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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二部分

夕阳的光芒,无力地拥着小山上那棵古树。藩台贵福满身疲惫、一脸懊丧地回到别馆。

禁不住美姬的软语温存,贵福才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通黄宗汉,说出原委。几年前,太平军占领南京,黄宗汉有个心腹临阵脱逃丢了官职,便冒险做起了粮食生意,大赚了一把。受黄中丞指使,贵福挪用藩司库银三万两,交给黄那位心腹做粮食生意,说好了赚的钱黄和他平分。谁知太平军北伐西征失利,回师经营赣、皖,长江漕运受阻。黄那位心腹不光大宗粮食被太平军扣留,他的身份也着人家查明,要砍他的头。心腹就投降了太平军。但那笔三万两银子的亏折,还挂在贵福的账上。最近,朝廷新委的钦差大臣已抵达前线,一面督师,一面派人着手整顿吏治,查处趁战乱为非作歹的满汉官员,部文中特别提到满员的“无能”与“腐败”,要迅速“究办”。

“钦差来了怕什么,他黄宗汉也难逃­干­系!”美姬受贵福宠信,因此很多大事也能Сhā言,帮他拿拿主意。

贵福软耷耷仰在椅子上,鼻孔里直出粗气,说,姓黄的倒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因为他手里捏着黄的把柄,足可以把黄某置于死地。眼下他就遇到一道难关,他吃不准该怎么做?如何打过这道难关?

“不会是让你上前线督师吧?”

贵福神­色­黯淡:“朝廷下旨,我已被调往太湖前线,没准又是黄中丞在暗中捣鬼,表面上是保荐我去无锡的两江督军府担任藩司,其实是借刀杀人,将我推上太湖前线……他虽说是抚台大人,其实是个一心搜刮银子而不体恤下情的小人啊。”

美姬担心地:“那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捏在手中吗?”

“其它倒没什么……就是那笔做粮食生意的银两,我未能及时归还藩库。我哪有那么多钱呀?”

“到‘阜康’钱庄,找胡老板借。”

次日,贵福和美姬乘坐马车来到阜康钱庄。美姬说明来意,贵福并不管忌讳不忌讳,也不顾场合,又把黄宗汉骂了一通。胡雪岩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藩台大人荣升两江督军署要职,实为大喜事,今日贵人临贱地,小号不胜荣幸之至。”

他让那夫妻俩小坐稍等,自己与秦少卿入密室商量。秦少卿为难地拨拉着算盘珠子:“东家,这种借贷,用意不言自明。不早不迟,偏偏在钱庄开张不久的节骨眼上。再说,弥补官老爷亏空的银两,好比是填无底洞,前任账册一清,后任完全可以不认账。到那时可就苦了我们钱庄。”

胡雪岩已有应允之意:“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听说贵福不是一个欠债不还、耍赖皮的人,他是个耿直的北方硬汉子,只不过有些横,有些粗。现在他要调任,不想将自己的把柄留在黄中丞手里,才来求我们救急。所以我决定冒一次险,再烧一回冷灶!”

秦少卿却是苦口婆心:“东家,他人都要走了,你完全可以用本号 ‘创业未久,根基太薄’几句话应付过去。何况阜康现在账面上的头寸也不过四万两银子,如果给他三万两,那就所剩无几了。你何必为这样一位凉茶主苦心调度呢?”

胡雪岩力图要说服这位门槛­精­。贵福其人在浙省官场上是个虎死不倒威的重要角­色­,能量、影响都很大。就生意说生意吧:“调度、调度,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调度。所谓‘调’,就是调得动;所谓‘度’,就是有预算。生意要做得活络,就是能巧妙地将银子调来调去。少卿,你就想法子调动一下头寸吧。”

“这样调度……别的钱庄可是从来不­干­的啊。”

胡雪岩态度坚决:“人家不­干­,我们­干­!这些日子阜康不就这样­干­起来了吗?不光­干­人家所不愿­干­,甚至还要‘倒行逆施’、‘离经叛道’,钱庄的生意才能做得活、做得好,阜康才能闯出大名气。秦大伙,就闯上一回吧!”

那贵福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不安地走来走去。心想:“我跟姓胡的皮不沾胯,这种时候,他躲还来不及呢,咱走吧——”

胡雪岩 第二部分

他俩刚要挪脚,胡雪岩大步流星进了客厅,将银票奉给他。

贵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银票,又看看胡雪岩诚意微笑的脸:“你不怕我老贵跑回科尔沁去流哈喇子?”

胡雪岩笑,笑得静静的:“神仙也有作难的时候。”

“好,胡老板,这下我才真正认识了你。”

钱庄里,秦少卿正两眼望天、眉头打皱,思谋着再从哪儿拉些头寸进来。忽见罗家骥一脸惊慌、两脚如飞进了店面,几步蹽到秦少卿身边:“秦大伙,那个‘太上老’又出现了。”

秦少卿离开柜台,立在槅扇影里朝对面打望。对面有条小巷,一个绿营小官佐在巷口来回踱着,身穿托肩云褂,手按绿裤腰刀,足登软底战云靴,头戴瓦楞红缨帽。不时投给钱庄一瞥,那目光­阴­沉沉的,分明不怀好意。

秦少卿脸上出现惊惶的神­色­:“情况不妙!家骥,快!快作好准备……”说着,他急忙回到柜台,拉开抽屉,收拾银两、钱票、账簿,同时派人立即去找胡雪岩。但家骥刚出门就退了回来:“不好!他朝我们店里走来了……”

秦少卿苍白的脸,呆滞地望着清兵。正在这时,胡雪岩一步跨进店来,目光一扫,抱拳一拱:“哎呀,兵大爷光临小店,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小官佐脸上的颜­色­稍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胡老板吧?我留意你已经好些天了。”

胡雪岩脸上掠过一阵惊惶,但还是克制住自己,笑脸相对:“大人有何见教,请说。”

“能不能找个僻静地方?”小官佐拿眼四下一扫,稍稍放低了声音。

胡雪岩心上打鼓,两腿发软:难道乱兵“请财神”文明绑票的灾难真落到自己头上了?他暗叹一声:“小号刚刚开张……我和大爷后堂去谈,怎么样?”

