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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二

“现在是看不见了,如果你早认识我几年,我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我拉拉孩子的头发。

“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汤米热烈的追问着。

“在那边,那颗星的下面住着他们。”

“真的,你没骗我?”“真的。”“如果是天使,你怎么会离开他们呢?我看还是骗人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不明白,不觉得这两个天使在守护着我,连夜间也不合眼的守护着呢!”

“哪有跟天使在一起过日子还不知不觉的人?”

“太多了,大部分都像我一样的不晓得哪!”“都是小孩子吗?天使为什么要守着小孩呢?”

“因为上帝分小孩子给天使们之前,先悄悄的把天使的心装到孩子身上去了,孩子还没分到,天使们一听到他们孩子心跳的声音,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天使是悲伤的吗?你说他们哭着?”

“他们常常流泪的,因为太爱他们守护着的孩子,所以往往流了一生的眼泪,流着泪还不能擦啊,因为翅磅要护着孩子。即使是一秒钟也舍不得放下来找手帕,怕孩子吹了风淋了雨要生病。”“你胡说的,哪有那么笨的天使。”汤米听得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把自己挂在木栅上晃来晃去。

“有一天,被守护着的孩子总算长大了,孩子对天使说——要走了。又对天使们说——请你们不要跟着来,这是很讨人嫌的。”“天使怎么说?”汤米问着。

“天使吗?彼此对望了一眼,什么都不说,他们把身边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要走的孩子,这孩子把包袱一背,头也不回的走了。”“天使关上门哭着是吧?”

“天使们那里来得及哭,他们连忙飞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孩子,孩子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天使们都老了,还是挣扎着拚命向上飞,想再看孩子最后一眼。孩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的小黑点也看不到了,这时候,两个天使才慢慢的飞回家去,关上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的流下泪来。”

“小孩到哪里去了?”汤米问。“去哪里都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老天使,他们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心,翅膀下没有了要他们庇护的东西,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可是撑了那么久的翅膀,已经僵了,硬了,再也放不下来了。”“走掉的孩子呢?难道真不想念守护他的天使吗?”

“啊!刮风、下雨的时候,他自然会想到有翅膀的好处,也会想念得哭一阵呢!”“你是说,那个孩子只想念翅膀的好处,并不真想念那两个天使本身啊?”为着汤米的这句问话,我呆住了好久好久,捏着他做的纸天使,望着黄昏的海面说不出话来。

“后来也会真想天使的。”我慢慢的说。

“什么时候?”“当孩子知道。他永远回不去了的那一天开始,他会日日夜夜的想念着老天使们了啊!”

“为什么回不去了?”“因为离家的孩子,突然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也长了翅膀,自己也正在变成天使了。”

“有了翅膀还不好,可以飞回去了!”

“这种守望的天使是不会飞的,他们的翅膀是用来遮风蔽雨的,不会飞了。”“翅膀下面是什么?新天使的工作是不是不一样啊?”

“一样的,翅膀下面是一个小房子,是家,是新来的小孩。是爱,也是眼泪。”“做这种天使很苦!”汤米严肃的下了结论。“是很苦,可是他们以为这是最最幸福的工作。”

汤米动也不动的盯住我,又问:“你说,你真的有两个这样的天使?”“真的。”我对他肯定的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在一起?”

“我以前说过,这种天使们,要回不去了,一个人的眼睛才亮了,发觉原来他们是天使,以前是不知道的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汤米耸耸肩。

“你有一天大了就会懂,现在不可能让你知道的。有一天,你爸爸,妈妈——”汤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大声的说:“我爸爸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在学校教书,从来不在家,不跟我们玩;我妈妈一天到晚在洗衣煮饭扫地,又总是在骂我们这些小孩,我的爸爸妈妈一点意思也没有。”

说到这儿,汤米的母亲站在远远的家门。高呼着:“汤米,回来吃晚饭,你在哪里?”

“你看,噜不噜苏,一天到晚找我吃饭,吃饭,讨厌透了。”

汤米从木栅门上跳下来,对我点点头,往家的方向跑去,嘴里说着:“如果我也有你所说的那两个天使就好了,我是不会有这种好运气的。”汤米,你现在不知道,你将来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相思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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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

电视机里单调的报数声已经结束了,我的心跳也回复了正常,站起来,轻轻的关上电视,房间内突然的寂静使得这特别的夜晚更没有了其它的陪衬。

“去睡了。”我说了一声,便进卧室去躺下来,被子密密的将自己盖严,双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哭柳被风拍打着,夜显得更加的无奈而空洞,廊外的灯光黯淡的透过窗帘,照着冰冷的浅­色­的墙,又是一般的无奈,我趴在枕上,叹了口气,正把眼睛合上,就听见前院的木栅被人推开的声音。

“荷西!三毛!”是邻居英格在喊我们。

“嘘,轻一点,三毛睡下了。”又听见荷西赶快开了客厅的门,轻轻的说。“怎么那么早就上床了?平日不是总到天亮才睡下的?”英格轻轻的问。“不舒服。”荷西低低的说。

“又生病了?”惊呼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什么病?怎么明天一定会好呢?”“进来吧!”荷西拉门的声音。

“我是来还盘子的,三毛昨天送了些吃的来给孩子们。”

“怎么病的?我昨天看她蛮好的嘛!”英格又问。

“她这病颠颠倒倒已经七八天了,今天最后一天,算准了明天一定好。”“怎么了?”“心病,一年一度要发的,准得很。”

“心脏病?那还了得!看了医生没有?”

“不用,嘿!嘿!”荷西轻轻笑了起来。

“心脏没病,是这里——相思病。”荷西又笑。

“三毛想家?”“不是。”“难道是恋爱了?”英格好奇的声音又低低的传来。

“是在爱着,爱得一塌糊涂,不吃,不睡,哭哭笑笑,叹气摇头,手舞足蹈,喜怒交织,疯疯癫癫弄了这好几日,怎么不病下来。”“荷西,她这种样子,不像是在爱你吧?”英格又追问着。

“爱我?笑话,爱我——哈——哈——哈!”

“荷西,你真奇怪,太太移情别恋你还会笑。”

“没关系,今天晓得失恋了,已经静静去睡了,明天会醒的。”“这样每年都发一次?你受得了吗?”

“她爱别的。”荷西简单的说。

“看你们平日感情很好,想不到——”

“英格,请不要误会,三毛一向不是个专情的女人,不像你,有了丈夫孩子就是生命的全部。她那个人,脑子里总是在跑野马,我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小部分而已。”

“也许我不该问,三毛发狂的对象是每年一换还是年年不同的呢?”“啊!她爱的那个是不换的,冬天一到,她就慢慢痴了。天越冷越痴,到了最后几天,眼看美梦或能成真,就先喜得双泪交流,接着一定是失恋,然后她自己去睡一下,一夜过去,创伤平复,就好啦!再等明年。”

“哪有那么奇怪的人,我倒要——”

“坐下来喝一杯再走吧!要不要点樱桃酒?”

“不会吵到三毛吗?”英格低声说。

“不会,这时候一定沉沉睡去了,她这七八天根本没睡过觉,硬撑着的。”“其实,三毛的确是爱得神魂颠倒,对象可不是人,英格,你大概误会了。”荷西又说。

“可是——你说得那么活龙活现——我自然——”

“唉!那个东西弄得她迷住了心,比爱一个人还可怕呢!”

“是什么东西?”“七千五百万西币。”(注:五千万台币。)

“在哪里?”英格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你看我——”英格又不好意思的在抱歉着。

“事情很简单,三毛每年一到圣诞节前,她就会把辛苦存了一年的铜板都从扑满里倒出来,用­干­净毛巾先擦亮,数清楚,再用白纸一包一包像银行一样扎起来,只差没有去亲吻膜拜它——”“要买礼物送你?”“不是,你听我讲下去——她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吃的,穿的从来不讲究,放着那一堆铜板,连个四百块钱的­奶­油蛋糕也不肯买给我。一年存了快一万块,三个扑满胀得饱饱的,这下幻想全都生出来了,拿个小计算机,手指不停的在上面乱点——”“做什么?不是数出来近一万块了吗?”

“买奖券,那堆钱,是三毛的鱼饵,只肯用来钓特奖的,看得死紧。”“那个小计算机是她算中奖或然率的,一算可以算出成千上万的排列来。开奖前一天,凑足了一万,拖了我直奔奖券行。这时候她病开始显明的发出来了,脸­色­苍白,双腿打抖,她闭上眼睛,把我用力推进人群,一句话也不说,等在外面祷告,等我好不容易抢到十张再挤出来,她啊——”

“她昏倒了?”“不是——她马上把那一大卷写在­干­净卫生纸上的数目字拿出来对,看看有没有她算中的号码在内,反正写了满天星斗那么多的数字,总会有几个相似的。她也真有脸皮,当着众人就拿起奖券来亲,亲完了小心放进皮包里。”

“不得了,认真的啦!”

“认真极了。我对她说——三毛,如果你渴慕真理也像渴慕钱财这样迫切,早已成了半个圣人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奖券也是上帝允许存在的一种东西,金钱是上帝教给世人的一种贸易工具,不是犯法的,而且,钱是世界上最­性­感、最迷人、最不俗气的东西。只是别人不敢讲,她敢讲出来而已。”屋外传来英格擤鼻涕的声音,想来她被荷西这一番嚼舌,感动得流泪了吧!“你说到她买了奖券——”英格好似真哭了呢,鼻音忽然重了。“哪里是奖券,她皮包里放的那十张花纸头,神智不清,以为是一大片农场放在她手里啦!”

“农场?”“我跟三毛说,就算你中了特奖七千五百万,这点钱,在西班牙要开个大农场还是不够的。”

“原来要钱是为了这个。”

“三毛马上反过来说啦——谁说开在西班牙的,我问过费洛尼加的先生了,他们在南美巴拉圭做地产生意,我向他们订了两百公顷的地,圣诞节一过就正式给回音。”

“这是三毛说的?”“不止哪——从那时候起,每天看见隔壁那个老园丁就发呆,又自言自语——不行,太老了,不会肯跟去——。随便什么时候进屋子,三毛那些书又一年一度的搬出来了——畜牧学,兽医入门,牧草种植法——都摊在巴拉圭那张大地图上面,她人呢,就像个卧佛似的,也躺在地图上。”

“拉她出去散散步也许会好,给风吹吹会醒过来的。”英格在建议着。“别说散步了,海边她都不肯去了。相反的,绕着大圈子往蕃茄田跑,四五里路健步如飞。每天蹲在蕃茄田加纳利人那幢小房子门口,跟人家谈天说地,手里帮忙捣着­干­羊粪做肥料,一蹲蹲到天黑不会回来。”

“跟乡下人说什么?”“你说能在说什么——谈下种、收成、虫害、浇肥、气候、土壤——没完没了。”“她以为马上要中奖了?”

“不是‘以为’,她心智已经狂乱了,在她心里,买地的钱,根本重沉沉的压在那里,问题是怎么拿出来用在农场上而已——。还说啊——荷西,那家种蕃茄的人我们带了一起去巴拉圭,许他们十公顷的地,一起耕一起收,这家人忠厚,看不错人的。我听她那么说,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告诉我,船票也买好了吧?这一问,她马上下床跑到书房去,在抽屉里父父一摸。再进来,手里拿了好几张船公司的航线表格,我的老天爷!”“都全了?”“怎么不全,她说——意大利船公司一个月一班船,德国船公司,两个月也有一次,二等舱一个人四百美金管伙食。到阿根廷靠岸,我们再带两辆中型吉普车,进口税只百分之十二;如果是轿车,税要百分之一百二十;|­乳­牛经过阿根廷去买,可以在巴拉圭去交牛——这都是她清清楚楚讲的。”荷西说。“病得不轻,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看心理医生?”

“哪里来得及去请什么医生。前两天,我一不看好她,再进房子来,你知道她跟谁坐在我们客厅里?”

