来。”
玉仪回苏州时,豫康公主给了两房仆从带过来,不过都是京城的人,对苏州的情况并不熟悉。而玉仪的|乳母崔氏和丈夫卢贵,都是苏州本地人,虽说崔氏已经过世,但卢贵和他的家人还在苏州。
要打听消息,当然还是本地人熟门熟路。
玉仪重新换了一身衣服,鹅黄|色的窄袖中长素面褙子,中间月白色主腰,下穿一条渐变染绿的九折儒裙。头发也再挽了一回,金钗之类一概不用,只斜斜的Сhā了一只浑圆光洁的珍珠簪,再点缀几朵小珠花,整个人恍若清水出芙蓉一般。
这个时候,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是不可取,越是软弱反而越叫对手看不起,----既然避不开,那就迎面一战吧。
不论输赢,反正自己都是尽力了。
“换个衣裳换这么久。”袁三小姐笑着埋怨,又赞道:“不过真是好看,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搭配起来很合适,叫人无可挑剔。”
梅丽卿细细打量了一回,点头道:“是不错,越发衬得你的皮肤白皙。”
玉仪笑道:“你们俩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连说话都是一唱一和。”
正说着话,前面的太太奶奶们也过来了。
阮氏见了玉仪,眸光一亮,怔了怔方才笑道:“今儿这身打扮不错,把旁人都比下去了。”
玉仪不动声色,笑道:“比下谁,也比不了太太啊。”亲亲热热挽了阮氏的胳膊,回头朝众人笑道:“我们太太是出了名儿的年轻,容我说句放肆的话,这站一块儿,瞧着像不像姐妹两个?”
那些原本打量玉仪的目光,又都落在了阮氏身上。
“可不是。”梅夫人当先笑道:“谁能都像阮夫人这般有福气,儿女双全,也难怪心宽显得年轻了。”
江家二房的国大奶奶梁氏,今儿也在场,心里正因江太夫人让自己出来送礼,却留下贺婉贞主持端午节而恼火,闻言笑道:“旁的不说,单是这生儿子的本事,咱们就都比不上阮夫人,一个人便把男胎运给占全了。”
玉仪的便宜爹有两位姨娘,三个通房,然而阮氏进门以后,这些人不仅没生出一个男丁,就连半个女儿也没有。不论其中有没有阮氏的手段,可在其他夫人眼里,谁又会相信她是干干净净的?
换个现代的说法,众夫人那都是羡慕嫉妒恨呐。
阮氏眼见火飘到了自己身上,当着众人又不好摆脸色,只得朝玉仪笑道:“都是你这丫头,什么玩笑都敢开。”
玉仪笑嘻嘻道:“那还不都是太太疼我。”
阮氏的笑容僵了一下,嗔道:“你呀,最爱淘气。”
姚四奶奶在旁边看得一愣,----自己都说的那么清楚了,这孔三小姐不会还没听明白吧?可听她先前最后那句话,又仿佛是听懂了。
若是她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还有心情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这般若无其事,甚至还……看眼前阮氏吃瘪的样子,就知道这三小姐是一个难缠的。
姚四奶奶心里叹了口气,但愿她真的看不上姚家吧。
眼看快到晌午时分,阮氏笑道:“诸位太太小姐,咱们先去入了席吃饭,下午还安排了几场戏,有的是时间说话。”
端午(下)
入席时,小姐们一起安排了两个圆桌。
玉仪、玉清、玉娇,和袁三小姐、梅家两姐妹,一共六个人坐了一桌。而玉华、玉薇,则和江家四位小姐以及姚蕙娘,一共七个人坐了一桌。众人都是言笑不断,玉清虽然沉默,但到底是在自己家,拘束也是有限。
依旧还是姚蕙娘落了单,跟这一群官宦小姐格格不入。
玉仪原先还有些同情她的,可是知道她是来打量自己的,便就收了好心,再也懒得去理会。----不管她是出于对哥哥的关心,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都是自愿来的,来之前就应该想到,不同圈子的人难以有共同话题。
说白了,受冷遇也全都是自找的。
玉仪漫不经心喝了口酒,又看了看另一桌上的姚四奶奶。
姚四奶奶那一番突兀的话,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猜得出她实际的潜台词,其实是希望自己拒绝这门亲事罢了。
说实在的,那姚五爷听起来不算太差,所谓士农工商的阶级差别,在自己眼中也不是问题。即便是迫于时代所限,嫁到商户就会低人一等,但对方可是读书人,好歹也有望考中举人。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一个‘钱’字。
虽然不知道姚家许诺了多少,但阮氏好歹也是知府家的儿媳,又当家主持中馈,能让她动心的必定不是一个小数目。
姚家送了巨额银两,当然是希望孔家能够关照一下,避免一些生意上的麻烦,甚至帮开一些便利。但是这样一来,自己要在夫家的地位,完全得看娘家帮助的多寡,换而言之,就得一辈子看阮氏的脸色。
否则姚家白花了钱,自己又是做儿媳妇的,岂能不受气?更甚者,人家一句‘你是我家花钱买来的’,连丫头仆妇都看不起,那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阮氏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除非是脑残片吃多了的人,才会傻乎乎的跳下去。
很明显,玉仪对脑残片没有兴趣。
一会儿的功夫,热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在这种场合,没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高谈阔论,只有孔老太太、阮氏等人,以主家的身份,笑着招呼了几句,一顿饭在安安静静中吃完。
众人移了地方,围坐在戏台周围准备看戏。
玉仪前世是看电视长大的,习惯了快节奏,对依依呀呀的戏曲不太欣赏的来,每次都是坐着应景。耐着性子看了两出,又陪着梅、袁两位小姐说了会儿话,正打算找个机会溜走,右边一个柳叶眉的少女悄声道:“孔三小姐,能不能借妆盒子一用?”
玉仪右手边是江家七房的姐妹花,说话的是姐姐锦珠,另一个唤做绣珠,两个人打戏一开始便坐在旁边。玉仪和她们不熟,再者难免想起了黑心小白脸,便没有搭话,但眼下人家都这样问了,自己是主人,当然不便拒绝。
江锦珠微微赧然,指了指眼角,“方才看戏太认真,把妆弄糊掉了。”
看个戏都能这么投入,玉仪甘拜下风,点头笑道:“正巧我也要回去一趟,那就一块儿走吧。”
玉仪平时化妆少而淡,接近与现代的祼妆,化妆品用的也就不快,况且上次带回来的也不少,所以还是京城里的货色。取了一盒子新的芙蓉粉出来,介绍道:“这是仿着宫里头的做法,原粉接近肉色,里面还掺了一点点胭脂。”
“啊,这样也可以?”
玉仪想说,化妆不是刷墙越白越好,而是接近肉色的更佳,可是懒得解释,只是笑道:“你先试试,不喜欢了咱们再换。”
江锦珠净了面,依言擦了薄薄的一层,果然轻、香、粉、白四字占全,眼里不禁有些意外之喜,高兴道:“这个好,比外头卖的好用多了。”
江绣珠瞧了瞧,眼里露出一丝心动之色。
玉仪看在眼里一笑,朝江锦珠道:“江家姐姐若是喜欢,这盒就拿去用吧。”又叫彩鹃,“另外再去拿一盒新的出来,送给江五小姐。”
江绣珠有种被看穿的不好意思,但还是道了谢。
江锦珠笑道:“这可怎么好?我们都没带东西来。”想了想,“反正咱们两家隔得不远,妹妹喜欢什么,改天我再让人送来。”
才一会儿功夫,就从孔三小姐升级到妹妹了。
这份儿自来熟的功夫,更是让玉仪自愧不如。
不免又想,到底是黑心小白脸的妹妹,跟她哥哥一个秉性,见到谁面上都是笑眯眯的,心思却是叫人猜不透。
玉仪原是打算回来偷懒的,反正等会儿戏散了,各家的太太小姐们都会离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己不凑那份儿热闹也罢。
可是眼下江家姐妹在这儿,总不好让客人自个儿回去,只得打起精神,说说笑笑将她二人送回戏台。
亏得玉仪又回来了,否则差点错了一场好戏。
台上刚刚唱完了一场武戏,正在换场的功夫,旁边突然有人“咕咚”晕倒了。
“潘姨娘……”有小丫头急得尖叫,惹得众人都扭头去看,见是一位姨娘晕倒,虽然没有谁不顾身份议论,但私下不免神色各异。
孔老太太微微皱眉,只没出声儿。
阮氏的脸色更是难看,急斥道:“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下去!”丫头、仆妇们一阵手忙脚乱,来不及拿条椅出来,便将潘姨娘连抱带拖弄走了。
下一场戏接着开始,众人又都没事人般的继续看戏。
谁知正看得热闹,潘姨娘又让小丫头扶着回来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在孔老太太面前跪下道:“都是我的错,扰了老太太和大伙儿的兴致。”
潘姨娘从前做大丫头的时候,很得孔老太太的欢心,不然也不会给了孔仲庭,后来怀孕尚未生产,又抬了做姨娘。
可惜福气还是有点薄,最终没能生下来。
孔老太太虽然喜爱潘姨娘,但那也如同喜欢猫儿狗儿一般,因见她闹出乱子,这会儿不说悄悄躲起来,还特意跑来再表白一次,眉头不免越发皱得厉害。
“老太太,方才大夫替我瞧过了。”潘姨娘急急补道:“说是……”看了看阮氏,仿佛很有顾虑,小声道:“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如此一来,在场看戏的人表情就丰富了。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高兴的、气得双眼冒火的、若有所思的,真真精彩之极。
这会儿戏台上唱得再精彩,也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了。
梅夫人先头在阮氏那里碰过钉子,眼下逮着机会,赶忙朝孔老太太笑道:“给太夫人道喜了,明年一定要来吃红鸡蛋。”
梁氏说话更绝,看了阮氏一眼方道:“刚才竟然是我说错了,这福气原是人人都应该沾一点的,潘姨娘一看就是福气大的,怕是要给孔家再添一个男丁。”
孔老太太十分高兴,朝阮氏道:“好几年没遇到这样的喜事,你派人好生照看着潘姨娘,吃喝饮食务必尽心,来年也好让我抱上大胖孙子。”
难为阮氏还沉得住气,笑道:“老太太放心,一定不会让潘姨娘受委屈的。”
梁氏又去逗玉娇,“娇姐儿,你明年可就又多一个小弟弟了。”
玉娇正在气鼓鼓的嘟着嘴,闻言立即炸了毛,朝潘姨娘啐道:“什么弟弟?!还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呢!”
潘姨娘听了这话,立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几欲昏厥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倒阮氏面前,哭喊道:“太太可要给我做主,我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实在受不起这样的话。”
孔老太太朝玉娇斥道:“说得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玉仪十分能理解玉娇的心情,多出一个妹妹分宠就够烦了,又还是异母的,心里当然有些不痛快。不过烦恼归烦恼,但这给老爹套绿帽子的举动,未免太过放肆了些,恐怕也只有玉娇做的出来。
潘姨娘哭道:“若是太太不信我,情愿发毒誓立时死在当场……”
玉仪心里不由暗暗竖起大拇指,打死阮氏,她也不敢说不相信潘姨娘,否则不光丈夫的头上绿油油,自己的脸面也要全丢光了。
果不其然,阮氏立即把玉娇骂了一顿。
玉仪忙上去拉玉娇,埋怨道:“五妹妹你喝多了,咱们回去。”当着这么多外人,一味的牙尖嘴利也不好,该表现贤良淑德时候,也该多多表现一下。
也叫众人知道,孔三小姐多么的替继母着想,多么的有孝心。
阮氏的脸色稍稍缓和,可也看得出,那份平静维持的很勉强,点头道:“你妹妹年纪小,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你先陪她回去醒醒酒。”
一句话,把玉娇归为年幼无知贪杯上头。
孔家突然变得如此热闹,那些看够了好戏的太太奶奶们,也都十分识趣,挨个儿的找借口告辞离去。原本安排好的戏,只唱了一半,弄得戏班主不知是去是留。走吧,害怕拿不全银子,不走吧,这还唱给谁看啊?
玉仪对便宜爹的小老婆印象不深,除了周姨娘见过几面,其他几个几乎等于一个符号。只记得印象中,潘姨娘并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不过她却比别人有福气,竟然在阮氏眼皮底下又怀孕了。
嗯,也非常有胆量。
还敢在今天这种场合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玉仪心下偷笑,闹了这么一出,阮氏应该会被分走一些注意力吧。
希望潘姨娘有勇有谋、再接再厉,顺顺利利把胎坐稳,把孩子生下来,一举得男那就是最好的了。
反正自己弟弟妹妹多的很,也不多这一个。
且不说玉仪这边稍稍放松心情,江家七房的姐妹花回家后,各自对玉仪都有一番评价,不过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意见,----孔三小姐可以算入未来大嫂的人选。
自从上次江太夫人找玉仪说过话后,江家关心玉仪的,可不止江廷白的那两个通房丫头,锦珠、绣珠便是其中的另外两个。
不怪她们俩这般上心,听到点风便是雨。
要知道,江家七老爷七太太都不在了。
正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将来谁做了江家七房的大奶奶,便就是这对姐妹花的大嫂,如同母亲一般,对她们的命运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妹妹江绣珠的评价是,孔三小姐性格开朗大方,人也和善,长相家世也不错,堪与长兄配为夫妻,也很适合做自己的大嫂。
江锦珠在认同这些的基础上,又有更深一层的见解。从孔三小姐应对继母的从容不迫来看,是个有主见,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将来管了七房的内宅,也能庇护自己和妹妹少受族人欺负。
两个人最后达成了一致,决定给兄长那边再加一把火。
江廷白听了两个妹妹的一番话,有点哭笑不得,“你们去人家家里做客,怎么倒相看起人来了?一点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因为江廷白素日待两个妹妹甚好,所以都不怎么怕他。
江锦珠先道:“我们也是为大哥哥好,难道找个好姑娘做嫂子不对吗?”
江绣珠连连点头,附和道:“那个孔三小姐挺不错的。”
“你不知道……”江锦珠把夸赞阮氏的事说了一遍,笑道:“谁都看得出,她那继母待她是面上情儿,可她偏做不知,还说得阮夫人不得不应和,真真好一张利嘴。”
利嘴嘛,这个自己倒是早就知道了。
江廷白好笑道:“那丫头本来就是个带刺儿的。”
江锦珠又说起后面的好戏,抿嘴笑道:“换做别人,没准要趁机落井下石,可孔三小姐却做得十分大方,任凭谁也夸她一句贤良。”
江廷白还有事,没功夫和两位妹妹啰嗦歪缠,打断道:“你们不用想了,孔家已经在给孔三小姐说亲了。”
“啊?”江氏姐妹皆是一脸失望,最后怏怏而去。
“你还真看上那丫头了?”罗熙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打趣道:“真后悔那天没有亲自看一眼,到底是什么天香国色,把我们江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都说是个小姑娘了。”江廷白摆摆手,笑道:“再说了,嘴又厉害得紧。”
罗熙年抚掌笑道:“欲盖弥彰,欲盖弥彰啊。”略一思量,“照这么说,你们后来又见过面?而且……你还被人数落了?”
“那日我家办了花宴,各家的小姐都有过来。”
“不对呀。”罗熙年眼珠一转,笑得古怪,“后宅里办花宴与你何干?老实说,是不是偷偷的去看了人家?”
江廷白大笑道:“我偷看她做什么?”
“别掩饰啦。”罗熙年嘿嘿笑道:“你要是没去偷看,又怎么会再遇见?总不能是人家小姑娘来找你吧?没准还轻薄人家了,所以才挨了一顿臭骂。”
江廷白回想那天,----当时的举动还真的很是轻浮,换个女子,说不定才就吓得软成一团,甚至哭哭啼啼开了。因为事情牵扯到那位贵人,不愿多加详说,只是笑道:“我至于吗?说得好似色中饿鬼一样。”
罗熙年连连笑着摇头,一副我看穿你了的表情。
江廷白也懒得辩白,转了话题问道:“你最近还打算在外面晃荡,真不回去?”
罗熙年以为他不好意思,识趣的不再追问,一副大爷派头坐在椅子上,翘了腿,“都说江南自古多美人,果然不虚,我正玩得乐不思蜀,还回去做什么?”
江廷白好笑道:“那你干脆在苏州做姑爷好了。”
“算了。”罗熙年摆手道:“这种事儿太麻烦了,我可消受不起。”又问:“照说你比我还大几岁,怎么不先把这事儿给办了?”
“没有姑娘看的上。”
“这话谁信?”罗熙年刚想说几句,突然想到他父母双亡,又被有心人恶意中伤一事,便止住话头道:“罢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何患无妻?江廷白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眼下还是无妻的好,万一……将来是福是祸还说不定,也免得连累了人家好姑娘。
棋局
潘姨娘有孕一事,如同在一锅热油了泼了碗冷水。
除了孔老太太和孔仲庭呣子俩,是真心为添子嗣高兴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各有各的心思,孔府上下变得不平静起来。
最最不能平静的,当然是阮氏,此刻正摒单留下赵荣家的说话,脸色冰冷,“怎么又是她?上次是咱们疏忽也罢了,这回可好……哼,还在众人面前闹得我没脸!”
“不能够啊。”赵荣家的皱眉道:“每次老爷去过别处以后,第二日都炖了汤的,也叫人守着喝完了。”压低声音,“再说,给两位姨娘的又……”
阮氏恼道:“我不管是哪里出了岔子,反正现在人家已经有了!”
“那……”赵荣家的想了想,劝道:“太太也不用上火,怀胎也得十个月功夫,这么长的时间,难保不会出点什么意外的。”
“她以为闹了出来,我就得怕她了。”阮氏忍不住冷笑,揉着胸口,“罢了,眼下先不要去管这事儿,等过几个月,大家都淡忘了再说。”又有些恼火,“说不定,别人正等着看我笑话呢。”说到这儿,心底突然闪过一丝阴霾。
赵荣家的保证道:“太太放心,回头一定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等等。”阮氏抬手示意止住,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人给潘氏出主意?”
“太太是说……”
“谁知道呢。”阮氏的心烦又添一层,冷声道:“潘氏不过是个丫头出身,见识有限的很,怎么突然就胆大起来了?但愿不是那一位!”
“太太放心,往后我会留心那边的。”
“其实,让她生了也无妨。”阮氏带着些许自负,不屑道:“潘氏即便顺利生产,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再说承文他们几个都大了,潘氏便是有生儿子的命,也不见得养得大,便是养大了,也终究脱不掉一个‘庶’字。”
赵荣家的急道:“太太,你可不能让别人称了心!”
“让我想想……”阮氏权衡其中的利弊,----到底是自己的贤名要紧一些,还是多一个庶子或庶女麻烦大些?毕竟潘氏生男生女,还是个未知数呢。
可是被人算计却不反击,这种憋屈的感觉叫人太难受。
阮氏一向都是不服输的性子,一想到潘姨娘有可能正在偷笑,笃定自己不敢对她怎么样,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蹿,恨恨道:“没错,不能留!”
赵荣家的松了口气,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今儿姚家送了三千两银票过来,让太太太给个准确的日子,该怎么回复他们?”
“急什么?人都在这儿了,还能跑了?”阮氏有些烦躁,事情都赶在一块儿了,压了压火,方道:“姚四奶奶今儿不也瞧见了,我这几天正忙着,那件事过几天再说。”一声轻笑,“如今钱都给了一小半儿了,要急也是他们,我们急什么?”
