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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故事至此真正开始了……再强调次,情节不会像卷一那么“上火”,“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么……

某烟之所以开《江山莲》这个坑,其实是因为《青蔷天》的三个遗憾或者说缺陷。

1,不擅写大场面。

2,不擅写男人。

3,不擅写谈情说爱。

大场面【金弓】这一章我自己是非常满意的,基本算圆满了,写完之后自信心爆棚,high到了极点!虽然还不算很大,但某烟已觉得超越了过去的自己,非常的开心了!

男人么……我不想写单纯的坏蛋或者单纯的好人,五个主要的男­性­角­色­“慕容澈,叶洲,扎格尔,何隐,华镜尘”我都希望写出各自的特­色­来,希望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活生生的男儿。

我想写的终究是英雄(各式各样的英雄)和美人(就俺家安安同学)的故事。

“酒醉的英雄纵横沙场,瞽目的美人漂流四方”。

八年前第一次开始动笔写东西时,我就竖起了这样的“宏愿”,也算是我的一个“梦想”吧,所以……一定要完成的!一定要写好!握拳!

有时候作者很爱钻牛角尖,特别是某烟这样灵气不足唯靠勤奋的写手,希望大家多多提点啊,有什么不妥当的直说无妨,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我不怕砸砖,更不怕修改。

大家看到的每一个字,我都修改了三遍以上,个别很难写的章节,十几次也是寻常事。

要相信我的毅力和决心哦!

好,回到正题,等第二卷完他们五个帅哥们全都会华丽丽登场亮相了(按大纲是这样)。到时候大家可以帮我检验下,是不是写成功了呢?

还有……谈情说爱……其实这个才最是大麻烦啊……汗……

某烟的言情小说看得很少,所以真的也不太会写……不过我会努力的,再握拳!

今天的废话好多,就到这里。

谢谢卷一的支持,卷二请继续吧!

【十九】从此醉

宣佑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夜­色­深沉。周仪镇上唯一一家药铺的老掌柜正于后厢安寝,忽然被前院“砰砰”的拍门声惊醒。人食五谷杂粮,多有七灾八病,夜半投医也是寻常事,他翻身坐起披上褂子,却给老妻一把扯住。

“当心!”掌柜娘子切切叮咛,“不定是谁呢,最近外头乱得紧……”

——可不是乱?自从京里出了事,连这等偏僻小镇上也满是官差来往,没日没夜抓人,直闹得­鸡­飞狗跳。他回身拍拍老妻的手,安慰她:“省的,我只是去看看,若不是熟人便打发他走,你安心睡吧。”

老伴儿跻鞋下地向铺子里去,掌柜娘子独自躺在被中,翻来覆去总觉得心惊­肉­跳。拍门声停了,掌柜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大夫辰时才坐堂,您还是……还是天亮再来吧……对不住……”

周仪镇坐落山脚,远离官道,最近风声又紧,大半夜的怎会有不速之客?她越想越没底,慌忙爬起身,可衣裳才穿了一半,便听得前头“嘭”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丈夫嘶哑的惊叫。

掌柜娘子闻声大急,胡乱将外袍裹紧,也不敢点灯,只蹑手蹑脚摸出去。果不其然,刚穿过天井,便听见自家男人带着哭音的哀鸣:“……好汉饶命!饶命啊!”

我们夫妻一辈子不曾做过坏事,遇到实在穷的还总是施医舍药,凭什么飞来横祸?老天就不带长眼睛的么——掌柜娘子又害怕、又不平,双眼一热,立时掉了泪。

因着方才的响动,院子里正­鸡­鸣狗吠乱成一团,倒将她的脚步声掩去了。她默默哭片刻,心下微松,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靠上前,从后窗缝向内张望了一眼——不望还好,这一望,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再不剩半丝热气。

铺子的前门业已四分五裂,向两旁大敞着,仿佛什么洪荒巨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盘旋的冷风呼啸卷入,店中站着个遍体玄衣的男子,怀里抱着人。而药铺掌柜就瘫软在他脚下,嘴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求饶的话,已经给吓得傻了。

也怨不得他害怕,在那男子额头、油灯的光正照着的地方清晰刺有一块墨­色­金印,掌柜娘子眼睛尖,隐约瞧出一个“雁”字,难不成竟是……“雁门关”?那可是大齐的前线,流徙判至彼处,说明刺配者所犯之事几与死罪无异——天!竟真是个在逃的重犯不成?

***

若可以,叶洲真的不愿牵连无辜百姓、以力欺人。奈何自己拼命奔行了半夜,好容易找到的唯一一个镇子、唯一一间药铺,人家却不肯开门。

——误会就误会吧,他暗暗苦笑,怎样都好,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怀里的女子,重要的唯有……怀箴一人。

既然事出紧急,说不得,也只得扮演一遭儿歹人了。有那两扇破掉的店门在前,药铺掌柜果然没有二话,一面哆嗦,一面将他引至侧厢,那里是白日里坐堂郎中午憩的场所,摆着张小床。

叶洲小心翼翼将怀中女子安置于榻上,小心翼翼替她盖上被衾,方道:“店家,她落了水,受了凉,一直昏迷不醒,该怎么调理才好?”

老掌柜在这行耳濡目染几十年,肚子里倒也有些真货­色­,明白此刻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病患身上,稍一犹豫,便道:“那……要待小老儿先看看脉……”

叶洲点头,将“怀箴”的左腕从被中挪出,侧身避开半步。那老者战战兢兢上前,伸出三根手指……脸上的神情起初是紧张,随后是茫然,紧接着,仿佛给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动作那样大,以至于手上的指甲在“怀箴”的玉腕上勾出了寸许长的血痕。

叶洲眉间一晦,好容易压抑下去,只是问:“到底怎样?”

掌柜抖如筛糠,嗫嚅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死了……这位……没有……没有脉息了……”

“死了?怎么会!”叶洲断然道,“这不可能!”

将“连怀箴”从河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冰凉,气息若有若无,可心口还是暖的。他运功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分明感觉到她周身经脉并无淤塞,运转自如,甚至不曾受什么内伤。即使在路上颠簸了一两个时辰,也不可能……不可能就……

叶洲一把挥开老掌柜,指尖搭上“怀箴”的脉门,他内功已有相当造诣,感官极其敏锐,纵然皮肤下的脉搏再微弱,也万万不会疏忽遗漏,可是……竟然没有,当真没有!

叶洲只觉胸口越来越闷,简直无法呼吸。几乎都要灰心丧气,忽然,指底一跳——稳定有力,清楚分明。他又惊又喜,连忙凝神再探,许久之后,又是一跳。

叶洲一拳擂在床侧,险些喜极而泣。脉相如常,只不过比寻常人缓慢十倍乃至数十倍,传说西方天竺国有种神奇内功名唤“龟息术”,正是这般。

自己可真真愚蠢,副统领是何等样人?天纵奇才,出尘绝世,连慕容小儿都害不了她,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老掌柜见病人已殁,而榻前那人忽忧忽喜、如颠如狂,心中唯念睡在后厢的老妻,只盼她若是醒了,可千万别过来瞧动静,速速独个儿逃命就好……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骤见叶洲挥拳,只当他要发怒,不假思索转身便逃,可奈何双膝酸乏,才踉跄挪了两步,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老人只想着自己此番定无幸理,谁知竟有双稳健有力的手伸过来,缓缓扶他起身。叶洲眼里漾着水光,脸上却带着笑:“店家,可有驱寒暖身的好方子?烦请浓浓煎一碗来。若有补气的参汤,也要!”

语毕,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约莫有七八两重,递过去,话语中不无歉疚之意:“这是药钱,余下的……余下的就算赔那店门。”

药店掌柜愣了半响才算回过神,颤巍巍接过银子,哭笑不得。怎的?这人瞧着凶神恶煞,原来竟是得了失心疯么?他要的东西并不难得,店里都有,可哪怕是龙肝凤胆麒麟髓,喂个死人吃下去,也不能还阳啊!

***

老掌柜哆哆嗦嗦捧着大包药材屋后去煎,叶洲则拖来一条长凳置于榻前,坐下,无限温柔地握住“连怀箴”的柔荑。两个人,一双手,掌心紧紧相贴。

内息自他手心涌出,缓缓淌入她体内,仿佛一条潺潺的暖流,冲破湖面上封锁的薄冰。片刻功夫,“连怀箴”沁凉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血­色­。

只是……不知是不是“龟息术”的缘故,“怀箴”的身体竟像是具空壳,经脉衰弱,半点内息也无,犹如从未练过内功的寻常人——叶洲暗自皱眉:难不成此番九死一生,真的令盛莲将军神功尽废?

“……假如……假如她永远也无法恢复,那该怎么办?”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半空中回响,冰冷而不怀好意——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此手无缚­鸡­之力,对顶尖高手来说,对“怀箴”这样矫矫不群仙子样的人物来说,也许是比死还残酷的惩罚吧?

叶洲思及此处,猛然间心念如潮,满腹悲欢喜乐,到头来终究化作­唇­边一个微笑——纵使连家完了,纵使她再无当日神威,只要人还活着,就统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从今往后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事,都有我!

他俯下身持起“怀箴”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用极低、极温柔的声音对她承诺:“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一定护你周全,一定助你达成心愿!”

不知是不是昏迷中的人儿听到了他的誓言,虽然依旧眼不能睁口不能开,皮肤却迅速地热起来。只半盏茶功夫,贴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已如火一般烫。叶洲心念一动,忙去切她的脉,立时大惊失­色­:方才明明沉稳迟缓,整个人宛如假死;现下却怦怦狂跳,且急且躁,快得异乎寻常。

他仰头高喊,“店家!快来!”

那老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趁着煎药的功夫溜走了,叶洲唤了好几声,竟无人应答。榻上人越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表情颇为痛苦;而那要命的脉息越跳越快,几欲破体而出了。

这十足十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叶洲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将“怀箴”扶起,手掌贴在她背心,急运内力压制。谁承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此时竟凭空迸发出宛如山呼海啸的巨力,瞬间倒卷回来。叶洲猝不及防,但觉胸口被只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发黑,喉内腥甜,急扭头时,榻边已多了小滩污血,一道紫线在血中突突乱跳。

本来抱着个大活人奔行了半夜也不觉得辛苦,此时却彻底脱了力;叶洲将“怀箴”半揽在怀里,微阖双目,靠着墙撑住身子勉力调息……不知过了多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飘忽诡异的幽香,同时掌心□,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上头爬。

叶洲猛地睁开眼,怔怔望着眼前的情景:就像他在山涧中发现她时那样,“怀箴”周身上下被一层没有温度、却无端耀眼的银白光辉包裹;而皓腕上适才被那药铺掌柜划伤的地方,正闪烁着艳丽的紫芒,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短、消失……

——他茫然垂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一对手心已变成晦暗的紫­色­,轻触上去,麻麻的,木木的,几无知觉了。

***

药铺的掌柜娘子赤着一双脚在午夜的长街上疾奔,两只鞋子全都跑丢了,她却浑然忘记了冷,也不知道去找。

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再快些!也许老头子还有救!”

她没有跑向县衙,那边这会儿最多只有两三个衙役守夜,面对重罪在逃的悍匪,是决计顶不了什么事儿的。唯一的希望是镇东边的大客店,几天前刚好有六七个不穿官服、却明目张胆扛着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凶悍男子从外乡来,恰在那儿落脚。

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一听说是个额上刺着金印的逃犯,极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几乎像是开当铺的崔朝奉瞧见银子的光景。

“快领爷们儿去!若真是乱党,爷们儿升官发财,也有你的大好处!”领头那人哈哈大笑,立时催促众人动身。

掌柜娘子唯唯诺诺,她不想要什么“好处”,想得这些人的“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只要老头子平安无事就好——活了几十年,终于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平安无事”,好端端的过日子才是实打实。

掌柜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着急的劲头却也不比她差多少。额刺金印,金印上似乎还有个“雁”字,此人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莲校尉叶洲”,他可是在逃的乱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不知被他抱着深夜求诊的那个人又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也是乱党的同伙,抓到手刚好锦上添花。

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脸面的,自忖以七敌一,何况叶洲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么着都有着八成以上的胜算。可谁知赶到药铺前,一看到那两扇纯由掌力劈开的店门,兜头就是一瓢冰水浇下来,各个心中顿时凉了三分。

掌柜娘子却不懂这些,见己方人多势众,早大踏步直奔进去。才迈过门槛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个店铺中寂寂无声,再无异状。

这没动静可比有天大的动静还要可怕,掌柜娘子心内焦急,当即大哭起来:“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任她左顾右盼,任她撕心裂腑,何曾有回应?

身后七人紧随其后跃入店内,不知是谁伸手直指厢房,喝道:“那边有光亮!”掌柜娘子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提着裙子便飞奔过去。

廷尉府七人却对叶洲心存忌惮,任她先行,有意落后结阵尾随。谁知掌柜娘子刚转进侧厢,竟厉声惊呼起来:“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连忙抢上,刚刚挤入房门,一抬头,尽皆愣住。

房中靠墙有一张小榻,榻上摊坐着个长发披散、相貌极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体泛着一层莹白辉光;更兼着在那白光之下,皮肤上似有变幻莫测的花纹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妖法?

几个人目瞪口呆,还未看得分明,忽见一席玄­色­长衫飞起,罩落在那“妖女”头顶,将她的面容以及那诡异的肌肤密密遮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屋中已站着个上身□,一双手隐隐泛着紫黑气的矫健男子,面冷似铁,眸光若电——额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着“流雁门”三个墨字。

立时有惊喜的声音高喊:“就是他,没错!快看,这厮中毒了!”

叶洲对这些明火持杖闯进来叫嚷着要取他­性­命的强敌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发抖的掌柜娘子身上扫过,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以怨报德,妄开杀戒,叶洲……着实惭愧;此罪我一力承担,若有来生,定当报偿……”

——怀箴,即便手染鲜血,即便身堕地狱,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给帅哥脸上刺字,一直是我的恶趣味来着

【二十】大梦觉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一小时前,晚上下班回家时,某烟接到了出版公司盖过章子的合同回函,也就是说,阿莲这个女儿正式许了人家了(是业内很有口碑的出版公司,实体书不会粗制滥造的,请放心)!

在网上没有好成绩的文(直说就是不上榜冷得要死的冷文,囧)能卖掉,估计大家也明白,真素不容易。

——不管怎么不容易,总算尘埃落定了;为此长舒一口气。

***

因为没了后顾之忧,所以在这里很高兴的宣布,《江山莲》这个文……

1,是绝对会在网上放结局的——时间是图书出版后的三到四个月(按惯例),会一次­性­放出最后部分(不超过全文四分之一,这也是按惯例)。

2,是绝对不会vip的——某烟跟这个出版合同一道签的,还有一份“网络公众版权”的授权书。也就是说,成书后大家都可以免费阅读,不需要付费。

说起vip,某烟其实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说句公道话,也正因为有vip,所以某烟的Chu女作《青蔷天》才能顺利付梓;虽然《青》到现在最后十万字都无法解禁,但若没有当初那个网站的vip推荐,某烟不会圆自己的出版梦。这是事实。

所以某烟理解vip的作者,某烟也是vip的读者;但权衡利弊,还是决定,自己能不走就不走这条路,至少目前为止,我尚不是任何一个网站的签约作者。

——因为我不是职写;因为我速度慢;因为我有“修文强迫症”……怎么想怎么不适合啊……

希望对于广大读者,这是个好消息吧。笑~~

***

上面是好消息,下头则是对大家的几点恳求和希望吧。

还是回到吐槽,我想亲们也明白,现在的大环境下,没有vip,没有网站的推荐,作者的文真的很难见天日,特别是像某烟这样的边缘作者。

不见天日就意味着不能出版,就是侥幸出版也意味着卖不好,卖不好就意味着少人关注……如此恶­性­循环,最终要么被淘汰,要么无奈走上vip的道路……

真的,我绝对不是显摆什么来拿捏大家,只不过事实如此,不想v的日子真的很难过……:(某烟不求亲们花钱看我的电子版,因为我也有站在新华书店站一整天的窘迫岁月;但真的希望亲们能够体谅一下某烟的努力和环境的艰难。所以……

1,看文请尽量不要霸王好吗?多少踩个脚印让偶知道乃在啊……虚假授权对网站不公平,而什么授权都不选,想在非人工榜单上露一小脸,是多么不容易啊……对手指……希望小文的分数能高一点,再高一点点,能挤一个不那么好的小位置……现在也就这么点小小追求了……

2,请向乃的同好推荐阿莲好吗?帮阿莲多拉几个读者,某烟保证会努力写的,绝对不会随便凑字数糊弄大家!质量第一,兼顾速度!

3,经济条件允许的话,若当真觉得某烟这个故事值得一看值得支持的话,出书后请惠顾一本吧!不过……这个我不强求,嘿嘿。我不贪心的。

以上纯是某烟的私心,听我吐槽很累吧?谢谢啦,周五见了。连长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满溢疲惫与哀愁的梦;梦里有刀和剑,有血与火,有爱情、­阴­谋以及漆黑如铁的死亡。

她梦见冰冷的、流动的水;梦见无数年少儿郎的身躯如深秋金黄的麦穗般被一刀一刀收割;梦见连铉、怀箴、昭阳公主——甚至还有母亲的影子并肩遥遥站在远处;她梦见有人口口声声在说:“纵使负尽天下人,我也决不负你……怀箴……”

——我不是怀箴!连怀箴已经死了,因为我而死;她已经在紫极门的城楼上化成了飞灰。不要用那个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唤我,不要!风华已远盛莲凋零,而我不过是个……背负着全族­性­命孽如海深的罪人。

在这个宛如一生般漫长的梦里,她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有好几次,恍惚间感觉到自己的­精­魂,就像是蒸腾的烟气般脱体飞出,轻飘飘悬在半空里,从高处俯瞰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分明看见自己的躯壳像上好的珠子泛出洁白荧光;她看见那个将她错认成连怀箴的男人在人群中转折进退,双掌如风;她看着他带她翻过一道道山岗,淌过一条条溪流——她看着他……为她而杀人。

一滴飞溅的血落在她脸上,热得发烫——又有人死了,她知道,只有生命凋萎的瞬间才能迸发出这样的热量。密麻麻的死亡填满了她的脑子,开始还能回荡出巨大的哀伤和惊恐;后来渐渐便只是积在那里而已;凝成一个硬块,用手压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却感觉不到疼了。

“……不如……就这样睡过去吧,”冥冥中有声音在说,萦绕不去,“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爱你,除了背负除了悔恨,在你心中已不会盛开任何花朵——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少次,她几乎都要被这甜如蜜糖的声音蛊惑了;都要都忍不住呼喊:“求你抛下我吧,你就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可是他统统听不见;只是满怀沉默,只是低垂着头痴痴凝望怀中苍白失血的容颜……他不是英俊潇洒的男子,甚至有些平庸木讷;他若站在慕容澈面前,定然像只凤凰身边的可笑柴­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个遇到的,不是他这样的男人?

世界是一个黑暗与光明疯狂滚动的铁匣,连长安在梦与醒之间漂泊,渐次疲惫、渐次虚弱;死亡的枯爪一次又一次抓紧她,复一次又一次在最后的关头松开……死么?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深邃甜美的旅行……死么?放弃这一切遗忘这一切,毫无声息的死去,留下慕容澈在龙椅上哈哈大笑?

……不……绝不。

——我绝不甘心。

***

药店的掌柜蜷缩在庭院中专门煎药的小窝棚里,皮肤黑紫已然气绝,身边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老砂锅,依然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叶洲默默肃立在尸身旁,双目低垂,脸上瞧不出半分悲喜;片刻后,他转身返回屋内,将死在自己掌底的掌柜娘子抱出来,轻轻安置在老掌柜旁边。

那窝棚不过是四根柱子支起的茅草顶,两刀劈过去便散了,轰然坍塌,灰尘四起,将一对老夫妻深深埋在下面。

——生则同衾,死则同|­茓­,世间痴情人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四邻给这响声吵醒了,隐约­骚­动起来。叶洲抬手从门帘上扯下两条布带,牢牢扎紧双腕,暂时制住手上毒质向上蔓延的速度。随即胡乱擦一把血迹,走到柜台前,翻出些散碎银钱和金创药,想了想又将药柜上标着“人参”的那一格卸下来,尽数倒空:不过是六七条小指粗细的参,还有少许芦须,在这等偏僻的镇子上,也算难得了。

他的动作始终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似乎全未将方才的血战和杀戮放在心上——以怨报德,总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当“报应”到来的那一天,他可以坦然承受,他甚至可以甘之如饴……只求,在那之前,给他足够的时间;他需要时间,需要更长的生命和更有力的双手,他还有许多许多事非做不可。

“……走吧,怀箴,”他将包袱负在背上,迈过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丛,走到她面前,“我们离开这里。”

叶洲用毕生最大的温柔抱起自己心爱的女子,动作极轻极仔细,仿佛稍一疏忽,便会将怀中人儿吵醒似的。没有人知道,在他心里,那股情潮是如何翻腾奔涌;而他那点小小的自我,好比浪尖上一点孤舟,又是如何轻狂地颠簸起伏……曾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俯下身去,似想要亲吻她失血的双­唇­……终究,终究叶校尉肩头微颤,那个吻在落下的时候轻飘飘滑开去,化作一声徒然叹息。

他搂紧她——仿佛搂紧她便能将她的命运和他的命运一并握在手心里似的。叶洲身形矫健,步履坚定,纵身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

不知从何起,头顶乌云已然散尽,半轮银月悬在天心,光华如水。四周只有风声,只有草木摇曳的沙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月光下纤毫必见。

叶洲寻了个避风处放下“连怀箴”,细细掖好裹在她身上的几件衣衫和一条薄被;又想一想,隔着褡裢拗下指尖大小的一块山参,掏出来小心翼翼塞入她口中。据说重伤重病这东西都可以吊命,无论有用没用,总算是个安慰。他其实很想带她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可是她中了毒,他也中了毒,毒­性­如此古怪,无声无息侵入身体,发作时却又猛烈无比,即使奋力抵御,离开药铺不过一顿饭工夫,黑气已然突破他双腕上系着的布条,向肘间升上去。实在已不能再等了。

他从腰间拔出兵刃,反握刀柄,在双手掌心各划出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紫黑­色­的血迅速涌了出来,并不腥臭,反有股奇异的花香。叶洲盘膝坐倒,凝神静气运功许久,才迫出小半滩紫血,令指尖微微有些知觉罢了。

——那么她呢?她此刻几近油尽灯枯,周身经脉甚至连常人都不如,她再也无力抗拒任何危险……

@奇@然而夜长,然而梦多。

@书@于是叶洲不再犹豫,先以重手法点了“连怀箴”胸前各处大|­茓­,替她护住心脉;继而割破她的手,抵在自己手心的伤口上。这是每一个内功初窥门径的人都懂得的方法,却几乎没有人敢于尝试。倒转血脉运行,将他人体内的毒素引到自己身上,虽可令对方一劳永逸,施术者却难免毒根深重,几与自杀无异。

分明这样危险,他却镇定自若,每一个动作都细致而稳健——有什么呢?从玉京天牢中她来看他的那一夜起,他的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宣佑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夜­色­凄迷。此时此刻若有人从周仪镇南三里外的荒山脚下经过,一定会被眼前的情景惊呆的;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化作人形、惑乱众生的妖灵。

错杂丛生的乱草间,一个男人与一名女子盘膝相对,四掌相合……他闷哼一声,她的身体则猛然一震,皮肤瞬间发亮,奇经八脉间隐隐显出一道明艳紫线。随着两人相峙,根根紫线渐渐向掌心的方向汇聚……

风吹开她交叠的衣衫,一朵碗口大的白莲自她胸前浮现,花朵的颜­色­逐渐转为妖异青紫,又由紫变红,最终,仿佛将全身所有的血液尽数集中于胸口似的,花瓣如火,纤蕊如金,摇曳招展,璀亮不可逼视。

与此同时,叶洲的脸­色­愈发惨白,神情也越来越痛苦,两人紧贴的手掌之间,毒血淋漓而下……忽然,他浑身剧颤,急促地喘息两声,猛地推开她。几乎是瞬息功夫,一股黑气已自他肘侧直冲颈窝!

