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恒冷笑道,“你要争天下,也可以,可你找错了主子投错了阵营,东夏的乾贞帝会帮助你?你这边自相残杀,他那边早大军压境了!只有你这种没脑子的,还在这儿内乱争权!”
汝阳王道,“你知不知道所有的人,就数你最没脑子!胆敢招惹乾贞帝的女人,你当真是发了疯了!你知不知道也就是因为你没脑子,三哥才敢用你,只给别人当枪使的傻子!”
汝阳王话音一落,齐恒已切齿冲了上去,二人近身搏斗,汝阳王虽有剑在身,但是齐恒武功高出他好多,又是怒极,虽是中了毒,却一时逼得汝阳王毫无反手之力。
剑落地,齐恒狠狠的一肘击在汝阳王的背上,打得汝阳王踉跄了一步,扑在地上!齐恒夺了剑,当下红了眼,便刺去,汝阳王大叫一声,“七弟!七弟饶了我吧!”
齐恒怔愣了一下,手里的剑便没挥下去。汝阳王被齐恒击得内伤,唇角带血,哀求道,“三哥被士族们困在皇宫,病发倒下了,他们怕你闹事,惧你勇武,才来逼我的!”
齐恒道,“三哥到底怎么样!谁逼的!”
汝阳王道,“王,王珺,陆定然!三哥执意要战,把他们俩都惹火了!”
齐恒只觉得一阵晕眩,他荡开一步,强自支撑,不可置信地道,“不可能!王表哥和陆二哥,绝不会背弃三哥!”
汝阳王道,“三哥太拗了!非要打仗,如今国内狼烟四起,东夏想和,谁也不想打仗啊!”
齐恒冲着他大声吼道,“不可能!”
汝阳王眼底闪过丝冷笑,说道,“他们和三哥是什么交情?自是不会为难的,只不过是先拘住三哥,签了和谈纳贡的条约而已。”
齐恒只觉得身后沉重如背泰山,却有股冰一般凉又刀锋般锐利的东西沿着脊梁直牵扯延伸到脑门处,一时剧痛不可呼吸,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竟自倒在地上!
手里的剑落地,“叮”的一声响,汝阳王一下子跳起来,抢过剑,仗剑而立,踢了地上的齐恒一脚。
“哼!要不是乾贞帝说你还有用,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临安王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他实在有些累了。是战是和,如何和,廷辩这些天,激烈到剑拔弩张,却谁也不能膺服对方,下个决断。
决断在他心中,只是论战的过程是必须的,论战的激烈也是必须的。
只是此时他疲倦的状态,令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隐忍,当然大家也都累了,故而一时大殿上鸦雀无声。
临安王抚着额道,“不争了?那先都喝点茶吧。”
鱼贯的侍女端着香茶点心进来。大家争论的时候难免是激动地站起来,此时都坐下来,准备喝茶。
陡然地,外面传来一道呼啸尖锐的声音。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陆定然出于对军事的敏感,已然冲出了大殿去!
夜空中犹残留着绚烂的烟花,陆定然对着值守的兵士道,“怎么回事!”
兵士不知道,被他骇了一下,只是茫然地摇头。
陆定然皱起了眉,心里突然“咯噔”一声,转身进了大殿,大殿里的众人都齐齐看着他,他微微一怔,对临安王道,“我去看看去。”
他说完就往外走,临安王道,“今夜外面谁值守?”
陆定然道,“章士雄。”
临安王看向曹峰,“曹将军麾下谁当值?”
曹峰皱了眉,“元庆。”
临安王沉默了半晌,手指轻轻地敲在案上。
陆定然保持着要往外走的姿势,等着临安王发话。临安王却是苦笑一声,“怕是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慌慌张张的兵士便闯了进来,“王爷!不好了!有大队的人马向皇宫涌来,气势汹汹的!”
众人皆大惊。曹峰闯上前道,“谁带的兵!”
曹峰本来长相粗豪,此时更是骇然,吓得禀报的士兵结舌道,“看,看不清楚。”
临安王微微一笑,看视了众人一眼,轻轻吐字道,“打开宫门,放他们进来!”
这一句更是石破天惊,一时唤“王爷”的惊呼声不断,连陆定然也是奇怪,说道,“王爷!来者不善,怎如此轻率!”
临安王笑语,“还能有谁?迎汝阳王爷进来吧!”
汝阳王!众人皆变色,一时骇然说不出话来!临安王往椅子上一靠,闭上眼拄着头揉着眉心。
乾贞帝望着夜空的烟花,微微笑了一笑。黑鹰为他披了件衣服,说道,“陛下,夜深了。”
乾贞帝笑意未敛,却是叹了口气,对黑鹰道,“我们只轻轻一吓,老皇帝就乖乖就范,毁了临安王的棋,父子反目;如今我们再轻轻一引诱挑动,汝阳王就迫不及待断他的路,手足相残。你说这般的掣肘,内外交困,除了陆定然,一个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临安王再文治武功,又能怎么样?”
黑鹰垂手道,“是,大周积重难返,临安王可惜了。若在陛下麾下……”
“在朕麾下,”乾贞帝笑了一下,“没有临安王,又哪有朕的一统天下!”
黑鹰没敢搭言,这时外面传来禀报的声音,“陛下,大周汝阳王送来的人到了!”
“齐恒。”乾贞帝静静地吐出这两个字,突然仰天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更得断断续续的,实在对不起大家了~索性快要结束了,大家攒肥了完结再看吧,抱歉~
☆、80第八十章
汝阳王看着洞开的宫门,一瞬间有些愕然。
守卫的将士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属下叩见王爷,临安王爷有请。”
汝阳王在马上没有动。因为这架势,不像是他要闹一场宫廷政变,更像是他要进宫被接见。
他身后除了兵士,便是士族浊派的残留,以及这些士族所带来的私人护卫和私奴佃农。看似浩浩荡荡,实则乌合之众。
汝阳王自然知道,宫里是临安王的天下,进去了,临安王会不会来一招关门打狗?
他这刹那的迟疑,又瞬间冰释了。他身后隐藏在兵士中的东夏高手,让他心里有底,临安王一露面,必死无疑。
不入虎|茓,焉得虎子。如今的章士雄和元庆是自己人,可若围了皇宫在外面逼,待陆定然和曹峰手下的其他将领反应过来,无异自寻死路。入宫,看似冒险,倒是唯一快准狠的法子。
汝阳王挥鞭下令,连同他身后的兵马,入宫闱。
守宫门的护卫竟拦也没拦。
宫门迟缓而沉重地闭合上,那沉闷的声音让汝阳王不知为何,心便惊颤了一下。
事情好像不对劲,太静太顺了,静得蹊跷,顺得诡异。
一路横行无阻,待汝阳王行至大殿门口,突然怯手了。
目标只有一步,可就是这一步,却是千山万水般,遥远而沉重。
他突然开始恐惧,他突然前所未有清晰正确地认识临安王。
他的三哥。即便他囚住三哥的人,可是囚不住别人对三哥的思慕。三哥在,就轮不到他。可真的杀掉三哥而上位,那等待他的只能是别人愤怒的征讨。
他在逆天。
汝阳王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蠢事。军队是三哥的,士族是三哥的,乃至百姓民心,也是三哥的。他抓住一个缝隙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自绝后路,无颜以对天下万民。
他还假借东夏的手,这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他是东夏的走狗。他做了大周的皇帝,也只会惹起大周四面八方的讨逆,而这,正是东夏挥师西下夺取大周的好时机。
他苦心经营,自以为聪明,却不想全是为东夏做了嫁衣裳!
汝阳王这一念动,冷汗涔涔而下。^//^ 而他的面前,殿门大开,临安王负手,面对着他。
宛如再寻常不过的兄弟相逢,临安王含着笑,看着面前的兵马火光,眉目淡淡的,气定神闲。
“五弟这兴师动众的,所为什么事?”
汝阳王那一瞬千百念,念念都绝望。
他刚骂完了齐恒是个没脑子的傻子,一转眼自己,就成了没脑子的傻子!
怎么就一昏头听了东夏的话,东夏真的成全他,只该暗中扶持,而绝不会把他推出去。杀了父兄,倚靠敌国而上位的,不是帝王,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他得的不是天下,而是不恕罪!
怎么就鬼迷心窍,竟真的认为机会到来了!
临安王含着笑,踱了几步,侧首看着汝阳王,笑语道,“五弟一向爱狩猎,今夜气势汹汹,以宫廷为猎场,是要猎取谁?父皇,还是为兄的?”
汝阳王只觉得血冲上了头顶,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然来不及了。
他已经把齐恒送给了乾贞帝,他身后的城门已关闭,他已经和三哥刀兵相向,他,退无可退了。
汝阳王便笑了,骑在马上昂首而笑。
“三哥为国事辛苦奔忙,我这个做兄弟的,也想为三哥解忧!”
汝阳王的声音如旧的爽朗粗豪。临安王遂也笑了,“如此甚好,五弟有何高见?”
汝阳王道,“三哥以为,我大周与东夏交战,胜算几何?”
临安王道,“敌强我弱。”
“远离战乱,可是上和君心,下顺民意?”
“不错。”
“那东夏休战,我大周以财帛求和,因何不可?”
临安王微微一笑,吐口的话几近石破天惊,他说,“无不可。”
汝阳王陡然惊怔,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临安王笑吟吟地望着他,“五弟可还有话?”
汝阳王道,“人道三哥决意打仗,阿煊心急火燎,叫上人来阻止劝谏!”
临安王笑得十分清朗,“五弟一片苦心,只是这般阵势,实在乱了规矩,五弟可知错吗?”
汝阳王听他这温和语气,陡然心存侥幸,问他是否知错,难道?
当下汝阳王道,“阿煊错了。”
临安王踱步看了面前的兵马一眼,说道,“刚才五弟问我,东夏休战,我大周以财帛求和,有何不可,我说无不可。” 说到此,却陡然话锋一转,“可我却势必要战,为什么?只因为他要的太多,他这不是谈和,是逼战!”
一时所有人,突然静得出奇。临安王目光缓缓从人前滑过,语带锋芒,“八百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丝,两百万石稻谷,十五万石茶叶,诸位想过没有,我大周除了这些,还剩下什么?”
临安王也不待人回答,顾自道,“诸位可能说,我大周富庶,这些东西也难不住,压不垮,大不了百姓苦一点,士族清减一点,赢得时日发愤图强,上贡求和,不过一时之辱!那诸位又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相当于丰年我国库的一半收入,若是赶上灾年呢?百姓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盼着朝廷放粮救灾,我们又拿什么去给东夏?”
临安王环视众人,清浅而笑,“这几日廷辩,诸位自然也提出了很多办法,天下不是我齐家一家之天下,是诸位共同之天下,诸位争来辩去的,无异于就是,百姓平民出不起,士族出得起。士族肯出,天下兴,士族悭吝,天下亡。可是怎么就没人说,东夏漫天要价,我们也能就地还钱的?”