一进后堂,他便叫胡雪岩不必紧张,自报家门道:“我叫罗尚德,是绿营三营管带的副前锋。早就听说胡老板仗义救助王有龄大人的故事,只是无缘相识。现在,你们钱庄开张,小的冒味来访,有一事相求,”他正要说下去,见罗家骥端茶进来,连忙煞住,脸­色­又恢复到原先模样。

“罗大人,现在你说吧。我手下的人都很可靠,你尽管放心。”

罗尚德定了定神:“好……胡老板,今晚我就要离开杭州上前线了,临行前,有一件事相托。”

罗尚德顾不上什么机密不机密了:“上司命令我们要把太平军狙击在太湖之北。实际上,太湖之南的湖州城,太平军都进出好几遭了。现在谣诼纷传,人心惶惶,但无论如何,总是凶多吉少。”

胡雪岩料想他要上前线的人,多半是钱、财之类相托,摊上这么个外忧内患、动乱不已的时月,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遂道:“罗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罗尚德这才交底,他们一个乡出来当兵吃粮的四个人,数年中已结成生死弟兄。他们瞒着上司,把积攒下来的兵饷凑在一起做生意:布匹、粮食、古董,甚至倒卖私盐、鸦片。总共赚了上万两银子,此外,还有弟兄们的几口箱子,里头装着衣物、大烟膏、辨别不清的古玩玉器。现在要上前线了,想把这些银两、衣箱存在你们这里。但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能不能办到?”

胡雪岩拱手道:“请说。”

“如果我们能活着回来,钱物会自己来取,利息一分钱不要。但如果战死在战场,这一万两银子能否请你们钱庄帮我汇到家乡,转给我老母,再由我家中分发到四位弟兄家中?”

胡雪岩大喜过望:“就这么一件小事?我们完全可以办到!包括那些衣箱,请罗大人放心!钱庄就是要保障每一个储户的钱财安全可靠、万无一失。”

罗尚德一揖到底:“真能这样,那就太谢谢胡老板了。”

罗尚德拉开门去叫巷子里那几个弟兄,不一会,几个兵士将几口木箱抬了进来,其中两口装着银两。除了少数成­色­十足的官锭,大多数是杭锭、杂银,甚至还有川银和五两一锭的汉钞。罗尚德抱歉说:“成­色­太杂了。”胡雪岩大度地挥挥手:“按十足纯银计算,一万两凑个圆满!”然后给那两口装衣物的箱子加封上锡。

胡雪岩 第二部分

“胡老板,一切拜托了!下官就此告辞。”说罢,罗尚德转身欲走。

秦少卿大喊:“等一等,我给你一个存单。”

罗尚德挥挥手:“不必了。”

“那——我给你写个凭证。”

“更不用。胡老板,我是相信你的为人,才把这些东西存入你们的钱庄。万一我战死在战场,存单、凭证又有何用?我又不会再来提取。别人来冒领,我想你们也不会给他是吧?”

胡雪岩神­色­庄重:“是。但你总得告诉你府上地址,以便我们转送给您老母亲啊。”

罗尚德苦笑了一下:“我倒忘了,那箱盖里面留有地址:金华府……东阳县,后山村……罗葛氏……”他已哽噎着说不下去,猛抬头,抱拳作别,大步洒泪而去。

罗尚德敢吃螃蟹,清军中有不少人仿效,不顾长官的呵斥白眼,纷纷将手中的银两、贵重物品存进钱庄。秦少卿忙得脚不沾地,一一给这些上前线的士兵提前料理善后。

­淫­雨霏霏。

在细雨秋风中却传来好消息,一是浙江粮台又获户部嘉奖,二是王有龄荣升湖州知府。

一个陡然面临的难题是:浙江粮台坐办的职务由谁接替?这是个肥缺,暗中打点、跑官、上下奔走行贿的大有人在。最终花落谁家?这场粮台之争内中谁是关键人物?

一个人踽踽独行,胡雪岩沉思的目光,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叠椽架屋的各类建筑,投向远方,投向王有龄即将掌控的湖州!

“雪岩老弟——”章胖子突然横在他面前,腋下还夹着厚厚的账簿,胡雪岩定住神,不知为什么,笑容可掬、高大白胖的章水祥,第一眼给他的竟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出什么事了?

