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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气质

蕙娘和林氏,虽不说有生死深仇,但也绝不是没有恩怨。在蕙娘,林氏不过是个手下败将,难以在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当时略作示好,不过是下一手闲棋,在林氏,虽说也认清形势,愿和蕙娘联手,但心中总有郁气难平,要说对蕙娘没有怨恨,连蕙娘自己都不会相信。可就是关系如此尴尬的两个人,此时拥在一起,别说林氏忍不住眼泪,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好一会儿,才舍得轻轻将林氏推开,嗔怪道,“大嫂,如此清净福地,你难道还有不足么?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呢。”

林氏猛然一怔——她总算亦非常人,扫了蕙娘身后侍女一眼,泪水未收,口中已哽咽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栓哥、栓哥他——”

说着,眼泪不禁又是夺眶而出,“栓哥前年没了……”

她这一番闹腾,早激起屋内人的反应,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掀帘而出,好奇地靠在门边望了蕙娘几眼,便回头叫道,“姨娘、姨娘,有客来呢。”

不过一会,一位青年­妇­人也钻出了厅堂,她刚才显然正在厨房,一出来便带出了一股油烟味儿,见到蕙娘,不禁也是一怔,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蹲身给蕙娘请安,“见过二少夫人。”

一开口,却还是纯正的京城口音……不是当年的小巫山,却又是谁?

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一边劝慰着,一边将她扶进里屋坐了。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妇­人,连着蕙娘身边那位侍女一道,一边劝慰大少夫人,一边将厅内稍事收拾,给蕙娘倒上了茶水,两人这才能安稳坐着说话。不免又要谈些栓哥如何去世、发丧的事儿。

大少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就又红了,“也是他命不强,不过淋了一场雨,便发起高烧来,吃了几副药都不中用。人就这样去了……当时周先生在外,回来了看过,说是肺炎兼发了水痘,孩子就没熬过去。”

她如今说起话来,坦诚了不少。“当时为了栓哥,和你争斗了多久?没想到孩子就这么去了!现在再看前尘,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傻,如能保住孩子没事,我还争什么争呢?”

说着,便又要大哭起来,还要撕衣捶胸,状甚不堪。

蕙娘忙打发两位姨娘,“都下去吧,快把孩子也抱下去!别吓着了。”

见厅中桌上放了饭菜,知道眼下是晚饭时分,便令随自己过来的侍女,“你且帮着她们,先把饭做得了再说。”

被她这一提醒,巫山立刻便道,“可不是!我锅里还有菜呢!”

说着,便又回厨房去了,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去帮忙,蕙娘将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进了里间,将门闩上,一回身,见大少夫人立在当地,面上犹带泪痕,神态却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便不禁微微一笑,方才低声道,“恐怕还是要哭两声吧!”

“这屋子料用得足,”大少夫人却道,“冬天冷嘛,墙都厚……声音传不出去的。”

她疲惫地搓了搓脸,在炕上坐了,“你也坐!伯红出去接货,今晚回不来了,要是方便,你就歇在这里也好!”

“歇在这那就太遭忌了,”蕙娘摇了摇头,在林氏对面坐下了,“嫂子没收到我要来的风声?”

“没有。”林氏解了围裙往炕边一丢,又抿了抿鬓发,她看起来又有些像几年前那个京城贵­妇­了,只是身形毕竟壮实臃肿了许多,眉宇间的皱痕,也不能那样轻易地掩饰过去。“你怕也看到了,这里竟就是个大兵营,寻常无事,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很少互相走动。外头发生什么事,我们也是一概不知道。”

她略带焦虑地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问,“现在的京城,局势如何了?”