赵荣家的笑道:“可不是,倒是我忙糊涂了。”
“碧如没传回什么话吧?”阮氏问道。
“没有。”赵荣家的道:“我看三小姐是一个谨慎的人,也有几分小聪明,况且她又不知道那件事,能有什么举动?对太太,至少面上情还是有的。”
“不知天高地厚!”阮氏冷笑,“仗着自己口齿伶俐些,就敢当众拿我说笑,再聪明也是有限,到底脱不了孩子气。”
“何须太太费心?不过是一个毛丫头罢了。”赵荣家的低声一笑,又道:“等到京城那边来了消息,彻底断了咱们家的念想,就找个机会,把三小姐的大事给办了。”说着,得意一笑,“等她做了姚家的儿媳,将来就只能事事求着娘家。别说是公主的外孙女,就是亲女儿,也得敬着太太这个母亲,再能耐也反不出天去。”
阮氏心情好了点,笑道:“有了这些钱,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和那位留下的,再凭着我们家的根基,总能给娇姐儿说一门好亲事。若是娇姐儿嫁得好,孔家也多一份助力,又有几个弟弟给她撑腰,将来在婆家也不会受委屈。”叹了口气,“也不枉我从小受了那么多的气,嫁人都要比姐妹们矮一等。”
踩着嫡女的头,扶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往上爬,如果女儿嫁得好了,又能让儿子多一个好姐夫。而儿女们都出息了,自己在孔家的地位就更牢固,最妙的是,嫡女还得一辈子看自己的脸色。
继室又如何?元配留下来的嫡女,还不一样的随自己心意拿捏。
阮氏想到这里,心里更是畅快了不少。
赵荣家的奉承道:“将来孔府偌大的产业都是老爷的,也就是哥儿的,太太只有享不完的福,不知道多少人艳羡,几位姑奶奶也有眼红的份儿。”
阮氏悠悠道:“这便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玉仪这边,私下里也不免说到潘姨娘。
方嬷嬷叹气道:“可惜这种事,小姐一个未出阁姑娘家不好掺和,连带我们也不便凑热闹,只盼那潘姨娘有些主见吧。”
做女儿的去管老子小妾的闲事,说出去实在太难听。
玉仪知道自己不方便,也没打算去添一把柴火,反正潘姨娘既然敢闹起来,就应该早打算好了。只要能分走阮氏一些注意力,那就是好的,正要说话,便见段嬷嬷带着栖霞过来请安。
彩鹃领了人进来,自个儿则在门口郑重守着。
玉仪指了坐,段嬷嬷先谢了方坐下,然后道:“姚家一共五位少爷,前头三位都没养大,四少爷是姨娘养的,五少爷是姚家太太的老来子,平日里最是心疼。”又道:“只因五少爷年纪小了些,又一心读书,之前一直由四少奶奶帮着管家。”
玉仪听到此处,心下不由一笑。
这也难怪姚四奶奶不愿意了,她本来就是庶媳,在姚家处境尴尬,当然不希望妯娌出身太好。不然将来婆婆那边偏心,妯娌的娘家又有势力,自个儿还何以立足?只是她却不想,如今孔府当家的是阮氏,自己是前头所出,这娘家再好也不是那么可靠。
或许姚四奶奶已经想到了,只是想弄黄了这门亲事,再鼓动婆婆慢慢挑好的,关键是一个“慢”字,----姚五爷晚几年成亲,她也好再多捞几年的银子。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玉仪的猜想。
但不论如何,姚四奶奶并不希望自己嫁入姚家,不然也不会特意暗示。
这些弯弯绕绕玉仪能想到,方嬷嬷自然也不会猜不出,冷笑一声,啐道:“区区商贾低贱之籍,还当咱们会上赶着嫁过去?居然敢巴巴的拉着小姐,说那些混账话。”
段嬷嬷道:“咱们虽然看不起,可姚四奶奶却有自己的小算盘。”又道:“还得多亏她不愿意,这才私下透了信儿,不然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玉仪静静听了,问道:“那姚五爷可有什么问题?”
段嬷嬷摇头,“这倒是不曾听说。”
“罢了。”玉仪忽而失笑,道:“即便真有什么,姚家也只有掖着藏着的,还能叫人知道?”
况且今古时代观念不同,比方那姚五爷是个好色的,外面喜欢拈花惹草,屋里还有三、五个通房丫头,甚至已经有了庶子、庶女,自己嫁过去只能做后娘等等。
这些在自己看来是个大毛病,段嬷嬷她们却会不以为然。
“这门亲事,姚四奶奶不愿意没什么用。”玉仪整理了一番思路,方道: “我想了想,老爷虽然不管后宅的事,但女儿的婚姻大事,总还是会过问一两句的。太太要做成这门亲,至少得老爷答应,甚至老太太和老太爷那边,也得有个体面的说法。”
方嬷嬷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段嬷嬷道:“就是不知道太太有何打算,居然能把这门亲做成了。”
“不管怎么说,这门亲事说出去并不体面。”玉仪分析道:“能有什么东西打动老爷他们?又或者……”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有什么法子,让我不得不嫁到姚家。”
方嬷嬷脸色一变,“难道太太打算用龌龊的法子?”
“咱们防着一些,平日里也要再谨慎一点。”玉仪心里微微添堵,然后道:“太太到底怎么想,我们是很难猜出来的。眼下能做的就是,怎么样既不损了我的名声,却又能把这门亲给搅和了。”
至于将来,还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将来未必有更好的人选,或许没准儿更差,但是眼前明显是一个坑,自己不甘心就这么跳下去,更不想就这么认命!
只要有时间,就代表还有筹划的机会。
“三小姐。”说话的是玉华的丫头瑞雪,笑道:“大小姐让人做了几样新糕点,叫我来请三小姐尝尝鲜。”
玉仪笑着到了声谢,领着彩鹃出去。
到了正房后院才发现,居然只单单请了自己一个人。
玉仪不动声色,朝着面含微笑的大太太福了福,“大伯母好。”又朝玉华笑道:“难为大姐姐有心,做个糕点都还记着我。”
玉华点点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玉仪正要凑趣几句,便听大太太道:“华姐儿你去后面催催,怎么还没端上来?”
既然请自己来吃糕点,又是特意单请,居然会东西都没准备好?还要让孔大小姐去催?玉仪心里明白,这是大太太想单独跟自己说话。
只是彼此并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谁知玉华却不肯走,朝瑞雪道:“你去瞧瞧。”一副神色紧张的样子。
玉仪满目诧异,大太太更是脸色尴尬,嗔道:“你这孩子,不过多走两步路的事,也这般疲懒。”见玉华还不挪窝,无奈道:“我还能吃了你妹妹不成?”
玉华这才起身,还道:“五妹妹虽然有些淘气,三妹妹却是极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到底是亲生女儿,即便这般不尊敬,大太太的眼里依然藏着一丝宠溺,然后回头笑问:“回家来可还住的习惯?有没有什么难开口的,说与大伯母听也是一样的。”
玉仪不知她有何用意,但是肯定不能说不习惯,或是缺东西,不然就显得阮氏刻薄了自己,因此笑道:“还好,姐妹们都很好相处,大姐姐又最是和善亲近。”
“她是个老实的。”大太太说起女儿,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又问:“听说你回来时被蝎子咬了,如今伤口可还疼?”
“早好了,连疤痕都不见了。”
玉仪留心打量着,大太太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惋惜,然后低头喝了口茶,“那些东西最是阴毒,一不留神被咬了,丢了命,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又笑,“到底我们三丫头福大命大,这才逢凶化吉。”
玉仪笑了笑,没做声。
大太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在暗示什么?----是在暗示蝎子一事乃有人授意,或者更甚者,潜台词便是在说阮氏?
会有这种可能吗?玉仪一时想不清楚,心里有点乱。
大太太将茶碗放在了桌上,动作轻柔无声,透出一种大户人家里女眷的优雅。其实她不拿佛珠,衣服也不穿的那么暗沉的话,人要年轻四、五岁,眼角眉梢更是带出一缕精明,想来从前也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妇人。
玉仪突然想到,大太太从前可是阮氏的当家太太啊。
如果大老爷没有病逝,如今主持中馈的就应该是大太太,掌管着孔府的家务,即便是阮氏,也要从她的手里领每个月的月钱。老太爷老太太百年之后,大太太才是理所当然的孔家主母,孔仲庭和阮氏只是二房的人,最终会被分出去变成孔府旁支。
----可惜大老爷早早去了,这一切全部改变。
玉仪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信息,以前却被自己忽视了。
“三丫头。”大太太笑得和蔼亲切,说道:“你在京城住了那么久,猛地一回来免不了怀念,有没有给你外祖母写信?虽说两地相距远了点,但时不时的报个平安,也好让老人家放心。”
“写了,只是还没有那么快回。”玉仪笑了笑,觉得大太太每一句话都有深意,一时想不透的,便暗暗记在心里。
“说起来,公主还真是心疼你这个外孙女儿。”大太太笑道:“你回来之前,就早早的送了信回来交待事宜,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会薄待自己家女孩儿……”
回来之前?公主府有人给孔家送了信?
一语恍若石破天惊!
玉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大太太后面说了什么,根本就听不进去。
不,那人绝对不是外祖母!也不可能是明淳、明芝、大舅舅中的任何一个,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
“母亲,松花糕送上来了。”玉华一进门,便见玉仪惨白着一张脸,不由埋怨的看了大太太一眼,“母亲,我都说了三妹妹是极好的人。”因为每次玉娇嘴碎过后,大太太都会数落几句,有时候甚至牵连到玉清和玉薇,故而她只当玉仪也被训斥了。
大太太笑道:“知道啦,只道你喜欢三妹妹。”
“大伯母找我说家常话呢。”玉仪突然抬头一笑,拉了玉华的手,“好姐姐,今儿天热的很,我不想吃甜腻腻的东西了。”站起身来,“改天再来找姐姐说话。”
玉华有点摸不透虚实,点头道:“我送你出去。”
玉仪觉得脚底下轻飘飘的,一晃就回到了住处。
方嬷嬷见她脸色不好,忙问:“大太太为难你了?”
“没有。”玉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微笑道:“路上太阳有些大,晒得人头晕晕的,我想进去躺一会儿。”
刚背过身子躺好,眼泪就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
是舅母!
是她给孔家写了一封信!
当初即便知道李氏不希望自己做儿媳,玉仪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做母亲的,谁又不盼着儿女过得更好?舅母想找一个权贵千金做儿媳,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舅母根本不用做的这么绝。
原本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告诉婆婆,告诉外甥女儿,不喜欢亲上加亲,而是想找一个更满意的儿媳。那么自己即便不嫁给明淳,外祖母也可以在京里另外挑一个,而不是落到继母手里,落到如此被动无力的境地。
舅母只因不想当面和婆婆争执,不想让自己的贤名受损,就不顾外甥女的死活,硬生生下了这么一步最糟的棋。
如今外祖母不知实情,还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嫁给明淳,以为孔家会等着公主府提亲,绝对想不到儿媳如此狠心。
----为了儿子的前程,竟然不惜施计将外甥女骗回苏州。
外祖母之所以会放自己回来,都是因为她以为这是暂时的,不过是在孔家暂住几年,不然绝不会就那么轻易同意了。毕竟对于孔家来说,能和公主府再结一次亲,那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好事,没有理由会不考虑。
难怪阮氏会那么大胆,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玉仪突然想笑,自己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棋子,在别人的利益下,被拨来拨去,最后不知道会停在何地。
闹剧(上)
京城,豫康公主府内。
“也不知道玉丫头怎么样了。”豫康公主心里很是挂念,埋怨道:“这丫头,一回去就乐不思蜀,把外祖母都忘了。”
大丫头木槿闻言一笑,“公主,你这不是在冤枉表小姐吗?表小姐打小就养在公主跟前,平日里最是乖巧孝顺的一个人,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公主您啊。”
豫康公主笑道:“我也知道,就是担心玉丫头。”
木槿宽慰道:“先头回来的人不是说了,表小姐已经顺利到家。想是刚回去,被繁琐杂事给绊住了,况且隔得这么远,送封信过来也得十来天呢。”
“就是因为隔得远,我才……”豫康公主语音一顿,朝门口进来的小丫头问道:“什么事?这般慌慌张张的。”
小丫头欲言又止,神色间十分的慌乱。
木槿立即将屋里的人挥退,然后道:“别慌,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
“我姐姐在夫人院子里当差,上午送茶水的时候,听到夫人在在里面和人说话,隐隐约约说到了什么聘礼,还有什么徐家姑娘。”小丫头低头缩着脖子,不敢看豫康公主的脸色,“我姐姐留个了心,等人走了悄悄跟去看了一眼,虽然没瞧太真切,但十有八九就是官媒魏氏。”又补了一句,“从前来给二小姐说过亲的,所以我姐姐认得。”
木槿塞了一把铜钱给她,低声道:“别声张,回头再打赏你姐姐。”
“哐当!”一只精致的茶碗摔碎在地,弄得四分五裂。
外头的丫头闻声进来,木槿连忙道:“没事,我失手砸了个碗,都出去吧。”能在公主身边服侍的,都不会是笨人,立时识趣的退了出去。
“好、好、好!”豫康公主气极反笑,“她倒是长本事了啊!”看向木槿,“今儿你们老爷休沐,把老爷和夫人一块请过来。”
玉仪的舅舅顾绍廉,在翰林院任了一个清闲的小职务。因为吴太后的关系,要紧的事也轮不着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抄抄写写,聊以打发时间,反倒练出一手好字来。
平日里最爱的便是诗赋书画,今儿这一副远山青松图才画了一半,便被母亲叫到了上房。刚一进门发现妻子也在,不由笑道:“母亲今儿得闲,还叫了我们……”忽然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不由把话停住。
“我问你。”豫康公主看向儿子,脸色冰冷,“咱们家跟徐参政家联姻一事,你知不知晓?”
顾绍廉露出吃惊的表情,转头看向李氏。
豫康公主心下了然,淡声道:“这么说来,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了。”她说话不疾不徐,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厉色,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李氏最怕婆婆这个样子,垂下眼帘,心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一把了。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被婆婆埋怨又算什么?于是硬着头皮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老爷又不问这些琐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多操心。再说了,那徐家二小姐是嫡出,样貌好、人品不错,家世也配得上我们明淳。”一口气说完,心下“咚咚”乱跳。
豫康公主微微失望,说道:“你一向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今儿却说得这么溜,想必早就背过许多次了吧。”
顾绍廉皱眉道:“母亲问你话,好好答。”
李氏在婆婆和丈夫的双重威压下,不由吓出了眼泪,心中亦是委屈万分,“我只是想给明淳找一门好亲事。”顿了顿,“我知道,公主和老爷喜欢玉丫头,可是……我这些年并没有薄待她,临走之时,我把小半积蓄都给了她。”
“你觉得你没有错,是吗?”豫康公主问道。
李氏沉默不语,态度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顾绍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当面教子背地教妻,实在不想让妻子太过难堪,因此忍了忍,只问:“与徐家的亲事说到哪一步了?”
“已经合过八字,该预备聘礼……”
“就是说,这门亲事已经定下了。”豫康公主气得胸口疼,指着她道:“你怎么可以这么糊涂?儿子的婚事不问婆婆也罢了,居然连丈夫也瞒着!我当初真是看走了眼,还只当你是一个贞静贤淑的,没想到……”
李氏咬了咬唇,“儿媳做错了什么,公主只管教导便是。”
顾绍廉一声断喝,“休得放肆!”
豫康公主合上眼帘,叹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已经订了亲,就断然没有反悔之理,况且无缘无故退亲,只会平白得罪了徐家。”睁眼看向李氏,“只怕你早就揣摩透了这一层,所以才趁着端午节我去了宫里,就把儿子的终生大事定了。”
顾绍廉愧道:“是儿子管教内宅不严。”
“罢了,木已成舟。”豫康公主摆了摆手,叹道:“玉丫头的婚事,我回头自会慢慢再给她择一门。”
李氏有些心虚,不知道苏州那边是何景况,----自己明确拒绝了联姻,孔家会不会已经另外订人了?可是这份担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来,只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公主的眼睛。
豫康公主还以为她是愧疚,也没多想,“你只知道我心疼玉丫头,却忘了,明淳才是我嫡亲的孙子,难道我就不心疼他?难道我为他挑的婚事,不为他着想?”脸上带着倦色,眼里却隐藏着一丝伤心,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失望。
顾绍廉低头道:“都是儿子的错,惹得母亲难过了。”
“你的媳妇,你自己回去教导。”豫康公主挥了挥手,让儿子儿媳全都出去。
顾绍廉沉着一张脸,领着李氏回了房,关上门,劈头盖脸骂道:“蠢妇!当真是个蠢妇!从前只觉得你嘴笨了点,没想到却这么蠢!”
李氏从未受过如此重话,忍不住哭道:“我怎么蠢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你一个深宅妇人懂什么?”顾绍廉斥道:“你只知道参政贵为从三品,却不知徐参政是个墙头草,一会儿支持郑王,一会儿又巴结赵王,自个儿早就不得势了。况且咱们家是个什么景况,难道你不知道?还敢搅和到这种稀泥里面去!”
李氏喃喃道:“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就敢胡乱做主?”顾绍廉往桌上拍了一巴掌,问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家的风光早就不如从前,人家三品官嫡出的女儿,凭什么嫁给你儿子?还不是为了将来多一条退路。”顿了顿,又道:“别人恭维几句,就连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什么少年才子、满腹经纶,你当京城里这种人还少啊。”
李氏强自辩道:“如今徐家好好的,他们大小姐又嫁了广宁郡王,能有什么事?或许是老爷过于担心了呢。”
“好好好,我不跟你说这些。”顾绍廉连连摆手,又道:“我只问你,如今玉丫头已经回了苏州,明淳定了别人,你叫她今后怎么办?”
“公主方才不说,回头再给玉丫头找一门好的。”
“那是母亲没办法说的话!”顾绍廉看着没有主见的妻子,越发觉得恼火,“但凡寻一门好亲,谁不是提前三、五年就开始打听?如今与玉丫头一般大的,好一点的早让人挑得差不多了。”
李氏怯声道:“玉丫头上面还有父母,应该……”
“我妹妹早就不在了!”顾绍廉一声冷笑,说道:“且不说那孔二太太待玉丫头有几分真心,即便她是个贤良大度的,在苏州又能找到什么好亲事?”正要再说几句,突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不由喝道:“谁在外头?!”
只听小丫头在外喊道:“大少爷!你慢着些,别被门槛绊到了。”
李氏急忙出去看儿子,推开门却早就不见了人影。
“老爷,夫人。”正在此时,木槿从院门口赶了进来,急道:“公主方才突然晕过去了,老爷夫人快去瞧瞧吧。”
顾绍廉急得连连跺脚,回头骂道:“你看你办的好事!”
十天后,苏州江家七房的后花园内。
江廷白捻起一颗棋子,朝对面的人笑道:“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又问:“你晚上请我去飘香楼吃一顿,如何?答应的话,我就让你一步。”
“不请!”罗熙年一口回绝,懒洋洋道:“输就输,难道爷还输不起?”忽然瞥见门口一个小厮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看,是自己的贴身小厮扫药,不由骂道:“爷叫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江廷白知道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只是笑笑也不去劝。
扫药却吓得低了头,又不敢走,“六爷,京城里送来了急信。”从怀里摸了出来,陪笑着递给了江廷白,自个儿猫腰缩到了凉亭角落,等候主人示下。
“回头再收拾你!”罗熙年瞪了一眼,到底还是不敢耽误正事,赶忙拆了信,谁知看着看着,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江廷白问道:“什么好事?”
“好事,好事。”罗熙年笑着摆手,一脸乐不可支,“还跟你未来娘子有关呢。”又朝扫药看了一眼,“还不快滚!”
江廷白失笑道:“我哪有什么未来娘子?”
“就是那个孔三小姐啊。”罗熙年将信展开了些,指着上面道:“你看啊,上面说豫康公主的长孙,也就是你未来娘子的表哥。嗯……家里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还是参政大人家的嫡次女,原本挺好一门的亲事,现在准新郎却不见了。”
“有这种事?”江廷白没有他玩笑的兴致,第一感觉是事态有些严重,----这信不会无缘无故寄到苏州,既然那人是孔三小姐的表哥,很可能两人有旧,才弄出一场逃婚的闹剧。
若是那位冲动的表哥真来了苏州,那肯定是来找孔三小姐的,甚至有可能……这对孔三小姐可不是什么好事。
罗熙年乐得不行,抚掌道:“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呀。”江廷白摇头一笑,“这种事儿也能乐得起来。”
“你不知道。”罗熙年索性把信递给了他,说道:“那位顾公子是个书呆子,平日最擅长的就是做几首酸诗。有次去我们家做客,老爷子见了好一通夸奖,说得跟国之栋梁一般,还叫我跟他多学学。嘿嘿……”说着一笑,“这未来的国之栋梁,居然想带着心上人私奔,难道还不可笑吗?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怎么京城那边会送信给你?”
