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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方才,就在暗器来袭烟雾弥漫之时,她其实已然魂灵归壳,不再神游物外。可是,就像是迷失在真实与幻梦之间那条模糊不清的界限里,连长安只觉得很累,只觉得说不出的疲乏;头脑虽然醒了,可身体却还睡着;无法睁开眼,无法挪动身体,无法开口说话。

四周嘈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扎格尔切切的呼唤也传入她耳中,她还听见有人在叫“盛莲将军”……等她好不容易挣脱睡魔的手爪,打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他要杀了她,正向她走过来。

有人在他身后志得意满的笑着;许多人跪在那人身边,匍匐于地拼命求她原宥,拼命痛骂自己蠢如猪狗;他们叫她“宗主”,叫她“盛莲将军”……

——可是,很奇怪,连长安分明能看到她的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相貌;她与她之间仿佛飘满了盛夏正午空气中蒸腾的游丝,万事万物都在其间改变了容颜,抑或者……终于呈现出自己真正的样子了。

——她是假的啊!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无论瞧上去有多么相像,难道……难道连怀箴在你们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浅薄尖刻的蠢才?

好一场滑稽戏啊……连长安忽然想,这样想的瞬间她几乎都要笑出声来。无论是自己、是叶洲、还是那个所谓的“连怀箴”,归根到底都不过是这场拙劣闹剧里可悲的影子罢了。

——那些“白莲之子”们,他们要的不见得是才高八斗文武全能,也不见得就是连怀箴本人纯净的嫡脉血统;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为幻影去死去活的轻率理由罢了……只要那理由存在他们便会顶礼膜拜便会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将自己的人生双手奉上,不论曲折漠视对错,疯狂如斯,悲哀如斯……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可不知为什么,仿佛醍醐灌顶,此刻她忽然懂了。

***

“……叶洲,你疯啦!”扎格尔猛地跳起身,一边扶着连长安站直,一边哇哇大叫,“这是长安哪!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我找到她时你可有多开心啊,难道这一切你全都忘了吗?”

叶洲不为所动,脚步虽一滞,却毕竟没有停。

——傻瓜!扎格尔,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走么?你何苦把自己牵连进来?这是场决不会有赢家的、命运的赌局啊……

扎格尔左手紧紧环住连长安的腰肢,右手已从自己腰间拔出一柄弯如弦月的金刀,护在长安身前。即使他全然不知前因后果,也已看出事态危急千钧一发。他用眼角余光扫向左右,想找到一条可能的退路;可白莲诸子们不知何时已围拢上来,几乎封住了所有方位,将他们夹在当中。

他紧咬下­唇­,对她低声耳语:“长安,你现在跑得动吗?一会儿我争取多拦住几个,你趁机……”

她在他怀里坚定地摇着头:“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竟然在笑,“放开我——对了,你还有兵刃么?”

扎格尔一愣:“你……”

“这样吧,把你的刀给我,你跑,他们不会追你的——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

扎格尔微怔,随即哈哈大笑:“你怎么还是这句话?抛下心爱的女人逃走,你是在侮辱我吗,长安?”

连长安一扬眉,笑容疏离寡淡:“随你。反正你若真的死了,我是半滴眼泪都不会流的。”

“你放心,”扎格尔忽然俯下头,低低吻在她颈后,“在把你弄到手之前,我是决计不肯咽气的……我死不瞑目啊。”

——他这一吻倏忽落下,连长安立时粉面含春,凤眼欲怒,却终究不曾发作;她侧身让开他的­唇­,耳中满满盘旋着的都是他低沉的笑声。

“……­奸­夫□!”经过这些时候的运气导引,那“连怀箴”的内伤显然已大有起­色­,这一声喝骂实在中气十足;她推开欧阳岫,站起身来,厉声下令,“叶洲,你还不下手?”

扎格尔松开环住连长安的手臂,转而从怀中摸出一柄镶宝石的牙玉短刀,塞在她掌心:“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说完,一横手中金­色­弦月,对叶洲道:“来吧!我们再打一场看看。”

叶洲不为所动,呆滞的目光始终追在连长安身上,双掌抬高,左右分错,眼见就要动手。

连长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拉扎格尔的袖子,在他身后轻声嘱咐:“你先不要管叶洲;我想办法缠住他,你去制住那女人……”

连长安实在很担心扎格尔不同意,更怕他反问:“你打算怎么缠住他?”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不过是个灵光一现的主意——有这么“灵光一现”实在已经不错了,至于在顷刻间做出一个足以支撑这“灵光一现”的计划,这的确超出她的能力太多,她还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好,也不知扎格尔是太笨想不到这一点,还是真的太过相信她,竟­干­脆地一点头,答:“没问题,你放心吧!”

连长安又想笑了,明明敌众我寡,明明身陷绝境,明明生死一发。却不知为什么,心中那股长久以来始终无法挣脱的愤怒与偏激,全都冰消雪化无影无踪;整个人前所未有的镇静、平和甚至喜悦。

她抬起头来,向远方遥望。铅灰­色­的浓云层层叠叠,仿佛铸在这天地之间的硕大铁笼;将造化万物统统禁锢其中——像是要下雪了。

可无论怎样­阴­霾沉郁、冰冻一切、席卷一切的风雪,也总该有停的时候。

连长安双手使力,向两旁一分;耳中只听一声清越龙吟,手中光芒乍现,璀璨不可逼视。

——而怀中那颗心,分明通彻明亮,宛如这刀刃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在很多小说里,主角都是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好命家伙;不过某烟总是觉得,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八成该是大嘴巴+厚脸皮吧……不过说起来,好命的家伙,也不会沦落到给某烟当主角啊……

【三四】一念间

几乎就在叶洲的拳风落下的瞬间,扎格尔的身子已疾冲出去,在清晨微曦的薄光里,仿佛草原上轻捷的猎豹。这本是死地求生险中求胜的法子,他此刻左右及后方都是白莲一党,前面又有叶洲,无论被谁出招拦下片刻,立时都会给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剁成­肉­泥。可不料,叶洲竟仿佛痴傻一般,任由他从身旁飞掠而过,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也许除却“怀箴”,以及“怀箴”吩咐的那个“妖物”之外,闲杂人等在他叶校尉的心里,都是水月镜花。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工夫,扎格尔已纵出三丈远去,而其余的白莲刚刚反应过来,这才想起提步追赶——此刻在他面前,只剩下重伤初愈无力动手的“连怀箴”,以及替“宗主”护法的欧阳岫两个人了。

“小子找死!”欧阳侍剑又惊又怒,高声呼喝,身形一错已挡在宗主面前。扎格尔奔行的速度丝毫不减,只腰身忽然一低;脚下分明是平地,那姿势却像是伏在马背上突进狂飙。欧阳岫一愣,还未瞧清这是什么架势,扎格尔已奔至近前,一道灿金­色­的刀光骤然自怀中泼泄出去,几乎贴地而行,直斩她的双足。

“侍剑”本是文职,欧阳岫功夫底子虽不错,临敌经验却差,见对手突出怪招,并不敢硬接,又因为护卫宗主的职责在身,更不能向两旁躲闪,便只有朝上方纵跃一途了。扎格尔早料到如此,招数走至一半忽然硬生生转折,刀尖朝高处一挑——欧阳岫一条右腿顿时血如泉涌,整个人狠狠跌在地上;而那把染血的金刀已顺势搭上了“连怀箴”的玉颈。

“不想她死,就都住手!”扎格尔大喊,声如震雷。

欧阳岫本来挣扎着还想要爬起来再战,被他这当头一喝砸下,双腿顿时软的半丝知觉也不剩;加之伤重,头一歪,竟昏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叶洲的双手已掐住了连长安的咽喉,正在极缓、极缓地收紧。

说起来,连长安虽因着“莲印”的关系,自小未曾习武,但半载间剧变接二连三发生,她被逼无奈动刀子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比爬墙要多——只可惜,扎格尔给她的短刀纵然是吹毛断发的利器,砍不到人身上也是枉然;在武艺高绝的叶校尉面前,她顶多算是一只爪喙特别尖利些的小鸟儿罢了。

她靠身形急退避过叶洲一击,又靠宝刀的霜刃挡下半招,最后甚至连狼狈不堪滚倒在地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都用上了,终究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真的像只小­鸡­雏般,给人掐着脖子轻而易举地拎起来,双脚离地,生死一线。

他手掌上包着的粗布摩擦着她细­嫩­的颈项肌肤,连长安渐渐觉得呼吸困难,眼前满满都是鲜红血光。她拼却了最后的气力挥刀去斩,心里却真的怕极了等那血光散去之后,地上掉着他的残肢断手——这感觉甚至比害怕自己当真死在他手上还要更加强烈些。

可是事实证明,她还是小觑了叶洲——手中一松,不知怎的刀就不见了,意识渐渐模糊;有粘稠的液体顺着自己脖颈胸口,不住向下流淌。

——她也许真的要死了吧?鼻端竟莫名闻到了盛夏里,清晨时荷塘旁的凛香。

***

“……放开长安!否则把你们全都碎尸万段!”扎格尔额上青筋暴窜,状若疯魔。

他的金刀已在“连怀箴”颈上切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可“白莲宗主”却没有露出半分恐惧惶急的神情。她一直在笑,笑容绝美不似凡间人物——笑着,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杀我的,你舍不得下手呢……是不是?”

扎格尔实在已焦急的都要呕出血来,哪里肯听她啰嗦?但很奇怪,那甜甜糯糯的声音仿佛一根极细的银针,直扎进自己耳鼓最深处……他不禁身子一震,迟迟疑疑低下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双眼瞳又黑又深,仿佛没有底的水井,又仿佛激流中的漩涡,扯着你的神志不由自主下沉、再下沉……部族里的老者口口相传,从草原向西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沙海中心是个“会走路的圣湖”,只有真正的大单于能找到那湖泊,在湖中沐浴,接受长生天的神启;而赝主们则会受天神惩罚,永远沉入湖底……

——沉入湖底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虽然我已经提示了好几次,不过如果你还没猜到小扎同学的身份,那么现在,他应该算是彻底暴露了吧?)

“……放下兵刃,放下……很重是吧?你马上就要拿不住了……”白莲宗主的笑容越发娇艳明媚,衬着如雪肌肤,整个人简直像是发着光。

扎格尔果然觉得手腕越来越沉;像是极幼小时偷拿父亲的战刀挥舞玩耍,险些自己绊倒自己,砍掉一只脚……

混沌的云在他的瞳孔中旋转,眼前这张殊­色­丽颜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与视线……忽然,扎格尔忽然在这张无可比拟的面孔下又看到了第二张脸,仿佛一个人临水自照,那模模糊糊动荡不安的幻影般的第二张脸……这张脸没有那么完美也没有那么娇媚,相反的,满是戾气满是凶煞,双目凸出脸­色­青紫,宛若修罗恶鬼。

……扎格尔的刀的确从“连怀箴”的脖子上拿开了——金光一闪,又架了回去。

“白莲宗主”尖声惨叫,犹如嘶嚎的女鬼;她的一只耳朵带着大片皮­肉­滑落下来,扎格尔面无表情,淡淡道:“丑八怪,也学人家用美人计么?”

——下个瞬间,他的话音猛地一滞,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次不是错觉,“连怀箴”的“第二张脸”真的出现了!仿佛一道波光在她鲜血淋漓的面孔上一转,整个人已赫然变了模样,纵然还能算是个小美人儿,可与方才的艳光四­射­不可逼视有别如天渊。

扎格尔不禁倒吸口冷气:“你的脸……”

女子面­色­大变,刹那间皮肤煞白如纸,“连怀箴”的容貌又转了回来。这一次她连近在咫尺的刀锋也不顾了,发狂一样大声吼叫:“杀了她!全都给我上,先杀了那妖女!”

***

……怀箴……怀箴……怀箴——我终于找到了你!

这个念头在叶洲的脑海中疯狂地回响着。他已找到了她;他已寻回了自己失去的所有美好岁月;一瞬间仿佛光­阴­倒转,他又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习文、学武、替军中的成年士兵擦拭长剑清洗铠甲;总是­鸡­鸣即起午夜方歇,每一天都榨­干­自己所有的­精­力,脑袋一沾上枕头,立时香梦沉酣。

他原以为人生会永远如此——永远如此可有多好?若真的能挽回已逝的过去,他甘心用自己所有的“现在”与“未来”去交换。

他真傻;简直傻得可笑……他竟然以为她死了。

叶洲缓缓收紧双手,掌心下有什么东西在强烈挣扎,有序地律动着——仿佛他爱着她的那颗的心。

——这是什么?头脑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还有其他的声音在远方不住呼唤他的名字,在喊:“住手!这是……”

——这是……什么呢?风声太大,他听不清。

……管他是什么。重要的是怀箴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啊!

叶洲骤然使力,几乎想把掌心中的活物生生压碎。却在这个瞬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清冷秀致的影子,昂首站立,傲­色­无双。

——怀箴!他的胸口瞬间被欣喜填满。

“我不是连怀箴,”那影子轻轻回答,“我是……连长安。”

***

白莲诸子见宗主身陷敌手,还受了伤,心中的惊骇愤怒自然无需言表。可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们离得远,“连怀箴”脸上的细微异状自然瞧不清楚,此刻见“白莲宗主”怒吼出声,虽忌惮着扎格尔,终究还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令行禁止”的积习占了上风。众人再不迟疑,纷纷向被叶洲扼住喉咙的连长安扑去;但见一片刀光剑影,扎格尔刚刚撂下的“碎尸万段”的狠话,眼看就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砰然巨响,叶洲已倒飞出去——方才他用­肉­掌去夺连长安手中短刀,手上缠着的布条连带皮­肉­一齐割破,这一下紫血四溅,空气中的香气浓郁地几乎令人窒息。

白莲众人面面相觑。这架势,十足十像是内力相抗,弱势的一方被击退——但弱势的一方,又怎么可能是叶校尉?叶洲被震开数步,那“妖女”则委顿在地,仿佛已然死去一般。

当即有人匆忙上前,将叶洲扶起,触手但觉粘滑漉湿,再一看血­色­紫黑,忙惊叫着问:“叶校尉,你中毒了?那妖女会下毒!”

——这一声“下毒”喊出去,刚想要持刀上前补一记的白莲诸子们,暗自提防有诈,倒不约而同站住了脚步。

“——长安!”唯有扎格尔痛呼失声;他一把拎起“连怀箴”的衣领,刀尖堪堪抵在她吹弹可破的芳颊上,嗓音低沉­阴­冷,几乎如同此刻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天空:“叫他们滚!我数一声,他们不退,我就在你脸上划一刀!不信你就试试看!”

***

满院子的人全都愣住了,他们木然立在当地,颤抖的手提着兵刃,发红的眼睛死死烙在他们的“宗主”身上——扎格尔连拉带拽,像拖着一口麻袋般拖着“连怀箴”,一步一步向倒在地上的连长安挪过去。

“白莲宗主”脖颈间架着兵刃,少了一边耳朵,颊上还有两道长长的、交错的刀口,满脸都是血;此刻全然吓傻了,目光僵直,毫不挣扎,手脚软软垂落。

扎格尔终于挪到了连长安跟前,他真的很想放开手里的累赘,扑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可他不能那样做——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凶兽,他很明白,他们一旦没了凭借,立刻会给这些家伙千刀万剐。

“长安……”他垂头再唤一声,几近哽咽,简直心如刀割——那纤秀的身子就倒在她脚下,胸口竟不起伏,难道真的……断气了?

扎格尔转头望向自己的俘虏,猛然间目露凶光;他手上加劲,眼见“连怀箴”的人头便要落地。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住手!”

空气中都是馨香,叶洲正从满地紫血中,踉跄着爬起身来。

“闭嘴!”扎格尔脸­色­如铁、紧咬钢牙,与平日里那个开朗爽直、满面笑容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的声音几乎像是某种嗜血怪兽的怒咆,“你们都要死,谁都活不成!”

“你先……住手……”叶洲挥开想要搀扶自己的同袍,但觉胸肋间针刺般痛,连开口讲话都觉得艰难——在她体内竟有这么磅礴的内息,而且……反震之力比之前更为可怕。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这个曾有着“废物”之名的女子,也许比之前一代又一代生着明晰莲印的嫡系都要强;比所有人的想象加起来……还要更加“难以想象”。

他的目光投­射­过去,但见紫­色­的血溅了她满身,从脖颈到前襟,蜿蜒而下一道黯­色­的线……胸口看似全无起伏;可叶洲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她又进入了“龟息”状态,开始自我疗伤,呼吸与心跳都比常人减缓了许多倍而已。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她是这世上从没有出现过的、独一无二的“白莲”……

——最后的“白莲”……

“……她没有大碍,”叶洲说,语气停顿片刻,又续道,“放开你手中的女子,带长安走;现在就走!”

“叶校尉,不可!”身后不知是哪位白莲之子,焦急地反驳,“宗主要他们的命!”

“此刻宗主在他手上,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叶洲厉声反问。

果不其然,再无声息。

“我不信你!”扎格尔冷冷道,将掌中金刀握得更紧,“我再不会信你!在山谷中你分明对我说,长安是你的主人,你会为她死——而你却听从别人的命令,你却想杀了她!”

“快带她走!”叶洲实在不愿分辩,他也无法分辩,更不能分辨;他只有不住催促,“拿衣裳包住手,千万别让她身上的紫血碰到你的伤口,等毒血­干­了,去为她找个大夫。然后……等过了明晚……”

叶洲忽然住了口,扎格尔也不再说话,只是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以……我的一切立誓!我以我辈信奉的‘白莲’立誓!”叶洲斩钉截铁;他向两旁众人一挥手,命令道,“统统散开!让路!”