临安王话语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临安王于是笑,“诸位不是不想,是不敢吧。东夏大军压境在那儿逼着,开的条件十分强硬,我们一群一群的人在那想着的是相迎合的办法,没一个敢去抗一抗,去问一问他能不能少点?”
一时之间,火把燃烧,但人群死寂。
良久,一士族道,“王爷,我等并不是未尝想过,而是,东夏虎狼之心,绝不会让的!”
“是啊,东夏不会让的!”这人的话顿时引起共鸣,大家一致窃窃私语纷纷附和。
临安王看了几眼汝阳王,言归正传,“东夏不会让,为什么!”
众人一时怔住,临安王道,“知道这是东夏让人引火**的毒计吗?看似有一线的平安转机,可是诸位想想,我们若应了,士族先出了这笔钱,然后过后呢,是不是在丰年的时候加倍求索荼毒平民?平民丰年饥馁,灾年寒苦,永无宁日,不揭竿而起吗?士族今年补漏,来年还缺,怨气冲天,不穷则思变吗?我们纳贡以供东夏,无异于割肉喂狼,身愈瘦弱,而狼愈强壮,不出几十年,大周自取灭亡!”
汝阳王冷笑道,“三哥危言耸听了吧?”
临安王道,“便说如今。大周干旱洪水,到处狼烟四起,士族与平民,正互食其肉,自相残杀。给东夏的这一大笔钱,谁来出?我大周的皇室,拿膏脂去奉献仇敌,无粮饷去救济百姓,我大周的士族,献财米以讨好东夏,持刀剑以诛杀流民!请问,灭我者,唯有东夏吗?自古朝代更迭,不是民变吗?”
临安王一语出,众人突然,破骨惊心。
一士族道,“那,依王爷的意思?”
临安王的话语十分果敢冷定,“士族拿钱粮以救流民,大周齐心,以对东夏!”
掷地有声,却没人敢应。
好半晌,一士族迟疑道,“可是,敌强我弱,万一……”
临安王浓眉一拧,瞬息间他英俊的面容有几分锋锐,“东夏为狼,民心如虎。杀虎以喂狼,舍本而求末!若我大周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虎啸山谷,饿狼退避,东夏有何惧?”
那一瞬间,临安王的话,烧沸了众人胸中的血。
汝阳王突然惶恐。
临安王笑睨着他,“五弟还不下马吗?”
汝阳王想让自己表情更冷硬狰狞一点,偏偏硬着硬着,便心虚了。他硬着头皮高声道,“三哥你一意孤行,执意争战,罔顾民意,置万民于水火,置国家于危难,阿煊唯有拼死兵谏,还望三哥幡然悔悟!”
临安王便洒然笑了,反问道,“兵谏吗?”
汝阳王有点愣怔,临安王道,“你用谁的兵,谏谁的位?”
汝阳王瞬间石化,惨无人色。
他左右看了看章士雄和元庆,两个人一动不动,汝阳王慌张地看向临安王。
临安王道,“请汝阳王爷下马!”
章士雄和元庆齐声应了,大步走向汝阳王,汝阳王慌张地勒紧马,拔剑道,“我看谁敢动!”
临安王道,“拿下!”
眼看一场刀光剑影,汝阳王要做困兽之斗,混在兵士里的东夏高手,陡然腾跃起,出手齐齐攻向临安王!
他们用的不是刀剑,他们拼的也不是招式,他们这次用的是暗器,淬了剧毒的暗器!
☆、81第八十一章
暗器纷飞而至,临墨已然护在临安王的身前,大周宫廷的暗卫高手齐冲上去与东夏刺杀客纠缠。
东夏人也是孤注一掷,临安王近在眼前,他们绝不可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打着汝阳王的旗,这机会只有一次。
东夏杀手之悍勇,大周抵御之惨烈,令那些很少见生死厮杀的士族,骇然后退,面无人色,而临安王,与临墨背靠背站在战围中间,神色冷峻淡然。
汝阳王仓皇着,马有些惊悸不安,他勒着缰绳,身体突然有些抖。
搏杀,死亡,凌厉的杀招,翻涌的血肉。那浓稠的杀机和死气,千钧一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急,他感觉那种难抑的恐惧,将他的心猛地攫取攥住。
可战围生死中的临安王,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淡然生死,不计荣辱的好气度,汝阳王原来觉得那都是纵享富贵标榜自已的装模作样,而今他才相信,这种风度气韵,真的有。
他曾做文辞,他曾读兵书,他曾纵马山林田猎,他曾逐鹿杀狼。他一度认为自己的三哥不如自己,因为临安王虽是带兵,可是运筹帷幄,没有真的冲过锋,打过仗。
运筹帷幄这种事,有几分真实很是难说。纸上谈兵谁不会,士族清谈,舌头一向好使,说起兵法韬略,谁比谁少很多?
可是汝阳王发觉自己真的错了。
千军万马的杀气,临危不变的胆识,决胜千里的谋略,他的三哥名不虚传,是真的有。
汝阳王身后的兵士,已将东夏刺杀客层层围住,亮起了黑黝黝的箭弩。而也早有大周的暗卫将临安王团团护住,抵抗东夏的杀手。
汝阳王深切地知道,灭了东夏的杀手,下一步,就是灭了自己。而自己已是逃无可逃,被瓮中捉鳖。
东夏刺客陡然发出一声暴喝,鹰跃起,不计代价地冲向临安王。他的暗器用尽,他将自身化作暗器,垂死拼杀,所向披靡!
冲出了大周暗卫的壁垒,他撞了出去,接近临安王。临墨陡然调转方向迎上,两人对招,那东夏刺客突然一声狠笑,袖子里的药粉,雾一般洒了出来!
“王爷小心!”临墨顾不上阻挡刺客,而是纵身冲过去撞倒临安王,扑在临安王的身上,一时只见他们主仆二人尽数淹没在淡淡的烟雾中。
那东夏刺客欲上前进招,后面的大周暗卫一剑刺入他的后心,东夏刺客咧嘴一笑,随着背后的剑拔出,他的人“扑”地倒在地上。
东夏人已濒临绝境,但是瞬间斗志大涨,全使出了不要命的打法,齐齐扑向临安王,一时护在临安王外侧的大周暗卫,应付的极其吃力。
陆定然铁青着脸,突然厉声道,“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如雨,纷纷而飞去。随着陆定然这一声厉喝,本来与东夏刺客白热化纠缠在一起的大周的护卫,陡然撤招,却是齐刷刷地扑向临安王。
叠加着覆在临安王的身上,箭弩至,东夏的刺客于死前齐齐甩出了药粉,一时间四处如雾散烟开,骇得众人皆拼命后退规避。
陆定然屏住呼吸,打手势令众兵士后退。
空荡荡的一大片,汝阳王兀然坐在马上,淡淡的烟雾四下扩散开来,他愕然间觉得仿似有种花香,便觉得身子一软。**
汝阳王马上意识到自己中了毒了,当下屏住呼吸,看向四散避毒的兵士和士族,他陡然脑中现出一线光亮,当下狠踢了马肚子一脚,大喝一声“驾”,便欲横冲出去!
三哥看样子逃不过要中毒了,众人也都可能中毒,一时避祸来不及追他,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却不想自己带来的人马委实有点多,他这般横冲出去,马越不过人墙,虽是大家惊叫规避,但是汝阳王很快被摔了下来。
早有兵士上前将他擒下。
毒烟四散稀薄,众人还是久久不敢上前去。楚清嗅着空气中的气味,皱了皱眉。陆定然道,“楚先生,怎样?”
楚清道,“这等奇药,来者不善,怕是只有东夏大祭司才能解。”
陆定然道,“我问的是你防护措施做得怎样,王爷有没有事!”
楚清遂一笑,“解毒我就很拿手,避毒这种事,更是拿手。”
陆定然松了口气,见楚清上前,他也跟了上去。
行至刺客身旁,陆定然突然拦住楚清,见楚清狐疑地看着他,陆定然道,“先让人补上一刀,别回头诈死的,趁人不备行凶。”
楚清一笑,看着有护卫上前切萝卜一样在东夏杀手身上补刀,然后抬下去。
面前小丘一样的人堆开始动弹,一个个护卫苍白着脸,负伤的负伤,喘气的喘气。陆定然快步上前扶起临安王,忙声问,“没事吧,王爷!”
临安王的脸有些白,苦笑。临墨扑在他身上,却是跪伏着,用事先备好的湿帕子堵住临安王的口鼻,后来一众人等趴伏下来,临墨都生生用自己弓起的脊背接了,反倒是众人一个个爬起来的时候,临墨支撑不住,将临安王狠狠地压了一下,只砸得临安王五脏六腑似乎错位变形,几乎断了呼吸。
此时被扶了起来,临墨在一侧道,“王爷,属下疏忽,您没事吧?”
临安王侧首对他,甚是委屈地做出一脸痛色,然后微微一笑了事。如此这般倒是惊了临墨一跳,自家王爷,这是,和自己开玩笑?
汝阳王擒住了,众兵士齐齐退散,那些跟来的浊派士族,在自家掌权的族兄面前皆低了头,跟出了宫等候发落。
楚清为临安王号了脉,这边厢有内侍端来热水为临安王洗脸,有宫女送上热茶。
陆定然道,“王爷,要不先歇歇吧,汝阳王的事,明天再说。”
临安王轻抚了抚胸口,轻声道,“今日事今日毕,唤他进来吧!”
汝阳王被绑着送进来的时候,一众人等皆退出去了,偌大的宫殿里,只兄弟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临安王在光影里淡淡地垂着眼睑,半晌,也没说话。汝阳王跪在地上,垂丧着头,也不开声。
“五弟,”临安王向汝阳王踱了几步,站定,说道,“可有什么要说的?”
汝阳王猛地抬起头,望着临安王。临安王与之直视,目如清水,澄净而寒凉。
“为什么!你何时知道的!章士雄和元庆那两个人,何时便成你的人了!”
临安王便笑了,他的手抚住胸口,目光却是飘远了,轻叹道,“何时知道?自然是,挨了五弟那一毒箭之后!”
汝阳王如被炮烙了一般,顿时面白如纸,转成青灰。临安王也没故意看他,只用目光轻轻地从他身上一滑过,轻声道,“五弟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句东夏恶贼,一声惺惺相惜的人心叵测,便能遮掩过去吗?”
汝阳王已是骇得惊坐在地上,他直愣愣地,见鬼一样看着临安王。临安王道,“当时与东夏交战,是为仇敌,谢止胥那些人也的确是想牵制削弱我,属意的皇位继承人是二哥,重重疑云,似乎都是谢止胥他们勾连了东夏要取我的命,可是我知道,不是。”
临安王低低吐出“不是”两个字,目光就直直地盯住了汝阳王,“五弟以为掩饰得很好是么?那我告诉你,你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他轻轻地俯□,唇边一浅笑,“五弟你在我受伤的第一时间冲上来,看似关切地大声叫,用力地摇晃我!”