“我们两家是世交,这种事也不好大肆宣扬。”罗熙年摊了摊手,似乎很是无奈,“刚好我又在苏州,有什么办法。”
江廷白颔首道:“那就是要你帮着找人了。”
“是啊,真是麻烦。”罗熙年一脸不情不愿,过了会儿又笑,“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够癫狂的了,没想到还有更疯的疯子。”
江廷白皱眉道:“若是那位顾公子是来找人的,那也太没脑子了。”想起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摇了摇头,“这事儿若是闹出来,叫孔三小姐还怎么做人?”
罗熙年一脸戏谑,“咦,你这是心疼未来娘子呢?还是吃醋了?”
“你就拿我玩笑吧。”江廷白没去辩解,只道:“那孔三小姐帮过我一个忙,这份儿人情我得还了。”又道:“在苏州你不熟,找人的事还是交给我吧。到时候找到了人,你再出面劝一劝,想个法子把人送回京城去。”
“好啊,我还不想管呢。”罗熙年拿了一颗棋子在手里转动,翘着二郎腿,一边晃一边思量着,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要是我打算跟个姑娘私奔,会怎么做呢?是先到姑娘家门口守着,还是……”
“行了吧。”江廷白哧的一笑,打断他道:“你打的都是什么比方!”
顾明淳的确来到了苏州,当然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不至于冒冒失失跑去孔家,而是打算先找一家客栈住下。
当时听闻母亲给自己另外订了亲,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京城,去找玉仪,免得稀里糊涂的娶了别人。至于到了苏州怎么去见玉仪,见到后又该怎么办,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想好,----总之,自己一定要娶玉仪为妻。
一路风尘仆仆,顾明淳首先往最大的客栈奔去。
谁知刚要了一间上房,交了银子,肩头就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还以为是家里派来的追兵,猛地回头一看,待到看清来人方才松了口气。
“咦……”罗熙年手上拿着一把折扇,左右打量,“顾公子,真的是你?”然后把扇子往手里一敲,“怎么会这么巧?快快快,随我到楼上去喝杯酒。”
顾明淳也是一脸诧异,“六爷,你怎么也在苏州?”
“走,上去再说。”罗熙年笑眯眯的,只管扯着人往楼上走,到了窗台边,指着一位穿石青色直裰的公子,介绍道:“这位是我在苏州的朋友,江大公子。”又看了看顾明淳,“这位是……”
顾明淳怕他说出“豫康公主”来,忙道:“在下姓李。”又朝罗熙年递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揭穿。
罗熙年配合的眨了眨眼,回头笑道:“这位李公子,是我在京城的一位好友。”
江廷白笑着点头,“李公子请坐。”
罗熙年先大大咧咧坐下,然后问道:“李公子,什么时候到苏州的?”又道:“我来这儿好些日子,正愁没人说话,李公子你就来了。啧啧,这就好比那久旱逢甘霖,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江廷白听他满嘴胡说八道,不由饮酒一笑。
“我刚到。”顾明淳打量了一会儿,见罗熙年不像是在骗自己,确认了跟家里的人无关,慢慢放下心来。
“李公子一个人来苏州?可有要事?”罗熙年问道。
顾明淳神色闪烁,支吾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出来随便逛逛。”
“我明白了。”罗熙年一拍大腿,一副我太理解你了的表情,“我也是在家闷得慌,就跑出来玩了。”又一脸不解,“只是李公子一向喜好读书,怎么也有这般闲情?莫非是我从前错看了你?你我竟是同道中人。”
“咳。”江廷白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的漫天胡话,然后道:“李公子一个人在外,住客栈多有不便。正巧我还一所闲置的宅子,六爷也住在哪儿,你们俩是旧相识,又在外面偶遇,不如住一块儿说说话。”
顾明淳想了想,自己住客栈很容易被人找到,要是住在别人家,说不定还能躲过家里追来的人,因此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江公子了。”
罗熙年的嘴角勾了勾,看向他的眼光有一丝轻视,又有一丝嘲笑,自己端起酒慢慢品味起来,半晌才道:“不错,好酒!”
闹剧(中)
“顾家大少爷订亲了?”
“是的。”孔仲庭一改老爷的派头,在父亲面前毕恭毕敬,“京里的人刚得到确切消息,顾家已经给徐家下了聘礼。”
“也就是说,咱们跟顾家的姻亲算是断了。”孔知府脸色不是太好,微微沉吟,“原本还指望这次考察时,公主府那边能帮上一把,让我继续留任苏州,如今看来希望不太大了。”
孔仲庭询问道:“若是父亲不留任苏州,会去哪儿?”
“还能有什么好地方?”孔知府虽然年近六十,但精神却十分的矍铄,目光更是透着一份锐利,“我早些年站错了队,好在隔得远不起眼,上头没有盯着,但是要高升却是难办,况且我这个岁数,要有官运早该发达了。”叹了口气,“苏州是个好地方,要是能再干一、两任,也就心满意足了。”
孔知府做了十年的苏州父母官,在当地根基牢固,况且苏州又是富庶之地,能连任也就算高升了。依他的想法,最好能再任上七、八年,把银子捞够了,再告老辞官回家乡荣养。
孔仲庭原本是嫡次子,幼时养得娇惯,在大事上并没有兄长的远见,对父亲只有唯唯诺诺应承。至于后宅的事,他更是一概不管,每日只顾着吃喝玩乐,跟一群狐朋狗友消磨人生。
孔知府也没指望次子能挑大梁,只要他老实一点,不去惹是生非,本本分分守着家业过日子,不去做那等败家子就够了。
孔知府又道:“想必顾家在京城里攀上了贵亲,所以看不起我苏州知府的孙女。”看着扶不起来的次子,嘱咐道:“不过三丫头到底是嫡出,外家又是公主府,还是能够攀上一门好亲事的。你多上上心,将来也好拉孔家一把。”
孔仲庭却有些惭愧,最近忙着潘姨娘那边,别的倒是没顾得上,嘴上敷衍道:“儿子会慎重一些,挑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
孔知府见他恍恍惚惚,斥道:“别糊里糊涂就把女儿就嫁了,浪费一个嫡女!”
“是。”孔仲庭连连点头,“父亲放心,儿子会留心的。”
祖父和父亲的这番对话,玉仪毫不知情,更是绝对不会想到,表哥居然会跑来苏州找自己。那日自己哭过之后,便找来方嬷嬷把事情说了,又亲自写了一封信,将事情婉转的告诉了外祖母,免得到时候错点鸳鸯谱。
她还不知道,公主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方嬷嬷虽然又惊又怒,但是李氏总归是顾家的主母,身为仆妇,即便是年长又有体面,也实在不方便指责,只得一声叹息。
玉仪安抚道:“京城的事就这样吧,我们也管不了。”收拾好了心情,反倒比平日更加镇定,“还是先琢磨姚家这边,看能不能找到突破的地方。”
此时的孔家二房,还处在潘姨娘有孕的余波中。
阮氏免了潘姨娘每日请安,吃穿用度也加了分例,甚至还早早的让人挑|乳母,一副大作准备的派头。孔仲庭更是满心高兴,毕竟这个时代讲究多子多福,再说能让妻妾肚子大起来,也说明自己能力不错嘛。
孔老太太还时不时的赏点东西,嘱咐潘姨娘好生养胎,周姨娘、几个通房也纷纷过去道喜,就连一向不问事务的大太太,也送了一盒子上好的阿胶过去。从表面上看,似乎大家都在为这件事欢喜。
唯一表现出很不高兴的,只有玉娇。
可是阮氏不容她胡闹,为免惹出什么乱子来,索性叫丫头守了门,将玉娇限制在正房暖阁内。这日玉仪过来请安,玉娇一见她,就如同见着救星了一般,将人拉到旁边屋子说话,央求道:“好姐姐,我真的想跟你一块儿住。”
这话玉娇前几天就说过,玉仪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被约束的难受,想找借口脱离母亲的控制罢了。
只是这个烫手山芋,自己如何敢接?
玉仪笑着打太极,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还得跟太太商量。”
玉娇连求了好几次,都被婉拒,再加上最近几天被关得暴躁,耐心差不多耗尽,闻言立即发脾气道:“不过是想找三姐姐说几句话,就这般推三阻四,怎么平日教玉清读书写字,却不见三姐姐推脱呢。”
玉仪想不到她说翻脸就翻脸,只是懒得跟个小姑娘计较,遂笑道:“五妹妹若是想到我那儿写字,我也一样欢迎的啊。”以玉娇的脾气,能耐下性子练字才怪呢。
“你们都欺负我!”玉娇突然哭了起来,想是这些天被阮氏敲打了不少,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
玉仪有点无语了,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回头让人看见,还以为自己把她咋了呢。屋里的丫头早被玉娇撵出去了,玉仪掏了块丝绢,递过去劝道:“好妹妹,快别哭了。”
“姐!”
“姐你哭什么?”
两个稚声稚气的声音挨着响起,进来两个小豆丁,正是那对双胞胎兄弟----承文、承武,一左一右围住了玉娇。
看样子,这里应该不需要自己了。
玉仪刚想走,就被承武一把拉住袖子,质问道:“你把我姐怎么了?!”又回头问玉娇,“姐,她是不是欺负你了?快告诉我!”一副我是男子汉,有我替你撑腰不用怕的样子。
“就是。”承文也道:“这屋子里除了我姐,就只有你一个人。”
玉仪真是哭笑不得,解释道:“五妹妹想出去玩儿……”想说是因为太太不让,又觉得不妥,只好朝玉娇道:“五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道玉娇只是一味的哭,抽抽搭搭的。
承武便死死拽住玉仪,不让走。
玉仪比承武要高半个头,要挣开并不是难事,只是担心拉拉扯扯绊倒了他,回头自己反倒说不清。没办法,只好朝外面喊道:“彩鹃,去请太太过来一趟。”与其跟一群小屁孩儿讲道理,还不如找大人来。
----阮氏虽说不喜欢自己,但面上情还是要做的。
“肯定是你欺负我姐了!”承武听说要请阮氏过来,怕玉仪就这么走掉了,往四周扫了一圈,顺手抓起一碗茶砸了过去,嘴里还嚷嚷道:“你一回来,就霸占了我姐的屋子!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玉仪一时不防,被泼了一身温热的茶水茶叶,好不狼狈。
“做兄弟的,把茶水往姐姐身上招呼,是何道理?”玉仪直直看向承武,一种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冷声问道:“难道夫子是这么教你的?”
自己霸占了玉娇的屋子?原来阮氏是这么暗示儿女们的,亏她想得出来。
承武有些畏惧那平静的目光,嘴里又辩不过,只得气呼呼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我姐姐呢!”
“太太……”玉仪看向刚到门口的阮氏,一脸伤心,“我原不知……兄弟们都是这么想的。”又道:“其实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不然还让五妹妹搬回去吧。”
阮氏一进门,便看见玉娇一边哭一边偷看,儿子又气呼呼的,偏偏嫡女还被泼了一身茶水。门口丫头婆子们都在瞧着,只得朝承武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给你三姐姐赔个不是。”
承武鼓着腮帮子,扭过头去不说话。
阮氏又问玉娇,“到底怎么回事?”
“还是我来说吧。”玉仪擦掉身上的茶叶,平静道:“五妹妹想到我那儿去住,再三央求了好几次,我说先回禀了太太,五妹妹等不急就哭了。正巧武哥儿进来,见姐姐在哭,一时着急生出误会,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阮氏的脸色不太好,她又不傻,哪里还猜不出是玉娇想要跑出去?
“其实这事儿我也有错。”玉仪又道:“若是我早些把话说清楚,也不会让武哥儿误会了,所以……”她正色道:“太太要罚,就连我一块儿罚吧。”
阮氏抿了抿嘴,“罢了,这怎么能怨你?回头我会好好教训武哥儿的。”
“太太虽是好心,我却不敢因此失了礼数。”玉仪却不依不饶,认真道:“该罚的就是要罚,我愿回去抄一百篇小楷,以示太太训诫。”
----受害人都自己认罚了,闯祸的难道还不该罚?以阮氏的为人,应该不会不顾自己的贤良名儿,更不愿意落个把柄在嫡女手里。
不是玉仪非要跟小孩子置气,有些时候态度是很重要的,若是这次就这么算了,只会让孔家上下觉得自己软弱可欺,嫡小姐也要被当做庶出的对待。再说了,若是不给承武找一点麻烦,下回说不定就是番茄、鸡蛋,那岂不是烦不胜烦?
阮氏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道:“这事儿是武哥儿不懂礼数,没规矩。”看向自己的儿子,“罚你回去抄两百篇小楷。”
“小姐,他们也太张狂了!”彩鹃气愤道。
玉仪淡淡道:“罢了,不过是小孩子置气而已。”
其实自己到没有多讨厌承武,小孩子能护着姐姐,即便有些过分,但那也是出于手足之情,再说当时的情景难免让人误会。倒是玉娇,因为自己没有遂她的心意,就故意哭闹且不答话,好等着弟弟发难出手,实在有些叫人添堵。
哎,有个兄弟就是好啊。
如果外祖母有个兄弟,十有八九能做真龙天子,要有这么大的一座靠山撑腰,自己还怕谁?或者自己有个兄弟也好啊,兄长能够照顾自己,弟弟将来也有长大的一天,总好过现在孤单一个人。
如今虽然回到孔家,但是对于承武他们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外来者,很难被真的当做姐姐。不过也没什么,自己看他们也是一群小孩子,谈不上多少手足情,再说在孔家呆的时间又不会长,过几年就该出嫁了。
如果阮氏的计谋得逞的话,应该还会更快。
----半年时间,这句话犹如一把刀悬在玉仪头顶。
“怎么弄成这样?”方嬷嬷见到玉仪的狼狈样子,忍不住询问,得知是承武泼的茶水,不由恼道:“这哪像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倒似那薄祚寒门养出来的!小姐也是好性儿,还自罚一百篇小楷。”
玉仪方才走了一路,气早消了,闻言只道:“嬷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吩咐彩鹃取了衣服来,自己动手换了。
方嬷嬷在一边帮着整理衣衫,伤感道:“都怪嬷嬷没用,护不了小姐。”
玉仪抚平了身上的小褶皱,笑道:“旁人没教养,又与嬷嬷何干?”阮氏到底是主母,方嬷嬷还能找她理论不成?自己在孔家无依无靠,受点小委屈实在算不得什么。
即便是外祖母,不也早就料到这一天了。
问棋在外头道:“小姐,江家的书大奶奶来了。”
贺婉贞?玉仪示意方嬷嬷打住,走出去迎道:“你是四房的当家奶奶,今儿怎么这般得闲?还有空四处串门子玩儿。”
贺婉贞笑道:“想跟你说说话。”一把拉住玉仪,“走,里面凉快凉快再说。”连见礼什么的都顾不上,就把人扯了进去。
玉仪好笑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变成猛张飞了。”
“你们都先出去。”贺婉贞不耐的挥了挥手,也不管这是别人家,自己只是来做客的,待人退干净了才道:“这有一封信,你先瞧。”
玉仪见她一脸焦急,情知必是要事,赶忙拆信,等到看完不由目瞪口呆。
信上说,表哥顾明淳来了苏州!
贺婉贞苦笑道:“七房的白大爷让我送信,我还怕他对你有什么念头,坚持要先看过才答应转送,谁知道……”叹了口气,“本来你表兄被他们设法留住了,打算找人护送回京去的,不料一不留神人就跑了。”
玉仪忍不住扶额,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怕你表兄冒冒失失来找人,所以让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贺婉贞连连摇头,又语重心长道:“这件事上你可不能糊涂,人是不能见的,也不要传递什么东西。不然你本就处境艰难,闹出事来只会雪上加霜。”
----聘为妻,奔为妾。
玉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便是私下相会或是递信物,给传出去了,自己将来也嫁不了好人家。表哥这么冒冒失失跑来,除了让家里人担心,让舅母更加怨恨自己,实在是半分用处都没有。
而且,还很有可能让自己名节败坏。
玉仪正在反复思量间,问棋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小姐,老太太让你过去说话。”
怎么事情都赶到了一块儿?老太太一个月也难见一回,今儿倒是想起了。
玉仪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让自己镇定一点,微笑道:“多谢贞姐姐了,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凡事会小心的。”又道:“这事儿我会跟嬷嬷们商量,放心吧。”
“去见你们老太太吧。”贺婉贞点头道:“我留在这也帮不上忙,先回去了。”
孔老太太一脸慈祥和蔼,笑眯眯道:“三丫头坐下说话。”
玉仪笑着谢了,又给旁边的大太太和玉华见了礼,方才坐下。
“人一老,就总是爱忘事儿。”孔老太太笑道:“方才还是你大伯母提起,说后儿是你母亲的祭日,我这才想起来。”说着,叹了口气,“你母亲都走了十年了。”
玉仪一阵汗颜,自己怎么把这日子给忘了。
好在还没有错过,面上不显,露了一点点哀戚之色,回道:“难为老太太和大伯母惦记,真是母亲的福气。”
孔老太太道:“你母亲是个难得的,出身好、又不娇气,贤良淑德样样占全,实乃是我最喜欢的儿媳妇。”又朝大太太看了一眼,“不像你大伯母,嘴笨笨的。”
----这话何其不实,大太太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嫁过来的,自己母亲再好也比不上。玉仪赶忙笑道:“话少也有话少的好处,大伯母虽然说得少了,但是孝心却是一样不减,老太太可别错怪了。”
大太太笑道:“还是三丫头会说话,叫人心里熨烫。”
孔老太太也笑了笑,说道:“你今年才回来,又刚巧赶上你母亲十年祭日,你大伯母说得没错,应该隆重的祭奠一下。”
玉仪心思飞转,分析着话里透出来的意思。
看样子,这个主意是大太太出的。不知道她以什么说动了老太太,以老太太的意思来重办顾氏祭日,----这样一来,阮氏就不得不答应下来。
到时候,继室在元配的灵位前得执妾室礼。
这不等于在打阮氏的脸吗?
先前大太太亲自找了自己过去,闲话大半天,却“无意”说出京里来信,绝对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让自己弄得继母没脸,----玉仪没法不阴暗,难以认同这是大太太的一片好意。
孔老太太接着道:“我让人去普光寺打过招呼了,准备去寺里给你母亲上香,顺便再添一些香油钱,保佑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
玉仪颔首道:“让老太太费心了。”这件事没法拒绝,即便自己对顾氏毫无记忆,但这具身体却是她所孕育,永远都无法抹灭。
况且若不是顾氏、豫康公主府,自己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回到房中,玉仪跟方嬷嬷、段嬷嬷说了此事。
“祭奠原是应该的。”方嬷嬷听了直蹙眉, “可是闹出这么大的排场,又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自比妾室,岂不是让她更恨你?没想到大太太一个孀居之人,心思却还是这般活络。”
段嬷嬷道:“大太太心有不甘吧。”
“她不甘心。”方嬷嬷冷哼道:“小姐还是个孩子,拉扯进来做什么?有本事,也该去和二太太争啊!”说着沉下脸来,“也怪我们太老实了,回头有机会,得叫这些人吃个暗亏才行。”
玉仪却顾不上让大太太吃亏,----眼下还有一桩大麻烦事,要是不解决,只怕等不到看别人吃亏,自己就要先出局了。
“对了。”方嬷嬷按下郁气,又问:“先头江家的书大奶奶来的时候,我瞧着她脸色不太好,到底找你有什么事?”