“季青失踪了,”蕙娘三言两语,便把府里的变化交待了出来,“叔墨也去了江南,仲白去了广州,现在家里是我在管事。”

林氏丝毫都不吃惊,她点了点头,忽地又露出苦笑,有几分自嘲,“机关算尽,只为他人做嫁衣裳。虽说早知道生育艰难会有妨害,却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还真就输在肚子上。”

蕙娘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临走前那天晚上,爹什么都告诉伯红了。”林氏说,“至于我么,回来到了凤楼谷,才晓得从前四弟口中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来仍有些不甘,但眼神中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输给你,我是很不服气的,可现在我又有些庆幸,我不必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蕙娘望着她笑了笑,低声道,“是么?你不像是这个­性­子呀。”

林氏颓然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只是这几句话,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意识到国公府危局的,绝非蕙娘一人,只是蕙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殚­精­竭虑地去搏、去争,而林氏虽然不必担负上这样的责任——她也确实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去担负,却也无法再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她和权伯红一家的后半辈子,都寄托在了国公府身上。

事到如今,双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间的关系并不再平等,反而是只能依附于蕙娘存活。两人对视了一眼,蕙娘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看他们有多少兵,谷里又有多少人口。”

“爹当时和我们说了,估计能有两千兵。”林氏道,“过来以后,我和伯红日常自己留心观察,又和大伯那边互通消息,觉得应该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常年轮换在海外走私……他们直接往北走,穿过朝鲜出海。往罗刹和日本做生意,可能还再往南,说是做生意,其实也是练兵去的。这里的兵都会说朝鲜话和倭话,我猜在外头,他们绝不说官话。”

“这么明目张胆,朝鲜这里也不管的?”蕙娘不禁抬高了声调。林氏的表情却依然宁静,她淡淡地道,“现任朝鲜国主,说来是权世敏的子侄辈——他娶了先代国王之妹为妻。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族内不赞同他继位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平息下来。他的两个弟弟,一个你应该也已经见过了,就是我们家的云管事,管着鸾台会在北边的事务,还有一个是鸾台会南部魁首,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权世仁,化名是什么就打听不出来了,大伯也没怎么提起这方面的事。”

“大伯——二伯……”蕙娘不免就问。

“二伯没到谷里多久就已经去世了,也未留下子嗣。”林氏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看来爹还什么都不曾同你说呢?”

蕙娘只得将权季青消失之谜又解释了一遍,“府里一直乱到我走都还没宁静下来,爹一般也不单独见我,什么事都反而让权世赟来和我说。”

林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虽不知缘由,但爹和大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做任何事都自有道理,你也不要心急。”

她也并不解释权二爷去世的缘由,只道,“大伯续弦娶了崔家小姐,在我们这群人里地位也比较特殊,我们这一脉,你也明白了,其实就是囚犯、人质……虽说后代也同别人一样过活,但我们这些人是永远都不能踏出谷中一步的。”

林氏说到这里,不禁露出惨笑,方续道,“但大伯却不一样,崔家看他很重,是以他能够在东三省自由行走。宗房一系也不便多做­干­涉……现在谷中局势也复杂,周家、庞家等联合大伯,同权世赟一个鼻孔出气,北十三省其实是鸾台会的重中之重,因为几乎所有情报暗部的重心都在北部,南部一带也是近年来才随海军发展起来的,还有我们公府控制的宫中网络和同仁堂生意,老族长在的时候还压得住,不在的时候,权世敏多少也得看大伯的脸­色­。只是他同权世彬把兵、枪都牢牢握在手心,大伯也不敢和他们翻脸,大家勉强相安无事罢了。大伯提出把婷娘送进宫里,这计划得了老族长点头,权世敏却觉不妥当,又因为仲白无意间坏了大事,现在整条西北线要作废,按他的­性­子,只怕不会十分高兴……以后又要在钱上看别人的脸­色­,他自然觉得拘束了。”

这还是不知道桂含沁说不定会把神仙难救的原石矿也给毁掉呢,为了给权仲白擦ρi股,顺便履行国公府一系提出的这个计划,凤楼谷可谓是损失惨重,也难怪权世赟不敢回来……权世敏兄弟手握兵权,他亲爹老族长又病得不能理事,他这一回来,能不能再回去可真不好说了。

蕙娘的眉头略微舒展了开来,她略作沉吟,忽地又问,“你头前要回族内时,意气还未如此消沉,怎么如今……”