附近有家茶馆,章胖子邀他进去坐坐。“你好像心事重重的,还在为昨天的事不高兴?”章胖子开门见山,显见得是真诚相待。

胡雪岩当然为昨天的事气恼。原来,昨天是杭州钱业公会一年一度的年会,阜康首次受邀参加。不料去得会所,平素一律长袍马褂的大小钱庄老板,竟一个个头戴顶子,身穿花花绿绿的官服,足登皂底朝靴。嘿,都拿银子捐了官了!更可气的是年会有官职的才准坐,没官职的只能站,连他这个杭州城最有实力的钱庄老板也只有站位,­干­瞪眼官们“看座”。

“先前我还有些犹豫,我做生意,就是物生利、钱生钱,经过昨天这档事,我的‘阜康’要在各地建立分号,没个虚衔就没有面子,连昨天这样的小台面都上不了。那就买他娘一个,也弄个候补虚衔­干­­干­。”

章胖子压低声音问:王大人新任湖州,按惯例,他得与接任粮台办理交接,结清所有往来账目。倘新粮台问起存在“开泰”的七十万两漕银,开泰当如何应对?

胡雪岩不假思索道,朝廷下拨的漕银存入钱庄包括“开泰”无懈可击。按惯例,其中三十万两可长期入存,粮台不可能全部支取,以备急用。其余四十万两则是随时提取,万不可挪作它用。这不是事先都说得清清楚楚、写进了契约的么?

章水祥哎哎连声:“知道!知道有这惯例。可时局不稳,太平军李秀成部在浙江游走不定,闹得人心惶惶。时局不稳,逃难的人多,准备外逃的人户也多,来钱庄借钱的真个门庭若市、挤掉耳朵。何掌柜放了不少高利贷,这王大人又不知何日成行?”

胡雪岩挥挥手:“早着呢,粮台坐办不到位,双方不能办理交接……”他突然有些警觉:“开泰日常存留的银两是多少?”

章水祥老于世故地:“这……都由何掌柜亲自调度,我也不十分清楚。哎唷!我忽然一下肚子疼,要出恭!真不好意思。”说着,竟拿眼去看胡雪岩,仿佛出恭要待胡雪岩批准。

胡雪岩似有所悟:“那就快去吧。”

章水祥放下账簿,匆匆离去,胡雪岩的目光立刻落到这个账簿上:天津蓝布封皮,白霜霜薛涛纸,这是“开泰”的总账,总账哪!胡雪岩犹豫了一下,速捷地打开账册,一页页飞快地浏览着——这可是钱庄的最高机密!天哪!“开泰”的底金已不足十万,不足十万哪!

胡雪岩 第二部分

章水祥回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还在道歉。

胡雪岩故意咳嗽一声:“章大伙,你肚子不舒服,我也正好钱庄还有点事。我们改日再聚吧。”

胡雪岩两脚如飞赶到省粮台向王有龄禀报。

“龄兄,何掌柜滥放高利贷,赚高利息,‘开泰’的底银已不足十万,这是十分危险的事。”

王有龄也焦急异常:“那怎么办?这是漕银公款,如果出了问题,我罪责难逃!你也要受到牵连。雪岩,你快想想办法哟。”

胡雪岩咬咬牙:“何掌柜自蹈死地,但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无毒不丈夫’,我们只有狠下杀手了!与其让别人去挤垮‘开泰’,不如我们自己来!我们要想办法,让‘开泰’变成我们‘阜康’属下的一个钱庄。”

当天下午,两名公差模样的人,手拿条札来到开泰钱庄,大声吆喝:“掌柜呢?快找你们的掌柜!”

章水祥知道:胡雪岩开始采取行动了!他匆匆进到里屋,找来了何掌柜。

何掌柜意识到大事不好,抖抖索索地跑出来,一看公差递上来的条扎,顿时如五雷轰顶,当下身子就软了:“提取现银三十万两?!……”

章水祥也凑了上来:“什么?三十万两?”

公差刚走,他就一ρi股跌坐在椅子里,两眼发直,呆呆望着屋顶上的卷棚。直到又有客户来要求借贷,他才如梦方醒,心急火燎地进了“阜康”。

何掌柜急不择言:“我,我找你们的老板。”

秦少卿故作姿态:“哎哟!何大掌柜平时不来,今天却来得很不凑巧,我们东家到余杭塘栖收账去了。”其实,胡雪岩正在楼上观望,他能准确地知道何掌柜下步会做什么。

何掌柜失望地:“哦……不知你们阜康能不能调一些‘头寸’给我们?”

秦少卿一推六二五:“钱的事全由东家定夺,小人不敢擅自作主。非常对不起!”

何掌柜马不停蹄,先后跑了“义公”、“镒丰”、“同利”共大小十余家钱庄,又特地拜访了钱业公会的会首,他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哪家钱庄能周济得过来呢?没奈何,何掌柜只有硬着头皮来求见王有龄。

有关弄钱,王有龄的算盘珠子多是由胡雪岩来拨动的。何况他对这位姓何的夙无好感,因此打了官腔:

“何掌柜!这三十万两银子,是用来购粮,运往江北大营的。近来,朝廷与太平军战事激烈,苏浙两省,四处烽烟,耽误了军用,上司怪罪下来,是要掉脑袋的!你懂吗?现在你们拿不出来,这不分明在挪用公款、投机牟利么?”

何掌柜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吱声。王有龄不紧不慢,再给“开泰”下了一道死刑令:“余下四十万两漕银,十天后也要取出,作为饷银解送到曾大帅的江南大营。到时若有半点延误,本官就将你解送到曾大帅那儿,由他处置!”