“谁?医生?”“医生倒好罗!会请医生的就不是病人啦!上条街那个卖大机器给非洲各国的那个德国商人,被她请来了家里,就坐在这把沙发上。”“三毛去请的?”“当然啦!急诊似的去叫人家,两个人叽叽喳喳讲德文,我上去一看,满桌堆了铲土机的照片和图样,三毛正细心在挑一架哪!一千七百万的机器,三毛轻轻拿在手里玩。‘三毛,我们不要铲土机,家里这三四坪地,用手挖挖算啦!’我急着说。‘奇怪,荷西先生,您太太说,两百公顷的原始林要铲清楚,我们正在研究交货地点呢,怎么会不需要?’那个德国商人狠狠的瞪着我,好似我要毁了他到手的生意似的。”荷西的声音越说越响。“圣诞节一过,就给您回音,如果交易不成,明年还有希望——三毛就有那个脸对陌生人说大话。我在一旁急得出汗,不要真当她神经病才好。”荷西叹着气对英格倾诉着。

“她热恋着她的特奖奖券,自己不肯睡,夜间也不给旁人睡,刚刚闭上眼,她啪一下打人的脸——荷西,小发电机是这里带去,还是那边再买。睡了几秒钟,她又过来拔胡子——

种四十公顷无子西瓜如何?南美有没有无子西瓜。我被她闹不过,搬去书房;她又敲墙壁——二十头|­乳­牛,要吃多少公顷的牧草?牛喝不喝啤酒?听不听音乐!猪养不养?黑毛的好还是白毛的好?“这个人日日夜夜谈她的农场,奖券密封在一个瓶子里,瓶子外面再包上塑料袋,再把澡缸浸满了水,瓶子放在水里。不开奖不许洗澡,理由是——这样失火了也不会烧掉七千五百万——。”“疯得太厉害了,我怎么不知道?”英格惊吓得好似要逃走一般。“前几天,米蓝太太要生产,半夜把我叫起来,开车进城,医院回来都快天亮了,我才把自己丢进梦乡,三毛又拚命拿手指掐着我,大叫大嚷——母牛难产了,快找兽医。”

“还得养鸽子。有一日她花样又出,夜间又来跟我讲——

那种荒山野地里,分一些鸽子去给兽医养,养驯了我们装回来,万一动物有了病痛,我们一放鸽子,飞鸽传书,兽医一收到信,马上飞车来救牛救羊,这不要忘了,先写下来。”

“啧!啧!疯子可见也有脑筋!”英格叹息着。

“咦!请你不要叫她疯子,三毛是我太太,这么叫我是不高兴的哦!”荷西突然护短起来。

“明明是——怎么只许你说,不许别人叫?”

“你听我讲嘛!”“是在听着啊!说啊!”

“再说什么?唉!她这几天说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还说中文哪,什么——红玉堂,赤花鹰,霹雳骧,雪点雕……。”

“这是什么东西?”“我也问她啊——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也不看我,脸上喜得要流泪似的说——马啊!连马也没听说过吗?都是我的马儿啊!”“人是发痴了,心是不呆,台湾家人,马德里我的兄弟们都还记得。她说——弟弟们不要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十支火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色­们管帐兼管我们;又叫——荷西,荒地上清树时,留下一颗大的来,做个长饭桌,人多吃饭要大桌子,妈妈的中国大锅不要忘了叫她带来——。”“不得了,胡言乱语,弥留状态了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毛,是个可爱的女人。”

“荷西,这相思病会死吗?”

“怕的是死不了,这明年再一开奖,她棺材里也蹦出来抢奖券哦!”“如果要心理医生,我倒认识一个,收费也合理。”

“医生来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己清清楚楚画出来了,在这儿,你看。”“啊!这原来是农场蓝图啊?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画在你们白墙上的。”“房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牛房猪舍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怕­鸡­瘟。进农场的路只有一条。这个她放四把火枪,叫我大哥守。仓库四周不种东西,光光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豆,牧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间放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蔬菜是不卖的,只种自己要吃的,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中了特奖不去享受,怎么反而弄出那么多工作来,要做农场的奴隶吗?”“咦!农场也有休闲的时候。黄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回廊上,三毛说,让姐姐去弹琴,她呢,坐在一把摇椅上,换一件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来,在暮­色­里摇啊摇啊的听音乐,喝柠檬汁;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叫她——妹妹,快进来,不要着凉了啊。”

“好一幅乱世佳人的图画。”

“就是,就是!”荷西沉醉的声音甜蜜缓慢的传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三毛怎么也不叫我?我们朋友一场,有这样的去处,总得带着我们一起……”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经传染到英格了。匆匆披衣出来一看,荷西与英格各坐一把大沙发,身体却像在坐摇椅似的晃着晃着,双目投向遥远的梦境,竟是痴了过去。

我不说话,去浴室拿了两块湿毛巾出来,一人额上一块替他们放好,打开收音机,电台也居然在报中奖的号码。

回头看荷西,他正将一个五十块钱的铜板轻轻的丢进扑满里去。这时收音机里改放了音乐,老歌慢慢的飘散出来——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一个都在寻找希望……

痴人说梦,在我们的家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个。

《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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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达尼埃是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独自在家附近散步,已经是夜间十点多钟了。当我从海边的石阶小步跑上大路预备回去时,在黑暗中,忽然一只大狼狗不声不响的往我唬一下扑了上来,两只爪子刷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热呼呼的嘴对着我还咻咻的嗅着,我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失去控制的尖叫了起来,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人狗僵持了几秒钟,才见一个人匆匆的从后面赶上来,低低的喝叱了一声狗的名字,狗将我一松,跟着主人走了,留下我在黑暗中不停的发抖。“喂!好没礼貌的家伙,你的狗吓了人,也不道个歉吗?”我对着这个人叫骂着,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再一看,是个孩子的背影,一头卷发像棵胡萝卜似的在月光下发着棕红的颜­色­。“没教养的小鬼!”我又骂了他一句,这才迈步跑回去。“是谁家的红发男孩子,养着那么一只大狼狗。”在跟邻居聊天时无意间谈起,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阵我的一个女友来问我:“三毛,上条街上住着的那家瑞士人家想请一个帮忙的,只要每天早晨去扫扫地,洗衣服,中午的饭做一做,一点钟就可以回来了,说是付一百五十美金一个月,你没孩子,不如去赚这个钱。”

我当时自己也生着慢­性­的­妇­人病,所以对这份差事并不热心,再一问荷西,他无论如何不给我去做,我便回掉了那个女友。瑞士人是谁我并不知道。

再过了不久,我入院去开刀,主治医生跟我谈天,无意中说起:“真巧,我还有一个病人住在你们附近,也真是奇迹,去年我看她的肝癌已经活不过三四个月了,他们一家三口拚死了命也要出院回家去聚在一起死,现在八九个月过去了,这个病人居然还活着。苦的倒是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双腿残废的父亲,病危的母亲,一家重担,都叫他一个人担下来了。”

“你说的是哪一家人啊!我怎么不认识呢?”

“姓胡特,瑞士人,男孩子长了一头红发,野火似的。”

“啊——”荷西与我恍然大悟的喊了起来,怎么会没想到呢,自然是那个老是一个人在海边的孩子了嘛。

知道了胡特一家人,奇怪的是就常常看见那个孩子,无论是在市场、在邮局、在药房,都可以碰见他。

“喂!你姓胡特不是?”有一天我停住了车,在他家门口招呼着他。他点点头,不说话。“你的狗怪吓人的啊!”他仍不说话,我便预备开车走了。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达尼埃,是谁在跟你说话啊?”这孩子一转身进去了,我已发动了车子,门偏偏又开了。

“等一等,我母亲请你进去。”“下次再来吧!我们就住在下面,再见!”

第二天下午,窗子被轻轻的敲了一下,红发孩子低头站着。“啊!你叫达尼埃是不?进来!进来!”

“我父亲、母亲在等你去喝茶,请你去。”他是有板有眼的认真,不再多说一句闲话。

“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推门走进了这家人的大门,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的气氛马上围上来了,空气亦是不新鲜,混合着病人的味道。

我轻轻的往客厅走去,两个长沙发上分别躺着中年的一男一女,奇怪的是,极热的天气,屋里还生着炉火。

“啊!快过来吧!对不起,我们都不能站起来迎接你。”

“我们姓葛罗,你们是胡特不是?”我笑着上去跟两个并排躺着的中年男女握握手。

“请坐,我们早就知道你了,那一阵想请你来帮忙,后来又说不来了,真是遗憾!”主­妇­和蔼的说着不太流畅的西班牙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人震惊。“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当时不知道您病着。”我笑了笑。“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着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粗声粗气的说着。“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着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壶、糖缸、牛­奶­、点心和纸餐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他的醉态并不显著,只是他呼喝着儿子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女主人鲁丝有点窘迫的说,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忙去的儿子。“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迫,因为我突然看到尼哥拉斯用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

认识了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我因为看过好几次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动粗,心中对这个残废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着。

“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着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又生了肝癌,他心情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情他。残而不废,他有手、有脑,十二年的时间不能振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这样叫面对现实吗?”“达尼埃那个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丝真了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总是微笑着。”我又说着。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车,荷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

“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

“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起不来嘛!”我顺口问着。“妈妈爱吃,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

“你会做蛋糕?”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不敢相信的表情吧。“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

“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的。”我啧啧的摇着头。“妈妈爱吃,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

“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时间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

“谢谢!”达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着他一头乱发,心里想着,如果我早早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吧!

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干­。”我尝了一小块,从心里称赞起他来。“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鸡­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鸡­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鸡­?”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鸡­,一个花园,都是你在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床,喂­鸡­、扫­鸡­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机里、喂猫狗、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车上学。下午五点回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把­干­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床,给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饭,这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了,他的时间是密得再也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经是不存在的了。有时候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

“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夜游回来后感喟的说着。“怎么?顽皮吗?”“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分一秒的记挂着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着大人吧!”

“人说呣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了,下次不叫他也罢,真是个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尼哥拉斯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大醉大哭,达尼埃白天在学校,晚上陪母亲,在家的父亲他千托万托我们,见了真令人鼻酸。鲁丝抽完了腹水,又拖着气喘喘的回来了。

鲁丝出院第二日,达尼埃来了,他手里拿了两千块钱交给我。“三毛,请替我买一瓶香侬五号香水,明天是妈妈生日,我要送她。”“啊!妈妈生日,我们怎么庆祝?”

“香水,还有,做个大蛋糕。”

“妈妈能吃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眼睛忽一下红了。

“蛋糕我来做,你去上学,要听话。”我说。

“我做。”他不再多说,返身走了。

第二日早晨,我轻轻推开鲁丝家的客厅,达尼埃的蛋糕已经静静的放在桌上,还Сhā了蜡烛,他早已去上学了。

稻草人手记

我把一个台湾玉的手镯轻轻的替鲁丝戴在手腕上,她笑着说:“谢谢!”那天她已不能再说话了,肿胀得要炸开来的腿,居然大滴大滴的在渗出水来,吓人极了。

“鲁丝,回医院去好不好?”我轻轻的问她。

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坐在一旁看着的尼哥拉斯又唏唏的哭了起来,我将他推到花园里去坐着,免得吵到已经气如游丝的鲁丝。

当天我一直陪着鲁丝,拉着她的手直到达尼埃放学回家。那一整夜我几乎没有睡过,只怕达尼埃半夜会来拍门,鲁丝铅灰­色­的脸已经露出死亡的容貌来。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的睡去,听见荷西在院里跟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达尼埃。

我跳了起来,趴在窗口叫着:“达尼埃,怎么没上学?是妈妈不好了?”达尼埃污脏的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脸上一片茫然。“鲁丝昨天晚上死了。”荷西说。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来,赶紧穿衣服,眼泪蹦了出来,快步跑出去。“人呢?”我跺着脚问着达尼埃。

“还在沙发上。”“爸爸呢?”“喝醉了,没有叫醒他,现在还在睡。”

“什么时候死的?”“昨晚十一点一刻。”“怎么不来叫我们?”我责问他,想到这个孩子一个人守了母亲一夜,我的心绞痛起来。

“达尼埃,你这个晚上怎么过的?”我擦着泪水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乱发,他呆呆的像一个木偶。“荷西,你去打电话叫领事馆派人来,我跟达尼埃回去告诉尼哥拉斯。”“荷西,先去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叫了医生来,再来摇醒他。”达尼埃镇静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比我们成年人还要懂得处理事情。“现在要顾的是父亲。”他低声说着。

鲁丝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习俗是亲人要抬,达尼埃和荷西两个人从教堂抬到不远的墓地。

达尼埃始终没有放声的哭过,只有黄土一铲一铲丢上他母亲的棺木时,他静静的流下了眼泪。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样继续要活下去,不必达尼埃说,我们多多少少总特别的在陪伴不能行动的尼哥拉斯,好在他总是酒醉着,酒醒时不断的哭泣,我倒情愿他醉了去睡。

尼哥拉斯总是在夜间九点多就上床了,鲁丝死了,达尼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时间到我们家来,夜间一同看电视到十一点多。“达尼埃,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我们聊天时谈着。

“做兽医。”“啊!喜欢动物,跟妈妈一样。”

“这附近没有兽医,将来我在这一带开业。”

“你不回瑞士去?”我吃惊的问。

“这里气候对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

“你难道陪爸爸一辈子?”