他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眼睛也在望着他,双方对峙良久。扎格尔一甩腕子收起金刀,将“连怀箴”推向一旁——早有白莲诸子抢上,接住他们的“宗主大人”。即使包围着扎格尔的道道目光狠极欲狂,几乎将他钉成箭靶;但誓言就是誓言,他们都只有暗自磨牙。

扎格尔扯下半片还算­干­净的衣摆,将两只手紧紧包扎起来。然后俯下身,抱起连长安。

“……等等!”叶洲忽然又开了口。

扎格尔猛地回头,眸光似电。

“等她醒了,跟她说……”

“说什么?”

“莲生叶生,花叶不离——对她说,为真正的‘白莲’而死,这是……叶洲的宿命。”

【三五】归无计

重云压顶,城池将倾,扎格尔怀抱着连长安,奔行在渐渐苏醒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满心满脑都是愤怒,对伤害她的叶洲的愤怒,对没能保护好她的自己的愤怒。

“长安……长安……”他反反复复念诵着,几乎想把这名字嚼碎似的。

那一天,在人市上等到她时,他就该带她走的;他早就该带她走了。他为什么不肯听从巫姬婆婆的劝告;非要揭开那层面纱,直视“命运”丑陋的脸呢?

管她是什么,她是他的长安啊……这就够了,足够了。

寒风凛冽,空气中扑面而来的都是霜雪的味道;扎格尔拼命地跑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与叶洲初见时,两个人的对答。

——那时候他们已经找了她一整晚,找遍了整座山谷,依然不见长安的踪影;扎格尔终于绝望,坐在石头上呼呼喘气,忽然抬起头来,问:“长安……她是你的女人么?”

叶洲站在他身边,双颊凹陷,眼中满满都是血丝。猛然间听到这个问题,像是给吓住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许久,他的答案才迟迟疑疑响起:“她是……我的主人……”

——主人?扎格尔还记得自己当时便笑了起来。连他都看得出,这是毫无疑问的谎话。痴心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所以草原男儿只要喜欢,必定爽快承认。汉人真是奇怪,为什么不敢说出口呢?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喜欢上一个好女人,更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于是他便满怀骄傲,径直对叶洲道:“她若不是你的女人,我要定了她——她若是你的女人,我抢定了她!我扎格尔阿衍很少看上什么;我一旦看上,绝不会让给旁人。”

叶洲淡淡瞟了他一眼:“你要不起她,放弃吧——没人能要得起她……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凡夫俗子都只配跪在她脚下。”

“我不管她是什么花,我只知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有胆子,有脑子,有骨头,我喜欢!这一生也不见得会找到第二个长安了,我决不放弃!你想跪你自己去跪,我会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叶洲猛地回头,因愤怒而失去了理智;他对他大声吼道:“我能为她死,你能吗?我能给她我的命,你能给她什么?你凭什么说‘喜欢’!”

……回忆在空中四散飘飞,扎格尔将怀内女子冰冷的面颊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手臂抱得更紧了;他低声对连长安道:“勇敢点,长安!我喜欢你,我不要你死,我也不会死,我要我们两个都活得好好的。我会和你在一起,携手达成所有愿望,得到我们两个人想要的一切——所以……再勇敢一点!”

再坚持一下——等穿过这条窄巷,前面就是麒麟堂。

***

“……叶校尉,他们进了麒麟堂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单膝跪地的白莲什长杨赫沉声回禀,语气一顿,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叶洲此刻站在一间陋室之中,正从敞开的窗户遥望远方。

“属下离去之时,麒麟堂后院忽然升起了两道狼烟……”

“……狼烟?”叶洲着实吃了一惊。

“是,颜­色­漆黑,风吹不散,是烽火台上传信用的狼烟无疑。”

杨赫为人极稳妥,从不会信口雌黄;他说是狼烟,那至少也有八分真了。叶洲暗自盘桓,良久,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些事……都不必告诉宗主。”

杨什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忽然道:“旗主为她死了。”

叶洲猛地回身,嗓子仿佛给人掐住。

“那个身上有……‘奇怪莲印’的女子,彭旗主为了保护她,死了——叶校尉,为什么?她是谁?您曾说过她是‘宗主’的……”

叶洲但觉怀中抽痛,他攥紧手心,一字一顿道:“我们的‘宗主’此刻就睡在隔壁,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杨赫垂下头,行礼离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叶洲转过身子,默默矗立,视线依然遥望天边,仿佛出了神。不知经过多长时间,屋外忽然一阵喧闹,有人奔至近前,隔着门喊道:“叶校尉,宗主醒了;宗主传唤您!”

***

麒麟堂后院的空地中,两道漆黑烟柱正腾空而起,扎格尔站在一旁,手中捏着火石,满面肃然。

——风是有些大,但车黎叔叔、兀赤叔叔、呼屣图叔叔,你们一定看得到扎格尔的召唤的,是吧?

——预言实现,我已找到了我的“命运”;我们这就离开,带着我的“花”回草原。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扎格尔转身,但见一名满脸麻点的青衣童子正向自己跑来,边跑边比划着手势——这是郎中陈静的贴身药僮,是个哑子。

“找我?长安醒了?”扎格尔忙问。

那童子先点头,后摇头,慌忙又点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扎格尔懒得和他啰嗦,一跺脚,朝着内厅的方向便奔了过去。

在他身后,那小药僮却不跟上,反而站定步子,仔细看了看那两道狼烟,脸上现出一个诡异莫测的微笑。

***

“呼”一声风响,一只药碗夹杂着小半碗汤汁朝叶洲砸了过来。叶校尉偏头让过,瓷碗摔在墙上,又弹落于地,溅了他满身漆黑的药汤。

“白莲宗主”躺于榻上,头上层层缠着白布;她因脸侧的伤处无法大声说话,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让人莫名想起嘶嘶作响的蛇:“你放走了她!你竟然放走了她!”

“您的安危胜过一切。”叶洲说道,这理由他早都想好了。

“连怀箴”犹自忿忿:“我要她死!”她的表情扭曲地怕人,“还有那个小子……你听清楚了么,叶洲?我要他们两个人的脑袋!”

叶洲默默注视着她的脸,依然这么美,永远这么美……却正因为这么美,此刻虚假的令人作呕。

“……是,宗主。”于是他深深俯首,回答。

得到了这个答案,“白莲宗主”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层奇妙的哀婉。有一个瞬间,叶洲几乎以为她要哭了。

可是,没有,那软弱的神情只一闪,立刻又变得锋利而残酷,满满都是恨意,满满都是戾气与杀心。

“……都该死!”“连怀箴”低低沉吟,声音轻得犹如呜咽,“背弃誓言、忘恩负义……他们早就该死……每一个……都该死……”

叶洲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请宗主安歇,属下告退……”他道,“此刻离……亥时还有五六个时辰,宗主请放心将养。”

“你不要走!”她忽然叫住他,声音依然是低的,“你就守在这里,带上一把剑……”

“属下……这就请欧阳侍剑来伺候。”

“不要欧阳岫!”白莲宗主急道——太过使力,不禁牵动了脸上的伤处,痛得她不住吸气,“我不信任她们……紫极门下,他们统统抛下……抛下我,逃命去了……我要你留下,我只……相信你。”

望着她彻底变形的脸孔;叶洲分明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瓣一瓣凋落。这是她的脸,是他魂牵梦萦的这世上最完美的面容;但……她已经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丢失了我们的故乡,回首来路白雾茫茫。归无计……归无计……

于是他在白莲宗主的榻前盘膝坐倒,摊开双手。他不再需要剑,自从紫­色­的恶魔钻进了他的血液,他就有了比刀锋更有力、更恐怖的东西。

于是他道:“……遵命。”

他不曾见过她的死,但她的死却鲜活地烧在他的脑海中,无休无止,无时无刻——在自己全部的回忆与想象的浇灌下,越来越生动清晰。

骄傲如明月的她,锋利如刀刃的她,校场上一杆银枪英姿飒爽的她,荷塘边两弯纤足绝代风华的她,还有最后的那一夜,眼角那滴若隐若现的清泪,­唇­边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影……这一切的一切统统从记忆的底层翻涌上来,统统投入一片烧尽一切的炽烈大火。

她是死在火里的,如同清风消失在寂静的深林,如同雪片湮没于荒凉的大海;在盛放至绝艳之时凋零满地——她所拥有的就是这样的死。

……然后,在回忆与想象的尽头,梦真的来了。

梦中,他毕生的遗憾得到了拯救,自己送了她最后一程。在那个惨淡的清晨,紫极门上的柴堆正熊熊燃烧——而他,并没有于千里之外的官道上披枷徐行,他就在她身边。

血­色­遍地,杀声漫天;他隔着飞舞的火焰静静注视她无暇而恬淡的脸。

梦境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叶洲终于做了自己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敢真正去尝试的事——他极轻、极轻地吻上她燃烧的­唇­,任火焰将两个人一起吞没。

——她是他的怀箴,是他所有的纯净岁月,所有的爱恋、青春以及幻灭。

——可是,没了,都没了……

……就在双­唇­相接的刹那,火焰里的连怀箴骤然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卷上高空。遥远的天心里梵音唱和,密密铺满无数莲花的虚影。

“……叶洲,你变了。”躺在床上,面朝内墙,有着与她一样相貌的“白莲宗主”忽然开了口;声音从被褥间传出,显得那样憋闷而陌生。

是……当初的我已经死了——当初我们都已死去。无论有没有亲身经历紫极门下的那场血与火;无论想与不想,我们都要与自己的过去作别;非如此不可。

“也许吧……但属下对‘白莲’一片忠心赤胆,永远不会改变。”他回答。

情已矣……归无计……

***

连长安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赫然是纷飞的光线中扎格尔的笑脸。一瞬间她险些又生出了做梦的错觉,刚想开口问什么,扎格尔已飞快答道:“这里是麒麟堂;陈郎中看过你了,说没大碍,养养就好。”

“是你……带我回来的?”连长安问。

扎格尔手里的调羹一下一下敲着碗底,叮当作响。他显然是没怎么做过这种活儿的,动作笨拙以极,仿佛那勺子是根千斤重的大­棒­槌。

“喝点参汤,”他哄她,避而不答,“陈静说你伤了元气,要多补一补;这可是好东西。”

“你带我回来了?他们呢?叶洲呢?”她依然追问不休。

扎格尔撇了撇嘴,放下碗:“他差点杀你,你还惦记他?我听你的,抓住那丑女人,然后拿她换了你回来。叶洲留在那儿了,他让我告诉你什么花花草草,还有他会为‘真正的白莲’去死什么的……”

——真正的白莲?连长安不禁骇笑。她该恭喜他,终于“求仁得仁”了吗?

“……长安?”扎格尔忽然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连长安一双浓密的眼睫微微眨动,侧过脸去看他。

“跟我走吧,长安,跟我回草原去。我会送你最好的马,我们一起并驾齐驱。我会带你去追逐星空下奔跑的狂风,去倾听一望无际的旷野的声音;我保证你从没有见过那么高那么蓝的天,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扎格尔这样说着的时候,就连表情也变得平静悠远、隐隐发光……他仿佛真的已经看到了故乡的蓝天;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摘下头顶的白云。

“那是你的草原,并不是我的……”连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静静流淌,“扎格尔,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无法在一起的。”

“我会把我的草原送给你,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和你分享。你呢,长安?你也把你的‘道路’分给我吧。”

“……我?”连长安低低的笑,“我……浪迹天涯,一无所有……”

“不,你有的!”扎格尔将手中的粗瓷小碗撂在榻边的矮几上,身子向连长安俯就,靠得那样近。

“你的心事——”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胸口;“你的担子——”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肩;“还有你那些不想说给我听的‘秘密’——”他的手指移上了她的朱­唇­;“……这些我全部都要,每一样都要!”

“相信我,这是笔好买卖;”扎格尔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我的喜欢、我的草原、我的马……拿我的‘全部’换你的‘全部’,答应我吧,长安?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

这就叫……意乱情迷吗?

——恍惚中,连长安想。

当面前这个笑容如同纯净光芒的男孩子那样诚恳地对她讲:愿意接受她的过往,愿意背负她的重担,愿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与她分享的时候,心灵上的坚盾刹那间四分五裂,连长安忽然觉得,她真的要被蛊惑了。

莫名的,烟尘往事浮上心头;她想起了曾经的那些个夜晚,写在用杏黄丝线牢牢扎紧的小纸卷上的翻飞墨迹……她原以为自己差不多都要忘了。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挣扎着坐起身来;扎格尔急忙来扶,却被她一摆手止住了。连长安从榻边取过那碗微凉的参汤,一饮而尽。随即放下汤碗,对扎格尔微笑,面­色­平静、亲切乃至温柔:“什么时辰了?”她问。

扎格尔微怔,片刻后回答:“太阳升到头顶了,大约是正午。”

“正午……”连长安低声道,“只剩五六个时辰了。”

“什么?”

“扎格尔,很抱歉,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我的人生,并不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属于自己……”

“没错!但同时还属于别的其他东西——比如责任、比如背负、再比如……”

“我明白!还属于感情,属于……喜欢或者……仇恨……”

“是的……”连长安忽然漾出半弯笑容,只觉恍若隔世。无上的权力,显赫的身份,众人的艳羡,八面的威风……即使是当年驸马府侧厢房里的那个天真的小丫头,也无法抵御如此的诱惑,也曾经偷偷做过这样的美梦——为了这个梦,她曾经不惜一切。

这么久以来,她在怨怼什么呢?她在愤怒什么呢?她曾经觉得即使为之牺牲一切也心甘情愿的东西,她已然得到了;她曾经嫉妒恼恨到诅咒她去死的人儿,也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

求仁得仁,她应该“心满意足”了啊?

——可是,她终究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呢?

无上的权力背后是紫极门下被鲜血染成通红的护城河水;显赫的身份背后是筹谋和算计,是利用与背叛;众人的艳羡背后是中伤、是暗箭,是冒名顶替、是狐假虎威;八面的威风背后是将人命视作蝼蚁,是带着残忍的笑,把别人的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比得不到比得到又失去更加令人无可奈何更加令人哭笑不得更加残酷而恶毒的是,命运总在你历尽艰辛牺牲一切之后,把你拼命追寻的东西完整无缺放在你手心;可是,你却恍然发现……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是我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无论最终通往哪里,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抱怨上天……乐土的门扉早已关闭,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扎格尔,”连长安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若你想娶我,那就帮我——证明给我看,嫁你,是不是值得。”

【三六】谁共语

宣佑二年十二月二十日,黄昏时分,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造访了麒麟堂。其中三名连长安并没有见到,因为他们是来找扎格尔的。

“……兀赤叔叔带了钱来替我们赎身。”扎格尔这样对她解释。

连长安不由抽了抽嘴角,她可从未在乎过自己的“卖身契”。正说着,心念甫动,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若陈静不肯呢?”

扎格尔立掌如刀,在颈子上比划了一下,“嘿”的笑了:“不会的,他不敢。”

连长安实在无言以对,果然是“蛮子”,她暗道。不知为什么,满怀重担忽然卸了下来,忽然觉得松快极了——扎格尔似乎总有办法让她开心的。

“你要小心,陈静是廷尉府的人。”她对扎格尔谆谆叮嘱。

扎格尔眼中闪着某种奇特的光亮:“我和他‘谈’过——当然,不是用这张嘴;老人们都怕死,而他是个聪明的老头子,这你放心。”

——又让扎格尔说中了,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当老郎中佝偻着把第四位“贵客”引到她面前时,连长安忍不住暗自叹息。

来人三十上下年纪,从相貌到­性­格都像是块会走路的石头——有一点点像叶洲。他见了连长安,默立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柄名贵的短刀,递在她面前:“请屏退左右……小姐。”那人说。

那刀是扎格尔的,在她与叶洲对峙之时,被他打落于地。

她伸手接过兵刃,拔刀出鞘,霜锋上果然还有­干­涸的紫血。连长安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却见陈静咳嗽着、正推门而出;随即门扉闭合,咳嗽声遥遥远去。

——他不光“聪明”,而且“危险”……连长安但觉眼角一阵急跳。无论是在人市上买了她回来,还是此时此刻,他的行为全都不合情理;他难道没有一点一滴常人的“好奇心”么?而且……即使再贪生怕死,他也是个“廷尉”啊……

——就像是盛开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莲花,所有“不合情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只可惜,她实在没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刨根问底。她只能相信扎格尔是对的,相信陈静的确如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

——就如同慕容澈教会了她“怀疑”;连长安总觉得,扎格尔是来教她“相信”的。

“……杨什长,”连长安收回目光,对面前的男人道,“咱们明人前头不说暗话,你所为何来?”

杨赫猛地跪倒于地,口称:“宗主!”

——宗主?连长安不由笑了,她摆摆手让他起身;然后一字一顿,像告诉叶洲那样、缓缓告诉他:“你听好了,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杨什长闻声抬起脸来,果然大惊失­色­:“可是……”

“连怀箴死在紫极门城头了,被慕容澈活生生烧死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我是连铉的长女长安,是怀箴的大姊;那一天,在城上喊话的是我,从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来……并没有……”

“是的,并没有自火焰中涅槃的传说中的‘白莲’,那都只是传说而已——传说早就死了;杨什长,你还打算奉我为‘宗主’吗?”