曾大帅外号“曾剃头”,他率湘军攻入太平军盘踞的江西时,杀人盈野,尸积如山。河上被浮尸塞满了,他的座船需兵勇把浮尸挑开才能缓缓移动,弄得尸身上的蛆虫爬了满船。浙人唬孩子,就说“曾剃头带着湘骡子来了”。何掌柜一听,不禁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王大人,请宽容小人,王大人……”但王有龄已站起身来,掇起茶盅,叫了一声“送客——”

“开泰”底金严重不足、濒临倒闭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飞遍杭州城乡,引起储户的恐慌。恐慌就像深秋的冷风一样,在杭城的街衢巷坊飒飒游走着,搅得黄叶飘飞,尘埃漫天。

不少储户拿着存单向“开泰”钱庄跑来,要求提取存银。一家钱庄如果出现“挤提”,那就标示着它已面临死刑!知道点内情的小额储户的议论,更加速了它的死期。

这时候,胡雪岩走“开泰”的那道便门进了钱庄,冲何掌柜道:“有什么事想不开的,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何掌柜一下跪倒在地,又一次涕泪横流:“雪岩老弟!你终于来啦,你一定要救救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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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敞开。储户们纷纷涌进了钱庄。

胡雪岩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你们这是­干­什么?‘开泰’是老招牌,信用从来不差!我胡雪岩就是从‘开泰’出道的,你们难道也不信吗?本人与省粮台的王大人是莫逆之交,帮他掌管漕粮海运事务。我怎么没听说过粮台要提漕银的事?”

门口、院子里总算清静下来,但还有一些人不肯散去,他们在观望、等待。总是无风不起浪嘛!

这是“开泰”的悬念,胡雪岩的砝码!他与何掌柜进了“开泰”的后堂。“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钱’,你也知道王大人手头并不宽裕。不如趁机把开泰的股份奉送一些给王大人。这样,王大人作为股东,‘开泰’也就成了他的钱庄,还能不大力通融吗?”

何掌柜­肉­疼地:“为免‘开泰’倒闭,此法确实高明!就不知送多少才合适?”

胡雪岩笑了笑,伸出了一个巴掌。

何掌柜失声:“五十股?五万两银子?……那要占去我一半的本钱!我这个老板不就成了一名伙计了吗?”

胡雪岩倏地变了脸­色­:“何掌柜,你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紧。但得罪了王大人,万一他发起狠来,要提走全部存银,你能如数归还吗?再说,你与日本商人合伙订购一批洋油,船在南洋触礁沉没,血本无归,你着急了,大肆放贷,攫取高额利息以弥补亏空。你挪用官银、违约经营已不可收拾,是做个体面的伙计,依然吃碗钱庄饭好呢,还是递交给‘曾剃头’去处置好?要不,让章大伙向大家宣布‘开泰’倒闭,你领教领教那些中小储户怎么收拾你……”

何掌柜面如死灰,双­唇­哆嗦着:“我,愿意,奉送一半股份。”

交王有龄纹银六千两,捐一个候补道员虚衔的同时,胡雪岩又给福建黄中丞的老爹汇去二万两银票。果然火到猪头烂,他那个从六品候补道员顶带、补服下发的同时,任命他为浙省粮台坐办的诏令也紧跟着到了。

胡雪岩嘿然一笑,指着王有龄补服上的白鹇道:你跟着前面飞,我跟着你飞。若论官场,你跟黄中丞、何大人都是我的靠山。我一向认为:一个人以钱赚钱,还算不了本事,以人赚钱,才是真功夫!说着,将贵福写给他的一份函札交王有龄展看。

原来,贵福因祸得福!因两江总督曾国藩在平定江西以后,并未按朝廷的意思整理江浙,而把作战的重点仍然放在南京的上游安徽,尤其是安庆这道屏障,曾国藩志在必得,安庆一破,南京就危急了。贵福作为藩台,并未和两江督署行辕一道,在赣晥大地的硝烟战火中颠沛流离,他被曾大人安排坐镇苏州,保障清军供给,号令苏浙,一切服从军事!

妙在“太平天国”并不像传言中所说的只知“打仗杀人”,而是颇为注重商业贸易,鼓励正当生意。特别是出口贸易,如丝、茶两宗,“天国”占据南京五六年间,出口数均翻了一番。商旅简直称得上兴旺哩!

为感谢胡雪岩帮他度过难关,贵福决定:一,他要找个名目,请户部明令褒奖“阜康”;将来户部和浙江之间的官银往来,委托阜康办理汇兑。二,浙江的额外“增收”,即支援皖、苏剿勘太平军的“协饷”(税),也委托阜康办理。三,尔后江苏省和浙江省的官银往来,一概由阜康经手。有这“三件礼物”(贵福函札中语),胡雪岩做什么生意还愁本钱?

王有龄高兴地在他肩头一拍:“你是官场、商场的行情都吃得准,下注必中,中必大赢,称得上是吴越第一赌徒。”

“当官非我所愿,我也不是什么赌徒,我要做个‘商圣’。中国自古有孔圣、关圣,还有什么诗圣、茶圣,可经商不入流,我就做这个不入流的行当里的圣贤,做个‘商圣’!”虽非信誓旦旦,但他是认真的。

正说着,家骥打附近下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问:“咋这个样子?胡大哥派你什么差使了?”

原来,家骥化装成难民,上太湖前线了解舆情、商情和战况、转输等情形之后返回杭州。尤其是王有龄即将履职的湖州,他在湖州乡下住了近半个月,把那儿的情形都摸透了。胡雪岩已经在酝酿太湖边上有什么大生意可做了!王有龄只有佩服的份儿: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胡雪岩 第二部分

谈到战事,太湖以北尤其激烈。太平军凭借洋枪洋炮,将手持腰刀长矛的反扑绿营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左营几乎全军覆没。

胡雪岩不禁脱口而出:“有没有听说一个叫罗尚德的人?”