他认真而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觉得有点羞愧。“我是说,达尼埃,一个人有一天是必须离开父母的,当然,你的情形不同。”他沉默了好一阵,突然说:“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母。”“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是领来的。”“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骇了一跳。“不是秘密,我八岁才被孤儿院领出来的,已经懂事了。”

“那你——你——那么爱他们,我是说,你那么爱他们。”

我惊讶的望着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震撼得说不出别的话来。“是不是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样?”达尼埃笑了一笑。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达尼埃。”

我喃喃的望着面前这个红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粒芥草。

《他们说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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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三毛

丹扉:

尚是“无名小卒”时

有些作品,当作者尚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向我推荐或介绍,是我自己碰上读到,就觉得十分明畅顺心;从此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迄今多读,这份感受依然没有改变。三毛便是这类作者之一。

司马中原:

仰望一朵云

如果生命是一朵云,它的绚丽,它的光灿,它的变幻和飘流,都是很自然的,只因它是一朵云。三毛就是这样,用她云一般的生命,舒展成随心所欲的形象,无论生命的感受,是甜蜜或是悲凄,她都无意矫饰,行间字里,处处是无声的歌吟,我们用心灵可以听见那种歌声,美如天籁。被文明捆绑着的人,多惯于世俗的繁琐,迷失而不自知,读三毛的作品,发现一个由生命所创造的世界,像开在荒漠里的繁花,她把生命高高举在尘俗之上,这是需要灵明的智慧和极大的勇气的。

朱西宁:

唐人三毛

三毛那样喜气洋洋的孤军深入,不独要辛苦的迎对撒哈拉沙漠和沙哈拉威,而是欢喜不尽那些比沙漠和阿拉伯人更其不毛之地的今之中东文化和西洋文化。

不是说她在那般低文化前,便浅薄的种族优越感起来;若说她有优越感,也决不是西洋那种动物身而血统­性­的竟就傲慢起来;若说她有傲慢,也决不能是那种心虚的自大和变相的自卑;若说她有自大或自卑,又也决不曾用施舍来炫耀甚么,报复甚么。而三毛她本就没有一星星的优越感、傲慢、自卑自大、或炫耀和报复。因为中国人的气质里从没有过这些卑贱和贫寒。他国人每称中国人为唐人,三毛才真的配是唐人那种多血的结实、泼辣、俏皮、和无所不喜的壮阔。三毛是直令人疼惜的叨念起到得宋明便统被闭进卧室之前的唐代女子;她的潇湘挥洒和柔中的强大,便令该是李白子夜歌的“……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回舟下待月,归去越王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彭歌:

沙漠奇葩

我也很喜欢三毛的作品。说是“也”,因为实在是有很多人都有同好的缘故。但大家喜欢的理由可能不尽相同。我喜欢的是她那种爽朗的­性­格,好像很柔弱,其实却很刚强。她把很多凄怆的际遇,都能写得生气勃发,洒脱浑厚,她不是不知忧愁伤感,但在生命里还有比伤感更强的东西。我想,应该说,她的文章好,她的心更好;到了天涯异域,就更磨砺生光,沙漠里也有奇葩。

痖弦:

穿裙子的尤里西斯

中国传统文学中也有很多异国历险的描述,《镜花缘》或可与荷马的《奥德赛》相比拟,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林之洋或尤里西斯却是一位中国女孩子。她渡重洋、履荒漠,以中国人特有的广博的同情,任侠的­精­神,以东方女­性­不常见的潇洒相诙谐,生动地记述了她壮阔的世界之旅的见闻与感受。她,便是取了一个常常使我有一种“小可怜”联想的笔名的三毛。我认为三毛作品之所以动人,不在文字的表面,不在故事的机趣,也不在作者特殊的生活经验,而是在这一切背后所蕴藏的作者的那颗爱心。我喜欢她对她所见到的悲苦小人物的那种感同身受的入微观察,我更欣赏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对人­性­恶的一面的鞭笞。这是我们现代散文中所少见的,很少有作品能够给我这样的感受。

晓风:

落实的雨滴

我总是还没有看她的东西就先感动了,感动我的是她那个人,以及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初识她时,我大学,她中学,教会的许多女孩子里,她是极特殊的一个,白皙、美丽,而又稍稍不安,简直就像天生下她来去属于那年头流行的又玄又冷的存在主义似的。

十几年过去,她虽不落地,却也生了根,她变成了一个女子,能烤蛋糕,能洗衣服,能在沙漠中把陋室住成行宫,能在海角上把石头绘成万象,她仍浪漫,却被人间烟火熏成斑斓动人的古褐­色­。三毛的流行说明了什么?它说明我们都曾爱飘逸的云,但终于我们爱上了雨,低低地,把自己贴向大地贴向人生的落了实的一滴雨。

隐地:难得看到的好戏

三毛岂仅是一个奇女子?三毛是山,其倔强坚硬,令人肃然起敬。三毛是水,飘流过大江南北,许多国家。三毛是一幅山水画,闲云野鹤,悠哉游哉。三毛当然更是一本书,只要你展读,就能浑然忘我,忧愁烦恼一扫而空,仿佛自己已告别“俗世”,走进了一个趣味盎然的“卡通世界”和“漫画王国”,所以三毛自然也是一出戏,人生中的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

薇薇夫人:

真正生活过的人

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应该不会成为“三毛迷”的,因为我已经不会把梦幻和真实的生活搅混在一起了。

我迷三毛是因为她在“浪漫的流浪”以外,那一份对人­性­的悲悯,对生活真义的认知,以及对婚姻的洒脱(不是随便)。譬如她说: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听听看,有多少妻子是这样洒脱的?

“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这是我对三毛的认识,那么多人喜爱读她的文章,我不用再锦上添花说什么了。

《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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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

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不变的一件旧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语。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他那架昂贵的相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进四周的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

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着那么一丝神秘。

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

“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乱茭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

“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

“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

“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

“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

“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

“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

“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

“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怕,我们出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

“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说。“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着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

“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着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

“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

“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也是神经。

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真有水晶石吗?”“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

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嗯!”“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背,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又躺了好一会儿,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

“外面。”也低声答着。

“还有人在吗?”“三个都没睡呢!”“三毛——”“嗯?”“不要吓黛奥。”“知道了,你睡。”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伊底斯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伊底斯说。

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老是在旅行。”

“旅行?”米盖又问。“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一句。

“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着眼睛反问他。

“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他暧昧的笑了一下。“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

“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

“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

“你看过?”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叫喊着——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

“还在裂?”马诺林问着。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

“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

“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

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

“嗯?”“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

“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

“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就你们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

“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镇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着。”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认他们,也不给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狺附近,他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多大石块,等两个儿子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半里路外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没有——”

“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来,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你怎么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快起来才收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着。

“起不来。”四周望着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烤多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说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

“谁?”“警察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干­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干­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警察去找,两天后在个林子里找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另一个找到时已经疯了。”

“啊,听说本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总说身后有个鬼追他,拉着强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着红丝眼睛狂奔,这么闹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山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着,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说是心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三毛不要扯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后来对着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阴­­阴­沉沉,半年不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着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

“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情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说。“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着荷西。

“我。”“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送礼的呢!”

“这个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你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

“丢个过来。”我轻叫着,他丢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又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

“哈哈,真是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将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阴­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干­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着婴儿夏薇大哭起来。“吉瑞,什么事?”荷西喊着。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着,煤气灯亮了起来。“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着不停的抖起来,四周的人全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睡得好好的,后面靠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着,米盖拿个大手电筒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直了,就往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是狼吗?有郊狼吗?”她背靠着我坐下来,人亦索索的抖。“哪里有,从来没有过,别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视着慢慢转回来的人群,又缓缓的说。“几点了?三毛。”“不知道,等荷西来了问他。”

“四点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说。

“喂,别吓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吗,怎么背后冒出来了。”我一转身骇得要叫出来,黛奥本来怕沙哈拉威,这会子,更吓了。“我——没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对。

这时候那三个人也回来了。

“野狗啦!”荷西说。“这儿哪来的狗?”我说。

“你是要什么嘛?”荷西竟然语气也不太对,总是紧张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帐篷去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地上一条,黛奥跟小夏薇躺下去,上面又盖了两条,吉瑞又摸太太的头发。“再睡吧!”悄悄的说,黛奥闭上了眼睛。

我们轻轻的剥着甜薯,为了翻小的,火都拨散了,弱弱的摊着一地。“加柴!”轻轻的叫坐在柴边的米盖,他丢了几枝­干­的荆棘进去。四周又寂静了下来,我趴着用手面撑着下巴,看着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马诺林仍盘膝坐着,米盖正专心的添火。“伊底斯,脸狺你不肯带路吗?”马诺林又钻进早已打散的话题里去。伊底斯不说话。“你不带,镇上鬼眼睛也许肯带?!”米盖又半空Сhā了进来。

“哈那带了一次外地人,老婆死了,谁还敢再带。”我轻轻叫起来。“不要乱凑,哈那自己不死,记者不死,偏偏没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低着嗓子说。

“记者——还是死了的。”马诺林低低的讲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晓得有这回事,竟都呆了。

“车祸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么知道?”“他工作的那家杂志刊了个小启,无意中看到的,还说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话呢!”“你们在说脸狺?”半途Сhā进来的吉瑞轻轻的问着伊底斯,又打手势叫我们不要再说下去,黛奥没睡着,眼睛又张又闭的。我们再度沉寂了下来,旷野里,总是这样。

沙漠日出,在我们这儿总是晚,不到清早七八点天不会亮的,夜仍长着。“说起鬼眼睛,她真看过什么?”米盖低声在问伊底斯。

“别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见,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着人问——咦,哪来那么多帐篷羊群啊——。”

“又指着空地说——看,那家人拔营要走了,骆驼都拉着呢——。”“胡扯,这个我不信。”

“胡扯也扯对了,不认识的死人,叫她带信,回镇上跟家属一说,真有那么个族人早死了好几年了,来问女儿沙夏嫁到那里去了。”“这种人,我们中国也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着呢!”