连长安一气说完,静静望着他的眼。她已足够平静,足够承受任何答案。

杨赫显然是愣住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终于,他开了口,却问:“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有权知道,”连长安几乎不假思索,话语便已喷涌而出,“我不需要只会盲从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敌忾的伙伴——真正的伙伴!杨什长,我不会背负你的人生,你必须自己选择,自己决断。”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凭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给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希望都不会有……”

“而城里即使出了事,深更半夜四门紧闭,也掀不起大风浪的,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万全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种“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根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砂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者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作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

“白莲军”的强大之处便在于千人同心,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对主官无限的忠诚与服从……同样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们致命的弱点也在于忠诚与服从——从小叶小竹柳枝冬梅……还有从叶洲身上,连长安早已看得够清楚了:数百年来一代一代,白莲之子们都是这般生生死死,都是这般浑浑噩噩;他们几乎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愚蠢!连长安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但她不能因为他们的愚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连长安抬起头来,杨赫沉默不语,但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写满毫无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么?她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的就是真话吗?我敢相信他吗?

“相信他吧,你总要努力‘相信’什么的,不是么?”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扎格尔的声音,“要么相信他;要么坐以待毙。”

——我不会坐以待毙。

***

三十七个人,于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叶洲将面前的白莲诸子们反反复复点算了好几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来该是三十九个的,但彭南阳死了,死于“宗主”雷火弹的误伤之下,他的尸身此刻还停灵在厢房里;而杨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踪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我变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叶洲深刻地明白,我已学会了“怀疑”。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族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就是“光风”宝剑。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人,但他们一定会力战至死。

叶洲本应该觉得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亲生兄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连忙答应:“是,属下遵命。但不知……”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什么事?”

“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才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么?”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专行独断,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火焰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的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生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起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何?”她低声重复他的话,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连,他答应过有朝一日要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我……‘连’怀瑜——怀谨、怀箴、怀瑜……他答应过我的,只要那贱人入宫的事体忙完,就公布于众……”

叶洲吃了一惊,却又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与她一样;都是连驸马的庶出女儿。只不过一个被人刻意淡漠,另一个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存在着。

叶洲终于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流苏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你明白了是么,叶洲?你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和你说的话么?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终是连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远都是连家的狗!”

流苏忽然微弱地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叶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姐她有多么非同凡响。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宗主’,这世上唯一配成为白莲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叶洲说,喉管中­干­裂流血,痛不可当。

“是,她死了!”流苏飞快接口,神­色­狰狞,“光已经熄灭,‘白莲’已经死了。你们……我们……为何还要虚假的活着?凭什么还活着?都该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疯了!”叶洲不寒而栗,紧紧攥住拳头。

“……小姐在等你,”流苏忽然换回了连怀箴的面孔,双眸深邃犹如夜­色­下癫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叶校尉,就从你开始……”

叶洲忽觉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欧阳岫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里满满都是没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这世上最软的东西,小姐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连流苏的话语里盛着无限悲悯。

——黑夜轰然坠落,叶洲在双眼闭合之前,口中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名字赫然并不是……“怀箴”。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这纯粹是金手指,这是王八之气……但没办法,人家是主角。我再让连长安这么“弱”下去,乃们都不追了,收藏会刷刷往下掉的,泪奔……而且最重要的,我实在写够了她昏倒了,一卷里面昏两次,我实在写得想吐,我都鄙视我自己!

【三七】死何憾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儿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的那些主意,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想好了?”扎格尔问。

连长安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送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又解开马鞍边系着的包裹,取出一袭宛如月光般的长袍,“你要的衣裳,应该没错吧?”

“没错,”连长安答,“是这样的。”

在那长袍之下,包袱中还有一副铁环缀成的锁甲,扎格尔却没有给她。反而解开自己身上的皮袄,把锁甲穿上,替换下一件乌沉沉的黑­色­软甲,与长袍放在一起,送过去:“你穿我的,这个轻些……”

连长安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自怀中掏出杨赫带回来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着刀鞘:“我已有这个了……”

扎格尔笑着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却是借你的,你还没有嫁给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连长安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眼中带泪,却笑靥如花。

她也不避他,径自解开腰间绦带,将那件犹带着扎格尔体温的软甲贴着中衣穿好,外间则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长袍。连长安接过马缰,一翻身上了马——扎格尔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长安,我这边打点清楚了立刻赶去接应,万一有什么变故来不及,你想办法先逃,命最要紧!”

“我知道,”她安慰他,“杨赫会在廷尉府那条街上和我会合,你放心……”

扎格尔根本不容她说完:“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汉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可你一定要活着!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我是不会死的,你放心,”连长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紧;笑容中满是活泼泼的生气,满是恣意与飞扬,“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能死掉?”

“……正是,”皎洁如月的人儿话音甫落,扎格尔还未应答,­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一名佝偻着背脊的垂垂老者,带着一个满脸麻点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老者从袖中取出块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气,将帕子折叠着塞回袖内;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一般的声音道:“扎格尔塔索,难道您没有听过……‘莲华不死’?”

***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风吹过,院中苍白­色­的火焰一阵摇曳,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连流苏抬起头来,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味道好香……”

欧阳岫双手垂于身侧,木然呆立,没有回应。

流苏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她冲欧阳侍剑摆摆手,命令:“把刀收起来,还有……把叶校尉挪进厢房里去,等天亮再计较。”

欧阳岫躬身答道:“是,宗主。”随即袖好匕首,弯下腰,将仰伏于地的叶洲拖向侧厢去。他背心的伤口汩汩冒着血,地下一条蜿蜒的暗­色­的线。

——这才是好部属,你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要下……就快些下吧,”连流苏抿了抿嘴­唇­,“天终于要变过来了。”

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僮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僮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地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的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僮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塔索,您又是谁?”

***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麒麟堂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这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时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连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眼见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么?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连流苏也不由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勿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连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划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连流苏当即冷哼半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窜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这是我的爱情观……

【三八】生尽欢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渔家傲》***

三十余人在花树间飞快穿梭,头顶斜刺出来的枝条不住抽打,脚下的泥土沙沙作响。不时有戛然而止的闷哼从前后左右传来,那都是在林中巡回的廷尉府士卒——白莲之子们没有一次失手,没有泄露半声不该有的呼叫。

后园并不算大,众人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是花树间一栋低矮的石造小屋,屋前有大片空旷的开阔处。此时此刻,空地上停着不少木造囚车,囚车旁则逡巡着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半数囚车里装满了人,还有半数则是空的。

石造小屋内不断有人进出,一趟一趟挟出若­干­乱发披面满身血污的囚徒。沉重的锁链在地上拖行,叮当碰撞,没有人说话,仿佛这是一场荒诞的哑剧。

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所有的囚车都被填满,石屋中,有人从内里关上了厚重的大门。祭酒柳城伏在一丛灌木后面粗略点算,俘虏足有六七十人之数。六七十位弟兄!他不由满心大喜;却又隐隐觉得不安——押送的廷尉远比自己预料的少多了,只得二十余名,其他的全都踪影不见。

许是……老宗主在天有灵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抚怀中那颗狂跳的心。

风声擦着树梢狂奔而过,听在耳中宛如鬼哭。忽然鞭子利响,顺着空地旁唯一一条蜿蜒小路,囚车辘辘移动,鱼贯而行,碾碎两旁枯枝投下的斑驳­阴­影。白莲宗主一声令下,众人已疾扑出去;所有的兵刃一齐出鞘,一阵哐啷啷的鸣叫。没有谁喊出冲杀的号子,只是各个血红着双眼——准!狠!一击毙命!

柳城手中的分水峨嵋刺顺着甲叶的缝隙捅了进去,再拔出时半条胳膊都被喷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弹指之间对手尽皆倒地,只有两三位白莲之子受了轻伤,计划进展得再顺利不过——可是他的心却赫然跳得更快了。

众人从死尸身上剥下甲胄、搜出腰牌,利落换装,一切行动都在夜­色­的掩映下完美无缺。不过片刻,复又推着囚车辗转而去,直向廷尉府的后门。

高墙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柳祭酒恨不得胁生双翼、化身为鸟,径直飞过那一道灰沉沉的阻隔……却在此时,四面八方几十把松明火烛齐齐亮起,黑暗一卷而空,将半个廷尉府都映成白昼。

依然没有人说话,吹却风向,除却拉囚车的骡子喷出的响鼻,统统鸦雀无声——他们都是军纪如铁的战士,血管中没有一丝软弱;即使面对的是火光里无数闪烁的箭镞。

黑­色­幕离,黑­色­披风;遍体黑衣的人儿向前两步,腰间的光风剑在腿侧轻拍。

柳城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宗主——”

连流苏毫不理睬,昂首朗声道:“蒋兴禹,我依约而来,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放下兵刃——叫你的人撤掉箭!”

镇定不再,一阵惊恐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人群;前后左右寒铁的箭阵纹丝不动。

连流苏的声音越发拔高,尖细几近失控:“蒋兴禹!何隐可是向我发过誓的,绝不伤他们的­性­命,只要活口!”

“……哈哈哈,何隐?”高墙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儿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简直就像戏文里传唱的诸葛孔明,“天要变了,小妞儿。何隐那逆贼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就让本千户送你们去黄泉地狱吧,一路相伴,刚好不寂寞!”

死亡宛如瓢泼大雨,当头砸落——祭酒柳城逼迫自己对那些闪着锐利光辉的雨点凝望;他真的不敢转头,他全然失去了向“白莲宗主”投去轻轻一瞥的勇气。

***

马匹雄健的背脊在身下律动,连长安还未奔至近前,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灰烬的味道。正如扎格尔所说,她的坐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家伙;她只心随意转轻轻一勒马缰,马儿就稳稳收住了蹄子。

廷尉府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浓重的烟雾冉冉上升;几乎与此同时,右前方极远处也亮了起来,连长安知道,那是龙城屯兵营的粮仓。

——扎格尔答应她的,做到了。

一时间南北东西,簇簇火焰次第燃烧,就连天空也被染上了诡异的霓彩。整座城池从睡梦中惊醒,呼叫众人救火的锣鼓声此起彼伏。连长安双膝轻夹马腹,马儿乖觉地向前一窜,蹄声哒哒,在石板路上敲响。她如扎格尔劝告的那般,将整个身子贴伏在马鞍上,无数暗影从身侧急速掠过,眼前能看到的有限,能看清的更少,她却没有­精­力计较这一切,只是埋头疾行。

她原本希冀在半道上拦下白莲诸人,可这计划显然落空了;甚至连派去打探情形的杨什长也渺无音信。连长安此刻唯有一条路可走——唯有向前。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冲出街巷的;只记得有一道流矢从头顶呼啸飞过,斜斜Сhā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廷尉府的高墙已在眼前。

“……你该等一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扎格尔和他的人正在赶过来,再等一等……”

可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微弱,马匹已冲了出去。地面黏腻潮湿,她看见一名身穿皮甲的廷尉脚底打滑,身子猛地踉跄,朝她刺过来的长矛险些把自己绊倒。连长安首先想到了“地上全是血”,第二个念头则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她在脑海中竭力回忆陈静所教的运气法门,一提内息,手中握着的长刀挥出,从颈侧直到腋窝,径直削掉了那倒霉家伙半个肩膀。

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初春的温暖的杏花雨里,虎口震得隐隐发麻。她隐约听见高处有人叫喊,两三根箭矢飞了过来,一一打在她身上,又一一落了地。长袍被戳出几个破洞,胸口闷痛不已,内里那件软甲却毫无损伤。

——若连怀箴看到此刻狼狈的我,她说不定会笑得活转过来吧?”

又一箭带着尖利呼哨飞来,这一次径直冲向面门。刹那间连长安拿不定主意是该侧身避让,还是该用刀柄将疾矢挑开——结果那锋锐的箭镞堪堪擦过她的头皮,飞向身后无边暗­色­;起初毫无感觉,可很快的,半边脑袋都灼痛起来。“我真傻,”连长安想,倒提长刀,策马向前,“我可不能原地站着,定会被­射­成刺猬。”

“砰”的一声巨响,高墙上的木门被生生震开。剑影刀光闪成一片,有人喊着“白莲不死”,还有人喊着“宗主大人”……Сhā在人筋­肉­里的箭,满地横流的血,四处纷飞的闪亮霜花……浓烟渐渐逼近此处,所有人都在大声嚎叫,所有人都各自为战。

“你该停下,转身逃命!”脑海中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若是连怀箴,一定不会“转身逃命”。所以她狠命勒紧马头,迫使它冲进血­肉­的乱流之中。

***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连长安听见有人在喊,嘶哑且狂乱。可直到一颗染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险些被□的桃花马踏碎,连长安才恍然醒悟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发誓要主宰自己的人;信念犹存无所畏惧的人……跟上我!

死亡死亡死亡……到处都是死亡,也许自己真的唤来了腥风血雨,那也无妨……她会将这些死统统背负,背负这一切向前走吧……永不逃避,永不后退……

——相信我,想活着的人跟我来!

……时间变得模糊,空间变得混乱;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一切统统停顿,统统不复存在。只有扑在脸上的粘稠腥气,只有越来越酸痛的手臂,只有空无一物的思绪,只有­射­来的一箭又一箭,挥落的一刀又一刀……

人群渐渐在她的坐骑旁聚集,并不多,也许一十,也许二十。他们替她拨开飞箭,替她挡下刀枪;他们大声吼叫着,浑身是血,是泥,是汗,被浓烟熏得漆黑。

“……宗主!”有人在身后竭力呼唤。

一个木讷的影子在连长安的脑海中闪过……是叶洲!不,不……她转瞬醒悟到,不是叶洲,是杨赫。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敌我莫辨的影子,杨赫终于赶来了。

“宗主……快护着宗主离开!”

“……杨什长!按我们商量好的,领他们走!”

敌人无穷无尽,杀戮无穷无尽。热浪滚滚涌来——或者他们根本就是飞蛾,正朝着无所不在的火焰猛扑过去。马在狂奔,烟在狂卷,四周亮起又熄灭……不知不觉间,身边围拢的众人尽皆消失在黑暗里;连长安勒住马匹,呼呼喘气,将沉重的长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只觉十指僵硬麻木,浑不似自己的。

忽然,座下马匹嘶吼一声,前腿下陷,扑的倒地。甲叶碰撞的碎响传入耳内,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她撞来,压着她飞跌出去,陷入满地血泥之中。

她嗅得出那人身上的臭气,辨得清沉重的铁甲的形状——是个落单的廷尉!

手上的长刀已不见踪影,她赤手空拳又推又打,可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慌失措,或者已彻底脱了力;陈静教导的运气法门全然失效,那人掐住她的脖子揪住她的头发,按紧她的后脑猛向地面上砸!

耳中嗡嗡鸣响,脑壳里仿佛有一声声闷雷在炸。她抵死挣扎,双手乱挥,膝盖狠顶他□……那人哀嚎着向后一缩,连长安已握住怀中某件冰凉凉的物事,胡乱捅出去。

他在她身上厉声尖叫,她也在厉声尖叫——

……整个天地都在塌陷,黑夜宛如一泓­阴­影的漩涡。连长安四肢百骸间再无半分气力,软软瘫倒在地,只剩下滂湃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大片喧嚣响起,胸口一轻,压在她身上的死尸被人移去。是谁俯下腰,将她从血泊中挽起。一具同样满是汗水、血污与泥浆的雄健躯体紧紧环住连长安,拼命吻她,像某种细小却凶悍的野兽狠狠啃啮她的­唇­。

“长安……长安!”他哑声唤,嗓音因烧遍全身的狂烈欲望而莫名粗嘎。

连长安认出了这声音,在那个瞬间,她分明只想嚎啕大哭。可心口生生压着一团炽烈的火焰,她竟像疯了一样丧失所有理智,弓起身子拼命回应。

——他给她的第一个吻,混着无数人的血,全是灰烬以及死亡的味道;却赫然那样甜蜜,那样安稳,为她注入鲜活的新生。

“没事了,有我……一切都有我……其他的都交给我……”扎格尔的手劲很重,几乎要将她揉碎了,几乎要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

……有东西飞在她脸上,一片又一片,轻飘飘的;她以为是血,可是血没有那么冷。

连长安在他滚烫的怀抱里仰起头来,凝望火光乱窜、烟雾弥漫的夜空——扎格尔说,草原的天是碧蓝­色­的,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大雪飘零。

【倒影二】衡阳雁去无留意

火光缭乱,烟雾遮天,简直连半边夜空都烧了起来。烈焰的余烬乘风飘散,犹如大群赤红­色­的蝶蜂——青衣僮儿站在院中,黑亮的眸子里是整座熊熊燃烧的龙城。

“……真美啊。”分明是个哑子的他,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声音清脆婉转,极是悦耳动听。

他伸出手,凌空虚抓,将这辉煌的夜一把攥住——大朵璀亮鲜红,仿佛跳跃火焰般的光晕自她玉白的手心中浮出;她用那光焰从左至右缓缓抹过自己的脸,粗黑的皮肤以及满脸的麻皮瞬间不翼而飞,竟变作了一位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的美貌少女。

“去年元夜里朱雀桥边的烟花,可也没有这么美……”少女沉吟道;一转身,挑开帘子进了房门。

她径直穿堂入室,接连打开三道密锁,走过数丈长狭窄的秘道,还下了好几级延伸的阶梯,这才来到一座石门跟前。门内是间宽阔的石室,少女甫踏入一只脚,鼻端便隐隐嗅到大股奇异气味,像是甜香,又像是血腥;腻得人胃里一阵翻腾。

四盏极亮的牛油灯悬在室顶四角,映得整个屋子宛若白昼。室中一人长身而立,儒衫的袖子高挽在肘间,一头灰白的发。

少女脆生生唤道:“尘哥哥!”那人闻声回过头来,脸上有如波光一闪,­鸡­皮鹤发换做一张全然不似世间俗物的­精­致面容;真的是如珠似玉,也许除却男装的连怀箴,这世上也唯有他能有如斯飘飘欲仙、雌雄莫辨的风华。

少女上前两步:“尘哥哥,那家伙怎么样了?”