汝阳王的瞳孔陡然变大,然后猛地一缩,整个人向后躲了几分。临安王盯着他,静声道,“中了箭,箭上有毒,是不能那样摇晃的,我不信你不懂,我当时又没死,你不必那样声嘶力竭,大惊失色得侍卫来拉也来不开。”
临安王负手走开,回过头对汝阳王浅浅笑,“你和我,向来算是亲厚,对阿恒,也是比较谈的开。若说莽撞无知,莫过于阿恒,可当时阿恒只是怔愣在侧,束手无策。五弟你的反应,是事先预知的表演,不是骤然遇见的失措。”
汝阳王血红着眼睛,“就凭这,你便定了我的罪?”
临安王道,“哪会,我不过是分外留意你,仔细查了查。五弟的心思隐藏得深,每件事都是老谋深算,看做起来却浑然看似不经意。至于章士雄和元庆,他们原本是我派过去,接近你的。”
汝阳王困兽般挣了挣,自是挣不动,他目欲裂,愤然道,“你早疑我算计我,却虚以委蛇掩饰得这么好,伪君子,阴谋家!”
临安王反问,“五弟不也是一样吗,早就谋算着杀我,也是一直隐藏得这么好。”
汝阳王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临安王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汝阳王大声笑道,“你心里有数,防我疑我,甚至派人在我身边卧底提防,可是没对齐恒那个傻小子说吧!”
临安王拧紧了眉,“你把阿恒怎样了?”
汝阳王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极其的解恨而痛快,“你没对他说吧!怕他藏不住事,露了马脚是吧!哈哈哈!你也有自作聪明的时候,你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哈哈哈!”
临安王怒,切齿道,“你把阿恒怎样了!”
汝阳王大笑,“哈哈哈,齐恒那傻小子,被我毒倒送了乾贞帝了!你没有了他,谁还做你的刀,谁还为你不要命冲锋陷阵,为你打江山平天下!你没有了他,你如何平民心对东夏!他是傻,不堪重用,喜怒形于色,可是你没有他,你还有啥!你手下那群两脚羊,可真的有那份勇武,横行沙场?”
临安王却陡然静了下来。他静静地盯着汝阳王,眸光深邃,深不见底。嚣张无忌的汝阳王,狂笑着,被他盯着盯着,却无端底虚狐疑起来。
临安王的话语阴冷,“我未曾告诉阿恒,是因为我觉得你虽是心术不正,但也是我齐家骨血,也有可能继承大宝,阿恒有勇无谋,为刀也罢,做剑也罢,与你不生嫌隙,也算是你一个臂助。”
汝阳王陡然惊骇,不可置信地等着临安王。临安王压了压自己的胸口,苍白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被你那一箭伤了心脏,又兼剧毒,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不久于人世了?”
汝阳王的脸色登时卸了下来,人瞬间疲软。
临安王道,“兄弟相争,不择手段,我可以不计较。我何曾就没想过大周的江山帝位,大哥四弟夭折,二哥太懦弱,七弟少胸壑,我的儿子,其他的弟弟都太小,轮到最后,人选还有谁?”
临安王看向他的目光雪亮,锐利如刀。汝阳王如被刀割般,颤抖筛糠。临安王哼笑了一声,“你要扳倒我,取代我,不算是你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我监视提防着,却没打算杀了灭掉。兄弟阋于墙,御辱于外,你真有本事盖过我,我愿赌服输,把帝位给你,可你内害手足,外通东夏,只此一桩,我饶不了你!”
“三哥……”汝阳王突然流泪道,“阿煊知道错了……”
临安王没说话,不为所动。
汝阳王伏地,哀求道,“三哥饶我这回吧……”
临安王的目光看向殿外,有些虚远,但是深,他开声道,“五弟一向沉得住气,藏得深,知道今夜因何鬼迷心窍,干下蠢事?”
汝阳王陡然惊住,抬眼看向临安王。临安王道,“因为贪欲。五弟你贪念已起,一贯的谋算,等得太久了,机不可失,被人一挑唆诱惑,利令智昏。论说才智,五弟也算上层,只是这修为心念,不可留,不可当大任。”
“不!”汝阳王大声道,“三哥!阿煊心念才智并不弱,只不过一时被猪油蒙了心,错估了形势,以为不战,会得到天下人支持……”
临安王悲悯地看着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你一人之天下。”
这是临安王那夜对汝阳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根本没有回避,眼睁睁看着汝阳王被灌入鸩毒,挣扎至死的。汝阳王临死的目光怨毒,死不瞑目,他说,“三哥,我再有错,比不上阿恒吗?三哥要把这天下,交给谁!”
临安王没说话,他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暗寒凉,又似悲悯纯良。汝阳王嘶声道,“我,我要见父皇!父皇!”
空荡荡的大殿,没人应声。他痛苦地痉挛在地上,看见临安王的脚,向上看,临安王沉定的目光。
汝阳王只觉得心念一闪,眼前一模糊,陡然便想起来小时候,杏花开满头,纷飘如雪落,他小小的身形牵着三哥的手,忐忑地问,“三哥,先生若考背书,怎么办?”
那时候三哥玉树临风,享誉士林,他只觉得很仰慕自豪。
三哥呵……
汝阳王倒在地上,断绝了呼吸。临安王仍旧不遑一瞬地望着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
他死前似乎笑了一声的,眼里的怨毒,陡然掺进了一丝柔软。
临安王弯下腰,伸手,轻轻为他合上了眼。
他,还死不瞑目吗?临安王陡然觉得胸口,又闷闷地疼了起来。
没人敢打扰,半个时辰后,临安王打开门,走出大殿。他的脸有些青白阴沉,但是目光炯炯,杀气正盛。
“调兵!我京城所有大周军,给我围住东夏使馆,限令他一个时辰内交出我大周平原王,否则我大周率先宣战,杀了他东夏皇帝祭旗!”
☆、82第八十二章
一阵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地威逼使馆之后,得到的回报,是乾贞帝早已经走了。// 动身的时辰,汝阳王还未曾召集军士入宫。
也就是说,一得到齐恒,乾贞帝马上就走了。他来的没有声息,去的没有痕迹,只留下三两个手下拿着使节撑场面。
临安王闭了眼,大半天没有开口,他苍白的脸色着实令人担心,临墨忍不住道,“王爷,陆二哥已带着人马去追了,您喝点补汤,回房休息一下吧。”
临安王靠在椅背上,眼也未睁,淡淡笑,“唤你陆二哥回来,不用追了,追也追不上。”
临墨迟疑,“他们带着平原王爷,应该走不快。”
临安王挥了挥手,“去传令,让你陆二哥回来。”
临墨怔了一下,最终应了,躬身退了出去。临安王抚额揉了揉眉心,心内暗叹。
这次又被乾贞帝抢占了先机。抢走齐恒,这招太狠太致命了。
楚清敲门进了来,临安王抬头对他苍白地笑笑。
楚清把了把他的脉,看了他一旁被喝光的药碗,低声道,“还好准备充分,临墨也够机灵,那么浓重的药粉,也没大事。”
临安王只轻叹了一声。楚清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只是,挥手给个了断就算了,何苦还眼睁睁自己看着?”
临安王缓缓地清浅一笑,那一笑,让他原本英俊苍白的脸瞬间有了道锋锐的亮与艳,任是楚清在他身边时日已久,见惯他的风神俊雅,却还是被这容光骇得有一点惊心动魄。
临安王道,“我是忧心阿恒。”
楚清没说话。
临安王道,“杀他,我还需要眨下眼睛?这些年见惯血污生死,心早硬了,还惧杀人吗?”
话虽如此说,笑容里还是见苍凉寥落的。楚清不便搭言,只应道,“阿恒不会有事的。”
临安王道,“我也实在是不能留他了。这个当口献出阿恒,举兵逼宫,且不说射杀我这一箭,便是我死了,他贪欲这般重,我身后的子侄,他哪个能容?怕是东夏未亡我,齐家的子孙也被他诛杀殆尽了。”
楚清沉默了半晌,劝道,“他自该死,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别这样呕心呕肺强撑着了,思虑过重,这样下去你熬不住,喝了药就去歇着吧。”
临安王有些松懈,松懈后更是疲惫,他顾自倒了杯浓茶,说道,“再等等叔夜那边的消息。”
茶却被楚清拦住,抢了过去,“你这般时候,该休息,却用浓茶提神,况且才喝了药,喝药是能饮茶的吗?”
临安王看了楚清一眼,自知理亏,无奈一笑,言语里便有了点示弱的央求,“楚先生……”
楚清不为所动,直接吩咐小童撤了茶,换上开水。. 临安王在一侧苦笑道,“戒了酒,连茶也忌,你还让我有啥活头?”
楚清笑睨着他,“怎么,没啥活头,王爷就自己作死吗?”
临安王不说话,只是赔笑。小童换了清水上来,楚清为他倒了一杯,临安王没敢抱怨,便接了。
楚清也是陪着喝水的,呷了一口,入口清浅甘冽,说道,“真水无香,王爷嗜茶,也未免落入俗套,执着色相。”
临安王喝着水,笑着领教,“是,先生有理。”
楚清便笑了,不再说话。上午的阳光斜落进书窗,窗侧碧竹摇风,阳光有种悦人的清亮。
楚清忍不住道,“阿恒此番,王爷是取是舍?”
临安王滞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如旧清润的面目,那一刹那不是深刻,只是十分静谧。
陆定然回来,一身风尘,一脸疲惫。
他坐下连喝了几杯水,才颓然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却是颇有不甘,“怎么就凭空消失了。不过早了一个半时辰的路,快马去追,怎会没有踪迹!”
临安王和楚清互相看了一眼。陆定然道,“他们一行十多个,乾贞帝受着伤,还绑着一个大活人,怎么会!”
楚清道,“他们来的时候人更多,进了城,行了事,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纵是有人刻意掩盖,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陆定然愣住,“你是说,他们根本就没走,还在城中!”
临安王缓声Сhā进去,否认道,“不会,他们走了。”
陆定然道,“说不定他们在城中有秘密的据点,有暗道什么的,调虎离山引开我们的视线,再偷偷出城,也是有的!”
临安王极其肯定,“不会。”
陆定然几乎有点急,“为什么!”
临安王一笑,轻声道,“因为,他算得出,我要战,而且马上战!”
陆定然几乎失声,半晌才抑制住惊呼,劝谏道,“可是,王爷,现在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况且一开战……”
陆定然吞了后半句话,不由愕然,惊怔。后半句话其实很简单,也很残酷,大周宣战,东夏定会杀齐恒祭旗,开战,意味着不管齐恒生死了。
故而那个瞬间,楚清和陆定然齐齐变色,望着临安王。陆定然咽了咽唾沫,对临安王,“王爷,阿恒……”
临安王苍然一笑,“阿恒是男人,他自然懂。”
陆定然沉默半晌,突然怒了!他猛地起身一拳砸在桌上,咆哮道,“这般仓促开战,不顾阿恒死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大周有什么好处!”