家骥不假思索:“罗尚德?……有啊!他冲得最前,死得也最壮烈,连肚肠都被炸得流了出来……”

胡雪岩匆匆回到钱庄,吩咐秦少卿马上提出一万两银子,派专人送到金华罗尚德家中。

秦少卿为难地:“老板,不久前为藩台大人筹齐了三万两银子,这几天,又陆陆续续调给‘开泰’五万多两,新开张的当铺又要本钱……东家,你一下子把摊子铺得那么大,处处都要银子托底,我们的银根也有些紧张了。现在再要提出一万两,八个坛子七个盖,怎么盖得过来哟?”

“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这才算会做生意。”

秦少卿犹犹豫豫:“钱庄开张不过小半年,坛子不多,盖也不多,很容易穿帮。老板,罗尚德那笔款子能不能再缓些日子?反正这个人也刚刚死在战场……”

胡雪岩斩钉截铁:“不行!千方百计,你也要想办法,这一万两,是他罗尚德的玩命钱,也是他家里的救命钱哪!我们要立即替他把银两提出来,加上利息,专程送去,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胡雪岩与王有龄同船抵达湖州的当晚,当地士绅在“西洞庭”酒楼举办盛宴欢迎知府大人。

推杯换盏之际,一名蓄着山羊胡子的官员,向新官介绍道:“知府大人,湖州不光是‘鱼米之乡’,更是‘丝绸之府’呢!

湖州辑里产的‘辑里丝’更是驰名中外。现在,洋商来华采购的都是湖州的白厂丝,上海那些专做蚕丝生意的洋人,三天两头就往湖州跑……”

胡雪岩稍稍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这位有些饶舌的山羊胡子介绍。“他们带着通事,直接到乡下到农户家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噢,这位是我们湖州的‘丝业大王’庞二爷,在上海生丝界一言九鼎,洋商对他也分外器重。丝业的事情,他全都知根知底。”

庞二爷骄矜地朝大家摆摆手,几乎没理会王有龄:“谬传,谬传!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近两年湖州丝业很不景气,洋商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华商。而我们国人又不团结,商户竞相压价,唯利是图,甚至暗地里与洋商勾结;蚕农则不问华洋内外,谁给钱就把蚕丝卖给谁。蚕丝生意,华商这半壁河山都快保不住了。”

王有龄频频点头,作为地主官府,有责任维护华商的利益,他当即表态道:“好。待本官安顿下来,先配合粮台胡大人,将头一批前线急需的军粮运往镇江、扬州等地,再来拜会庞二爷。”

吴越之地风气奢靡,酒宴之后,二位“新官”照例被送至“夜夜春”。芙蓉却不在这儿了。

鸨母叹息:“唉!命苦啊……这也不能全怪芙蓉,只能怪她那个从不学好的纨绔叔叔,成天赌钱,不务正业,自己把偌大一份家产挥霍光了。他把芙蓉送到我这儿,提出要三万两银子作为卖身钱。这我怎么能出得起?出不起,这不要脸的叔叔居然三天两日上门来讨,骂街要账……芙蓉一气之下就入了空门。”

鸨母打着啧啧,说芙蓉去了银杏坞“净月庵”,仍有不少浪荡公子追踪而去,“夜夜春”的生意也冷清了好些。可惜了这位花魁,她的名字曾响遍湖州城。

芙蓉本没有出家的那副心­性­,架不住胡雪岩对他的一份深情,三四个回合就把芙蓉从净月庵带了回来,

这一夜,在芙蓉四壁萧条的陋屋里,胡雪岩与芙蓉鸳梦重温,颠鸾倒凤。胡学岩道:“我打算在湖州购置一所别馆,你就在这边居住,这样可好?还有,好多次听你提到这位叔叔,你同这位叔叔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这个叔叔叫刘不才。他从小以世家子弟自居,琴棋书画、花鸟鱼虫,样样会玩,是湖州远近驰名的浪荡公子。而且生­性­好赌,一局输赢往往成千上万,几年下来,把家产全败光了。为了抵债,将我送进妓院。我这个叔叔虽然穷得叮当响,可心气很高,脾气也怪,就是不哭穷,不谈钱!一个月前,我的婶娘病死,叔叔一反常态,跑到“夜夜春”,开口要五万两银子,说我们刘家的女子,就是当表子也是名妓。我来‘净月庵’后,他就开始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就连邻居送去的柴米油盐,也一概不收……”

胡雪岩 第二部分

胡雪岩一听,一骨碌坐起身来:“不好!你叔叔逼你出家,觉得再无牵挂,他这是准备死了,一种不张扬的张扬——恨到极限,想自己了断自己!”

正说着“砰!砰!”响起了两下敲门声。胡雪岩本能地从床上坐起:“谁哟?这么一大早就来吵扰人!”

一阵呼啸的冷风,送进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男孩,脸上烧得通红。平婶略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知道家中有客人……实在是孩子病得太厉害,他都烧了两天了。”

胡雪岩来到芙蓉身边,抱肩抚慰:“你怎么啦?芙蓉,这是谁的孩子?”