那陈静变作的俊秀青年微微颔首:“命是保下了,但……”

“但怎样?”

“很是奇怪,我们先前的估计都错了,他的血里竟然真的有……紫瑞香……”

少女讶异地张大嘴:“啊?不可能的!难道叶洲也是‘白莲’?”

“不,应当不是……”陈静摇头,“正因为不是,才让人觉得难以索解。在普通人的血中,紫瑞香应当不会‘醒来’才对……可它的确已经醒了。现在叶洲周身肌体都已异于常人;背后那一刀虽没刺中心脏,却割破了半边肺叶,若不是紫瑞香,神仙也救不了他。”

少女一挑眉毛:“那岂不是……岂不是像‘莲花血’?”

陈静默然矗立,良久,忽然难以觉察地轻叹一声,转身向石室深处踱去——那里并列凿有数道墓|­茓­般的石槽,凹槽中注满了黑黝黝的水。

他走到最近的一道石槽前,弯腰在槽底扭了扭;脚下顿时响起了流动的水声,槽中的水位开始下降,渐渐露出一具人体的轮廓。

——叶洲躺在那里,皮肤黑紫,胸腔全无起伏,浑身上下密密麻麻Сhā满了数十上百根明晃晃的银针。

“寒儿,其实我一直在想……”

“……什么?”

“无解之药、万灵之丹——数百年来,祖祖辈辈都以为这只是骗小孩子的故事,但……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寒儿,我们已找到了它。”

——仿佛被人用利刃截断似的,少女的吸气声骤然停顿;她猛地大睁双眼,定定望着兄长,脸上写满惊恐,好似他是鬼怪一般。

陈静向她一挥手,嘱咐道:“去拿来。”

“不……”少女微弱地摇着头,“尘哥哥,你不会不明白:‘莲华血’是我族最大的禁忌,咱们私自行动,若被宗主知道……”

陈静缓缓转过头,­精­致绝伦的皮相上浮现出一个犹如白昼之月般惨淡的微笑:“他不会知道——我们暗自多带了两只‘蛭灵’出来,不就是为的这个?”

“尘哥哥……”

“去拿来吧,什么都不必说。”

少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去了。陈静则轻抖手腕,指间已现出一柄极小巧的银刀。他持定那刀,俯下身去,在不知是死是活的叶校尉胸前檀中|­茓­上,以刀尖划出一个十字型的伤口,紫­色­的血从皮肤下缓缓流了出来,一闪一闪发着荧光。

少女捧着木匣转回来,走到兄长身边,打开盒盖取出一只“蛭灵”。此刻的“蛭灵”早已吸饱了血,足有小孩儿的拳头般大小,呈现一种诡异的­肉­粉­色­,几乎涨得透明。少女左手捏着那奇异的水蛭,右手指尖送入口中咬破,将自己的血滴在“蛭灵”身上。

一阵白烟腾起,水蛭在她的柔荑间吱吱乱响,连串血珠立时滚落下来,滴滴答答正砸在槽中叶洲□的胸口上。

说也奇怪,“蛭灵”中存着的血一触及叶洲的身躯,竟不聚起,反而化为了数十条极细极细的鲜红血线,仿佛某种活物,一股脑涌向他双|­乳­间的伤口,钻入皮­肉­、倒流进去。

陈静趁机收起银刀,沿着血脉运行的方向,自檀中|­茓­开始由内及外依次飞快捻动叶洲各处|­茓­道上刺着的银针。不过半盏茶功夫,伤口左近原本紫黑近墨的肌肤毒气尽消,胸膛一片诡异刺眼的苍白……陈静起初还只是口­唇­翕动,此刻抛下手中银针,低低惨笑起来:“果然……果然……真没想到,终我一生,竟能看到‘真正’的莲花。”

他抬头擦一擦额上的汗水,满脸都是疲倦——唯有这一刻,完美无瑕的面孔瞧上去不那么虚假,不那么完美,反有股活生生的气息:“寒儿……再不会有错,预言中的所有‘异象’都已应验……风正在吹,时代彻底改变;去收拾行装吧,我们回家。”

少女手中木匣的盖子“啪嗒”一响:“……回家?”

“是,”陈静点头:“我们回建业去,尽快动身。”

“那……‘莲华之女’呢?难道我们就这么把她丢下?”

“我们试过了,替她取血的时候,不是说得清楚明白?只要她肯跟咱们走,一定能够达成所有愿望——可是她是怎么回答的?”

少女的笑容枯萎在脸上:“她说,她不需要‘别人’替她达成愿望……”

陈静呵呵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块丝巾揩­干­净双手:“没错,她既然不在乎‘红莲’全族之力,不在乎南晋四十万大军——我们还留着做什么?”

少女静默片刻,如珠贝齿轻轻撕咬下­唇­;好一阵,她忽然道;“尘哥哥,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管她死活?宗主不是常讲么?白莲愚不可及,自寻死路;他老人家也只是吩咐我们‘大变将生、便宜从事’而已。可你却一定要Сhā手帮她,甚至不惜牺牲在龙城整整四年才打下的这一点点根基。你甚至已经成功混进了廷尉府,离大齐的中枢只差一步……现在竟然全都要放弃?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陈静满面温和:“寒儿,你有没有想过?若‘白莲’真的就这么烟消云散,数百年威名一朝丧尽,这世上总有人会胡思乱想的……他们会问:‘白莲既然如此,那红莲是不是也一样可有可无?’”

“可是……可是不一样的!”少女双目大睁,结结巴巴争辩,“这怎么能够相提并论?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两宗已百余年未曾来往,三叔……还有你爹爹,他们全都死在‘白莲’手中,我们与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啊!事实如此!”

“的确,事实如此,但人心并非如此。在世人眼里,‘红莲’与‘白莲’都是‘异类’,可以膜拜、可以惧怕、却不能当成凡人来相处来信任,‘­唇­亡齿寒’你懂得吗?总有一天,寒儿,当你成了红莲宗主,一定不要忘了这一点,一定不要忘。”

“我才不要做什么宗主……”她忿忿然一挥手,“在‘镜’字辈中,最出­色­的是你,尘哥哥;该去角逐宗主之位的是你,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的兄长只是笑,笑着摇头,笑着、替她理一理肩上散乱的发丝:“寒儿,我是旁支,又是庶子,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记住,是你找到了宗主预言中的‘莲华之女’,只要带回去她的‘莲华血’,你便是当然的继承人——旁的,都不必再说了。”

***

陈静——或者不如索­性­称呼他那个“真正的名字”吧——“红莲”华家第二十九代传人华镜尘携着堂妹镜寒的手,两个人并肩走上石阶,回到了麒麟堂中。

红莲花,白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死去的连铉与活着的慕容澈一定都没有料到,他们毕生的冤家对头、南晋栋梁“红莲”华氏原来早已过了江,他们暗地里的把戏无孔不入,竟连廷尉府也不能幸免——命运果然癫狂反复轻薄无常:“红莲”与“白莲”,他们本该像各自的祖先们那样,将人生尽数挥耗在马背上的;他们决不应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他们的道路,本该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但……席卷整个时代的烈风业已吹起,号角鸣响;龙城的烈焰只是这乱世的第一道烽火——如今这个天下,昨日的敌人许是今日的盟友,谁知道呢?

华镜尘兄妹将叶洲的伤势处理妥当,留下大量的食物、药品以及一封信;便自依然混乱不堪的龙城中消失了踪影。廷尉府与龙城大营空有上万人手,且只顾忙于救火,忙于捉拿仿佛从天而降、身份和人数全都弄不清楚的“乱党”,等想终于起这位医术高明的陈大夫的时候,麒麟堂早已人去楼空多时矣。

宣佑二年腊月二十二日,一整天无数消息传回了龙城廷尉府——赫然全都是坏消息。就连解往玉京的十二辆满载真正白莲逆贼的囚车,也在城外被一起冒充屯营兵卒的神秘人物设计赚了去。千户蒋兴禹蒋大人终于无力支持,在府衙内引咎自刎。

——直到死,他也没能想明白;敌人究竟是谁?而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宣佑二年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关。雁门古道以西四十里,大群“胡商”正顺着难以辨识的野径穿越崇山峻岭。入夜时分,营地里忽然出现了一朵赤红­色­的奇异光晕,它径直飞入某位气韵非凡的“胡女”手中,“噗”的裂开,里头是只鲜艳如血的纸鸢。

“……‘白莲’宗主台鉴,‘红莲’镜尘、镜寒稽首……山高水远,他日相逢,定与宗主会饮于朱雀桥上……”

连长安松开手指,任那片薄纸徐徐飘落,在虚空中燃烧,转瞬便唯余灰烬。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正要回头,身上蓦地一暖,一袭外袍已罩上了肩。有人握住她的柔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起风了……凉。”

【倒影三】浊酒一杯家万里

拂晓时分,她伏在暗巷之中,怀抱着足以将整座玉京统统烧为灰烬的愤恨之火。肩胛下箭伤灼痛,稍一牵动,血和脓就从鼓胀的褐­色­的筋­肉­中渗出;大群金红光点自眼前飞掠而过,仿佛那一夜满城飘舞的焰星。

已经整整十二日了,可她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晕眩,感觉到无所不在的疼痛以及……虚弱。

——那又如何?

连流苏紧咬银牙,她不是活着来到这里了么?她还活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光风剑”——连家传了几十代的宗主信物,也一并丢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丢在自己手里了。

纵然依旧活着,可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

除了……仇恨。

幸好还有仇恨,那不肯熄灭的苍蓝火苗支撑着她守在这里,像猎豹等待它的猎物,足足一天一夜。头顶日升月落,空气中满是鞭炮的欢快气息。这是新年,是万象复苏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她几乎忘了;此时此刻,存在于她的脑海中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

宣佑三年正月初三,天正要亮,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他穿一件烟灰­色­大氅,满面疲惫,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带一名侍从。连流苏只听见自己口中“咯吱”一声,人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挥舞手中捡来的单刀,不由分说“唰唰唰”就是一通疾砍,气势凌厉宛如骤雨暴风。

那男人显然吃了一惊,饶是他应变奇速,堪堪避过两刀,还是给第三刀带上了衣襟。长袍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他这才看清眼前来人——双眸中闪出惊诧,单手一扬,大氅飞起,已卷住了她的刀光。

“……流苏?你怎么……你的脸!”

连流苏拼命去夺兵刃,只可惜肩膀的伤势太重,稍一使力便觉浑身刺痛无法抵受;她咬牙道:“何隐,你发过誓的……你答应我只要帮你,你就能让小姐活过来!你这背誓的懦夫!”

何隐的面容赫然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边都是一缕一缕的银丝。他紧锁眉头沉吟许久,方道:“……我绝没有骗你,历代宗主传下来的密谱里记得一清二楚:‘双星辉照,莲华不死;终将复起,其势更烈’……你看到天上‘荧惑守心’、星象大异么?这都是真的!只要集合众人之力,副统领真的有可能活过来……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隐忍至今的。”

“……那你就去做啊!”连流苏忍不住尖叫,“宗主把《白莲内典》托付给你,等于把我们一族的命运都给了你,可你呢?这么久以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甚至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小姐的尸骨究竟葬在何处了!”

在连流苏的诘问面前,何隐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侧过头去,双拳紧攥,几乎将手中的大氅绞成碎片。

终于,他回过头来,咬牙道:“流苏,你要知道……”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个当口,远远的,自龙首原上大明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哀愁的钟声。悠长地、悠长地轰鸣着,缓慢而充满悲悼。

“……当——当——当——”

何隐的脸­色­瞬间变了,眸光暴涨,手臂的肌­肉­虬结如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难道真是天要……亡我‘白莲’吗?先祖啊……千万不要!”

***

在这座大江以北最为宏大最为华美、壮丽威严无可比拟的都城里,连绵的钟声响彻云霄。从城北的龙首原沿着可供十驷马车并排而行的朱雀大街南下,不断有新的钟声加入这道合唱,最终汇成一浪一浪滔天的音海。

玉京里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七八岁的幼童,都记得这钟声——都记得三年前。

距离大明宫不远,城北一座老旧破败的独户小院门口,有位身穿粗布短衣的矮壮男子正拼命擂着门,边擂边喊:“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是我,刘二!”

钟声震耳欲聋,他擂了很久,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是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穿着件洗褪了­色­、打满补丁却很是­干­净的长衫——只不过齐地之风,成年男子多好长髯,他的下颌却是空空如也;唯有起皱的、下垂的皮肤,倒显得更老了。

“连太史!”那刘二满面欢喜,“您听见了吗?丧钟响了,那昏……皇帝他死了!连家的冤屈……”

老者淡淡微笑:“刘兄弟,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太史了。至于……连家……‘白莲’的血脉再也无法传下去,连家……不提也罢。”

刘二见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快活,全然无法索解,不禁皱起了眉,结结巴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老者很快转移了话题:“……刘兄弟,你是来送柴禾的?”

“是、是,”老实人点头不迭,连忙弯下腰,背起地上放着的一捆柴草,“我这就给您背进去。”

“不必了,”老者道,“就请放在门外吧,我少顷自便……”

“哪能呢!”刘二急急摆手,“您老虽然不做太史令了,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啊!这粗活我们这些粗人­干­就好……”

说着,根本由不得老者反对,扛着柴禾就进了门。

院中的景象着实比屋外还要破败些,两串苞米挂在墙上,旁边是蜿蜒的枯死的树藤。刘二见了忍不住暗暗叹口气,将柴禾卸下来,仔细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安置妥当正要转身离去,那丛生的枯藤之后忽有什么东西一动,倒把刘二唬了一跳;他大着胆子抽了根柴禾拨开树藤枯草,只见一个人蜷在那里,身上穿着瞧不出颜­色­的破衣,沾满了尘土、汗水、以及可疑的黄黄紫紫的液体。

——当他的目光从衣服移到那人□的手背上之时,是货真价实地跳了起来;柴禾也踢飞了,人还差点绊了一跤,刘二就伴着那连绵不绝的钟声径直冲进了内堂,口中大叫:“连太史,院子里有个……有个大麻风!”

老者正从屋内唯一一张桌案下的小抽屉里,摸出只小小的布包。听见他的叫声直起腰来,脸上没有半丝惊慌,只是道:“刘兄弟,那不是大麻风,只是个……只是个无处容身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他身上烂成那样……”

“他是生了毒疮,但不会过了人去的,你放心吧。”

刘二向身后狠望了好几眼,仿佛害怕那个浑身恶臭不人不鬼的乞丐跟着他冲进来似的。好一会儿,才勉强安定心神,点头道:“这就好……不过连太史,听刘二我一句话,您是个善心的大家都知道,但这种……这种人还是让他死了算了,活着也是白受罪的……”

老者笑容春风:“我省得,多谢刘兄弟。”

说完,他打开手里的布包,从里头拈出三枚铜钱,递过去:“劳烦您了,这是柴钱。”

刘二摇手不迭:“几根草棍,当不得什么,太史大人您收着、收着……要我说您也多吃几碗饭,又见瘦了……我家里还有祭祖的肴­肉­,下晌叫老婆送来……”

连太史终究还是把铜钱硬塞了过去,只道:“不必。”

刘二勉为其难收了钱,终究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摆在案台上;憨厚地笑道:“这个给您,过年呢……”

说着,仿佛害怕再被拒绝;他草草作了个揖,飞快地出门,就此扬长而去。

钟声依旧轰鸣不息。

***

连太史不动声­色­袖了那葫芦,走到院中关好门扉,方折回来,将葫芦放在墙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发。

他转身要走,背后却响起了嘶哑的问题:“你为何……收留……收留我?”

“不为什么,”连太史摇头道,“只因你无处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报仇了……你们连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静静答道:“近几十年来,连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脉子孙断绝,旁系的血统也越发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变,连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统共一百零三人,除却老夫之外,死得一­干­二净。三千白莲军以及外围家系上万人,也是七零八落……连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这……你这不男不女的老阉货……哈……”

连太史眼睫低垂,话语里依然没有半分火气:“是啊,连家完了……不过,陛下也完了,您就没听到大明宫里的丧钟吗?”

那乞丐的笑声中途断绝,空气中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朕……灭你全族,你为何救我?”他忽然恢复了曾经的口吻。

“我并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门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纵是猪狗蝼蚁,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是个人呢?”

“你在骂我……骂我如猪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脸上皮开­肉­绽,实在丑得令人作呕;却莫名有种奇妙魔力,仿佛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该送我去大明宫的,拓跋辰那小子,发现朕不见了,怕是快要发了疯;说不定会赏你一个万户侯呢……当然,他更可能封你作中御府总管太监,那可也是威风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动声­色­,任由他拼命刺着自己的残缺,只道:“紫袍金印权倾天下?老夫没有那个兴致,活着……只想把手上的书完成就好。”

“……你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连太史摇着头:“我不恨你。我们连家有一本代代相传的古书,老夫曾有幸一览。书上有无数秘法,也有诸多预言——也许这就是‘命运’。”

“狗屁命运!”乞丐恨声道,肺里一阵轰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从不信命运。”

“那……您信不信‘报应’?”

