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着他的胳膊静静地仰面躺着,许久,他才又说话:“今儿跟淑妹妹去玩儿了?”
“嗯,看戏呢。”原来他没睡过去,我倒是快盹着了。
“哦?哪几折?”他好奇地问。
我闭着眼道:“唔,先是西厢记,接着游园惊梦,再来是三娘教子。热闹着呢!”
“那可听一天了!”他笑着轻捏我的肩膀,“累不累?”
说到这,我想起件事,坐起来推他道:“你能不能帮我找那个钏儿姑娘?”
他收拢“一”字形平铺在炕上的双臂,一打挺坐直了,疑惑地看着我问:“有时候没见过他们那些人了……应该也有办法。你找她做什么?”
我答道:“李淑听说李溶在京城,今儿在街上我们还远远瞥见个人极像是他。可追也没追着。我想也许能让那姑娘帮忙打听打听。”聂靖不在北京,三合也不知道解散了没有,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别的门路。
十四笑允道:“好,我差人找他们来,到时候你把事儿跟他们的人说一说。打探这类消息,他们的本事可比顺天府大得多。”他双手垫着脑袋“嘭”地躺回去,又挪近来,拿手肘撞我道,“哎,你们家那个堂弟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李溶的事虽提起,却不得不被抛到脑后。因为第二天,居然就收到李漠派人送来的喜帖。十四很晚回来,摸着那帖子,抓了抓脑袋惊奇地问:“咦,淑妹妹要嫁人了?后天办喜事?宝贝,没听你提过啊。”
我收起那帖子,道:“我没说过么?可能是你太忙忘事。”
范家办事卓有效率,很快置好了一座不错的宅子,准备迎李淑过门。成礼那天我去李浩家送李淑,她像很多新嫁娘一样抹眼泪呢,拖着我的手道:“涵姐姐,能不能不嫁?”
我抬了抬下巴道:“今儿你要是一定闹别扭不肯行礼,堂哥大概会把你直接绑喜床上,然后弄只母鸡跟新郎拜堂。想当新娘子还是肉票,选一个吧。”
她噘了噘嘴,不哭了,专心地让人给她打扮。
新婚第三天,他们夫妇上门来。范四满面春风,看来挺得意的。问起准备他们什么时候去两地见两家家长,李淑拉拉丈夫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去杭州待产。她小猫咕噜似的提着要求,范四哪有拒绝的可能,心疼地恨不得马上送娇妻回娘家养着。
范四陪李淑回杭州要暂时离开北京,范三大发雷霆,不过范四坚持,并且答应两个月就回来。我只是想,那他一路得走快点。李淑临行前,交给我一封信,说:“要是找到李溶,把这个给他。”
十四帮忙联系上“蓝杆子”一伙,钏儿对我的请求并不热心,我在家也没太多事可做,所以三天两头摸上他们的地方喝茶。直到有一天,碰上那姑娘的父亲。“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那个中年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说,“我姓杨,字季绍。夫人记得吗?”
我压着脑袋想了很久,灵光终于闪过:“噢!我知道了,那个蹲大狱的倒霉……”看着对方真诚的笑脸,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问道,“你怎么认识我?”我不记得跟曾这姓杨的碰过面。
“当年大恩,没齿难忘。夫人那时不愿受谢礼,我还是求着聂靖兄弟带我远远地叩了一个头。这么多年,一直为不能当面致谢而愧憾。”他说着抓住刚从外面进来的钏儿道,“这是我闺女,若当年没有夫人相救,这孩子就成孤女了。”
钏儿震惊地望着我,而我则诧异于杨季绍惊人的记忆力——一眼认出跟前已是九岁孩子母亲的妇人是十几年前远远瞥见过一眼的十六岁少女。我们对望着,气氛僵硬,我于是道:“这么说,你叫杨钏儿?”这名字真够……怪的。
显然钏儿姑娘也这么认为,她马上回道:“叫我杨丽程,钏儿是|乳名。”
丽程好多了!我点点头。攀上关系之后的最大好处是,杨季绍押着女儿保证会尽心办我委托的事。不过钏儿姑娘也坦率地说,靠我提供的那点资料要在京城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还是表示会尽力而为。
回家路上,快进府门的时候,马车陡然停下,我抓住车篷的柱子才没栽出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在马匹的嘶鸣声和随从们的呼喝声中撩起车帘,半身扑到车上,气喘吁吁地道:“福晋!”
“我不认识你。”被她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又是哪位?
东云伸手挡开她:“你做什么!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下去!”
随从们一边一个地将她架住,刚要拖走,就听她道:“你认得李溶吗?”
我瞬间的怔愣之后,就挥手让他们放开那少妇。带她回到我的跨院,看她那汗水淋漓蓬头乱发的狼狈模样,便道:“你先梳洗一下再说话吧。”
她欠了欠身,便自行坐到梳妆台前拢了拢头发,用东云端来的热水擦了脸和手,最后整了整衣裙,走到我跟前。刚才没注意,这女子肤色嫩白,瓜子脸剥壳鸡蛋似的光滑亮泽,不过最引人的是一双眼睛,瞳仁似乎不是纯黑,而是类似琥珀的深褐色,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漂亮得叫人喜欢!她盈盈一福,乞怜地望着我道:“福晋,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求你救他!”