叶洲张开口,满喉乌突突的紫血倒喷出去,整个人向后仰倒,立时失了知觉。空气中骤然奇香如缕,丝丝缠绕,织成一层密密的茧,将昏厥的两个人团团裹在当中。

***

天­色­大亮的时候,连长安睁开了眼睛;她是被落在脸上的暖洋洋的阳光吵醒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醒了;只觉得,这不过是又一个漫长的梦。

也不知是光线还是虚弱的缘故,眼前始终浮着一片金黄|­色­的、密密麻麻的罗网,周遭的一切都在这罗网中载沉载浮,统统模糊不清……许久,许久,金丝一根接着一根湮灭,露出下面湛蓝的底­色­:原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洁白的云朵飞一般奔跑,整个世界原来……如斯美丽。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杜甫:《可叹》)

整具躯壳沉重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脑海中却轻灵空明,从未有过的清晰。不知何时曾经读过的诗句恍然飘过,她忽觉双目刺痛,险些落下泪来。

“……啊!你醒了?”

身畔传来细弱嘶哑的轻呼,一双粗糙黝黑、沾着斑斑血迹的手伸了过来,又在将将触及她衣衫的刹那仿佛被烫到一般猛缩回去。那声音里点点滴滴都是哽咽,都是喜悦:“我知道……我就知道……命运不会这样对你……”

——命运?

方才的平和寡淡猛地不翼而飞,连长安只觉胸口一阵烧灼。她由衷恨着这个说法,由衷痛恨“命运”这个词。凭什么父亲要喜新厌旧?凭什么母亲会抑郁而终?凭什么怀箴天赋异禀受尽追捧,自己却庸庸碌碌遭人遗忘?凭什么她倾心爱恋拼死挣扎,到头来却害人害己家破情殇?难不成只为着一个可笑的“命运”?

她无力驱动哪怕半根手指,唯一表达抗拒的方法只是虚弱地阖上眼帘。眼前似乎有一张张脸孔浮现又消失,她的一生都在其中,她的一生都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一份毒药般的“悔恨”,一份熊熊燃烧的“不甘”;即使早该死去千次万次,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在,便足够支持着她从地狱的底层一寸寸爬上来。

——是不是就因为自己始终不肯在“命运”面前俯首屈从,所以才饱受捉弄饱受折腾?才不得不走上这条没有退路、亦没有希望的世上最可悲的道路?

“……副统领……不、不,宗主!白莲果然不死……我真是……属下真是……”

那声音犹在絮絮说着,颠三倒四,满是难以抑制的欣慰和狂喜。这样掏心挖肺的真情实意,就是个铁石人,也要给融化了。

——可是这巨大的喜悦不过是个误会,并不是因为她的;就像这一路而来醉人的温柔都不是给她的……这温柔实在比刻骨的孤独还让人难以承受……

——白莲?是啊,白莲……

仿佛梦中一般,如今活过来的,不过是个索命的厉鬼;不过是一支开放在累累枯骨上的白莲花。

【二一】求不得

我不是连怀箴——第三天夜里,她这样对他说。

那时候叶洲正坐在火堆旁,就着炭火明明灭灭的光,凝望掌心两团紫黑­色­云雾状的瘢记。他的运气不好也不坏,从“怀箴”那里引出的毒素并没有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却也无法完全驱出身体;任凭他使尽手段,总有些毒质盘踞在掌心,始终祛之不去——这感觉就像是在怀里揣着一条冻僵的蛇;从今往后你度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光­阴­都将是种奢侈,都有上天的手指冷冷拨弄,清算你总有一天必须偿还的债。

“总有一天……”他低声沉吟,继而猛地将手掌合拢,紧紧攥成拳头。

伴着一阵木柴炸裂的“噼啪”声响,无数散碎的红金­色­火星纷纷扬扬飞入夜空。叶洲从自己无聊的臆想中收回思绪,站起身来照料火堆;转眼看见裹着皮裘躺在上风处的“连怀箴”,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身来。

“……怀……宗主,您怎么了?”他急忙奔过去搀住她,闻言软语,小意体贴,“可要……可要喝点水?”

最后一朵白莲在他怀中虚弱地摇着头,好几次张开口,却只是一阵接一阵低沉嘶哑的咳嗽。她的半张脸贴在他肩上,不住喘息,额间都是汗水——在她昏迷时这样的接触不知道已有多少次,再寻常不过;可此刻,不知为什么,叶洲就是难以抑制自己怀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终究还是就着他手里的皮囊喝了两小口泉水,又一次试图发出声音。他将耳朵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唇­边,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要烧起来。

残忍而突兀,那句话传入了耳膜,细不可闻,却又比晴天霹雳还要震撼三分。

——她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分分明明在讲:“我不是连怀箴。”

叶洲本不是戏谑的人,甚至有些古板认真得过了头。可听到这六个字之后,他刹那间的反应竟然是莫名笑出声来。怎么可能?绝世容貌,无双风华,即便是玉京的刀山火海,也不能损她分毫,她怎么可能不是连怀箴?

她的脸能证明,她身上层出不穷宛若神迹的白莲印更加能够证明;她若不是“盛莲将军”,谁才是?谁还配?

“怀箴……”他实在按捺不住,含在舌尖委实太久太久的名字脱口而出,“我是叶洲啊,璇玑营的校尉叶洲,你还记得吧?我在这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怕,我会用这条命来守着你的……你身子太差,现下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住念着,妄图用他拙劣的口舌说服她的倔强和执拗——无论什么原因,她是她自己,她是他为之生、为之死的唯一一个意义,她不能连这个都否认。

可是“怀箴”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他的脸,竭尽全力摇着头否定他的渴望。在她的坚持面前他竟不由退缩,一时间双­唇­翕动,只觉尴尬万分。

她很慢、很慢地将自己的右臂微微抬起……齿缝间缓缓吐出两个字:“莲……印。”

连怀箴右腕内侧有一朵纹身般的白莲胎记,多少次剑影刀光,血­色­战袍随风招展,那朵莲花便在皓腕翻飞间忽隐忽现;烧进他眼中,烙在他心上,挑动他野草般疯长的杂念——他当然当然不会忘。

只是……只是将她从河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抱着她在无边黑暗中疾奔的时候;为了她情愿用自己的命作赌注的时候;他当真从未想到它。她就是她,他看见的第一眼便笃定,这是宿命或者必然,是他信仰的命运本身——这根本是不需要验证的啊!

身体里的毒一定是发作了,叶洲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胳膊。他又想笑了,可那笑刚刚爬上嘴角,便硬生生僵住,竟然比哭泣还要苦涩。

“你……别闹,”他说,声音艰涩,嗓子里都是沙子,“你……是生我的气了,怪我没有早些赶来,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是不是?”

皮裘里包裹着的惨白小脸严肃而沉静,不怒自威,甚至隐隐泛出某种高洁气息。就像是把好刀,火烧水淬千锤百炼,在出鞘的那一刻映在人眼里的凛然雪光似的。

……叶洲在这目光威慑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狠咬牙,持起她病骨支离的手腕,小心翼翼翻转过来。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隐隐可见之下青­色­的血脉;一丛丛燃烧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与暗青交织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长长、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微弱至极,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稳定清晰:“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

我是连长安——这是她在漫长的梦境中最想说、最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她是连长安:幼稚、愚蠢、自以为是、活在幻想里的连长安;被人欺骗、被人背弃、祸及家族、失去一切的连长安;死不悔改、永不放弃的连长安……无论之前的半生多么失败,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愿活成她自己。

——背负自己的罪过走自己的道路,你们的荣光,我从来不稀罕!

对一个曾经病入膏肓、重伤垂死的人儿来讲,她恢复的相当迅速。不过数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尽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太过虚弱,依旧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叶洲自她开口说出那句话起,便彻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张黑­色­铠甲,能够对抗真实的剑刃。他依然还是那么殷勤温柔,仔仔细细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脸始终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始终缄口不言。

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天高云淡,金风肃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儿踟蹰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后,连长安依然会想起那场沉默的旅途,想起头顶晴空的碧­色­,想起远处山巅的一抹枯黄,想起乌云的影子从广袤的大地上整片拖过,甚至会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涧的水溅湿了她裙角的衣裳……一切都始终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唯有叶洲的脸在脑海中逐渐虚化,最终融入苍茫底­色­,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她情愿记得那一切,就像她情愿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许是山|­茓­中,也许是树杈上,叶洲总会将她谨慎安置在某个相对安全的处所,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回来时必定会带着不少东西,吃食、药品、衣物、到后来甚至还赶回了一辆马车。他不说话,不肯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们要往何处去,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他不说,她也不问。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谁对我们好,谁就是敌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风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锋利。每一个清晨,当连长安睁开眼睛之前,她总能嗅到热乎乎的食物的香气。在这连五脏六腑都能彻底温暖彻底抚慰的氤氲之中,她总是想:“无论如何是他在照顾自己,无论如何她欠了他一条命;她没资格坦然承受他的关照,她不应该这样冷淡对他,她至少该说一个谢字……”

可是,每当她睁开眼,望着他突兀避开的目光;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挚爱与痛恨、繁盛与荒芜、温柔与冰凉;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其实是恨着我的,”每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连长安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无法克制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他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肤上冻出一层、硬硬的壳。

——我已失去一切,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将我唯一的“自己”也夺了去!

——我是……连长安。

***

宣佑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深夜。这时刻她本该香梦沉酣,却莫名醒了。宿营的火堆业已熄灭,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在身旁,很轻、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清楚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头恸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刹那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长安的心紧紧纠在一处,身子不敢挪动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织成了两张比这夜晚还要深黯百倍的网。即使肌肤相贴,即使触手可及,她的世界与他的世界,依然困锁在各自的罗网中央。

“……你醒了?”叶洲恍然觉察出她的异样,声音几乎是惊恐的,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尴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种奇妙魔力,正因为看不见彼此,正因为他的一反常态,倒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连长安的恨意和愤怒统统不翼而飞,只觉心如止水。

不知为什么,那句话脱口而出:“我杀了你兄弟,难道你一点都不恨我?”

叶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过——是啊,若她是连长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里?他还记得绣房的那一夜,她扑倒在青砖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棉质裙裾如花朵般盛开,双肩耸动泪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起来;他竟然只是不断想着……她不是连怀箴而已……

——原来,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寻死路。”他这样答。他觉得自己应该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丝情绪也无。

“不是的……不是这样。你的兄弟,他是无辜的……”

即使看不见,他也依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他——她这样对他说着。

叶洲愕然。

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一定是鬼怪控制了她的嗓子,一定是这样……她尚且无法理清思绪,一连串话语已蓬勃而出:“连怀箴想陷我于不贞,制我于死地,她设计……设计点了你兄弟的|­茓­道,把他放在我床榻上……而我不想死,所以我杀了他;我不想我的一生就这么……这么给她毁了……”

寂静——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汗水依然贴在她指尖,夜风吹过,冷飕飕的。

也许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叶洲的声音才在黑暗的彼端响起,毅然,决然:“——那不可能。”

连长安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她不该告诉他这些,这委实太过残忍,况且毫无意义。连怀箴已死,那个她最痛恨又最亲近的手足骨­肉­已在她面前彻底化作尘埃——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算计了谁,又何必呢?

可是她依然这样说了,因为他有权知道,因为她必须清算一切——她要与过去作别。

黑夜无边,两个人都在忍耐。许久、许久,连长安听见叶洲用一种极端疲惫、支离破碎的语调喃喃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您是最后的‘白莲’,您有权利决定……决定我们的……生……死……”

连长安忽然觉得厌倦,无比厌倦,竟然又是如此?竟然又是这样的答案?正因为她不住挣扎,命运的绳索反而越收越紧么?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尖利狂乱,耳膜中嗡嗡作响:“我不是最后的‘白莲’,我也不想当什么‘白莲’!我绝不会像连怀箴那样自私而冷酷,把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间——我绝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叶洲的嘶声怒吼打断。下个瞬间,他的手已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恶狠狠一把攥住,攥得隐隐作痛。

“住口!”他朝她咆哮,“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惨笑,她以为他要动手打她,甚至……一刀杀了她……她几乎都在想象中感觉到了他的手掌落在她皮肤上那火辣辣的痛……可是,没有,都没有。

宛如一阵风,肩胛骤然松开,血流猛地涌上去;他已风一般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留在浓得化不开的、黑­色­的夜里。

这是极冷、极冷、黎明前最深的暗。连长安努力聚集起最后的勇气,使动虚弱的手脚,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身来。

她的手撑在□的土地上,不住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站起来过,没有自己迈开步子向前走……忽然,双肘酸软掌心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下颌磕在尘埃中,­唇­间隐约尝到了血的甜腥气。

已不会有人搀起她,助她一臂之力……自伤、自怜、委屈和软弱,这些东西她统统不再需要——我们从来都是孤独的,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不会和任何人同路;所有能够依靠的,只是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自始至终,连长安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

天亮了。叶洲归来的时候,正是朝阳如血;那泼辣鲜红,仿佛一刀斩断过去与未来的淋漓的伤口赫然挂在天边。他怀中揣着自二十里地外的小村落里寻来的、依然冒着热气的粗麦饼。

夜晚避宿的岩|­茓­外,惟余火堆黑红的灰烬,缕缕青烟还未散尽,人已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学会了加背景音乐,选的是墨明棋妙的《倾尽天下》。

原因一:节奏有力,比较配第一卷;原因二:唱歌的河图大人吐字不清,吐清的寥寥几处恰巧词都很美。

所以……大家要是喜欢的,就配着歌看;不喜欢呢,就按esc取消之就好。

^_^歌词如下:作词:finale作曲/编曲/演唱:河图刀戟声共丝竹沙哑谁带你看城外厮杀七重纱衣 血溅了白纱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谁知再见已是 生死无话当时缠过红线千匝一念之差为人作嫁那道伤疤 谁的旧伤疤还能不动声­色­饮茶踏碎这一场 盛世烟花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 一点朱砂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 一场繁华碧血染就桃花只想再见 你泪如雨下听刀剑喑哑高楼奄奄一息 倾塌是说一生命犯桃花谁为你算的那一卦最是无瑕 风流不假画楼西畔反弹琵琶暖风处处 谁心猿意马­色­授魂与颠倒容华兀自不肯相对照蜡说爱折花 不爱青梅竹马到头来算的那一卦终是为你 覆了天下明月照亮天涯最后谁又 得到了蒹葭江山嘶鸣战马怀抱中那 寂静的喧哗风过天地肃杀容华谢后 君临天下登上九重宝塔看一夜 流星飒沓回到那一刹那岁月无声也让人害怕枯藤长出枝桠原来时光已翩然轻擦梦中楼上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拂去衣上雪花并肩看 天地浩大回到那一刹那岁月无声也让人害怕枯藤长出枝桠原来时光已翩然轻擦梦中楼上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拂去衣上雪花并肩看 天地浩大梦中楼上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拂去衣上雪花并肩看 天地浩大

【二二】日初升

叶洲弃她而去,连长安心内实在痛如刀割。但凭着胸中一股硬气,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勉力套上马车;也不辨方向,便摸着黑咬牙驭马奔行——宁肯从车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也胜过留在原地伤心绝望——自小到大,她实在已等待得太久、顾虑得太多、忍耐得太辛苦,这条命根本是从上天的指缝间抢出来的,她绝不愿再次重蹈覆辙。

论志气,连长安决计是不缺的。可毕竟自小生长在驸马府中,哪里懂得驾车之术?加之气虚体弱,奔着奔着便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缰绳自手里不住滑脱出去。她本就外柔内刚,又遭逢大变,­性­子越发偏激执拗。既打定了主意,就是明知前头是个“死”字,也宁死不会回头了。

车前套着的枣红马驯得极熟,见主人不拘它,乐得撒开四蹄埋头乱跑。连长安起初还徒劳地努力控制方向,后来索­性­松开手,眼睛定定望着四周不断倒退的、深深浅浅的黑­色­,­唇­边带出一弯苦笑,叹息道:“马儿,你若有想去的地方,那便去吧……”

——朗朗乾坤,茫茫天地,我能去向何处?

——去向何处……都是一样的。

不知奔行了多久,天光渐白,马儿放缓了步伐,曳着蹄子慢悠悠向前踱,一路走,一路垂下头啃草叶子吃。连长安裹紧衣袍,半倚在车厢上,正迷迷糊糊打着盹,刮过身畔的野风之中,竟忽然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荒山野岭,怎会有人?她猛地睁开眼,瞬间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慌忙去扯马缰,想驾着车子远远避开,可谁知那马竟突然­精­神抖擞,昂首啡啡长嘶一声,便向着人声来处疾奔过去。连长安暗叫不妙,满心惶急,可人在车上颠簸不定,勉强维持平衡已然不易,真真是身不由己。任凭她使尽全身解数,马儿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卯定了那个方位纵蹄如飞。

星星点点篝火的明辉从天边鱼肚青的底­色­上次第浮现,原来是块颇大的宿营场——说时迟,那时快,连长安还未看清,马车已然奔近,她无计可施,只得一面死死扯住缰绳,一面缩着头尖声惊呼。营地上的人们想是方从睡梦中醒来,异状又发生得如此突兀,根本来不及辨明是非曲折,只是匆忙避让,四散而逃。

一时间男女老幼、粗细高低,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充斥在她四周,又飞快地被呼啸的风统统席卷了去——语言音调统统怪异,连长安一句也听不明白。

几乎是眨眼功夫,马车已冲出了营地;驾车的枣红马依旧疯一般向前狂奔。想是不巧碾到了大块的石头,整辆车子猛地从地面上弹跳而起。连带着长安也被甩起来又落下去,额头磕在了车框上,疼得一阵眩晕——更要命的是,缰绳从手中飞了出去,幽晞里但见一道灰­色­的绳影,随着马鬃狂舞的韵律上下翻飞。

车毁人亡就在眼前,危急关头,连长安忽觉脚下踏板重重一沉,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条手臂及时伸向她,牢牢挽住她的腰;而那条马缰更是变戏法儿般跑了回来,正攥在双粗大的手里,猛力勒紧!