——报应?哈!“报应”便是这从未受过的屈辱?便是这无休无止的剧痛?血液污浊,浑身灼烫;喉管­干­燥,舌根满是胆汁的苦味……“报应”便是浑身上下无法愈合的毒疮?像个百岁老翁般苟延残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得像内心感觉到的那么虚弱无力。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穿越丰盛而荒凉的、光­阴­的长河。

“……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这是全天下最恶毒不过的咒诅……原来他一直没有忘。

犹记得半载之前,连家满门抄斩之时,面前这老人对着行刑官屈膝哀告,他说:“但乞贱命,任由处置。”那时候自己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得知了,还曾笑过‘白莲’也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那时候他是如何吩咐的呢?“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活着吧;身无长物尊严丧尽……只是‘活着’而已。”

——不过百余日,如今自己同样活着;只剩下“活着”而已。

***

连太史不再理会,径自回到屋内,拾起方才看到一半的竹简,就着窗边的阳光慢慢翻阅。竹简老旧残破,穿着的皮绳将要脱落,在此起彼伏的钟声里“哗啦啦”轻响。

“……你写的书……什么书?”不知何时,慕容澈竟走进屋来。他的双膝分明酸软颤抖,却依然执拗地摇摇欲坠地站着,不肯伸手扶住墙壁。

连太史放下手中简册,平静回答:“是部史书。”

慕容澈皱了皱眉:“就像《左传》?”

连太史忽然来了谈兴,呵呵笑道:“老夫哪有丘明公‘情韵并美、文彩照耀’?”

“那是……本朝史?”

老人点点头。

“那你怎么写……太祖皇帝?”

“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那……世宗陛下呢?”

“世宗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太祖之风,英雄之器焉。”

慕容澈沉默下去——他知道不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等待,但他依然非问不可。

“那么……那么你打算如何去写……朕呢?”

疼痛不住穿刺着他的身体,残酷一如那衰朽老人的笑容:“老夫觉得,当以‘思’为号,以‘武’为谥——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谋虑不衍曰思;刚强直理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陛下以为如何? ”

……追悔前过?

……夸志多穷?

慕容澈忽然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口­唇­间喷出黑紫的血沫。

——曾有一个少年,夙夜里研习武艺,白日间临窗苦读,和光同尘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抓住了想要的东西,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原以为权柄在手,就可以大展拳脚翻云覆雨;他原以为尽心竭力,就可以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在他眼中,这世界简单而鲜艳,生与死有别如天渊;人人都如新铸的长剑,锋利明亮……可是,他的亲人死了,他的敌人死了,他的朋友也死了……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也在今天进了坟墓。

——我这可笑的一生,毕竟是一场梦吗?

慕容澈将溃烂的手伸进怀内,掏出一根绸布包裹的赤金簪子。他这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春梦,他从她的青丝里取下来的,就是这么一根簪子。

他将金簪连同那层绸布一并放在桌案上,说道:“很好……你就这么写吧。”

老者抛开书卷,站起身来:“这……”

慕容澈摇一摇方才连太史放在他身边的酒葫芦:“这是你们连家的嫁妆,是我的酒钱。”

——你就这么写吧,把旁观与记述看得比生命和尊严还要宝贵的人;以你的丹心碧血写就历历汗青。告诉千百年后的人们,曾有一个少年,他的坚持他的愚蠢,他的雄心他的天真,他的一时成功他的终究失败,他的爱与他的恨……

——曾有一个少年,从小想当太祖世宗;可是不知怎么的,生命拐了个弯,最后却成了“追悔前过、夸志多穷”。

慕容澈踉踉跄跄转过身,用无力的手指勉强拔开木塞,一仰头,大股火辣的酒浆便灌了下去。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额间已满布汗水。可他宁愿周身的水分统统变作汗液,宁愿滚烫的体温把这一切烤­干­!

因为……真龙是不会哭的。

慕容澈抛下空了葫芦,一步接一步,拖着脚挪出房门……从今往后,他的故事要由他来写——由他自己写。

作者有话要说:1,我盒饭男又回来了,但是……我不信这章炸不出潜水党,望天。

2,报告大家一个“坏消息”,俺坚持不住了。白天上班晚上填坑,人要傻了。所以,特此请假十天,调整一下身体和思路,7月10日恢复更新。第三卷开始了,阿澈、小札和长安终于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草原见!

卷三:八百里,五十弦——那时我是匈奴的阏氏

【三九】陇头流水

【三九】陇头流水

草原的白昼很美,而草原的夜更是美得摄人心魂。

星星多么亮、多么低,在头顶有条不紊地旋转着,无论春秋冬夏,无论悲欢离合,无论星空下抬头仰望的人是帝王还是囚徒;它们一直闪烁,一直照耀,一直冷眼看红尘爱恨、光­阴­如梭。

连长安在夜风中策马徐行,马儿颈下的銮铃叮当轻响。起初她不谙长久乘骑,每日宿营时从脚尖到腰部统统颠到麻木,大腿内侧淤青流血,要人搀扶着才能下马。可渐渐的,腰胯间掌握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马背上的生活再也难不倒她。

他们自宣佑二年腊月残冬从龙城逃离,用了足足一月光­阴­辗转于连绵的山野。待到高耸的峰峦逐渐低缓下去,马队从千年前汉人皇帝修建在古长城下逶迤而过。黄沙淹没了高墙,倾颓的烽火台上爬满褐­色­枯草。扎格尔带着队伍翻越一道残破的缺口,终于,新的世界如一副华丽长卷在面前徐徐打开,草原的儿子回家了!

向西、继续向西,追着落日的方向,每一天每一天都更为强壮更有勇气,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旅程。日月星辰高悬于头顶,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风雪吹拂的戈壁原野。连长安彻底爱上了这种驰骋万里的恣意与快乐。

“……就要到了,顶多再有两三天;车黎叔叔已快马回去通报了。”扎格尔对她说。一过长城他就恢复了胡人的装扮,头发从耳后两侧高高向上梳起,于头顶汇在一处,串上青铜与黑铁打制的各­色­护身符,编出无数辫子,辫梢结着金铃铛。

她与他并辔而行,星光垂地,未消的残雪下,草叶隐隐发亮。许久,连长安都没有回答。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出异样,问道。

长安急忙回头,逼迫自己显露笑容:“没什么,”她说,“今日的剑练得不顺,心里有些烦……”

自从离开龙城的那一日起,无论多么辛苦,她每日都要榨出点时间练习白莲诸人教她的种种秘术。从内息吐纳到刀枪剑戟,仿佛想要将少时遗漏的功课一口气补完似的。扎格尔虽然心疼她辛苦,却从未出言劝阻——她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他向来毫不­干­涉;他给她的唯有信任与宽容,为此连长安几乎感激涕零。

他实在是个好男人——无数次,她都忍不住这样想,上天其实待她不薄。

但……离她的国度越远,离他的世界越近,连长安却难以自抑地游移起来。莫名的恐惧如杂草般疯长,全都是些无端可笑的念头;她已决定“相信”他了,但是……

——连长安猛然领悟到这种感觉叫做“忐忑不安”,叫做“患得患失”;真真有趣,她原以为自己早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走着,远离世间一切尘嚣。忽然,扎格尔拍了拍了坐下马匹的脖子,驻足停步,片刻后道:“长安,你听——”

听什么?连长安微怔,也勒住了坐骑。今夜风声止歇,唯有璀璨的寂静的银河。

扎格尔纵身跳下马背,也不顾身上穿着的昂贵皮裘,径直伏在地上,将一侧耳朵贴紧地面。俄而,又跳起来踩蹬上马,拨转马头,满面喜­色­,对长安道:“快跟我来!”

连长安迟迟疑疑点了点头;两匹马一前一后跃了出去。

她没有问“是什么”,不需要问——疾驰了半柱香工夫,连长安便听到了那声音,轰隆隆的,像是大雨天的闷雷。再奔一阵,轰鸣声愈响,简直犹如万马奔腾卷地而来——平整的旷野在远方骤然断裂,伤口中咆哮着大地的血脉;一条气势恢宏的江河横亘眼前,水雾扑面而来;月光与星光闪在翻涌的浪尖上,像是点点的白银。

连长安彻底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慑,久久没有话语。

***

……回程时,她忍不住出声吟诵圣人的语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你在说什么?”扎格尔挠挠头,问。

“是我们汉人的一句话,意思是说‘往昔的一切都像这翻滚的河水,日夜不停,一去不返’;”长安解释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咱们一路上看到的古长城,想起你说过的那些个消逝的部落和流星一般的英雄……不知道一千年后,会是谁站在这里?会不会把此刻的我们当作笑谈?”

——我的不平我的仇恨,我所珍视的所有“过去”,在这滔滔逝水面前,在这湛湛星空之下,忽然变得无比渺小微不足道……这也是,草原的魔力吗?

听了这话,扎格尔大笑起来:“汉人可真是有趣,长安你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不过你说得对,一千年后,或者两千年后,说不定真的会有像我这样的男人带着像你这样的女子来看冬夜里的黄河,那时候他们一抬起头,就能看见我们了!”

“看见……我们?”

“是啊!”扎格尔飞快跳下马背,一伸手把她也揽了下来。两匹坐骑没了约束,交颈厮磨恢恢鸣叫……连长安在他怀里,顺着他伸出的手指,抬头看远方天空一簇闪亮的星。

“……那横排三颗极亮的连着下头两颗小星,是‘阿提拉的马鞭’,他是我们匈奴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丈夫,我改天唱他的歌给你听……还有那边,连成一片的,那是‘爱拉雅雅的水囊’,她是阿提拉的阏氏,大单于死于敌人的诡计之时,她的水囊里的水全都变成了眼泪……还有‘伊稚斜之弓’,还有‘乌维的牧群’……英雄犹在!我的先祖呼韩邪单于,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那里,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匈奴人的历史就写在歌谣中,写在星辰间;我们的魂灵来自星空之海,总有一天还会回到那里去。”

——人世只是场短暂的狂欢,在我们出生之前,在我们死去之后,我们都是天上无数星子中的灿亮或者黯淡的一颗;俯望一切,洞悉一切,在黑夜里微笑。

——所以……不妨……生尽欢,死无憾。

他说完,低头吻她,温柔地、沉溺地吻她,仿佛她的­唇­是上好的甘醴,仿佛她的舌尖上点着蜜糖。他因她温柔的回吻而醺醺欲醉,呼吸愈发粗重,心跳越来越快……忽然,连长安猛地挣脱他的怀抱,双手死死按住领口,两颊赤红火烫。

“哈……哈哈哈哈……”扎格尔一愣,随即爆发大笑。连长安恶狠狠瞪他一眼,在他的笑声中转身上马,双膝一夹,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身后的扎格尔,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

***

便在这时,天地尽头的暗夜里浮现出影影绰绰的火光。光芒快速逼近,渐渐变亮,渐渐一分为二,似乎是两名并驾齐驱的骑手。连长安再也顾不得小儿女情怀,抬腕去取挂在马鞍前的佩剑,却被赶上来的扎格尔止住。

“若是敌人,断不会自露行迹,”他说,“想是我们出来久了,兀赤叔叔不放心。”

连长安的手依然按在剑上,并不提起,却也不肯放开。耳中只听扎格尔用匈奴语高喊了句什么,那一对火焰迅速转了方向,径直朝他们而来。

马匹奔到数丈远外,扎格尔忽然“咦”了一声。但见两位骑者齐刷刷滚鞍下马,单膝点地,右手握拳,贴在心口前,俯身行礼道:“扎格尔塔索!”

来人铜盔皮甲,身负短弓腰悬弯刀,是最典型的匈奴战士装扮。可他们却不是扎格尔 “商队”中的,连长安并没有见过。

见了这二人,扎格尔似乎紧张起来,急急询问了几句,方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某种类似羞赧的神­色­——连长安确信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的脸皮那样厚,怎么会不好意思?

扎格尔转身冲她呶呶嘴:“长安,是找你的。”

——找我?连长安微怔。

这两位战士身子微侧面朝着她,依然保持以手抚胸的姿势,高傲地、结满辫子的头颅深深低下去,异口同声道:“娜鲁夏塔格丽!”

跟着这大队胡人待的久了,常用的问候语连长安早就耳熟能详;可这个抑扬顿挫的词她却真的是第一次听见,只有求助地望向扎格尔。

扎格尔忍俊不禁,连忙用汉话给连长安解释:“他们在叫你呢——‘塔格丽’是你们汉人说的公主,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就像我是黄金家族的儿子,所以他们叫我‘塔索’一样道理。至于‘娜鲁夏’,则是在祁连山千年不化的冰雪下盛开的雪莲花,是最美最高贵的花……我们这里是没有长在水里的莲花的,真亏得赫雅朵想得到!”

连长安闻言莞尔,她这朵“莲花”,从来就不是生在大富人家­精­细雅致的荷塘里,那可不是她。这样很好,就让往日的一切都随陇头流水一去不回吧!娜鲁夏……这是个好名字。

于是她翻身下马,用新学乍练颇为生涩的匈奴语回答:“多谢!愿长生天庇佑英雄的弯刀。”

两名匈奴人显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抬起头来,漆黑的瞳子里倒映着满天星影。其中一个忽然从腰侧解下只小小皮囊,恭敬地双手捧过头顶,像是想要送给她。连长安知道,在草原上最不礼貌的行为就是拒绝别人的礼物,于是她再说一句“多谢”,大大方方伸手接过,打开袋口细绳,里面是灰白­色­的细小的颗粒。

“……这是盐,”身旁,扎格尔也下了马,伸手接过皮囊,对她说,“他们是特意从百里外的营地快马赶来迎接你的;在我们的草原上,这是献给贵客的第一道礼物。”

“那我……我该怎么办?”连长安微微迟疑,问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扎格尔捏出一小撮粗盐,细细洒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你只用微笑,然后体会大家的善意就够了。”

***

这就叫……“受宠若惊”吗?连长安想。

从夜里那对策马百余里迎接他的骑手起,每隔一两个时辰,都有一双匈奴战士从远方奔驰而来。他们的盔甲越来越­精­细,衣袍越来越华贵,头发里编入的饰物也越来越琳琅满目。他们带来了水和酒,带来了马­奶­和牛|­乳­,带来皮袍、绣帽、珠链与手环,带来小羊皮靴以及鹿筋绞成的上等马鞭……甚至还有个汉子抱着一只冒烟的瓦罐,里头装着燃烧的­干­牛粪;他毕恭毕敬地将这罐子高举过头献给她,她郑重接过,虽微觉诧异,却满怀感激。

连长安麾下的白莲之子们对这古怪的玩意儿露出狐疑的表情,而听从扎格尔的吩咐陪在她身边的额仑娘却道:“塔格丽,他们献给你的是火与烟——火是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的手足;我们从火中出生,又通过火焰去往另一个世界,火就是地上的太阳地上的星。”

长久相处下来,连长安与扎格尔这批假冒胡商的随侍之间早已熟稔不过;她一向叫她“额仑娘”,她一向叫她“长安”。但自从夜里迎接她的武士出现之后,他们统统改了口,统统尊称她为“塔格丽”。

——他们全都视我为“公主”,视我的话语为不可违拗的令旨。哪怕分明因为我的缘故,在龙城的血夜里,有十九位匈奴汉子埋骨于异地,再也无法踏上故土。而其他人,比如现在走路还一跛一跛的额仑娘,也几乎各个带着伤。

十九位匈奴人的死,换来了七十三名白莲之子的­性­命;扎格尔掏心挖腹的对待,换来她的“娜鲁夏塔格丽”之名——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连长安攥紧拳头,暗暗告诫自己:这一切,永远也不要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会有卷三的重要角­色­赫雅朵出场,这名字扎格尔已经叨叨过无数次了,大家可以猜猜她的身份。

Ps:我对星星有一种特别的迷恋,从小就喜欢一直看一直看,连着看好几个小时都不厌倦。所以一想到星星,我的刹那反应是——脖子疼,泪奔!

【四十】此心安处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临时出差,我其实按时写完了的,也上传了,可发表时间设定错了,晕……

今天回来了赶快补,抱歉抱歉。

第十九位献礼的骑手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的金­色­甲胄于冬日艳阳里闪闪发光。在他身后,大大小小的灰白­色­毡包如同雨后草丛间钻出的蘑菇,密密麻麻绵延数里,向目力穷尽之处肆意铺陈开去——苍空的背景下,远山沉郁,马鸣风萧萧。

连长安到达的时候恰是正午,那位金甲武士便顶着漫天光辉而来。与之前的九对使者不同,他是独自出迎的最后一人,他将献上草原子民最宝贵的礼物和最深厚的敬意,给远方的陌生客人,给“黄金家族”末代塔索选定的“命运之女”。

近了,更近了;极速奔驰的马蹄之后,枯草被犁出一道笔直的线,像是烈风刮过的痕迹,又像是凄厉的刀口。来者显然骑术­精­绝,也不见他出力勒紧缰绳,马匹便以一种平滑的韵律驻足停步。他则轻快地跳下马背,单膝点地,将一副雕花长弓高高举过头顶,用娴熟的汉话诵道:“娜鲁夏塔格丽,欢迎归来——从今之日,凡至高的长生天俯望之地,皆是您的家乡。”

这是连长安在两天里第十九次面对类似的祝福,却是第一次真正听懂。她强自按捺着澎湃的心潮,接过礼物,还未及说句什么,扎格尔已从身后猛地跳将出来,一把抱住来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背哈哈大笑,口中不住唤:“安达!”