“救谁?”我拽她上炕道,“坐着说。”
她激动起来抓住我的手:“福晋,我只能找你了!李溶曾说起过你是他堂姐。”
我反握住她的手问:“李溶他怎么了?”
“他前些日子去了四川,昨儿个朱先生来找他,我说了他的去向,他就脸色大变,喃喃说什么‘完了坏了’。我心下不安,追问朱先生,他却只是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肯说就走了。我越想越不对,一宿没睡,想去找朱先生,又不知道他住哪里,思忖来思忖去只能来找福晋!”她情绪有些慌乱,说起话来显得语无伦次。
我要搞清楚来龙去脉,打断她,问道:“朱先生是谁?李溶去四川做什么?”
她大概也觉得自己刚才说话很没条理,喝了口茶,从头讲起。原来李溶来京之后便在揆叙府上做门客,听她的说法,着实办好了几件差事,也许是性格使然,虽然揆叙欣赏他,人缘却不怎么好。这两年,揆叙提过几次想给他捐个官,却都被他婉言拒绝了。前几个月,揆叙病重时,倒也记着李溶,知道京里的其他人未必容得下他,就将他荐给了自己的学生兼侄女婿,时任四川巡抚的年羹尧。
“他在京里这许多年,就算不想跟我这堂亲有瓜葛,也该跟爹娘和妹妹们通个气,不知道家里人多替他担心么?!”原来这么多年都在这眼皮子底下转悠,这小子真是叫人头痛!
“他每年都给家里去信报平安。”她为李溶分辩道,“揆叙大人过世之后,我也跟他说,既然如此,还不如来寻福晋。他却说,‘那有什么意思?大伯父干练勤勉,论实绩论年资论官声,得擢拔晋升都是理所应当,可你听外面议论起来,却只得一句,生得好儿女。要是这就去投靠十四爷,还不如跟你回老家开个教塾种几亩水田来得自在’……”
唉,爹有我们几个儿女,也未必是福。
她见我脸色不好,缓缓收了口。我整了整袖子道:“他就去四川找那个年羹尧了?”
“他说不能辜负了揆叙大人好意,所以决定先去成都拜见一下巡抚年大人。而且他还曾与年大人的长子年熙有交,就当拜会旧友也好。”她答。
我啜了口茶,又问:“这不是很好吗?那个‘朱先生’,他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信他说的?”
“我听钧凭……钧凭是他的化名,李溶叫他‘静斋先生’,只是偶尔来往。哦,对了,那位朱先生也曾为他主子延揽钧凭,钧凭虽然很敬重他,不过一直没答应。后来朱先生也不提了,来家里就是喝酒谈天。昨夜里朱先生来,听钧凭去了四川年大人处,脸色顿时煞白。虽然他不说,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她说完咬着唇看我。
朱静斋朱静斋,这名字好熟……对了,就是朱从善!
“福晋,怎么了?”她大约瞧出我不对劲,疑惑地问。
我搁下茶盏,道:“没什么。李溶的事我知道了,这就差人去打听。你先回家等信,要问什么再找你。”
她先是不愿,不过很快认识到目前自己也做不了什么,只得同意。她走到门口,我叫住她问:“李溶是化名叫李钧凭?”她点头。我又问,“还没问你叫什么,你是他媳妇吧?”
她脸刷地白了,咬牙道:“我们……并未拜堂。”
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佩服她的勇气,微笑道:“情分在了,成不成礼倒是次要。”
她流下泪来,福了福转身便走,跨出门槛前,回头对我道:“我叫殷岚。”
她前脚走,我就吩咐备车。这事的关节我看不透,十四是不能问的,只能找十三了。
跟十三也没法一五一十地说,于是闲聊了会,绕了半天圈子,我才问:“你知不知道现任四川巡抚?”
“年羹尧?”他疑道,“怎么问起他?”
“哦,他前两天送来几坛绵竹大曲,请十四写几个字给当地乡绅修的水神祠。几个月前还送过两筐川荔。”我若无其事地回道。
“呵呵,这小子!”他笑道,“不过他要安分就怪了!”
“他是哪路的啊?”