他说完便往外走,未踏出门他下意识顿足,扭头怒视临安王。临安王淡声道,“叔夜莫忘了,哀兵必胜。大周平原王被掳,我刀兵索要,再合理不过。至于阿恒,雪奴儿若在,他死不了,雪奴儿若不在,他也活不了。”
陆定然愣住。临安王已长身站起,那一瞬间,他深眸半敛唇边冷笑,以一种淡定硬朗雄视天下的英雄气,吐字宣称,“传令所有士族,施放钱粮安稳流民,违令者杀!他东夏诳我和谈,掳我平原王,欺人太甚,我大周三军将士誓雪耻辱,讨还公道!”
陆定然肃然,热血瞬时激荡进四肢百骸,不由朗声应道,“是!”
星光月夜,快马已疾行了三日四夜,越过了大周东北腹地,离周夏的边境,不过五百里了。
再无追兵,况且这样日夜奔波,也着实累人,乾贞帝有伤在身,的确需要喘歇,是以那夜,他们停下来,露宿在野外。
接近边地,气候寒凉,原本的盛夏夜也有了秋意,竟有了股沁人的冷。
齐恒被丢在地上,缩在身子。他被掳了以后,全身的衣物被清除更换,藏身的药和兵器被没收销毁,武功虽没有被废,但被点了|茓道,每天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药,只全身软绵绵的,手无缚鸡之力。
乾贞帝闭目休息,本来睡熟了,却不知何故突然醒了。醒了再也无法入睡,心绪寥寥,他也未惊动别人,而是出了帐篷,看见被扔在地上的齐恒。
身边守护的人见了他,乾贞帝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
乾贞帝纡尊降贵地弯下腰,伸出手指捏住了齐恒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齐恒不驯地望着他,还笑了一声。
乾贞帝也笑了笑,便松了手。许是深夜寂寂,他抵不住心底深处的惊悸空虚,乾贞帝突然想和这个男人聊聊天。
他便在齐恒的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你说,月光会不会来?”
齐恒懒得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吱声。
乾贞帝瞟了齐恒一眼,目光里便有一丝轻慢不解,笑道,“就你这个样子,朕便想不通,月光看上你什么?”
这轻缓的语调无疑是挑衅,齐恒冷笑道,“雪奴儿看上我什么,你管不着!”
乾贞帝倒也不生气,继续语调悠扬,“要说月光,是普天下少见聪慧大气的女人,她看人的眼光,向来挑剔得紧,武得定国,文要安邦,莫说你这么一点不值一提的小勇武,便是你三哥临安王,她也未必看在眼里的。”
齐恒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乾贞帝道,“你可知道朕为何没废了你吗?”
齐恒一怔。乾贞帝道,“朕尊重对手。纵然你不配,可也算是大周难得的汉子,纵然你被废,也是大周名副其实的王爷,纵然,”乾贞帝语声一滞,开口道,“你一无是处,可却是真真正正得到了她,” 乾贞帝陡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疼,他一声苦笑,说道,“朕不想折辱你,也不想你死得太难看。”
齐恒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个男人相对沉默着,齐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乾贞帝是强大的,无论是才是貌,是武功还是心计,自己都远远不如他。
“你想用我,诱雪奴儿出来,还是逼我三哥答应你的条件?”
乾贞帝没说话。齐恒道,“我三哥……,和我五哥,哪个输了?”
乾贞帝微微笑,“这事情毫无悬念,自然是汝阳王输。”
齐恒便舒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仰面看天空。
那夜有点冷,衣衫单薄的齐恒有些瑟缩。乾贞帝不知何故便问了一句,“冷么?”
齐恒也不知何故便回了一句,“有点。”
乾贞帝没有言语动作,也并没有唤人来给齐恒添件衣服或是薄毯,两个人沉默着,可乾贞帝并没有走的意思。
齐恒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而且他就这点好,不懂就问了,从不装。他纳闷地道,“你这一国之君,自诩为天上有地上无,唯一能配得上的雪奴儿的人,被我三哥打得半死不活,将我掳了来,就是没事在这儿陪着我挨冻,跟我大眼瞪小眼的?”
他这话正说着,黑鹰过来,为乾贞帝加了件皮裘,劝道,“陛下,夜深了,回帐子里休息吧。”
乾贞帝却是挥手令黑鹰退下了。齐恒盯着他肩上那件皮裘,气恨得牙痒痒,与他又陷入了沉默。
乾贞帝用略带薄茧的手指抚着皮裘的边缘,慢条斯理地系着带子,唇边漾出了笑,他出口的话便几乎有了点悠扬,“我似乎了解,月光为何看上你了。”
他起了身,顾自向帐子里走,余光也不再看齐恒半眼。
临安王以雷霆手段,震慑士族施粮药与流民,又派心腹人手对流民加以疏导和安抚,混在流民里的东夏奸细即便没被完全清除,却也掀不起大的风浪,大周因灾害而掀起的狼烟渐至收敛。
与此同时,煮人血沸人心的檄文已发出,痛陈东夏阴谋罪孽,谈和是假,敛财掳人,亡我大周是真,大周焉能削损自身之骨肉,增益狼虎之羽翼,惟愿挥师共进以御外辱,惟愿君民齐心以享天下!
毕竟以弱敌强,国人半是惶恐,半是兴奋。临安王这三个字,本身所代表的声名,是忠义诚信,是一诺千金,他只惨胜,但是从未败过。
大周举国上下信赖他,他进,相勉励,他退,相追随。故而一时之间同仇敌忾,大周陈兵,严阵以待。
而临安王与陆定然整装赴边疆,将国家大事,交付给以王珺为首的众士族清流打理。
这等大事,天下皆知,可是深山密林里的苍嵘和陆雪弃,不知。
☆、83第八十三章
苍嵘抱了陆雪弃的“尸体”离开,不忍埋葬,只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目光心底,俱是悲怆。
他将陆雪弃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任泪水,在他们二人紧密贴近的肌肤间流淌。
苍穹高远深邃,夜风空响,夜露寒凉,只是苍嵘的泪是热的,咸涩而滚烫。他抱紧着怀里的人,似乎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他在她的耳鬓轻轻磨蹭,柔声地唤她,“月光儿,月光儿……”
他吻住她,在她旷静苍冷的唇齿中攫取芬芳,她无从回应,可他长久缠绵,锲而不舍。
苍嵘不甘心,不相信他的月光儿从此断绝呼吸,成为死尸。他不信。
他紧紧抱着她,唤她。贴着他的脸,粗暴地爱怜吻她。
直到天已大亮,霞光满地。苍嵘陡然发现,怀里的月光儿的尸体,竟还是软的。
死了好几个时辰,怎么可能,还是软的!
这事惊骇异常,苍嵘一时的心跳也漏掉了半拍!
颤着手摸向陆雪弃的脉搏,虽是孱弱,细若游丝,可是总有了跳动。苍嵘一下子惊跳起来,瞬间狂喜,让他不知所措。
于是一丝不差的精心照顾,安置在妥帖处,不被风吹,日晒,不被虫扰,雨淋,每天细致耐心地喂水,喂药,陆雪弃在三天之后,终于睁开眼睛。
她极其微弱,似乎醒来睁开眼,是件十分耗损气力的事。她见了苍嵘清瘦黑脏的脸,他惊喜而激动的眼,想张口换一句,却是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无。
苍嵘忙扶着她半靠着,喂她水,让她晒着上午温和的太阳。
他采来些草药,还活捉了猎物,放出温和新鲜的血给陆雪弃补身子。
血腥令人作呕,可是陆雪弃也乖乖地强咽下去。苍嵘看她来者不拒,只听话得喝个干净,便笑,用手指抿去她唇边残留的血迹。
已不再担心追击杀戮,苍嵘生起火,用晒得半干的艾草来熏蚊虫,同时烤肉来吃。
陆雪弃经过半个月的将养,已能自如地坐卧,起身虽是有点困难,但是拄着拐杖,在苍嵘的搀扶下,也能站立走上几步。
她只是虚弱,却没有毁损最基本的根元,自己对自己下手,总是有那么点分寸的。
那日晴空,万里无云。苍嵘打回一只野兔,已经剥了皮,回来用刀割成小块,架在火上烤。
陆雪弃温顺地坐在一旁,抱着膝,绽放笑颜。苍嵘有微微的心动,变戏法一般,将一枝红艳艳的大瓣野花送给陆雪弃。
清亮亮的光,红艳艳的花,虽苍白但俊美的人。苍嵘那个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很满,有着种很丰盈的快乐。
陆雪弃低头闻花蕊间的香,唇边的笑意清浅。.
苍嵘问,“喜欢么?”
陆雪弃“嗯”了一声,抬眸扬眉,对他做一个大大的笑容。
苍嵘晃了眼,软了心,低头去翻动烤肉,回头再看陆雪弃,陆雪弃拿着花,十分乖巧地望着他等。
苍嵘伸手抚她的头,“月光儿饿了么?”
陆雪弃轻轻摇了摇头。苍嵘道,“那做出这副样子,下午我再打头鹿来吧,多喝点鹿血,才能好得快。”
陆雪弃还是摇头,这回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丰富,嘟着嘴仿似撒娇。苍嵘便笑,“你心疼小鹿,可我心疼你。依着你心疼,我们便什么也不吃,饿死算了。”
陆雪弃遂也笑,唤道,“苍嵘哥哥。”
苍嵘漫声应着,转头去看视烤肉,均匀地撒上盐。陆雪弃在一旁看着,说道,“你今日去云安,有什么消息么?”
苍嵘顿住,很快继续在兔肉上撒盐,却没有说话。
陆雪弃察言观色,也没敢再问。苍嵘将所有兔肉洒好了盐,才回头对陆雪弃道,“周人无耻,这个当口,那个什么汝阳王还发动宫廷政变,被临安王擒了,赐死。月光儿,周人贪婪蠢笨,冷酷无情,只追逐权位,全然没有兄弟情分。”
陆雪弃听了,牵动嘴角笑了笑。苍嵘继续摆弄着烤肉,偶尔侧首觑一眼陆雪弃,却见她托着腮,手里的花横斜在嘴角,目光清亮着似乎想什么事情。
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肉好了,苍嵘递过去给陆雪弃,“喏!”
陆雪弃接了,吃了一口,轻唤道,“苍嵘哥哥。”
苍嵘“嗯”了一声,陆雪弃道,“阿恒,被他捉去了是么?”
苍嵘怔愣住,变色,骇然望着陆雪弃。陆雪弃唇边漾起一个浅浅的笑涡,柔声道,“这个很好猜啊,汝阳王政变,定会在发动政变之前将阿恒处理掉,交给他的。”
苍嵘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陆雪弃道,“我诈死,只能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的,怕是他稍一冷静,便反应过来了。而阿恒,无论他是要诱出我,还是要挟持临安王,都是非常用的。汝阳王要政变,阿恒和临安王向来亲厚,他如何能容得下,如此一拍即合,不是顺理成章的?何况,汝阳王是阿恒的兄弟,阿恒对他并没有戒心,由他来动手,不是手到擒来?”