芙蓉哽噎着:“还能是谁的?当初,我是真心喜欢上了你,想跟你一起过上平常日子,就没喝妈妈每天逼我们喝的避孕药,你刚走,我就发现自己怀上了……”

胡雪岩惊呆了:“这,这么说……我们有儿子了?!……”

他站了起来,不断振臂欢呼,抱起芙蓉,又摇又晃。“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胡雪岩的人,是胡雪岩儿子的母亲……芙蓉,这两年苦了你和儿子,这一切现在全由我来补偿!明天,就去找一所像模像样的房子,先把你和儿子安顿在湖州。再去找你二叔,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我们正正经经过日子。”

两天以后,胡雪岩袍褂补服,头戴水晶顶瓦楞帽,坐着轿子,带着随从,径直前往刘不才家拜访。

空空荡荡的大厅,陈设着简单的灵位,破旧的供桌上,冷火湫烟。

棺材旁边,居然没有一个守灵的人,仅有的一盏长明灯,也已灯尽油­干­。连“七七”都没到呐,就冷落至此?但侍从还是拉长调子高喊了一声:“浙江粮台胡雪岩胡大人前来吊唁——”喊罢,前去摆上祭品,点起了一对白烛,Сhā到烛台上。

侍从将一幅中间有个“奠”字的很大蓝缎被面,挂到墙壁上,下面的落款是:堂侄婿胡雪岩泣奠亡婶。

此时,从麻布帘子后面,走出一个中等身量、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你是谁?我从来不认识你,怎么可以随便前来吊孝,且自称侄婿?”

“在下胡雪岩,是芙蓉的新官人,今日前来吊唁堂婶,难道不应该?”

胡雪岩从衣袋掏出一只信封,双手奉给刘不才。

刘不才一挥手:“拿走!我刘不才从不无缘无故收受人家钱物。”

“不是钱财,也不是银票,是物归原主!请二叔笑纳!”说着,胡雪岩自己把信封打开,抽出信囊子给刘不才看,刘不才顿现一脸惊愕:“啊?!……”

原来里面是一叠“借据”、“当票”……上面已盖着“注销”、“作废”的印戳。

胡雪岩真诚地凝望着这位长辈:“二叔,我已把您在当铺里的‘传家宝’赎回来了,除付清本息,又另外在阜康湖州分号给您存了一千两银子,需要时可随便支取。”

胡雪岩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锦匣包装的古籍线装书。刘不才这才是真正惊呆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这是小辈的见面礼,略表敬意!二叔千万不必介怀。”

刘不才流泪了:“我怎能不介怀呢?……这是先祖传下来的十大本医药全书《金匮要览》,俱是明代的宫廷秘方,治病救人颇有神效!全家世世代代全靠它兴家发迹,是我一时情急,急欲翻本,以二万两银子典给当铺……我把秀云推进火坑、卖给妓院,都凑不出这么一笔巨资来赎回刘氏的传家宝啊!胡公子,你、你受我一拜吧,呜呜——”他放声大哭,抖抖索索就要跪拜下去。

胡雪岩赶紧将他扶住:“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后二叔一定能用它来济世救人,立无量功德。”

王有龄履新湖州,胡雪岩紧紧跟进闪电般创设阜康湖州分号。

分号由罗家骥担任大伙,管领着十来位伙计开展业务,胡雪岩亲自坐镇。

冬阳澹淡,白晃晃耀眼却无甚威力。胡雪岩踌躇满志地坐在客堂的太师椅上,漫不经意地翻阅着账册年关逼近,大宗生意少有,但小额存储还是很兴旺的,光往罗尚德家送银子,就引来多少官兵往阜康存银子……

胡雪岩 第二部分

一位风尘仆仆的顾客来到柜台前,四下里观望透了,才从贴衣内袋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伙计:“请将这些银票,全部兑成现银。”

胡雪岩一看,六万两现银,这可不是小数目!“他一下子要提取这样多的白银,不知要作何用?”

姚老三一点也不遮掩道:“在下是无锡‘喜福会’大管家,掌管帮中的钱财往来。这次专程来贵方宝地,乃是为了一桩急事。”

胡雪岩抱拳道:“不过,银子多了,惹人耳目,路上也不安全,太湖情形甚是复杂,姚兄何必一定要一次支取那么多银两呢。”

姚老三说了实话:“因官兵盘查严密,咱们要替南京的太平军护送一批军火从上海到金陵,途中难免要与官军血火相拼。所以这笔钱给‘敢死队’的弟兄作为安家费,说白了,就是个拿命开路、保护货物平安的镖局。”

送走姚老三,胡雪岩脚不沾地进了知府衙门。王有龄立即放下公事,把他延入议事房。听罢胡雪岩通报的消息,王有龄不由得吃了一惊:“竟有这种事?这些帮会里的人,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胡雪岩思忖道:“喜福会竟然答应替太平军护送军火,看来太平军出的价钱不低,这些江湖好汉,从来不和朝廷一条心,谁出钱就给谁卖命。这些,还不都是这个积贫积弱的乱世逼的。”

王有龄点头称是:“现在官兵和太平军相互对峙,在太湖边鏖战不已!朝廷谕旨:要地方也建立乡团,加紧训练,保一方平安。”

胡雪岩要打听的就是这件事!忙问:“地方办团练有经费吗?”

“只要建立起乡团,训练和购买军火的经费,可奏请朝廷,由户部直拨地方州府。事情也真巧!昨天省抚台黄大人来函,拟拨款购置五百枝毛瑟枪,武装湖州乡团,防备太平军向浙江方向进犯。我正为此事犯愁呢。”

胡雪岩抚掌大笑:“组建乡团,我料定湖州府首当其冲;有大宗银两拨付,我料定黄大人会首选你我;清军与太平军开始进入混战阶段,曾大人江西、苏州首尾难顾,王兄,你赶紧成立乡团。我替你采购军火!”