闹剧(下)
顾明淳跑了。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罗熙年气得炸了肺,性格里的那份乖张也冒出来,恶狠狠道:“爷要是不把他找出来,爷就不姓罗,姓顾!”从来都只有他耍别人的,今儿却被别人耍了,这个场子一定得找回来。
“六爷消消气。”江廷白劝道:“顾公子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想要溜走还不容易?想必他对我们起了疑心,这才偷偷跑掉。”
“哼!”罗熙年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恼火道:“这才是扮猪吃老虎呢!”
江廷白笑道:“顾公子怎么会是那种人?回头叫他给你赔罪。”
罗熙年正在气头上,严令随身小厮四处寻找,江廷白也撒了不少人出去,甚至还找人画了画像,可惜顾明淳就跟消失了一样,始终毫无消息。
一连几天,罗熙年都阴沉着一张脸。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江廷白有些担心,想起一张白纸似的顾大少爷,不由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事儿六爷先别管了,我去安排,让人到三教九流的地方问问,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
罗熙年哼道:“叫他吃点亏也是活该。”
扫药捧了一张名帖进来,禀道:“门口有个自称京城里来的,想见六爷一面。”
罗熙年出了一会儿,回来脸色更是不好,咬牙道:“就算把苏州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那酸秀才揪出来!”
江廷白摇头道:“可惜这事儿不便动用官府,不然应该会快一些。”一则豫康公主府不想公开,二则此事牵扯到孔三小姐,所以只能悄悄的找人。
“大爷。”这次进来的是江家小厮,垂手道:“书大奶奶来了。”
“书大嫂子。”江廷白笑着将人迎了进来,指了指罗熙年,“这就是我说的那位京城来的六爷,眼下也在帮着找人呢。”
“六爷。”贺婉贞欠了欠身,见他没有让罗熙年回避的意思,便道:“方才孔三小姐让人来送信,问我今儿去不去普光寺,他们家要去寺里给她母亲上香。”
江廷白一怔,回头看了罗熙年一眼。
罗熙年眯眼道:“走,咱们也去普光寺候着!”
贺婉贞欲言又止,江廷白朝她笑道:“书大嫂子放心,我们有分寸,不会给孔三小姐添麻烦的。”
贺婉贞点了点头,叹道:“只盼快点找到那位小祖宗,不然可就闹大了。”
孔老太太、三位儿媳,以及五位孔家小姐、六位少爷,几位姨娘之流,再加上仆妇小厮们,一行人热热闹闹压了大半条街。
玉仪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表哥今天会不会出现,万一来了……自己该怎么应对?若是撞见别人又该怎么办?可是表哥若是没有来……那人又是去了哪儿?会不会遇到了什么不测?越想越是心烦,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三姐姐?”玉清在旁边小声问道:“是不是有点晕车?”
玉仪微笑摇头,“没事。”
玉清低下了头,小声道:“听姨娘说,我小时候也是见过先头太太的,可惜年纪小都不记得了。”看了看她,“三姐姐今儿心里不好受吧。”
“嗯。”玉仪合上了眼,连话也不想说。
玉清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见状也就沉默下去。
前头隐约传来丫头们的说笑声,叽叽喳喳的,还有妈妈们的呵斥声,小厮们驱赶行人的吆喝声,搅和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玉仪心里冷笑,这哪里是出来祭奠上香?简直就是合家去郊游的!
自己没有见过母亲顾氏,十年前的丫头们剩下也不多,至于老太太、大太太,她们又有谁会真心惦念?更不用说阮氏,今日出来就是等同被人羞辱,提醒她身为继室的事实,不暗暗咒骂就算不错了。
孔家在普光寺常年供奉香油,孔老太爷又是苏州的父母官,因此寺里知道孔家女眷要来,早早的就把后院清理干净。
至于香案、香炉等等,也全都预备妥当。
上香的时候,孔老太太是长辈无须亲自上前,由大太太帮着上了一炷香,还象征性的说了几句话,诸如让顾氏放心,孔家如今一切安好,玉仪也长大成|人云云。
孔老太太叹了口气,朝玉仪道:“可怜你母亲,年纪轻轻就那么去了。”
阮氏的眼角微微一跳,很快垂下眼帘。
玉仪回道:“孙女虽然没了母亲,但是有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教导着,还有叔伯婶婶们心疼,姐妹兄弟又都十分和睦,也算是身在福中了。”
孔老太太满意笑道:“你能这么想,很好。”又朝阮氏道:“你带着孩子们,都去上一炷香吧。”
阮氏自从前几日知道此事后,心口的气就一直没顺过。
今儿出来了,脸上倒是十分平静的样子,听到老太太说话,便立时应了。从旁边丫头手里取了香,点燃了,然后走到阮氏的令牌前面,轻声道:“姐姐在天有灵,如今玉丫头出落的十分懂事,又乖巧,实在是个难得的孩子,也不枉姐姐养育一场。”Сhā好了香,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跪下去行了个礼。
玉仪隔她有三尺远,看得十分清楚,阮氏跪下去的那一刹那,指甲深深的嵌到了掌心里,双手关节白的发亮。等到自己过去上香时,两人擦肩而过,更是从对方身体里感受到一丝寒气,想来已经恨极恼极。
回头一看,孔老太太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和蔼,大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嘲笑,三太太嘴角微微翘起,玉娇和承武几个则是满脸愤慨。
接着大太太、三太太,以及玉华等兄弟姐妹,几位姨娘,也都一一过去上香。
旁的人还好说,玉华等人都是按着规矩行事,承文几个小少爷则由|乳母帮着,一切倒也有条不紊。独有玉娇,前几天才跟玉仪闹了别扭,今儿又见母亲受了气,上香的时候便胡乱一Сhā,结果反倒弹起一层香灰来。
阮氏不待老太太喝斥,便抢先道:“笨手笨脚的,快到旁边站好。”
大太太嘴角勾了勾,眼里闪过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玉仪开口道:“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还请大伯母、小婶婶陪着去说话,我就不跟着去了。”虽然心里对顾氏没有感情,可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也不愿让人在这儿闹起来,惹得众人看笑话。
她这话在情在理,孔老太太等人说了几句便走了。
玉娇故意迟了一步,然后走近道:“前儿武哥儿泼了你一身茶,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欺负人!还说是公主府教养的,心眼儿也不过跟针鼻儿一般大。”
玉仪心中厌恶至极,轻声道:“滚远点。”
“你……”玉娇瞪大了眼睛,咋呼道:“你刚才说什么?!”
前面的人还没走远,玉仪露出一脸无奈之色,提高声音,“好妹妹,看在今儿是我母亲祭日的份上,别闹了行不行?”
孔老太太回头看了过来,斥道:“还不快把五小姐拉走?!”
“母亲!母亲她……”玉娇根本不听丫头们的劝解,挣扎喊道:“她刚才居然说让我滚!她欺负我!”
玉仪一脸惊诧,委屈道:“五妹妹,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娇姐儿。”大太太劝道:“三丫头是你姐姐,别她啊她啊的,叫人听了笑话。”又朝阮氏道:“娇姐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好生管管,免得将来出嫁婆家挑剔。”
阮氏回道:“多谢大嫂关心,回头就叫娇姐儿多向她大姐姐学,将来也出落的一般知书达礼,没人敢挑剔。”
一语戳到大太太的痛处,----女儿已经十七岁,再过两年就步入老姑娘行列,从前挑人家挑花了眼,如今反轮到别人来挑自家。
大太太冷冷道:“娇姐儿性子活泼,二太太怕是要多费些心了。”
“都走吧。”孔老太太打断道:“你们年轻人说话不当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早就站不住了。”
此言一出,众人赶忙都跟了上去。
玉仪冷眼看着这一场嘴战,觉得有点可笑。
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主母之争,老太太的偏袒,三太太的冷眼看戏,自己只是一个被牵连的路人罢了。
再有当初玉娇对自己亲近,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好比读书时班里来了个新同学,总是会被大家关注几天,慢慢的也就平常了。
稍不如意,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这一家子看起来热热闹闹,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玉仪看着顾氏的灵牌,静静的不出声,----她想象不出,以顾氏那样的出身,会被什么人逼婚逼到无奈,以至于下嫁苏州孔家。
下人们见她闷闷的不说话,都不敢出声儿。
方、段两位嬷嬷均是一脸伤感,尤其是段嬷嬷,正在低头拿着绢子拭泪,方嬷嬷则在旁边小声劝着,气氛十分低沉。
玉仪心里装着事,见她们说得差不多了,方道:“外面日头大,两位嬷嬷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先到偏房歇一会儿吧。”又补一句,“我想自己在这儿静一静。”支走了方嬷嬷等人,小院子里更加安静了。
玉仪又道:“彩鹃留下,其余的人都到外面去吧。”
关于顾明淳逃掉的事,玉仪谁也没说。
原是打算告诉方嬷嬷和彩鹃的,但是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多一份担心,只是交代丫头们好生当差。况且顾明淳一直没有下落,说出来,倒是弄得人心惶惶,只怕没事也要吓出点事。
玉仪估摸着,表哥若是藏在哪儿等着见自己,既然没有找上孔家,那就只能另外寻机会。今天便是一个大好机会,眼下身边又没有外人,如果表哥真在附近,应该会趁这个时候出来吧。
----等他一炷香功夫,见到人就把话说清楚,劝他回去。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院子里风过树叶的“沙沙”声,时间在一点一点溜走,顾明淳却始终没有出现。正在玉仪等得有些焦躁之际,突然听见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踩滑了一脚似的,吓得彩鹃忙道:“什么声音?”
“你在这儿,我去瞧瞧。”
彩鹃不肯,“那怎么行?还是叫人……”
“没听见我的话吗?”玉仪从没用过这种冷冰冰的语气,吓住了彩鹃,明明她比玉仪还高一头,却有些畏惧起来。“别动,也别乱喊吓着外面的人。”再次交代了一句,玉仪方才向走过去。
隔断后面,是这间屋子的一扇后门。倒不是什么大房间,而是放着一些香炉、蜡烛等物,想来寺里经常有人单独上香,所以专门辟了这样一处所在。
“小姐,没什么吧?”彩鹃担心道。
玉仪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庞,浓眉大眼、嘴角微翘,使人第一感觉便是那股子傲气,反而忽略了他的长相。
这是个什么人?居然胆大包天藏在这儿?
玉仪后退了两步,刚要喊人,便见江廷白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无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示意有话要说。
“小姐?!”
“没什么。”玉仪淡淡朝外道:“一只耗子,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对江廷白做了个口型,让等一下。走出门去,把紫鹃拉到外面门口,“你在这儿守着,有人来就喊一声。”
彩鹃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玉仪再次折了回去,朝江廷白问道:“还是没有找到我表哥吗?”
江廷白摇摇头,“没有。”
“如此看来,怕是有些不妙。”玉仪眉头微皱,说道:“我表哥心思单纯的很,这又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身边也没跟个人,没准被什么人哄骗了。”
江廷白不料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闻言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方道:“我也正在担心此事,已经派人往可能的地方寻找,想来很快就有消息。”
玉仪道了谢,然后道:“想必公主府的人也该找来了,江公子不妨告知一下,人多总是多一份力,也好早点找到人。”又道:“如果江公子见到我表哥,请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江廷白颔首道:“孔三小姐请说。”
玉仪沉默了片刻,抬头道:“聘为妻,奔为妾。”----表哥来苏州找自己,不能证明他有主见胆子大,反而恰恰说明,他没有信心能说服舅母,娶自己为妻。
千里迢迢跑来找人,不过是一时任性的赌气罢了。
自己不会就这么跟他走的,他也没办法改变婚事,想来冲动过后,应该明白自个儿该怎么做。有些事情逃避的了一时,却逃避不了一世,不论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最终还是会回到应有的轨迹。
江廷白原本还担心玉仪年幼,没准就糊涂动了心,现在看她想的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早先准备好相劝的话,反倒没了用处。
“江公子,这份人情我记下了。”玉仪没有再啰嗦废话,只是道:“若是今后有机会能帮得上忙,一定会竭尽全力。”转身掩了门,带着彩鹃一起出了院子。
“一只耗子?她居然说我是一只耗子?!”罗熙年的脸早就绿了,可惜被玉仪晾了大半天,憋到此刻才发泄出来,更是怒不可遏。
江廷白笑劝道:“不过是随口一说,孔三小姐又不知道六爷的身份。况且咱们在这儿,本来就有些不妥,人家也只是掩饰罢了。”当初罗熙年非要翻窗进来,说是要看人私奔的热闹,江廷白实在拦他不住,这才跟了进来。
其实说句“耗子”,罗熙年还只是微微不快,后来玉仪的完全无视,才是叫他更恼火的。从来别人对他,都是只有恭维巴结的、谄媚讨好的,即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都是可客客气气的。
今儿这样被人当做空气,还是头一回。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罗熙年一脸忿忿然,冷哼道:“亏得你没娶这样的女人,不然我就跟你绝交!”
江廷白笑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小丫头也忒胆大了,见了生人也没个反应。”罗熙年想了想,又道:“你们俩是不是有点什么?不然怎么她一见了你,居然就不喊人了。”
“我救过她一命。”江廷白解释道:“再说,我们也勉强算是亲戚。”
“算了吧。”罗熙年一脸你们俩有问题的表情,“我说你怎么这般热心,原来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啊。”
江廷白被他拿这事儿开玩笑多了,懒得再辩,只是笑劝:“六爷消消气,咱们还是早点出去吧。”
“都是顾家那小子闹得!”罗熙年自持身份,觉得没必要跟个女子计较,但又憋了一口气,便把怒火都转到了顾明淳身上,“好好的,没事瞎跑个什么劲儿?!等我找到人,非得狠狠的揍他一顿,再把人押回京去,然后向公主府那边赔罪。”
江廷白有点哭笑不得,摇头道:“何至于此。”
欲动(上)
夏日炎炎,蝉鸣声更是吵得人格外心烦。
玉仪托腮坐在窗边出神,面前放了一盏冰镇桂花甜汤,清澈晶莹的汤水,小小的金桂花瓣,看起来就十分的诱人。
“小姐,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
玉仪松了手,好笑道:“你说话也文绉绉的了。”说到这儿,不免又想起下落不明的顾明淳,----事情竟然闹成了这样,万一表哥有个三长两短,不说舅母如何痛恨自己,只怕外祖母也不会原谅。
再说自幼和表哥表姐一起长大,不管舅母存了什么私心,但表哥表姐待自己一片赤诚,又如何能不担心焦急?这个傻子,怎么会如此荒唐胡闹!
这么些天,公主府也该收到消息了吧。
此刻李氏正哭得死去活来,谁也劝不住,“淳哥儿,我的淳哥儿啊……”心里有万千懊悔,只要能找回儿子来,别说是娶外甥女儿,就是娶个丫头也不再拦着。
顾绍廉痛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敢私自跑出去,连父母尊长都不顾了。”嘴上骂归骂,可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哪能不心痛?听苏州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儿子跑失好几天,难道说遭了什么不幸,要绝了顾家的后不成?想到此处,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豫康公主还不知道孙子走失,只当顾明淳仍在苏州,还在担心他冒冒失失的,没准儿会跑到孔家去找玉仪。前几日晕了过去,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眼下因为担心孙子、外孙女,不由又是一顿胸闷,唤人道:“去,泡一壶枸杞槐花茶。”
木槿吩咐了小丫头,回来劝道:“不是已经派了人去接,多几日就回来了。”
“明淳打小懂事听话,这般淘气还是头一遭。”豫康公主点点头,又道:“亏得国公爷家的小六也在苏州,不然岂不闹得人人皆知?那孩子虽然比别人胡闹一些,但办事还是稳妥的。”
木槿笑道:“照这么说,公主也就可以放心了。”
豫康公主不免又想到徐家,皱眉道:“夫人不愿意娶玉丫头做儿媳,这也罢了。”揉了揉胸口,“只是这徐家二小姐,我还是要亲眼瞧一瞧再说。”
“公主慧眼如炬。”木槿抿嘴笑道:“一定能挑一个满意的孙媳妇。”
小丫头捧了槐花茶上来,豫康公主端起饮了一口,方道:“玉丫头的婚事,也得好好的挑一挑。嫁到别人家做媳妇,不比在我眼前,得找个人口简单家风好的人家,免得将来嫁过去受气。”
“只要表小姐嫁回京城,有公主看着,谁家还敢难为不成?”
豫康公主摇头道:“你还年轻,哪里知道做人儿媳的难处?便是我,虽然不用日日侍奉公婆,但见了面,也一样不能恣意而为。”说着,叹了口气,“罢了,等空了再琢磨这些,只盼那罗小六办事利索一点,早些送淳哥儿回京。”
豫康公主口中的“罗小六”,眼下正在湖中画舫内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身边还有美人亲自夹鱼,并且将鱼刺挑得干干净净的。
“不吃了。”罗熙年将筷子一拍,皱眉道:“这是什么做法?油腻腻的。”
琼姿有点手足无措,“爷……”
“六爷还是坐下吧。”江廷白在旁边劝道:“这找人急也没用,再说了,顾公子若是有心要藏起来,哪里那么容易找到?”
罗熙年哼了一声,继而又笑,“也好,反正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六爷还在生气?”江廷白不免有点意外,好笑道:“要不然回头找到顾公子,让那孔三小姐赔个不是?”
他本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罗熙年居然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道:“那丫头要不说几句好话来听,我就把顾呆子扔到孔府去!嘿嘿,看她还敢不敢目中无人。”
一想起那天就来气,好像自己真的是一只耗子似的。
江廷白笑了笑,只觉得眼前这位有点闲得慌,居然跟个小姑娘闹情绪,自己可没这么多水磨功夫。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反倒即便找到人,也只是交给顾家,根本就不可能再见到孔三小姐。
即便罗熙年自己,也没料到真的会再见着玉仪。
日子不紧不慢,又晃晃悠悠的过去了几天。
一进入六月,天气热得更厉害了。
初二这天是阮氏生辰,她今年二十五岁,也算是个小小的整生日,因此来道贺的人家络绎不绝。这不比平常办花宴什么的,只邀请相熟的几家,既然来庆生的都是客,官宦、当地望族等等,甚至诸如姚家一类的商户,也派了人来送礼。
那些送礼的人,都是冲着孔知府的名头来的,----虽然他们都想拜见孔知府,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见着,所以各家都去了女眷,好歹拜见一下孔老太太。
玉仪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姚家的人。
孔老太太收了礼,象征性的打了个招呼,笑道:“姚太太好。”虽然语气温和又不失礼数,但却甚为客套,还有一些上位者的俯视之意。
姚太太约摸四十出头的样子,圆圆脸,身上打扮甚是华丽,旁边站着一脸恭谨的姚四奶奶,装束也是一样透出富贵。
玉仪在外祖母家时,讲究的都是低调的奢华,除非场合需要,一般都会避开穿得如此惹眼,免得被人笑话一股暴发户气。眼下那位暴发户太太的目光,正在朝自己这边看来,虽然做得很自然,但是玉仪还是感应到了。
姚四奶奶不时的擦擦汗,实则也是打量个不停。
玉仪心里有些恼火,这算什么?买家提前来验货的?可是眼下也不便走开,只得静静的微笑端坐,假装没有看见。
玉薇正好坐在旁边,低声笑道:“三妹妹,你今儿的打扮可真是漂亮,来的人都只顾着看你了。”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子羡慕嫉妒恨。
玉仪提高声调,问道:“二姐姐你说什么?”