苍嵘扭下头,默然。陆雪弃低头吃了口烤肉,也没说话。
日过梢头,已是午后,陆雪弃困倦,歪在兽皮上熟睡了。苍嵘这些天搭了个小矮棚,聊以遮挡日晒风雨,此时陆雪弃的大半边身子在日光里,只肩膀和头部在阴处,睡容恬静。苍嵘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睡颜,目光怜惜不舍,有点微微的苦涩。
陆雪弃醒来时已是日下梢头,苍嵘倚在一旁的石块上,笑着递过水来,“口渴了吧,润一润。”
陆雪弃接过水喝,苍嵘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伸手将几粒红艳艳的野果子递给她。
陆雪弃有些惊喜,伸手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嗯”了一声,“苍嵘哥哥,这果子真甜!”
苍嵘笑,伸手将她的头发别在耳后,疼爱道,“都给你的,吃吧。”
陆雪弃也不客气,将果子收在衣襟了,只是将一枚最红最大的,一伸手喂进了苍嵘的嘴里。
甜美的汁水,在苍嵘的唇齿间荡漾开来,他微微笑着,状似无意地道,“月光儿要去救齐恒吗?”
陆雪弃微怔了一下,轻声道,“苍嵘哥哥,他是我相公。”
苍嵘默然,半晌道,“月光儿身体如此之弱,何苦再上前送死。”
陆雪弃低下头,咬住了下唇,沉默。
苍嵘道,“他们即便狐疑,这也是你死遁退出的一个契机,你不出世,便是真的死了,他们寻不到,访不着。月光儿,卫扶桑是你的劫数,他太强,只要他在,无论他要杀还是要夺,你和齐恒,都不可能幸福。”
陆雪弃道,“我知道。”
苍嵘陡然无声了。她都知道,那他还劝什么?
那夜新月如眉,风过林梢,声音如同呼啸。陆雪弃蜷缩在兽皮里,与一旁的苍嵘轻轻地说着话。
“我知道苍嵘哥哥是疼我,可是我既嫁了阿恒,与他做了恩爱夫妻,哪能他遇难了,却袖手旁观呢?”
苍嵘道,“临安王把他养大的,不会不管他。”
陆雪弃的声音轻缓,却是低叹,“执掌国家的人,莫说兄弟,便是父子,又有什么不能舍弃?”
苍嵘语声一滞,“你说,临安王会不管不顾?”
陆雪弃道,“卫扶桑这番来,五分是为了我,五分是为了大周。除掉临安王,固然天下唾手可夺,可是除不掉,也势必剪除临安王的羽翼,为将来赢得胜算。故而这次和谈,他定会索要超过大周所能承受的钱粮,临安王若给了,士族流民,定成亡国内患,若不给,这般千疮百孔之下两军交战,再损失勇将,也是凶多吉少。一石二鸟,才是他谋算天下的本色。”
苍嵘半晌无语,只是唤道,“月光儿。”
陆雪弃淡淡地“嗯”了一声。
苍嵘道,“如此乱世,你进退维谷,不若,和苍嵘哥哥回去吧。”
这回陆雪弃沉默。
半晌,她笑了笑,柔声道,“苍嵘哥哥,我自是知道,我此番出去,难逃一死的。可是我既选择阿恒,就等于选择了这红尘俗世,他可以为我生,我可以为他死的。”
“齐恒,”苍嵘有点难以启齿,“便这般好?”
“苍嵘哥哥,”陆雪弃声色清幽,人在席上坐起,抱着膝拥着兽皮,迎着淡淡的月光说道,“我原来,仰慕英雄,觉得自己要嫁的男人,吞天吐地,博古通今,纵横万里才行,能嫁给卫扶桑,那般英武的帝王,翩翩的风度,方能一尝夙愿,故而全部的心念感情,都寄托付与在他身上,惟愿并肩携手,笑看天下。可最后那般下场,我才终是懂了,”陆雪弃话语顿了一下,轻声道,“拥有天下的人,更爱他的天下,掌管权力的人,更爱他的权力,一个男人心太大了,大到我太小,不过是一个女人,可以更换抛弃。可是一个女人,爱慕一个男人,要的终究不是他手中的权力,而是一个俗世的凡夫,温热的**,怜悯的情怀,一心独宠,恩爱白头。”
苍嵘静静听着,没说话。
陆雪弃道,“阿恒比不过卫扶桑又怎样,我要的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君王。一个男人不可侵犯的威仪地位,不可企及的谋算心机,又有什么用,女人要的很小,就是一颗心,只与我一人,促膝言笑,长相厮守。”
苍嵘没有说话,却陡然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雪弃的眉梢唇角都漾上了温柔的笑意,对苍嵘道,“他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可我和他在一起很快活,软语温存,打情骂俏,我就是他心里的宝,没有人可以替代,”陆雪弃唇边的笑影愈浓,眼底却是潮了,轻声道,“他于我,也如是。”
苍嵘握拳的手松开了,久久没有说一句话。那夜月光弱淡,化不开夜色浓黑,他却仿佛看到了月光儿与齐恒在一起时,在阳光水里嬉戏的欢笑。
他一直跟着他们,从那广袤雪原,他发现了月光儿的那一刻,他便跟着他们,横跨大周,来到云安,看他们相亲爱相携手。
原来那便是月光要的,一个人,所能给予她的有情世界,温暖红尘。而他,已不再是人,他是一只半人的狼,他不能融入人群,离不了雪原山林。
陆雪弃轻语道,“苍嵘哥哥,我这一身伤,只有药王谷的楚清,才有灵药医的好。他的师父乃神医乌延,于卫扶桑曾有活命之恩,卫扶桑答应过,即便他终有一日马踏大周,生灵涂炭,于药王谷也秋毫不犯。我在药王谷,还是安全的。”
苍嵘迟疑道,“你要……”
陆雪弃点了点头,“苍嵘哥哥带我去见临安王。”
天地起了淡淡的雾,残月清冷无光,临安王府悄无声的,一道鬼魅般的身影直直掠过修竹,落在临安王休息的院落。
临墨已是察觉,闪身出来一声喝,“谁!”
黯淡的光影中,隔着雾,陆雪弃无力地靠在苍嵘臂弯里,声音清冷,“是我。雍州陆雪弃,求见王爷。”
☆、84第八十四章
临安王光着脚,只着中衣便跑出来。..看见陆雪弃反倒怔住,压低声音唤道,“雪奴儿?”
陆雪弃的脸在夜色中格外苍白,她轻轻地一笑,声音清净,“三哥别来无恙。”
这丫头的病容人一眼便看得出来,临安王上前握了陆雪弃的手,吩咐临墨道,“快,去请楚先生来。”
临墨转身走了,临安王欲扶陆雪弃起身,见了苍嵘猛兽一般阴狠戒备的目光,微骇了一下。
陆雪弃仰头对苍嵘道,“苍嵘哥哥,我在王爷这里便安全了,你不要担心。”
苍嵘搂着她的臂弯,却是紧了紧,陆雪弃轻声唤他,“苍嵘哥哥。”
苍嵘直盯着临安王,说道,“我救她出来,不是让她再去为别人送死的。月光儿若出了事,我宁愿逆天,唤醒群狼,也要让你周人殉葬!”
陆雪弃拉住他,“苍嵘哥哥……”
这时楚清快步赶来,人未到而声先至,“陆姑娘!到底怎么了,哪里伤着出事了?”
楚清一到,苍嵘略松了松臂弯。楚清也未看苍嵘,直接奔过来,蹲□将手指搭在陆雪弃的脉上。
看过左手看右手,楚清思量良久,松了手,从袖子里拿出了粒小药丸,给陆雪弃服下。
临安王道,“怎么样了?”
楚清的眼里盈满了笑,对陆雪弃责备道,“小丫头倒是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啊,真以为自己是菜园里的韭菜,割了还能再长出来?若是再重上一点点,行差错踏分毫,就真的是震断心脉自杀身亡了。”
这话语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夸奖。人生最难把握的是分寸,越是精准,越是险恶,越是极高的自信和天分。故而楚清说完,起身,笑睨着陆雪弃道,“你这一命我能救,不过救活之后,你便在我药王谷听令读书吧!”
陆雪弃低头一礼,“雪奴儿愿追随先生。”
楚清看视左右道,“扶陆姑娘进屋去。”
苍嵘松了手,陆雪弃顺从地被侍从扶起,回头看他,唤道,“苍嵘哥哥……”
苍嵘似乎笑了一下,半浓的夜色淹没了他表情的黯淡,他只一纵身,倏忽之间消失在屋顶,再没有踪影。
临墨有点骇然。楚清道,“玲珑心,便机关算尽,有所依仗,便自伤其身,既是入了我药王谷的门,便先记上三十戒尺。”
陆雪弃还未拜师,便先顶嘴,“先生所令,雪奴儿不敢不从。只是事有缓急,人有权变,雪奴儿却是不服。”
临安王在一旁笑着对楚清道,“才收个徒儿便被忤逆了,这个师父做的如何?”
楚清笑吟吟的护短,“资质超拔,天分难得,勇于忤逆,才能成器。”
临安王奔赴沙场,京城倾城相送。他们日行两百里,杀气日重。
边地夜寒。在趋近边关之时,临安王下令放慢了速度。
一旦早刀兵相见,东夏掌握着一个大周王爷,还是勇将,必然撕票,这件事不用人说,临安王懂。
至于陆雪弃,既然已经开战,与其纵容着日子让她养好伤帮大周,不若趁她半死不活扼杀在重伤中。绝不能给对手以喘息机会,这件事临安王懂,乾贞帝更懂。
故而临安王这一犹疑减速,便意义深重。凝重的恨意蓄势欲喷薄而出,宛若猛兽进攻前先退半步,他们的平原王爷在东夏手中,一遇不测,便是腥风血雨的复仇,一鼓作气。
可临安王更想等另外一个机会。
帐里生着火,乾贞帝偎靠在几前,在灯下看书。齐恒被拎进去扔在地上,乾贞帝放下手中书,看了他一眼,浅声道,“你三哥要到了。”
帐里骤然的温暖反倒让齐恒打了个寒颤,他也没说话,只“哼”了一声。
乾贞帝也不恼,这时有侍从端了酒肉上来。乾贞帝用刀割了肉,小口吃着,喝着酒。
齐恒很是饥饿,闻到酒肉的香气,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乾贞帝听到,便笑了。
“平原王爷也到用餐的时间了,和朕一起吃点?”
东夏人骁勇彪悍,崇尚强者,欺压弱者。//齐恒如今是一个敌国被掳的王爷,连质子也不如,自然得不到善待,只是乾贞帝说的客气,言语里未曾有丝毫怜悯轻贱,齐恒也是个小节不拘的,当下笑道,“如此,先谢过夏皇陛下了!”
乾贞帝便将自己盘里的酒肉分了一半给齐恒,齐恒顿时,狼吞虎咽起来。乾贞帝用帕子擦着手,看着但笑不语。
有侍从端上茶给乾贞帝漱口,乾贞帝用毕,示意侍从给齐恒也送一份,却不想齐恒将茶一口喝光了,完了意犹未尽地道,“还有没,请夏皇陛下再赐口水!”
乾贞帝道,“那些恶奴不但克扣你的伙食,倒是连水也不给?”
齐恒哈哈一笑,“水是水,茶是茶,岂可同日而语?”