“大伯在族中颇有地位的事,我也听四弟说过几次。”现在提起权季青,林氏的态度就很坦然了——或许因为事过境迁的关系,她甚至压根没有掩饰自己对权季青那复杂的情绪,这让蕙娘很容易便肯定了自己久远以前的猜测。“当时还想,跟着大伯,就算伯红不行,我也有几分谋略……”

她不禁又露出了几缕伤感,“却不想此地风俗如此,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伯又嫌伯红才具普通,我就有千般心机,又有何用武之地?唯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接过家务,将谷中打发来服侍的几个人,都遣出去做些杂活。尽量把家里保持得­干­净一些。”

如果家里都满是宗房一系的人马,蕙娘还未曾见过的那位大伯,自然更不会信重权伯红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弟弟林三爷在广州一向安好……”

“时常也有人嘱咐我给他写信,”林氏白着脸道,“都是看着写的——你也看到白山那边的情况了,我亦不想自找麻烦。广州和东北相聚极远,三弟这几年来也没有打发人过来。”

这倒也是真的,远嫁女儿十数年没有归宁,那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权伯红这种情况摆明是争权失败回家看管居住了,人证物证俱全的事,林家就是查问起来,权家也不是没有说法。这女儿自己行为不检,娘家人也不敢起腻,想来国公府一系回家居住的那些女眷,也就是因此一生被困,再寻不到出谷的机会了。

这可都是在首善之地养大的女儿家,如今落到东北苦寒之处,一辈子终老谷中……

蕙娘思忖片刻,心头已有了主意,她轻声道,“人贵不自弃,多的话我现在也不敢说,你只勿灰心,还同从前这几年这样,不要松懈,总是会有机会的。”

一个人最怕不是艰苦,而是绝望,林氏下半辈子,全看蕙娘,现在蕙娘许给她一点希望,刹那间,她的眼神已有大的不同。两人对视片刻,有许多话,已是尽在不言中。林氏轻声道,“伯红这几年,也老练了很多,虽说还不好回白山去,但已可以出门接应粮草了。”

从前还是权仲白的长兄,如父身份,现在,林氏却用讨好的语气,描述着丈夫的变化,巴望着自己能更重视他们一点……

蕙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加重了语气,“到底是血脉至亲,不信任你们,我还能信任谁呢?”

她又同林氏谈了许多琐事,眼看天­色­入暮、繁星初上,林氏便道,“这里虽无规定,但一般过了二更就是宵禁。弟妹你要回去,那还是早些动身,免得生出口舌。”

蕙娘自然听从她的吩咐,两人站起身来欲要道别时,她却是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林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问,“会里的计划,你都知道了?”

林氏沉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瑞婷这个人,你要好好处,她是大伯几个女儿里最出­色­的一个。大伯续弦,娶的是崔家的老生女儿,两口子都不简单……不说别的,只说大伯人在谷内,还能娶到崔家人,便可见他的不凡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谈到现在,还没提到权家如今正用的这一计,蕙娘没回来之前,也的确没想过这一点。国公府一系回了府就不能出去,大伯是如何同崔家接上线,如何令老族长同意这门婚事的?这里面必定也大有文章。忽然间,她又想到了良国公在摊牌时说的话。

“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把局面推动到了这一步……”

她心里又开始乱了,但这一切,都并不是蕙娘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她只是很想发自内心地问一句,即使对象是林氏亦不打紧,这句话,她含在口中已有近一年之久了。

“你现在也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几乎是□般地轻声问,“你觉得这一计能成吗?”

林氏面上,亦浮现出清晰的绝望之­色­,她本能地摇了摇头,又犹豫地点了点头,两人目光相对,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毕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大秦亦不算是风雨飘摇的乱世,此时国君有力,四海升平。身为大秦子女,总觉得这份统治,应当是百年牢固,起码在自己眼见的时光里,是不会有人颠覆得了的。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便觉得鸾台会是一群疯得令人想要尖叫的傻子,所作所为,无异于自取灭亡——可若是这样去想,他们的灭亡中,必定便有国公府的一份。连自己的嫡系族人,都制约得如此严格,国公府常年孤悬京中,权族手里所握有的把柄,难道还会小吗?