惹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都将目光转向了玉薇。
其实姚家的人打量玉仪,孔老太太也发现了,见状便道:“你们姐儿几个年轻,陪我们坐着也是闷,去找各家小姐说话吧。”
----即便玉仪不是最心爱的孙女,也不是谁都可以打量的。
姚太太这才收回目光,眼里含着一丝满意。
那孔三小姐穿得十分简单,上身一件鹅黄|色交领短衣,外罩藕荷色对襟半袖,下穿一条柳绿色的碎花松绫裙子。不过却在细节处做足了文章,裙子尾摆绣了两道缠枝宝莲纹襕边,或含苞待放,或微微绽开,每一朵莲花都是栩栩如生。
再者头上装束,也是清清爽爽十分大方。
堕马髻、碧玉长钗,十分衬那张精致白净的小脸,仿若一瓣娇嫩的夏莲,明丽中又透着一股清新味儿。
最要紧的是,孔三小姐明明知道别人在打量,却能不动声色,还能婉转的找机会悄悄离开。-----既不显得失礼,同时避免了自己尴尬,姚家正需要这样沉得住气的儿媳,免得毛毛躁躁持不了家。
姚太太侧头看了一眼,姚四奶奶因为丢失了目标,目光闪烁不定,仿佛恨不得上前拉住孔三小姐。心下不免叹了口气,起身道:“方才打扰太夫人许久,我们也该出去了。”
孔老太太笑道:“恕我不周。”又唤吉祥,“去送送姚太太和姚四奶奶。”
玉仪又见到了梅丽卿、袁三小姐等人,江家来了好几位小姐,上次那一对姐妹花也来了。因为今儿人多,姚蕙娘没有像上次那样落单,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圈子,和几位小家碧玉一起说话。
玉仪心里一直记挂着顾明淳,哪有心思凑热闹?只跟梅、袁几位小姐打了招呼,便想找了机会溜走,反正人多的很,也不缺自己这一个。
“三妹妹。”玉薇笑盈盈走上来,今儿穿了一身银红色的妆花褙子,月白色的湖纱儒裙,衬得她越发娇艳如花。
玉仪和她来往很少,方才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印象中这个姐姐长得挺漂亮的,也很长袖善舞,但是三房本来就不得势,她又是庶女,平时根本没什么机会说话。
像今天这种场合,玉薇应该会努力发挥特长。
果不其然,玉薇很快就和几位小姐搭上了话。她为人伶俐,又很懂得猜人心思,再加上刻意奉承,一时间倒也笑语不断。
“原来三小姐在这儿。”阮氏的大丫头珍珠找了过来,笑道:“太太刚得了几匹新鲜料子,说是花色太亮,只合适小姐们穿出去,所以叫我来找人过去呢。”
有什么稀罕的料子,要赶在这忙乱不堪的时候去看?玉仪觉得纳罕,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微笑道:“好,这就去。”
珍珠又道:“三小姐先走,我去找找四小姐和五小姐。”
袁三小姐抱怨道:“我们才来,你怎么又要走了?”
“人家去去就回,急什么?”梅丽卿抿嘴儿一笑,然后道:“你快去吧,免得你们太太等急了。”
玉仪见她善解人意,不由感激一笑,便道:“好姐姐,你们先说着话。”言毕,领着彩鹃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玉薇继续跟众人说笑着,只是心思却不在了。
照说今儿阮氏是寿星,即便暂时偷一天懒,把安排人事的责任交给别人,但也肯定不会闲着,那么多的太太奶奶,光是一一见礼就够忙乱的了。
这个时候专门去看料子,何其古怪。
玉薇不由想到了那个传言,自从这个妹妹从京城回来后,姚家便经常来见阮氏,赵荣家的侄儿又说了那一番话。自己的生母还猜测过,姚家是不是看上了三小姐,因为觉得这亲儿几乎不能成,说说便也就撂过去了。
可是先前姚太太的目光,还有姚四奶奶的不安打量,似乎都在透露这什么信息,难道说姨娘的那个猜测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么二太太会不会……
以玉薇的出身来说,姚家的这门亲事不算太差,至少有钱,听说准备娶亲的还是一个嫡子。若是能嫁过去做少奶奶,没准还能掌管姚家,再也不用为没穿戴而发愁,最重要的是不用看人脸色。
嫡母对自己恨之入骨,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
眼前有一丝希望,是不是应该去搏一搏?
如果自己猜错,顶多也就是白走一趟罢了。如果自己猜对,那么以自己的姿色,应该有几分把握。即便中间出了岔子,最糟也不过就是到姚家做妾,终归也是不愁吃穿的富贵妾,总比被嫡母胡乱配了人要好。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玉薇有些犹豫不定,心口一阵“咚咚”乱跳。
欲动(下)
从孔府的后花园到阮氏住处,需要绕好一大段路。
玉薇下定决心,准备先上前把玉仪调开再说,谁知追上去却不见人影儿,----她还不知道,方才玉仪被人撞了,正好“崴”了脚,又从小路回了自己住处。
玉薇连丫头也没敢带,心里七上八下。一面安慰自己是想多了,一面又期望发生点什么,谁知惴惴走了半路,连个丫头都没有撞见。
难道二太太真是让人去看料子的?
玉薇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有点失望起来。
自己的命怎么会这么苦?托生在姨娘肚子里也就算了,还是招嫡母怨恨的姨娘,任凭自己如何讨好嫡母,一样不遭待见。
哪怕是二房的闷嘴葫芦玉清,日子也要好过一些。
姚家这样的亲事,玉仪避瘟疫一样的避开,自己想上赶着去,却还没有机会。庶子屋里的婢生女,说起来是孔府的二小姐,实则就比丫头强那么一点点,不……连那些大丫头都比不上。
生得花容月貌又如何?除了更遭嫡母嫉恨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今后也不知道是嫁个破落户,还是卖给别人做妾,又或者面上看着好,丈夫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甚至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以嫡母对自己的态度来看,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好亲事等着。
玉薇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这十几年过得煎熬。方才忍住羞愧跑上来,期盼能够凭借美色改变自己的命运,此刻全都化作了伤心,眼泪也簌簌落了下来。
“啊!”玉薇突然一声尖叫,身后不知什么人用力一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被那道力带到了池塘里,溅起一簇雪白的水花!
“阮氏要杀了嫡女?!”
这是玉薇落水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心中后悔不已。
流霞院,阮氏住的正房院子里。
玉娇正在忙着翻翻捡捡,一会拣起一匹烟云罗,一会又翻出一幅霞影纱,爱不释手道:“这几个颜色都不错,做裙子是最好的了。”
阮氏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团纹褙子,挽了牡丹髻,金钗也比平日多戴了几支,很有几分喜庆过生的味道。朝旁边的姚太太、姚四奶奶一笑,“我这丫头就是淘气,让你们见笑了。”又斥玉娇,“还不斯文些坐下。”
姚太太笑道:“夫人过谦了,像娇姐儿这样活泼的才讨人喜欢呢。”
姚四奶奶一向爱附和婆婆,赶忙道:“太太说的没错。”又道:“要不是五小姐年纪小了些,这般好的模样人品,咱们也想赶紧讨回家……”
“怎么三小姐人还没来?”阮氏不动声色打断了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何身份,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给她几分颜色,还想开染坊了不成?
在她看来,自己的女儿如同金珠银珠一般宝贵,岂能下嫁商贾人家?即便只是一句玩笑话,也不能随便乱开。
玉清坐在旁边,今儿的气氛一直很古怪,----姚太太特意送了几匹稀罕料子,虽然不平常,但也不至于赶在这会儿让人来挑,过了今天什么时候不行?再看嫡母和姚太太等人的神色,分明就是在等三姐姐的,心里十分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好了!”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太太,出事了!”
阮氏和姚太太彼此对望一眼,仿佛彼此有默契似的。
珍珠上前斥道:“有话好好说!”
那小丫头脸色苍白,结巴道:“二小姐……二小姐掉到水里头去了。亏得有个什么姚公子看见,这才、才把二小姐救了上来,这会儿还没醒呢。”“
“二姐姐掉水里了?”
“二小姐?!”阮氏豁然站起身来,眉头蹙起,“走,过去看看。”回头瞪了玉娇一眼,“你给我站住,哪儿也不许去!少凑热闹。”
孔府二小姐在池塘边喂鱼,不慎失足跌落池中,正巧姚家五少爷听见惊呼,这才成功将人救了上来。
一段活生生英雄救美的“佳话”,很快在孔府中传开。
尽管这段故事漏洞百出,----孔二小姐在自家喂鱼,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身边的人又去了哪儿?姚家五少爷怎么会出现在后院?又是怎么具体操作将人救了?虽然有不少的疑问,但是众人都识趣的没有追问。
只是当时的场面可以想象,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被人从池塘里捞了出来,肯定是浑身湿透、曲线毕露,还跟一个陌生男子搂搂抱抱,委实让人遐想连篇。
不管怎么说,孔、姚两家怕是要结亲了。
面对此事,孔府上下反应各异。
孔二小姐现在昏迷当中,暂且不论,她的姨娘却是暗地里念了声佛,三太太则是意外加上震惊恼怒,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孔老太太知道以后,与大太太道:“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叫人看笑话!”
因为这件事,孔府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小姐嫁出去,否则的话,玉薇还有谁肯要?将来还怎么做人?只有把亲事一办,才能借机掩饰一下。
大太太手上拿着佛珠,低声道:“听说当时原本该去的,是三丫头。”接着,便将事情起因原委说了一遍,末了一笑,“谁料那么巧,三丫头居然刚好崴了脚。”
孔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事没有见过?略一思量,便察觉出了其中的蹊跷。
“老二媳妇居然打这样的主意?!”孔老太太吃惊之余,更多的是生气,“姚家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连脸面都不要了!三丫头若真是嫁到姚家去,对承武他们几个有什么好处?她自个儿也不想想,还有一个亲闺女在后头,落个薄待嫡女的名声,将来谁还敢娶她的女儿?!”
大太太不无得意,鄙夷道:“在家就是一个姨娘养的,能有多大见识?”
对于孔老太太来说,长子、次子都是自己生的,一样的疼。大少爷虽然是长孙,但却是庶出,且又隔了一层,不如次子来的亲近。这些年,老太太逐渐更加看重二房,这让大太太心急如焚,巴不得阮氏出点岔子。
庶子承章年初就十七岁了,只等一娶了媳妇,长房也就有了能立起来的人,这个时侯阮氏出错越多越好,以便今后把管家之权夺回来。
孔老太太静默了许久,方道:“三丫头倒是个聪明的。”
“是啊,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大太太心里不悦,面上却不显,叹道:“只可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她却不想,自己的女儿千好万好,但没了爹,说起亲来只怕比没娘的还要糟。
“三丫头的婚事,咱们也得帮着留心一点。”孔老太太琢磨了片刻,道:“不说什么豪门世家,但也不能太辱没了。以三丫头的身份,攀一门好亲事还是不难,她若是嫁得好了,对咱们家也能有几分帮助。”
孔老太太眼里的好亲事,大约只要门第高、权势大就足矣,和豫康公主想的人口简单、夫婿老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大太太分析道:“嫁回公主府怕是不能够了。”
“也不一定要那样高贵。”孔老太太不以为然,“京城里有的是权贵人家,只要公主没忘了这个外孙女,肯拉一把,说门好亲事应该不难。”又道:“若是能把你公公调到京城,那就更加好了。”
把公公调到京城?大太太心思一动,若是那样自己和女儿也要跟过去,到时候京城里达官贵人遍地,女儿是不是也能嫁得更好一些?想到这儿,心下有点暗自庆幸,还好当初那件事没成……
怎么会弄错了人?!
阮氏又气又怒,----这个计策虽然没太大含金量,但是一旦成功,就足以把嫡女吃得死死的,想不嫁姚家都不行。
到时候,不光家里的这些人没法阻拦,就算豫康公主府知道了,也要脸面,只能顺势让外孙女出嫁,不然将来只会更糟。
眼看就要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如今七千悬空,还留下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件事闹了出来,已经打草惊蛇,下回想再施计也不那么容易。说不定,公主府那边会闻风而动,立马另外订一门亲事,自己的算盘就全落了空。
不过,此刻的豫康公主府早乱套了。
尽管顾绍廉一直瞒着消息,但豫康公主才是公主府的主人,没过几天,还是知道了孙子走失一事。豫康公主闻讯气得不行,差点没再犯病晕过去,哪里还顾得上给玉仪找亲事?外孙女虽然亲,但孙子却是更亲更重要,何况孙子眼下生死未卜,豫康公主急得寝食难安,人都瘦了一圈。
“太太?”珍珠的声音在外响起,问道:“前面宴席快开了,老太太让人吉祥过来传话,请太太快点过去。”
这个生辰,实在叫人过得窝火。
阮氏虽然生气,但也知道这种场合知道耽搁不得,不然本就看笑话的人们,越发笑嘲笑孔府了。到时候老太太肯定生气,自己这个主持中馈的儿媳也不好过,因此略收拾了一番,便领着人出了房门。
玉仪既然脚“崴”了,自然不会在席。
阮氏心里冷哼一声,----心里却是疑惑,怎么会脚“崴”得那么巧?难不成有人走露了什么风声?要不然,那丫头岂不是成精了。
玉仪倒是没有成精,当时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可能预见姚五爷会出现,----毕竟自己和姚家素无来往,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要说有私情未免太过牵强。故而只是留了一个心眼儿,打算找个地方坐坐避开,反正也没什么要事,回头找个借口便是了。
谁知道刚走到连廊口,就撞上了急匆匆的碧如,还被一碗冰镇酸梅汤泼了一身,没法子只好回去换衣服。
哪里料到衣服还没换完,便听说前面出事了。
彩鹃露出后怕的神色,小声道:“亏得小姐今儿运气好,没有去,不然可就中了太太的圈套了。”
运气好?玉仪笑了笑,摇摇头。
彩鹃怔了一下,“难道说,碧如……”
碧如自打来了锦绣堂,自知不会招人待见,从来不跟别人争功抢光,只是默默的做着针线活。今儿偏生那么巧,突然想起来要端酸梅汤了,还惦记着给小姐送去,又笨手笨脚的泼了人一身。
这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的巧合?
玉仪看着彩鹃,郑重道:“你记住,今儿是我自己崴的脚。”
彩鹃立马反应过来,“我知道了。”
不管碧如出于什么心理,才跑来通风报信,总归是帮了自己大忙,不然可就称了阮氏的心了。可惜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更保不了别人,----若是让阮氏知道,是碧如有心撞倒自己,那她在孔家也就呆不长了。
彩鹃问道:“要不要叫她进来说话?或者,给个赏封?”
“不必。”玉仪摆摆手,----碧如冒了那么大的风险,难道只是求几两银子?她所求之事必然不简单,否则这么做不值得。略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告诉碧如,今儿我不小心崴了脚,让她做几双软和的鞋子来穿。”加重了语气,认真道:“只要做的好、用了心,我是不会忘记的。
“小姐!”方嬷嬷探听了外面的消息,急匆匆进来,“姚家已经开口了,说是过几天择吉日过来下聘。”
“太好了!”彩鹃欢喜道:“那小姐就不用嫁到姚家了,对吧?”
不提亲行吗?虽说是姚五爷救了孔二小姐,可是有了肌肤之亲,不娶便是要逼死人家姑娘,那孔府也就得罪大了。
玉仪没太多高兴,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了姚家,鬼知道还会不会有张家、李家、王家,眼下表哥又走失了,外祖母只怕也顾不上自己,将来仍然是个未知数。
况且还有表哥的事悬着,叫人整天提心吊胆。
倒是玉薇,她若是顺利嫁到姚家去的话,就再也不用整天寒酸可怜的过日子,算不算是得偿所愿?至少,她不是被人逼的。
玉薇醒来以后,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三妹妹的耳坠子掉了,我去找她,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呜呜咽咽,又是哭得一阵梨花带雨。
自己何时掉过什么坠子?她分明是知道自己不会拆穿,且拆穿也没有用,才敢这样漫天大话撒谎。
方嬷嬷恼道:“阮氏好生恶毒龌龊的心思,亏得小姐侥幸逃过。”
“姚家的事,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玉仪心绪不平,不愿再说些没用的八卦,静了静心,开口道:“嬷嬷,还有一件大事我没告诉你。”
尘缘(上)
三天后,姚家让人来孔府下聘礼。
玉薇是三房的小姐,来人只在老太太那儿请了安,便带着礼单去了三房,具体怎么跟三太太交涉不得而知。
大太太起先还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一则阮氏身陷流言蜚语当中,惹得公婆猜忌,二则三太太吃了顿闷气,指不定怎么难为姚家的人呢。
可惜那姚家跟没娶过媳妇似的,明明玉薇才十四岁,过一、两年出嫁也不晚,却愣是把婚期定在了今年秋天,一副急哄哄的样子。
大太太这才心急如焚,收起幸灾乐祸的心思,急得团团转,----若是玉薇先出嫁,那玉华岂不是更显得没人要?再者论起年纪来,长房里还有一个庶出的大少爷,比二小姐大了一年,哪能让妹妹抢在前头?
这个人可真是丢不起!
原本大太太以为,三太太一贯最爱为难玉薇母女,此次玉薇捡了便宜,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嫁得太顺心。谁知道三太太竟然答应了姚家的婚期,惹得大太太暗骂,“谁家嫁女儿不矜持一点,她倒好,三个月就嫁女儿!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就这么痛快的把女儿给卖了!”
可惜骂归骂,急得还是大太太自个儿。
不说嫁人,至少也要先给玉华订一门亲。
玉华的婚事有点难办,大太太挑来选去都不满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江家,那可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不过江家公子多,太太太觉得这个有这个的好,那个有那个的不错,一时犹豫不定到底选哪一个。
幸好庶子的婚事不用上心,找个差不多的小姐,只要脾性软和、听话就行,若是嫁妆再丰厚点就更好了。也不知道大太太怎么搭上的线,竟然拉上了梅夫人,最后两人一合计,一个庶子一个庶女,正在凑在一起配成夫妻。
孔家大少爷承章的婚事,很快提上日程。
消息传开,玉仪闻讯不由微微吃惊,“照这么说,梅大小姐要做我的大嫂了?”
梅家的大小姐闺名丽卿,正是长得有点像明芝的那位,以她同知家庶女的身份,嫁给知府家的庶出孙子,倒显得有些高攀了。
不过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自己的大堂兄,玉仪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一个白净斯文的少年,话不多,很符合他庶子的身份。再加上承章已经十五岁了,不便在内院厮混,玉仪回来这么久,拢共说得话不超过三句,还不如未来大嫂熟悉呢。
方嬷嬷笑道:“小姐有大嫂也好,只怕太太也就少盯着这边了。”
古时男子成家便意味着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承章虽然是庶出,但胜在年纪大已经成年,承文、承武几个虽然出身好一点,但还都是小孩子,----况且在老太太的心里,明显大太太比阮氏来的亲近,只是不知孔老太爷如何作想,感情天平更倾向哪一边。
孔家长房和二房的嫡支之争,肯定不可避免。
如果阮氏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这上头,那么对玉仪的关注肯定会减少,这是方嬷嬷乐见其成的,巴不得两房斗得越厉害越好。
姚家解决的异常轻松,玉仪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如今战局又添了新势力,更加混乱了。如果长房吸引走阮氏大部分目光,自己是不是可以更松一口气?