王有龄惊诧:“什么?你有办法采购到军火?”

胡雪岩声音高昂起来:“对!如其让别人去做,不如将这笔生意夺回来,我们做。”

这日船到松江,又特邀尤五这个“舵爷”出马。

到上海当晚,由漕帮出面张罗,邀请了上海各租界巡捕房的华探长,各帮会、公所的头面人物,上海商会两位董事,以及黄浦江上专事走私的几位着名“拿货“,聚宴益庆楼。此举的意图自然只有胡雪岩、尤五知道:最近有哪些人在做军火生意?跟谁做生意?方能摸清太平军那一单军火生意的详情。

按朝廷归定:除了军机处、督府一级军政机关可与洋人做军火交易,其它所有军火生意都是非法的,都要视同“走私”予以拿获,并严惩参与者。因此,打听这路消息,还是江湖、帮会、包打听之流来得确切爽利。

胡雪岩送走客人,转身来寻尤五:“我算定,太平军虽然急欲买到军火,但生意不会很快成交。­精­明的洋商深知这批军火的重要­性­,一定要借此机会,哄抬价格,大敲竹杠!将心急如焚的买主逼到最后关头,然后狠狠地卖一个高价!还有,这批军火数量大,洋商也不可能备有现货,肯定要从外国运来。这样一来一回,想必又得耗上一两个月时间,我们正可以乘机半途得手。”

尤五捶了他一下肩膀:“嗨!你真是比洋鬼子还鬼,比人­精­还­精­啊。”

二人在上海又结识了一位懂洋文的朋友,郭庆春,三个人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郭庆春他在国外呆了十多年,遍游欧罗巴,­精­通德语、英语、法语等好几种语言,去年刚刚回国。他出身名门,有爱新觉罗家的血统,是当今皇上得力的辅佐荣亲王的外甥,骊珠格格的儿子。郭庆春是他的化名。为了逃避包办婚姻,他跟着德国领事馆一位武官汉斯去了柏林,开始了他被皇族称为“浪荡生涯”的求学生活,两年前,汉斯离开军队,跑到上海来做军火生意,他也随同汉斯回国,隐瞒真实身份,当了英国怡和洋行的“华大班”(买办)。对上海的商界非常熟悉。

胡雪岩 第二部分

郭庆春对上海的各类商业信息如数家珍,他一一向胡雪岩介绍。“军火、生丝两面同时作战”的想法,突然跃入胡雪岩的脑际。

胡雪岩坦诚地:“眼前有一笔军火生意,正要同洋商打交道,我对洋商知之甚少,又不懂洋话,无异盲人骑瞎马。庆春兄在国外多年,又在洋行担任通司,外国话讲得如此流利,同时深谙洋商底细,就陪我去洽谈这笔生意如何?” 遂将自己此行想“中途Сhā一杠子”、夺到这单军火生意的打算,和盘托给郭庆春。

郭庆春一听就懂了:“我先找汉斯打听打听。”

次日,郭庆春便装来到阜康上海分号。他已经打听清楚,太平军确实向德国军火商汉斯定购了一批军火。因现货不足,汉斯正在向德国国内催运,约定在下月初交货。胡雪岩决定立即去见汉斯:只要货未交出,就有改变原先协议、扭转­干­坤的希望!

第三天,一辆新式英国马车,载着胡雪岩和郭庆春,磷磷驰向国际俱乐部。

明白了胡雪岩的意图,汉斯断然拒绝:“不——我已经和别人签约,不可失信。”

胡雪岩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与自信,睿智地予以还击:“我知道你和谁签了约。但我得告诉你,那是一伙与大清朝廷作对的人。”

汉斯翻了翻碧绿的眼珠,有些不屑地回答:“我是商人,商人只管做生意,而不问对方是谁。哪怕是魔鬼,只要我们之间的生意能够成交,我有利可图就行。我不管你们中国内部的事情。”

胡雪岩一看洋商如此强词夺理,不得不晓以利害关系:“我相信汉斯先生应该知道五口通商条约,那可是外国政府同我们朝廷签订、保护外国商人在华利益的条约。现在,你和反对朝廷的人做军火生意,无异是反对中国政府和贵国政府。你和他们签定的合约是不受政府保护的。”

汉斯哑口无言,他可是外交官出身。郭庆春乘机进言道:“亲爱的汉斯先生,我们是朋友。我不得不提醒您:如果朝廷知道您与太平军之间的这笔军火交易,一定会派兵拦截。那时,您不但血本无归,还要受到政府的追究,利弊如何?我相信您应该明白。”

汉斯一脸苦笑,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

“只是枪支已经从汉堡运来,而且很快就要运到上海,若是我中途毁约,将要蒙受巨大的损失!”

胡雪岩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汉斯先生,不必担心!我胡某可以出面,代表浙江当局买下这批军火。并可适当提高价格。”

汉斯又一次转动眼珠:“让我考虑考虑,反正货到上海还有些时间,不是吗?”

胡雪岩步步进逼:“汉斯先生,现在你不是要考虑,而是必须马上与我签下这份合约。否则,别怪我将此事告知官府,那后果只有你自己承担了。”

汉斯尽管老谋深算,也不得不屈从于这位奇怪的中国官员。当然,他也有他的如意算盘!