“她看过脸狺?”“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着人下葬,还笑着跟她招手呢,这一吓,鬼眼睛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

“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不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来。”“脸狺贪心!”我悄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着眼睛哀叫起来。

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着火,又沉寂了下来。过了一会,米盖说:“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好么?”“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又不许说。”米盖奇怪的看着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总是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

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树林嘛!”“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着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又沉寂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大家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着黛奥。“上回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着,三毛要去了。”

“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了,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着,我是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以前,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你——”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张着嘴,看着马诺林,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得要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白了,早就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地没裂,人却死了,大家觉着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家里发狂了,吃土打滚,硬说那人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话,终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着的人,翻开来,口竟向下趴着,缠尸布拉碎了,包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叫着乱踢乱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着黑影,沙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

“去那里,你——”“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

“回来啊,求求你。”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着我。

“别说出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着他的肩。

“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着。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喊着:“鬼——闭嘴——谁怕你!”“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着呢。

“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照好路,我来了。”我喊着,拖着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着,你,我……”“我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跟你同时。”“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

“三毛,没有脸狺。”“有……有……在呻吟着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我躺着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气里散布着早晨潮湿的清新。

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着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

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你呢?”“我不吃,喝茶。”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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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花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

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

“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

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有车吗?”问荷西。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

“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

“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

“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

“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

“没碰见我家里人?”我不响,望着窗外。“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

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今天休息了吗?”“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

“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

“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

“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

“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

“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我们的房间呢?”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

“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我大大的松了口气。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

“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

“做什么,你?”“做晚饭。”“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

“等你。”“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

“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老板娘?”“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

“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

“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

“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

“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

“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还是不响。“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

“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公司没钱吗?”“不是。”“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

“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

“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

“将就一下吧!”“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

“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

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约翰!”“彼得!”“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

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什么事?”“请问中午吃什么?”“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祼­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Ru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

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

“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

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一个月吧!”“习不习惯?”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

“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

“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父父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

“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

“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

“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

“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

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

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

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

“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

“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

“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

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Se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

“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我们沉默着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汉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

“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

“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

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

“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

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

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

“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嗯?”“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有什么不对?”“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

“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

“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没有合约。”“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

“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

“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

“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接着她ⅿⅿ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Сhā头一Сhā,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

“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茓­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

“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

“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我不是工人。”“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

“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

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

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

“回迦纳利岛去。”“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

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

失业——失业——失业——

“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

“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

“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

“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

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也在睡。”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

“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

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

“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

“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

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

“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

“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

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

“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

“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

“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

“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

“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

“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

“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

“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表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好啦!”“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温柔的夜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怎么了?”“感冒,头好痛。”“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谢谢!”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吃早饭?”“吃个鬼!”“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

“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了。

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

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汉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

在——我。”“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祼­的黑女人,ⅿⅿ笑着。“好点没有?”我问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啧,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

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

“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

“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看。”汉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着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算了吧,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

“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

“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是啊!”他漫应着,手指敲着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

“我知道他领了嘛!”“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德国汇了两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

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

“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

“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怎么变的?”“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

“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

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雨还是一样下着。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

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我不去!”“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汝——。”我用力摔开他。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

“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嗯!”“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

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

“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

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

我奔去叫荷西。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

“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

“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

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

“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他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杜鲁医生,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

“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声音也高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个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

“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着。

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

“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

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

“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不担心,潜不深的。”荷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

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

“好!”她漫应着。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

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还是出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

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

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三毛,醒醒!”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

“不要紧”“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

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汉斯怎么说?”“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

“要不要吃东西?”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你­干­嘛?”“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

“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今天星期天。”“你以前答应的。”“你明天才走。”“明天中午飞机。”“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

“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再逼也没有用了。“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在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

我们实在没有把握。“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

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叠。“怎么?”我愕住了。“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哼!”我点着头望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着?”

“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

“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

“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

“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

“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呢?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

《玛黛拉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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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

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可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

“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

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着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着歌曲的酒吧……

等到载着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着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着青石板路进城去,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它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着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着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着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着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的小店千奇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五金行,还有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着一家家服装店,只是,挂着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给人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哗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货的,也提着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着一堆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着手势。

“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自话的继续装。“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着他耳朵吼。

“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

“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着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着,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布鲜花的二楼天台。

“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着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什么啊?”“看啊!”“啊?”我明白了。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着老人。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

“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着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着:“两杯黑麦酒。”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见钟情。

当老板托着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吸都停住了,等着荷西按快门。

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

“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下来了,大家指着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着酒桶。

“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

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

“一串。”他说。“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

“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着他,这人怎么搞的?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

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头在看我。

弹着手指,前后慢慢摇着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假——包——换——的——松——

枝——烤——­肉­——。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着手,不知如何才好。

“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着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说:“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里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

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拿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景。

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仍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导游先生是一位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着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车的乘客,数他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着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真在听他的,车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到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条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百多公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曲的奔流着,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着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锦,景­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人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导游耐­性­的在劝说着。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坐定了,荷西在中间,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

“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着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们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滑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着,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似的。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发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来。“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把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闭着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始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

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着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着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们戴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叫。“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肯,还是半仰着跟着小跑。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着,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天知道。

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着我们,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着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们不放。荷西在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张票子,我连忙跟上去,真诚的说:“太辛苦你们了,谢谢,太对不起了!”

给小账当然是不值得鼓励,可是我们才缴不过合一百块台币,旅行社要分,大巴士要分,导游再要分,真正轮到这些拉车的人赚的,可能不会占二十分之一,而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也要养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们抵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辆又一辆的滑车跟了下来,那些拉胖太太们的车夫真是运气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车的游客,每一个大呼小叫的跨出车来,拍胸狂笑,大呼过瘾,我一直等着,希望这一排十几辆车,其中会有一个乘客,回身去谢一句拉车的人,不奢望给小费,只求他们谢一声,说一句好话,也是应该的礼貌,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刚刚拉住他们生命的手,拉车的一群,默默的被遗忘了。这种观光游戏,是把自己一时感官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劳力辛苦上,在我,事后又有点后悔,可是不给他们拉,不是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吗?

当时我倒是想到一个减少拉夫辛劳的好方法——这种滑车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全程都拉住车子不放的,车速虽快,可是只要每几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缓和冲力,它就会慢下来。其实,只要在滑车的背后装两枝如手杖一样钩的树枝,拉夫们每两个一组沿着窄窄的斜道分别站下去,像接力赛似的,每一辆滑车间隔一分钟滑下来,他们只要在车子经过自己那一段时,跳上去,抓住钩子,把车速一带,慢下来,再放下去,乘客刚刚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来拉住,这样可以省掉许许多多气力,坐的人如我,也不会不忍心,再说,它是雪撬似的,没有轮子,路面是石板,两旁没有悬崖,实在不必费力一路跑着卖老命。

我将这个建议讲给导游听,他只是笑,不当真,不知我是诚心诚意的。

细细分析起来,“玛黛拉”事实上并不具备太优良的观光条件。它没有沙滩,只有礁岩,没有优良的大港口,没有现代化的城市,也谈不上什么文化古迹,离欧洲大陆远,航线不能直达……可是游客还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来“玛黛拉”。

当地政府,很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岛,要吸引游客总得创出一样特­色­来才行,于是,他们选了鲜花来装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环境的了。

“丰夏”的市中心不种花,可是它卖花,将一个城,点缀得五颜­色­六­色­,“玛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以为大半是野生的,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跟导游先生谈起来,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掬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一个奇迹,今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疑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外采了两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狮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前羞辱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若保护他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之惨,这是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

“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杨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江边讨鱼,引得浪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着葡萄和鲜花,一丝也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式样。

茅草盖着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小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发觉整个山谷里都散着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似童话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着一畦畦的蔬菜,养着牛羊,游客一车车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多游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纪念品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可贵的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没有污染他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得,如果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着我的心,他们可以在这天上人间住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然的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旅行什么都好,只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可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顶天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黄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跟着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纸篓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鸡­,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自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里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着。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温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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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夜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

“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

“过去要夜深罗!”“是。”漫应着。“去十字港?”“是!”又点头。“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

“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

“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

他还是不肯松手。“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

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着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着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他要进来了。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张着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

我冷着脸,沉默着。“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着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当然,他又跟着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

“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着,好像在哭了。

“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不见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他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着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听我的。”他低喊着。“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话。“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着的收获是落空了。“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

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出这样的句子来,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

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着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

那时,窗口站着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远,大声喊着:“是二十六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

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凉。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

“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着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

“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

“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

“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他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着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着一张船票,喊着,追着,往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着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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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Сhā得几乎靠近公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了,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

“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手捂着胸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

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

“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篮子里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

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茓­,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

“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浪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正抱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吗?”

“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

“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

“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

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

“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

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

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

“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祼­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

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

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轻的盖着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

“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

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

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

“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着气,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口聊着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

“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声细气的回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着,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直直望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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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曾相识

我的朋友莫里离开这儿已快一个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张斜斜Сhā在书架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总是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温柔。窗外的大雪山荻伊笛依旧如昔,衬着无云的长空。

就在那座山脚下的荒原里,莫里穿着练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面前,认认真真的比划着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里都大喊着——啊——啊——。

那个冬日积雪未散,日正当中,包括莫里在内,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当他凌空飞踢出去的时候,荷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永恒的一霎。所谓阳刚之美,应该是莫里照片里那个样子吧。

这时候的莫里不知飘流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里,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念荷西跟我呢?

认识莫里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阳光正好,游人如织。

因为一连串的节日近了,许多年轻人将他们自己手工做出来的艺术品放在滨海的人行道上做买卖,陆陆续续凑成了一条长街的市集。这一个原先并不十分动人的小渔港,因为这群年轻人的点缀,突然产生了说不出的风味和气氛。

当我盼望已久的摊贩出现在街上的第一日开始,荷西与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港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时候,我们看中了一个卖非洲彩石项练的小摊子,那个摊子上煤气灯照得雪亮,卖东西的人却隐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请问多少钱一条?”我轻声问着。

卖东西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朦胧中觉着他正在凝望我。

“请问是日本人吗?”花下站着的人突然说。

在这样的海岛上听到日语使我微微有些吃惊,一方面却也很自然的用日语回答起来。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哩!”我笑说。

“啊!会说日文吗?”这人又惊喜的说。

“一共只会十几句。”我生硬的答着,一面向荷西做了一个好窘的表情。在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头,极端正的五官,长得不高,穿着一件清洁的白­色­套头运动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踏着球鞋,昂昂然的挺着腰,也正含笑注视着我呢。“嗯——要这个,多少钱?”我举起挑好的两串项练给他看,一说日文,话就少了。

“每条两百块。”很和气的回答着。

“怎么样?一共四百。”我转身去问荷西,他马上掏出钱来递了上去。四周的路人听见我们刚才在说外国话,都停住了脚,微笑的盯住我们看。我拿了项练,向这个日本人点点头,拉了荷西很快的挤出好奇的人群去。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拿了两张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说就要塞回给荷西。

“都是东方人,打折。”他谦虚的对荷西改说着西班牙文,脸上的笑容没有退过。荷西一听要打折,马上退了一步,说着:“不要!不要!”

这两个人拚命客气着,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

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着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没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跑了一阵,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我跟着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人。”

“什么人?”“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着我。

“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可是我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拿,不拿,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再叹息起来。“要怎么样才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着荷西。荷西当然是首肯的,拉着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着他的肩。荷西跟我笑着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

“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得大。“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着。

“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这个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着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着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早上碰见荷西,说有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叫着。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听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在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

“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

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

“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我停住了脚,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

我询问的看着她。“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

我摇摇头。“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

“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

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

“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

“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我盯着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着,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着,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

我讷讷的解释着,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

莫里仍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着木板,上面铺着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生意怎么样?”“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事。“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着远方。

“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着。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着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

“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着跑回来。“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

“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他会等着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着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着他。当他毫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

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着。“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

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

“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着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凡。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孤伶伶的关着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着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茓­,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着听着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着,送来了花香,我们对着琥珀­色­的葡萄酒,说着已经过去了的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着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的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抓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着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了。”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我们执意要送他们回港口去,这一回,他们居然睡在一间打烊的商店里。荷西与莫里重重的拥抱着,又友爱的拍拍夏米埃。

轮到我了,莫里突然用日语轻轻说:“感谢你!保重了。”

我笑着凝望着他,也说:“珍重,再见!”接着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见他的时候一样。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约了工地的老守夜人来吃饭,你没忘了吧?”

我没有忘,正在想要给这个没家的老人做些什么西班牙好菜。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深蓝­色­的夜空里,一颗颗寒星正向我眨眼呢!