方嬷嬷高兴没多久,又发愁,“大少爷也真是的,到底藏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公主府如今是什么样子,只怕公主都急坏了。”
玉仪想起表哥顾明淳,也是满心担忧,“不知道表哥怎么样了。”
阮氏的卧房里,丫头们已经被摒退的干干净净。
“二夫人。”姚太太叹了口气,“看来是我们家没那个福气,高攀不了三小姐。只是如今除了这样的事,没办法,也只能娶你们家二小姐进门了。”
阮氏脸色难看,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其实娶二小姐,一样是我们姚家高攀。”姚太太自谦了一句,又道:“上次那三千两银子,二夫人只管收好,将来好替二小姐添点嫁妆。不过今年秋天皇商名额一事,还请二夫人帮忙多周旋,若是事成,我们家自当另备谢礼。”
这份谢礼是多少没说,但显然不是先前要补的七千两。
其实对于娶孔家三小姐,姚家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况且他们希望的重点,是借联姻夺下皇商名额之事。苏州有钱的不止姚家,想要更近一层,联姻当然是个好法子。只要能把事办成了,娶个庶女也不是不能接受。
官商间何止天壤之别,能娶官宦人家的庶女的确也是高攀。
孔知府正面临着政绩考察,能不能留苏州还是个悬念,姚家只要争取到了皇商的名额,把生意做大了就行。至于将来是孔知府,还是赵钱孙李,左右都是一样的孝敬,反而倒是次要的了。
阮氏淡淡道:“那我尽力吧。”
“二夫人是个难得的伶俐人,一定能让我们家得偿所愿。”姚太太微微一笑,语气里透出些许坚持,仿佛在暗示阮氏,若是办不成便得不到好处。
阮氏忍了许久,方才平息心中的怒火。
等人走了,赵荣家的劝道:“也不怪姚太太生气,谁家三千两银子娶个庶女?况且三老爷就是庶出……”
“闭嘴!”阮氏呵斥道。
赵荣家的一脸讪讪,没敢搭腔也没敢退出去。
最近事事不顺心,阮氏冷笑道:“想来我们三丫头眼界高,看不上商贾人家,将来我就成全她,给她找个高门大户出嫁。”顿了顿,“可别再把脚崴了才是。”
赵荣家的忙道:“下次一定看好了。”看着阮氏的脸色,小声道:“只是公主府那边会不会……”
“那就看谁动作快了。”阮氏轻声一笑,“三丫头如今还不到十三岁,大约公主府的人也不急,总想着还早吧。”
赵荣家的笑道:“咱们先把亲事定下,再慢慢来。”又问:“方才姚太太的意思,似乎不愿把剩下的七千两出完?”
阮氏哧的一笑,“你真当孔家的姑娘那么值钱呐?这一万两里头,至少有五千两是因为公主府的缘故。姚家想做皇商,就得跟京里的贵人打交道,若是有个媳妇是公主的外孙女,那今后行事多便利?”
“也对。”赵荣家的点点头,“二小姐只是庶子膝下的庶女,生母又是个丫头,即便是托生在咱们家,花个五百两银子娶回去也不亏了。”
阮氏惋惜道:“如今姚家退而求其次,当然不肯大出血了。”
“太太,潘姨娘来了。”
阮氏止住话头,淡声道:“让她进来。”
潘姨娘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刻丝褙子,身形还不大显,配着头上碧莹莹的翡翠首饰,整个人显得格外娇艳。因有了身孕,进门便只略福了福,然后道:“太太,婢妾有件事想请太太示下。”
赵荣家的见她这妖娆的打扮,低声嘟哝了一句,“妖精!”
阮氏却是无动于衷,只问,“什么事?”
“前儿我托人算了一卦。”潘姨娘将手抚在肚子上,十分轻柔,“说是我这一胎,跟属羊的人有些忌讳,正巧我屋里的荷花是属羊的,所以想请太太给她派个别的差事。”
孔府的姨娘有两个三等丫头,荷花便是阮氏指给潘姨娘的。
赵荣家的道:“姨娘且安生些吧,哪里那么多讲究?”
“不是讲究。”潘姨娘便一脸怯怯模样,小声道:“我也是为孩子着想……怕有了什么相冲,这才来找太太。”
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孕,就敢公然撵自己的人了!阮氏心里冷笑不止,开口道:“好啊,那就找个人跟荷花换换。”
“不、不用了。”潘姨娘忙道:“有槐花就够了。”
阮氏笑道:“那怎么行?姨娘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朝赵荣家的道:“你去,从三等丫头里找几个不属羊的出来。”语音略顿,“让潘姨娘慢慢儿挑。”
赵荣家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领了四个丫头进来。
虽说都是做三等丫头,可是姨娘身边的丫头,和太太身边的丫头,完全没有丝毫可比性。四个丫头全都低着脑袋,仿佛都没睡醒似的,生怕做错一个什么动作,让潘姨娘看上挑走了。
潘姨娘来来回回看了半天,陪笑道:“个个都好,我实在是挑不出来。”又道:“其实我那儿有槐花真的够了。”
“那我给姨娘选一个。”阮氏哪肯罢手?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穿绿比甲的丫头身上,“就你吧,往后改名叫桂花。”
桂花一脸垂头丧气,其余三个皆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潘姨娘又说了几句闲话,便领了桂花走了。
赵荣家的啐道:“呸!自己也不过是个丫头,还会挑三拣四了。”又奉承道:“还是太太厉害,她敢送走张三,咱就立马补一个李四。”
阮氏嘲笑道:“叫她敢在我跟前耍花样!”忽而一愣,“我怎么觉得,这里头好像有什么古怪似的?你给我盯紧点,别让她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赵荣家的知道主母心情不好,最近几天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也不说破,只是笑着应道:“太太放心吧,有我看着呢。”
大太太雷厉风行,把庶子承章的婚期定在了八月,恰恰比玉薇早十天,----一则是不想落在三房后面,二则庶子早点娶媳妇,也就早点能跟二房竞争。要知道,大太太前年就把承章算在了自己名下,等得就是这一天。
至于玉薇,先是受了惊吓养病,继而是躲在屋里绣嫁妆,自那天后再也没出来过。
这日问棋在外头听了闲话,回来笑道:“听说三太太只肯出三百两银子嫁妆,这还是三老爷好说歹说,为了三房的体面,才又加了一百两银子。”
玉仪问道:“姚家不是挺有钱的,出了多少聘礼?”
“六百两。”问棋比划着,笑道:“这种事从来都是水涨船高,聘礼和嫁妆总得差不多才行,所以三老爷才下不来台,听说三房为这事都吵了好几天了。”
玉薇的日子不好过吧。
玉仪摇了摇头,反正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说只要熬过这几天,往后就是姚家的媳妇了。可惜她还有个姨娘在,少不得还是要受嫡母拿捏,也不知道婆婆小姑如何,那个姚太太、姚四奶奶,还有姚家小姐蕙娘,看起来都不是好糊弄的。
要是姚五爷肯向着媳妇一点,或许日子会稍微好过一些。
问棋又笑,“听说上次汪妈妈的小儿子成亲,还花了一百两呢。”
“汪妈妈家这般有钱?”彩鹃吃惊道:“不过是一个仆妇,就算有些体面,太太们再赏一点,也不至于这般铺张吧。”
“谁知道呢。”问棋撇撇嘴,“指不定东家借、西家挪,打肿脸充胖子呢。”
“好了,就你嘴碎。”玉仪打住她们俩的议论,吩咐道:“彩鹃,你去找两样不大用的首饰出来,我拿去给二姐姐添个妆。”
彩鹃嘟哝道:“小姐还管她?也不见二小姐平日有多好。”
“叫你去就去。”玉仪笑斥道:“再说不管她出于什么想法,又得了什么好处,终归是替我解了围。”底下没说的是,古代的女子活着都不容易,玉薇跟自己也没过节,多给她添一点压箱钱,将来手头也周转一些。
只当是结一个善缘吧。
一支赤金嵌玛瑙的灵芝头长钗,一对鎏金的缠丝银镯子,另外还有一对小小的翡翠耳坠,虽然个头不大,但是绿得十分鲜艳通透。
玉薇飞快的估算了一下,加一起少说也值六、七十两银子。
“这……”玉薇心情有些复杂,----得知自己要嫁进姚家后,先是欢喜得意,继而又觉得玉仪有些傻,放着这么好的亲事不要,去攀那些虚名儿。
甚至暗暗想过,玉仪说不定正在偷偷后悔呢。
没想到她这么大方,还来给自己添妆,并且出手如此大方,----难道是看自己要嫁进姚家了,所以赶来巴结?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否定了,人家要是稀罕的话,早就自己嫁过去了。
“二姐姐拿着吧。”玉仪微笑道:“常听长辈们说,给别人儿媳都是艰难的,若是手头上没有东西,办事也不方便。况且二姐姐今后做了媳妇,少不得要人情走动,多一点头面首饰总是好的。”
玉薇突然鼻子酸酸的,勉强笑道:“除了姨娘,从没有人如同三妹妹这般心善,连我这样身份的人,也肯……”有些哽咽,又道:“三妹妹喜欢什么花样子,我给你做双鞋子穿吧?”
“算了。”玉仪笑道:“你绣自个儿的嫁妆还忙不完呢。”
“呸!”玉薇立即红了脸,啐道:“你现在说我,以后自己还不是一样……”突然想到了二太太,顿了顿方道:“三妹妹是个金贵的人,将来一定比我嫁得好。”
玉仪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况且她与玉薇本来也不熟,于是笑道:“看二姐姐一脸满意的样子,想必那个姚五爷长得不错吧。”
“我不记得了。”玉薇的脸更红了,低头忸怩了一阵,方才小声道:“其实……也还算不错了。”
玉仪笑道:“恭喜姐姐了,以后一准生个漂亮的小侄儿。”
“啊呀!”玉薇脸红似血,羞赧道:“这种话你都敢说?!也不害臊!”因为彼此亲近了不少,还轻轻的戳了玉仪一下。
玉仪却在感叹,不过是十四、五岁初中生的年纪,很快就要为人(河蟹)妻、为人母,实在有些太早了。而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但愿玉薇顺顺利利的,一举得男,免得为了生儿子不停怀孕,还要饱受婆家的气。
罢了,在这儿替别人担心,自己的将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玉仪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刚回到房中,就见方嬷嬷急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小姐,有大少爷的下落了。”
“啊?!”玉仪赶忙跟了进去,让彩鹃留在门口守着,连连问道:“是在哪儿找着的人?表哥现在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方嬷嬷指了一个年轻媳妇,“你来说。”
玉仪一看,是外祖母给自己陪来的一房下人,她丈夫唤做曹礼,大儿子曹龙将来要娶彩鹃。如果没有意外,今后一辈子都要跟着自己过了。
曹礼家的忙道:“前儿我家虎子有点不好,吃了药也不大见效,听说三法观的香火很是灵验,就特意跑去求个平安。上完香刚要回去,远远的瞧见一个人像大少爷,因为小姐交代不要声张,也没敢立即跟过去。”
玉仪问道:“后来呢?”
“我拿了点碎银子,问了道观里的一个小道士。”
“弄清楚了?”玉仪提着心,问道:“真的是大少爷吗?”
“是。”曹礼家的有点吞吞吐吐,仿佛有什么隐情似的,脸带难色,“的确是大少爷没错,只是大少爷他……”
这么吊人胃口,玉仪实在有点受不了了,急道:“到底怎么了?说啊!”
曹礼家咽了咽口水,回道:“大少爷他……出家了。”
噗……
玉仪只觉一口气没收回来,差点噎得心肌梗塞,吓得方嬷嬷赶忙上前扶住她,半晌才缓过劲来,摆手道:“我没事。”深吸了一口气,“快去,找书大奶奶过来说话。”
尘缘(下)
玉仪被雷到了。
不,准确的说是感觉被雷劈焦了。
自己在这边心急如焚,整天吃不好、睡不香的担心,顾大少爷倒好,居然玩起了出家的把戏。这要搁在现代,起码可以上天涯娱乐头条,甚至占据各大门户网站的娱乐版首页,足够《知音》编一个中篇爱情故事。
嗯,标题和副标题如下:
权二代千里寻恋人,为情所困遁入空门。
----狠心的妹子哟,你可听见了表哥真情的呼唤?
不是玉仪没心没肺,实在不相信顾明淳真的会出家。不然的话,怎么不找个寺庙先把头发剃光,偏偏找个道观,而且还是没穿道袍的记名弟子。
连头发都舍不得,更别说真的抛弃红尘了。
如同前世那些娇惯的少年,受到一点点挫折,就动不动寻死觅活要跳楼,甚至真的悲剧了,徒留下伤心无限的家人。
至于嘛,不就就是失个恋!
顾明淳的命不可谓不好,有个做公主的亲祖母,父亲是高层京官,母亲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家里的独子,将来的人生一片光明。这辈子不需要有任何作为,只要本本分分守成,就有花不完的银子,睡不完的大小漂亮老婆,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果玉仪是他,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假如这事儿不摊在玉仪头上,只怕还要遐想下去。不过既然是女主角,自然就要做主角该做的事,贺婉贞来了后,便紧着将事情说了一遍。
贺婉贞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玉仪微笑道:“依我看,表哥不过是一时赌气而已。”有些话,当着外人不方便说,只道:“找人劝劝他就好了。”
----不过是鸵鸟心态,无法面对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贺婉贞发愁道:“我们都是外人,估摸不好劝。”
玉仪可没打算亲自去,自己眼下已经是如履薄冰,再踏错一步,很有可能会万劫不复,敛了笑容道:“让白大爷给我表哥捎一句话,如果他执意要在苏州出家,那以后等我嫁人了,就带着相公孩子一起去看望他。”
“你呀!真是个促狭鬼。”贺婉贞忍俊不禁,笑了好一阵,“人家为你伤透了心,你还说这种话?好没良心。”
没良心?到底是谁没良心?
如果表哥真的出家了,舅母肯定会把自己恨之入骨,舅舅、表姐也是一样,甚至外祖母也会怨恨自己。失去了外家的庇佑,自己可就真是无依无靠了,甚至连方嬷嬷等人都留不住,那还不任由阮氏捏扁搓圆?
不顾对方死活,难道还算得上是爱?
如果是,那也是被猪油蒙了心!
玉仪原先还在担心,生怕顾明淳出了什么事,盼着他平平安安回京,现在看他这般自暴自弃、不计后果,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怼。
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牵挂,父母在担心,怎么会这般任性胡来?只是此时抱怨这些没用,于是道:“再拜托大白爷,这件事先别告诉顾家的人,等我表哥出了道观,再把人送过去便是。”
“也好。”贺婉贞点点头,赞同道:“人多口杂,回去没准儿传得满城风雨。”甚至有可能,还会牵连到无辜的玉仪。
“大恩不言谢。”玉仪认真道:“这件事,就有劳贞姐姐了。”
贺婉贞颔首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安排。”
“道观?出家?”罗熙年愣了好一阵,突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可真是服了这位了。”摇了摇头,“这主意,还真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
江廷白也是好笑,又把玉仪要捎带的那句话说了。
“她要带着相公孩子一起去?”罗熙年听了更是笑得不行,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道:“唉,我这次出来可真开了眼了。”
江廷白笑道:“这位孔三小姐,说话的确很有意思。”
“哼。”罗熙年冷笑道:“她倒是干脆利落!”
“走吧,早点办完事心净。”江廷白打断他的牢骚,吩咐小厮备了车马,为了防止顾明淳再跑掉,还让人提前守住三法观前后门。
相比第一次见面,顾明淳消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道观的菜不合口味,还是因为相思而憔悴,就连眼里的神采都暗淡不少。
江廷白开门见山道:“还是叫你顾大公子吧。”
一见江、罗二人进门,顾明淳先是吃惊,继而反倒镇定下来,情知他们必定围合了三法观,点了点头,“随便叫吧。”
罗熙年恶狠狠道:“你这回再敢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信不信?”
顾明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孔三小姐有句话要转告你。”江廷白在对面椅子坐下,再次重复了一遍。
顾明淳先是不可置信,继而脸色苍白,不死心问道:“三妹妹她……真、真是这么说的?”又低头喃喃,“不……不会的。”一想到玉仪真的会嫁给别人,心里就哽得难受,忍了又忍,才把鼻腔的酸意强行压住。
江廷白劝道:“所谓‘聘为妻,奔为妾’,这个道理顾公子不会不明白吧?若果顾公子真的有心,就应该回去说服高堂,再明媒正娶孔三小姐,而不是用这样的方法。”叹了口气,“你这样做,只会让孔三小姐陷入困境。”
“我知道,可是……”顾明淳摇了摇头,“他们不会答应的,我们家不会……徐家更不会……我、我没有办法。”
“公主府的人已经到了苏州。”江廷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该说的都说了,听不听得进去,都与自己无关,“顾公子,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三妹妹她……”顾明淳突然想起什么来,瞪大眼睛,看着江廷白问道:“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还让你来转告?难道……”想起玉仪说要嫁人,“难道说,三妹妹要嫁给你?”
江廷白听了啼笑皆非,忙道:“不是这样……”
“怎么不是?!”罗熙年早在旁边不耐烦了,恼道:“人家江公子一表人才,又是出身名门望族,还能正儿八经的去提亲,怎么就不能娶你表妹了?再说了,他不娶还有六爷我呢,谁都比你强点!”
顾明淳分明知道他是在气自己,但还是噎得说不出话。
“快点跟我们走!”罗熙年一脚踏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威胁道:“你要是死皮赖脸不动,或者又想半路逃跑,我就立马回京叫人去孔家提亲!以后带着……”他本想说以后带着孩子来看你,自己也觉得太离谱,只好改口,“反正你就等着哭吧!”
“顾公子。”江廷白决定再多几句嘴,说道:“自从知道你出来,孔三小姐就日夜替你担心,我家嫂子去看她时,人都瘦了一圈。”
罗熙年回头看他,露出一副你撒谎也不脸红的表情。
“还有。”江廷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咳了咳,“方才孔三小姐还交代,千万不要先让顾家的人知道,让我们先把你送出道观,再去让顾家的人过来接,免得有什么流言传出,对你不利。”顿了顿,“孔三小姐如此体贴,难道你还忍心再让她担心吗?”
顾明淳抬起头,沉默了许久才道:“好,我跟你们走。”
“明儿一早就走。”
“嗯。”玉仪点了点头,将那方文犀照水墨拿了出来,递给贺婉贞道:“别的东西不方便,这个替我交给他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点淡淡的伤感。
前世里依稀有这样的记忆,年少轻狂,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喜欢,却能为此可以奋不顾身,跌得浑身是伤。只可惜,那些美好的情感总是不会长久,如同流星划过生命的天空,如同烟花绽放出一刹那绚烂,最终转瞬即逝。
自己之于表哥,应该算得上是初恋了吧。
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却只能成为记忆,成为翻过去的那一页。
贺婉贞将盒子一起收好,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转告吗?”
玉仪犹豫了很久,最后道:“没有。”
既然今生都不能再见面,以后各自娶妻,各自嫁人,彼此都有自己的人生,又何必再留只言片语?不过徒留牵挂罢了。
只盼他平安回去,顺利娶亲生子安稳度过一生。
“文犀照水墨?!”罗熙年吃了一惊,抢过去仔细看了看,“这好像是我家老爷子得的那块吧?”又问顾明淳,“本来我想要的,结果你做了几首酸诗,老爷子一高兴就给你,是不是?”
顾明淳坐在船舱窗口边出神,闷闷的,一声不吭儿。
江廷白笑道:“这是孔三小姐给顾大公子的,你刨根究底做什么?”
“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罗熙年在手里抛了抛,“既然又落回我的手里,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出去,嘿嘿……这块破墨就是我的了。”
“六爷……”
“拿去吧。”顾明淳突然开了口,又对江廷白道:“我表妹这个人,面上看起来比谁都和善,其实最是牙尖嘴利,性子又强,凡事从不肯在旁人面前示弱。”语音有些哽咽,顿了顿,“只是她……为人聪明又明事理,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江廷白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这些做什么。
“江公子。”顾明淳眼圈一红,认真道:“如果你真的……真的要娶我表妹,一定记得待她好一点,千万莫要辜负了她。”说到此处,心口猛地一痛。
鬼使神差的,江廷白沉默片刻后,居然点头道:“好。”
罗熙年看着面前两人,一个似乎痛不欲生,一个仿佛接下重任,委实有些受不了这种气氛,拂袖起身道:“真是两个疯子!”
----往返千里,最终却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顾明淳静静的望着江水,连江、罗二人几时走的都不知道,只见周遭景致正在缓缓移动,耳畔响起了哗哗的水流声音。
或许只有这样任性一回,今后才不会后悔,才不会觉得当初丝毫没有努力过,才不会对陌生的妻子心存芥蒂,以至于同床异梦。
唯有如此,才能过旁人眼里属于自己的人生。
风波(上)
表哥真的走了。
玉仪总算放下了心,也松了一口气。独自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再把这一段记忆封存,安静的放在一个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它。
“小姐……”问棋急匆匆跑进来,悄声道:“潘姨娘小产了。”
“小产?”玉仪回神过来,心里算了算,“还不足三个月吧?”从上次端午节得知有身孕,眼下才六月初,刚过了一月就出事了。
难道自己高估了潘姨娘的战斗力?