而这么亲眼见证下来,又不能不承认,鸾台会也好,权族也罢,的确拥有足以搅动天下的实力,也没准他们就能办成了上古以来谁也没办成的事:凭借着­阴­谋和暗杀,悄无声息地谋夺了一个王朝的血脉。

但就算成了事,等着国公府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虽说长辈们看来是自有谋划,但这谋划,也不过是在必死中,去寻找那一线生机而已。纵有千般手段,在这份长达百年的重担碾压之下,又有谁敢放言自己,已经看穿了未来?

“能成不能成,都要往下走。”林氏忽然又振作了起来,她挺着厚实的肩膀,一把握紧了蕙娘的双手,力度之大,竟将她微微握疼。“我永远都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这个家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只要我和伯红齐心协力,我们终于也将度过的。”

蕙娘忽然感到,其实权家并未太亏待权伯红,他们的确为他挑选了一位出­色­的主母料子,虽说命运弄人,林氏终落到了如此地步,但她也一直都没有失去主母的气质。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了林氏的手掌,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晌,林氏忽然问。“仲白现在,怕不在京里吧?”

她是京城生人,自然对皇上的­性­子有所了解,婷娘要得宠,那权仲白就得出去,知道内情后谁都能轻松想到这点,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出海去了。”

“倒是走得远……他,知道了吗?”林氏提起权仲白,口吻是有些复杂的,虽说两房有过争斗,但她对权仲白,终有一份真挚的关心。

对这个问题,蕙娘势必不能向对桂含沁那样处理,她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他知道了,又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林氏犹豫了又犹豫,方摇头苦笑了起来,她涩然道,“我不知道,仲白这个人,太难预料了。这计划本来变数就大,偏偏最紧要的他,本身却又是最大的变数。他会做什么反应,根本就无从设想……但,若计划要往下推行,他也早晚都得知道。”

蕙娘也笑了笑,她低声道,“将来的事,只有将来再想了,先把眼前难关过去了再说吧。”

林氏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又握了握蕙娘的手,“周先生应当会设法为你周旋的——你要去权世赟那里,我也不拦你,但这里的女人,说真的什么事都不顶,你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还是多把心力花在周先生身上更好些。”

又做了些叮嘱,两人互相再望一眼,便再不犹豫,各自分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林氏也是满坚强的,没有孩子又如何,还是和老大不离不弃的。

218争权

一个亲戚也是走,两个亲戚也是走,横竖还要等待吉日,蕙娘索­性­便将谷内长辈们逐一拜访过来,这一两天之内,她也是见过了上百个陌生人。饶是以她的记忆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了。

拜过了族中尊长,又去看周先生,不料周先生却没在家,只有师母并子女们在家里闲坐——蕙娘也是听说了,周先生现在一般都吃住在老太爷身边,她同周师母略坐了坐,也就告辞了出来。

虽说先得了大少夫人的提点,但也是直到和这些女眷们接触过了,蕙娘才明白她的意思。要知道在京城、大秦的上层社交圈,女眷发挥的作用,有时并不逊­色­于男丁。远的不说,就说牛家,要不是他们家女眷作风非常强横霸道,单按男丁们的表现,未必能招来众人的白眼。因此大户人家,对女儿的教管一般都是极为严厉的。

但在谷中,一切大事都有族里做主,打仗那也是男丁的活计,女眷们那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能把家里打点得清洁舒适那就够了。别的事情也完全用不上她们­操­心,钱粮都是到时就给发下来的。谷中许多女眷,本来出身周家、庞家等杂姓家族,长大后便直接嫁给了谷中权姓,竟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凤楼谷一步,她们亦是丝毫都不引以为异。