《永远的马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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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马利亚

当我从兰赫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恰好看见荷西正穿过对面的街道向我迎了上来。

“可不可怕,兰赫说,那边公寓非派一个清洁工给我们呢,难怪房租要贵那么多。”我晃着已拿到手的新家钥匙,报告大新闻似的说着。“啊!”荷西无所谓的漫应了一句。

“说是房租内有三千块是工人钱,三十家人,摊了四个工人,每天来家一两小时。我跟兰赫说,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他竟然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这是规定。”我不太高兴的又在噜噜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并没有回答我,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他开始对着空气,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怖表情,手掌弯弯的举着,好似要去突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微微的发出好凶的声音,狠狠的说着。“小时候,几乎每一个带我的佣人都知道怎么欺负我,ρi股上老是给偷掐得青青紫紫的,那时候胆子小,吃了她们多少苦头都不敢告状。嘻嘻——想不到二十年后也有轮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来的这一个,不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说出这样神经而又轻浮的话来实在令人生气,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想不到他竟在无人的草坪上张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来。

“正经一点,人家不是你的佣人,要来的不过是个清洁工人罢了。”我厉喝着,跳开了一步。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荷西又用恐怖片内复仇者的声音低喊着,假装笨重的摇晃着身体。

我空踢了荷西一脚,转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们在理搬家的杂物,荷西一直很兴奋的样子。

“兰赫有没有说,这个工人到底做什么事情?”他有趣的问着。“吸尘、换床单、擦洗澡间,还有什么事就随我们了,反正每天来一下。”“给她做了这些事,那你呢?”荷西惊奇的喊着。

“我吗?买菜、煮两顿饭、洗衣、烫衣、洗碗、浇花、理衣柜、擦皮鞋、改衣服、烘蛋糕、写信、画画、看书,还要散步、睡觉,很忙的。”“三毛,你真会说话。”荷西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笑着我。我愤怒的向他举举双手作状要扑过去,又蹲下柜子里去找东西了。“那么忙,有一个人来,不是正合你心意吗?”他又说。

“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烂掉了。”我反感的叫起来。

荷西并不理会这些,他整日为着复仇的美梦恍恍惚惚的微笑着。我们最初租下的公寓,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柜,要用时拉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风景去。

又有时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竟会为了谁在这个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脚,又无聊的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

这种拥挤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我打听到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出租,价钱虽然贵了些,可是还是下决心去租了下来,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美丽的大阳台对着远山,荷西与我各得其所自然不会再步步为营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们起了个早,因为没有笨重的家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轻松的。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走去,幻想着,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着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踏着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得更美丽了,搬家竟变成了惊人有趣的事情。

当我拖拖绊绊的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来时,才发觉新家的房门是大开着的。客厅里,一个斜眼粗壮的迦纳利群岛的女人正叉腰分脚定定的望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巴微微的张着,看上去给人一种痴呆的感觉。“日安!”我向她点点头,想来这个便是兰赫强迫我们接收的清洁工人了。我将衣服丢在床上,自己也扑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声。

“床刚刚铺好。”背后一声大吼袭来,我顺势便滑了下床,趴在床边望着跟上来的人发呆。

“对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又连忙将衣服它们也拉了起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去。“您叫什么名字?”我客气的问着这个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着我。“马利亚。”死样怪气的答着。

“这么好听的名字,跟圣母一样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说。

这一回没有回答,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家几个人?”轮到她发问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没有对我用“您”,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礼貌的。

“两个,我先生和我,很简单的。”

“做什么的?”又说。“潜水。”我耐着­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声音。

“潜,不是拳。”我听了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很轻率的望着我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称我“你”字,刺耳极了。

“我在家。”我停下挂衣服的手,挑战的冷淡起来。

“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对不起,还要去搬东西。”我轻轻侧身经过被这马利亚挡了大半边的房门,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楼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开车来的荷西,我凑上去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倒是个肥肥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刀枪不入的样子呢!”新家堆满了杂物,这个清洁工人无礼的顺手乱翻着我们的书籍、照片和小摆设,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我几次想请她出去,可是话到口边,又因为做人太文明了,与荷西对看一眼,彼此都不愿给马利亚难堪,最后看她开始拉开衣橱,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拉出一角来欣赏,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气的对她讲话了。

“马利亚,今天我们很忙,请您明天再来好吗?”

“我今天也不是来打扫的,也不能扫嘛,都是东西。”她回答着,手可没停,又在拎一条我的长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请您做,替我去楼下小店买盐酸好吗?”既然她不走,我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

“买什么?”茫茫然的。

“买镪水,明天请您洗洗抽水马桶,我看了一下,都发黄了。”改用一个俗字,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买好了嘛!”

她这一顶我,令人为之语塞。

这时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将我一把拖到阳台上,小声的说:“第一天,不要就轻慢了她,这些人,要顺着她们的毛摸啊!”“为什么?我跟她是平等的,为什么要顺她?”我挣脱了荷西,很快的又跑进屋去了。“你们怎么没有结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张搁着,你们没有。”马利亚像法官似的瞪着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气简直严重到好似连带她也污染了一般,脸­色­好凝重的。

“是啊!我们是同居的。”荷西捉住这个恶作剧的机会,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来。我怒目瞪着荷西,这一来马利亚更确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帐,施施然装作没事似的踱到阳台上去了。

“没事做我得走了。”马利亚懒洋洋的又睇着我,看见书架上一包搬家带过来的口香糖,她问也不问,顺手拿了一片,剥开纸,往口里塞。“拿钱去,明天请带一瓶镪水来。”我交给她一百块钱。

“女孩子,洗马桶我是不­干­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

“明天开始,请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气的对她微笑着,眼睛却冷淡得像冰一样了。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扫兴透了的说了一句:“罢了!”再见也懒得再说,一抽我手里的钱就走了出去。

当我确定这个马利亚已经走下楼去了,马上关上房间,找出荷西来怒喊过去:“你疯了吗?什么同居的,那种人脑筋跟我们不一样,以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就是要她心里梗上一块刺,何必解释呢,上当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着。“昨天不是还说要去掐她吗?怎么不上去把她掐走,嗯,问你,我问你!”

我又对荷西大喊了一阵,把一只玩具小熊狠狠一脚踢到墙角去。荷西看见我发怒的样子更加高兴了,抱起我来硬打着转,口里还高唱着:“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来想去不愿这样的一个女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来,又跑到这个公寓管理处的兰赫先生那里去说:“谁您还是退我一点钱吧,我不要工人来打扫。”

兰赫是一个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十分狡猾的德国人,我们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呢。”“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了开去。“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走了,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

“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摊手。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得很好,这个家,始终弥漫着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的生活。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如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再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着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

“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Сhā枝又Сhā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

“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

“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

“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边跪着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着讲话喝咖啡?”“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的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

“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说。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着,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

“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

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奈何的叹着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兰赫苦笑着。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着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着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

“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着锁片的小手帕来。

“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苦笑起来。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着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里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

“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着。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我笑着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

我抿嘴一笑跑掉了。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我望着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说。“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着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走廊那头荷西吹着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着:“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着。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

我听了苦笑了起来。“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抢过来,问你?”

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吊着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

“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着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说。“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

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着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

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着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

“您算来上工吗?”我笑着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

“谢谢!”我说。“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

“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

“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着说着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付房钱时,亲热的叫着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嘭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

“您在上面­干­嘛?”我喊着。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

“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着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的站着。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我细细的擦着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着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却已跌在地上了。

《附录:我不是三毛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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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三毛迷

——读《温柔的夜》

周粲

据说有一些读者,迷上了三毛的作品;这些读者,被称为“三毛迷”。我不是三毛迷。几十岁的人了,只会有“执着”,不会有“迷”的。但是自从有了三毛之后,三毛的书,我倒是看了不少。屈指一数,计有:《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稻草人手记》和最近才出版的《温柔的夜》。

一直都以为三毛是属于沙漠的;她的文章所以写得好,完全因为她到了撒哈拉沙漠;要是她一旦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三毛自己也有这种想法。记得她在一篇文字里也这么表示过。那一阵子,她似乎很苦恼,觉得自己写不出好东西。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读完了《温柔的夜》,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三毛并不是仅仅属于沙漠的;离开了沙漠,三毛仍旧能写出好东西来。

在读《温柔的夜》的时候,我私底下一直这样想:唔,这一篇写得不错;不过,恐怕也只是这一篇写得好而已;接下来的,总不会都写得­精­采吧?这是不可能的。就是一般的大作家的书,也不是这个样子。三毛还不是什么大作家;一点也不是。但是看了一篇又一篇,我竟然发觉里面的每一篇,都有一些东西能深深地把我吸引住。

就说第一篇《寂地》吧,吸引我的是一股气氛。在一篇文学作品里营造气氛到这么成功,是不容易的。这篇作品的重点是在“脸狺”这种东西上面。什么是脸狺?世界上有没有脸狺?是萦绕在作品中人物心里的问题。后来问题多了一个,那就是脸狺出没的地点。于是情节的发展推进另一个Gao潮。当三毛说了一句“脸狺贪心!”的时候,她拉下来这样描写:“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又回来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读到这里,谁者差不多已经透不过气来了。第二篇《五月花》是集子里最长的一篇,占了大约九十页。这一篇的写作手法也比较新;它是以日记的方式写成的。作品中的人物,除了三毛和荷西夫­妇­之外,还有荷西沙漠里的老同事路易、老板娘杜鲁夫人、杜鲁医生、荷西的雇主汉斯、汉斯的太太英格等。三毛这样形容杜鲁夫人: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着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经三毛这么一形容,杜鲁夫人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用来介绍英格的文字也很出­色­。三毛说: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如果读者看过莫底格尼亚尼和毕卡索的画,英格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从这一点来看三毛,她在人物出场时经营的文字,并不会比白先勇逊­色­。

《五月花》所写的,似乎是一些琐琐碎碎、跟读者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事;但是由于三毛把里面每一个人物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写活了,所以读起来趣味盎然。同时,读者为了想知道荷西最后是否拿得到汉斯欠他的那几千块美金的薪水,也就迫不及待地追看下去了。

在这一篇作品里,三毛在刻划自己的­性­格,刻划得很好。正如彭歌所说:三毛“仿佛柔弱,却很刚强”,当汉斯想表示屈服,对她说:“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时,她敢瞪着他说:“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迁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到了汉斯无可奈何,又说了句“好啦!”时,她会加了一句,说:“你这个变种德国人”吗?

第三篇是《玛黛拉游记》。读这篇游记,我得到一个启示:对于一个没有去过甲地的人,不管作者用多么美丽的文字去描写它,都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读者看了之后,绝对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是在新闻记者的过程中,趣味也并不浓厚。所以当三毛说:“我们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香古­色­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我瞥了一眼,就跳过去了。但是到了她在记述向瓷器店的老人买天使的雕塑,老人因为要维护“传统”,宁可不卖给她时,我的兴趣便油然而生了。另外写到“殡仪馆酒店”去喝酒,到小饭店去吃五串大扫把一般的烤­肉­等那些事,也十分有趣。总之,这绝对是一篇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的游记。说到完整,第四篇《温柔的夜》可以说是最“完整”的作品了。我真怀疑这里面所写的事,完全是真实的。但是她却又把整个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写得那么逼真,使人不敢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你从来没有读过三毛的书,那么,谁了这篇作品之后,你一定会喜欢三毛的。你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你喜欢她,因为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爱心。读过了这篇作品之后,闭起眼睛,你还是看得见那个身穿水红­色­衬衫的流浪汉挥手向三毛追讨只能买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一双袜子或者一支口红的两百块钱的情形。三毛怕上他的当,不敢给他这一点钱,但是又担心他的遭遇是真的,要没有帮助一个急需要帮助的人,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三毛在再三拒绝了流浪汉两百块钱的要求之后,又在临离开时匆匆地塞了五百块钱给他。到了事实证明流浪汉的确是为了要那一点钱买一张船票过海时,三毛内心受了很大的激荡。她说:“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宽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三毛,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篇的题目是《石头记》。这篇《石头记》和曹雪芹的《石头记》完全不相同。曹雪芹的《石头记》,写的是人,三毛的《石头记》写的却是名副其实的石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三毛到港口去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样子美丽非凡。三毛看了很喜欢,就一连去买了好几颗。后来她索­性­去捡石头回家来自己画。有一次她到海边捡石头,差一点被海浪吞噬去。三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画画石头也是如此。她说: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候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三毛画了很多,也丢掉很多,最后剩下十一块她自己最喜欢的石头,连拿出来给人家看都不舍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这十一块石头都失去了。根据三毛自己所说,这十一块石头里面,包括“一个流泪的瘦小五,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看起来,这些石头的确是很可爱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三毛发觉连其中的一块,都不再属于她的时候,她激动得“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一般人,会有三毛这样的举动吗?

