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安静一会儿会死吗?”
他趴在她身上,唇就在她右耳旁,呵气如兰,热热地全吐在她的耳垂上,故意邪笑道:“会啊……”
庭院一角,绿荫葱葱。本不显眼的角落,此刻却因为一名白衣人儿的出现变得光芒四射。
纳兰仙坐在简单的木制小秋千上,随风摇荡。稍一晃动,旧木上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
“果然是太旧了……”
这秋千是十三岁的白皓月亲手做的,虽然当时的目的只是想把年幼的弟弟荡上天空,看他被吓得痛哭惨叫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这小秋千竟然能留到今日——难道时间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漫长?
八年离家,仿若南柯一梦。
目光扫过树荫后面,他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要怎么决定是你自己的事,即使真要说,也该向小猪猪报告,而不是我。”
树后的人眼神微转,并没有回话。
纳兰仙轻晃秋千,白衣如风,一种说不出的意境凝聚在这千娇百媚的雪色身影上:“那晚的话,你果然听到了。”
青雷低下头,望着远处凉亭中正和茹月比赛吃肉包子的少女,久久才道:“既然是她的希望,我当然……”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长久以来心里都是一片空白,忽然一下子拥有这么多,反而难以适应。
少女担忧的神色,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想到自己单方面给出的承诺,会害她那么忧心。
“她又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即使没有你的时刻守护,也一样能笑容满面。”纳兰仙跃下秋千,走向凉亭,将话丢给持续沉默的人,“所以你可以更自私一点儿,别老是看着她,也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青雷明白是他自己的心思在作祟,本来就没有任何人是为另一个人而活的。所谓的守护,是他仅有的付出方式。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而那个少女给的却太多,多到将他残缺的心塞得满满的,甚至溢出。
他深深叹了口气。
他终究要学会成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
初秋的凉意渐渐开始渗入皮肤里,随心刚想着该考虑换置厚衣了,茹月已捧来一大堆冬衣,逐件让她试了又试,满头华钗换了又换,连哄带骗加威胁,毫不掩饰到以配剑架在随心的颈子上,非将她打扮满足了才肯拍拍手离开。
纳兰仙本就俊雅到超凡脱俗的程度,穿什么都素白如雪,呵气成霜。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师傅老老实实换回普通男子的装扮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明明之前在仙人阁时已看过他花魅胜仙的冬装扮相,可那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奸恶无比、妖邪欺人的超级变态老板,闪避他的折磨都怕来不及,哪有空闲仔细欣赏。
不过一年光阴,究竟是谁改变了谁?
看起来依然奸恶妖邪的他,依然天然懵懂的她,但总有些奇怪的小东西冥冥中起了变化,挠得她莫名的痒,只是不知这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只有青雷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白月仙庄的任何衣装,依旧穿着一身旧衣,冷漠难近。随心寻思着,嗯,习惯了独身一人的小野猫果然不肯轻易亲近人,总要找机会亲自帮他置换一新才行。
清晨骤然一段急雨,如断肠人的泪水,淅淅沥沥,难成歌诗。随心憋了大半天,总算等到放晴,立即拽起茹月的后衣领欢呼着飞奔出屋子,四处乱窜。她向来好动成性,比起规规矩矩地待在屋中,反而更喜欢在山野树林间钻来钻去。
鸟儿、清风,数不出名字的野花,绿绿葱葱的参天大树,各种奇特的甲虫和小动物,全部透着雨后的清新芳盈。两个野丫头追了半天的野狐,吓得野狐险些口吐白沫患上末期心脏病。
两人玩儿得正开心,草丛中突然冒出一个顶着满脑袋草屑和乱发的小丫头。随心歪着脑袋想起,好像……今日一整天没见到师傅了?
师傅跑哪里去了呢?
傍晚的天空难得万里无云,全是一片渲染成魔邪的橘红,照得红尘几乎都要变成一片妖冶的胭脂色,艳得能淌出血来。
侧面山坡上的六角亭顶上,立着一个白衣男子。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面对夕阳如毒,不言不笑地站了很久很久。看日月变换,风冷成冰,始终一动不动。仿佛他根本不是人,仅仅是一尊太过于完美的玉石雕像。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漆黑色的桃花媚眼,仿佛透过遥远的橘色夕阳看到另一个非常遥远的异世界。那么唯美如仙的容貌气质,不沾丝毫凡尘气息,偏又白得几近透明,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般,分外孤冷倨傲,刺眼成魔。
也是。对这花花尘世来说,他算得了什么呢?