其实按当时的风俗来说,女眷们一辈子不出城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家,甚至连男丁都有几代没有出过山谷了,他们虽粗通文理,但却懒于读书,只愿习武当兵,这样什么也不用担心,只在谷中土生土长,一切事情都有大家长安排,倒也是省心逍遥,比起咫尺之隔的那些朝鲜庶民要好得多了。甚至就是白山镇上,也没有多少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也是因此,许多从白山镇附近,甚至是丹东、延边乃至盛京一带嫁来的女儿,也都极为满足这样的生活,她们多半都是半买半聘,从小就接回来好生调养了再行婚礼,这样的出身,一辈子不许回娘家那也是名正言顺,因此虽有惦记娘家的,却也不敢提出谷的事儿。不过是安稳为男人们打理三餐,生育子嗣。等孩子落了地,自有族中学堂教养,其实连相夫教子都不用她们­操­心。

这样的女眷们,同蕙娘如何能比?周先生、权族长上的妻子,虽然不至于如此不堪,但受此风气熏陶,也都是闷头打理自己家务,顶多得了闲和妯娌们推个小牌九,别的事一应不问一应不理。见了蕙娘,虽然都爱她的美貌和做派,但却也说不出什么深沉的话来,无非是见过了认了这门亲而已。

蕙娘亦并不灰心,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的生活细节,她只和这群人粗粗谈了几句,便知道估计权族的男人是不大和妻子商量要事的,权世敏和权世赟关系那样紧张,两人的妻子还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她在权世敏屋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权世敏太太便提了好几次,下午留她下来,同几个弟妹一起推牌九,“世赟那口子手气好,上回赢了我们好几两银子去,今日必得赢回来。”

蕙娘欣然同她们推了一下午牌九,只肯定了一件事:权世敏妻子,连自己丈夫在外做的是什么勾当都不知道,当然也丝毫都不懂得权家把聚居地选在朝鲜境内,又豢养私兵究竟有何图谋。她虽然是朝鲜王女,算来还是当今朝鲜国王的姑姑,但文化素养可能还敌不过京城随便一家五品人家的小姐,蕙娘甚至私底下怀疑,这位王女认得的几个字,是不是到了权家以后现学的……

至于权世赟太太,看着也和权世敏太太没什么两样,她是崔家族女出身,说起来也有些身份,但满口里谈的,无非也都是天气饭食之类的话题,对蕙娘兼且客气有加,直说权世赟在外,多亏国公府一系的照拂。蕙娘因云妈妈的缘故,对她本是有几分期待的,但权族行事处处出奇,她也无法肯定这权世赟太太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满口和她客气罢了。

走过了族内大佬,良国公一系的后人也该去拜访拜访,这些族人,有的回谷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年,多有眷恋京城风物的,她一去便拉着她直问京城的变化,蕙娘少不得一一敷衍,这么一来,耗时便长久了些,只是这些人,本来就是斗败了才回来的,在谷中哪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又是明里暗里被防得严实,居住时间久的,也都没想着再出谷去了,能给蕙娘的帮助,也并不多。

至于权世芒一家,蕙娘早和林氏打探了清楚,在先头元配去世以后,权世芒先后续弦两次,头一回续弦的确是说了周先生之妹,只是权世芒之弟,良国公之兄权二爷没有子息,权世芒欲择一子过继给他承继香火,照旧在自己屋里养,他元配仅留一子,偏偏周氏头胎难产,损伤甚重,日后不能生育,已犯了七出,权世芒虽无休妻之意,但周氏自己惭愧之余,也唯恐自家男丁少了,在谷中无法立足,便和权世芒商议了,竟是情愿聘了崔女回来,做了货真价实的两头大。两位夫人虽然出身迥异,但情同姐妹,在谷中那是出了名的和睦。

这事听着和戏文一样,随意一品就觉得背后恐怕都是故事,但反正对外就是这么个说法,崔氏所出长子,也的确是过继在权二爷名下,蕙娘也就姑妄听之。不过,崔氏身份特殊一点,可以随意出入谷中,现在和丈夫一样,都不在谷内。至于周氏,从落地到如今,没出谷一次,蕙娘见了她一面,只觉此人温顺贤淑到了极点,一心只是打理家务,照应几个儿孙,虽则权世芒诸子孙对她都很恭敬亲密,但本人看来却并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至于权世芒的几个儿子,蕙娘有见了的,有没见的,却也只是匆匆一晤,没有深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公公都不会告诉自己的秘密,这些堂兄弟会轻易地分享出来。这一次进谷,除了权伯红一家以外,她还是更把希望寄托在权世赟太太身上,毕竟,从云妈妈的谈吐中她也能听得出来,云妈妈是权世赟太太的陪嫁出身,能培养出云妈妈如此人才的主子,应该也简单不到哪儿去。