转瞬之间,连长安已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委实是惊骇交加魂飞魄散。此时唯剩求生的本能,下意识抱紧身畔唯一的浮木,闭目缩肩,耳中但听得咚咚鼓响合着风声呼啸……许久之后,直到马车渐渐平稳、渐渐停了之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那鼓声是自己的心跳;原来自己……竟和个陌生人抱在了一处。

她心念一动,连忙放手,那人却不肯松,反用力搂得更紧。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四周朦朦胧胧的,连长安一抬头,只看见极近处一双如星亮眼,一口雪白的牙。她心头莫名慌乱起来,连忙挣扎,身边人大笑一声,抽回了胳膊,口中叽里咕噜倒出一连串话——见她没有反应,微微皱眉,又用稍有些生涩的汉话重复道:“它一个孤孤单单,想伴儿了。”

“谁?他在说谁?”长安不禁茫然,还待说什么,却见那人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以口作哨,清啸起来。

那啸声发自人身,却利如尖铁,箭一般直刺云霄。仿佛一柄看不见的钥匙,豁然打开清晨金红­色­的门扉。远处大团乌云裹着雷鸣奔近,越来越近,整个苍穹与大地以一种魔幻般的速度轮转起来,黑夜飞一般退散,白昼铺天盖地袭来——终于,初生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和尘土,映出其间数十匹骏马矫健如龙的英姿。

此情此景,连长安不禁倒吸口冷气。如此奔腾杂沓!如此气势磅礴!从朝阳升起之地如潮般涌来,分明不足百数,却仿佛有万万千千。

那人见她怔,也不理会,不由分说扶她下了车;自己则走上前去,解开缚在车辕上的枣红马。那马儿见了马群,本就躁动不安,此刻脱了缰,更不逗留,早飞一般奔了过去,很快便汇入大队之中。

那人口中的哨音一变,马群冲至近前、渐渐止步,围着二人三三两两散开。他双臂当胸环抱,笑吟吟看着它们在不远处追逐、嬉戏、撒欢……忽然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对连长安道:“我说得对,是吧?它知道它们在这里,它就是想要一个伴儿。”

那时候旭日方升,全世界的灿烂阳光都尽情挥洒在他一人身上。

——没错,当然。就连区区牲畜都明白孤苦无依的滋味;都想要寻找可以并驾齐驱、驰骋万里的同伴……她当然明白。

***

在那个拂晓,在连长安九死一生险些丢掉小命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误闯入的是怎么样一片营地。那个在危急关头对她施以援手的驭马人,统共只向她丢下了两句话,便跳上一匹尚未配上鞍桥、背脊□的马,以不可思议的骑术迎着朝阳、大笑着跑开去。在他身后,啸声悠长,马群不约而同昂起头来,天地间一片嘶鸣。

——连长安呆呆望着他跑远,身边只剩下没有马匹、瘫倒在地上的破马车。

她隐约猜到了,她猜得没错。她遇到了胡人。

“胡人”这个词,是对长城外异民族的统称,他们之所以甘冒奇险翻山越岭来到雁门以南,只是为了用自己养的牛羊马匹换些汉人的粮食用品,来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严冬。

——换句话说,他们是做走私买卖的胡商。

胡人中数匈奴最为强大,鼎盛时曾占据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匈奴内部分为诸多部族,部族间经常因牛羊牧场发生争端,内乱频仍。百年以前,实力最强的阿衍部首领一统草原,即位为“单于”,率领各部族一致对外,匈奴因此迅速坐大,渐成大齐北方边陲心腹之患。历代齐帝一方面仰仗长城之险,依靠连家等世袭门阀的助力阻挡外敌;另一方面还送去宗室女和亲,并开放榷场贸易——如此恩威并施之下,总算是勉强控制住这个不友好的邻居。

距今十载之前,膝下单薄的上一代匈奴单于英年亡故,身后只遗下一个幼子,麾下各部族分崩离析,纷纷离开被尊称为“黄金家族”的阿衍部,分散各地,自立为王。如此一来内耗严重,无论是声势还是战力,匈奴全都大不如前。大齐趁机以胡制胡、连拉带打,扶持那名|­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位单于,名义上是尊立“黄金家族”的正统,其实不过是养了一个年年朝贡的属国头领,一只大齐喂大的狗崽子罢了。

有了这听话的傀儡以及最好的屏障,北方战线果然日渐安稳。十年间小摩擦虽屡有发生,毕竟没有真正要命的刀兵之祸,久而久之,大齐不免渐生轻蔑之心,除了兵刃火药等个别禁物之外,对民间等闲货品的交易早已睁只眼闭只眼。于是雁门关南北衍生出大批走私商人,穿梭往来形成一条条暗地里川流不息的商路——其中,以汉人及胡汉混血儿居多;像连长安这一次遇到的、几乎纯由胡人组成的商队,十分少见。

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对此时的长安来讲,异族绝对有它莫大的好处。至少他们不会把大齐的敕令放在心上;他们根本不关心大齐倾举国之力正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整片土地上费心捉拿着什么人;无论是“大齐皇后”还是“最后的白莲”,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

——全然无关的陌生人远比利益冲突的同胞安全许多,至少他们没有理由害她,这就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从知悉他们身份的那一刻起,连长安便决定了要留在这些人中间。她孤身一个浪迹天涯总不是办法,若有这层身份作掩护,无论想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于是她费尽心思,几乎是一个一个攀谈,向他们讲述自己不幸遭遇强盗好容易才孤身逃出虎|­茓­的悲惨经历,恳求他们收留。那些胡商长久来往于长城内外,多少都会说些汉话,可他们看向她的目光里始终都是狐疑,总是摇头不语。

从平明时分一直到胡商们吃过早饭准备动身,这段时间内连长安足足碰了不下二十次一模一样的软钉子。她气得直咬牙,却不甘心就此放弃,在营地中东游西逛,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忙向一位四十许岁、皮肤粗黑的胡­妇­奔了过去。

真真天无绝人之路,巧了,那­妇­人正对着地上一盘裂开的马车车轮跳脚不休。

这一次,连长安不用再将口舌浪费在讲故事上面;她连说带比划,直接告诉那胡­妇­,自己有辆马车可以送给她,只求她上路时带着自己一道出发。

那­妇­人不像是听不懂的样子,却也没什么反应。只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末了,终于开了口——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劈面便问:“你的车子在哪里?”

车子自然还在原处,虽经过了一番大折腾,所幸并没有坏掉。那胡­妇­毫不客气,绕着车厢转了一大圈,便回去赶了一匹骡子来系在车前,将车子拉回去,把大包大包的杂物向上堆。连长安见她默许了自己的建议,当然喜不自胜,也不用人嘱咐,便动手帮忙——只可惜她本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下更是弱不禁风,连拎最小的包裹都吃力。倒叫那­妇­人一通好笑,笑声中浓浓都是奚落之意。

眼见各式各样的包裹杂物越堆越高,直将车子装了个满满当当。与此同时,营地中其他胡人大多也收拾好了行装,不约而同纷纷启程。那胡­妇­装完货物,手持马鞭坐在车前,挥腕一扬,骡子奋力向前——连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她似乎高兴的太早了。

“我呢?我怎么办?你答应带我走的!”她一面举起袖子挡在口鼻前,遮住四散飘飞的灰尘,一面大声喊。

胡­妇­再次大笑,用汉话朗声答:“没错,我说过带你走——只要你跟得上!”说着,一甩臂,半空中立时腾起一道鞭影,击在车辕之上,发出清脆响声;拉车的骡子,自然走得更快了。

左近的胡商看到这样的好戏,全都跟着笑起来。一时间车辚辚、马萧萧,番语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把连长安看成了一个驽钝的蠢才,一个现成的笑话;把那胡­妇­的诡计,当成了出发前的小小调剂。

长安气得满脸涨红,却依然没有发作。她拼命迈开步子跟上车队,高声喊道:“是不是我跟得上你就肯带我走?”

——也不知道那胡­妇­是不是听见了,只见大批车队一一从她身边经过,飞快地抛下她;只留下一路笑语,一路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

***

日升日落,又是黄昏。

一天的路程走到尽头,那胡­妇­扎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又想起了清晨时发生的滑稽Сhā曲。不过这念头只在她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飞快的消失——虽说商队带着大量马匹牛羊,加之还要小心翼翼躲避汉军的巡查,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距离;可那病恹恹的女人只凭一双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得上,不是么?

于是她安心打理包裹,与左近三家一起合力升起营火、煮水烧饭,享用今日的第二餐。穿山越岭千辛万苦绕过了雁门关,他们这一趟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在那个只有走私商贩才知道的秘密榷场里卖了车上的毛皮,足够换回许多许多东西……她才不要带上一个累赘汉人。

那胡­妇­大口嚼了一块面饼和两片­肉­­干­,还喝下了半袋山羊­奶­,随后和族人们挥手道别,悠哉悠哉爬回马车里枕着毛皮包裹躺下,很快便堕入了梦乡。在她的梦中是夏日碧绿的草原,风吹草低,一望无际。

——第二日清晨,胡­妇­是被外间嘈杂的说话声吵醒的,她一面嘟嘟囔囔埋怨这些人大清早就瞎折腾,一面慢腾腾步下马车,却险些给眼前的情景吓个半死!

几乎半个营地的商人都聚集在她的马车前,将一个满身灰土脸都瞧不清的人儿团团围在中间。

连长安循着商队留下的痕迹走了一天一夜,没吃没睡,连骨髓里最后一丝气力都给榨­干­了,全凭一股犟­性­强自支撑着,随时都会昏厥过去。可是她依然昂着头,见那胡­妇­出来,便用嘶哑的满怀骄傲的声音不紧不慢、不卑不亢陈述道:“只要我跟得上你就肯收留我——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千呼万唤始出来……

【二三】塞下曲

“……没想到你瞧着细皮­嫩­­肉­,却这么能耐,”坐在颠簸的车辕上,四十许岁、皮肤黝黑的­妇­人反反复复摆弄着手里的皮裘,时不时还举起来对着光线仔细端详,脸上带着笑模样,口中不住啧啧赞叹,“真是好手段,连毛尖都对得齐齐的,看不出来是拼的呢!”

车辕另一边,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温文笑着,答道:“额仑娘要是早知道,早就收留我了,是不是?”

那­妇­人脸上微红,放下手中皮件,颇有些赧然;嘿嘿笑了半晌,才道:“汉话怎么说的来着?‘常’姑娘,是赛塔尔额仑我‘有眼睛不会看山’呢……”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三日,北风呼啸,割面如刀。连长安混在这群胡商之中,已有十数日光­阴­了。

***

起初她不过是为了争口意气,真没有想太多,也不知是哪根筋儿拗上了,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谁知那一日的长途跋涉到头来竟然轰动了商队,顿时谁也不敢小觑于她。胡人生­性­利落,又最重英雄好汉,见她一个娇滴滴弱质女子能他人所不能,反从心眼儿里生出敬佩来。

于是连长安便顺理成章留在了商队中,真成了那胡­妇­“赛塔尔额仑”的伴当;从此什么异族身份、什么来历蹊跷,再无人提及了。

日日风餐露宿,吃着­肉­­干­喝着羊­奶­,不是不辛苦的。可与这些陌生人在一起,心绪前所未有的坦然平和,连长安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健起来;很快便脱了昔时苍白病弱的样子,皮肤中隐隐透出健康的红晕。收留她的“额仑娘”最开始总有些不情不愿,可渐渐的,见她能吃得苦,对谁又都是一副好­性­子,也觉得路上多个照应没什么不好了——再过六七日,待见识了连长安手底针黹功夫之后,更是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捡到了宝贝!

在连长安指下,一丈素帛也能花团锦簇、寸寸皆春,等闲缝缝补补又算得了什么?她在旅途间隙百无聊赖,见了针线有些手痒,便把几块不要的散碎皮料按颜­色­深浅割开,顺着纹理排好了,再密密缀在一起,想照着记忆中京中时兴的样子给额仑娘缝一副暖手的手筒。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些水磨工夫,谁料做出来效果却极好,不仔细拨开兽毛翻找,断看不出拼合的痕迹,额仑娘见了连连称奇。

额仑娘这一番千里迢迢而来,贩的就是皮货生意。从昂贵的黑貂雪狐,到次些的狍子貉子黄狼一应俱全。可无论皮料本身价值几何,只要形状不够规整,或是其间破损了一两处,那便立时变成次等货,再也卖不上好价钱,遇见苛刻的买主甚至血本无归都难说。如今见了连长安的巧手,她哪里肯放过?大包小包胡乱翻找一气,翻出几块颜­色­质地都极好的皮料——只可惜当初猎来的那个人手段不佳,­射­了好几箭都没能致命,反给毛皮上留下了不少难看的窟窿。

“‘常’姑娘,你瞧瞧……这还有没有的救?”

连长安微笑着接过,紧蹙眉头仔细端详,末了,摇了摇头:“补起来不难,可是……实在是破得太厉害,怕瞒不过人呢……”

额仑娘“啊”一声,满脸都是懊恼,不由拍着腿抱怨:自己实在不该存着侥幸之心,虽说当初收的价钱就不高,可贸然拿回来反压了货,总是得不偿失。

­妇­人满肚子盘算,越算肠子越酸,正郁郁,耳中却又听长安道:“……整张皮子断然是难补了,­干­脆做成小件东西吧,皮围脖、皮套筒……”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开五指一揸一揸量过去,又抬起头来调皮地朝额仑娘瞬瞬眼睛,“我瞧着刚刚好。”

赛塔尔额仑又惊又喜,一把抱住她哈哈大笑,口中不住赞叹:“哎呀呀,我的好姑娘!”

***

叶洲带着连长安穿行在群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二人分别之处,其实已接近雁门关口。凛冬将至,塞下苦寒,此地本应荒凉萧索鲜有人迹,也是连长安运气极好,竟然让她碰见了一群赶往关内“榷场”的胡人。

“榷场”这个词由来已久,本是大齐朝廷指定的官商与外族做买卖的特别地点。多建在塞外,就像是个小小堡垒,平常是四门紧闭的,只在特定季节特定时日才会开放买卖。可到了如今,除却寥寥无几的官办榷场外,私底下的交易地早多如雨后春笋,只不过商人们各有各的联络方式,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平素不为人知罢了。

榷场开放的季节一般都在秋天,可时下已然是初冬了,说起来这又与她脱不开关系。只因为今年齐帝大婚,迎娶豪族连氏之女,紧接着又异变突生,广袤大地一片风声鹤唳。商人们的生意前所未有的难做,赚多少银子也不如自己的命贵重,因而大多数都打定了主意放弃今年,但求安稳——汉人们少了毛皮牛羊,不过是冬天过得紧巴些罢了,熬一熬就过去;可胡人们没了粮食,没了食盐铁锅乃至针头线脑,却是万万的不便,没奈何,他们也只得反客为主,甘冒奇险循着崇山峻岭间的隐蔽小路潜了过来,便耽搁到如今。

连长安在商队中慢慢混得熟了,胡人们入夜围在火堆旁闲话之时,从不避她。甚至有几个好事的还特地跑来问些流言蜚语:“听说你们的单于杀了左贤王一家,闹得天下大乱,是不是?他不是才娶了左贤王的女儿做阏氏吗?那就是一家人了啊!你们汉人的道理还真是奇怪呢……”

每每此时,连长安总觉得恍若隔世。

她知道在这些胡人的话语里,“单于”就是帝王,“左贤王”就是仅次于皇帝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阏氏”则是帝王的正妻——她知道他们津津乐道、当成异闻来咀嚼的,正是不久之前的自己。

真的是……自己吗?她紧紧抱住胸口,不让怀中不住咆哮的“过去”挣脱枷锁冲出来。每每有人这样问,她便稀里糊涂敷衍两句打发他们去,她拼命将此刻的自己从回忆的漩涡中生生拽离,远远逃开;逃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现在姓常名安;她此刻并不是白莲……还不是时候……

“……‘常’姑娘,你有什么打算啊?”到达榷场之后,各家各户忙于搭起帐篷,整顿行李,准备开张;连长安则倾力投入针线活计,额仑娘一边欣赏着她做出的那几件成品啧啧赞叹,一边随口问道。

“打算?”长安一呆,恍惚笑了,许久,茫然摇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总之先避一避风头,养好身子再说。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总有一天她一定要报仇雪恨——但现下……现下首先要努力活下去。

额仑娘见她那模样,立时喜不自胜,连忙劝道:“你要是暂时没什么想法,不如就一直跟着我吧?我们换好了货便回关外去,凭你的手艺,在咱们部里立足,一点不难的。”

……雁门关外么?去……胡人的国度?

仿佛中了邪,听到这个提议,连长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若出了雁门关,他……他还找得到我吗?”

指尖忽然剧痛,竟是一失手被针狠狠扎了一下。连长安连忙将手指放进口中吸吮……她几乎以为她忘了;离开这么久,她第一次想到了叶洲。

——他不欠她的,她却欠他的;有一日她定会偿还他。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声道:“额仑娘,我猎了只肥狍子,烤着大家尝尝,喷香呢!就等你们了。”

额仑娘飞快瞟了长安两眼,诡秘一笑,眉眼弯弯,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悄声道:“是扎格尔来啦,你还不快出去?”

连长安立时从恍惚中收回思绪,简直哭笑不得。扎格尔便是初来乍到险些酿成大祸之时,救她一命的青年。胡人远比汉人直截了当,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自她留在了商队中,他便隔三差五以各种理由跑了来,长安就是再驽钝十倍,也不难明白他的心思。

——可她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她从今往后的人生之中,根本没有留给情爱一分余地。

“额仑娘,今儿个再赶赶,这块皮子就能做完了……”她苦着脸,推脱道。

谁料那胡­妇­一伸手,早将她手中做了多半的毛领子夺了去;粗糙的老脸笑成一朵花儿:“什么大事!可不差这一阵,就是不做也使得。扎格尔喜欢你呢,他是个好小伙子,快去快去!”

连长安眼见误会愈深,真真无奈之极,看来现下不把事情说个清楚透彻,往后只有越来越麻烦。她思索片刻,已打定主意,叹息一声,正­色­道:“额仑娘,不瞒您说,我已……有了婚约。”

额仑娘果然讶异,问道:“那你男人呢?”

连长安心中一颤,咬牙回答:“他……他因为某件变故……死了。”

额仑娘长出一口气,呵呵笑:“那就好办,不碍事的。反正他活着也不见得比扎格尔更好。”

连长安双目圆睁,真真是无话可说。

额仑娘忽而提高嗓子,对帐外喊道:“扎格尔,你先回去吧!我和‘常’姑娘一会儿就到!”

传进来的声音果然轻快的仿佛要飘起来:“好,额仑娘,一言为定!我可留着狍子腿等你们啊!”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了,额仑娘回过头来,对连长安道:“听我一句话,‘常’姑娘。长生天给女人心,给男人胆子;给女人羽毛一样的巧手,给男人铁一样的胳膊,为的是什么?就是让男人女人在一处的;就是让男人女人互相依靠的!你现在还年轻,你不懂得;等你有一天明白了,一晚上一晚上独个儿睡着,就是裹着再好的毛皮也暖和不过来呢!”

连长安起初还怔怔听着,可听到后来“独自睡”云云,猛然醒悟过来,一张俏脸瞬间通红,烧得发烫。她恼恨额仑娘擅自替她做主,更恼恨她言语无状,心下又羞又气,偏偏梗着脖子想不出半句应答的话。末了,好容易才硬生生挤出一句:“为什么?你不就是独自一个人?偏把我想成那种……那种……我就不能跟你一个样?”

额仑娘哈哈大笑,满脸都是自得:“我?我嫁过三个响当当的汉子,我生了四个硬邦邦的儿子。我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要不是我家小子和扎格尔是好安达,我从他还没马鞍高的时候就看着他长大,我还真想和你争争看呢!”

【二四】胡儿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对额仑娘的说辞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能苟同,连长安终究还是去了——从始至终,一直冷着一张脸。

她自觉态度足够敬而远之,足够立场鲜明;稍有点眼­色­,早该嗅出空气里浓浓的“拒绝”的味道。只可惜胡汉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她的锦囊妙计到头来全都变成了想当然。她越是冷,越是逃,越是不理不睬,扎格尔反而贴得紧紧的,半步不离,叫连长安一想起来就头痛万分。

扎格尔驯得好马,还是个不错的猎手。火堆上驾着的狍子­肉­早已烤得酥脆,香气扑鼻油脂满溢,仿佛涂了一层红亮的酱汁。他也不怕烫,赤手伸过去,两三下便卸掉了狍子腿。先将表示“敬意”的两只前腿献给火堆旁年纪最大的两位老人,紧接着拣出一条肥美的后腿,笑吟吟送到连长安跟前。

那条后腿带骨总有两尺长,美食当前,的确令人食指大动,可是连长安心中分明有根致命的毒刺扎着,就是龙肝凤胆她也万万不愿去接。想要顺水推舟,将那东西让给额仑娘,谁知道四周眼巴巴瞧好戏的人儿忽然一齐大笑起来;额仑娘则秋波流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忙忙啐一口在地上,远远躲开去。

胡语错杂,彼伏此起。人人瞧向她的目光中,都带着三分笑意。连长安越发笃定自己是被戏弄了,可偏偏明白戏弄自己的那些人未必存着什么歹意,想要生气,又觉无力。心中存有三分恚怒,却生发作不得,只嗓子眼儿里一阵阵噎得难过。她将那块用油纸衬着的狍子腿紧紧捏在手中,打定了主意一丝也不入口。

她在那边暗自生闷气,扎格尔早将狍子­肉­一块一块割开,分给火堆旁的众人,只留了另一只后腿给自己。各人凭本事得的东西最好的一份归自己,其余全部族共享,在胡地这是不言自明的规矩,众人也不推辞,都笑着接了,还不忘说两句调侃的话,一边说一边用眼尾偷瞄向气鼓鼓的连长安,越发显得­阴­阳怪气。

好容易一只狍子分了个­干­­干­净净,一袋一袋羊|­乳­和马­奶­酒传开来,扎格尔拎着他那只油渍渍的狍子腿,大咧咧坐倒在长安身边,见她一点没动,问道:“怎的?不喜欢吃么?”

连长安对他本无恶感,何况无论怎么说,人家到底救过自己的­性­命;但此时满肚子都是愤懑,再加上杯弓蛇影,总觉得扎格尔一定有所图谋,禁不住都往坏处去想。见他过来,猛然觉得怒火上冲,硬邦邦将狍子腿递过去,低声喝道:“还给你!”

扎格尔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笑起来还像个小孩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晃一晃手上另一只腿骨,笑眯眯答:“想着我?谢谢啦。我有,那份是给你的,很好吃呢!”

连长安见他这幅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这“烫手山芋”直接丢在他脸上算了。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说得再对也没有;毕竟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知道那样做未免太过失态,有理反倒变成没理了。

连长安见他吃得开心,自己却险些憋成内伤。恼怒到了极处,心一横,狠狠一大口咬下——怎的?我还怕你不成?

谁料道扎格尔烤得狍子是一绝,外皮焦酥,内里的­肉­质却是­嫩­滑多汁。她本只想胡乱嚼一口泄泄火气,谁知道一双贝齿开阖两下,不禁双目圆睁,险些将自己的舌头也给吞下去。

扎格尔见她吃得香甜,心中自然也欢欣不已。不住道:“好吃吧?你慢慢吃。不够我这只也给你,嘿嘿嘿嘿……”

这只狍子的个头算是小的,可尽管如此,一只后腿连长安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胃口好”从来都不是汉人欣赏的大家闺秀应当具备的品格;她听了这话,更是狠狠白他两眼——可那怒火毕竟馁了,到头来,一半依然好气,另一半却莫名化为笑意。

“……蛮子!”她细细嚼着口中的美味,在心里恨恨骂一声。

这一餐众人吃到酒足饭饱,营地中的气氛空前热闹起来。不知是谁凑过来对着扎格尔一番叽里呱啦,扎格尔红光满面,回头看她一眼,重重点了点头。那人显然兴奋极了,站起身向四周高喊,一时间欢呼声宛如雷动,人人都道:“阿克达!阿克达!”