第六篇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因为三毛认为相逢不必曾相识,所以有一天她和荷西到十字港的地摊买非洲彩石项练,竟和摊主成为莫逆之交。摊主叫莫里,是个日本人,年纪很轻。三毛认识了他以后,时常送东西去给他吃。不久,三毛搬了家,又生了一场大病,到了病好再想起莫里时,他已经失去踪影了。原来就在三毛生病那段时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降临到莫里身上。他的钱和货物都被偷了,连饭也没有得吃,最后睡在小船上,违警,被抓进监牢,又生了肝病,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三毛知道这些事之后,心如刀割,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朋友。等到三毛再找到莫里,他还是在摆地摊,只是生意小了。莫里见到三毛时,居然不提旧事,只是态度冷淡起来。三毛内疚之余,便暗地里托一个女友马利亚替她把莫里在卖的东西全部买下来。我印象中的三毛,似乎经常做这种古侠士慷慨悲歌的事。

第七篇(也就是最后一篇)是《永远的马利亚》。圣母马利亚,是多么贞洁,使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但是三毛所要写的马利亚,却是个懒惰、贪心、好说主人闲话的女佣。她常向三毛要东西。三毛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导、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三毛不在家,她偷用她的化妆品,偷穿她的衣服,又到处搬弄是非,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她家里有钱,用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的轿车,却装穷。后来三毛把她辞退了,她却向屋主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就在“失业”期间,马利亚又去做事。三毛撞见她时,她竟厚颜无耻地说:“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难怪三毛有一次看见圣母像时,她觉得“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痛”。同样叫做马利亚,二者却有多么大的不同!司马中原说三毛是一朵仰望的云,彭歌说三毛是沙漠的奇葩,痖弦说三毛是穿裙子的尤里西斯,晓风说三毛是一滴落实的雨滴,隐地说三毛是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都对。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薇薇夫人那句话。她说:“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根据我从三毛的书中得出的印象,我同意三毛是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生活过的人很多,但是“真正”生活过的人,恐怕就少之又少了。要成为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个人,是必须具备许多条件的。首先,她必须热爱生活。换句话说,她必须对生活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兴趣。第二,她必须认识生活。她没有必要绝对排斥物质生活,但是她却必须知道:世界上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有­精­神生活。因而读书是快乐的事,写作是快乐的事,画石头是快乐的事,旅行是快乐的事,送一张船票给一个流浪汉是一件快乐的事。在《相逢何必曾相识》里,三毛说:“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真正生活过的人,必须知道这是一件“十二分愉快的事。”真正生活过的人,也必须有一颗爱心。有了爱心,才能够施予。有了施予,必能获得心灵上的报酬。这种报酬,能充实生活的内容,使生活显得更丰富,更可爱。三毛是绝对知道怎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生活的。她知道“做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三毛是非常非常聪明的。我不是三毛迷,真的;但是当三毛的下一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来读。原载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二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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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着。

第一日着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小镇邮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我呢,就学周梦蝶摆地摊似的将这些书刊、报纸和包裹、信件,分门别类的放放好,自己围在中间做大富翁状。以后的一星期,听说三毛回家了,近邻都来探看,只见院门深锁,窗帘紧闭,叫人不应,都以为这三毛跑城里疯去了,怎会想到,此人正在小房间里坐拥新书城,废寝忘食,狂啃­精­神粮食,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几度东方发白,日落星沉,新书看得头昏眼花,赞叹激赏,这才轻轻拿起没有重量的《稻草人手记》翻了一翻。

书中唯一三个荷西看得懂的西班牙文字,倒在最后一个字上硬给拿吃掉了个O字。稻草人只管守麦田,送人的礼倒没看好,也可能是排印先生不喜荷西血型,开的小玩笑。

看他软软的那个怪样子,这个扎草人的母亲实是没有什么喜悦可言,这心情就如远游回家来,突然发觉后院又长了一大丛野草似的触目惊心。

这一阵东奔西跑,台湾的连络就断了,别人捉不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蓦一回首,灯火下,又是一本新书,方觉时光无情,新书催人老。

母亲信中又哀哀的来问,下本书是要叫什么,《寂地》刊出来了,沙漠故事告一段落,要叫《哑奴》还是叫《哭泣的骆驼》;又说,这么高兴的事情,怎么也不­操­点心,尽往家人身上推,万一代做了主,定了书名,二小姐不同意,还会写信回来发脾气,做父母的实在为难极了。

看信倒是笑了起来,可怜的父亲母亲,出书一向不是三毛的事,她只管写。写了自己亦不再看,不存,不管,什么盗印不盗印的事,来说了三次,回信里都忘了提。

书,本来是为父母出的,既然说那是高兴的事,那么请他们全权代享这份喜悦吧。我个人,本来人在天涯,不知不觉,去年回台方才发觉不对,上街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丢人丢大了,就怕人提三毛的名字。

其实,认真下决心写故事,还是结了婚以后的事没想到,这么耐不住久坐的人,还居然一直写了下去。

前住在马德里,当时亦是替国内一家杂志写文,一个月凑个两三千字,着实叫苦连天。大城市的生活,五光十­色­,加上同住的三个女孩子又都是玩家,虽说国籍不同,­性­情相异,疯起来却十分合作,各有花招。平日我教英文,她们上班,周末星期,却是从来没有十二点以前回家的事。

说是糜烂的生活吧,倒也不见得,不过是逛逛学生区,旧货市场,上上小馆子,跳跳不交际的舞。我又多了一个单人节目,借了别人机车,深夜里飞驰空旷大街,将自己假想成史提夫麦昆演第三集中营大逃亡。

去沙漠前一日,还结伙出游不归,三更半夜疯得披头散发回来,四个女孩又在公寓内笑闹了半天,着实累够了,才上床睡觉。第二日,上班的走了,理了行李,丢了一封信,附上房租,写着:“走了,结婚去也,珍重不再见!”

不声不响,突然收山远去,倒引出另外三个执迷不悟的人愕然的眼泪来。做个都市单身女子,在我这方面,问心无愧,甚而可以说,活得够本,没有浪费青春,这完全要看个人主观的解释如何。疯是疯玩,心里还是雪亮的,机车再骑下去,撞死自己倒是替家庭除害,应该做“笑丧”,可是家中白发人跟黑发人想法有异,何忍叫生者哀哭终日。这一念之间,悬崖勒马,结婚安定,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至于我自己,本可以一辈子光棍下去,人的环境和追求并不只有那么一条狭路,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不该在这件事上谈成败,论英雄。结果,还是收了,至今没有想通过当时如何下的决心。

结了婚,父母喜得又哭又笑,总算放下一桩天大的心事。

他们放心,我就得给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小时候看童话故事,结尾总是千篇一律——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童话不会骗小孩子,结过婚的人,都是没有后来如何如何的。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都没有后来的故事。

我一直怕结婚,实是多少受了童话的影响。

安定了,守着一个家,一个叫荷西的人,命运交响曲突然出现了休止符,虽然无声胜有声,心中的一丝怅然,仍是淡淡的挥之下去。父亲母亲一生吃尽我的苦头,深知荷西亦不会有好日子过,来信千叮咛万恳求,总是再三的开导,要知足,要平凡,要感恩,要知情,结了婚的人,不可再任­性­强求。

看信仍是笑。早说过,收了就是收了,不会再兴风作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父母不相信女儿真有那么正,就硬是做给他们看看。发表了第一篇文章,父母亲大乐,发觉女儿女婿相处融洽,真比中了特奖还欢喜。看他们来信喜得那个样子,不忍不写,又去报告了一篇《结婚记》,他们仍然不满足,一直要女儿再写再写,于是,就因为父母不断的鼓励,一个灰姑娘,结了婚,仍有了后来的故事。

婚后三年,荷西疼爱有加不减,灰姑娘出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出了《稻草人手记》,译了二十集《小娃娃》。《雨季不再来》是以前的事,不能记在这笔帐上,下月再出《哭泣的骆驼》,中篇《五月花》已在奈及利亚完稿试投联副,尚无消息。下一篇短篇又要动手。总之,这上面写的,仍是向父母报帐,自己没有什么喜悦,请他们再代乐一次吧。

看过几次小小的书评,说三毛是作家,有说好,有说坏,看了都很感激,也觉有趣,别人眼里的自己,形形­色­­色­,竟是那个样子,陌生得一如这个名字。

这辈子是去年回台才被人改名三毛的,被叫了都不知道回头,不知是在叫我。书评怎么写,都接客观存在,都知感恩,只是“庸俗的三毛热”这个名词,令人看了百思不解。今日加纳利群岛气温二十三度,三毛不冷亦不热,身体虽不太健康,却没有发烧,所以自己是绝对清清楚楚,不热不热。倒是叫三毛的读者“庸俗”,使自己得了一梦,醒来发觉变成了个大号家庭瓶装的可口可乐,怎么也变不回自己来,这心境,只有卡夫卡小说“蜕变”里那个变成一条大软虫的推销员才能了解,吓出一身冷汗,可见是瓶冰冻可乐,三毛自己,是绝对不热的。

再说,又见一次有人称三毛“小说家”,实是令人十分难堪,说是说了一些小事,家也白手成了一个,把这两句话凑成“小说家”。仍是重组语病,明明是小学生写作文,却给她戴上大帽子,将来还有长进吗?这帽子一罩,重得连路都走不动,眼也看不清,有害无益。

盲人骑瞎马,走了几步,没有绊倒,以为上了阳关道,沾沾自喜,这是十分可怕而危险的事。

我虽笔下是瞎马行空,心眼却不盲,心亦不花,知道自己的肤浅和幼稚,天赋努力都不可强求,尽其在我,便是心安。文章千古事,不是我这芥草一般的小人物所能挑得起来的,庸不庸俗,突不突破,说起来都太严重,写稿真正的起因,“还是为了娱乐父母”,也是自己兴趣所在,将个人的生活做了一个记录而已。哭着呱呱坠地已是悲哀,成长的过程又比其他三个姐弟来得复杂缓慢,健康情形不好不说,心理亦是极度敏感孤僻。高小那年开始,清晨背个大书包上中正国小,啃书啃到夜间十点才给回家,佣人一天送两顿便当,吃完了去­操­场跳蹦一下的时间都没,又给叫进去死填,本以为上了初中会有好日子过,没想到明星中学,竞争更大。这番压力辛酸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如铅也似的重,就那么不顾一切的“拒”学了。父母眼见孩子自暴自弃,前途全毁,骂是舍不得骂,那两颗心,可是碎成片片。哪家的孩子不上学,只有自家孩子悄无声息的在家闷着躲着。那一阵,母亲的泪没­干­过,父亲下班回来,见了我就长叹,我自己呢,觉得成了家庭的耻辱,社会的罪人,几度硬闯天堂,要先进去坐在上帝的右手。少年的我,是这样的倔强刚烈,自己不好受不说,整个家庭都因为这个出轨的孩子,弄得愁云惨雾。

幸亏父母是开明的人,学校不去了,他们自己提起了教育的重担,英文课本不肯念,­干­脆教她看浅近英文小说;国文不能死背,就念唐诗宋词吧;钢琴老师请来家里教不说,每日练琴,再累的父亲,还是坐在一旁打拍子大声跟着哼,练完了,五块钱奖赏是不会少的。喜欢美术,当时敦煌书局的原文书那么贵,他们还是给买了多少本画册,这样的爱心洗灌,孩子仍是长不整齐,瘦瘦黄黄的脸,十多年来只有童年时不知事的畅笑过,长大后怎么开导,仍是绝对没有好脸­色­的。在家也许是因为自卑太甚,行为反而成了暴戾乖张,对姐弟绝不友爱,别人一句话,可成战场,可痛哭流涕,可离家出走,可拿刀片自割吓人。那几年,父母的心碎过几次,我没算过,他们大概也算不清了。

这一番又一番风雨,摧得父母心力交瘁,我却­干­脆远走高飞,连头发也不让父母看见一根,临走之前,小事负气,竟还对母亲说过这样无情的话:“走了一封信也不写回来,当我死了,你们好过几年太平日子。”母亲听了这刺心的话,默默无语,眼泪簌簌的掉,理行装的手可没停过。

真走了,小燕离巢,任凭自己飘飘跌跌,各国乱飞,却没想过,做父母的眼泪,要流到什么时候方有尽头。

飘了几年,回家小歇,那时本以为常住台湾,重新做人。飘流过的人,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了狂风暴雨。过了一年,再见所爱的人一捶一捶钉入棺木,当时神智不清,只记得钉棺的声音刺得心里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着,喊着自己的小名,哭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的说:“不要怕,还有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姆妈在啊!”