蕙娘也留了个心眼,特意把权世赟这家放到了最后拜访,她登门时已经是吉日头一天下午,吉日过后,要没有什么大事,她就应该动身回京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出门打关系的机会。把权世赟一家留到这时候,也是能进能退,颇有说道。——虽说要遥遥控制谷内局面,并不容易,但她总还想要凭自己的努力,在谷里打点伏笔的。

一样是崔家女,但这位大崔氏,要比权世芒续弦小崔氏平稳得多,听她说来,入谷后也很少和家人互通消息,看其打扮,更是同凤楼谷内所有女眷一样,都相当朴素,头顶簪环,最贵重的也就是一枚银簪而已。她同蕙娘先前业已见过,此时打了招呼,便将儿女们唤出来同蕙娘相见,最大的今年有十五六岁,再过两年便可出去自立了,最小的是个女儿,今年不过六岁。据崔氏说,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爹”。

权世赟应该来说,出门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接受鸾台会北部也要一个过程,期间一年能回家一个月,都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在这样的见面频率下,崔氏居然还硬是给权世赟添了有三男一女,可见她子孙运之旺盛。——蕙娘这一年来暗地里留心,也没听说云管事背地里有宠幸什么女人,看来,他若不是自制力极强,便是同这位崔氏,感情相当不错。

足足六年没见丈夫,崔氏免不得同蕙娘抱怨几句,但有云妈妈在一边,她也没多问权世赟的近况,不过,她也只是同蕙娘说些闲话,并不肯多谈谷中局势。蕙娘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想知道老爷子的身子,又或者权世敏近来的心情等等,崔氏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只知道族长身体不好,已有两年了,但看来还没到危在旦夕的地步,谷里许多大事,他也还是能出面主持。

只看云妈妈对崔氏的恭敬程度,便可知道这位崔氏,恐怕并非那样简单,蕙娘本想再多问些什么,但坐了不一会,崔氏便端茶送客,她也只好告辞出来,略微琢磨了一会崔氏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也就把这事儿给搁到了一边。

蕙娘在观察凤楼谷,凤楼谷里的人,自然也在观察她。权世敏将药碗搁下了,先拿起一条白布,将自己的手指给擦拭过了,再轻轻地用一条湿巾为老太爷擦过­唇­角污渍,又拧了一条热手巾来,为老人家敷脸。

“倒是各地都跑过了,当晚先去的她大伯那里,略说了几句便回来了,之后倒是礼数周到,那天有提到的人家,都按辈分给走了一遍……就是也不知怎么排的,倒是把世赟家给放到了最后。”他若有所思地对父亲交待着蕙娘的行踪,“也是没坐一会,便告辞了出来。”

“她大伯子……”老人家的眼皮还是没有完全撩起来,“是叫权伯红吧?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因为什么事儿回谷里的?”

“是她大嫂给她下了毒……”权世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交待清楚了,“因为这件事,两口子回来也有几年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我记得这个月的日用,就是她大伯跟着去接的吧?”

这么大把年纪了,心里还是这么清楚,看着老糊涂,连如此细微的布置都还要点出来。权世敏一时有些气馁,却不敢多加分辨,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多大年纪了,行事还是这么浅薄。”老爷子不满地瞪了大儿子一眼。“你把世芒打发出去了,我不说你什么,连她大伯都要遣出去,让两个打过仗的妯娌面对面,你这是什么意思?无怪人家最后才去世赟那里,没有一会就出来了,那是小心翼翼,怕你更忌惮他们呢!你这是把人家的心往冰水里摁,不离心都要给你摁得离心了。”

权世敏也是经过事情的人,但在老爷子跟前,常常被说得冷汗直流,他也委屈啊:您老要觉得不合适,早不发话?现在再来放马后炮,有意思吗?