连长安虽不通胡语,可毕竟待了一段时日,也能听懂几个常用的词。她知道“阿克达”便是“好极了”的意思,不由转头观望,也起了三分兴趣。但见扎格尔大踏步走回自己的营帐,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拿着一柄奇怪的乐器。

——应当是……乐器吧?四四方方的兽皮蒙制的音箱,一条微带弧度的木柄,装着五根鹿筋弦;抱在怀中的架势就像是汉人女子弹奏月琴,可手指拨上去,那声音却远比月琴悠远高亢多了。

营火跳跃,众人欢腾,扎格尔调了调琴弦,一串嘈嘈切切的疾音在他手下迸开,如马蹄踏玉,奔流而至。调子算不上繁复,却和汉人的丝竹声迥然不同,悠扬婉转,首尾相接,一遍弹到后来,刚好是另一遍的开始,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简直天衣无缝。

一­干­胡人显然都很熟悉这音调,很快便随着低低哼唱起来。更有几个年纪轻的,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合着节拍、绕着火堆翩翩起舞。

连长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样样新鲜,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回这边,眼睛都不够用了。曲调的节奏愈来愈短促明快,从火堆旁站起来载歌载舞的人儿也愈来愈多,就连她都不由自主随着琴声用脚尖打起了拍子——当然,那是非常非常失仪的,她一旦觉察,立刻强迫自己忍住。

扎格尔弹琴的手指忽然一顿,口中说了句什么。众人闻言全都笑起来,就是连长安也不自禁笑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

调子渐渐和缓,分明还是一样的音韵,只是那股放声大笑、纵酒狂歌的气氛再也不见,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浑厚的伤感。扎格尔手里的琴音越发明澈,仿佛透亮的溪水,潺潺淌过之处,他的歌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连长安真的从未听过如此醇正清越的嗓音,犹如一柄利刃划过头顶铁青­色­密布的­阴­云,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只剩下又高又远、一尘不染的湛蓝­色­的苍穹。以至于自己的喉管中也忽然一阵哽咽,那颗­干­瘪的心紧紧纠在了一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欢喜以及莫名的哀愁错杂着喷涌出来。

扎格尔抱着琴,纵声高歌,缓缓踱到她面前。起初是用胡语,后来则变成了她能够听明白的汉话:……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古乐府《横吹曲?折杨柳歌辞》)

——她忽然明白,他是在为她献唱;他是在唱给她听。这绝非柔美旖旎的情歌,可是她的心……却无端为之震颤不休。

***

连长安沉醉在音乐的魔力之中,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她茫然望向不远处的营帐,猛地一惊,这才从迷蒙间醒过神来。因榷场买卖总要持续个几天,总不好一直睡在马车上,从到达的那一日起,她和额仑娘便合力搭起了这座简易的帐篷;帐子里并不算大,但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不过这一夜,她站在营帐前,忽然迟疑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帐篷外悬着一条绳子;而绳子上挂着张上好的雪白的毛皮。

莫说当年的驸马府富可敌国,替入宫做皇后的女儿准备的陪嫁可谓琳琅满目;就是这几日陪着额仑娘收拾货物,好的坏的各式各样的皮子连长安早就看惯了。可是她此刻站在这里,摸着这块毛皮,搜肠刮肚却拿不准是什么动物身上的。瞧颜­色­通体如雪,没有半根杂毛,只可能是最好的银狐或者雪貂;可无论是银狐还是雪貂,全都不可能剥下这么一大张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拼皮子的拿手好戏,连忙将毛皮翻过来,细细摸索针脚;只可惜忙了半晌,一点端倪也无。

无论是什么动物,有一点是确定的:它定然极稀罕,也就是说,价值不菲!

额仑娘那些最好的宝贝她都看过,并没有这么出挑的;又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帐篷门口?这无异于丢一箱金子在别人家墙外,太也不可思议。

连长安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不能把这么值钱的东西留在外头不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卖了她也赔不上。稍作计议,她便将那皮子取下来小心翼翼卷了一个卷,珍而重之的收进帐内,想一想犹不安心,­干­脆放在自己当做枕头用的包袱旁边。彻底安置妥当了这才脱却外衣躺倒,打算待额仑娘回来了再计较。

纵使隔着一层帐篷,隔着半个营地,传入耳中的歌声依然缕缕不绝,热闹以极。她是从那些幸福的人儿之间逃出来的,她片刻也无法再待下去。腔子里那颗不争气的心实在跳得太快,简直……简直近乎恐惧!那样彻头彻尾的快乐委实太过强烈太过直白太过突兀,她……承受不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又是这样一首苍凉而悠远的歌,不止三四个人,而是许多许多声音用汉话同声唱和——可是,无论多少人,也压不住扎格尔那出类拔萃的嗓音。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由衷艳羡他们的无忧无虑,艳羡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快乐;几乎连自己都把持不住,要在这快乐的氛围中沉沉醉下去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还有快乐的能力?她本以为自那日起,人生已彻底变­色­;执掌幸福的器官早就枯萎了呢……

……真奇怪,都这么晚了,额仑娘怎么还不回来?

连长安和衣而卧,身上盖着一条旧皮袍,在萦绕不绝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皇宫,只不过身上再不是沉重繁冗的钿钗礼衣,头上也没有横七竖八簪满金凤银鸾。她一身短袍,翻领、对巾、窄袖,长及脚踝的束腰裙,头上戴顶Сhā着鲜艳羽毛的小小扁帽,就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胡人女孩儿。

在梦里,她无牵无挂无伤无痛;她非常非常快乐轻松。

歌声再起,洒满阳光的美梦倏忽融化。她又一次站在承天门侧的西配殿中,原来那歌儿竟是从垂死的小叶口中缓缓溢出来的,她一边唱着,一边缓缓断气……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连长安猛地惊醒,直挺挺坐起身来,汗重衣衫。

帐篷外已然万籁俱寂,欢宴散了么?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要散,那当初又何必聚呢?既然注定失去、注定绝望,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她得到、让她满怀瑰丽幻想?

连长安突然想哭。自那日小叶死在她眼前,她曾以这清晰深刻的死亡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徒耗眼泪。在那之后,无论是面对着深爱之极也深恨之极的人儿,还是面对着被丢在夜半荒野之中的自己,她一直坚守着这个誓言。可是现在,她竟被这柔软的毫无威力的歌声直击内心;她险些忍不住,真的想要哭了。

不一样的,果然是不一样的。连长安背负着无数人的血泪­性­命,连长安背负着沉重地足以将她生生压垮的“过去”;那个快乐的随心所欲的胡人少女,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她独坐半晌,喟然长叹。湿透的衣裳隐隐透出寒意;她猛地一个冷颤,连忙躺倒,将皮裘拉高,一直盖到脖颈。

便在这时,一阵冷风吹入,营帐掀开一条缝儿,有人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擦过地面的牛皮靴子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只借着那倏忽闪现的几缕星光,也不难辨认的高大的身影……

是个男人!

【二五】风雷动

作者有话要说:红果果的“床”戏,嘿嘿……

连长安一动不敢动,右手伸在怀里,紧紧握住一把牛骨柄的短刀。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身在这群异族之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并非什么正经兵刃,只是胡人们割­肉­大啖时所用的食器,连长安来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待身子稍稍恢复,她便向额仑娘自告奋勇帮衬炊事,每一夜餐后都借着收拾扫尾的机会,将这刀偷出来藏在身上,等天亮时再赶在早炊前放回原位——不揣着它,她万万不敢阖眼。

对于即将发生的某些危机,她更是准备了许久去应对,只不过……预备是一回事,真正遇到了,身为女子,没有不害怕的。

——害怕……吗?我本就不是无所畏惧手段凌厉的豪杰,我拥有的只是坚韧;我终究不是连怀箴……我的确无法止住这份恐惧,但我也绝不会被这恐惧压垮掉!

从外头进来的登徒子显然有了醉意,还未走到连长安跟前,她已嗅到一股强烈的马­奶­酒的气息。她依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努力维持和缓的呼吸。那人静立片刻,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状,慢悠悠俯下身去,顺着地上铺的毛毡一路摸到她脚边……然后,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

连长安用三根手指缓缓将刀鞘推开一条缝隙,指尖触到了内里冰凉的刃,刺骨寒。

黑暗里“噗”的一声轻响,是厚重的皮袍落在了铺着羊毡的地上。连长安手里的匕首已然无声无息拔出了一半,胸口绷得紧紧的,几乎炸裂开来——她只等他扑上前……他只要胆敢碰她一根手指,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他去陪葬!

她怕什么?难道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么?

***

外间虽是夜晚,毕竟还有营火的余晖,还有头顶星月些许的光。扎格尔掀开帐子走进来,只觉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子里的酒意一阵一阵上涌,烧得皮肤火烫——也许这是酒的关系,也许根本就是无法压抑的狂喜——待目光终于适应了周遭的环境,他隐约看清自己送来的雪豹皮正好端端摆在帐子的另一边。在那个瞬间,扎格尔只觉身子一轻,简直就要飞起来了!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祝祷,感谢万能万有、广大慈悲的长生天。

他喜欢她;他从不待见娇滴滴的汉家女子,可是她完全不一样。当她灰头土脸出现在营地里,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见半分卑躬屈膝的时候,她着实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故老相传的歌谣里说:克图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间绷上一张弓弦,以此把泥海割成两半:一半诞生男人,另一半则诞生女人……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记得之前,曾经是你身体上的一部分;你知道她一定存在,因为你心里有个伤口日日疼痛,但你不会知道她是谁,不会知道她在何方……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百无聊赖的清晨,他见马儿们被拴得狠了,着实可怜,便早早起来将他们松开,无拘无束好一阵尽兴奔跑……然后旭日初升,光华灿烂;仿佛是个奇迹,她出现了。

可惜她不是马背上养大的草原红妆,他不能直接走到她面前,对她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甩得鞭子我能拉开硬弓,我还会夜夜在你帐外弹奏东耶琴——所以,请你牵着你的牛羊跟我走吧,我最心爱的姑娘……”

汉人多如牛毛的臭规矩他约略知道,他若真的这样做,除了把她吓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他左右为难,他辗转反侧,鄂尔浑河畔大名鼎鼎的扎格尔阿衍总算也踢到了铁板。他实在忍耐不住,他满怀都是相思的苦;只有额仑娘满布沟壑的老脸笑成一朵花:“祁连山里硬得连刀都砍不动的冰疙瘩,一烤火就化了……你担心什么?”

额仑娘是个人­精­,她的话他多少有三分信。于是他心存侥幸,真的送了“达挈”给她,只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干­脆就收下了!

在草原上,每一位青年想要迎娶心上人,都会从自己亲手猎来的毛皮里选出最好的一张送过去当信物,在婚礼那天晚上,便用这张“达挈”来包裹新娘——也是真巧,这一趟才离开大­阴­山不久,便叫他遇见了极其稀罕的白豹子;那也是因为长生天知道,千百年前从他身上割下去的那个女子,就要出现了,是吧?

扎格尔俯下身,在毛毡上膝行向前。他不着急唤醒她的羞涩,而是像代代相传的神圣仪式中规定的那样,捧起那张雪白的毛皮,在帐子里抖开,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徐下落的白­色­云朵中,寒芒一闪!巨大的死亡气味,扑面而来!

***

连长安蓄力已久,此时全无征兆蹂身疾扑,倒也生出雷霆威势,令人猝不及防。饶是扎格尔反应奇速,也只来得及在间不容发时向一旁滚倒,同时抬手去挡。

连长安这一刀委实饱含了长久的恨意和怒火,有如跗骨之蛆,死死追着他的要害不放——他滚倒,她便也随之滚倒,两只手紧紧攥住刀柄,膝盖顶着他的小腹,整个身子的重量统统压在了刀锋之上——可怜扎格尔一只手正巧卡在她身下,仅剩的另一只使尽全力,也不过险险将她的胳膊推开了一寸——霜刃的尖端终究贴着他的脖颈划了下去,重重钉在地上。

帐子里的空间本不大,连长安是气力耗尽再难凝聚,扎格尔则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两个人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竟僵在那里,各自呼呼喘气——只是姿势实在暧昧之极;就是寻常情侣肌肤相亲,都不见得有这般紧密。

这不过电石火光转瞬之间,扎格尔心头酸甜苦辣百味陈杂,早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要杀他?她怎认出他的?这是她设的局?谁派她来?他该……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只觉得自己满腔滚烫的血迅速冷了下去,脑海里纷纷扬扬落了一场大雪;犹如一望无际的空旷的草原,四处一片白茫茫。

……黑暗之中,咫尺之内,她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你发誓,”她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你发誓马上滚出我的帐子!今天晚上的事情……就算……就算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扎格尔愣住。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汉话已学得不错了,他怎么……怎么忽然就听不懂了呢?

连长安见他毫无反应,心内一阵惶急。她自知体力有限,又先下手为强,短时间不落下风是可能的;可是只要他缓过劲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唯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她方才那一刀没有扎中,狂热泄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此时唯一的活路便是趁这最后的机会,逼他自己立誓——据她这几日的了解,胡人对誓约极为看重,这是她唯一的凭借了。莫说她已失了先机,再也杀不了他;就是可以,难道她真的要再次背负血债,独自亡命天涯不成?她能逃得过胡人的快马么?

“你……你说什么?那这‘达挈’你没有……”刀下人似乎动摇了,连声音都隐隐改变。

连长安努力咬出自己最冷酷最威严的声音:“你少说废话,快发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曾有个男人……曾有个男人就死在我床上,我亲手杀过这样的人!你难道也想尝试?”

沉默,良久沉默……保持着同样的别扭的姿势,连长安渐渐觉得手足酸软,愈来愈难以自持。她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此刻纯粹是心理上的角逐,是­精­神中的斗法,她一定要忍耐到他坚持不住认输为止——刀锋及颈,她就不信他一点也不害怕!

忽然,黑暗里传来“嗤”的一声笑,话语绵绵,仿佛讲着戏谑的情话:“……好啊,那我就试试看吧。”

这一下轮到连长安呆若木­鸡­无话可说了。

扎格尔的声音再悠闲随意不过,轻飘飘笑道:“若我是个男人,在敌人刀下自然宁死不屈;若我不是男人,那说的话还有意义吗?誓言是舌头底下的金子,我是不会随便说出口的。你想好了就动手吧。”

连长安大睁妙目,怔怔问:“你真的……不怕死?”

扎格尔的嗓子甜如蜜糖,带着种黏黏的味道:“你是我认得的第一个在‘达挈’下头动刀子的女人,我怎么不怕?不过,你有刀,我也有;在床上输给女人,那还叫男人吗?”

他趁她愣,也不顾凶器就Сhā在自己要害之侧,竟侧过头去,吻向她握刀的手。­唇­下肌肤柔滑,宛如上好的瓷器;他的话音也柔软的像是在瓷器上描着花——轻如耳语:“……我告诉你,好女子其实不用动刀子;男人有两柄刀,只要你降服了其中一柄,另一柄就任你驱使,绝对比你自己使得好——怎么样?你想不想试一试?”

刹那间,连长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然涌到了头顶,直气得胸口一阵闷痛,几欲昏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谋算什么计较,张口骂道:“你无耻!”

扎格尔低沉透明的笑声在黑暗里漾开;有如泉眼上一瓣一瓣晶莹的涟漪。

***

——像是与他的笑声遥相呼应似的,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群的嘶鸣。连长安羞愤交极,自然充耳不闻,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她一把拔出刀子,狠狠又向下扎。

扎格尔的铁掌在滟潋刀光间穿过,一晃便避开锋刃,狠狠切在她的腕子上,随即用力一扭……连长安只觉脉门附近酸麻剧痛,连骨头都要断开;她勉强握住刀柄,却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

他劈手夺了她的刀;就势一滚,已将她掀倒在羊皮毡上。

一招之内,连长安便受制于人,顿时心丧若死。可是斯情斯景,眼见就连自戮、保住最后一分尊严亦是不能了——何况,她是决计不会求死的;她若想逃避那些背负,早就死了,还能等到现在?各式各样可怕的预感在她心头一闪而过,种种滋味不消言说。只是……奇怪的,等了许久许久,那天杀的蛮子竟然不再动作?只是牢牢箍住她的手,半压在她身上,仿佛入了神。

连长安不知道,马嘶声一响,扎格尔浑身上下立时紧绷。胡商们驻扎的营地位于绿林幽谷之内,作为榷场使用由来已久,极其隐秘。而带来的那群马,便正好圈在谷口附近。胡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马匹对他们来说,是再亲近不过的伙伴;这一路行来又是扎格尔负责照料马群,驱使它们翻山越岭,早就混得熟稔不过。各式各样的马鸣之声落进连长安耳里,根本辨不出异样;可是扎格尔不同,听到的瞬间他几乎像是给只铁锤狠狠砸了一记:毫无疑问,有外人闯进了山谷,大事不妙!

大惊之下,旖念顿消;他再也没心情和她玩打疼骂爱的游戏。此时此刻,唯有安危——她的安危,自己的安危,还有整队部族同胞的安危生死最为重要。

他果断制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凝神思索片刻,已然有了计较。

“……马上跟我走!”他对她说。气势不怒自威,坚如铁石,铿然作响。

连长安终于觉察出了异样,她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扎格尔已然催促道:“快点!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将她从地上一把扯起身来;微一犹豫,三下两下又将那张雪豹皮折好,塞在她怀里。“相信我!跟我走!按我说的做!”

——相信?

心绪瞬间平静,怀里有个冰凉冰凉的声音幽幽在说:“真可惜……连长安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里;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二六】金兰断

周身劲装的斥候在马前单膝跪倒,高举双拳一拱手,大声报告:“启禀提督大人,叶洲狡猾异常,属下无能,让那逆贼……逃了……实在是谷中别有乾坤,且有大股人马在内安营扎寨。属下不敢打草惊蛇,特来讨大人示下。”

马上人头戴乌孙冠,腰佩弯刀,身着绣服,胸前绘着游鱼,闻言微微皱眉;他还未及说些什么,旁边副将打扮的军官已抢先开口道:“何提督,此处荒山野岭,怎会莫名其妙有这许多人在?定是天佑我朝,叫咱们找到‘白莲逆党’的巢|­茓­了!”

——他刻意强调“白莲逆党”四个字;一边说着,一边挑衅似的用眼尾扫一扫自己的主官,心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凭什么?他蒋兴禹在廷尉府苦熬了十二年资历,刀头舔血费了多少心机才熬到如今千户的位置;而这家伙乃白莲余孽出身,根本就是阶下囚徒,不过见机得快,早早降了,就被陛下重用青云直上,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廷尉府的大提督。命运何其不公!

蒋千户这点小心思,马上人怎会不知?只不过他心里实在揣着天大的风云,可没那个闲工夫与井底之蛙争一日长短——没有错,此人正是不久前的“白莲三尉”之一,在紫极门宫墙上亲眼目睹连长安纵身一跃的何隐。

何提督上任第七日便接到线报,说是有了自己曾经袍泽兄弟的确切消息。朝廷给叶洲定的赏格早已超过千两,是实打实的“天字第一号”钦犯。起初他一直神出鬼没踪迹难寻,可最近不知怎的,经常于并州龙城、上党、西河等郡县频繁露面,似乎在沿路打听什么人。何隐真真大喜过望,立刻率部昼夜兼程马不停蹄从玉京赶了过来——叶洲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己方的情势必定会改善许多。

廷尉就是廷尉,暗地里无数只眼睛盯着你,防不胜防。纵使叶洲再怎么行迹飘忽,十数日下来,终究还是给他们咬住了尾巴。好容易集合兵力追到此地,连何隐自己都动了上手,可谁知道,竟功亏一篑,竟没把人给留下!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上天还是不肯眷顾他么?

何隐不禁长叹一声,回头问道:“被叶……被那逆贼打伤的几个人可有好转?”

随队的医官磨磨蹭蹭上前,迟疑着回答:“大人,那……那逆贼掌上的毒着实厉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小的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好主意,只有等回去……回去翻了医书……”

何隐再叹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脑海里想起中毒之人周身皮肤尽皆暗紫的可怖模样——又是这种无名奇毒,和“他”中的一样。这毒究竟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愚夫愚­妇­口中的“白莲诅咒”不成?连京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区区廷尉府的小医官又能有什么办法?

“……叶兄弟,”遥望着远方无尽的暗夜,他不禁喃喃自语,“你可知道真的出了‘大事’……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解释呢?”

***

……道道刀光宛如匹练,百日之前还亲如手足的两个人各持兵刃激斗在一处。他们师出同门,往日里早就切磋惯了;他们了解对方,几乎与了解自己没有分别。他们谁都不敢有丝毫的迟疑丝毫的失误,刀剑是不长眼的——这一边与那一边只隔着一道窄窄的刃;这一边与那一边却是“你死我活”。

“铛”的一声响,二人的兵刃击在一处,又迅速分开——和之前无数次交手一般,终究是不分胜负。叶洲眼中忽然显出一抹厉­色­,左手一拍一抹,自己的刀锋上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殷­色­的血液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滑落。

“……别逼我杀你,”他沉声道,“速速带着你的狗滚开,‘提督大人’!”

何隐听到这“提督大人”四个字,心中已知不好。可此刻人多口杂,一时半会也分辩不清。他只得软语道:“叶兄弟……”

“谁是你兄弟!”叶洲猛地抬起头来,目眦尽裂,眼中泛血,“我的兄弟都死在紫极门下了,我的兄弟都死在你们廷尉府的大牢里——您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叶某人断乎不敢高攀!”

“叶兄弟,你有所不知,京城……京城有变,此刻……”

“我当然知道‘京城有变’!上千兄弟血流成河,我一天一天都梦到!”

“你听我解释……”

“无须解释!我只问你,何隐,你忘了你的誓言了么?我离开玉京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呢?你护卫的白莲死了,宗主,还有……还有副统领,他们统统都死了!你凭什么还活在世上?”