乾贞帝不再说话,挥挥手令众人退下。
齐恒眉梢眼角带着笑,斜看着乾贞帝,悠长着声音道,“陛下可是等不及,要杀我了?”
乾贞帝看他一脸欢盛,奇怪道,“王爷怎地突然变聪明了?”
齐恒道,“我便是再傻,也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
“哦?”乾贞帝反问,“朕打的什么主意?”
齐恒冷笑道,“杀我祭旗,灭我大周,活捉雪奴儿的主意!”
“朕唯一之心愿,是灭了大周,至于你和她,”乾贞帝斜睨齐恒,笑了笑,“算什么东西?”
齐恒被他噎了一下,变色。乾贞帝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从书页间轻缓地划过,说道,“图天下者,无视儿女情长。朕捉你,只因你是大周王爷,第一勇将,朕要她,是因为她智勇双全,国之栋梁。不能为我所用,便诛杀之,不能用情掳掠,便只能用强。”
齐恒骂道,“你卑鄙!”
乾贞帝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等凡夫,自然不懂帝王情怀。她当日遇见,追随于你,不过是为了报复朕,去接近临安王,与朕抗衡,女人的心爱过一次便死了,还当真以为她爱的是你,与你两情相悦?”
齐恒道,“你胡说!”
乾贞帝道,“她这一生恨的是朕,爱的也是朕。她若是对你有顾念,因何宁死,也不肯放过我?”
齐恒裂目道,“雪奴儿没有死!她不会死!”
乾贞帝走到齐恒身边,轻笑着俯□,逼问齐恒道,“没死?人在哪里?前些日子朕还在等她,却只等来了临安王所率的千军万马。她不会来了,……,朕只有,在两军相交的阵前,杀你祭旗,和大周决一死战,一统江山!”
齐恒倒是瞬间冷静起来,一双眼在烛火中灼灼发亮,硬声道,“我三哥在,你想一统江山,无异春秋大梦!”
乾贞帝淡淡笑,“你给朕死了这条心,朕杀了你,纵是月光没死,前来寻仇,让朕一网打尽,不是刚刚好。你三哥若想救你,就不会置你于不顾!杀大周第一勇将祭旗,鼓舞我大夏人心,激发你大周士气,平原王爷你,死得其所!”
齐恒愣了一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乾贞帝负手背对着齐恒,轻声道,“你笑吧,今夜是你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明日阵前,取你的一腔血来祭旗。”
齐恒半敛笑,“陛下的刀快吗?”
乾贞帝一怔,回头看他,齐恒朗声道,“若是刀钝,一刀不死,还得补上一刀,岂不磨人!今夜还望陛下开恩,赏我一顿酒喝,明日酩酊大醉,也好壮英雄气!”
乾贞帝道,“好。”
月色掩映的药王谷,花满枝桠。
陆雪弃如一条贪玩的美人鱼,在药泉水里流连嬉戏。她有时沉潜在水里练闭气,有时在修长缠绕的水草中伸缩辗转,累了靠在水边晒太阳休息,闲了躲在树荫处泡着水看书。
有小童的脚步声,远远地在丛林外停步,唤道,“师姐,先生说,您泡了大半日,唤您回去呢。”
陆雪弃朗声应了,她最后在水里扎了个猛子,然后腾跃而出,凌空裹上衣物。
坐在石块上,光着脚拍打岸边水中厚密的青苔,侧身拧干长发的水滴。
顺手掐了枝花咬在嘴里,然后起身,扬头飞旋,头发如龙似墨一般旋转荡开,须臾功夫,已是半干。
她以嘴上花枝为簪,潦草地绾上发,穿上一旁的木屐,咔哒咔哒叩着青石板下山去。
桌上摆了饭,楚清正在等她。瞧见她那风姿绰约柔而不羁的模样,只觉得月光暗了俺。
陆雪弃规规矩矩行礼问安,便在一侧的火架旁坐下,说道,“我为先生煮酒。”
楚清眼底含着笑,“这原本属鱼的,还舍得出来了?”
陆雪弃嘿嘿一笑,“先生唤,弟子哪敢拖延。”
她说这话时,正低头往酒里弄配料,延颈秀项,皓腕轻扬,□于木屐之外的天足亦是小巧柔婉,色如冰雪。
楚清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只问道,“书背得如何了?”
楚清的声音原本便十分清润有磁性,此时刻意压低,便有了几分低沉。陆雪弃弄着火嫣然笑,说道,“全背熟了,先生考问么?”
楚清摇头笑了笑。这丫头记忆之强,几乎过目不忘,在水里泡着药泉,运着功疗着伤,连玩带耍,背出的书也是非寻常人数目。
于是便有了一刻的静寂。不多时酒响了,空气中已溢满了淡淡的香,陆雪弃拿了酒下来,为楚清斟满,低着头双手递过去,“先生,请。”
楚清接了,忍不住又笑。这些日来,陆雪弃十足的乖巧,绝不忤逆,细心嘴甜得几近讨好。
陆雪弃敬完了酒,起身抬头,不料胳臂碰了后颈绾发的花枝一下,顿时光滑的长发如墨云瀑布般一散而下,披了满满一后背,直铺垂到席上。
楚清一愣,眸色愈深,手下便滞了接酒的动作。陆雪弃无措地欲重绾头发,不料楚清的手已抚在她的发上。
陆雪弃不为人知的一僵,柔长的发在楚清的指尖丝般滑去。
楚清道,“雪奴儿长发甚美,在自己家里,不用拘礼,便这般散着,也甚好。”
陆雪弃缩着脖子笑,“先生见笑了。”
楚清呷了口酒,举箸吃菜。陆雪弃陪着一起吃饭,见小童端了一盅东西过来,不由有些瑟瑟。
楚清容色温柔,声色淡淡,“雪奴儿不喝,也成。”
陆雪弃低头不再言语,接过小童递过来的药盅,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果敢,一饮而尽。
小童递过清水,递过帕子,陆雪弃漱了口,擦了嘴角,小童便行礼退下。楚清睨了她一眼,“怎么,又说饱了,不吃了?”
陆雪弃忙拿起碗筷,夹菜。楚清将一箸烧肉夹到她碗里,说道,“这个也吃下去。”
陆雪弃不敢有异议,低着头吃,直在楚清的监视下,吃了两碗饭,才停住筷子。
楚清道,“这个补元气的法子,虽是痛苦,却是最快的法子,雪奴儿多忍一忍。”
陆雪弃破颜而笑,“先生,我知道。”
午夜即至,陆雪弃忍不住“呻吟”一声,捂着肚子蜷起身,冷汗涔涔而下。屋里烘着极旺的火,楚清拧干帕子间的热水,为陆雪弃擦去额间汗。
陆雪弃痛得小脸煞白,隐忍着,却忍无可忍。她力道骇人地抓着楚清的手,哀求道,“先生!先生救我!”
楚清搬开她的手,迟疑了下,吩咐身边人道,“绑起来。”
小童拿出铁链,将陆雪弃锁在床上。陆雪弃疼得瑟瑟,却也比较温顺地任其缚绑。
不多时,陆雪弃挣扎起来,大声呼痛,清泪横流。楚清在一旁扭过头,陆雪弃唤道,“先生!先生啊!”
楚清藏住心痛,话语清冷,“你自己选的路,唤我也没用。”
陆雪弃大叫道,“疼!”
楚清道,“疼便忍着!”
陆雪弃只放声道,“先生!先生你救我!”
楚清笑得苦,“药是你自己喝的,我如何救得了你。”
陆雪弃疼得变了形,意识也有点涣散。楚清特意在药里放了些许致幻的药,消解她的意志,这样陆雪弃才会不管不顾地喊出来。
疼痛需要舒解。犹记得第一次她喝药后,强忍疼痛,死去活来,偏就不肯大声喊痛,乃至身体自动调制反扑,堵塞经脉晕厥止痛,而导致前功尽弃。
为她服的药,唤作破茧成蝶。用来疗伤,可补足元气,脱胎换骨,但因其极其勇悍凶猛,侵入人的五脏六腑强行修复,让人生不如死,痛不可当。
痛得越是凛冽,越淋漓尽致,药效越发挥到极致,破茧重生,便不痛了。一切前尘,终成旧梦。
药王谷秘传的灵药,非入门弟子,不可用。
但即便是入门的弟子,也少有人用。因为这药无他,不是不可替代,它只是快,快刀斩乱麻,横冲直撞的粗暴,不容耐心细致地调解思量。
药分三次,这是第三次。
药是极其凶险的。因为痛到极致,身体会阻止,精神会崩溃,一念放弃,玉殒香消。
要么灰飞烟灭,要么涅槃重生,全在她一念之间,心志强弱。
陆雪弃没有退路可以去怕痛畏缩。
撕心裂肺的喊叫陡然停止了。陆雪弃只觉得一股和煦的暖流,从丹田细泉无声般轻缓流出。
如初春般柔暖,如破土的嫩芽般,伸长根须,青碧舒展。
楚清当时正在为她疏通经络减痛,见她一下子静下来,松下来,便知道药过去了,事成了。
用热帕子擦去她脸上汗,楚清暗暗舒了口气。虽然他从来知道,陆雪弃一定撑得过去。
“先生,”陆雪弃无力地瘫在床上,但是目光柔软明亮。
楚清弯腰为她解去束缚,伸手揉着她的额角,带着一种柔宠的亲昵,微笑着道,“没事了,犟丫头。”
陆雪弃弯起唇角,楚清为她盖上被子,“你凶险已过,但元气要慢慢生发,你好好休息两个时辰,待天亮了,”楚清的唇边噙了笑,说道,“嗯,就去山后药泉里洗个澡,梳洗干净了,便不会这么丑了。”
陆雪弃想笑,但实在太累了,笑意还在唇角,便合上眼,睡着了。
楚清望着她,用帕子细致地擦净她的脸,在她仰月般含笑的唇边顿住。
俊美的五官和盘托出,毫无遮掩,让人心爱,让人怜。
楚清也是出了一身汗,出门时裹了厚厚的披发,屋外花影摇曳,皓月一轮。
他负手,无声笑,但又轻轻叹。
他可以的,缓缓治,留住拘住她的。
从她用酒醉倒谢星河那次始,人虽未见,他却是好奇神往她了,对临安王道,她若为世所不容,他药王谷愿意收留。
及至见到她,惊采绝艳,可她与齐恒,早已生了情意。他将她放在药王谷避难,内心存了难以言传的热忱希望,无奈齐恒竟抛弃王爵,穷追不舍,最后还堂而皇之地在他药王谷与陆雪弃成了亲。
想到这些,楚清也唯有苦笑。他未曾早一点遇到她,注定的求而不得。
及至这次,他很想,私心作祟,扣住她慢慢治。
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情意于人,本是不能勉强的事。他拘不住她的人,更不能拘住她的心。
他问过她。当时林荫下晃动的光斑,半明半寐。
他说,药王谷,便是东夏也不能侵犯分毫,是这世间唯一远离争夺的乐土。家国存亡,流血打仗,那都是男人的事,她可否愿意留下来,安心读书?