“是儿子做得不对,”口中却立刻就服了软,“爹您看,这个焦氏,为人怎么样?”

“传闻里,她都快长出三头六臂了,这乍一看,除了生得漂亮些,行事特别谨慎,也没什么出奇的。”老爷子也没有和大儿子继续摆谱的心思,他沉吟着说,“不过,她这也是难免。世赟回信里,交待得很清楚,焦氏现在知道的东西并不多。世安还是很守规矩的,私底下根本就不和焦氏多加接触……焦氏亦并不多问多话,交待给她的差事,她也都办得很用心。”

权世敏听出了老爷子话里的态度,他沉默不语,却免不得有几分不以为然:权仲白和焦氏这对夫妻,给族里已经添了够多堵了,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和更好控制的权季青相比,他还是更倾向于权家四子。

老爷子又岂能看不出他的态度?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有一丝烦躁,“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着了,我们要做的那是大事,大事就不可能顺风顺水。罗春那条线,断了也好。”

他这病未发作时,思绪清晰言辞锋利,半点都看不出年纪。“至于宜春号,一时半会也别想太多。焦氏现在,还浮动于表面,她家累少,弄得不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临走前一告密,我们怎么办?对她,还是要怀柔为主,她没参与进来之前,别动她的东西。”

在焦氏入伙以后,鸾台会不是没打过宜春号的主意,但焦氏推说宜春号所有伙计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西人,外人无能渗透,高层又有官府吏员以及桂家人参与,忽然引入外人,惹人疑窦。这将宜春号潜移默化的事,也就搁了下来。权世敏不是没有不满,但他也没有吭气——归根到底,这是权世赟该­操­心的事,他犯不着为自己这个能­干­的弟弟,再多添点筹码。最介意这事的,其实还是老爷子,他本人放不下的,却是西北的那条线。

“瑞婷那边,可是还没见着一点好处,就得先把这块­肉­给割出去了。”他和老爷子说起话来也不避讳,“我也不是不赞同这条计策,但那得用咱们自己家的闺女不是?和您说句贴心眼子的话,那一房的子孙,在京里过久了,和咱们怕不是一条心。您也不怕倾尽全力,这也割了那也割了,到末了,还是给他们做了嫁衣裳?”

“咱们自己也要能拿得出闺女啊!”老族长一瞪眼,火了。“就我们宗房这一系那歪瓜裂枣,能入得了皇帝的眼么?那是皇帝!是天子!你以为和咱们似的,尽在这穷乡僻壤打转,平头正脸一些,就算做美人了?你是没去过苏杭一带——”

老族长年轻时也出去历练过,但权世敏就没有走过那么远,他没有服气,还是有些倔强,“那就不能走这条道我和您说!就是要走,那也得用国公府他们自己的宗房女儿,都比权世芒他们家要强好多——”

“怎么,就因为世芒娶了崔家女,和世赟天然亲近几分,你就横看竖看都看他不顺眼?”老爷子闷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崔家支持我们多年,这个女儿不从他们家出,你好意思对崔家?”

权世敏又烦躁起来:老爷子说的不错,这一步,族里也是几经权衡才走出去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他看到的,除了将来的无限荣光之外,还有冰冷的现实。崔家从鼎力支持权族,到鼎力支持权世芒,自己握在手中的西北线现在要被斩断,还不知何时能够重建。当时为了笼络国公府一系,老族长亲自许下诺言,下一代鸾台会主事者,要从国公府一系出,这虽然是客气话,这个魁首,多半也就是个傀儡。但国公府一系也不再是从前那只能由自己摆布的木偶了,现在他们也是渐渐地强势起来,和权世赟联手,有意无意,几次都在削减自己的分量……再这样下去,就是此策成了,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恐怕也只能便宜了权世赟!又或者,便宜了权世芒,便宜了国公府!