十三敛了笑,道:“说起一个人你肯定知道,四哥的侧妃年氏,年羹尧便是她的兄长。”
我有些呆,这我居然不知。十三又道:“他在本朝可也算是奇人了,三十九年中三甲进士,此后平步青云,不到十年就爬上了从二品巡抚的位置。不过少年得志,有些狂气也就再所难免了。”
“他是四……雍王的门下人?”我问。
十三拨着茶叶道:“按理说是……不过,他的元妻是明珠的孙女容若的长女,揆叙又曾是他的老师,自然跟八哥他们的交情也不错。再说他这人心眼活……跟你说个笑话,有个叫孟光祖的人打着三哥的旗号在各地招摇撞骗,无往不利,到了四川,年羹尧也待若上宾,给银给马,前个月这人被抓住砍了。四哥知道了,写信将那奴才一顿臭骂。估计那小子这会儿还心中惴惴呢!哎,不过这事可不敢跟旁人说。”
“嗯,我不会跟十四讲。”我心叫不好,李溶给揆叙办事,恐怕早就招雍王厌恨,而年羹尧受了责,自然想法子将功补过表忠心,就怕他想出那种于己无害的法子……那个朱静斋,看来跟李溶有旧,他是雍亲王身边的人,所以很清楚李溶目前处境不妙。
我匆匆离了十三府,回到家,十四却兴高采烈地迎上来道:“去哪儿了?快换衣裳,皇阿玛今晚在园子里设家宴。”
宴会上心不在焉,还好跟瓜尔佳氏一席坐角落里,没人注意,自然也不会太闹。只是冬冬吃饱了以后比较吵,一会儿要我讲故事,一会儿要去找弘昼玩,要么嘟嘟囔囔地说:“妈妈,二哥的葫芦好看,里面装的蛐蛐叫得可大声啦。”
我没心思应付她,随口应道:“嗯,赶明让你二哥也给你弄一个。”
“妈妈,你叫二哥给我捉一只虫儿,比他那只还厉害的,好不好?”她抱住我的脖子赖在我怀里撒娇。
她说什么我都答好,她开心得“啾啾”直亲我的脸。
宴散了以后,随着瓜尔佳去德妃那儿,正碰上十四跟两个哥哥来请安。三个男人,一屋子女人,还有数名小辈挨个行礼。德妃看着这子孙满堂的情形高兴得不得了,不过她很快乏了,又要在晚间给佛祖献一次斋供,便叫儿子媳妇们自去园子里看灯。
男人们走在前面,轻声交谈着,大队女人孩子则落在后头,切切卒卒地嘻笑闲聊。进了园子里就乱起来,从其他娘娘那里请安出来阿哥福晋们跟这伙混作一堆,招呼的招呼,聊天的聊天。我拽住像只兔子似的乱蹦的冬冬,站在廊下强迫她背一盏宫灯上的诗,远远地看十四他们。心里不是不焦急,但这时候,又能跟谁说上话呢!
十四跟诚亲王说完了话,离了人堆,转头四顾,看到我们便笑着往这边走过来。可以告诉他吗?也许能让十四帮忙去找年羹尧讨这个人情……
忽然,数名太监急跑而至,轻声传讯,皇帝到了。
在跪地迎驾低头的瞬间,我意识到这事不能跟十四说。李溶十有八九已经落到年羹尧手里,十四要是去找他要人,他不敢明着拒绝十四,又绝不能得罪他主子,左右为难之下,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个抵死不认。
我只听到“霍霍”靴声由远及近,停下的时候,便是皇帝低沉的嗓音:“哦,都在这呢!”静了几秒后,他又道:“你们都别跪着了,自散了吧。十四阿哥,陪朕走走。”
我抬头,看前面不远,十四应一声“是”,起身越众而出,随皇帝慢慢走远。直到冬冬又叫又拉的,我才撑着酸麻的膝盖爬起来。然后便发现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雍王府的人也逐个离开。我于是俯身对冬冬道:“你不是要找弘昼吗?他在哪儿呢?”
“那儿。”她看了看我道,接着对着雍王府的人就喊,“小五,小五!”
李氏牵着的弘昼停下来看她。雍亲王也停步转身,笑着招手道:“冬冬,来。”
冬冬跑过去,便被他一把抱起:“小丫头,又沉了。”
冬冬格格地笑,扳着手指道:“我要比小五重!刚才吃了两碗饭。”
李氏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低头跟弘昼说了两句话,便带着弘时随那拉氏离开了。
雍亲王放下冬冬,她便奔去拉弘昼,我嘱咐道:“别玩太疯了。”她头也不回,“哦”了一声就跑了,嬷嬷们赶紧追上去。
雍亲王看着他们跑远,便转身要走,我赶紧叫住他道:“王爷!”
他惊异地睨着我,挑眉整着衣袖,却是一言不发。
我左右看了看,见下人都离得远,便走近些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忽然笑出来,接着拔腿便走,我情急之下追上几步,他却回身丢给我一句:“每日寅时,我都去圆明园后头的林子里遛弯。有事,就到时再说吧。”
我只能眼看着他扬长而去。
晚上出宫回雪堂园的路上,十四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还没着家就对我说:“我去八哥那儿。你们先回去,晚上管自己睡,不用等我。”说着带了几个侍从,骑马走了。
他一夜没回,我也整晚没睡好。寅时不到就起来,跟东云说要出门,不想惊动人,她也没多问,全帮我料理好。我不让她跟,她就坚持在便门外等着我。
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我提着灯笼,在看似鬼影幢幢的树林里穿行。裘皮大氅还是不能完全抵挡初冬黎明前的寒气,全身颤抖着瑟嗦着。走了好久,终于望见前面一星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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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侧妃这个称呼,因为看到玉牒复印件(参考书彩页照片)上,所有皇子‘嫡福晋’都作‘嫡妃’,另外侧室和妾(格格之流)有作‘侍妾’有作‘庶妃’,所以我认为侧福晋做侧妃也没错,不过是一种汉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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