她说不。她说是情是孽,都只可了却,无可逃脱。
留在这里,便不是了却吗?这话楚清不曾问,但想她聪慧如斯,不可能不懂。
所以除了受她一礼,然后治好放了她,他还能怎么做。
人生际遇,分散流离。楚清也在心里服了一剂破茧成蝶,然后他告诉自己,只要能挨得住疼,如火如荼的惨烈,也终有风轻云淡的一天。
他复又回头看了陆雪弃的房间一眼,大步走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我完结,争取尽快写完~
☆、85第八十五章
两军对垒,倒也没有上去就刀兵相见。两国的统帅上来就谈的,竟然还是和,毕竟乾贞帝的手里,有着一位大周的王爷。
倒是齐恒,在那一笑,大声道,“夏皇陛下,想是你已经忘了,我早就被削了王爵,就是一平民百姓!就算和三哥还有点子交情,也值不了你要的那么多钱!每年把半个国库给你,便是我三哥舍得,我大周的臣民也舍不得!莫说我一个废弃了的王爷,你没听孟子说过,民为贵,君为轻,便是你掳了大周的皇帝,也没这么金贵!”
乾贞帝没理齐恒,只问临安王道,“临安王爷意下如何?”
临安王道,“陛下如此威逼,怕是那些财物,得之不武吧!”
乾贞帝道,“无碍,朕做事情,一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临安王一冷笑,回头对身后的将士大声道,“东夏如此强权威逼,我泱泱大周,能不能同意!”
有一瞬间的,寂静如死。转而潮涌般的怒吼声响彻天地,“不同意!不同意!”
乾贞帝脸上现出肃穆冷硬的神色,也不说话,只向后一挥手,齐恒被人五花大绑着,带到两军阵前。
怒吼声陡然停了。大周的将士紧紧盯着齐恒,临安王的心猛地一疼,陡然悬起。
乾贞帝道,“他大周的第一勇将,已落在我手,试问我东夏的虎狼之师,岂会怕他泱泱大周的两脚羊!”
同样是响彻天地的怒吼声,“不怕!不怕!”
东夏怒吼稍歇,齐恒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金戈铁马,杀气漫天,他这般毫无顾忌的大笑,透着诡异,却也肆意而痛快。
他的声音清朗,远远地传声出去,“三哥!我纵是大周的废弃王爷,又岂能任人鱼肉刀割!不如你便叫人射我一箭,我死于自己人的手,心甘情愿!”
临安王的眼睛骤然红了,嘶声道,“阿恒!”
齐恒道,“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横行沙场,是阿恒无用,沦为人质!既为人质,当为国效死,焉能散乱军心!还求三哥一箭,圆我心愿!”
临安王道,“未至绝境,焉能求死!”
他一语消落,却听“嗖”的一声,一箭破弦横空,呼啸而去!紧接着一道人影,白袍长发,率着十余骑,快若闪电,纵马横冲了去!
乾贞帝一眯眼,“找死!他大周的骑兵也敢跟朕玩这先下手为强,乱阵劫人的把戏!”
话说着他一令已出,身后的军阵倏忽变动,有十数骑勇士旋风般冲上前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一来一挡的箭上,不提防齐恒突然将身子往后一挺,后面持刀的兵士下意识勒紧自己的臂弯去用刀挟持齐恒,不想齐恒缩了□子,将肩臂的绳子蹭在刀刃上,绳子断,齐恒往后一压,伸手便夺了行刑兵士的刀,一闪身,竟直直冲到了乾贞帝的背后,将刀子横在乾贞帝的脖子上!
事发太突然了!
说起来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毫无征兆,众人的眼睛都在突然交锋的弓箭上,那个行刑的兵士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直发愣!
冷硬的刀锋,压着皮,陷进肉里。乾贞帝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把刀剑,横到自己的脖子上!
“下令退兵!”齐恒的声音,竟也狮虎般,威严冰冷!
乾贞帝的近侍,在齐恒闪过来的瞬间,也齐齐拔剑,一把把剑抵住齐恒的后心,或架在齐恒的脖子上。
齐恒的左右身后都是剑,他却是昂然用刀将乾贞帝的脖子又压了压,狠声道,“以为爷怕死吗?我大周一个废弃的王爷,要了你这个东夏皇帝的命,死也赚了,值了!”
乾贞帝没动,没说话。齐恒在他耳边冷笑道,“你心心念念的锦绣江山,一统天下,却不知你耗尽心血性命得了来,却都为他人添作了嫁衣裳,你对这江山天下,还爱是不爱?”
乾贞帝哼笑了一声。凭着他的武功,便是刀剑加身,也不会受制于人,可是如今他有伤,尚无十足把握,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说道,“平原王爷当真以为拿着一把刀,便能挟持朕?”
齐恒道,“不能挟持,总能同归于尽!”
乾贞帝便笑了,说道,“你被灌服了化骨散,全身绵软无力,横在朕脖子上一把刀,便能与朕同归于尽?”
齐恒道,“凭着你机关算尽,雪奴儿也未雨绸缪。我五哥的不怀好心,你当雪奴儿就没猜出来?一早叮嘱我提防,她为我服了药,平日都没什么事,可是一沾了酒,便是你那化骨散的克星,便是防备着哪天着了别人的道的!你倒是试试,瞧瞧爷是有力气还是没力气!”
齐恒说完,孔武的手狠狠地抓住乾贞帝的左肩,右手的刀更是用力地压住乾贞帝的脖子,逼得乾贞帝只得仰起头来!
乾贞帝苦笑,“算你狠!”
他们这三言两语的空档,前方交锋的东夏骑兵已发生了骚乱。却见大周的那个白衣将领,身形娇小,一马当先,引弓搭箭,箭无虚发。
呼啸的风响,带来的是极为霸道的力道,一箭贯穿咽喉!
如此骇人的精准,令得东夏骑兵倒吸口冷气,心存退缩。定睛一看,那白袍驰骋快若电光的人影,长发飘飘,竟是个女人!
骇然之下,惊呼四起。陆雪弃已然纵马冲了过去,剑挑马首,硬生生将东夏的骑兵豁开了一道口子!
跟随她而来的大周骑兵,与东夏骑兵顿时混战在一起,远距离的骑射,转瞬间成了贴身的肉搏。
陆雪弃太猛,太暴烈!
她手持玄铁重剑,奋不顾身左冲右围,隳突乎南北,叫嚣乎东西。她马蹄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剑刃所过之处,腥风血雨。
她蘸血的白袍扬起,宛若炼狱修罗;她凌厉的长发在飘,却形同妖异。
东夏的骑兵瞬间瓦解,鼠窜后退,混乱中数不清的人在惊呼大喊,“乌姜月光!乌姜月光!”
乾贞帝陡然半眯了眼,齐恒的手一颤,喃声道,“雪奴儿……”
乾贞帝却是一笑,硬声道,“弓箭手准备,前方不管是谁,杀无赦!”
齐恒将刀猛地割向乾贞帝的脖子,嘶声道,“你敢!”
刀下见血,殷红的颜色轻缓地渗了出来,乾贞帝的护卫齐声惊道,“陛下!”
乾贞帝若无其事,只轻声道,“你看朕敢不敢?”
他此话一出,一手捏住刀尖,一肘击向身后。齐恒下意识错身躲,却觉得手上一震,刀脱落,眼前一暗,乾贞帝已然跃起闪身,刀尖回指,点上了齐恒的脖子。
齐恒身后是东夏护卫的剑,身前是乾贞帝的刀。这个逆转也着实突然,齐恒一时愣着,不知道乾贞帝是如何做到的!
乾贞帝这反手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凶险,稍有不慎,便是刎颈横尸的惊心动魄。他伸手抚了抚脖子,看似在擦掉血,实则强制压住了嗓间喷涌而上的腥甜。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其间分寸,惟他自知。只是再次强行调用内力,委实最怕的就是齐恒反扑,他这一招使出已是勉强,若是齐恒机灵,在他夺刀时挺身与他缠斗,他还当真后力不继。
所幸齐恒一时愣怔,乾贞帝也顾不上后怕,当下喝令手下将齐恒擒了!齐恒在刀尖压颈的时候已经反应过来,所以一干护卫上前擒他的时候,他自不肯束手就擒。
齐恒的武功虽是不弱,但哪里禁得住众护卫一齐的刀剑相向。乾贞帝道,“少与他废话,杀了!”
齐恒拼命往外闯,在人影交错的空隙中,奋力朝陆雪弃的方向张望。烟尘阻隔,剑影刀光,他至死,也想见到陆雪弃一眼。
利刃划破肌肤,齐恒扑倒,隔着远远的人群嘶声道,“雪奴儿!”
那一声唤,虽隔着远远的空间,落在陆雪弃的耳里早已微弱,可是陆雪弃却完全感知到,齐恒撕心裂肺的热诚。
她纵马,搭弓,射箭。
她的马如怒涛一般狂,她的弓如满月,霹雳弦惊。
齐恒感知杀机骤减,中箭的护卫倒在他的身上,咽喉处的箭弩犹是颤抖的蜂鸣,带着炙人的**。
“雪奴儿!”齐恒陡然振作,撑起身体大声道,“雪奴儿!”
正好看见陆雪弃跃马长身搭弓射箭的英姿,衣袂招展,长发飞扬。
“雪奴儿!”齐恒顾不得身上的伤,仗剑冲过去,其余的东夏护卫也从震惊中惊醒,追杀过去!
呼啸的箭弩,无坚不摧的力道,不可一世的霸气。
从齐恒的耳根擦过,从齐恒的颈旁横斜,从齐恒跃起的衣襟旁穿破而过!
齐恒有瞬间愣怔,他不敢动。然后静静地看着与他缠斗在一起的护卫,中箭而死,甚至有一个人的头栽倒在他的脚上。
纵是毫发无虞也惊心啊!
这一幕,乾贞帝也倒吸了口冷气。这乌姜月光,竟然如此骁勇,这箭术的精准与力道,莫说大周,便是东夏,也无人匹敌。
他错过了什么?他知道她武功高,可没人说过她善射!他眼里心上的那个丫头,煮一手好酒,烧一手好菜,读的书,弹得琴,爱游水纵马,爱扬眉巧笑,爱摆弄医药,即便发嗔卖娇,也很少她那不可小觑的英武。
水一般的人,花一般的貌,冰雪般的心思。东夏无论贵贱皆会骑射,可是这般的精湛可怕,怎么可以便一直淹没!
乾贞帝那一瞬间,几乎便有些发狂,骤然冷酷,当下大喝道,“还不放箭!”
东夏骑兵正与大周贴身作战,远远的骑射能将所有人射成肉泥!乾贞帝这一声令下,箭弩对准,就欲万箭齐发。齐恒当时便红了眼,大喝一声纵身扑了过去,冲向了乾贞帝!
乾贞帝旁边有近侍护卫。黑鹰为近侍总管,近卫里武功第一,他们彼时也是严防死守护在乾贞帝旁边的,而且真的应战的话,齐恒根本不是对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次,便没有拦住。
齐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当时只是不要命了冲了过去,他心无旁骛,只想扑住乾贞帝!