便是外表再美丽耀眼,终究是六道轮回中一抹平凡小魂,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便是今日就消失在此处,又有谁会为他多一份怀念?
他自嘲地笑了笑。傲慢的人兴许都如此,傲到极点,其实不过都是为了掩饰心底那道深不可测的重重自卑。
而他,偏偏又是当中的佼佼者。
脚底下,身后方,六角亭顶一双小手突然冒出,然后,是一张淌满汗水的小脸儿。
“呼……”
她深吐一口气,千辛万苦地,总算是攀上来了!她手脚并用加快速度,顺利地爬上亭顶,然后一ρi股坐在师傅脚边,拼命喘气。唉,爬树的技巧她是熟练无比,不过这六角亭又滑又没落脚点,实在不太好爬!天知道师傅莫名其妙地跑这么高干啥?吃饱了撑着穿一身白衣到这儿来装观音像?
她歪着脑袋,瞥瞥身侧的纳兰仙。可他好像根本没看到她,兀自继续盯着远处沉没中的夕阳,别说话语,连平日随脸携带的妖冶媚笑都吝啬一个。
好像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人,再无其他。
整个天下,就只有他一人。
她也不打搅他,抱着腿静静坐着,半懂不懂地盯着那个掺了十斤鹤顶红的夕阳。半晌,他才歪过头,瞅着傻愣愣的她轻笑:“你爬上来干什么?”
难得师傅恢复答理她,她忙打起精神,也顾不上疲累,拼命眨眼眨得眼球都快滚出来了,极度谄媚:“那个……体贴的小徒我来看看师傅有没有什么需要啊!”
纳兰仙低下头,似笑非笑。随心有些意外。师傅明明和平时一样在笑,但此时此刻,却分外孤远,眼里根本全无笑意,好像只是一个扯动皮囊面具的动作,不带丝毫感情。
他邪笑如妖:“我没东西需要,你回去吧。”
她心头“咯哒”一声,因为他这个笑容虚伪的表情,半天才反应过来:“可是……师傅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吧?我记得师傅早上就不见了,午饭时也没回来。”她放软了声调,说不出是为了他一天没吃东西,还是为了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隐隐心疼:“至少,总要吃饭的。”
吃绝对是她的人生至爱,如果江湖排名是按照食量来排的,她肯定是无人能撼动的天下第一!若叫她一餐不吃?哇塞,光想象就浑身冷战恶心!她的人生哲理就是宁可多吃活活撑死,也决不能饿到一顿。她无法明白,怎么师傅能撑着一天都不吃饭呢?
纳兰仙笑而不语,似乎吃饭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身躯上的饥饿和生存需求,都不过是一种表面的欲望,就像这幅美丽的皮囊,肤浅到可以随时抛弃,无任何留恋。
奇怪,她有说什么好笑的话吗?怎么师傅老低头光是笑?师傅就是这样,刚以为只是一个坏心眼的美丽男子,他又会露出负伤的深深绝望,或者像现在,人明明近在咫尺,眼神却远到好像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叫她无端恐惧。
她学着他的模样,望向他所望着的遥远天边。很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艳若胭脂的夕阳已经大半都沉入天际,有些模糊不清,欲死前的挣扎,于是更夺目泫然。
她眨眨眼,微缩缩娇小的身子,随口问:“晚上会下雪吗?”
“应该还没到时候,但可能会结薄霜。”他的声音答得分外遥远,不比这凄寒的天气多几分温度。
她就蹲在他脚边,抱着腿,歪头望着远处渐渐消失沉没的最后一线光芒。久久,手指有些僵,可还是不动。
因为他没有移动半分,所以她也全无离开的意思。
站在这高高的孤独亭顶,看着天地如何一步步被黑暗淹没,好像慢慢地,她有些明白他立在这里一整天望着天边的原因。
世界,真的很大很大,无论怎么努力踮起脚,伸展身体,也不可能将天空尽收眼底。她知道自己很渺小,没有厉害的武学,没有渊博的知识,也没有挽留任何过去的能力。
可此时她才第一次发现,美倾天下、武功盖世、无所不能的师傅,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如此清瘦单薄的男子。和这个巨大到无边无际的天地相比,他纤瘦脆弱到似乎随时会消散化灰。
与他倨傲的表情彻底相反的孤独,深深盘旋着他。
她低下头,轻轻呵气到冻僵的手指上,微微发着抖。突然一件厚厚暖暖带着他的体温的白色外衣盖住她小小的身躯,她抬起头,在日月交替的彷徨中,他唯美夺目的笑颜也变得异常模糊,看不清晰:“你回去吧,如果变成小病猪,可是会有两个人来杀我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