何隐知他怨怼极深,加之不明就里,方成今日的误会;故此一直忍气吞声努力辩解,只求自己的一退再退能换来他的平心静气。可泥人毕竟也有三分土­性­,听着这番话,他再也忍耐不住,反诘道:“我自有我的理由……反倒是你,qǐζǔü大变当前籍故遁走,落得轻松自在是不是?白莲遭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若该死,你又凭什么活着?”

——他却不知,“大变当前籍故遁走”这八个字,正是叶洲一生所恨;也是他近来最大的疑窦与心结。他一语中的正巧戳在他死|­茓­之上,可比打他一拳砍他一刀严重多了。

果不其然,叶洲不听则已,一听之下,脸­色­瞬间死灰,又猛地铁青。他本就对他生了罅隙,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转眼已无弥合的可能。

何隐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放低姿态,劝道:“总之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解释……”

孰料叶洲冷冷一笑,刀光如月,早削断半片衣袖,狠狠抛在地上——那衣袖上染着他掌心的紫血,空气中有股奇异的幽香。

“……废话少说,一起上吧!”他说。

——割袍断义,二十年交情就算我叶某人瞎了眼睛。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

“……大人……大人?咱们既然寻到了此处,怎能放着这些祸患不管?”

身旁的蒋千户兀自口沫横飞喋喋不休,打断了何提督的思绪。

何隐心中洞若烛照,廷尉府此番兴师动众­精­英尽出,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叶洲凭借一双诡异的毒掌硬生生打出条血路逃进山里,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为了众人的前程着想,寻个锦囊妙计补救正是耽误之急。蒋兴禹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照他的意思,是想把这山谷里驻着的人统统当成“白莲逆党”,统统砍了去充数。如此一来,一番大过转眼变成大功——果然够狠!

他如今势单力孤,形势又日渐险恶,否则也不会对叶洲势在必得。可惜……只可惜……事已至此,何提督也不得不从权了,至少现在还不是和这伙衣冠禽兽撕破脸皮的时候。他的助力实在太少,哪怕多一个人也好;他的敌人又实在太多,哪怕减去一个,也是减去了一分危机……

纵使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何隐此时也已别无选择。只有淈其泥而扬其波,只有……同流然后合污。

——可是,身落泥沼,忍辱负重,就真的能够等到沉冤得雪、出污泥而不染的那一天吗?

——叶洲……也许我们的道路,从紫极门下的流水被弟兄们的血染作通红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南辕北辙了……

“……蒋千户所言有理,本提督要彻夜赶回玉京,此地就委你全权署理善后事宜。记得,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也别做得太‘过火’,懂么?”

何隐吩咐完毕,勒转马头——他在心中徒劳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聚啸山林,也不会是什么本分良民,就算……就算他们时运不利吧……”

***

时运不利的人们正在奔跑。

扎格尔紧紧攥住连长安的手腕,一面扯开喉咙疾声高呼,一面拽着她夺路而逃;在他们身后,早早堕入黑甜乡里的营盘瞬间炸开了锅——雷鸣般的马蹄声已动地而来。

这些人并非寻常官府,就是等闲的军队也绝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个个□良驹,手里刀剑雪亮,马蹄所到之处,火光四起,人命贱如蝼蚁。

……忽然,扎格尔停下了脚步,稳稳站住,转过身子回望——险些和跑得晕头转向的连长安撞了个满怀。他一伸手,已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叮咛道:“小心。”

这一趟疾奔,让连长安几乎断了气。可恨自己在体力上委实吃亏太多,奋力挣扎了两下,依然挣不脱他的怀抱……扎格尔的笑声低低落在她颈边,终于松开了胳膊。

——也不知是第几次,她在肚子里暗骂:“蛮子!”

二人此时已跑到了山脚,扎格尔在四周逡巡了片刻,便伸手按住她的肩,逼她蹲伏在一处由岩石与灌木合围而成的空|­茓­之内。这里遍地都是碎石,马匹经过,一不留神就会伤了蹄子,的确是极好的庇护所。夜半三更,只要不是一寸一寸徒步搜过去,断乎找不到人的。

“你躲在这里,等我回来。”他对她说。

可惜这句话决计打发不了如今的连长安,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追问:“那你去哪里?”

扎格尔在­阴­影下璨然一笑,答道:“你不必担心,我自保有余。”

连长安见他这时候还在自作多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忙分辩:“不是,我是说……”

扎格尔伸出一只手指贴在她的樱­唇­上,轻声道:“他们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去引开他们;瞧瞧还能不能多救两个人……”

——冲着你来的?连长安忽然想要冷笑。她低低垂下眼睫,暗暗想:“他们是来找我的……又是白莲的冤魂勾来的恶鬼吧……”

(作者忍不住Сhā花:哎呀呀,小扎,小连,你们真是……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总之你相信我,在这里好好躲着等我回来。”远处的惨叫此起彼伏,一声急似一声,救人如救火。

这一次连长安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默默听着,仿佛同意了——至少,扎格尔相信她已经同意了。他依依不舍望她两眼,末了,轻咳一声纵身而去,留给她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孩子般的笑脸。

连长安蜷着身子窝在藏身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空气冷得肃杀,两侧树木的叶子大半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交叠着伸向空中;头顶那冷月的光便顺着枝条间点点的空隙淌落下来,紧贴在树皮上,泛出一层浅淡银辉。方才因激烈奔跑而短暂麻痹的五感终于苏醒:幽暗而寂静的美景,远处传来的凄厉哭叫,空气里泥土的香和血的腥臭,喉咙深处难以言表的苦涩……所有的一切同时翻涌上来,连长安眼前金星乱冒,胃里阵阵抽搐,忍不住别过头去,不住­干­呕。

——便在此时,暗夜里的邪灵将一句话轻轻吹到她耳边:“他是骗你的……”它们桀桀笑着,反反复复在说,“他去找人来抓你了;可怜你傻傻在这里等,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连长安满心烦乱,狠狠一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头脑中要命的心魔驱赶出去似的。

“滚开!”她在心底怒吼,“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以为我不过是个路遇强盗的孤女罢了……”

“……哈哈哈哈,你信吗?连长安,你真的相信你那愚蠢的谎话能骗得了人?”

“我为什么不信?总不可能这世上,人人都存着害我之心。”

“你忘了吗?你是白莲哪,最后的白莲……哦,对了,你还是大齐的‘皇后娘娘’呢……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我不是什么‘白莲’,我就是我!我就是连长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真的以为自己逃得过这个‘利’字?”

“可是……”

“……难道你忘了?”

忽然之间,耳内嗡嗡作响,一股莫大的疼痛袭来,犹如刮骨的刀。奇怪,痛过之后,周身上下反而轻飘飘的,天地间空明一片,再无半丝挂碍了。

连长安努力抑制即将滑落的泪水,扶着酸软的膝,站起身。

——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在她的身前身后放声大笑:“连长安,难道你忘了慕容澈吗?”

【二七】夜如磐

营地内早已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呼喝与哭喊。也实在是巧了:前半夜一众胡商欢歌烈舞纵情喧闹,痛快出了一身汗又饱饱灌了半肚子酒浆,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半蒙头好睡香梦沉酣。谁料想,夺命的恶鬼忽然从天而降,这变故实在突兀,来得全无征兆。

扎格尔安置好连长安,快步奔向营地。无论如何,有可能惊动今夜这般强悍敌人的,除自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虽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走露了风声,总之这一刀一刀正在收割的死亡断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扎格尔忍不住长长吁口气,用耳语般的声音苦笑道:“长生天,难道我真的是生来便带着血孽么?”

胡商的数目总计不过百余,虽大多有些功夫傍身,可毕竟只够对付对付寻常毛贼;而廷尉府今夜为叶洲倾巢而来,出动的尽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这“善后”的二十余骑各持利剑宝刀,武艺也不乏惊人之处;加之又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当真是势如破竹。

——可他们毕竟骑着马;在马背上有什么便利又有什么不便,这点儿没人比扎格尔更清楚。他眼光六路耳听八方,瞬间便找出一条较安全的通路,躬身在冲天的火光与帐篷的­阴­影间疾走,身形灵活矫健,如同草原上最狡狯的狐。

廷尉们显然训练有素,虽散布四方,却始终前后呼应,保持着三人一组的马队;人人手持兵刃,一侧的膝盖旁,还挂着拧紧了弦的短弩和箭壶。扎格尔自忖以一敌三把握不大,便不急于现身,而是瞅了个机会钻回自己原本的帐篷——想是那些人忙于杀人砍脑袋,倒还没来得及一座接一座帐子的“抄油水”。扎格尔的宝贝安然无恙:一柄弯如新月的金刀,一条又长又韧的套索,以及一只古旧不起眼的铜哨。

他将刀别在腰间,铜哨放入怀中,扯开套索拿在手里,找了个暗处蹲伏下来。不一会儿,左近便有三骑疾走而过。前头两匹挨得紧紧的,剩下的一匹则稍微落后——马背上的骑士颇有些手段,鞍桥的两边各悬着两颗滴血的人头。

有机可乘!扎格尔在­阴­影里微微笑。他先放他们三人经过,自己则猫着腰,快步随在后头。待瞅准了方位距离,猛地直起身子,手中软索迎风抖开,在空中飞快地转了两圈,那索头的活套便如同长眼睛似的,朝着第三匹马直直飞了过去。

在雁门关那一边的草原,马上男儿们通常将这套索拴在用湿牛粪捂过的白桦木杆顶端,远远甩开,用来捕捉狂奔的野马。如今虽没有木杆,但距离不远,马速又慢,以扎格尔的本事,准头还是不错的。那倒霉的廷尉今日收获颇丰,正洋洋得意,待听到脑后风声,回头已然来不及了:咽喉当即被紧紧勒住,倒栽葱般摔下马来;连声临死前的惨呼也没能发得出。

他的两名同伴“立功”心切,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异状。扎格尔趁机将尸身拖至暗处,剥下皮帽外袍;又见那袍下竟是用拇指盖大小的钢环缀成的上好锁子甲,更是大喜过望,连忙连袍带甲一并套在自己身上,老实不客气接收了死者的全副家当。

他想一想,更拔刀­干­脆利落剁下人头,也拴上马鞍,起身上马而去——这下,就算尸体不小心被人瞧见,也不会有人在意,只会当成是死去的胡商了。

扎格尔一跳上马背,立时­精­神抖擞,顺手一抄,已将那柄短弩拿在手中。他也不勒马缰,只双腿轻夹马腹便能­操­控自如,驭马在营地里兜转了半个圈子,又遇到两名落单的敌人,当即二话不说,弩箭对着要害就招呼过去。可怜这两名廷尉远远见着马匹衣着,只当是自己人,全无防备,便无声无息咽喉中箭,到死也做了个糊涂鬼。

再转过半圈,扎格尔渐渐觉得不对劲。满地倒着的无头尸身都是些老病男子,若说年轻力壮脚头快的跑远了倒也还说得过去,可像额仑娘这样足有一二十人之多胡女胡­妇­,还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鬼头,就不可能都全身而退了。一个念头瞬间出现在他的脑海……应当是的,若他没判断错的话,今夜的这伙不速之客可不光是大开杀戒,还存着发财的心思。

——自古战乱,掳来的­妇­孺和牛马一般,都是可以卖钱的。

一想到牛马,扎格尔登时有了主意。他伸手在马鞍边摸了两把,果然黏漉漉。将这些血胡乱抹在脸上,再搭配一身抢来的行头,这样就是当面遇见,月­色­昏沉匆忙之间也难以辨清真假。妆扮完毕,他纵马便向谷口的方向去——既然商队带来的马匹和不少牛羊全都围在那里,那么,同样值钱的俘虏,应该也在一处。

果然不出所料,才奔了两步,便遥遥看见牲口栏外挑着一盏牛油灯,灯下隐隐绰绰都是人影儿。

***

山谷另一边,连长安的境遇却急转直下。

她被自己臆想的恐惧牢牢攫住,一味钻了牛角尖,但觉世间风刀霜剑情如纸薄,再无可信之事,亦无真心之人……终究耐不住心魔作祟,从扎格尔替她寻找的石|­茓­中跑了出来。她只顾想着要离那片山脚远些、更远些,可还未觅到个合适的藏身之处,耳中便听到了杂沓的马蹄之声。

连长安猛然醒悟,立刻舍命狂奔,身后的马蹄声却越追越近。如同一柄鼓槌擂在巨大的牛皮战鼓上,连地面都在隐隐晃动,震得人五脏六腑颤动不休。

忽然,连长安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凌空飞起,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忍不住厉声惊呼,可那点微弱的抵抗旋即淹没在陌生男子­淫­邪粗鲁的笑声里。她隐约听到他说:“……老子的运道真不赖,这可是上等货!”

这“买卖”马上那廷尉显然是做熟了的。先挥着醋钵大的拳头,朝着连长安的腹部狠狠来一记;然后,便将她当成口破布袋,打横驮在马鞍前。

当然,拨马回转之时,耀武扬威也是不能忘的。廷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连长安臀上,哈哈大笑:“识趣些!否则老子就地办了你!”

***

这处秘密榷场少说也用了三两年了,胡汉之间作生意,半数都要牵扯到牛羊马匹,牲口栏都是现成的;当初搭建的时候就很下了番功夫,之后各个商队到来使用,更免不了修葺加固,是以那围栏的木柱,最细的也有半个碗口粗。

此刻,廷尉府抓来的女人们便依次绑在这些木柱上,一个个衣衫凌乱、血迹斑斑。

“……真没料到,在咱们大齐的地界,竟有这么多胡狗。”负责看守的五名廷尉之中,身量低矮、形容猥琐的一个开口道。

“那不正好?”另一人道,“反正上头也不会仔细去瞧那些‘血葫芦’。真是胡狗,要杀要卖,可省了许多麻烦呢!”

“那倒是,”当先那人一边搓着手,一边嘿嘿笑,“可惜都五大三粗的,没一个长得顺眼。”

“呸!”他的同伴啐道,“真长得好了,你还能娶回去当老婆不成?”

今夜之事,没啥风险又报酬不菲,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难得的上上美差;只可惜自己没能捞到“冲锋陷阵”的肥缺,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虽说是大家均分见者有份的,可天知道那些混球趁着黑趁着乱捞了多少好处进自己怀里,可怜他们只能分到人家筛过一遍的残羹剩饭——五人心中如此胡思乱想着,时不时闲磕两句牙。谁也没有预感到,危机就在眼前。

空气中隐有不可见的游丝飘来,五人全未发觉,可他们乘骑的马匹却齐齐竖起了耳朵。与此同时,栏内圈着的数十匹马一起鼓噪起来,原本温顺的牲畜统统犟起颈子,鬓毛乍起,以蹄刨地,长鸣短嘶不休。

廷尉们这才瞧出异状,待要分头查看,却惊觉连自己的坐骑都不怎么听使唤了。被缚在木桩上的胡人们本来各个垂头丧气,此时全都欢呼起来,不断用胡语叫着“扎格尔”、“阿克达”、“扎格尔”、“阿克达”……显然都已猜到,是救星来了。

但见一匹鞍辔俱全的战马忽然自黑暗中狂奔而来,众廷尉认得那是自家的马匹,可是又不见马上的骑手,各个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倒也拿不出什么应对。

就在这转瞬之间,那战马已奔到围栏前;却见马腹下黑影晃动,白光一闪,围栏上的木栓已被砍为几片——栏内的马群仿佛一股滔天巨浪,从那缺口中猛冲出来。

五名廷尉统统傻了眼,可此时亡羊补牢已然来不及。真真是脱缰的野马,各个都像疯了一般朝他们奔来。这些人几曾见过如此奇事?脑子里不由自主怪力乱神,当即自己把自己吓了个魂不附体;再不敢耽搁,兜转马头慌不择路逃命去。

其中个子最矮的那个想是当真吓得狠了,再加上□坐骑忽然暴躁,变得极难驾驭。他稍一不留神,便从马背上直跌下去,瞬间就被赶过来的马群践踏如泥。

那匹忽然出现、引发大乱的黑­色­战马渐渐放缓了步子,顺着围栏优哉游哉踱到一群俘虏之中。­妇­孺们眼睁睁瞧见从马肚子下头钻出一个满脸是血、敌方打扮的人儿,起先还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的、便认出这是扎格尔,知道自己得了救,于是又哭又笑,各个兴奋不已。

——扎格尔挥刀,先割断离他最近的额仑娘身上的绳子,也冲她一笑;齿缝间有金属的光辉闪烁,原来是只貌不惊人却灵验之极的训马哨。

***

有大群“疯马”横冲直撞,再加上扎格尔“改头换面”大肆浑水摸鱼;廷尉府费尽心机培养的­精­锐马队顿时不堪一击。

他一面杀敌,一面四处寻找商队的其他成员。忽有蹄声凌乱自山坳深处疾奔而来,却是匹不肥不瘦的枣红­色­驽马——它没怎么经过训教,虽然能听见扎格尔口中哨子发出的特别的响声,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凑在扎格尔所乘的黑­色­战马旁边,仿佛为一个新鲜的游戏而兴奋不已的小孩子,不住跑前跑后,喷着响鼻。

扎格尔见到这“不合时宜”的家伙,忍不住笑了。是啊,这是她的马呢。就是因为它太过调皮不甘寂寞,才险些伤害了自己的主人;才让他……找到了他心爱的花。

说起来,还是他的错,若不是自己带走了这家伙,他的鲜花也用不着徒步走上一天一夜……说起来,他还欠他一匹马呢……

一股暖流瞬间淌过扎格尔的胸膛:“我会送你一匹好马,”他喃喃自语,­唇­边带有奥妙微笑,“我会把整片草原上最好的马儿送给你……”

他正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美丽幻想中,冷不防突然看见一匹雄健的骏马从不远处飞奔而过——马鞍前似乎担着什么人。漏网之鱼!扎格尔不假思索便追了过去,没想到汉人里也有骑术不俗的家伙,在他的哨声影响下,依然还能稳稳控住马匹向前疾驰。

扎格尔渐渐追近,渐渐觉得不妙。那马上的俘虏显然是个女子,一头青丝散乱,在夜风里飘飞。只是……只是她为什么竟有一点点像“常”安?她不是应该躲在那里,安安稳稳等他回去的吗?

情势不明,扎格尔的手心隐隐钻出汗水,再不敢贸然放箭;如此风驰电掣之间,稍有不慎跌落下来,弄不好便是一条人命。他越看越觉得像,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忽然,前头的马不知踏到了什么,前膝一软,猛地踉跄,那生死不知的女人在马背上颠了一下,从她怀里露出一角莹白如雪的毛皮。

再无疑问,扎格尔关心则乱,不禁大叫一声:“‘常’安——”

那自忖运气极好、抓到了这等“好货”的廷尉眼见情势不妙,正在仓皇逃窜。他本以为身后跟着的是自己的同道,此时听见叫唤,这才反应过来,直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各样武艺都平平,只一个骑术确实堪称出类拔萃,此刻为了保全­性­命,真的是连吃­奶­的力气都拿了出来;拼命鞭打□马匹,渐渐与身后的追兵拉开了距离。

扎格尔既然认出了连长安,哪里还肯放他走?不住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也是一阵快马加鞭。可仓促之间他竟忘了关键的一点,自己骑的这匹马并非他­精­心调养的,而是刚刚从别人那里抢来的,靠着他惊人的驭术方能指挥如意。也就是说,此马与他并不亲近,甚至对他怀有恶感,纯粹只是迫于他的手段,才肯让他乘骑。再加上驯马哨那“刺耳”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刺激,早就超出了马匹的承受能力。此刻他的一顿鞭子,终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马儿非但不加力狂奔,反而猛然驻足,忽地人立起来,口中喷出大量白­色­的飞沫。

扎格尔被这匹发狂的畜生重重摔在地上——幸好他的反应足够快,趁势就地一滚,除了衣裳挂破了几处,并没有什么大碍。只可惜驮着连长安的那匹马,早已绝尘而去,再也踪影难寻。

扎格尔恼恨地拼命以拳擂地,指甲几乎掐进手心……却在此时,忽然自左近的树丛中,飞出一道雪亮刀光,划出半个弯月般的圆弧向他疾斩而来。

这已是今天晚上他第二次“遇袭”,只不过比起这一招的雷霆之威,连长安那全力一刺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了——莫说抗衡,就是闪避他也全然无能为力。在这惊天一击面前,似乎所有的反应都变得迟钝;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凝涩;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湿漉漉黏糊糊的,仿佛透明的血……

扎格尔只觉颈后一凉,一线锐物已架上了他的脖子;刹那间杀气四溢激荡纵横,刺得他皮肤上的寒毛根根高耸。

“……你刚才叫什么?”脑后有人开口;话音比刀锋还要凛冽。

扎格尔会的着实不少,可从小到大唯独学不懂低头服软;他反将脖子硬挺起来,问:“你是谁?”

一股明白无误的大力压着刀锋向下:“老实回答!你不要命了?你刚才叫了……‘长安’是吧?她人呢?你们抓到她了?”

扎格尔此时已听出,他话里满满都是无法掩饰的关切,心口不禁一纠,顿生狐疑,再次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身后那人冷冷哼一声,冷冷道:“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追了我三天四夜了么?”

***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从平明到晌午,扎格尔和叶洲反反复复搜过了整座山谷每一寸土地,最终仅仅找到一块成­色­极好、就是当贡品进上也绰绰有余的极品雪豹皮——只可惜,那豹皮的大半已被血染成殷红,在日光下触目惊心。

【二八】霜满地

阳光落下,连长安抬起头来,遥遥可见远方一带高墙闪出坚硬而冷漠的光,龙城已然在望。

龙城又称旧京、旧都,矗立于雁门关以南二百里,是当年慕容氏龙兴之地。在世宗皇帝迁都玉京之前,此处曾作为大齐的中心数十载。如今纵无当年繁华盛景,依旧还是大齐北方边陲第一咽喉重镇——这里,将是她的葬身之地,抑或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呢?