乃至于来不及他咬牙切齿,来不及他琢磨招式,他只想着扑过去,制住乾贞帝,否则万箭齐发,他的雪奴儿没命了!
他也确实做到了!他扑过去的时候甚至剑也忘了,只是瞬息之间,快若鬼魅!
他便是徒手扣住了乾贞帝的脖子,用右臂,狠狠地勒住,然后惊天动地地嘶吼道,“我看谁敢!”
果然没人敢。齐恒勇气犹壮,那一瞬间他如饿虎扑倒羚羊,力拔山兮气盖世,狰狞着狠声道,“你敢伤雪奴儿分毫,我让你殉葬!”
那个瞬间,没人敢怀疑。他几乎就已经吃了乾贞帝!
那个瞬间,交战停息。
两边的人,渐至向各自阵营退去。白剌剌的日光,渐至穿透了风烟。陆雪弃在马上,静静望着前面的局势。
齐恒挟持着乾贞帝,黑鹰及众人,对剑对准了齐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齐恒在陆雪弃危急时所爆发的速度和武力,在渐至消去。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只是喘息过后,陆雪弃平安无事,他开始觉得自己手脚发软,气力不支。
他色厉内荏地强自支持。别人不知,他自己却知,现在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根本避不过去。
只是刚刚的事态太过吓人,一时也没人敢去捋虎须。
乾贞帝半眯了眼,望着战马上清幽冷静的陆雪弃。
她的白衣染血,长发静垂,整个人的线条几乎是柔的,姿仪美好。仿佛刚刚杀人不眨眼的征伐是一场幻觉,从来便没有那个举箭纵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修罗。
乾贞帝闭上眼睛。齐恒的钳制有点阻碍他的呼吸,可他的胸口却是突然不可抑制地闷痛起来。
还是他先说的话。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扔带着雄浑的质感。
“月光这是何苦,因何不躲在药王谷?”
陆雪弃没有回答他。他微微一笑,“为他西周,灭你故国,月光情愿吗?”
陆雪弃便扬着脸一笑,那瞬间迸射的光芒与风华,令人晕眩。
她笑着道,“谁是西周,哪为故国。陆雪弃一身漂泊,只有家,没有国!”
“月光!”乾贞帝道,“你纵然恨我,可你生在东夏,长在东夏,你可以毁了我,可是你不能忘了大祭司!”
陆雪弃道,“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没有帝位江山,只为的儿女情长!我今日在你阵前,没有披挂,所以我不是为大周征伐敌手,我是向你索要我的男人!”
“你便救得出去?”
陆雪弃断然道,“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乾贞帝斥道,“你要逆天吗!”
陆雪弃昂然,“谁是谁的天!便是逆了,我不怕鞭为烂泥,踏为齑粉,烧成灰!”
“月光!”乾贞帝痛呼道,“雄图霸业,美人芳华,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陆雪弃扬眉便笑,不以为然,声音清朗,说道,“你的雄图霸业,不过流血厮杀,你的美人芳华,不过一场笑话,你管我怎么做!”
乾贞帝道,“为了一个齐恒,你帮定了两脚羊!”
陆雪弃道,“成王败寇,谁让你,不做齐恒!”
乾贞帝闭嘴。
齐恒将乾贞帝勒紧在胸前,对陆雪弃大声道,“雪奴儿!乾贞帝他自诩雄图霸业,与我有勇无谋的武夫,比之如何?”
陆雪弃仰头对他笑道,“相公,他再雄图霸业,于我不过是一个负心的男人罢了,如何能跟你比!”
齐恒咧嘴便笑了,竟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乾贞帝突然阴冷地道,“凭他一个齐恒,强弩之末,还真以为能制得住朕!月光自赴死地,休怪朕无情了!”
他说完,动用内力。而在他动用内力的一刹那,齐恒动了,黑鹰动了,陆雪弃也动了。
那个时刻虽然短暂,可每个人都尽了全力!
乾贞帝从齐恒的手中挣脱,将他远远地震飞出去。黑鹰和众护卫兵分三路,一路护在乾贞帝身侧,一路杀向齐恒,一路拦住陆雪弃!
齐恒在被震飞的过程,咬着牙只抓了乾贞帝的一缕头发。陆雪弃如怒豹子般冲杀过去,剑挑护卫,纵身去拦住飞出去的齐恒!
黑鹰扶着乾贞帝,趁着陆雪弃拦截齐恒的瞬间,向后阵里退。而陆雪弃伸臂将齐恒搂在前怀,便毫不喘息地挺身冲乾贞帝追了过去!
临安王如何给乾贞帝逃脱的时机,果断下令进攻,大周军潮水般纵马冲杀过去,东夏军见此,也怒潮般涌上!
一时乱成一团!乾贞帝,齐恒,陆雪弃,全部身陷其中!骑兵弓箭一时都不得施展,只剩下贴身肉搏,浴血奋战!
陆雪弃冲了过去,黑鹰朝身后嘶声道,“快保护陛下!”
层层叠叠的人海瞬间将陆雪弃阻隔,齐恒嘶叫一声,挥剑并肩而上。
陆雪弃对身后纵声道,“保护王爷!”
乾贞帝定定地看着。漫天血,漫天杀,漫天死亡。
那个女人,一身的白衣浸染鲜血,如那夜盛大的婚袍般,华美艳丽。
她扬起的发,刀锋般利,她出手的招路,嗜血诡谲。
一个女人,芳菲三月,柔情得让人沉溺,又太过于不拖泥带水,决绝得令人发指。
“陛下!小心!”
黑鹰嘶吼着,甩开一个周兵,而陆雪弃,已经冲了过去,她抓住乾贞帝的胸衣,扑了过去。
乾贞帝只觉得扑面的气息如此亲近熟悉,仿若多年前,那个青葱明媚的春季,伊人明眸皓齿的嬉戏,欢颜入怀,林下游丝。
黑鹰一手捉住了陆雪弃后背的衣服,陆雪弃仰身,翻纵,一脚向黑鹰踢去!
乾贞帝只觉得襟怀未满,伊人却倏而离去,一个东夏护卫将他往身侧一扯,挡在他面前。
她的发丝就在眼前过,乃至她的唇齿,触手可及。
数人残酷地对她进行围杀。乾贞帝闭上眼,他的月光,虽早已不在,却最终永远地失去了。
那一仗,一直打到斜阳满天。
边地的河山广袤荒凉,越发显得夕阳肆无忌惮,如同整个天宫,失了火。
这一仗两败俱伤。乾贞帝被救护回营,当天晚上便吐了血。
齐恒半死不活,一鸣金便倒在了陆雪弃的怀里。倒下前他还笑呢,目光温柔,唤道,“雪奴儿。”
陆雪弃被他撞得踉跄一步,抱紧他道,“相公,我在。”
尾声
这场仗,因乾贞帝伤重,而班师回朝。双方于边境签定了协约,愿世代交好,互市互利。
临安王和陆定然并肩,目送东夏的使者纵马而去,身后有兵士行礼禀告道,“王爷!平原王爷和陆姑娘都不见了!”
临安王和陆定然面面相觑,“不见了?”
兵士道,“刚有人去给平原王爷和陆姑娘送热水和夜宵,然后发现人不见了,只留下这个。”
兵士递上来的是一封书信。临安王接过去,看完,便微微笑了。
陆定然道,“写的什么,两个人到哪儿去了?”
临安王收了信转头吩咐兵士道,“不管用何手段,马上给我追回来!”
到底是没有追回来。临安王班师回京,中途便去了药王谷,将陆雪弃和齐恒堵了个正着,无计相回避。
陆雪弃穿着淡紫的秋衫,半卧在齐恒身边胡乱翻着书,粗头乱发,不掩国色。
见了临安王倒是亲热,一脸欢盛地迎上去,挽着胳臂唤“三哥”,临安王笑,点着她的额头佯怒道,“死丫头该当何罪,拐走了我的阿恒!”
陆雪弃道,“那是我的相公,怎么是您的阿恒!”
众人一齐笑,临安王对楚清道,“入了你的门下,先生也不好好管教着。”
楚清道,“郎情妹意,你做兄长的管不了,我做先生的便如何能教?”
众人复又笑。这边厢已经进了屋,陆雪弃上前几步扶住挣扎着要站起的齐恒,临安王抚着齐恒的肩背让他躺下,说道,“阿恒不要见礼,快点好好养伤!”
齐恒多是外伤,胳膊腿都伤了骨头,虽无大碍,但行动不便。面对临安王对他们不告而别的笑语嗔怪,齐恒也只是嘿嘿笑,小夫妻眉目传情,极是恩爱。
那日下午,陆雪弃和临安王在日光里喝茶下棋,齐恒歪在一侧看着。
临安王笑眯眯地拈棋落子,貌似不经意地说道,“阿恒伤好了,有什么打算?”
齐恒望了陆雪弃一眼,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的笑,说道,“我和雪奴儿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建几间屋,种几畦菜,买上些水田,院子里种满花,好好甜甜蜜蜜过日子去。”
临安王道,“不回朝堂做王爷,帮三哥么?”
齐恒顿住,赔笑道,“三哥手下的士族,多的是有识之士。”
临安王笑。突然停了下棋,伸了脉给陆雪弃,说道,“雪奴儿天资聪慧,跟楚先生学了这些日子,原来又有大祭司的底子,替三哥看看脉可好?”
陆雪弃笑着,伸出三根手指按住,然后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凝滞住。
临安王温柔笑着,没说话。陆雪弃按着他的脉,久久不放开。
齐恒看情形不对,狐疑道,“怎么了?”
临安王抽了胳膊回来,淡然道,“三哥活不过两年了,想让阿恒和雪奴儿此番跟我回去!”
齐恒骇然变色,转向陆雪弃问道,“三哥他说什么!”
陆雪弃垂下头,没有说话。齐恒断然道,“不可能!我不信!不信!”
临安王倒是笑得风轻云淡,“人有一死,原也是平常事,阿恒不用太介意。天地逆旅,人生如寄,生与死,也不算大事!”
齐恒陡然红了眼睛,哽咽道,“三哥!”
临安王抚着他的背,笑道,“不是三哥不想让你们做神仙眷侣,实在是家国无人可托付。弟弟们,你的侄儿,都太小。乾贞帝虽是这次收到重创,但事隔几年,卷土再来也不无可能,届时的大周,又谁可御敌?”
齐恒道,“可是我,就是一莽撞武夫……”
临安王笑得更明亮和煦,“阿恒忘了,除了皇帝,还有我大周皇后呢!雪奴儿在一天,东夏乾贞帝便一日不敢逐鹿中原!”
大周安兴三十一年,八月十七,安兴帝暴病而薨,留下遗诏,由第七子平原王齐恒继位,八月二十四,亲眼看齐恒举行完登基大典之后,临安王齐渊病逝。
齐恒皇后陆雪弃母仪天下,抚育临安王两子,十五年后,扶临安王长子继皇帝位。史称这位皇后文治武功,福德绵长,终其一生,东夏不敢进犯大周分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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