又是那两张手臂,在我成年的挫折伤痛里,替我抹去了眼泪,补好了创伤。台北触景伤情,无法再留,决心再度离家远走。说出来时,正是吃饭的时候,父亲听了一愣,双眼一红,默默放下筷子,快步走开。倒是母亲,毅然决然的说:“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许可以使你开朗起来。”

就这么又离了家,丢下了父母,半生时光浪掷,竟没有想过,父母的恩情即使不想回报,也不应再一次一次的去伤害他们,成年了的自己,仍然没有给他们带来过欢笑。

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接过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对家庭,对荷西的责任,写下了几本书,心情踏踏实实,不再去想人生最终的目的,而这做父母的,捧着孩子写的几张纸头,竟又喜得眼睛没有­干­过,那份感触、安慰,就好似捧着了天国的钥匙一样。这条辛酸血泪的长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不叫他们喜极又泣呢。

也是这份尘缘,支持了我写下去的力量,将父母的恩情比着不过是一场尘世的缘份,未免无情,他们看了一定又要大恸一番,却不知“尘世亦是重要的,不是过眼烟云”,孩子今后,就为了这份解不开、挣不脱的缘份,一定好好做人了。孩子在父母眼中胜于自己的生命,父母在孩子的心里,到头来,终也成了爱的负担,过去对他们的伤害,无法补偿,今后的路,总会走得平安踏实,不会再叫他们­操­心了。

写不写书,并不能证明什么,毕竟保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保真妈妈小民写信来,最后一句叮咛——守身即孝亲——这句话,看了竟是泪出,为什么早两年就没明白过。

八月八日父亲节,愿将孩子以后的岁月,尽力安稳度过,这一生的情债,哭债,对父母无法偿还,就将这句诺言,送给父母,做唯一的礼物吧!

《收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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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记

我有一架不能算太差的照相机,当然我所谓的不太差,是拿自己的那架跟一般人用的如玩具似的小照相盒子来相比。

因为那架相机背起来很引人注视,所以我过去住在马德里时,很少用到它。在沙漠里,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引人注视的人,更何况,在这片人口是稀少的土地上,要想看看另外一个人,可能也是站在沙地上,拿手挡着阳光,如果望得到地平线上小得如黑点的人影,就十分满意了。

我初来沙漠时,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摄影机,拍下在极荒僻地区游牧民族的生活形态。

分析起来,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以至于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我常常深入大漠的一段时间,还是要算在婚前,那时初抵一块这样神秘辽阔的大地,我尽力用一切可能的交通工具要去认识它的各种面目,更可贵的是,我要看看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里,人们为什么同样能有生命的喜悦和爱憎。

拍照,在我的沙漠生活中是十分必要的,我当时的经济能力,除了在风沙里带了食物和水旅行之外,连租车的钱都花不起,也没有余力在摄影这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金钱,虽然在这件事上的投资,是多么重要而值得呵!

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角架,一个望远镜头,一个广­色­镜头,和几个滤光镜之外,可以说再数不出什么东西,我买了几卷感光度很高的软片,另外就是黑白和彩­色­的最普通片子,闪光灯因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没有去备它。

在来沙漠之前,我偶尔会在几百张的照片里,拍出一两张好东西,我在马德里时也曾买了一些教人拍照的书籍来临时念了几遍,我在纸上所学到的一些常识,就被我算做没有成绩的心得,这样坦坦荡荡的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车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手里捧着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面如雨似的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着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满布乱石的荒野,……这一切的景象使我意乱神述,目不暇给。

我常常在这片土地给我这样强烈的震憾下,在这颠簸不堪的旅途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辛劳。

当时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贫乏,如果早先我虚心的学些摄影的技术,能够把这一切我所看见的异象,透过我内心的感动,溶合它们,再将它创造记录下来,也可能成为我生活历程中一件可贵的纪念啊!

虽说我没有太多的钱拍照,且沙漠割肤而过的风沙也极可能损坏我的相机,但是我在能力所及的情形下,还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记录的习作。

对于这片大漠里的居民,我对他们无论是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的­色­彩和式样,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着说不出的关爱,进一步,我更喜欢细细的去观察接近他们,来充实我自己这一方面无止境的好奇心。

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到我所期望的水准的,我去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着重于几个点上去着手,而不能在一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们还是来拍人吧!我喜欢人。”我对荷西说。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信赖的沙哈拉威人巴勒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这旅行的方圆,大半是由大西洋边开始,到了阿尔及利亚附近,又往下面绕回来,去一次总得二千多里路。

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水去卖给他们。

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和苦难,但是荷西让我去,我就要回报他给我这样的信心和看重,所以我的旅行很少有差错,去了几日,一定平安的回到镇上来。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个背包和帐篷之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民族期待着的东西,相对的,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

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重要,我添了一个小药箱。我也明白,即使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买了很多串美丽的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我甚而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鱼线、白糖、­奶­粉和糖果。带着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心理,但是我自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我所要交换的,不过是他们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的礼物,使他们看见我对他们的爱心,进一步的请他们接纳我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的女子。游牧民族的帐篷,虽说是群居,但是他们还是分散得很广,只有少数的骆驼和山羊混在一起,成群的在啃一些小枯树上少得可怜的叶子维持着生命。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时,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这些可爱而又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得一哄而散。

每当这些人见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着,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我面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

我从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多少总觉得不忍。“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

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他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的说话,他们就不再慌张了。“来,来拿珠子,给你!”

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东西送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看病。

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斯匹灵,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的分高单位维他命,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我从不敢一到一个地方,完全不跟这批居民亲近,就拿出照相机来猛拍,我认为这是很不尊重他们的举动。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挂在布包着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表示头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走去。

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她的媳­妇­和女儿吧。

这些女人,有着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着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的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

这两个美丽的脸,衬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着无知而­性­感的嘴­唇­,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我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西,也把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的望着我,任由我拍照。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他大叫大跳着,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着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着不流利的西班牙文。“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

“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声指着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

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着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的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信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的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Pāi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么的重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着。“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怕。”“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

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的散了一点。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的蹲了下去。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要担心。”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着光给他们看个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人都满意的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着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搭车的老沙哈拉威人。

“从前,有一种东西,对着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着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个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车,车煞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再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有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一丝怜悯,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也不怕镜子,慢慢的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有一天我们坐着租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的小镇一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着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落在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细细的注视着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景­色­来呢!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吃着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要出声,不要动。”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机举到眼前去了。

“快拍!”“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静!”我低喝着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堂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忘掉了。

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沙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的杀了一只羊来请我们吃。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条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棋,等一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一只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们当然带了相机。

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了下去,只是跪着),然后他又站起来了。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他们大便完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的思索了一下。“荷西,他们怎么弄的?”我跑去轻轻的问荷西。

“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

“什么,世界上有跪着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两种方式,你难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一大发现要记录下来。

“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来也只是一个人跪着,没什么意思!”“我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那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作是一个有趣的事情。

“有艺术价值吗?三毛。”

我答不出话来。最最有趣的一次拍照,也是发生在大漠里。

我们在阿雍镇不远的地方露营,有人看见我们扎好了帐篷,就过来攀谈。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会说西班牙话,同时告诉我们,他以前替一个修女的流动诊疗车帮过忙,他一再的说他是“有文明”的人。

这个人很喜欢我们收他的魂,客气的请荷西把衣服交换给他拍照,又很当心的把荷西的手表借来戴在手上,他把头发拢了又拢,摆出一副完全不属于自己风味的姿势,好似一个土里土气的假冒欧洲人。

“请问你们这架是彩­色­照相机吗?”他很有礼的问。

“什么?”我唬了一大跳。

“请问你这是架彩­色­照相机吗?”他又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底片吧?相机哪有彩不彩­色­的?”

“是,以前那个修女就只有一架黑白的,我比较喜欢一架彩­色­的。”“你是说软片?还是机器?”我被他说得自己也怀疑起来了。“是机器,你不懂,去问你先生,他手里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视了我这个一再追问的女人一眼。

“是啦!不要动,我手里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相机。”荷西一本正经的举起了手拍下了那个青年优美的自以为文明人的衣服和样子。我在一旁看见荷西将错就错的骗人,笑得我把脸埋在沙里像一只驼鸟一样。抬起头来,发觉荷西正对着我拍过来,我蒙住脸大叫着:“彩­色­相机来摄洁白无瑕的灵魂啦!请饶了这一次吧!”

《沙巴军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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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军曹

一个夏天的夜晚,荷西与我正从家里出来,预备到凉爽的户外去散步,经过炎热不堪的一天之后,此时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在这个时候,邻近的沙哈拉威人都带着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实已经很深了。

等我们走到快近小镇外的坟场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月光下有一群年轻的沙哈拉威人围着什么东西在看热闹,我们经过人堆时,才发觉地上趴着一个动也不动的西班牙军人,样子像死去了一般,脸­色­却十分红润,留着大胡子,穿着马靴,看他的军装,知道是沙漠军团的,身上没有识别阶级的符号。

他趴在那儿可能已经很久了,那一群围着他的人高声的说着阿拉伯话,恶作剧的上去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时其中的一个沙啥拉威人还戴了他的军帽好似小丑一般的表演着喝醉了的人的样子。

对于一个没有抵抗力的军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胆的。“荷西,快回去把车开来。”我对荷西轻轻的说,又紧张的向四周张望着,在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另外一个军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经过这里,但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走过。

荷西跑回家去开车时,我一直盯着那个军人腰间挂着的手枪,如果有人解他的枪,我就预备尖叫,下一步要怎么办就想不出来了。那一阵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总部在阿尔及利亚,可是镇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着他们的,西班牙人跟沙哈拉威人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这家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着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车顶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一片死寂。“荷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咔答上了膛,指着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这两个卫兵朝车里一看,当然是认识的,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着:“又是他!”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一下照着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车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说:“谢啦!老乡!”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着,倒是生平第一次,虽然那是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有好几天我都在想着那座夜间警备森严的营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一大壶出来。

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着牛­奶­,又不好意思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着一定会问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果然就问我这是哪儿买来的了。

“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着关子。

“请告诉我们在哪里!”

“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

“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

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军营?你一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军人,对你还有礼貌吗?”

“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我拿着单子咬了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出现,总比一天去买十盒的好。

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打一个转,再跑进去,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

“还有四次,请忍耐一点。”

“为什么不一次买?都是买牛­奶­吗?”

“一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着。“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一辆吉普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着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光看人时带着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着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着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他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经上车了,也不再犹豫,跨上了前座。

“我住在坟场区。”我很客气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紧紧的握住方向盘,等车子经过坟场时,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怜样子会受窘。到了我的住处,他慢慢的煞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的跳下来了,因为不好再麻烦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朋友沙仑来。

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着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着谦卑的笑容。等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着马上低下了头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好似看见了凶神一般。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突然转过眼光来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胀红了脸,很笨拙的辩护着:“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他大步跨上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动起车子来。

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他盯住我,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的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字。”

说完就把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着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问他的名字,居然被他无礼的拒绝了。

“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

“是。”他低声说。“­干­什么那么怕沙漠军团,你又不是游击队?”