果然,五百支毛瑟枪、三万发子弹的合同签定,汉斯举起盛满嫣红葡萄酒的高脚酒杯,朗声道:“好!为我们成功的合作,­干­杯!”

玻璃酒杯叮叮当当相互碰击,满座笑声朗朗。此时,舞池的灯亮了,秘书小姐丽妲不知何时换上了飘曳的长裙,高挺的两座Ru房,在绸衣下轻轻颤动。把胡雪岩拖下舞池,拥着他随着音乐扭动……

咖啡座边的汉斯看着这一幕,似乎漫不经意地换了一个话题:“郭,我想与胡老板合伙做生丝买卖,不知有没有可能?湖州是生丝的主要产地,蚕丝又白又好!我们只要利用胡老板与王知府的关系,定有大利可图。”

郭庆春心内有些嗟讶:刚与胡雪岩达成军火的交易,汉斯就提出生丝的合作,而且对胡、王的内情掌握得十分清楚,商业情报确乎厉害。他知道,因为军火生意属违法生意,汉斯来上海主要是开办丝行,专门收购中国生丝运到英国去销售,赚了不少钱。近年来,湖州的帮会联合起来抵制洋商直接收购,汉斯显然是想利用胡和王有龄的关系,去打压湖州那些直接收购的反对派。

胡雪岩 第二部分

回到咖啡座边。听汉斯谈到合伙做生丝的事,不禁大喜,嘴里却道:“合伙做生丝有利可图,何乐不为!不过,我不懂生丝行情,有龄兄也湖州履新不久,待我回去跟他商量商量,再来上海答复汉斯先生。”胡雪岩偕同新搭档郭庆春,连夜赶回湖州,向王有龄汇报他的通盘打算。

目前,国际贸易的丝价行情:在湖州,当地上好的生丝,时价每担不过二两银子。洋商把生丝出口到英伦三岛,生丝价格竟达十一两白银,利润惊人。生丝在国外的工厂加工成绸缎,销往世界各地,利润更成倍增加。蚕丝成为洋商绸缎生产必不可少的原料,他们通过买办、掮客直接到产地收购原料,就是为了获取最大利润。据郭庆春打探到的消息,目前上海的出口贸易,以生丝为大宗,排在第一位。

王有龄是何等颖悟之人,当即表示:全力支持胡雪岩在湖州开办一家丝行;以官府名义,号召蚕农卖爱国丝,抵制洋商;立即发帖子,把湖州的丝商全请来,集合到你胡某人的旗帜下……

湖州丝业的经营情况当时并不理想,本地丝商遭到冷落、挤兑,上海的洋商、买办资金雄厚,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湖州的生死市场几乎被洋人垄断,几年下来,当地的丝行纷纷倒闭。连 “丝业大王”、“湖州四象”之一的“庞二爷”,也陷入了困境。

胡雪岩决定联合当地丝商碰一碰洋商。

他们决定效法洋商,让丝业工会在湖州阜康钱庄存入大宗银钿。所有蚕农,年前都可以去阜康钱庄预支一定数量的银两,这叫定金,待明年春天养出蚕茧,再以生丝偿还。而且保证:湖州丝业公会的丝价,绝不会低于洋商,收购生丝的时间,也不会卡得那么紧。

这个效法洋商的处方,大有玄机,蚕农有钱过年,丝商明春得丝,双方得利,两全其美!而以丝业公会相号召,既可以把丝商团结起来,又可以把大小丝商的资金吸纳到阜康,大放定金,吸引更多蚕农。这样,明年春天就能更多地把生丝的主动权抓在手里……

郭庆春对西洋经济是熟悉的,他替胡雪岩作了个小结:“既开丝行,又开钱庄。而钱庄在湖州大量吸纳现银,可就地购粮、买丝。再说王大人初到湖州,当然要征收钱粮,必将有大笔、大笔钱银解送省城。阜康分号帮他代理汇兑,又可以移花接木。收到现银了,就地购粮、买丝,运到杭州后,再脱手变现,解交藩库。你已具备西洋有些巨商的经营条件:有自己的银行,商业与金融紧密结合。”

胡雪岩听得哈哈大笑:“我不懂你那些洋道道,也没你说的那么玄,我是歪打正着,倒行逆施,中国商界一颗扫把星……”

丝业公会的告示贴出,年关本就拥挤热闹的湖州城,更加拥挤不堪了。

新开张的阜康丝行门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议论、打探之声,声声盈耳。

天气开始转暖,蚕种孵化在即,但丝商集结在公会麾下与洋商一搏的倡导,似乎并未引起积极回应。庞二爷有他自家的钱庄,而他预付给蚕农的定金似乎并不多。公会这个过于松散的联盟,届时根本就经不住洋商一击!

两艘­精­巧的小雕舫,无声地停泊在水面上。这是太湖一景:游湖饮酒吃湖鲜,夜来在湖上醉眠。今晚胡雪岩和芙蓉都喝多了,又是唱又是闹。郭庆春悄悄让船老大又召来一艘小雕舫,把原船原舫留给那小夫妻俩快活,自己上了新召来的舫船。

夜深了,郭庆春从舷窗望出去,胡雪岩的小雕舫已经熄了灯,静静地停泊在湖中央。夜­色­分外朦胧,甚至有几分神秘。已经是零点了。尽管睡不着,他还是努力闭上了眼睛。

突然,耳畔传来噼哩啪啦的爆响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就在左近。

“着火了——着火了……”隐隐传来了叫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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