问棋又道:“听说前几天太太给了一个丫头桂花,那桂花不太愿意,去了潘姨娘哪儿就不好使唤,似乎还吵过几回呢。”撇了撇嘴,“这不……就出事了。”
不会吧,阮氏会这么的蠢?
且不说当日潘姨娘有孕,闹得人人皆知,便是阮氏真要做什么手脚,也不必弄得如此明显,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啊。
方嬷嬷也听说了消息,进来道:“这事儿,我瞧着里头有些古怪。”冷哼一声,“如若不然的话,那阮氏也就太蠢了。”
孔府又要不安宁了。
这是玉仪的第一反应,只是这场主母和姨娘的争斗中,不知道谁才是胜利者?如果是阮氏下的手,未免有点蠢,可如果潘姨娘有什么算计,以孩子来做牺牲,那简直就是愚不可及了。
可惜这种内宅的事,往往一下子都看不清楚。
玉仪吩咐道:“别管旁人的事,咱们只管守好自己的院子,别掺和到是非中去,免得沾了污水洗不掉。”
方嬷嬷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交待。”却没挪窝,叹道:“大少爷应该都出了苏州了吧,但愿路上顺顺利利的,也好叫公主少担一点心。”
玉仪微笑道:“会的,一定会的。”
正在说话间,突然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哭闹声,听声音的方向,似乎是从阮氏的正房传过来的。彩鹃赶忙出去打听,片刻后回来道:“是潘姨娘闹起来了,口口声声说是桂花误了她,说吃了桂花端的汤,结果没过多久就小产了。”
说桂花,不就等同于在指责阮氏吗?
难怪前面吵得如此厉害。
“老爷……为我做主啊。”潘姨娘头发也散了,簪子也掉了,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伏在地上道:“婢妾真的不知道哪儿得罪了桂花,她……她害我也罢了,怎么能对肚里的孩子下手?老爷……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孔仲庭看着眼前的一团糟,心里十分烦乱。
不由想起当初和顾氏新婚之时,那时自己刚刚中了举人,又娶了娇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顾氏不仅出身十分高贵,并且貌美贤惠,从未端着公主女儿的架子对待自己,小夫妻俩如胶似漆,过了好几年蜜里调油的日子。
自己连着两次会试不中,顾氏也没说什么,仍然挑灯伴读、红袖添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后来顾氏怀孕了,便将陪嫁丫头给了自己做通房,结果双喜临门,几个月后通房也有了身孕,也就是后来的周姨娘。
那时候上头有父母遮风避雨,前面有大哥大嫂打理家业,自己是受宠的幼子,伴着娇妻美妾日子好不悠哉。谁知没过几年,顾氏病逝了,再接着大哥也亡故了,孔府顿时变得动摇不安。
大嫂整日哀伤不已,没有精力主持中馈,便建议母亲给自己续一房,顾氏去后的第二年,阮氏进门了。
嫡妻和继妻之间,不论容貌、性情还是出身,全都相去甚远。
当时自己尚在亡妻之痛中,并没有看上庶女出身的阮氏,然而阮氏虽样样比不得嫡妻,但却胜在温柔贤惠,一进门就把两个陪嫁丫头开了脸。且她命里宜男,一口气居然生下三个儿子,对孔家也算得上是有功,这才慢慢认同了她。
再后来母亲给了一个丫头,阮氏又买了一个丫头。
不过齐人之福也是有弊端的,再加上大哥去世,孔府的繁琐事压了下来,自己的课业也都荒废了。
直到如今,仍然只是一个举人老爷。
孔仲庭忍不住浮想联翩,如果顾氏还在的话,自己是不是已经苦读高中?甚至在公主府的提携下,妇唱夫随的去了京城任官?而不是现在这样,窝在苏州过着眼前鸡飞狗跳的日子。
潘姨娘从前是母亲身边的丫头,如今出了事,再者她当日有孕闹得那么大,自己少不了要受母亲一顿训斥。
一想到这儿,孔仲庭心里就越发烦躁起来。
潘姨娘还在呜呜咽咽的哭,一副不处置桂花誓不罢休的样子,哭得阮氏直皱眉,淡声道:“姨娘刚刚小产,也不知道保养一些,当心回头把自个儿哭坏了。”
自己的丫头,绝对不敢在没有命令下乱来,----说桂花在汤里做了手脚,这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信。鬼知道潘姨娘怎么瞎折腾,不小心弄掉了胎儿,反倒攀诬桂花,也就等于给自己泼了一盆污水!
真是叔可忍嫂也不能忍,阮氏不由怒了。
孔仲庭也看出阮氏有点激动,与平日不大相同,只是受害者是潘姨娘,不理解她怎么反倒一脸恼火?难道这事真的跟她无关?想着要去母亲那里应付,不免心烦意乱,挥手道:“行了,行了!叫人牙子把人领走就是了。”
出了这种家丑,难不成还要闹得满城皆知?当然是速战速决的好。
不过阮氏如何肯依?
若是让桂花认了,岂不等于在扇自己的嘴巴?等于告诉别人,自己见不得小妾怀孕生子,所以派人下了黑手。
容不得小妾的主母大有人在,要撵人、要让小妾不孕,手段也多得是,谁会蠢到这步田地?往后在苏州官宦女眷圈里,自己肯定会沦为一大笑柄。
“不行。”阮氏反对道:“这事儿得好好查清楚。”
潘姨娘立马哭道:“太太的意思……难道是我自己吃错了东西?”呜呜咽咽,朝着孔仲庭磕了几个头,“老爷,难道我疯了不成?怎么会做那种傻事……”
阮氏忍了又忍,才把要发作的怒火压了下去。
孔仲庭膝下并不缺儿女,一个姨娘肚里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对他来说没了就没了。原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道阮氏还不肯领情,耐心用尽,不由恼火道:“你要查慢慢查!老太太那儿你自己去说!”
次日下午,孔老太太让阮氏过去说话。
为了一个姨娘,还真要审问自己不成?阮氏在路上平息了好久,方才神色如常,谁知进门才发现,太太小姐丫头婆子围了一屋子。
莫非有别的事?阮氏笑道:“这是做什么呢?大家都围在一处。”
孔老太太一身青金色的团纹大袄,衬着略微富态的体型,显得甚是雍容,正笑眯眯的跟孙女儿介绍,“这是杭绸里的雨过天青,这是烟霞织锦……”见阮氏进来,方才打住话头,笑道:“因为家里连着几件喜事,特意让宝庆祥送了些料子来。”
阮氏笑道:“老太太是要赏我们新衣服呢。”
“瞧瞧,还能少了你当家太太的?”孔老太太打趣了一句,方道:“我想着除了预备章哥儿的喜事,再给二丫头一些做陪嫁,剩下的给她们姐妹几个裁衣裳。”又朝几个儿媳笑了笑,“放心,也有你们的。”
大太太先道:“我就不用了,没得浪费了好料子。”
“看大嫂说的。”阮氏笑吟吟道:“章哥儿预备喜事,你还不裁几件新衣裳?好歹也要做婆婆了,别让新媳妇进门笑话。”
大太太淡淡道:“礼服早预备了。”
阮氏又笑,“你是章哥儿的母亲,这种时候多裁几件也使得。”
大太太的脸色有点难看,捻着佛珠笑道:“你呀,一准儿是自己想做心衣裳,又不好意思跟姑娘们争,偏生还把我拉进来。”
----什么母亲?要结婚的不过是一个庶子罢了。
三太太也笑道:“二嫂进门这么些年了,脸皮还是薄得很。”
孔家兄弟三个岁数相差不远,说起来,三太太比阮氏还要先过门,年纪上也要大几岁。从心理上来说,很难真的当做嫂嫂一样尊敬。
又因为如今阮氏主持中馈,长房、三房用钱都要从阮氏手里要,所以一旦有什么争执,大太太和三太太必定站一边,每回都是阮氏落了单。
当着老太太的面,阮氏不好多说什么。
玉娇却忍不住,讥讽道:“在这方面,母亲就是不如小婶婶啊。”
三太太自持身份,不便跟一个晚辈计较,只是冷笑,“娇姐儿这么伶牙俐齿,将来嫁人了,不知道多招婆家喜欢。”
阮氏不软不硬回道:“娇姐儿还小,不像二丫头马上就要嫁了。”
三太太闻言,一张圆脸顿时变成了球形。
玉仪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儿,此时更是充耳不闻。
反正姚家的问题解决了,阮氏暂时还没顾得上惦记自己,表哥也顺利走了,自己只要做一块背景墙就好。哪怕她们吵得口水满天飞,顶多也就回去多洗把脸,脑残了才会开口,那不是没事找事嘛。
好在孔老太太不嫌麻烦,总算在适时的时候打断了,说道:“你们姐儿几个都先回去,回头裁缝再去量尺寸。”
玉仪无声无息跟了出去,在下台阶的时候,隐隐听到老太太问了一句,“听说潘姨娘小产了?这件事……”因不便走远,后面的渐渐低不可闻。
阮氏面含微笑站着,一脸恭谨听着孔老太太说话,反正早就做好准备,该听的听着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是太太,她是姨娘,哪怕她生一百个儿子,也都得管你叫母亲。”孔老太太训斥了一通,好不容易才结束,末了道:“有些事,别太认真了。”
话里话外,都隐隐含着指责阮氏的意思。
阮氏没有去看妯娌们,想必各自的脸色都很精彩,只是应道:“儿媳明白,老太太说的很是。”
“还有一件事。”孔老太太慢悠悠道:“今儿上午,潘姨娘过来求我给个恩典,说是情愿以后日日吃素、诵经念佛,做一个在家居士。”
阮氏有些惊讶,这是从何说起?潘姨娘居然想就此把尘缘断了。
孔老太太又道:“我想着,这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以后吃斋念念佛,为家里人求个平安什么的,所以就准了。”
阮氏当然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点头道:“那我给潘姨娘腾一间清净住处。”
“另外……”孔老太太说了大半天,有些乏了,脸带倦意道:“那个什么桂花,赶紧叫人牙子领走,别留在家里,叫下人们没得乱嚼舌根。”
阮氏有些不愿意,“老太太……”
“怎么?”孔老太太有些不悦,“眼看家里连着两件大喜事,你是当家主母,难道就不怕外人看笑话?”挥了挥手,“去吧!”
“是。”阮氏把指甲嵌在了手心里,不用抬头看,也能想象得出妯娌们的得意,她生性要强,强咬着牙面含微笑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
到了八月,孔府先是要办大少爷承章的婚事。
大太太这次很是大方,居然给梅家下了八百两银子的聘礼,另外再出四百两银子办酒席,梅家那边则陪了一千两的嫁妆。
倒不是梅夫人对庶女大方,只是为攀一门好亲,将来也好给儿子们多个助力。再者梅丽卿虽是庶出,却是由梅家老太太养大的,出嫁前添了二百两银子嫁妆,这才凑成了一个整数。
以孔承章和梅丽卿的庶出身份,这场亲事也算热热闹闹了。
吉日定在八月初七,初六这天梅家的人过来铺房。
梅丽卿一共陪了二十四抬嫁妆,四个丫头,还有一房下人,嫁妆里还含了在城郊的一处田庄。据说梅老太太坚持要添上田庄,梅夫人还为此争了几句,后来还是梅同知出了面,这才把老娘和媳妇摆平。
承章性格有些腼腆,这一整天都差不多红着个脸,惹得众人笑话,说他比新娘子还要害羞,府里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假如阮氏是玉仪的亲娘,没这么多顾忌,说不定还要先去梅家打趣一番,好好的臊一臊未来大嫂。可惜如今这种状况,淘气的心思也只得想想罢了。
想到梅丽卿,玉仪不免又想起了明芝,想起了顾家和外祖母,还有明淳,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是不是已经做了新郎官了。
彩鹃见她情绪不高,却又猜不出为什么,只好问道:“小姐怎么了?”
玉仪摇头,“没事。”
彩鹃迟疑道:“小姐是不是听说江家的事了?”
“什么江家的事?”
“也没什么。”彩鹃有些后悔多嘴,不过又觉得没必要瞒着,犹豫了会儿才道:“听说,大太太打算把大小姐嫁到江家呢。”
玉仪一怔,“嫁给那个黑心小白脸?”
彩鹃忍不住一笑,“小姐起得都是什么名儿?”又摇了摇头,“大太太看中了两个人选,一个是江家七房的白大爷,一个是江家四房的喻二爷,听说还没定下来。”
玉仪对此没有太大兴趣,淡淡道:“爱嫁谁嫁谁。”
“可是……”彩鹃吞吞吐吐,“依我看,江家白大爷对小姐挺好的,虽说那次他有些失礼……但本性却是不坏。”略微停顿,“总比……总比将来太太挑的要好。”
江廷白那次拉上自己制造误会,的确算不上君子所为,但是当时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个路人,难道还指望人家怜香惜玉?从后来的接触来看,江廷白还是一个比较有责任心的人,如果自己嫁给了他,应该会为自己挡风遮雨吧。
退一万步说,江廷白虽然不见得太好,但肯定会比阮氏找的强一些,相貌、身份、家世等等,也还算得上门当户对。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古代尊崇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玉仪懒得再去琢磨,况且江廷白又不是自己心中的米斯特?瑞,岔开话题问道:“对了,那次在假山里面,你有没有看清藏的那个人?”
彩鹃摇摇头,“没有。”
能让江廷白急得失去风度和理智的人,想来应该是一个大人物吧。
玉仪正在胡乱猜想,只见问棋从外面跑了进来,低声道:“刚出了一件喜事,说是暖衾姑娘有身孕了。”
“又有了?!”玉仪嘴角抽了抽,实在有些佩服便宜爹的播种能力。
“嗯。”问棋点点头,“听说已经四个多月了。”
玉仪微微蹙眉,总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怎么有点怪异。
照理说一、两个月葵水不来,是个傻子也会怀疑自己怀孕没有吧。可是这位暖衾姑娘倒好,一直等到四个多月才被诊断出来,并且刚好赶在孔府娶孙媳妇的时候,真是好巧好巧,都巧到有点反常为妖了。
风波(下)
孔仲庭有三个通房丫头,红袖、添香和暖衾,其中前两个是阮氏的陪嫁丫头,暖衾则是前年阮氏买的。在他如今的大、小老婆里面,暖衾既是最漂亮的那个,又是最年轻的那个,平日里自然也就最受宠爱。
现代不是有句话,叫做男人最爱十七岁嘛。
眼下得知暖衾有孕,孔仲庭更是宠之重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刚刚新婚那会儿,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
暖衾生就一双细长秀目,柳叶眉、樱桃唇,加上年轻皮肤水嫩白皙,正是那个时代标准的美人。因是在自己房里,便只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点了几处珠花,配着肉桂色的长袖褙子,透着说不出的娇软无力。
“你怎么不早点说?”孔仲庭嘴里埋怨,眼里却带着一缕欢喜之意。
暖衾因为骨架子小,衣服又穿得宽松,眼下仍然不是很显怀,温婉回道:“人家只是怕弄错了,想等日子长些稳当了再说。”
“好。”孔仲庭点头道:“只要胎像稳当就好。”
“老爷……”暖衾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你就说。”孔仲庭忙道:“想吃什么,或是想用什么,但凡不过分的都依你,回头就让太太给你办。”
“前儿潘姐姐……”暖衾一脸惶恐不安,小声道:“婢妾头一次怀孕,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心……”
“没事的。”孔仲庭安抚道:“桂花已经撵走了。”
“……”暖衾勉力一笑,见他完全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心中叹气,只得换了一个话题,“另外婢妾还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三小姐的。”
“哦,仪姐儿怎么了?”
“仿佛听说……”暖衾一边打量着,一边在肚里斟酌着说辞,“那次端午节上,原本太太是要叫三小姐过去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换成了二小姐。”
“有这事?”
“是啊,太太怎么会无故叫二小姐去挑料子?”暖衾抚了抚胸口,做出一副后怕的样子,“老爷你说险不险,亏得三小姐没去,要是去了岂不是遇上那个无赖?三小姐是何等身份,岂能下嫁到姚家那种人家?没去真是万幸啊。”
孔仲庭冷哼道:“姚家的人当真下流,竟然敢打我们家的主意!”
暖衾又道:“也是奇怪,那姚五爷是怎么混到内院来的?多亏他没乱跑,不然冲撞了太太小姐们,那罪过可就大了。”
孔仲庭一怔,隐约听出点什么不对味儿来。
暖衾见好就收,又道:“最近家里总是这般不太平,婢妾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偏生这孩子又赶上了,真是叫人担心。”
孔仲庭沉默了。
“老爷。”暖衾一副洁白小羊羔模样,可怜兮兮道:“婢妾会不会福气不够,也像潘姐姐那样?一想到这儿,婢妾就怕得连觉都睡不好。”
若说潘姨娘小产,孔仲庭没有怀疑过阮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潘姨娘并不是太得宠,阮氏又是正妻,孔仲庭不愿夹在母亲和妻子间为难,这才马马虎虎撂开了。
眼下牵扯到了玉仪,那可是嫡妻留下来的唯一女儿,妾只是通买卖的物品,女儿却是自己的亲骨肉,况且还是一段美好回忆的结晶。
孔仲庭起了疑心,忍不住开始重新审视阮氏。
她给自己添了不少屋里人不假,但是却没生下一男半女,潘姨娘两次怀孕,结果都意外小产了。难怪潘姨娘那么伤心,竟然断了念头,索性做了在家居士,看来是再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了。
阮氏一向温柔体贴,但这只是对自己,对她所生育的儿女,对别人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仪姐儿不过是个女儿,又不是儿子,如果阮氏连一个嫡女都容不下,自然也不希望姨娘们生下庶子。
----女儿只要一份陪嫁,儿子却是多多少少要分家产的。
况且仪姐儿出嫁,用她生母当年的陪嫁就够了,实则花不了家里的银子,难不成阮氏还想打嫡妻嫁妆的主意?再说仪姐儿嫁好了,将来也能拉几个儿子一把,连带玉娇的婚事都能高一层面,难道孰轻孰重阮氏都分不清?
孔仲庭虽然有点浑浑噩噩,不耐俗事,但好歹也是知府的儿子,更是中过举的举人老爷,且才三十出头,还不至于昏聩到无能无知。
暖衾瞧他神色变了又变,小声唤道:“老爷……”
突然“砰”的一声响,吓了屋里两人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往窗户上砸了一块小石头,看起来劲儿还不小。
“谁在外头!”孔仲庭心情本就欠佳,此刻更是生气,大步流星踏了出去。
原来是承武拿着弹弓在射窗户,承文、承宝手里也各有一个,玉娇则站在一旁看热闹,见到父亲出来,几个人慌慌张张赶忙逃跑。
“都给我站住!”孔仲庭一声断喝,上前斥道:“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哪里还有半分大户人家的教养!”
暖衾慌忙跟了出来,劝道:“老爷别生气,少爷们只是玩闹罢了。”
玉娇瞪了一眼,“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原先还觉得女儿娇憨可爱,现在只觉得娇纵生厌,孔仲庭脸色一沉,“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的学学女红什么的,跑出来胡闹什么?你看你三姐姐,那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哪像你这样漫天淘气?没规矩!”
话未说完,便听承武咕哝道:“她不是我姐姐……”
“放肆!”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惹得孔仲庭不禁猜测,是不是阮氏对孩子们暗示了什么,这才让他们不认自己的姐姐。偏偏承武还一副倔强模样,气得他上前就是一巴掌,“谁说仪姐儿不是你姐姐?谁教你的?!”
承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承文还好,承宝年纪本来就小,从未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而且还打了哥哥一巴掌,顿时吓得跟着大哭。
玉娇也吓愣住了,还是承文机灵,赶紧跑了出去搬救兵。
阮氏闻讯匆匆赶来,见状心疼道:“老爷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哥儿几个年纪还小,哪里受得住?到底怎么了,惹得老爷动这么大的气。”
孔仲庭质问道:“是谁告诉他,仪姐儿不是姐姐的?”