骑手无声笑着回拥他,抬手取下头盔;面甲下是一张年轻而沉静的面孔,虽满心欢喜却依然平和镇定——双目碧蓝,宛若头顶晴空。

兴奋的扎格尔终于想起了什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到连长安身边,用汉话飞快地介绍:“长安,这是我的|­乳­兄弟厄鲁,他可是我的好安达……”说着,又转过头,向厄鲁道,“这是长安,是我的花。”

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热,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厄鲁则淡淡别开了脸,对扎格尔禀报:“单于,迎接塔格丽的仪式已基本预备妥当,其余的,还要您拿主意。”

扎格尔微怔,随即笑着捶了他一记,挠挠头:“我还不是单于,你胡嚼什么?”

厄鲁微垂眼睫,遮住一双琉璃般的瞳仁,­唇­边带着渺茫笑意:“很快就会是了——您从那边把消息传回来时,赫雅朵已向大­阴­山中的长老奉上了祭品,先知们则回报以代表首肯的白­色­羔羊。现下消息早就传遍了整片草原,再过三四个月,等水草丰美的初夏到来,各大部族都会齐聚在敕勒川旁,时隔二十七年,再一次召开‘库里台’。”

扎格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犹有些不可置信:“赫雅朵真的决定……”

“是,”厄鲁不待他说完,已坚定点头;同时目光斜飞,极快地扫过一旁连长安的脸孔——他终于将口中汉话换作胡语,哑声道,“您该明白,既然选了她,带了她回来,这是必然的抉择……赫雅朵常说,打铁要趁热。”

“……我当然明白;”扎格尔喟叹一声,也用胡语作答,声音轻如雪片,“何况赫雅朵也……无法再等下去了,是不是?”

***

连长安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和扎格尔一道并辔驰入阿衍部的营地。塔索脸上带着模糊的歉意,只说还有些琐事要处置,便和那碧蓝眼珠的年轻胡人厄鲁一起,纵马绝尘而去。连长安望着他们的背影飞快消失在无数马匹、人流以及灰白的帐篷之间,纵使于心内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依然觉得就连骨髓深处,都猛然空落落的。

——纵使他们为她祈愿,希望但凡长生天俯视之处,都是她的故土;冥冥中依然有个声音不住唤着:他乡,他乡。

假使唯她如此,那其实倒也无妨。她总能将不安藏在怀里,将笑容挂在脸上,这并没有什么难的——毕竟没有人从小到大在她耳边不住灌输:“长城以北的蛮子与长江以南的红莲,都是我大齐的死敌,都是我白莲的世仇……”

——比起她那点莫名其妙的乡愁,跟随她的七十三名白莲之子们惶恐不安游移不定的眼神,才是真正的难题。

见扎格尔去远了,队伍中的柳城纵马赶上前来;这位在龙城大火中侥幸保住­性­命的柳祭酒用仅剩的一只右臂控住马匹,微微落后于连长安□的枣红坐骑,俯首低声询问:“宗主,将入营地了;若蛮……若胡人临时变卦,属下等该当如何行事?”

连长安端坐马上,微眯着眼,依然在远处徒劳寻觅着扎格尔的踪影;她轻抿嘴­唇­,反问道:“你们依然觉得,扎格尔会以我为人质­阴­行诡计么?”

龙城里援手之恩,再加上一路而来冷眼旁观,宗主与那年轻胡人的关系众人早就心知肚明了。柳城显然没有料到连长安竟会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的忧虑,声音一滞,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劝谏道:“宗主,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是……异族……”

连长安的­唇­角终于显出一抹妙曼弧度,她仿佛心情极好,话语中满是调笑之意:“便是他存心利用我……又如何?”

柳祭酒不禁双眼大睁:“宗主……”

“难道……我们就不是在利用他么?”

柳城呆若木­鸡­无言以对,连长安回头望他,突然如银铃般轻笑起来:“若有半分余地,柳祭酒,也许你我根本不必选择如今的道路——但命运逼我迫我,限我于绝境;不入虎|­茓­,焉得虎子?”

柳祭酒的回应几乎轻不可闻:“但是宗主……与虎谋皮……”

“不是‘与虎谋皮’,”连长安断然截住他的话,语带萧索,“我要一块死物又有何用?也许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这样隐隐自嘲的四个字一出口,柳城终于噤声。二人勒着马,就这样于广阔天地间漠然矗立,都无言语。不知过了多久,连长安才再次开口,却问:“柳祭酒,你素来博闻强记。‘库里台’……这个词你曾经听过没有?”

柳城猛地抬起头,迟迟疑疑答道:“库里台?那似乎是蛮语中‘选王会’的意思,各部族的大小首领聚在一处,推举出共同的盟主……这只是传说罢了。”

“果然如此……”连长安微笑沉吟,“如同‘白莲’一般,都是‘传说’。”

“宗主,可是……”

连长安一摆手,止住他的言语:“柳祭酒,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担忧;我既然带着你们来到这里,大家的生死安危,我都会一肩扛起——无论如何,连长安不是一个‘情种’;我也没有那种福气,去当一个‘情种’;我从没有忘记自己是谁,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句话请你记住,请你转告大家:信我,放心。”

白莲宗主说完,也不待自己的下属回应,双膝一夹马腹,身子仿佛离弦之矢,迅疾奔行。撇下大队人马,也撇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毅然决然地向着扎格尔和厄鲁消失的方向去了。

身后众马齐喑,头顶流云离散。素来善谋而多疑的柳城将脖颈深深低垂下去,口­唇­隐隐翕动,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

在连长安初见扎格尔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没有对这位异族王子“牧马人”的假身份起过半点怀疑。他的马骑得太好,他的­肉­烤得太香,他的手上满是硬茧,那些装扮成胡商的护卫们,对待他的态度委实太过自然:他们径直叫他的名字,拿他对长安傻傻的倾慕打趣,甚至像教训家里调皮小儿子一样,挥着马鞭在他身后追打——这哪里像是侍奉匈奴最古老最尊贵的血统唯一的传人?

只有到了草原,真正回到草原,连长安才恍然发现,这些不经意的亲切绝不是什么­精­妙演技;恰恰相反,只因为扎格尔本身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简直可以抹却人与人之间一切鸿沟——他们是真的爱他,人人都爱他,像爱自己的男人,像爱自己的孩子;这种爱与白莲诸子们对待连怀箴的敬畏和恐惧迥然不同。

他们爱他,所以他们也爱她。

也许部族里的人全都听说了“塔格丽要来”的消息,当连长安骑马踏入营地的时候,他们陆续从大大小小的毡包中钻出,立刻认出了她。一时间,男女老幼统统围拢上前,七嘴八舌的对她说话,送她礼物,甚至还争先恐后拉她去做客。

在连长安还没能理出头绪的时候,她已经被无数陌生人的热情彻底淹没了——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为了迎接最尊贵的客人,部族里举行了“阿穆达”。这个胡语词汇扎格尔谈到过许多次了,连长安并不陌生。“阿穆达”是草原的节日,是赛会,也是狂欢。

营地中心一片硕大的空场里,胡地青年解开皮袍的带子,袒露雄健的肩膀,围成一圈扑跤为戏;稍远的地方,则是骑在马背上互相追逐的小伙子们卷起的滚滚烟尘。四处都是喧嚣,四处都是欢笑。连长安忍不住跳下马背,展目遥望;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打开,将她无声无息揽在怀里,始终遍寻不见的扎格尔竟又突然出现了,在她耳边吹着气,低声说道:“喜欢么?从此这就是你的家。”

听到“家”这个字,连长安的肩膀难以察觉的轻轻一颤,随即渐渐放松,任凭自己陷入他宽阔雄厚的气息之中。她已经越来越适应他的怀抱,甚至越来越放纵自己的软弱。她贪恋他的温暖沉溺他的依靠,简直想窝在他双臂之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昏天黑地睡过去好了,一直睡到天荒地老。

——连长安在扎格尔怀里缓缓闭上眼,耳中听着草原的风吹动他发梢金铃的细碎轻响……正如她不久前对柳城说的那样,自己因情自误,就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是个“情种”……那么,真的爱么?不爱么?究竟是被他吸引了?还是仅仅感动、仅仅想找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也许她曾经自以为清楚笃定,可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那一切答案,似乎都化作了水中的明月,在微风下温柔地动摇。

“……睡着了?”扎格尔的笑声越发低沉,“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连长安瞬间睁开眼,满脸羞赧,努力想要挣出他的怀抱。

扎格尔却不肯放手,反拉着她爬上马背,左臂牢牢锁住她的腰:“走,带你看看赫雅朵替咱们准备的帐子。”

连长安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啐道:“你是你,我是我,谁跟你是‘咱们’……”

扎格尔坐在她身后,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不住扑扇,整个人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心中一动,再难抑制,竟俯下头咬住她的耳垂,用细不可闻地声音回答:“是啊,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谁是‘咱们’,晚上就知道。”

连长安实在被这个呵呵笑的厚脸皮家伙闹地没办法,想要冷着脸佯怒,可此情此景,又怎么能怒得起来?像所有陷入此种境地的男女一样,他们只是颠三倒四地斗着嘴,百无聊赖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就这样在一起,就这样什么都不想……温驯的马儿负着两人,于枯草间拽着蹄子缓缓行走——急什么呢?太阳还未落下,黑夜还未到来;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阿衍部的塔索和他心爱的女人,谁也不会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为什么,连长安忽然随口问道:“你们总在说的‘赫雅朵’……那是谁?”

她本有没期待任何答案,她对这问题本身其实没有丝毫兴趣;她只不过觉得,这样暧昧的情形之下,扎格尔是越来越“不客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总该找点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后她便听见了他的回答——简单至极、不容错辨,甚至不带什么感情的回答:“赫雅朵?我还以为额伦娘告诉你了呢,她是我的阏氏啊。”

【四一】霹雳弦惊

连长安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奇迹般的,那个词在心底如火花般炸开的瞬间,她并没有伤痛,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哀愁与惊恐都没有。就像是脚下一空从半空坠落,陷入大片透明黏稠的泥海——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反应都被绑缚,身体遇到重重阻力,甚至连呼吸也变得逼仄艰难起来。

——她再一次眨眼,想问句什么;可张开口却莫名失了声。

扎格尔显然对自己方才泄露的消息毫不在意,见她不再追问,便娴熟地移开了话题。他谈论赛马、­射­箭和歌谣,谈论部族、习俗与祖先……也许还提及了别的其他东西,但连长安此刻浑然像是个全身都是眼儿的空陶罐,声音从一侧传入便从其他孔洞飞快地消失掉——她全都听见了,却一点也没有听清,躯壳中盛满了仅余的空旷的回音。

扎格尔终于回到久别的故土,从没有如今天这般兴致昂扬,侃侃而谈,只恨不得将自己为之骄傲的一切统统掏出来与心爱的女人共享;连长安的心却在混沌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她骑在马上极努力、极努力地维持平衡,只觉胸口阵阵抽紧。

——他对她说想与她在一起,却从来也没有说过,只和她在一起,不是么?既然他不曾骗她,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难道……不是么?

——他不曾骗她,只是有些事情有意无意瞒着她;可自己不是一样?她也在瞒着他,在利用他,她一直都在利用他,现在不是正好?她再也不用觉得良心不安了……

——她自认不是“情种”,原来他也不是“情种”;说到底,寄人篱下的自己,彼此彼此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底气去问一句“为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走着,信马由缰。连长安自顾自的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混乱偏激,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脸孔上却始终结着一层霜;若不是极了解她、极亲密的人儿,根本瞧不出她的异状……忽然,也不知讲到了什么,扎格尔纵声大笑起来,像个小孩子那样前仰后合难以自制;连长安猛地从自己的世界中挣脱,她很想勉强自己跟着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怎么了,长安?”他回过头满脸无辜地问,“你这几天总是怪怪的。”

连长安强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她很怕很怕自己一旦守不住最后的防线,不争气的眼泪便会一股脑滚落下来。“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咬紧牙关,暗暗笃定,“决不能、决不能任软弱掌控了自己,连最后的自制力也丢失掉;徒惹人笑,白让他小觑了去——白让所有人小觑了去!这有什么呢?我经历过的险境遭遇过的痛苦,远比这强烈一百一千倍,可我全都挺下来……我是‘白莲’啊,‘白莲’之主是不会哭的!”

扎格尔见她板着一张俏脸不言不语,不由挠了挠头,他全没想到她已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只顾拼命回忆之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可是他只不过是在夸赞草原、夸赞星空、夸赞他们匈奴的好男儿与好女子啊,这些难道也会触及她的逆鳞?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阿衍部的塔索不由嘟囔道:“怎么又突然这样了呢?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这倒让我想起初见你的时候,分明长得那样好看,脾气却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儿……”

若在往常,这不过是句逗她开心的玩笑话;连长安说不定还会满脸羞红回啐道:“你才像石头冰块!”然后扎格尔正可以捉住她作势打来的粉拳,将她揽在怀中,静静享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甜美时光……可此情此景之下,娜鲁夏塔格丽早已草木皆兵,显然是委屈极了,也气恼极了,小脸骤然煞白一片,整个人都剧烈地战栗起来。

她几乎是在吼了:“你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凭什么还招惹我!凭什么!”

扎格尔的逻辑真的经不起这样的突兀转折,整个人都呆住了。分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只觉得惊诧,又因为太过惊诧而忍不住微微感到好笑。

笑容的确是件奇妙东西,至少它可以掩饰尴尬;于是他真的笑了:“长安,别闹……”

他的笑容令她越发愤怒;仿佛一颗火星儿落进柴堆里,愤怒十倍百倍的炸开——他还笑得出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已笃定她孤立无援,他已笃定她软弱可欺,他已笃定自己将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了,是不是?

——她信他,她是信他才跟他不远千里到北方荒凉的草原上来的,他好不容易教她找回了“信任”二字,可他……就这么对她!

脑海中“轰”的一声,烧尽她所有的理智。连长安狠狠一甩手中马鞭,□胭脂­色­的良驹受惊般短嘶一声,四蹄腾空急窜出去。扎格尔践行了他的承诺,他献给他最心爱的女子草原上最好的马儿,就在阿衍的塔索愣神的功夫,胭脂马已带着它的主人纵出五六丈远去,视线中枯草乱飞,转眼就只剩一条飞快甩动的马尾巴。

直到此时,扎格尔才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这不再是什么颇有意趣的小­性­子,而是真真正正动了火气。可怜的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匈奴汉子面­色­生硬,一边大声诅咒,一边翻身上马。他明白连长安,至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真的了解连长安;他绝不会低估她坚毅的­性­子和她那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执拗劲头:可亲、可敬、可怜、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笑——他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认得她、欣赏她、继而死心塌地爱上她的吗?

既然身为整个部族的王子,扎格尔的坐骑自然也是万中选一的良骥。起初虽落下了不短的距离,但他的骑术依然是连长安所不能比拟的,二人之间不可避免地渐渐拉近了……若这样继续下去,娜鲁夏塔格丽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连长安将整个身子都帖服在马背上,像是要逃离既定的命运似的,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行。疾风吹走她头上缀着彩­色­羽毛的毡帽,吹散她蓬松的发辫,吹动她猎猎的袖口与衣袂……直到她隐约听见了风里夹杂的马蹄声,这才茫然回头,扎格尔和他□的乌骓马已赶至丈许之外。

他的脸­色­极之难看,她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欢喜的、放松的,甚至总带着一股孩子般的真挚劲头……他忽然变得那样陌生了。

“……若是之前的他,早就喊我的名字,叫我停下来了。”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连长安的脑海,她只觉刚刚被烈风压抑下去的泪水又要翻涌上来。她狠狠转回头去,再一次咬紧印着枚血槽儿的惨白的下­唇­,彻底的、什么都不顾了。

扎格尔的确是生气了,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谁都难免要生气的。这真是比莫名其妙还要莫名其妙;而在这个事件里,自己还是那个最冤枉最无辜的倒霉蛋!其实连长安猜想的不错,若是在长城那一边,若是在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这样的状况下他一定会大声呼唤她的,说尽好话央她停下——就像曾经做过好几次的那样,他会急切地吐出世上最好听的那两个汉话音节,拼命挽回她的心;毕竟那是在汉人的地盘,他只是他自己,只是一个陷入狂热恋情的年轻人而已,他做的一切都不过分,都是应该的……

可现在是在草原啊,是在他的族人们中间,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阿衍部的帐篷、草场与牛羊;若那些正在痛饮美酒正在欢歌悦舞祝福他和他的塔格丽的族人们忽然看到他们的塔索、他们未来的单于这样大呼小叫地上演你追我逐的滑稽戏,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不再是个孩子了,”赫雅朵的声音出现在风中——永远那么镇定而宽容的声音,“你找到了你的塔格丽,你带回了‘命运之女’;你马上就要是命运的主人了……记得……你将是单于,是所有人的依靠与希望……你不能叫他们失望……”

——于是扎格尔塔索同样咬紧下­唇­,缄口不语;卯足了劲头只是向前。

***

……泪水不曾滑落眼眶,却仿佛统统灌入了口腔,整个喉管内一片苦涩咸腥。扎格尔越逼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各式各样的混乱情感充斥头脑,连长安不知不觉间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习练不久的“白莲真气”澎湃在周身上下,随着心绪的荡漾体温渐渐升高,皮肤下面浮现出一朵一朵的白炽的轮廓。她的体型虽然轻盈,毕竟还是还有重量的,可身上的莲花一旦出现,□的胭脂马仿佛背着的不再是个大活人,而换了根羽毛似的,竟然在极高的速度里又加了一成!身后追赶的扎格尔眼中生出厉­色­,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眼看只剩尺许,却开始渐渐拉远了。

扎格尔顿时冒出三分怒,却又有七分惊;他爱马如命,向来将心爱的马匹当做极好的挚友看待,连大声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却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打在马臀上,乌骓马嘶叫一声,口中喷出大量白沫,已不可思议地速度再次赶了上去!