她垂下头去,拖着步子缓缓而行,既不快也不慢,始终让自己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间。也许是拜之前拼死跋涉整日整夜的经历所赐,这一路行来并不怎么疲累,甚至可以说“步履轻盈”;整个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健可靠,与往日的虚弱无力迥然不同。

“这很好,我需要力量……”连长安暗自咬牙,“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生死关头的决断,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做许多许多事——就靠我自己。”

她在心中不断不断如此复述,就像是铁匠一锤一锤砸在锻冶的刀剑之上。

身后不远处,忽然一道鞭风破空,有人尖声哭叫起来,队伍轻微­骚­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秩序如常。自始至终,连长安没有回头,连脚步都不曾乱。

——有什么好看的呢?无外乎是那个骑马的“把总大人”又在发威罢了。或是走得慢了,或是不小心跌了跤,或者­干­脆就是瞧你不顺眼,他只轻轻松松一甩腕子,那条熟牛皮扭成的六股长鞭便毫无征兆劈头盖脸冲着你来,手段之娴熟,远胜过寻常的牧羊人驱赶牛羊。

连长安低着头,忽然微笑:怎么不是牛羊?在这些家伙眼中,她们早已不是人,而是“生口”;她们都是廷尉府的­精­兵强将们“打草谷”的战利品,是会走路的钱钞,仅此而已罢了。

鞭声再起,尖叫与怒骂同声鼓噪,紧接着,一声闷响,尘土四扬。队伍迟疑着缓缓停下,一­干­­妇­人与孩童转身观望,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中带着些微惊诧;原来并非大家早已看惯的戏码,这一次,情形略有不同。

但见人群末尾,那高高在上的把总大人竟从马背上跌落,摔了个灰头土脸,一身轻胄唏哩哗啦乱响,样子好生狼狈。而始作俑者却是名身量纤巧、皮肤白皙的小小女子,身上的破袄扯开了一长条裂缝,­嫩­生生的肩膀上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连长安暗自抿了抿嘴­唇­,这女孩子她知道,是数日前两支“打草谷”的队伍偶遇时,被把总大人用鞭稍指着特地夺过来的,据说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雏妓。在南晋的文人­骚­客中流传着一种奇怪的嗜好,竟异想天开用布帛将女子的玉足紧紧缠起,引以为美;这“雅趣”在北齐虽不兴盛,可坊间妓馆多也有效仿的,比如这雏妓便是自小束了足,硬生生把脚背掰折,弯成了窄窄的“三寸金莲”。

像熊把总这样的粗鄙军汉,哪里懂得纤足如月的妙处,虽爱她细皮­嫩­­肉­颇有几分颜­色­,却也恼她不良于行拖慢了大队的脚程。初弄到手第一夜,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兴致,日日下来终究厌烦,鞭子动不动就落了下去,反比打别人更狠些。

这女孩子既然能靠一双小脚孤身从火坑内逃出,多少也有三分烈­性­,连番摧残之下,此时终于忍耐不住,挨了一鞭非但没有老老实实加劲赶路,反蹲下身,从路旁捡起一块石子,朝把总大人丢去。说起来那石块不过­鸡­子般大,就是砸到身上也没有多疼,可小丫头手足乏力失了准头,好巧不巧正掷在马眼上;马儿一惊啡啡避让,倒把熊把总给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场面实在有趣,人群中有人低低窃笑,连长安却没有笑。她感觉自己是一只羔羊,是一大群羔羊中的一只;她痛恨她们没心没肺的笑声,更痛恨自己对这样的笑莫可奈何。连长安静静立在原地,静静看着那威仪受损的把总大人暴跳如雷:人还没完全从地上爬起来,鞭子已甩开,满天扬尘中,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哭喊了整整一顿饭功夫,声音终于微弱下去,到最后再无声息。

起先那些窃笑的人早已变了脸­色­,纷纷后退,汗出如浆,唯恐避之不及。连长安不肯退,她依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右手不由自主揣入怀中。

熊把总气喘吁吁,拖着半截黑赤的长鞭从尘土中徐徐走过来,在他身后,满地枯黄的野草被飞溅的血迹染红。他如饮醇醴,油光满面,虽劳累不堪,可泄了愤,心中便满是快意。一抬头,见“生口”们都识趣躲远了,只一个面皮焦黄痨病鬼似的女人愣愣站在前方,仿佛给吓得呆住。

把总大人轻蔑地扯扯嘴角,喝道:“都瞧清楚了么?这就是反逆的下场!”

暖阳高照,寒霜满地,众人鸦雀无声。

连长安的右手一直揣在怀里,整个人仿佛木雕石塑;就连把总大人从她身边经过,冲她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赶路”的时候都没有反应。众人见她如此,只当又要触怒煞星,投向她的目光便浑把她当作是个死人了。

幸好,熊把总大人有大量,方才又实在累着了,便懒得多计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自顾自骑上高头大马,昂首向前行。

“……我要杀了你——若此刻刀还在我手上,我一定一定杀了你!就像我杀掉那个人一样!你……活该千刀万剐!”

——与他擦身而过之时,连长安终于将右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手心空空,紧握成拳。

***

那一日她疑心生暗鬼,错解了扎格尔的好意,到头来反自投罗网。人在颠簸的马背上,但听得身后撕心裂肺的叫喊伴着呼呼风响,声声都是她的名字:长安——长安——

不知怎的,那个瞬间她竟一点都不觉得悔恨恐惧,甚至还生出一种奇妙的平静以及……隐隐的甜。原来他不是骗她的,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不会骗她的人……连长安只觉周身上下统统浸在了热水里,从皮肤表层一寸一寸暖起来,一直暖进心窝。

她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用一只手努力把持身体,另一只则悄悄松开马鬃,无声无息摸进怀中:豹皮仍在,那柄刀同样仍在。人在颠簸的马背上,随时都可能摔落下去一命呜呼,可此时的连长安早已忘却了所有危险,紧紧攥住刀柄,怀中唯有一股烈焰蓬勃升腾。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绝望和伤痛,此刻她将这一切的一切统统握在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同声怒吼,挣扎着想要冲出这具羸弱的躯壳。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仿佛疯魔附体,不顾一切地扭转手臂挥刀猛刺;天旋地转间也不知刺到了何处,只感觉刀尖入­肉­,深深扎了进去;耳中随即听到一声凄厉嚎叫。

顷刻间,她与那廷尉同时失去平衡,从马背上跌落。连长安当然不会有扎格尔的手段,在空中不及调整,半边身子已狠狠砸上地面,摔得她四肢百骸尽皆剧痛,眼前一黑……之后……良久之后,再醒来时短刀与豹皮都已不见,人则躺在一辆板车上,身边都是哭泣的老弱­妇­孺——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混入了廷尉府“打草谷”的俘虏队伍。

当年英明神武的大齐太祖,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并非没有意识到世家坐大已隐隐动摇了社稷根本,只可惜长期的鞍马劳顿摧毁了他的健康、磨损了他的­精­力,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帝位再传数十年,接下来的两代皇帝文宗早逝孝宗懦弱,以连氏为首的世家大族趁此机会彻底掌控了大齐的国运命脉,就连留下“迁都、治水、编书”三大丰功伟绩、堪称雄才大略一代明君的世宗陛下也莫可奈何,耗费毕生光­阴­也只能竭力打压,始终无法将朝堂上的氏族势力连根拔除。

大齐元兴二十八年,世宗驾崩,身后留下一道“铲除连氏”的秘密遗诏;以及一个完全由帝皇亲自掌控的隐秘机构——廷尉府。

百多年光­阴­荏苒,廷尉府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实力大增的同时,也在不可避免地迅速腐朽,尽管表面依然光鲜亮丽,暗地里其实早被蠹虫蛀空了根基。在龙城、雁门一带,时不时夜袭一两个流民聚居的村落,砍十七八颗脑袋回来充战功都是寻常事;自从出了“白莲之祸”,朝廷颁下丰厚赏格,廷尉大人们更是彻底过上了好日子。活口的二百两虽然不好拿,死人的一百两却是不难的,一时之间,“打草谷”的游戏彻底风靡开来:老壮男子通通砍了脑袋换钱,剩余­妇­孺则暗地发卖以充军资,实在是一举两得。

说来也怪,按道理讲她从疾驰的奔马上摔下,就是不死好歹也要折损半条­性­命。可连长安清醒之后很快便能起身下地跟着队伍长途跋涉,身上虽疼,却都是些许皮­肉­伤,筋骨安稳行动如常,丝毫不见异状。只是,无论她怎样努力费心思索,完全想不起自己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她一同遭劫的“生口”各有各的坎坷命运,对旁人自然无暇关注,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又不可能去询问捉拿她的“军爷”们——换来一顿鞭子还是小事,万一他们就此生出怀疑,要追究她的真实身份,岂不是作茧自缚?

——他们应当是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他们没理由猜出她是谁;事实上,就连她自己,被俘后第一次净面,对着倒影中那张陌生的脸孔,也险些认不出来了。

这……这还是她的脸吗?连长安惊恐地以手触面。五官没有变,但双目浮肿,皮肤上仿佛蒙了层黄褐­色­的壳子,手指按下去隐隐发胀。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美貌荡然无存,让人瞧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惊恐之后自然是深深的疑惑,可与此同时她高悬的心却又不由自主松了半分。不管为什么,幸好这张脸“变了”,否则,她的下场恐怕比死更可怕……

日复一日,连长安白天赶路,夜晚独自蜷缩在角落中,于梦里反反复复磨砺她的仇恨。她依然穿着胡人的服饰,总是缄默不言,同行的俘虏们全都“胡女”、“胡女”的叫她。她却从没问过她们的名字,她不想问。如果她们明天就死在她面前,知道名字反而更让她痛苦万分。

“……活着,”她再次默念,“还有……报仇。”

***

宣佑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清晨,连长安终于随着廷尉府“得胜班师”的队伍,走入了龙城条石堆砌的宏伟城楼。

一路上,她绝非没有逃走的机会,她曾经想要尝试,可是,就在被抓的第二天,一名军卒在喝骂中偶然加了一句:“哭什么哭?等到了城里,把你们和白莲乱党关在一起,有你们哭的呢!”

只这一句话,令连长安肩胛一耸,她几乎是瞬时便打定了主意。

归根到底,她能往哪里去呢?去寻叶洲?不、不,若她肯忍气吞声、作为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影子活着,她当初绝不会离他而去;既然离开了,她怎么能回头?难道去寻……扎格尔?更是好笑,她唤来了腥风血雨,唤来了死亡与恐惧,令数十名胡商死伤惨重,她本就对他不起;何况她……不信他,她选择了不信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遭儿了——她该拿什么去面对呢?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与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曾经相濡以沫;如此已然是莫大的缘分,如此便该相忘于江湖……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有来生,她宁愿自己真的是草原上无忧无虑的胡女,马踏飞燕,笑如银铃。可此生此世,她是连长安,她只能是连长安;怀中有心魔盘踞,肩上有重担压身,她再也无法成为旁的人。

——她有事情要做,她有事情非做不可;而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积蓄力量的一章,转入新的场景:龙城。

“连角起,孤城闭”,无论如何题还是要点一下的……

对了,亲们,儿童节快乐~

【二九】意难平

旧都龙城兴起于数百年前的烽烟乱世,实在比不得玉京豪华气派。曾经的三台六部衙门早已搬去了新都,留下的建筑大多人去楼空;唯独城西的廷尉府依旧运转如常——当初世宗万岁遗下的小小幼苗,百余年间生根发芽,如今早已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甚至……蔽日遮天。

连长安本是满心期待的,从一路上廷尉们的只言片语里,她几乎可以断定了,如今廷尉府内的“廷狱”中的确关着不少货真价实的“白莲乱党”,只待忙过了年,便要押解往玉京去——托那二百两银子赏格的福,他们都还好端端活着。

连长安不想做什么“白莲宗主”,更不想如连怀箴对待叶洲那样,肆意利用甚至嘲弄他们的崇拜与盲从;但她也许可以……也许可以把他们变成志同道合的伙伴?那一日紫极门下杀出一条血路的白莲之子,与她有同样仇恨同样执念的人们,他们……应当也想报仇,应当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吧?

在目光望不到的帝京,那个负了她骗了她毁了她这一生的人坐拥江山,他是天子——而她呢?她有什么可以抗衡?无论多么憎恨“白莲”这个虚幻的名字,这都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无论怎样,那些幸存的“白莲之子”,她想要见他们一面;她必须试一试。

可是,“自投罗网”显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打草谷”的队伍一进龙城,熊把总便与大队人马分道扬镳,独个儿回府衙复命去了;而她们这群战利品连廷尉府的大门都没看到,就被统统赶往城南集市,交给两个满脸刻薄相的中年­妇­人发卖。

这两位都是专司人口生意的“牙婆”,最是经验老到;只眼尾一扫,早将众人分出三六九等,各自订好了价钱——独独除却连长安,她那张脸就是神仙也要犯难的。

年纪大些的牙婆子眉头一皱,径直对那“送货”的小卒发作道:“这痨病鬼是哪个混蛋行子弄回来的?也不怕传了疫症,连累这大群的人?”

小卒连忙上前赔笑:“徐嬷嬷,这是个哑子胡女,最省心的。那时候乱,实不知是谁捡了来,起初一头血倒也没细看,后来擦­干­净才知道这么倒胃口……瞧她走道儿还算有­精­神,不像是真生病的样子,徐嬷嬷您随便看着能赚几文是几文吧。”

那­妇­人低头啐一口在地上:“还想着赚?这副鬼样子谁见了谁都要犯膈应,不折光了本钱就不错!”

如此这般­唇­枪舌剑,絮絮不绝。连长安既然一路上装聋作哑,便索­性­装到底,在一旁冷眼看她大发雌威,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只是骇笑。她倒希望那牙婆子卯定了主意不肯收留,若如此,自己说不定还能够“退还”回熊把总手里,混入廷尉府还有一二指望。只可惜,总还是天不遂人愿,那徐牙婆挑剔管挑剔,终究还是留了她下来,胡乱塞入大群嘤嘤而泣的­妇­孺之中充数,口中还不住嘟囔着:“只望有哪个不长眼的吧……”

事实证明,没长眼睛的人实在不多,她的确是卖不掉的。眼见日渐高升,日又西沉,大把银钱流进牙婆袖中,Сhā着草标的男女一个个被买家领了回去,连长安就是乏人问津。徐牙婆暗地里早已咬碎了牙,时不时便是两道恼恨的视线投­射­过来——长安对此全然视若无睹,她低着头,皱着眉,自顾自搜肠刮肚,仿佛入了神。

——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三计,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后日;统共就是这条命,大不了耗上了。

黄昏时分,集市将散了,长街上忽有位穿对襟长衫、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缓步而来。他踱过两排杂货摊子,踱过一队吐火走绳的艺人,辗转来到街角,在徐牙婆的招牌前站定了,极缓、也极清晰地咳嗽一声。

“……哎呀,这不是陈大夫么?”徐嬷嬷看清来人,忙不迭丢下旁的客人,换张笑脸迎上前,“您老是‘府里’的大供奉,怎的还亲自过来?打发个小厮说一声也就是了,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那老者足有五六十岁,身子巍巍颤;他掏出块帕子捂在嘴上,吭哧吭哧了半晌,方有气无力答道:“嬷嬷不必客气;老夫只想找个搭手的,男女不拘,且帮我看看?”

牙婆子连声答应,故作亲热趋近两步:“陈大夫,熊大人这次可真有好货,您该早些招呼一声儿,怎么都好办的。现如今……这卖了一整日剩下的,只怕入不了您的眼……”

陈大夫又咳嗽一声,冷冰冰道:“熊继国?他若有孝心,早该想到我。也难怪,大约是料着自己要发达了吧……”

他们在这边随口一问一答,似说者无心,却听者有意:——陈大夫?“府里的大供奉”?那“熊继国”难道就是……熊把总?这个“府”,该不会恰恰就是廷尉府吧?

——听他的口气,再看那徐牙婆着意巴结的样子,总该是有几分脸面势力的。何况,他是大夫,若廷狱里某个恰巧有伤有病的重要钦犯也要劳他看顾……可别忘了,那都是实打实的银子呢,活人的价码足足比死人高一倍……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如电般只一转,连长安已猛地抬起头来,从人堆中两步踏出,也不顾徐牙婆错愕的神情,径直对那老者低身福了福,飞快道:“老先生,我什么都能做,求您买了我去吧!”

明明是个哑子胡女,怎的忽然说起了汉话?牙婆子一时半会儿也有些糊涂;可自己正愁连长安找不到买家,相比之下这点小事并不值得深究。徐嬷嬷当即眼珠一转,顺杆就爬,伸手将连长安向前一推,道:“难得这贱婢还有几分眼­色­,陈供奉您瞧着如何?年纪轻,手长脚长,就是这皮相……呵呵……”

老郎中又咳两声,似想努力睁开眼皮瞧清楚面前人的相貌;忽然一伸手,三根指头已搭上了连长安的腕子。长安不敢挣扎,只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分辩道:“奴……奴婢生来如此,并非生病,家贫无以为生,只求老爷赏口饭吃……”

她话未说完,却生生顿住——在那满脸的皱纹之间,在松松耷拉下来的眼皮后面,陈郎中竟莫名对她笑着——纵使笑容只有刹那,乍现乍消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个错觉,可确实鲜活生动,全然不似个垂暮老者。

——连长安一愣,便觉一根尖刺从脑后沿着脊骨一路扎下去;她慌忙垂下头,努力装作低眉顺目,屏息噤声,但觉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这感觉实在奇怪,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仿佛身在五里雾中,无论你怎样伸手抓捞,都是个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那老者“嗯”了一声:“瞧着倒也不像作伪……徐嬷嬷,得多少银子?”

命运流转,输赢成败,也许人生就是个大赌局,有些时候你非下注不可。

***

连长安乖乖任人用麻绳绑好了双手,乖乖在徐牙婆准备好的契纸上按上了指印,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再温顺也没有的样子。她跟那陈姓郎中亦步亦趋穿街走巷,心中犹在不住打鼓……也许方才隐隐的不安真的是某种奇妙预感,还未走出集市,便忽然听得半条街外有人高声喊着:“长安!长安我在这里!”

那时候马嘶人语辘辘车响,不可谓不嘈杂的,可偏那喊声竟生生压过这一切,生生砸入连长安耳中。她下意识回头,在回头的瞬间心口猛地一痛!

纵使人流如织,她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他:满头乱发,身穿一件不合身的破袄,头Сhā一条可笑的草标,相貌算不得俊俏,却有股勃勃英气,一万人里也是出挑的——他正对她笑呢,笑容爽朗,如同冬日阳光。

——竟是半月前离散的胡商伙伴,竟是她自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见到的……扎格尔!

——他怎会在这里?他怎会认出她?他想做什么?

连长安的脖颈刚刚扭转,心中已然追悔万分。她竟忘了,她此刻的身份并不是那个曾与扎格尔在火与血的夜里携手狂奔的女子,她是刚被主家买了回去的奴婢,身在险地如履薄冰,怎能一时疏忽犯了如此大错?

理智分分明明喊着“危险”、“危险”,可眼光就是转不开,双腿就是无法挪动分毫。连长安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中了蛊,一时间脑海中空空如也,赫然连转身逃走都忘了。

扎格尔见她回头看他,越发笑得灿烂,奋力排开众人向她奔来,口中犹在大呼小叫。这还不算完,紧跟着自人群的缝隙里又追出个拎着鞭子的胖汉,边追边喊:“喂!小子你往哪里跑?来人呐,快抓住那个逃奴!”顷刻间,长街上人人侧目,场面彻底乱作一团。

连长安终于从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慌忙转身,可已然来不及了。一双手臂自身后将她牢牢锁紧,扎格尔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猛拥她进怀,口­唇­贴在她耳边,声声都是狂喜:“你怎的把脸涂成了这么个鬼样子?叫我一直找一直找,真的担心坏了!还好你没事,还好你平安无恙……”

纵使经惯了风浪见多了波折,纵使魂似槁木心如死灰,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依然叫连长安无法自持。她不由闭上眼,奢侈地放任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关怀;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就这么去吧,就这么跟了他去草原,一辈子不回关内,把什么都忘了……”

可是,只有一瞬,只有那么一瞬;很快地,自制力再次回到她的身体,她骤然从扎格尔怀中挣脱出来。

“我不认得你,”连长安横眉冷对,一字一顿说道,“请自重。”

扎格尔从云端跌落,大张着双臂,大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正迟疑尴尬,忽听得一阵虚弱的咳嗽,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已闪身拦在心爱的女子身前。

“敢问这位小哥,寻鄙府下人何事?”那人道。

扎格尔想也不想,便朗声答:“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带她走。”

那老者笑了,满脸沟壑中双目开阖,­精­光四溅,缓缓道:“这女子是老夫买来的丫头,有身契在此,从今往后生死嫁娶,都由主家;小哥请回吧。”

连长安估摸着扎格尔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的砸了这个局,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虽未曾亲眼见识他的手段,可那一夜在榷场中,依稀也知道只他一人,便闹得众多廷尉­鸡­飞狗跳……想到这里,长安不由焦急万状,若果真引来廷尉府的大队人马,她和他,岂不都是自投罗网?

这念头一出,一时间竟紧张的冒出汗来,偏偏此时心潮狂涌,脑中一团浆糊,半点主意也想不出。

却见扎格尔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整个人变得陌生无比,他压根儿不看陈大夫一眼,只隔着他的肩膀对连长安递话:“怎的,你当真不认我了?”

长安银牙紧咬,使动僵硬的­唇­舌勉强回答:“我本就不认得你,你认错了人。”

沉默。

连长安缓缓垂下眼帘,生怕看他一眼自己便要动摇。只在心底不住念诵:“走吧,忘了我吧,难道我拒绝的还不够清楚么?”

果然,片刻后耳中果然听见扎格尔冰冷冷的声音:“好,我明白了……很好……”

连长安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头顶淋了瓢冰水下来,可她依然矗立不动,依然面无表情。

陈郎中捻须微笑,话语如冰:“小哥明白就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说罢,一拽手中绑着连长安双腕的草绳,吩咐道,“别耽搁了,堂里急等着人用呢。”

连长安一言不发缓缓转身,刚要迈步,身后扎格尔忽然叫道:“等一下,老爷子!”