“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

“你怎么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道理。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他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问我为什么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的继续去了。

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着马靴大步的走进来了,我咬着嘴­唇­紧张的望着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到柜台上去了。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纹身刺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却是个男人的。

“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

“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

“不是人吗?”“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着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

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着我大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我是恨。”他盯住我看着,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人都会讲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着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着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呆呆的看着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着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

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份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流着,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着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着一大盘“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我用手捏着“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的问着老人。“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住着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着。”

“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着老人。老人望了我一眼,吸着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着远方。“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

“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突然降临了。

“沙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着荷西和我。“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落了一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篷成千上万——”老人在诉说着过去的繁华时,我望着残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

“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着不走——。”老人继续说。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Сhā嘴打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

“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后来——”

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着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在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

我张大了眼睛,隔着火光定定的望着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统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哈拉威人用刀杀了?”“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

“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

“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着老人。

“就在那边!”老人用手指着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个样子。”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着呜呜的哭声,椰子树摇摆着,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我抬头望着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兵在跟包着头举着大刀的沙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流着血在沙地上爬着,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血的脸上嘶叫着,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

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着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着花,老是像狼一样盯着沙哈拉威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的问。“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着营名的纹身。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着。

“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全营的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过去那么多年的旧事了,想起来依然使我毛骨悚然,远处的沙地好似在扭动一般。

“我们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声大气的说,然后一声不响的转进帐篷里去。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军曹,心里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的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边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及利亚,他们要独立,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心血的属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

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全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的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圈的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面弄出来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以按兵不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去了。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么办,报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起来。顺着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沙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军团的公墓却是围着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着,墙内竖着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是活着活在沙漠,死着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都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的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条,这才搬上了车。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我才发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见军曹,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惨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的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轻轻的托在手臂里,静静的注视着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着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的。“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着十字锹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着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他经过围观着的沙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着小孩子们一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着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好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着柏油路走,在转入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着,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着一柱黑烟冒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着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着:“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Сhā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几个沙哈拉威小孩?”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我茫然的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啮了十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向视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死去。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的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兄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的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着——“沙巴·桑却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着垃圾桶,唱着有板有眼的歌,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搭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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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客

常常听到一首歌,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歌词和曲调我也哼不全,但是它开始的那两句,什么——“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爱情就想起了你……”给我的印象却是鲜明的。这种直接的联想是很自然的,水和爱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东西,只是不晓得这首歌后段还唱了些什么事情。

我的女友麦铃在给我写信时,也说——我常常幻想着,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条纹的大毯子,脚上扎着一串小铃当,头上顶着一个大水瓶去井边汲水,那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

我的女友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她替我画出来的“汝奴汲水图”真是风情万种,浪漫极了。事实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绝对不舒服的,而且我不会把大水箱压在我的头顶上。我的父亲和母亲每周来信,也一再的叮咛我——既然水的价格跟“可乐”是一样的,想来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乐”,但是水对人体是必需的,你长年累月的喝可乐,就可能“不可乐”了,要切切记住,要喝水,再贵也要喝——。

每一个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问题,却很少有人问我——在那么浩瀚无际的沙海里,没有一条小船,如何乘风破浪的航出镇外的世界去。

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份的欢乐,也谈不上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那一天,荷西把船运来的小车开到家门口来时,我几乎是冲出去跟它见面的。它虽然不是那么实用昂贵的“蓝得罗伯牌”的大型吉普车,也不适合在沙漠里奔驰,但是,在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我轻轻的摸着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不知所措的欢喜着,脑子里突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后的配乐居然是“BornFree”(“狮子与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听的主题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阵阵的大风向车子里刮着,把我的头发都吹得跳起舞来。

我一心一意的爱着这个新来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块­干­净的绒布,细心的去擦亮它,不让它沾上一丝尘土,连轮胎里嵌进的小石子,我都用铗子把它们挑出来,只怕自己没有尽心服侍着这个带给我们极大欢乐的伙伴。“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还好吗?”我擦着车子的大眼睛,问着荷西。“好极了,叫它东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气,只吃一点点。”“现在自己有车了,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公路上搭便车,眼巴巴的吹风淋雨,希望有人停下来载我们的惨样子吗?”我问着荷西。“那是在欧洲,在美国你就不敢。”荷西笑着说。

“美国治安不同,而且当时你也不在我身边。”

我再擦着新车温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

“荷西,什么时候让我开车子?”满怀希望的问他。

“你不是试过了?”他奇怪的反问。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边,总是让我开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张张,越骂开得越糟,你不懂心理学。”我说起这事就开始想发作了。“我再开一星期,以后上班还是坐交通车去,下午你开车来接,怎么样?”“好!”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恨不得把车子抱个满怀。

荷西的工地,离家快有来回两小时的车程,但是那条荒凉的公路是笔直的,可以无情的跑,也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通流量。第一次去接荷西,就迟到了快四十分钟,他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对不起,来晚了。”我跳下车满身大汗的用袖子擦着脸。

“叫你不要怕,那么直的路,油门踩到底,不会跟别人撞上的。”“公路上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车去挖出两条沟来,才没有陷下去,自然耽搁了,而且那个人又偏偏住得好远——。”我挪到旁边的位子去,把车交给荷西开回家。

“什么那个人?”他偏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一个走路的沙哈拉威。”我摊了一下手。

“三毛,我父亲上封信还讲,就算一个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相信他,你单身穿过大沙漠,居然——。”荷西很不婉转的语气真令人不快。

“是个好老的,怎么,你?”我顶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你可别责备我,过去几年,多少辆车,停下来载我们两个长得像强盗一样的年轻人,那些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对人类还有那么一点点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经病发了。”

“那是在欧洲,现在我们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该分清楚。”“我分得很清楚,所以才载人。”

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会里,因为太复杂了,我不会觉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在这片狂风终年吹拂着的贫瘠的土地上,不要说是人,能看见一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们都会触动我的心灵,怎么可能在这样寂寞的天空下见到蹒珊独行的老人而视若无睹呢!

荷西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

有了车子,周末出镇去荒野里东奔西跑自是舒畅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经历。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诺言,霸占住一天的车,我去镇上还是得冒着烈日走长路,两人常常为了抢车子呕气。有时候清晨听见他偷开车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出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邻近的孩子们,本来是我的朋友,但是自从他们看见荷西老是在车里神气活现的出出进进,倒车,打转,好似马戏班里的小丑似的逗着观众时,他们就一窝风的去崇拜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我一向最不喜欢看马戏班里的小丑,因为看了就要难过,这一次也不例外。有一天黄昏,明明听见荷西下班回来煞车的声音,以为他会进来,没想到,一会儿,车子又开走了。

弄到晚上十点多,才脏兮兮的进门了。

“去了哪里?菜都凉了。”我没好气的瞪着他。

“散步!嘿嘿!散个步去了。”接着没事的吹着口哨去洗澡了。我跑出门去看车,里里外外都还是一整块,打开车门往里看,一股特别的气味马上冲出来,前座的靠垫上显然滴的是一滩鼻涕,后座上有一块尿湿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满是小手印,车内到处都是饼­干­屑,真是一场浩劫。

“荷西,你开儿童乐园了?”我厉声的在浴室外喊他。

“啊!福尔摩斯。”冲水的声音愉快的传来。

“什么摩斯,你去看看车子。”我大吼。

荷西把水开得大大的,假装听不见我说话。

“带了几个脏小孩去兜风?说!”

“十一个,嘻嘻!连一些的哈力法也塞进去了。”

“我现在去洗车,你吃饭,以后我们一人轮一星期的车用,你要公平。”我捉住了荷西的小辫子,乘机再提出用车的事。

“好吧!算你赢了!”“是永久的,一言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证实一下。

他伸出湿湿的头来,对我作了一个凶狠的鬼脸。

其实硬抢了车子,也不过是早晨在邮局附近打打转,然后回家来,洗烫,打扫做平常的家务事,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换上出门的衣服,拿着一块湿抹布包住滚烫的驾驶盘,再在座垫上放两本厚书,这才在热得令人昏眩的阳光下,开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节目。这种娱乐生活的方式,对一个住在城里的人,也许毫无意义,但是,与其将漫长的午后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还是情愿坐在车里开过荒野去跑一个来回,这几乎是没有选择的一件事。沿着将近一百公里长的狄狭的柏油路,总是错错落落的散搭着帐篷,住在那儿的人,如果要去镇上办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说毫无其他的办法。在这儿,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过是拦在沙里面的小石子罢了。

在下午安静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开车,心里难免有些寂寥的感觉,但是,知道这难以想象的广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尔看到在天边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在缓缓的移动着,总也不自觉的把飞驶的车子慢了下来,苍穹下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单薄,总也忍不下心来,把头扬得高高的,将车子扬起满天的尘埃,从一个在艰难举步的人身边刷一下开过。

为了不惊吓走路的人,我总是先开过他,才停下车来,再摇下车窗向他招手。“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往往是迟疑羞涩的望着我,也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或杂粮。“不要怕,太热了,上来啊。”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着我似的道谢着,直到我的车开走了老远,还看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我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时的神­色­感动着,多么淳朴的人啊!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着一只大山羊,挣扎的在路边移动着,他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着:“沙黑毕(朋友),上来吧!”

“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羊也上来吧!”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们筑在路旁贫苦的帐篷边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没有牙齿的口里,咿咿呀呀的说着感激我的话,总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当­干­草在啃哪!”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到家里,荷西先跑进去了,我捂着嘴笑着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了倒进花盆里做肥料,谁说停车载人是没有好处的。

有时候荷西上工的时间改了,轮到中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那种情形下,如果我硬要跟着跑这来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点半左右跟着他出门,到了公司,他下车,我再独自开回来。狂风沙的季候下,火热的正午,满天的黄尘,呛得肺里好似填满了沙土似的痛,能见度低到零,车子像在狂风暴雨的海里乱动着,四周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像雨似的凶暴的打在车身上。在这样的一个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时,却在咧咧的黄沙里,看见了一个骑脚踏车的身影,我吃惊的煞住了车,那个骑车的人马上丢了车子往我跑来。

“什么事?”我打开了窗子,捂着眼睛问他。

“太太,请问有没有水?”

我张开了蒙着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盯着我。

“水?没有。”我说这话时,那个孩子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把头扭了开去。“快上来吧!”我把车窗很快的摇上。

“我的脚踏车——”他不肯放弃他的车子。

“这种气候,你永远也骑不到镇上的。”我顺手戴上了防风镜,开了门跑出去拉他的车子。

那是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无论如何不能把它装进我的小车里去。“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不带水,骑了多久了?”我在风里大声的对他喊着,口腔里马上吹进了沙粒。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着说的。

“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这里来捡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护着他心爱的破车。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何的上了车。

回到了家里,我试着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迷住了我的心。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开门跳进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着身子对我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你又去散步吗?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车子弹进风沙迷雾里去。

“荷西,车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热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讨厌,事情好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问。

“每几天就会碰到,你看不见?”“你不理不就得了?”“我不理谁理?眼看那个小鬼渴死吗?”

“所以你就不去了?”“唉,算了!”我半靠在车座上望着窗外。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着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着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

“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

“那么上车吧!”“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拿口袋做什么?”“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着。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小摺扇一样打开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去哪里?”我仰着脸问他。

“嗯!镇上。”“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

“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们今天放假。”“军车不送你?”“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是!”“还愉快吗?”“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着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

“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他说了些什么?”“他没说什么。”“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哪里上车的?”“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

“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进去了”“啧!啧!”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来——“我要——做一个——美——

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我要——嫁一个——美——国——

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下溶化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那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

“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啊!

车灯照着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着他照。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个衣着鲜明艳丽的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着,细细的望着她,静默的钉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着强烈的车灯,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什么事?”我偏着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着她,按着喇叭请她让路。

神秘的一群女人啊!她一样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车子跑过来。

“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啊!对不起!”她很有礼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一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着拍了一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

“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

“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一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音,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一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汗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

“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着,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

“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着。“你一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岛,那时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着手,欣赏着漆着紫­色­萤光的指甲。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三幢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娼妓,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一个月可赚。”我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她轻视的说。“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一个流泪的妓汝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着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工人顺手在她ρi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着,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着追上去回打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一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一直到家了,看着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汝。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的来回驶着,它乍看上去,好似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窄弄,一弯溪流一样,载着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着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走着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通,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记?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忘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哭泣的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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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骆驼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着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着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位子给谁?”

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听说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着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半天了,怎么还睡着呢?”“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到什么,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着门,我只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

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一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

“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表子,认识游击队……。”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表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表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披着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表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着大白眼,慢吞吞的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着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着,实是令人难以解释。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着时局,却没有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着似的淡然。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着,也不说话,伴着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着,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奥菲鲁阿笑着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着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着。“沙伊达?”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着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穿着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着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会儿,就带着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着说。“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着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我摇着头。“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表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

“唉!吃饭吧!”“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

“怎么?”我呆掉了。“你仔细看看。”——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

——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

——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

——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

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

“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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