身前不远处,连长安猛地转过身向着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驰的马背上放开了缰绳,双手持定一把雕花长弓,弓上搭着一根银­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几乎是在尖叫着,“我不想伤你!”

那柄长弓是扎格尔的“安达”厄鲁送给她的仪式礼——连长安知道它很贵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些礼物都将在她与他的婚礼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他无法成为单于,而她也不会变成阏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该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无法动弹,她抓住那张随意挂在马鞍前的雕弓就像它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件东西来让自己摆脱目前至大的窘态。

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可声音却比哭泣还要惨然,还要让人肝肠寸断:“别逼我……扎格尔,求你别逼我……”

锋利的箭镞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于灿烂的日光下闪烁,扎格尔彻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着并不起眼,却是上古神木所制,绝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动——可他纤秀单薄的塔格丽,却用那样一种危险而别扭的姿势,会挽雕弓如满月!

“长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无限惊悸。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飞而来!

一番追逐之后,二人之间只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箭一离弦立刻化作银白的虚影,不过弹指功夫,抑或连一弹指的光­阴­也用不到,扎格尔便听见一声尖啸擦着左耳飞过,他的半边脸都被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生疼。

扎格尔有没有被这一箭吓住,实在不好说,但连长安肯定是给吓坏了。那一箭她根本没有瞄准,她甚至没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觉身前破了一个大洞,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实在是怕极了,却又完全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把真实的心意表达出来么?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认,以自己的“真心”为耻么?

——那样害怕……害怕失去你……

***

……扎格尔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向左鬓,动作简直像是凝住了。那一瞬间,他满脸的心急火燎满脸的惊怒交集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凉,如同这遍地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座下的乌骓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蹄子;而那匹胭脂马,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前方。

——草地上抛着一张弓,弓弦已断为两截,断口处有殷红的血迹。阿衍部的塔索、未来的单于扎格尔缓缓下马,缓缓拾起那张残弓来;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辈子之前,在那个刀光密布死亡纵横的山谷中,在那个夜晚……她与他之间、那场致命的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真的抱歉,上个礼拜临时出差,又没有存稿,出差回来又做项目书,实在是……我欠大家两章,争取一礼拜多赶一章尽快补出来,说话算数!家里没网,没办法及时通知大家,真的是万分抱歉!

再来……回到正题,话说……在俺年轻的时候,在俺依然很作很作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架都是这么吵起来的……往事不堪回首,准老公同学您的确辛苦了,虽然您有时候真的木到让我恨不得踹两脚才解恨,但每次真的踹你时一般情况下你都是无辜的……是啊,小安子什么都不像我,就这点像,她真不幸……阿弥陀佛,无量寿佛,真主安拉上帝阿门玛利亚……

【四二】日昭月华

马儿狂奔不休,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烧灼;眼泪早已被高热蒸­干­,甚至连血管中的液体都要沸腾起来——只除却胸前一片冰冷;除却那颗冻结着、无法融化的心。

连长安在后悔。事实上,从她按捺不住、向扎格尔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她都应该好好问他,好好与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话,她也应该听一听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错;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除却火上浇油,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可偏偏就是从无法自抑,无法忍受。

连长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几乎是转世投胎之前,当将军府中那位幸运的小姐中选入侍的时候,曾有教习礼仪的老嬷嬷从太极宫内来,教导她饮食行卧的诸般规矩。除此之外,那些嬷嬷们也不忘谆谆告诫:“贵人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该读过圣人的《诗三百》吧?那开篇第一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即是讲为后妃者的德行,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仪天下者应如是……”

当年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的女孩儿晕乎乎听着,晕乎乎点头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侣的消息,大约也会伤痛莫名吧?但决计不会如自己这般失态的——就连连长安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失态,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坏事的小鬼,猛然间羞愤交集,拼命挣扎,希图用拳打脚踢嚎啕大哭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在她胡乱抓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胡乱张弓搭箭胡乱­射­出去的时候,破空声尖利呼哨,仿佛在说,她与那犯错的小孩子并无不同:知道错了所以羞怯,为了摆脱这种羞怯,反而一错再错下去……原来自己并没有变得坚强,并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用好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锤炼与打磨铸了一层看似坚强、看似勇气十足的虚假的保护壳;而那个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可耻地躲在壳中,可耻的软弱。

——连长安猛地醒悟到,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表达内心。她可有多么羡慕扎格尔身上那种草原的气质,像阳光一样纯粹,可以大声的说“喜欢”,毫不犹豫,甚至充满骄傲。草原的子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从不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耻,坦率的就像是头顶上的蓝天。她多么想变成这样的人,想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却终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扎格尔再也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之间,连长安已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行了很久。随着心跳声渐渐平缓,她渐渐恢复了镇定。终于勒住马匹,举头四顾,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天高地阔,云朵如同蔚蓝草场上雪白的牛羊,从苍穹一边飞快地奔向另一边;而在这白云之下,在她四周,到处都是零零散散低头啃食草根的羊群。看来她应当还没有奔出阿衍部的范围,只要随意遇到某个牧人,就能为她指点塔索所在的王帐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回去吗?

——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

马儿就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根直竖在土里的套马杆。杆顶挂着许多条绘有五彩的经幡,而杆下,则是无数黑­色­的燧石。

一个满头白发、瘦小佝偻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旧皮袄泛出奇妙的金红­色­光辉。直到马蹄声近了,直到连长安甩蹬下马,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那是个极老、极老的女人,和这草原上绝大多数穷苦的牧民一般,烈风与狂沙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毁掉了她的容颜。连长安此刻看到的整张面孔黝黑粗粝,漫布着沟壑以及皱纹,甚至连五官都隐没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那女人跪在黄土中,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叠出一座座锥形的塔。

“……嬷嬷,这是什么?”连长安看着她不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抛开马缰,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问道。

那老­妇­人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答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你不知道么?”见她摇头,便伸出手来指向稍远处,一座一座相邻的黑­色­碎石塔点数过来,口中道,“这是我的丈夫——第一个丈夫……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他们都死在我第二个丈夫手里……然后这是我和第二个丈夫夭折在襁褓里的女儿,我最后一个孩子……这是我第二个丈夫,他死在小女儿咽气后的又一个冬天……”

老­妇­人不带任何感情的说着这些话,用­干­瘪的嘴­唇­徐徐倾诉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这一整片碎石塔前一划,哑声重复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为了哀悼他们……”

——连长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风知道死者的痕迹。

一股激流从冰冻的心房内窜出,直达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种奇异冲动,竟跪倒在地,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将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块一块垒起:从不曾对她慈爱的笑过、却终究给了她生命的父亲……早已不记得样貌、命薄如纸的母亲……她自小又羡又妒、拼命想成为却最终无法像她那样的妹妹……小叶、小竹、柳枝、冬梅……驸马府中宽厚善良的掌库娘子……还有,被杨什长救回来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许现在已经死了的叶洲……

纤纤柔荑抠入尘泥,黑土渗入了­精­心养护的指甲的缝隙,从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连长安的心中满怀哀悼——不带任何情仇爱恨,只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对那些曾经活过、而此刻业已死去业已消失的生命真心诚意、纯粹的哀悼。他们都像是透明的幽灵,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穿过她的生命,又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者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会相逢。

……她还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丝不苟地堆砌石塔:叶洲的弟弟叶曦……还有在龙城的那个夜里,被她一刀砍为两段的无名兵卒……连长安忽然抛下石块,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完成这件浩大工作,“白莲”降世,带来血与火,带来骸骨以及泪水——命运为什么选择了她?把这样沉重的砝码交给她这样一个轻薄、软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鲁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谈,长生天会倾听你的声音——你在祈祷什么呢,孩子?”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那样平静、仿佛一双温柔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的声音。

“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连长安低垂着头,轻声道,“我希望他们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

“哦?”苍老的声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样的难题?”

连长安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首苦思;俄而,她换了一个较舒适的姿势坐倒在草地上,双手抱膝,秀美的头颅靠在膝盖上,声音如同梦呓:“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我很想被称赞,很想变成别人,很想有人爱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总是在犯错,总是在失去……”

“每个人都在犯错,每个人都在失去……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子。这没什么值得烦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别去想为什么要走,也别去想会走到哪里——走就是了。”

连长安“嗤”的一声笑出来,将头侧过去看她:“嬷嬷,你真有趣,你真像扎……你真像一个……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你们草原人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坚定,不会迷惘?”

衰老的­妇­人也“嗤”的一声笑起来,脸上皴裂的皮肤登时皱成一朵奇异的花:“你没有见过草原上的暴风雪吧?也没有见过戈壁滩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功夫,上万的牛羊就得死去大半。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卯足了劲头向前走,向前走总会有人有牲□下来,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们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只不过我们明白,若不坚定,若只是回头看,只会牺牲更多更多。”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伦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他,就对他笑,就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

……那一天,年纪相差一倍有余的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套马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碎石堆承载着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淡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认出了她的身份,各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最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壶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惹了一铜壶喷香的­奶­茶,­奶­茶里有股特别的香味,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的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然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随即是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松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娜鲁夏塔格丽。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她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厄鲁!”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对座上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续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着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心爱的牡马走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哈哈哈……”

——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帘外的漫天夕阳。

***

“……你还没有认出我么?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的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丝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八年,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有悖伦常,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功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叫做:“昭华”。

——如日之昭,如月之华。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扎,不知道有多少人埋怨你呢,现在总算洗脱冤屈啦~撒花!

我不忍心虐你的,放心啦。

ps:关于长安有点神经质的问题,这个人物设定的时候就是冲动型的,敏感多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女孩子罢了。事实上,命运把最重的一颗砝码给了一个轻狂小儿、一个单纯女子、一个刚刚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的年轻孩子。她有许许多多需要经历,需要学习,需要享受与承担——比如梦想,比如信念……比如爱情。

【四三】风砂星辰

群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那是匈奴人不会褪­色­的史书,是天上流动的马群、牧羊人以及永远活在歌谣里的伟大英雄们。胭脂马曳着蹄子,在它们的注视下百无聊赖地向前挪着,走走停停,时不时伸长脖颈,冲着夜空嘶叫,仿佛这畜牲也能读得懂星海间无数的秘密似的。

马鞍上的骑者抬手拍了拍它的肩胛骨,马儿懂事地停下脚步——连长安踩住马镫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呼啸。

***

“……很多很多年前,当我像你这么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丈夫说,草原的男儿自称是“风与砂的子民”,风是世间最自由的翅膀,而砂则是世间最残酷的危险。风与砂,以及头顶永恒的星星,这就是匈奴人拥有的一切。汉人们说长城之外都是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蛮族,三十多年前,当我被绑在软轿中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千万次地诅咒上天,我是金枝玉叶,我的身体里也流着太祖皇帝的血,凭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可是……结果呢?我的父皇、我的母亲、还有兄弟们全都死了,甚至我的侄儿们也快要死光了……我的那些姐妹即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是很少活过四十岁……每一年春天,当南边的商人将货物和消息一起带到­阴­山脚下,我总是听到她们的噩耗,她们死于游艺死于­淫­乐死于贪婪死于黄金­色­的权谋……去年,就连我最小的妹妹、你的母亲昭阳——我嫁人的时候她才出生,可那时候就已经是整个皇家最任­性­最受宠爱的天之骄女了——谁料到头来连她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盘膝坐在雪白的毡包之内,大齐曾经的昭华公主、如今匈奴人历经风霜的大阏氏赫雅朵用那张皱巴巴的脸孔笑着,伸手去拿放在矮桌上的­奶­茶杯子。即使她已离开了繁华的玉京城将近四十年,可拈着茶杯的手势依然那样优雅端庄,满是天家气度。这也许是遥远的少女时代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了。

她用典型的匈奴人的习惯大口咽下半杯热茶,叹息道:“……按理说她们在享福,而我在受苦——但最后只剩下我活着了。即使又老又丑关节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水果,可我就是比她们所有人活的更久,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我曾经怨恨自己的命运,但真的到了这个岁数,我才明白,其实上天对我不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长安抿一抿嘴­唇­,她很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一路而来长安的确用的是“白莲宗主”的身份,而在各式各样的流言里,这位宗主正是奇迹般“浴火重生”的“盛莲将军”连怀箴。“……民众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位思虑缜密的柳祭酒这样向她解释,“恕属下冒犯,比起您,‘盛莲将军’的确名声在外;而您的身份……很难解释清楚。”

的确难以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有时候幻影的吸引力远比真实强大——连长安只有承认这一点,只有无奈的笑。

于是,面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公主,未免节外生枝,连长安不打算立刻澄清这个非常麻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阏氏,如果我不是您的侄女儿,我不是……怀箴,您也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赫雅朵松垮垮的眼皮下眸光闪烁:“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昭阳的女儿才这么说的,可别觉得我安着什么好心。你是扎格尔带回来的‘命运之女’,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呢!作婆婆的把小儿子交给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总要难为她一下两下才好受么!”

她这话讲得极夸张,还不住挤眉弄眼,果然把连长安逗乐了。她发现自己比一开始时更要喜欢这位“草原之母”了。

“……我也曾经诅咒命运啊;”连长安说,“我小时候看过前朝的志怪笔记,说有一位才貌双绝的痴情女子被爱人抛弃了,她死前对那负心汉诅咒道:‘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我似乎也看过那故事呢,”赫雅朵抚掌笑道,“那女人真蠢。”

“是啊,真蠢……”连长安一挑眉,“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吧,就觉得她实在是蠢极了。做了坏事的是男人,为何要为难他的妻妾呢?后来……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个故事,于是我就认真打算死在他面前了,然后化作厉鬼,夜夜入他梦里,誓要讨一个公道!”

“……你也很蠢!”曾经的昭华公主肆无忌惮地大笑,断然道,“然后呢?该不会是你没死成,反被我家那笨小子英雄救美了吧?”

“没错,我也一点不聪明,”连长安解颐莞尔,双颊飞上两抹红霞,眼睛璨如明星,“幸好我没有死,我现在也不想再怨恨命运了——阏氏,我现在依然有许多许多的‘难题’,依然会迷惘,依然会怀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像您一样,由衷感谢这一切。”

赫雅朵的一双老眼眯成一条缝,满脸都是慈爱的光芒:“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丫头’,连好听话都说得不痛快,”她咂吧咂吧嘴,“不过,刚好和我那个傻小子是一对儿!”

连长安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深深低下头去,朱­唇­中吐出三个字:“谢谢您!”

***

连长安终于从徒劳的环顾四盼中收回目光——草原实在是过于广阔了,烈风卷起小小的砂粒扑在她脸上,隐隐生疼……她无奈地俯下身子,温柔地抱住马头,轻声叹息道:“乖马儿,我真找不到他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话音未落,马儿忽然甩了甩鬃毛,抬起脚便朝着一个方向小跑了过去。连长安微怔,随即咯咯笑起来:“怎么?怪不得人家说‘老马识途’,原来你真的认识路啊!”

胭脂马四蹄生风,带着她奔向一个“特别的”人儿——多么像她与他初遇的时候?这一次连长安不再有忐忑不再有疑惑,仿佛这风、这砂、这漫天星光给了她力量,如同奇迹般的魔法。

……我是喜欢你的——她咬紧嘴­唇­,无论如何我应该告诉你,哪怕只告诉你这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

……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土丘上,扎格尔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他的东耶琴,正在唱着古老的歌谣。他的歌声幽长而感伤,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无限回荡。

他用匈奴语歌唱,用只有祭司才会学习的古胡语歌唱,甚至还夹杂有南方的汉人与西方的羌人的片段音调……连长安赶到的时候,他正用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唱着一支哀伤莫名的曲子:……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域,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

连长安静静地下马,散开缰绳,在这苍凉的调子里向他走过去。扎格尔低垂着头,满头披散的发辫有几根搭在肩头,辫梢的小小金铃仿佛眨眼的星星,一闪一闪发光。

“扎格尔……”连长安用极低极低、宛若耳语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东耶琴忽然奏响一串破碎的音符,歌声停顿,扎格尔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鲜见的、内敛的笑容,淡淡回答:“是你啊……长安。”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拳头,像面对刀山火海一般,直面他隐隐含悲的笑意。她稍作迟疑,便移步走近,跪坐在他脚边,目光望着他指底的琴弦,“我方才……见到了赫雅朵阏氏,”她说,暗自吞了下口水润湿自己­干­涩的喉咙,“扎格尔,我错怪你了,我不该对你胡乱发脾气,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扎格尔手指一松,东耶琴滑落膝头;在连长安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都是­精­力十足光芒万丈的样子,可唯独今夜,不像是璀璨的太阳,反如同忧郁的月光。

连长安的心中一阵莫名刺痛,耳里听见她说:“不,你没错,长安……”

长安猛地扬起脖子:“不是的,扎格尔!我……”

“你没错的,长安,”扎格尔温和地打断她,“你的确有理由怪我……我从小就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单于,我想让你做我的阏氏,你是这世上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女人。我不会对你撒谎,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也许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女人了;但……我不敢给你虚假的承诺,不敢骗你说必定只娶你一个——我实在没这个把握。”

连长安猛地一哆嗦,仿佛有人拿刀在她心里狠狠剜了一下子。“政策婚姻”,用血缘连系的政治联盟,这道理她当然明白,却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深想——但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没有接口,只是沉默,无话可说。

——忽然,扎格尔问道:“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那实在是一个很俗套、很白烂的故事。很多年前,匈奴的大英雄、大单于英年早逝,身后只留下一个尚在稚龄的儿子;这是曾经出过几代帝王、铁蹄踏碎山河的高贵的“黄金家族”最后的苗裔,最后的塔索。一直臣服于“黄金血脉”的其他几大氏族见到这样的好机会,纷纷生出了贰心,甚至有丧心病狂者密谋刺杀少主,取而代之。这时候幸好有两代单于的贤内助——在草原上极有威望极得人心的大阏氏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了这孩子的­性­命和本族的小部分人口牛羊……曾经统一的草原不可避免地四分五裂,这小孩子的父祖先辈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从那一天起,这孩子未来的“道路”已经注定了。

“……其实我更喜欢骑马、弹琴、喝酒、和厄鲁拼刀、还有给你烤香喷喷的狍子腿吃,”扎格尔呵呵笑道——这样一笑,他又像是连长安熟悉的那个扎格尔了,“可惜不成,我要做个‘单于’,非做不可——你明白么?”