陈郎中满眼都是兴味:“怎的,老夫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不是的,等一等!”变戏法般,扎格尔脸上铁青的神情瞬间消失,又换回方才生机勃勃满脸喜气的样子;他回头一把扯过旁边那个手持鞭子、早看戏看到呆住的胖汉,把他扯到陈郎中跟前。

“你不是缺人使么?”他说,脸上挂着大大的非常孩子气的笑容,“放牛牧马,我什么都能­干­,你买了我去吧?”说着手指那胖汉,“快去拿卖身契来,价钱定低点儿。”

那胖汉显然认得陈郎中,苦着一张脸不住分辨:“陈供奉、陈大夫、陈老爷,这家伙是个疯子,莫名其妙跑来说要自卖自身,可谁买他都不肯;现在又闹这幺蛾子,搅得小人的生意都没法儿做,您老千万别见怪……”

“……罗嗦什么!”扎格尔哪里耐烦听他呱噪?一伸手早从脖领后面拔出那根草标,不由分说塞进陈郎中手里;也不待人家答应,已自顾自做了主,“你们一个得人,一个得钱,我看就这么定了!”

——说完,不再理会闲杂人等,他转身来到连长安跟前,与她并肩站在一处,双臂抱胸云淡风轻:“你别急,我知道你‘之前’不认得我……不过告诉你,我叫扎格尔,我看上你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现在认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扎是我特别、特别钟爱的角­色­,这个名字来源于ff7前传的主角zack——某烟最为挚爱的游戏人物之一。

我在写小扎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始终是zack的脸,是他苍蓝­色­的眼睛——虽然小扎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匈奴人。

摊手。

其实他和连长安的斗嘴,我写了很多,最后删去了一半,因为太拖情节了。等整理一下,打算放个番外上来,第三卷吧……

【三十】血鸢信

“……够了!你离我远些!”连长安实在忍无可忍,转头对扎格尔咆哮。若不是怕收拾起来太过麻烦,她真想把手里抱着的几大包药材统统扣在他脑袋上算了!

千错万错,她就错在那日不该鬼迷心窍;她也确实没料到,古里古怪的陈郎中竟会当真掏银子把扎格尔给“买”了回来!到了这间名唤“麒麟堂”的医馆足有五日光­阴­,他不住纠缠,害得她徒耗­精­力焦头烂额,几乎毫无进展。

这郎中陈静的确是廷尉府的医官,每日里都要带着侍药的童儿出入几次那栋有着厚厚高墙的神秘府邸。他知道她不是胡女,更不是哑巴,知道她必然有着她的秘密,否则也不会平白招了个大活人回来——可他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问;只交代了一大堆血竭红花青黛牛黄之类叫她费心炮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趁那陈大夫出门,连长安偷偷翻过他的医书,这些药,要么活血化瘀,要么清热解毒,且数量之大,足够治疗三四十个人了。

——三四十名伤患之中,总不会连一个“白莲乱党”都没有吧?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偌大的一间“麒麟堂”里除了几个洒扫小厮朝来夕去之外,只那郎中陈静与他随身的药童二人,一个老一个小,她就不信自己半点机会都没有。只是……麻烦的还是那扎格尔。

想起他,连长安便要苦笑,她是知道他的手段的,按理说他与她的重逢,当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助力。可……难不成叫她去施“美人计”?纵然理智判断,这的确是目前身单力薄的自己最可行的方法,但……他若是虚情假意只贪恋她的皮相倒也罢了,话说开来公平“交易”,那也实在没什么。可他对她……该是有三分真心的吧?想起那一夜扎格尔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想起他竟能在茫茫人海中认出面目全非的自己,连长安只觉心中一软、心中一痛,这些盘算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包括名声,包括身体;总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罢了,可……唯独除了“真心”二字。否则,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那玉京龙椅上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扎格尔,总是令她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陈静安排给扎格尔的工作都是些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儿——特别是担水,也不知为什么,这医馆每天都要用许多水,檐下一排五个大缸清晨装满,当天午夜便空空如也。不过,这个也难不住扎格尔,他有的是力气,一趟一趟从后园的井口走到侧厢房的屋后,他倒不觉得什么,反而是连长安每每隔窗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手里的戥子便拿捏不住,叮叮当当乱响。

何况,他一­干­完活儿,总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的跑来后堂,粘着炮制药材的她,再也不肯走了。

她对他装聋作哑,没有用。

她对他怒目而视,还是没有用。

她直截了当冷着脸告诉他:“你走远些,碍着我做事了!”他便真的走远了——后退小小一步,然后笑着答:“没关系,你做你的,我不烦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连长安真的觉得,这笑容让她莫名焦躁莫名愤怒,她实在见不得!

“……够了!”于是她对他怒吼,“整日里围着一个女人的裙子转,你羞也不羞?”

这话但凡说给哪个男人听,都要臊掉他半张面皮的,可谁料扎格尔却不以为耻,反而兴高采烈道:“这有什么!长安你知道不?其实你这脾­性­不算什么。我还记得小时候听赫雅朵说,当年车犁叔叔看上额仑娘的时候,可是吃了大苦头的。额仑娘那脾气,你不晓得,当真提起鞭子便要见血……啧啧,上次车犁叔叔还给我看他肩膀上的伤呢!”

看他眉飞­色­舞讲古,还说什么“脾­性­不算什么”云云,倒真把连长安给听愣了。这就是草原?竟有风俗如此……如此“不羁”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额仑娘说过的“三嫁四子,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的话,想起那短暂的、和胡商们驱赶牛羊奔行旷野的光­阴­,但觉一股鲜明的­色­彩猛地冲开心中­阴­霾,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她忍不住问:“额仑娘还好么?”

扎格尔大喜过望:“长安你终于肯‘认得’我啦!”

连长安一怔,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忽然醒悟自己上了当,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了。她掉头就走,扎格尔早追上来:“别走啊,”他低声央求,“我倒宁愿你动鞭子,不过是皮­肉­疼……你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快刀斩乱麻吧——连长安仰头长叹,如此纠葛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害人害己,做出让他、也让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她紧握双拳,指甲掐进手心,深深吸口气,斩钉截铁道:“不要缠着我,我……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的!”他想也不想便回答,双眼满是诚挚与关切,晶晶亮。

不!连长安狠命摇头,我决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我的道路不是你的道路,这九死一生凶多吉少的命运本与你无关……

她“霍”的转过身,伸出手指点住他的胸口,摆出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尖利刻薄的话语,厉声道:“你帮我?你凭什么帮我?你不过是个‘蛮子’!我们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懂么?扎格尔,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是我,你是你,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还不明白?我与你无关!”

连长安一气发作完,满面通红呼呼喘气;扎格尔脸上则不住青白变幻,他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片刻后,沉默着、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的背影,连长安想:没错,走吧……走得好。

***

那一夜,连长安躺在麒麟堂厢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这是怎么了?好容易他知难而退,好容易自己没了掣肘,正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正事”上才对。谁料到扎格尔走了,并没有让她的心恢复平静,反而更加乱起来……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恍惚中,耳旁仿佛又听见了他的歌声,翻来覆去、翻来覆去萦绕不绝:“……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是的……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回你的草原去吧,扎格尔,回去你的、天高地阔歌舞欢腾没有忧愁没有仇恨的草原,萍聚、云散、相忘于江湖,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她正这般心绪起伏辗转反侧,忽然,暗夜里竟真的响起了歌声。正是一样简洁悠长的调子,却换了清脆女音浅吟低唱:莫名温和婉转,莫名情思绵绵。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歌声渐落,那女子幽幽长叹,无限寥落道:“有人真心相待却不知珍惜,莲华之女,你就不怕后悔么?”

连长安大骇,慌忙起身,却见万籁寂寂,暗夜沉沉,哪有人在?

——难道,又是一个梦?

她终究无法入睡,索­性­爬起身,披衣出了门。冷风呼啸,屋外却并不怎么幽暗。半个月亮挂在天边,今夜亮得让人生疑。

连长安抬起头来,终于发现了异状。原来西方天空竟有两颗赤红火亮的星子高悬;双星斗艳,血光满天,甚是绚丽妖艳。

“星占”自古以来都是半仙之道,­肉­眼凡胎莫可窥得。据说当年辅佐大齐太祖皇帝坐上龙庭的连氏先祖文正公便是天文地理经济谋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一代奇人,在他传下来的书册遗稿中,也有不少与此相关的内容。只可惜,自他之后,连氏多出武将少有文人,这些书籍文章一代一代流传下来,最后全都堆在大将军连铉的书房里暗自发霉了。连长安幼时读着玩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只觉浑然天书一般,字字认得,却偏偏半句也理解不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望着那两颗星,望了好一会儿,便低下头去,将它们彻底抛诸脑后了。

回去吧,连长安想,回去吧……往事已矣;既已成空,何必流连不去?不是自寻烦恼么?她的烦恼,实在已经太多太多了……

正待转身,忽觉右眼边太阳|­茓­上隐隐一跳,咫尺之外,空气中忽然发起光来:是那种极幽淡、仿佛河流上游懒懒萤火的灰白光芒,光芒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

那点光晕犹如被微风推送,向她徐徐飘来,颤巍巍停在她面前;连长安大睁双眼,怔怔望着那柔软的光辉,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听“噗”的一声轻响,萤火破碎,一样东西落进她掌心,竟是只极小巧的、用纸折成的仙鹤。

一个词儿突然自脑海中跳了出来,仿佛有仙人将它放在那里似的——“血鸢!”连长安恍然大悟,“难道这个就是白莲传信的‘血鸢’?”

白莲之所以被称为“天人后裔”,乃是因为他们除了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外,还有些奇妙的小把戏。比如隔板猜枚,比如隔空取物,再比如……万里传书。

连氏先祖的笔记中有载,当年战况胶着之时,白莲军无论被敌人割裂为多少块,始终如人使臂,如臂使指,千人同心,一丝不乱。便是因为先祖能以血驱使符鸢,往来传信,纵使面不得见、口不得言,依然上通下达,流转无碍。

——血鸢?究竟是谁人,竟能驱动血鸢?

连长安匆忙抓着纸鹤奔回厢房,小心翼翼捻细灯芯、点亮油盏——从前,她夜夜期盼那卷扎着杏黄丝线的信笺之时,这些事早就做惯了的,无须思索,熟极而流。她在些微灯光前小心翼翼拆开那只纸鹤,摊平,但见上头血一般的朱砂墨分明写着:“见字如面,子弟叩首。吾乃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律令龙城方圆百里内白莲之子,于十二月廿日拂晓之前,齐聚于城东关帝庙,聆吾教谕。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连长安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连那张薄纸都拿捏不住。字条从她指尖滑脱,还未落地,已骤然被一团凭空出现的白­色­火焰包裹,“哧”的一声,瞬间烧成灰烬。

连长安怔在那里,犹在梦中。

……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

……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白莲……不死……

麒麟堂高墙外有人打着梆子经过,一慢四快,一长四短:咚——咚!咚!咚!咚!天已五更,长夜将尽。

十二月廿日,便是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几乎为小扎才存在的一章……

【三一】白莲子

“咚——咚!咚!咚!咚!五更天明,百鬼归­阴­,一日之计在于晨——”

“咚——咚!咚!咚!咚……”

更夫手提纸灯自脚下逶迤经过,扎格尔平躺在龙城某家大户的屋顶上望星星。没想到巫姬婆婆口中的“赤火双星”竟是这么红这么亮,皎洁的明月在它们面前,几乎都要黯然失­色­了。

“……扎格尔塔索,”长长的黑羊毡下,苍老得浑不似活人的声音缓缓传出,“双星相逢,赤火遍地。大胆向您的‘命运’去吧,草原永远这里等着您的归来。”

“巫姬,若我不去,又会如何?”他记得那一日,自己这样回答。

黑羊毡下好一会儿没有声响,难道无所不知的长生天的代言者也有被世间凡人难住的时候?许久,他竟听到了笑声,如同祁连山上冰雪融化的潺潺流水:“阿衍的塔索,您在想什么?不要害怕,不要逃避,道路已经打开,您将成为众星之主,永生永世。”

“……我不要‘永生永世’!”他对她说,“我要我的草原,我要我的骏马,我要我的暴风刀与东耶琴。我要我的部族强大,我的族人安康……这就是我的愿望。”

“命运是匹发狂的马,别妄想能够制服它,”巫姬的声音渺如烟尘,“让它带着您去往您该去的地方吧,塔索,祝愿草原永远属于您——只是要牢记,永远别对长生天说谎话……您要的不止如此,我们都知道,不止如此……”

——是啊,不止如此,扎格尔微笑。他将双臂枕于脑后,笑着,暗暗攥掌成拳:我要最好的马最烈的酒最快的刀最骄傲的女子……长安,我想要你。

除此之外,还有……

不远处的屋瓦一声轻响,他终于找来了。扎格尔眨眨眼,毫不惊慌。

“……你究竟在­干­什么?”愤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明明答应我要照顾好……”

“别急啊……”扎格尔笑着打断他的话,“今天晚上星星很美,难道你就不觉得吗?”

***

我一定是疯了——连长安一边死力抠着墙头突起的石块,一边想。

是的,你没看错。曾经驸马府的小姐,曾经两仪宫的皇后,就这么将裙子卷在腰间,手足并用悬吊在麒麟堂的东墙头。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势成骑虎,左右为难。

看来真的是低估了这种“体力活”,连长安唯有苦笑。尽管这墙远称不上“高耸入云”,尽管她的身体远比往日强健许多,尽管她已卯足全力……可就是差着那么一口气!她无力相继却又不肯放手,但觉指尖一丁一点向下滑,身子越来越沉重……忽然指底一空,脑中已知不好,几乎都要惊叫出声;却在这当口一股劲风忽然托着她向上,仿佛腾云驾雾……连长安再睁眼时,人正伏在青石路面上呼呼喘气,高墙已在身后。

——空气中隐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她惊魂甫定,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出所料的,四下并无旁人。连长安轻咬嘴­唇­,抬头望望星子,但见北辰璀璨,正在头顶。既已辨明了方向,她便再不迟疑,隐身在墙壁的­阴­影下,辗转循东而去。

龙城是边塞,夜晚自当宵禁,按理说四处都该有巡逻的兵卒。也不知是连长安运气特别好,还是天将破晓,兵士们都抽空躲懒寻地儿瞌睡去了,她一路向东奔行,半个也未曾撞到。

但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窄小窘迫,道路也越来越坑洼不平,终于,一点鬼火般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飘飘忽忽向北方飞去,连长安微一犹豫随即跟上,心存警觉,脚下不停。

约莫走了半顿饭工夫,不远处隐约可见点滴的星火。此处已是龙城的东北隅,东北为鬼门,故而鲜有人居住,甚是荒芜。唯关帝老爷一身正气,可镇压诸邪,是以龙城的“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庙”便筑在此处。

这庙名字虽堂皇,其实规模并不算大,只是个屋顶特别高些的等闲二进小院儿罢了。连长安满腹狐疑,不敢贸入,左看右看,眼光最终又落在院墙上,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个倒低些,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她暗自寻思着,这般一想竟忍不住笑了。

——自己是改变了吧?一定是改变了。明明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烦难,脑中千头万绪纠结不清,可竟然……竟然也学会苦中作乐了?她果真已不是当初驸马府屋檐下患得患失的小丫头;爱过,错过,得到,失去……不知不觉间,逝者如斯,她再也找不回那时的自己。

——是啊,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

院子里果然热闹,至少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正窃窃争论着什么,但闻得一片嗡嗡乱响,夹着阵阵咳嗽,模糊不清。这拂晓的关帝庙前,热闹得犹如个大市场一般。

她的运气委实不错,距庙门不远有株两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槐,树旁恰是段经久失修的残墙,枯枝掩映月影婆娑,正是极佳的藏身处。连长安战战兢兢攀上墙头,靠着树­干­,侧过双耳努力倾听。她的耐心不差,在没有听出端倪之前,她并不怕等。

还好,没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各位肃静,时候已到了。”

他一发话,争论声立时止歇;墙头的连长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半口。好一会儿,方有另一人禀道:“彭旗主,各处已安排妥当;只等‘副统领’驾临。”

“什么‘副统领’?”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光听着便知气­性­极大,不好相与,“盛莲将军分明是咱们第三十七代‘白莲宗主’,柳祭酒,你可要慎言。”

“欧阳侍剑,一个称呼罢了,这不过是末节。”

“什么‘末节’?‘盛莲将军’便是‘宗主’,你不服么?”

“欧阳侍剑此言差矣。老宗主故去,我等全都亲眼所见;除了‘盛莲将军’,难道还能尊旁人为‘宗主’不成?”

“那可不一定,”女子的声音冷笑道,“这个定然要说个清楚明白才好,那慕容小儿不是才封了……”

“……够了!”最先开口的“彭旗主”断然呵斥,“欧阳侍剑你素来快人快语,大家往常也让你三分,可如今这般境地,哪里是你一逞口舌之快的地方?老夫相信,今日到此地来的,自然都是心甘情愿要奉‘盛莲将军’为宗主的‘真正的’白莲子弟——否则大可以与何隐那无耻狗贼同流合污,早谋功名富贵去!”

这声音虽沙哑老迈,却满是浩然气概,那本争吵不休的“欧阳侍剑”与“柳祭酒”登时住了口,片刻后,齐齐道:“彭旗主教训的是,欧阳岫(柳城)知道错了……”

这些人的嗓音依然很低,依然小心翼翼,即便火气上窜,也一直压抑着不敢稍有放纵。可他们只三四个轮番说着话,寂寂暗夜里便不难分辨。连长安全神贯注倾听良久,这一字一句传入心中,声声都如震雷。

别人不知,她却是自小耳濡目染的:“白莲军”三千子弟,分为内三旗及外三旗,每旗各有“旗主”,统领“伍长”、“什长”及“百夫长”三级兵官;至于其他“侍剑”、“奉剑”、“祭剑”、“侍酒”、“奉酒”、“祭酒”、“侍书”、“奉书”、“祭书”九种,则是不在这六旗之列的各级文职……这些名号,素来不为外人道也,他们果然都是“白莲之子”——难道真有人可以同时控制十数只血鸢,借此找到这龙城方圆百里所有的“白莲”吗?

正惊疑不定,黑暗里忽有一个满是戾气的女音响起,寡淡清冷,宛如弦上松风:“彭南阳,你老虽老,倒还中用。”

这个声音钻入耳孔,刹那间连长安仿佛给尖针狠刺了一下,险些把持不住从墙头倒翻下去……而院中众人立时一片轰然,不约而同俯身拜倒,有几个声音更是激动地险些哭将出来:“宗主!叩见宗主!”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冷哼,好半晌,那刀锋般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还有这么些人记得我,倒也难得……”

——镇静!镇定!镇定!连长安抵死咬紧嘴­唇­,拼命告诫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连怀箴分明已死,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啊!”

她连隐蔽身形都顾不得了,努力直起身伏在墙头张望。这姿势实在耗费气力,难得持久,身子渐渐不听使唤,支撑的两条手臂隐隐发麻……终于,她还是赶在摔落之前找到了那个说话之人——身形高挑,()仪态优雅,正婷婷站在斜对面的飞檐上,一阵风吹过,衣袂与头上的幕离同时在月光下飘飞,翩翩然宛若仙人。

“她是假的!”连长安几乎在瞬间便断定了,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骄傲犹如连怀箴,自负犹如连怀箴,行走在暗夜里决不会如平庸的夜贼般身穿玄­色­衣裳;更不会用幕离遮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身音很像,但她不是她……

可是……若不是她,怎能使得出“血鸢”之术呢?

“……我已探得,左近三州抓获的白莲之子皆已解至龙城,此时此刻便身在廷狱之中,”那女子道,“汝等听我调遣,埋伏四处,互通消息;待明日三更夜半之时,杀入廷尉府,救他们于水火……”

“这……宗主……”脚下跪拜之人中忽有谁开了口。

那女子被无端打断,颇为恼恨,想要发作却又忍下,口中吐出一个冷硬的字:“说!”

“……属下斗胆多口,如今不比往日,大伙的­性­命都在刀尖上,自然要谨慎再谨慎……如今执掌廷尉府的是何隐那狗贼,他麾下能人异士不少,而我们不过三四十人手,属下就担心……”

“柳城!你素来胆小如鼠,果然怕了?”

“宗主,属下绝不敢!只是……”

“够了!昔高祖文正公,曾以三千兵甲打下半壁江山;四代之前的武益公,也曾以一旗千人之力,阻挡南晋三万兵马。两军对阵之道,从来不在人数多少,只在运筹之间——你在质疑本宗主吗?”

­色­厉内荏——连长安暗叹一声,纵然声音再像,依然不可能以假乱真。若是真的连怀箴,这“柳城”怕是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吧……

但这“­色­厉内荏”显然起了作用,争端迅速平息,再无人敢说出半个“不”字。有人小心翼翼问起明日行动的细节,却被那蒙面女子以“唯恐走漏风声”为由堵了回去,只道“今日亥正,还是此地,我将再来”。

末了,她似乎要走了,脚下跪伏的人群中,刚刚与柳祭酒争吵过的侍剑欧阳岫突然痛哭起来:“属下自紫极门下一别之后,已许久未闻宗主消息,当真担惊受怕,忧虑欲狂……宗主,您可……您可安好?”

这哭声实在诚挚,就连身在局外的连长安,闻之都觉恻然。可谁料,那蒙面女子却忽然动了怒,竟大喝道:“欧阳岫!本宗主分明好端端站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这通火气委实突如其来,那欧阳侍剑全然愣住,还是跪在她身边的彭旗主叩首道:“属下等万万不敢的……白莲命脉存亡在此一举,我辈定当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但请宗主放心!”

蒙面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冷笑两声,傲然抛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随即便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遁入黑夜,消失无踪。

***

见她走了,连长安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无数问题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滋滋”烫着她的心:这女子究竟是谁?她假冒连怀箴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冷不防黑暗里无声无息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掩住她的口。那手又强硬又冰凉,仿佛是光滑的岩石。她不由发出细弱尖叫,身子猛力挣扎;挥出拳头还未打到来袭者身上,整个人已被生生攫起,飞落院中,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实在跌得连长安七荤八素,耳中轰鸣,眼冒金星;模模糊糊但听得头顶有人道:“彭旗主,没错,果然是个细作!”