“老爷……”阮氏一怔,继而一脸委屈,“难道怀疑是我教的不成?天地良心,三丫头一回来,我就让玉娇搬了地方,平日里吃的、用的、穿的,哪一样差了?我还要怎样待她?只差把心掏出来了。”
在辩论上,孔仲庭从来都是胜不过阮氏的。因此冷哼了一声,说道:“不管是有人教的,还是这小混账自己琢磨的,都一样该打!”
暖衾在旁边劝道:“老爷,莫要吓坏了四少爷。”
“玉不琢不成器!”孔仲庭越发坚定了决心,要好好的整顿一下,把严父的形象竖立起来,吩咐道:“去,找根藤条来!”
“老爷……”暖衾急得跪了下去,恳求道:“四少爷年纪还小,即便有错老爷教导便是,莫要打坏了。”
阮氏冷冷道:“我的哥儿们好着呢,坏不了。”又道:“姑娘快起来吧,免得一会儿动了胎气什么的,倒又是一桩罪过。”
“……”暖衾一副有冤无处诉的表情,低着头悄悄退后。
“老爷。”玉仪闻讯赶来,----因为无辜被牵连进来,不得不来瞧瞧,走到半道听说孔仲庭要打承武,赶忙加快脚步赶到。
孔仲庭皱眉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现场一片混乱,阮氏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承武、承宝一起大哭,玉娇和承文站在一旁,恨恨的盯着暖衾。
玉仪静了静心绪,先朝阮氏道:“太太,先让人把小兄弟送回去,别在风地里哭,当心回头哭坏了嗓子。”然后才朝便宜爹福了福,“老爷一向疼爱几个兄弟,兄弟们也都是聪明伶俐,老爷只需教导几句便好,哪里用的上那么大阵仗?”又笑了笑,“再着说了,明儿就是大哥哥娶亲的日子,若是弄伤了也不好看,咱们都还等着拿红包呢。”
女儿话说得好听,也句句在理。
孔仲庭的气早消了大半,再说他也没有打儿子的嗜好,只是说出去的话,不想就这么收回,冷哼道:“不教给他们一点规矩,回头惹人笑话!”
玉仪有些无奈了,----若是真打了承武,不管伤没伤着,都只会让阮氏和玉娇等人更恨自己,以后麻烦还少的了吗?便宜爹的威风倒是耍够了,自己怎么办?
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玉仪叹了口气,轻声道:“爹爹,莫叫女儿难为。”
这句话十分的有杀伤力!
孔仲庭的脸顿时黑了,侧首看向阮氏,指着承武骂道:“你看你养的好儿子!今儿看在仪姐儿的面子上,饶过他一回,改天空了再算账!”到底顾忌着明天的喜事,自己找了个台阶便下了。
阮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冷笑道:“三丫头,真是生了好一张伶俐的嘴。”
自己是来劝架的,怎么反倒落了不是?再说那句话本来就是实情,又没有歪曲,玉仪也没什么好话,淡淡道:“多谢太太夸奖。”懒得再理会,领着彩鹃翩然而去。
到了晚上,孔老太太派人过来传话。
以阮氏主持中馈没有精力为由,将暖衾交给了大太太看管,还特意拨了一个三等丫头过去,一副等着抱孙子的架势。
阮氏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免肝疼难忍,----自己好好的,有孕的通房却被移交给了长嫂照顾,简直就是在向众人宣布,自己容不得妾室有孕!
“其实我也没那么忙。”阮氏赶到上房,试着挽回,“再着说了,大嫂明儿就要添儿媳做婆婆,哪里顾得过来?还是让暖衾搬回去吧。”
孔老太太是应了儿子所请,才会特意照看暖衾,哪里会为阮氏几句话改变主意?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笑道:“你大嫂是添儿媳妇,也就是多一个助力,又不是抱了大孙子,有什么好忙的?你放心,抢不走你这个做母亲的功劳。”
这话说得,阮氏差点没呕一口血。
她自己有儿有女的,岂会真的稀罕一个庶子庶女?不过是为了贤名着想,这才低声下气来请人,没想到被老太太不软不硬挡了。
----自己做了十年主母,这次竟然栽在了几个贱婢手里!
不怪阮氏恼火,早先她就怀疑过潘姨娘有些古怪,果然要了桂花去,没几天就那么巧小产了。当时阮氏还以为是潘姨娘粗心,自个儿弄得小产了,没法子才拉上桂花背黑锅,好给自己扣一个屎盆子。
然而接下来,潘姨娘做了什么狗屁在家居士,紧接着暖衾又怀了孕,这一切分明就是一个大大的圈套!
“太太是说,这一切都是潘姨娘几个在捣鬼?!”赵荣家的不可置信问道。
“桂花不可能不听话。”阮氏十分笃定,桂花的卖身契还在自己手里,“如果没有暖衾那贱婢的事,或许我还能相信潘氏,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小产的。”因为气极,一张漂亮的脸微微扭曲,“可如今……”
赵荣家的沉默了一阵,渐渐有所领悟。
阮氏忍住郁气,冷冷道:“我就奇怪,那天她怎么突然想起来撵我的人,还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故意做张做乔惹我生气!原来就是为了把我圈进去!”
这个局设得很巧妙,潘姨娘本来没有要人,是阮氏看不惯她恃宠而骄才给的,桂花弄出了这样的事,谁能相信阮氏是无辜的?----潘姨娘不会傻到自绝身孕,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初根本没有怀孕!
“再者说了。”阮氏又道:“红袖和添香不用提,潘氏当初过来,咱们给的分量绝不会不够,只有暖衾是新买进来的……”冷声一笑,“不知道她们用什么法子,竟然解了那药。”
赵荣家的道:“太太肯定暖衾一定怀孕,而不是故弄玄虚?”
“还用问吗?阮氏恨得咬牙切齿,冷冷道:“她们兜了这么打一个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小姐你想。”方嬷嬷分析道:“如果当时暖衾有孕,就抖了出来,阮氏必定有千百种法子,让她没有痕迹的小产,或是一尸两命。”
“嗯。”玉仪点了点头,“潘姨娘当日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却小产了,全苏州府的太太奶奶们,只怕都在等着看太太的笑话。”
如今暖衾交给了大太太照顾,阮氏的手再长,要想伸到大嫂的屋子里,只怕也须一番周折。况且前面一个姨娘小产了,紧接再让另一个通房小产,阮氏便是想下手,只怕也不是那么方便了吧。
方嬷嬷笑道:“那潘氏倒是奸诈,赶紧做了什么在家居士。”
----虽然这层护身衣不见得结实,但也总好过没有。
玉仪还有一点疑惑,奇怪道:“可是这样一来,潘氏不是再也没有机会怀孕了。”
“小姐,你还是太年轻。”方嬷嬷见多了这种深宅龌龊事,解释道:“那潘姨娘之所以敢拼个鱼死网破,又断了尘念,必定是早就不能怀孕了。”
玉仪瞪大眼睛,“嬷嬷是说,太太她……”
是了,阮氏嫁进孔府整整十年,除了潘姨娘以前怀过一次,其余几位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但便宜爹既然能有六个儿女,自然不会是他的问题,而姨娘通房齐刷刷大不了肚子,也不至于悲催的全都是不孕症吧。
方嬷嬷冷笑道:“我就不信,阮氏真的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现在已经不是她要不要脸面的问题。”玉仪摇头,“如今府里上上下下,全都盯着太太看呢,她又不傻,不会为了一个庶出的孩子毁了贤名。”----暖衾即便顺利把孩子生下,不是还有一半机会是庶女嘛。
不过阮氏也是,有些事实在做得太绝了。
要么让小妾们全都退散,要么就得给人家一点希望。
通常有一线希望时,人们再苦再难还能勉强忍受,若是到了绝境,反倒容易生出鱼死网破的决心,用尽全力去拼一拼!
那些通房丫头们,谁愿意一辈子都是只是个丫头?还不都是盼着生个儿子,以后好做姨娘,再熬到儿子长大分家产,也不枉做小伏低一场。
哪怕只是生一个女儿呢,也聊胜于无。
不然以后年老色衰,又没有依靠,没准儿哪天就被主家给卖了。
阮氏连一点希望都不给人,难怪潘姨娘要做出如此壮举,正所谓“拼得一身剐,赶把皇帝拉下马。”既然再也没法生孩子,与其等着人老珠黄那一天,还不如早早的另谋处路,----做了在家居士,孔家总会给一口饭吃。
在这之前,先让阮氏背一回黑锅,掩护暖衾生下孩子,给她添一点堵也是好的。
“这个圈套倒是有些意思。”方嬷嬷笑了笑,“如果是潘姨娘几个想出来的,那倒是有点小看她们了。”
只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没准背后还有什么高人指点,也未可知。
不知道为什么,玉仪突然想到了大太太。
“罢了。”玉仪叹了口气,“咱们拿着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算了。”看热闹,也要看得起的资格,不管怎么说,还得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
新妇
“来了,来了……”
“快让开,新娘子来咯……”
孔府今儿迎娶长孙媳,宾客盈门,夹杂着吵闹的欢笑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震天的锣鼓声,热闹的沸反盈天。
彼此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大喊,方才能够听清。
玉仪姐妹几个,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凑趣儿。不像承文、承武几个,一大早就守在门口等红包,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总是贪玩爱热闹的。
玉仪在屋里翻检首饰,准备找几样出来,到时候做回礼送给梅丽卿。一一看去,目光落在一个乌漆小盒子上,----这是上次表哥留下的,特意让江廷白代为转交,原以为是个什么物件,谁知道里面却是二千两通兑银票。
顾家虽然不缺钱花,但是大户人家的家教一般都很严,给子弟们吃好穿好,手头上的银子却不是不多,免得有了钱就去学坏。以表哥的月银、年赏等等,这十几年绝对攒不出这个数,想必卖掉了不少贵重物件,这才凑出两千两银子。
只怕表哥回去后,舅母那边少不得又是一通埋怨。
真是一个呆子。
玉仪忍不住叹气,自己手头的钱倒是不少,可惜一个姑娘家,根本就花不出去,也不敢随便拿出来花。古代女子无法自己立足,若是没有男人支撑门户,钱越多,反而越容易被人觊觎,很容易平白招来祸事,落个财色两空。
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一个还算靠谱的丈夫。
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哪怕是像承章这样的庶子也行,只要人品差不多,没有染上什么恶习就行。想到这儿忍不住叹气,如果自己和表哥没有血缘关系,又能顺顺利利结为夫妇,那该多好啊。
玉仪不知道是,顾明淳被人送回京城公主府后,李氏为怕再起变化,不惜厚着脸皮再三登门徐家,要将婚期提前,最后定下的吉日就在明天。
要做新郎官了。
顾明淳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母亲方才特意过来交待,说今晚一定得好好睡一夜,不然明儿一整天下来,只怕身子骨会吃不消。可是……顾明淳在翻了七百三十二个身后,依然睡不着,甚至用被子蒙住了头,……还是睡不着。
烦躁之下,干脆穿衣坐了起来。
“大少爷,是不是渴了?”问话的是大丫头双珥,从十岁做小丫头算起,在顾家已经呆了七年了,“等我去倒杯茶来。”
“我不喝。”顾明淳指了指床脚踏,“坐着说话。”从双珥手中接过衣服,胡乱披在身上,“你的名字还是三妹妹起的,对吧?”
“嗯。”双珥轻轻点头,知道他这是要提起表小姐,故意找个开头,于是劝道:“大少爷,明儿大奶奶就要过门了。”
“我知道!”顾明淳烦恼的打断她,说道:“她过门又怎么了?难道还不兴让我说说话?你不想听只管出去!”
自家少爷的那点心事,双珥实在太清楚了,闻言没有挪窝,只是轻声道:“大少爷你先别生气,且听我说。”见小主人情绪平静一点,方道:“大少爷不管有什么话,当然都可以说,只是以后别当着大奶奶的面儿……”
顾明淳皱眉道:“你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是我怕。”双珥摇头道:“只是万一大奶奶听了不痛快,难免会迁怒到表小姐身上。”略微停顿,“大少爷只当为表小姐着想,好歹和大奶奶和睦一点,将来表小姐也多一个好表嫂,婚事也顺当一些。”
顾明淳闻言不说话了。
“快睡吧。”双珥又劝,“睡不着,合上眼躺躺也是好的。”
“你说得有道理。”顾明淳有些垂头丧气,但还是乖乖的上了床,----虽然一想到玉仪嫁给别人,自己就心如刀绞,可是玉仪如果遇人不淑,嫁给一个混账,那简直就是叫自己生不如死。
两相权衡,还是希望玉仪能够遇到一个良人。
双珥服侍着他宽衣躺下,轻手轻脚掖好被子,又放下纱帐,自己走到外间小床上坐着,静静出神发呆。
难得大少爷如此痴情执着,又所谓得不到便是最好的,只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表小姐,----或许,这对于自己正是一个机会。
八月初八,顾、徐两家结成两姓之好。
徐家二小姐在家是个言辞爽利的人,不过到了今日,却一样羞涩的不行,特别是被人送入洞房以后,心口就一直扑通乱跳。
好不容易等外面的人都走了,喧闹结束,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余下一片满目的红艳之色,红烛、红纱帐、红被子……一切都是那么的喜庆。
这个时候,徐月岚终于有机会看清自己的丈夫。
一袭大红色的乌纱圆领常服,簪花披红、面相敦厚,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却看不到多少喜悦。
或许是外面应酬太累了?今天晚上宾客那么多,应该喝了不少酒吧。
徐月岚体贴的为丈夫着想,但出于新娘子的矜持,不方便先开口说话,谁知道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我累了,睡吧。”
尽管之前母亲交代了许多,妈妈们也一再嘱咐,但是这种突发状况,却是徐月岚没有料到的,----这是什么意思?丈夫不打算跟自己圆房?!
顾明淳也不让丫头们进来服侍,疲惫的解了衣袍,自顾自翻身朝墙睡下。
徐月岚先是吃惊,继而羞恼,但不愿意新婚就留下芥蒂,婉声问道:“在外面被灌了不少酒吧?要不要煮一碗醒酒汤……”
“不要。”顾明淳果然拒绝,仍没转身。
秋日夜晚寒凉,徐月岚只好自己上了床,静默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帮丈夫掖了掖被子,轻声道:“你……”
“对不起。”顾明淳把头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心里总是想着一个人,原本想忘掉她的……”声音哽咽,“可是……忘不掉……”
原来如此。
只要丈夫不是厌恶自己就好,----至于心里有别人,说明他是一个长情的人,他肯向自己坦白,也证明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总比那些家里妻妾成群、外头还拈花惹草的人强多了。
在了解顾家人口时,仿佛记得有一位表小姐养在顾家,但是几个月前走了,丈夫心里的人应该就是她吧。说起来,自己还得感谢那位表小姐,正因为她,丈夫身边才不仅没有妾室,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如今自己是名正言顺的顾家大奶奶,那位表小姐肯定不至于屈尊做妾,将来自然会另嫁他人,跟丈夫不会再有半点关系。
眼下的问题,是该怎么把圆房的问题解决了。
徐月岚从头上拔下一支长簪,犹豫了片刻,做了决定,然后对丈夫轻声道:“既然忘不掉,那就留在心里好了。”
丈夫现在心里有她,不代表一辈子都有。
她自幼聪颖慧黠、饱读诗书,凡事都很有主意,对于用柔情打动丈夫很有信心,因此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也是梅丽卿拜见公婆、小姑,正式开始做孔家媳妇的日子。
一大清早,先给大太太和大老爷的灵位敬了茶,行了大礼,又拜见了老太太,接着是阮氏和三太太,最后给了几位小姑子见面礼。
玉薇马上就要出嫁了,赶着出来收了礼,略说两句便告辞回去。
玉华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大姑子,可惜她和玉清一样,两个人都不爱说话,而玉娇又是一团孩子气。只有剩下玉仪,梅丽卿没出阁之前便认识了,彼此又说得来,因此拉着多说了几句。
大太太摆足了婆婆的架子,一副太后的样子,享受着儿媳的服侍,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倒水,真是样样服帖。玉仪在旁边看着,这古代做儿媳的简直就是奴隶,服侍婆婆不算,还得事事看着婆婆的脸色。
难怪那些说亲的人家,一听说对方没了母亲,宁愿多给些陪嫁,也要把女儿削尖脑袋嫁过去,图得就是个不用伺候婆婆。
嗯,黑心小白脸倒是很符合这个标准。
孔老太太开口道:“我们女人家说话,你先出去吧。”
大太太也道:“去吧。”今儿一身绛红色大袄,下着秋香色襕边裙子,看着不似平日那般冷清,多了几分喜庆之意。
“是。”承章应了,又看向新婚的小妻子,“你在这儿陪老太太和母亲说说话,我先走了。”
孔老太太见状笑道:“瞧瞧,这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似的。”
承章闹了一个大红脸,梅丽卿也是羞窘得不行。
大太太不免想起自己新婚时,丈夫一本正经、不苟言笑,那时自己还嫌他不够温柔体贴,可如今……----再不体贴那也是丈夫,也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如今失了支柱,寡母孤女好不艰难。
不然怎么会沦落如此?为了女儿将来在娘家有个依靠,不得得破费操办庶子的婚事,还得盼着庶子上进,夫妻和睦,再多生几个儿子。
亏得承章的生母不在了。
不然的话,大太太只怕难以咽下这一口怨气。
梅丽卿忙了大半上午,终于在吃饭前找到点空闲,领着丫头找到玉仪,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亏得有你在,我也有了一个自在的去处。”
玉仪笑道:“难得大嫂忙里偷闲,还记得我。”
“呸!”梅丽卿抿嘴一笑,啐道:“现在就打趣我吧,将来你就不做别人儿媳了?到时候,可不见也有一个相熟的小姑子。”
玉仪笑嘻嘻道:“都说大姑小姑的最难缠,今后我可得好好歪缠一下。”
“你呀。”梅丽卿笑了笑,又道:“从前都听人说做人儿媳难,也见过媳妇在婆婆面前立规矩的,今儿轮到自己,才知道……”底下的话却是不好说,转而问道:“不知道我们太太脾性如何,你跟我说说,也免得回头弄巧成拙。”
这可不大好说。
说轻了显得敷衍,说过了又是自己的错。
“大伯母没什么特别的规矩。”玉仪斟酌着说辞,笑道:“不过依我看,只要大嫂真心实意为大姐姐打算,便是有什么小错误,大伯母也不会计较的。”
此话说到了点子上。
梅丽卿明白自己的处境,在婆婆的眼里,自己和丈夫甚至今后的子女,都是为亲生女儿撑腰用的,要想讨婆婆的欢心,就得先把大姑子讨好了。
----媳妇不好做,庶子媳妇更加不好做啊。
玉仪又笑,“大姐姐你是见过的,人好脾气好,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
梅丽卿心有感触,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亏得大姑子不是个难缠的,要是赶上五小姐玉娇那样,以自己嫂嫂的身份,那可真是有点吃不消。
要知道姑娘在家都是横着走,媳妇天生就是要受气的。
“我先回去了。”眼看就要晌午了,梅丽卿不敢久坐,还得回去伺候婆婆吃饭,起身道:“得空再来找你说话。”
玉仪看着刚挽了妇人头的梅丽卿,正行色匆匆离去,----想起端午节见面时,还是一个性格大方的娉婷少女,如今却仿佛套了一把无形的枷锁,连说话都得掐着点儿,真是叫人唏嘘无限。
午饭时,梅丽卿一直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看着庶子媳妇乖巧柔顺,大太太越发觉得自己有眼光,当初没有看错人,心情也好了一点,开口道:“我吃好了。”又让小丫头搬来一张凳子,拿了副碗筷,“承章白天要去外头应酬,你就跟着一起吃吧。”
让媳妇吃自己的剩饭剩菜,还好似莫大的恩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