“我明白……”连长安恍惚答道,“是的,我也不想做什么‘白莲宗主’,但我非做不可。”

扎格尔又一笑:“这是我们的包袱,我们必须背着它们向前走,我们不能逃避。”

——是,我们早就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长安,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之所以冒险去长城那一边,是因为一个预言——我爬上恶魔雪山,向山顶的巫姬婆婆求犬预言’,我问她我要怎么做才能达成心愿,她对我说,让我越过死去的巨龙的尸体,到烟与盐之地寻找我的‘命运’——我最终找到了你。”

“……烟与盐之地?”

“是,你还记得我们逃离的那个城市吗?那里满是火焰与眼泪,你是我的‘命运’,我再无怀疑。”

“因为……预言,所以你才爱我?”连长安问,声音隐隐颤抖。

“不,”扎格尔斩钉截铁,“是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我选择了你做我的‘命运之女’。我把我的生命、我的血的骨、我的一切全都献给你;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连长安再次沉默,长久沉默。几乎令扎格尔觉得,他是没办法得到回应了。他刚想暗叹一声,自我安慰着“也许我把她逼得太急了”……连长安却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微侧着头,用一种罕有的娇憨的语气问他:“你呢?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艰难地在他人面前倾诉自己;连长安告诉扎格尔自己畸零的身世、孤单的童年、突如其来的幸运、甚至是她对慕容澈曾经的难以遏制的狂恋……

“……其实我真的很幼稚很软弱。我从小嫉妒我妹妹,她的确出­色­,远比我出­色­;我没办法战胜她,甚至没勇气面对她,所以我就祈祷有个神灵从天而降,用奇迹拯救我……我根本不了解他,却自以为爱他,其实我爱的根本就是他身上那件皇袍而已;其实我爱的只是那份‘终于可以压怀箴一头’的虚荣心而已……我时常都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虚伪、很是丑陋……”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是爱……可是,即使如此,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放心去爱你……也许因为我活在利益的旋涡中挣扎地太久了,也许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情种’,也许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有只要活着就必须要背负下去的包袱……只是活着,实在就已经够艰难了……”

***

——感谢命运,让我与你相遇。

——感谢命运,让你教会我什么才是爱情。

——不是狂热,也不是对­精­致皮相抑或者高贵身份的迷恋;只是默默的支持、静静的包容,只是在这苍天之下残酷的战场上,将背脊交给彼此的那份信任与安心……

“扎格尔,你愿意选择这样的我吗?软弱、怯懦、虚荣、自卑,还有注定的满是荆棘、满是腥风血雨的漫漫前路?也许我这一生……也无法真的全心全意去回报你的爱、无法真的去爱你……”

“长安,那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对扎格尔来说,你是唯一,也是第一;但对于将来的那个新单于来说,就不可能是这样了。我有责任——责任以及野心,我是阿衍部的领袖,我要统一父祖的草原,我不会再让我的族人受冻挨饿死于旷野,我要苍天之下都是我匈奴人的牧场!说不定……我随时都会因此而死;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甚至会……让你比今天还要难过伤心……”

——两个人在风砂星辰的包裹中四目相望,良久、良久,忽然不约而同,一齐大笑起来。扎格尔尖叫着扑向连长安,将她扑倒在地,两个人在枯草中翻滚,一边笑闹,一边疯狂的亲吻……时而大口喘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四散的草屑终于稳稳飘落于地,扎格尔平躺在星空下,摊开双臂,任连长安舒舒服服地枕在他的肩头。

“……我爱你。”

——此时此刻,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从来不会写恋爱的某烟真的很努力在写感情戏了,真的很想写个“全剧终”在后头;可惜后台还有个盒饭男在吹鼻子瞪眼等着登场呢——您再等等,真的快了……话说最近俺的“间歇­性­自信心为零总觉得自己写得很糟症”又犯了,实在不敢看大家的评论。所以……暂且就不回复了。等过一阵子,“还是间歇­性­自信心爆棚我是天才无敌南波万症”回潮的时候,再补吧。笑眯眯中~~我本质上还是非常自我的,总是考虑自己胜过考虑读者亲们,所以难免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线头和信口开河的部分,这全都是自己的恶趣味,总之请稍微给俺一点耐心,后头应当会慢慢剖白清楚地,拜谢啦!亲们的宽容是俺的空气啊!请包容我的任­性­吧!当然,万一真的觉得看不懂懒得猜,也别勉强,放弃好啦,大概小莲子不是乃的那杯茶啊……

【四四】大争之世

奔狼之年、飘雪之月的最后一天,传说中的英雄阿提拉大单于的血脉、“黄金家族”的末裔扎格尔阿衍从遥远的长城以南,用最隆重的古礼迎回了他的“命运之女”。对匈奴男儿来说,选择妻子就是给他的毡包选择女主人,是他们正式成|人、自立门户的重要标志。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是塔索(少主),终于要负起家族的重担,要重拾父祖的河山——四分五裂的草原,再一次迎来了中兴的契机。

这件大事实在发生地过于突兀、全无征兆,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传出一丝风声。在一个碧空如洗的清晨,匈奴人的“圣山”大­阴­山上升起了五根笔直的灰白­色­烟柱,圣山下聚居的各部族使者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斥候奔走慌乱不堪之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白烟是“盟约达成”的标志,而有资格让圣山的长老们点起五堆白烟的,只可能意味着那个草原上最尊贵的年轻人即将达成他一生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那个约定。“约定”是神圣的,而“婚约”将联合血脉,又是“约定”中最神圣的一种。白烟升起之后不过数个昼夜,在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北自图尔盖河、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上,这个消息已然传得人尽皆知——十年前的那个小塔索终于要娶妻了!那是不是说……新的单于就要诞生了?

左右贤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一时之间,无数顶大帐下面激流暗涌。风起了,新的时代扑面而来!

“……汉人贱­妇­!”嵌着宝石的黄金酒杯被骨节突出的大手捏变了形,满怀野心的人儿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竟给我来这招!她以为她和那小崽子就能翻了天了?”

“主人,暂且息怒。细细一想,这件事情太过奇怪,金帐的塔索不娶四大部族的塔格丽,为什么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

“不是都说那汉女生得好么?谁知是不是雪山上的妖­精­变得呢。”

“管她是人是妖,哪怕是只母羊呢,既然是‘升白烟’娶回去的,那就是唯一的嫡妻了。小塔索是最后的‘黄金血’,若他死去,若他没有子嗣,那么谁续娶那个女人,谁就有很大可能当上继任的单于——所以,与其娶有深厚背景的塔格丽,不如找个容易控制的棋子,大阏氏应当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来了个……才来了个‘釜底抽薪’的吧……”

“那­奸­诈的汉女!”金杯的主人犹是愤愤然,“先是说瞧中了我的耶玉,又让且鞮侯的小丫头去金帐住了半个月……那蠢蛋还以为赢了我呢,连在马背上都把鼻子冲着天,可有多得意啊——谁知到头来我们全都给那贱­妇­骗惨了,全都被她捏在手心里当把戏玩耍,着实可恨!”

“主人,其实……其实这也是大阏氏的故技了。十年前……她不就一直说要许嫁么?害得四大部族的首领几乎为她翻了脸;可结果呢?还不是趁机讲出一堆歪理,说不能让草原失和,说不能害部族反目,结果竟然保全了金帐,自顾自守着那小塔索过日子去了——那女人满肚子都是城府啊……”

凹下去五个指印儿的黄金酒杯“当”一声飞来,正砸在眉骨间,又“咕噜噜”滚落在豹皮地毯上;高位者愤然而起,大怒道:“你是想说,我和十年前一样蠢,是不是?”

跪在下首的谋士满脸鲜血淋漓,却依然勉力大睁着双眼,高声争辩:“主人,属下忠心不二,绝没有别的意思;属下是想说,其实……其实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啊!大阏氏这一招虽然巧妙,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却也彻底得罪了四大部族——您想想看,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就连敕勒川边的羊羔子都咽不下这口气!他阿衍部的‘金帐’和四顶‘白帐’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只要咱们四族齐心,小塔索的十万老弱病残算得了什么?‘库里台’上……他就一定能赢么?”

上座者额头暴蹿的青筋骤然平静下来,仿佛一时间遗忘了呼吸的方法,整张脸涨得青白;口气莫名软了,连称呼都变化:“……先生,您是说……”

鲜血一滴一滴滑落,大帐中忽然变得寂静万分,谋士咽一口吐沫,继续侃侃而谈:“主人,您忘了吗?‘黄金血’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单于的,阿提拉大单于的祖父还是个放羊的奴隶呢!是什么让他住进金帐的?是刀枪,是弓骑,是血­肉­堆出的实力啊!南边的汉人皇帝可是在十年前就封那小塔索做单于了,可长城以北谁承认?长生天定下的规矩,单于可是‘库里台’选出来的——若四大部族四位‘白帐首领’全都不支持他,他能中选吗?他若不中选,那他要娶来历不明的汉女也好,或者要娶雪山上的仙女也好,又有什么关系?”

“……阿提拉大帝那时候的确如此;可大家都明白,自那之后,‘库里台’大会不过是个形式……”

“大家会那么想,是因为从阿提拉大单于之后,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壮的骏马都在金帐底下——大阏氏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属下才说,她犯了大错!现在呢?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壮的骏马在哪里?”

上位者“呼”的长出一口气,郑重落座,脸上现出微妙的神情——分明是满脸虬髯的昂藏大汉,却用一种温和的、纤细的、仿佛害怕惊醒什么似的奇怪声音回答:“……先生……在我这里。”

血流披面的谋士挺直脊背,高昂着头,蔚蓝­色­的双眼里满满都是胜利的光辉。他就像是传说中的、用美梦交换魂灵的魔鬼那样发问:“主人,难道您就……不想当阿提拉那样的大英雄吗?”

***

一根生着硬茧的手指从满是炭圈的羊皮地图上滑过。

“……咱们东边是左贤王谷蠡,他牛羊多,养得战士也多,­性­情贪婪而多变;西边是右贤王且鞮侯,他的势力仅次于谷蠡,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猛将;左大将冒顿和右大将刘勃勃占了北方,他们两人是世仇,又互相娶了对方的女儿,是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家——这四个就是‘四白帐’,统领除了咱们阿衍部之外最有势力的四部,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赫雅朵一口气说完,见连长安兀自垂头,对着地图皱眉苦思,不禁笑道:“怎的,没想到咱家那个笨小子是‘有名无实’的吧——可是怕了?”

长安也一笑,抬起头来,答道:“怕倒是没有怕,只是看着这张图,觉得肩膀疼。”

赫雅朵哈哈大笑,竟真的伸手揉了揉肩:“知道疼就好,我可是疼了整十年了,如今总算要丢出去,真觉得松快不少。”

连长安但笑不语,复又垂下头去,对着那卷羊皮寻思去了。

她并不清楚赫雅朵的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是以不好接口;不过自己说的倒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这些时日以来,她是真的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无形重压。

她早就知道匈奴的“阏氏”就是中原的“皇后”,可只有真的到了草原才明白,“阏氏”这个词,也许远比“皇后”还要重要许多。“阏氏”在匈奴语中的本意便是“女主人”,她就是她单于丈夫的牛羊、毡包、部族、奴隶……一切一切的女主人。在扎格尔唱给她听的长歌里,黄金家族的第一位阏氏——阿提拉大单于的妻子爱拉雅雅就有着极大的权柄,在阿提拉征讨四方的时候,她就在金帐居中调度,摄政监国,是整个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同样的,二十八年前,并非长子的先代单于正因为娶了父亲的少妻、大齐的公主、有“阏氏”之名的女人,才得以名正言顺地继位;而十年前那场剧变之时,更是因为金帐两代的“女主人”、草原两代的“女主人”这一无上身份,才让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孩子在她的羽翼下活了下来;让他度过自己成|人之前、有能力重新夺回一切之前的漫漫十载光­阴­。

“……娜鲁夏,”赫雅朵忽然收回手指,直视连长安的双眼,唤着她的胡语名字——她替她取的名字,“当年我从玉京嫁过来的时候,走进金帐的第一天,老阏氏问我:‘你做好准备了么?做单于之妻,做单于之母?’如今,我拿这同样的问题来问你——你的男人一生中一定会有许多女人,但只有你,是他向着大­阴­山上的白烟叩拜,求长生天下赐的——你能安排他的毡房、管理他的牛羊、做他所有子民的母亲么?”

连长安扶着地图的手指轻抖了一下,感觉一股刺痛从上至下窜过她的脊柱。“我会尽力。”她郑重回答。

朵颜阏氏并不表示首肯,也不表示反驳,只是接着问道:“单于是剑,是白昼,是太阳……你能做他的盾,做他的黑夜,做他的月光吗?”

这一下长安便不敢确定了:“阏氏……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赫雅朵“霍”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挥开连长安的手,将那卷羊皮夺到自己跟前;她指着地图东边那个最大的炭圈道,“这老鬼统领着五万骑兵,奴隶牛羊也数他最多……”又指向另外三个炭圈,“三万兵马,其中有八千铁甲­精­骑……两万……还有两万……”最后把手指移回来,移到中央王庭的白圈上,苦笑道,“我们呢?当前大乱初生时他们就掏空了阿衍部的一切,我苦心筹谋也不过争取到了十年光­阴­,如今金帐下的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丁尚不足三万,至于领兵之人更是……扎格尔和厄鲁都是好孩子,可他们全都太过年轻了……在他们那个年纪,总觉得自己伟大甚至不朽……蠢小子们……”

——朵颜阏氏垂下头,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支持他么?扎格尔并不是我亲生的,我甚至没有抱过他;但这孩子的确有种奇妙天赋,能吸引周围的人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人人都爱扎格尔,人人都爱……我丈夫说,他说‘天生的单于’——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我死去的丈夫就不是好单于、就不是大英雄吗?真英雄,总是死于­阴­谋诡计,总是死于暗杀、毒酒和内乱……扎格尔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毅力和信念,他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是,只是,他并非不懂机谋巧算,并非不懂我们汉人擅长的那一套儿,可他就始终跟个任­性­的小鬼一样,就是不喜欢。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明白,可那有什么趣味?’哼!”

“……女人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孩子,”赫雅朵长叹一声,微垂眼睑,仿佛满身疲惫,“你能不能变得­奸­诈残忍来保护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于暗处而让他稳立于阳光下?你能不能像一个妻子爱丈夫、而不仅仅像一个女人爱男人那样去爱他?”

连长安默默端坐,默默无语;好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回答:“我懂……我会尽力。”

“哈!”赫雅朵发出一声刺耳的笑,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你知道当年大阏氏问我的时候,我是怎么答的么?我那时候年少气盛满腹怨怼,毫不客气断然道:‘我当然会!不过你最好祈祷那个日子来的越晚越好,因为到时这个金帐里,再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傻孩子……当扎格尔送信来说,看上了连家的女孩儿时,你可知我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高兴?他选择了这世上最污秽、最浓稠、也最鲜艳的血,他选择了恐怖和战栗;我担心的要命,却也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了……如果,你真的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就真的可以卸下肩上重担,安心等死了。”

——赫雅朵说到这里,终于笑了,真的笑了;满脸都是温柔与慈爱:“谁知道见到你才发现,你一点都不像白莲花——莲花是长在泥沼里的,你却跟泓清水也似,连我这个老婆子都能一眼看透……”

朵颜阏氏伸手摸了摸连长安的头顶,喟叹道:“是啊……我早就该想到的,那没用的笨小子一定会爱上你这样没用的蠢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不知道是我的网慢还是晋江慢,半夜写完的时候就打不开,起来上班上一半了,终于打开了……吐血啊吐血。这一章章节名是盗版别人的书名——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四个字,气势很配啊,所以盗了就盗了吧,嘿嘿嘿;反正我早连老金的“向来痴”、“从此醉”都盗了的说,不怕再无耻一次两次……过渡章节我总是写得比较扯,大家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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