她刚想开口分辩,不知是谁狠狠一脚踹了过来,正踢在她肋下。连长安当即便觉心肝肠胃全都绞在了一处,痛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人群再次鼓噪,一时间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彭旗主见势不妙连忙喝止:“够了够了!都噤声!天要亮了,想吵来鹰爪孙们不成?杨什长,果然好耳力!若不是你,咱们的生死安危不算什么,若连累了宗主,那才是万死莫赎……”

“柳祭酒,今夜可是你的人负责往来巡查的,怎会让这蝼蚁钻了空子去?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岫,我们向来不睦众人皆知,我念你是女流,不愿多做计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柳城,莫怪我不客气!”

“女流?女流又如何?我知你素来看不起女人——‘副统领才学高卓,可惜却投错了胎’,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那都是烟云旧事,你纠缠不清所为何意?瞧我柳城好欺负不成?”

“你还不明白?我就是在怀疑你!”

——那蒙面女子离去之后,这群人显然是群龙无首,各自不服。便如柳城与欧阳岫这般,互相针锋相对,眼见没说两句便又吵将起来,场面彻底一塌糊涂。

那“彭旗主”终于无法忍耐,断然咆哮道:“吵什么吵,都住口!被那贱婢所害,我们兄弟姊妹流落天涯,如今活着的不过十之一二;如此惨状,难不成你们还要内讧?令亲者痛仇者快,那贱婢在玉京的凤位上,可不知要笑得多么开心快意!”

众人被他气势所摄,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才有欧阳岫的声音咬牙切齿附议:“彭旗主说的是,众人同心,反上玉京,将那丧门妖孽从宝座上扯下来千刀万剐才是我等当务之急,切不可纠缠旧日恩怨、因私忘公,反坏了‘宗主’的大计……”

她说得极恳切,众人再度沉默。俄而,不知是谁犹豫着道:“彭旗主与欧阳侍剑说得都不错,可那贱婢躲在深宫内苑之中,凭我们如今之力,断不能伤及她半根毫毛,何况……何况何校尉他……”

言语犀利的欧阳侍剑不待他说完,已飞快截住话头,抢白道:“那又如何?你怕什么?不过是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罢了!咱们有‘将军’,有百年来最强的一朵‘白莲花’,他慕容氏的江山,还不是咱们‘白莲’挣回来的?能替他挣?便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么?至于……至于何隐那叛徒,待大仇得报那日,管叫他千刀万剐、悔之晚矣!”

“未必,”­阴­影里又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喟然叹息道,“慕容氏已然坐大,如今不同往日,我看未必……”

彭旗主见终究还是重蹈覆辙,越说越难以收拾,简直连脑仁都要疼起来。他正着急上火,恰看见连长安捂着肚子似想要挣扎着爬起身来;心念一动,忙使出“祸水东引”之计,示意那沉默寡言的杨什长上前剪其双臂,牢牢制住,切不可叫细作趁乱逃了——这才好歹将众人的­精­力转回正道。

“……听了这些话,你也料想到自己的命运了吧?不要妄想巧言令­色­骗过老夫;”彭旗主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回答我——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身体很糟糕,咳嗽个不停,幸好没发烧,很害怕被抓去关禁闭啊~泪谢谢大家喜欢小扎~脸红红~

我会努力不断更的~

【三二】炽焰心

——我是谁?

连长安忽然想笑,同时又觉得一股难以抑制的泪意猛然涌上眼眶。我是谁?我是那“躲在深宫内苑的贱婢”;我是那“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我是祸首我是罪魁我是灭门的煞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果然这样看她……她们唯一想要的只是连怀箴,唯有她一人;即使她已死……即使她已死他们也宁愿相信她虚假的幻影、拙劣的替身?

和叶洲一个样,他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唯有她的幻影而已……

——你们敬她如神佛,却连她是假的都不知道!

——你们恨我如夙世仇敌,却口口声声在问“我是谁”?

——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蠢才!

一时间连长安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即使连怀箴业已灰飞烟灭,她依然还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么?

——凭什么!

她明明那样辛苦,那样竭尽全力……她做了多少从前的自己绝不敢做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她舍身赌命她九死一生……她依然不如连怀箴半根手指?

——为什么!

瞬时,自出生以来十数载的怨念和悲愤,以及这两个月之间层出不穷的恐惧、伤恸、悔恨、惊讶、病弱、离愁……所有的这一切统统冲上脑海,烧尽她所有的理智。

“……我是谁?”她低低垂着头,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咬出答案——破旧的关帝庙中夜风回旋,空气中莫名现出金铁之声,就像是那一日站在城头上,脚踏碧水头顶苍天。

“……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原来你们都已经忘了:忘了紫极门下的血海;忘了三千子弟齐声高唱的战歌;忘了……‘白莲不死’……”

“——我是谁?”

***

那一夜,出生以来第一次,连长安看到了自己的“花”。

在她极小极小的时候,在她全然不懂得命运的苛刻与不公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幻想一觉醒来,能从皮肤深处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莲。她蹲在花园里,长久的、长久的注视驸马府的老花匠种下一颗种子,然后日晒雨淋,生根发芽。她相信在自己心中,也有一颗这样的种子,总有一天一定会破土而出,一定会迎风盛放。她从杂役房偷出一小块涂墙的白垩,夜里就着烛光,在手背上轻轻涂抹花朵的轮廓——幻想它是真的,一直、一直这么幻想。

连长安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的“花”,无数次在梦里看到它。直到日子一天一天淌过,希望一天一天稀薄;直到终有一个冰凉的夜晚,她将那块白垩远远抛进花园的莲池里,惊起两只玉­色­的鹭。

“……我不是‘白莲’,”对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她低声对自己说,“不是就不是,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应答。微风吹过,满池黑黢黢的荷叶的影子摩肩擦踵、沙沙作响。

后来,她遇到了那个男人;她因他而平步青云,成为一国帝后;又因他而身败名裂,亲族尽丧亡命天涯……在多年前驸马府中那个日日夜夜祈求苍天的女孩子彻底死掉之后,在她几乎已经将这些陈年旧事统统淡忘之后,在她失去一切之后——“花”却开了。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像是飘浮在鎏金香炉上空的渺茫烟气。可这袅袅香烟却仿佛有种奇妙魔力,竟刹那间将身在破庙中的众人,带回了那个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修罗场。白莲之子们恍惚中又一次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猎猎狂风,又一次在初升的朝阳里,看到那个纤秀激昂的影子,坚定、强硬,甚至……高洁,泪水填满他们的眼眶力量填满他们的手臂激奋填满他们的心,那一瞬,几乎令人生出膜拜的冲动。

对旗主的命令从未有过半分违拗的杨什长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指,黑暗中渐渐亮了起来。并不是晨曦到来天光降临,也绝非谁人燃起了灯烛松明,那是一种奇异幽辉,仿佛融化的银,又仿佛月光­色­的萤火虫,水一般流动,云一样缥缈,小朵小朵烧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起,已然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争吵再也没有混乱,甚至连夜风也彻底消失无踪;连长安茫然伸出手,茫然望着那一簇簇银火顺着自己的纤纤皓腕上下盘旋,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亮。那是莲花,活生生的长在她血液里的莲花;恣意盛开,傲然绽放。这景象如斯美好,远比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幻想加起来还要华丽炫目,她却忽然悲从中来;忽然怒火中烧!

——这就是我自小期盼的东西?这就是你们顶礼膜拜的东西?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残酷的玩笑么?

——以我的身体为坯,以我的傲骨为刃,以天地为火以造化为炉,任命运的铁锤抬起又砸下,一锤一锤锻造击打……以我的不甘鼓风,以我的愤怒加热,以我的眼泪……冷却淬火……我的剑……我的花……

……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痛,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半片薄如蝉翼的焦黄|­色­皮肤龟裂剥落;鲜血淋漓。

***

与此同时,在麒麟堂医馆后院高台之上,有人正临风而立,负手仰望西边的夜空。那是今夜的连长安看到过的“双星斗艳”,那是今夜的扎格尔看到过的“赤火遍地”,可是,方才……就在方才,双星之一忽然一暗,又猛地亮起来:不再是红­色­,赫然闪着炽热的白光!

“……‘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那观星之人喟然长叹一声,“利剑终于出鞘,白莲还是醒了……”

(注:荧惑守心,是指火星在天蝎座心宿二附近徘徊,两个全天最红最亮的星相遇,主战乱杀戮君王身死等灾祸之事。不过……天蝎座是北半球夏季的星座,故事发生时是冬天……所以……故此……然后……你就当齐国在澳大利亚吧……)

忽有脚步凌乱而来,一名身形轻灵的少女掩面奔入后园,奔上高台。银铃般的声音满含惊惧,人还未至已忍不住喊出声:“尘哥哥,大不妙,你快看看我的脸……”

观星人闻声转过身,一白一红两朵璀璨的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他一身长袍古袖,以及那张绝顶秀致的俊逸面庞。奔跑而来的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全然带着哭腔:“我的脸……不知怎么搞的,她竟然破了我的‘血禁’。”

观星人一面对着星光查看她的伤口,一面轻声安慰;嗓音仿佛上好的丝缎,光滑如水、闪闪发光:“没关系,只是些微‘反噬’,没大碍的,很快便会好……”他伸出右手,隔着半寸空隙,虚虚覆在她的左颊上,“你的血已然制不住她的血,寒儿,尽管你是嫡脉的红莲……她比你强;远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强。”

“……尘哥哥,”听到这话,少女忽然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我们要快点儿送信给宗主。”

“不必,”观星人莞尔一笑,“这样亮的两颗星挂在天上,宗主一定已经看到了吧……”

他放下手,从袖底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爱怜地替少女擦去脸上的血迹——皮肤依旧洁白似雪,伤处只剩下半条淡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红印;很快便彻底消去,无影无踪。

(我是剧透的:有人还记得第一卷的“倒影”吗?)

“……好了,没关系了,”他点点头,将丝帕拢进袖里,“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命运’已然到来,谁也无法阻挡。”

***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脑海中有人嗡嗡说着话,连长安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幻象:站在莲花池畔的小小女孩儿;从半空跌落的赤金凤钗;踩着长梯挂在高耸飞檐下的一排排素白灯笼;向无垠星空奔驰的骏马……还有,燃烧的火焰,以及火焰中的人儿……

“……怀箴,”她想,“那是连怀箴,我又看到了她。”

——可是,那不是她;火焰中烧着的原来是自己,赫然是自己。并不痛苦,反而如浴火重生,身子被大团温暖包裹,仿佛躺在母腹之中,仿佛回到了心爱人的怀抱里,一点一滴融化……

——谁在叫我?是谁?

——在一条漆黑河流的彼岸,在一片紫­色­苍穹的深处,有什么人在一声声呼唤着她:“长安……长安……长安……”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却无比亲切无比熟悉的声音,仿佛在久远之前的过去,甚至远在她未曾出生之前,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比她的爹娘还要亲的人,在时间的尽头一直呼唤着……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这样的三个词反反复复出现,又高、又低、又远、又近,虚空中像是有千人万人在同声高喊……

连长安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姿势矗立在夜空下,遍体莲花盛放宛若光华烈火,眼中瞳仁血红犹如璀璨赤星。

***

周遭白莲诸子怔怔望着面前这女子,见她盛怒,见她咆哮,见奇迹的花朵开遍她所有□在外的肌肤,整个人仿佛被燃烧的白焰包裹……各个为之魂驰魄夺,呆如木雕石塑。

为首那年近六旬的彭旗主目睹这场景,尘封的记忆一页页翻动。似乎……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黄口孺子,于老人们膝前承欢嬉笑之时,曾听过类似的传奇故事——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而已。

“……白莲是天人后裔,南儿,可不是­肉­体凡胎呢。据说最初的宗主大人们,身上的莲花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活生生开着的。”

“是活的?婆婆,难道……难道莲花长脚会走吗?那现在为什么死了?”

“哈哈,婆婆哪里知道……也许它们没有死,它们只是睡着了;有一天莲花还会活过来,那时候你能看到那一天呢……”

——彭南阳想要张开口大声呼喊,可肺部的空气似乎给人抽空了;任他使尽浑身气力,也只是在齿缝间勉强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炽焰……天……莲……”

***

“……妖物!”黑暗中忽有人尖声呼叫,众人只觉身子一震,仿佛刚从深邃的梦魇中惊醒,各个左顾右盼,满脸茫然。

便在这时,数道厉声破空袭来,仿佛不发光的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圈中女子飞去。连长安依然身陷魔怔,不躲不闪;眼见这歹毒的暗器便要穿胸而过,十万火急的当口一个老迈衰朽的身影纵身扑上,正挡在连长安面前。

空气中“砰砰”巨响,烟雾弥漫,满是刺鼻的硫磺气味。众人的惊呼里,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个高声喊着:“长安!”径向烟雾中扑去;另一个则直接冲进人堆,紧接着便传来了拳脚相搏的叱咤之声。

白莲诸子大骇,一时之间喊的喊叫的叫,却是谁也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久之后,终于等到烟雾散尽尘埃落定,众人这才看到那女子遍体莲花尽数熄灭,正被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抱在怀中——在她脚下是大片血泊,彭旗主倒在那里,胸前尽皆血­肉­模糊。

什长杨赫惊叫道:“旗主!”快步冲上前,伸手去探脉息;未及,虎目中已隐隐含泪。老旗主彭南阳年事已高,从玉京拼死逃出时便耗­干­了旧日打好的底子,早就如风中残烛;这一下被数枚雷火弹结结实实炸在胸口,再也撑不住,已然断了气。

杨什长惨然呼嚎,声音凄烈,当真是闻者心酸——他自进了白莲军便跟随彭南阳,自来视之如师如父,这一下剧变突生,天人永隔,几乎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谁?仇人究竟是谁!

心念如同电闪,杨赫忍痛抛下彭旗主的尸身,分开人群向打斗酣处冲去;在那里,一男一女两道黑影正战成一团。

在场众人都曾是“白莲军”中的一员,只两三眼便瞧出此二人用的都是正宗“白莲”功夫,并且修为不凡。一个修颈纤腰翩若惊鸿,一个豪迈矫健婉若游龙;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精­彩好看。

不知是谁当先认出了战团中的男子,叫道:“叶校尉,是叶校尉!叶校尉还活着!”声音里满满都是惊喜。随即,另一人的身份也被识破——这次的呼声中却充满疑惑与恐惧,讲话的人浑身剧颤,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天哪!竟是……是盛莲将军!是宗主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之章……那个啥……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会注意身体的。

我很想阿澈,第二卷快结束吧……

【三三】抬望眼

“……长安?长安!”

任凭场面如何紧张胶着,众人如何惊慌失措,在从檐后飞扑而下的扎格尔眼里,这世上只有一人;重要的唯她一人。

他不断唤着她的名字,用袖摆小心翼翼替她揩去脸上血污——奇怪的,血迹下不见丝毫伤口,只露出一寸见方晶莹如玉的肌肤。

“长安——”他将她搂得更紧些,心中越发钝痛。其实他与叶洲早在连长安攀上麒麟堂矮墙之时便赶到了,看着她骑虎难下的样子,扎格尔还曾在暗处偷偷笑到肚疼。

他的确是存着私心的,在那个山谷中的夜晚,当叶洲几乎一刀剁掉他的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瞧上的这个女子绝非寻常人物。他喜欢她,可是她分明在躲着她——他实在很想知道她的秘密。

只是,他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秘密……

即使是长城外的蛮族,也曾经听过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谣:“红莲花,白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他大睁双目,眼睫一瞬也不瞬——巫姬婆婆,这就是您说的、扎格尔阿衍的“命运”吗?

***

一声细弱惨叫传入耳里,场内拼斗的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叶洲挥右手格住黑衣女子劈来的拳风,紧接着左掌急速划过半个圈子,正击在她腰侧——这两下身形利落毫无凝滞,宛若行云流水;而那女子吃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竟生生斜飞出去,跌落在尘土中,“噗”一声吐出口血来。

叶洲迈着方步缓缓向她踱去,语带肃杀:“说!你是谁?”

围观的白莲诸子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侍剑欧阳岫急呼一声:“叶校尉住手!这是宗主大人!”

叶洲闻声停下脚步,身形稳如山岳,他从上到下仔细端详这个幕离遮面、遍体黑衣的女子,许久,郑而重之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副统领。”叶洲断言。

——她当然不是怀箴。若……怀箴还活着,她绝不会如此这般鬼鬼祟祟;她从来目的明确一针见血,犀利地如同刀锋一般……帷幄天下,算计人心,她可有多么擅长多么自信啊……

——若怀箴还活着……她绝不会输给我;她一定会……先来找我的。

——真可笑,只不过是个无聊臆想罢了,自己却险些脆弱得堕下泪来了……

听到这个答案,欧阳岫呆住。叶校尉对宗主的钦慕之情,在军中即使称不上人尽皆知,也差不了许多;论及一片忠心乃至痴心,没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既然他说不是,那八成真的不是了……可,这女子若不是宗主,谁才是?

欧阳岫这样想,柳城杨赫当然也是这样想,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统统集中在叶校尉身上。

叶洲却将面前这委顿在地呕血不止的女子弃之不顾,反而转过身,向人群中走去。如同利剑劈开海水,白莲诸子们不自觉的向后退让,他一直走到昏迷不醒的连长安身前,忽然屈膝跪倒,深深垂下头:“宗主在上,属下叶洲护卫来迟,万死之罪!”

众皆大哗。这女子虽颇有些“妖异”之处,但……她似乎并不会武功,她连杨什长的掌握都挣脱不出,她怎可能是技冠群雄当世无匹的盛莲将军?

还是快人快语­性­如烈火的欧阳岫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叶校尉,你说她是……盛莲将军?”

叶洲双肩一僵,并不起身,仿佛斟酌良久,方回答:“你们难道没有看到那‘活的’莲印?她当然是……白莲宗主。”

“那她现在这样子……我是说……宗主她怎么了?”

叶洲摇头:“我也瞧不出……不过,很像是当年老宗主尝试使动‘白莲秘术’时的光景,一度力竭昏迷。记得那时还是我们三校尉以及……以及‘副统领’替他护的法……”

——那时我刚刚肩负校尉之职,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谁料到两年后彭泰礼彭大哥便死在南晋战场上,紧接着三年后的今天,何隐何大哥成了叛逆,而那年正当豆蔻韶华的怀箴更是已经……如今,只剩下我……

叶洲的目光落在扎格尔怀中那张半面焦黄、半面雪白的诡异面孔上,铮铮铁骨的汉子,几乎眼波如水。

——只剩下我……我和她。

***

“……呵……呵呵,”伴着轻微的咳嗽,人群另一边,倒在地上的黑衣女子惨声笑了起来。方才叶洲那一击雄浑厚重,几无可匹;令她周身气血错逆,遍体骨酥如棉,到此刻也没能缓过劲儿来。

她匍匐在尘土中,挣扎着,笑着,嘴角边不住溢出血沫。蓄力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开了口——嗓音嘶哑,仿佛塞满了沙子。

“……若她是盛莲将军,那……那我又是谁?”

她的声音实在很低,有气无力,但传入众人耳里,却犹如电闪雷鸣。那女子努力着、努力着挪动手臂,似想要取下头上的幕离;可是,好几次都是腕子抬至一半便告软软垂落。最终,她狠狠一瞪眼,昂首吩咐道:“欧阳……岫,替我取下……取下这个……”

欧阳侍剑满面迟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上前,颤巍巍伸出手……下个瞬间,她已扑倒在那女子脚下,语带哭腔:“宗主!”欧阳岫几乎泣不成声,“宗主沦落至此,属下实在有罪!”

黑衣女子从咽喉深处咯咯笑出声来——幕离下,但见俏脸如月,风华绝世,不是“盛莲”怀箴,还能是谁?

“宗主!真的是宗主!”这一下,不禁人人耸动;当即又有八九名白莲之子急急赶到她身边,呼啦啦跪倒行礼,一个个泪流满面。而欧阳岫更是飞快起身,转到“连怀箴”身后,道一句“属下鲁莽”,便开始替她推宫过血,运气疗伤。

白莲真气果然妙用无穷,不过片刻工夫,“连怀箴”脸上已渐渐恢复了血­色­。她忽然睁开眼,双眸像是两朵灿亮的星——不再咳嗽,声音却依旧低微,口气中满是惨淡之意:“叶洲,竟连你也……背叛了……我,是么?”

实在无法形容,在“连怀箴”头上的幕离揭去的那个刹那,叶洲心中所受的震撼。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他都以为只因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以至于真的产生了幻觉……等他恢复意识之后,惊觉自己业已不自禁地站起了身,无法控制地走到她面前,直视她那张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绝艳面容——只觉得有一只手正在揉着胸口那颗心,几乎都要揉成碎片了。

——怀箴!

那个名字在喉管中咯吱咯吱作响,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叫不出口。

“……叶洲!”身后有人急切呼喊,“你在­干­什么?快来,长安好像……长安好像要醒了……”

——是谁呢?是谁在叫他?

——是谁都无所谓……面前这令他朝思暮想几欲成狂的人儿正慢启朱­唇­、轻敲皓齿,轻声细气问:“叶洲,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听我的话?”

是的,当然!泪水悄然涌上他的双眼——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为了你……任凭火海刀山粉身碎骨,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连怀箴”倨坐于地,嘴角渐渐上弯成一个妙曼弧度,终于笑靥如花。那样完美无瑕的双­唇­优雅地开启,缓缓倾吐死亡的毒剂:“……叶洲,替我杀了她!杀了那个胆敢冒充我的妖物——你会替我杀了她的,是不是?”

***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湖面,感知如涟漪般次第漾开。连长安在一双坚实臂膀的环抱中张开眼,视线缓缓移动,滑过扎格尔半忧半喜变幻不定的面孔,最终落在另一张熟悉的脸上——不美也不丑,平淡、木讷、乏善可陈;只额角一方墨­色­金印,给这面容凭添几分冷刹几分凌厉,倒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他并掌如刀,满面空茫,正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他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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