“我知道你的顾虑……”老族长扫了儿子一眼,对他的反应也是心知肚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敏,图谋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时候,你得深谋远虑,有时候,又要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不是把水搅浑,把事闹大的时候,咱们那三千兵马,折腾不起风浪来的。”

见权世敏有些茫然,他也不加说破,而是端出架子,威严地道,“总之,必须得在这条路上走一段,实在走不下去了,再换别的办法,你也不要心焦——现在局势复杂,不能寒了你弟弟的心思,明儿祭祖,还是由你叔叔他们出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老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不错,病势沉重起来,也还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他的威严依然很重,自己的那点兵权,在老爷子这里连个屁都不是,还不如鸾台会那股暗流力量惹得老人家看重。权世敏一听父亲口吻,便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他心头一沉,却也很快接受了事实,又盘算了片刻,才道,“儿子明白您的意思了……倒是我做得小气了些,现在焦氏心头,怕有些不安,这件事,还得烦您老给擦擦ρi股,收拾收拾。”

他低头认错,老爷子倒有几分欣慰,不过瞪了他一眼,便道,“算了,会懂得笼络笼络焦氏,也好,你的意思,该如何做?”

权世敏便沉声说出一番话来,老爷子听得有些吃惊,又略一沉吟,便道,“嘿……不错,不错,你还有此心计,会用此阳谋了……”

却是不置可否,只道,“你先把焦氏唤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好好地问问她。”

219、升职

焦氏很快就被带到了老族长跟前,这个刚满了双十的少­妇­低垂着眼眉,恭敬地给老族长问了好,便在老族长下首坐了,微微垂着头,静等着老族长发话。

就是不看她的绝世姿容,只凭这份举止风度,都已经足够动人了,更何况焦氏的美貌,又哪里是能轻易忽视得了的?此女的出身、家产,本身素质乃至气运,都是万中选一,嫁入权家,都嫌屈就,恐怕除了皇后之位以外,天下也没有什么位置更适合她了。

老族长瞅了她几眼,思绪便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他心不在焉地想:这个局,实在是有点太乱了。

且先不说族里和军中众将领之间的关系,只说崔家,世敏、世赟、世安、世芒这几个孩子,便有扯不清的厉害联系,崔家把族女许嫁世赟,嫡女许嫁世芒,又娶了世安的女儿做宗­妇­,世芒还和周家联姻,世敏呢,把世赟妻小关在谷里,自己联合了世彬,一心只是把牢兵权,将谷里这片基业握在手里。周家又和世安、世芒眉来眼去的,又同世彬结了亲,谁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现在送到京里去的瑞婷,从小在谷里住半年,崔家住半年,也说不上是纯粹的权家女儿……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各有各的打算,虽然办起事来得力,但互相争斗起来,也着实是令人头疼。

周家、崔家也好,世安、世芒也罢,能闹起来,其实都是因为这一代族里继承人迟迟没能定下,世敏、世赟各有特长,彼此也都各有缺憾,给了外人兴风作浪的机会。现在倒搞得世安一系很有些尾大难掉的意思了,竟敢为他们家权仲白娶了这么一门显赫的亲事,硬生生地把仲白给运作上位了,想把这么一个外姓女,推到鸾台会魁首的位置上。

会把鸾台会的下一代交到世安他们手上,本来也就是为了安抚国公府一系,他们常年在京城为族里办事,好处没有多少,还经常要在金钱上多做表示。一旦族里成功上位,又有鸟尽弓藏的危险,把鸾台会交过去,大家都安心一些。至于江山坐稳以后该怎么办,老爷子心里也有了腹案。这些事,他心里有数着呢。国公府的小动作,还不能冒犯到他的底线,他更看重的还是结果,过程中,底下人怎么争权夺势,那他也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本来族里看好的是四子季青,国公府又硬要换成这个焦氏,还把这么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子送到谷里来:国公府和周家、崔家,背后肯定是有计划的,这个谁都能看出来,可就把这个焦氏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留了她怎么拷打,她也还是不知道。

摆明了就是在耍光棍,给自己添堵,老爷子不大高兴,但他也能谅解国公府的情绪,这几十年来,国公府也是受够了会里的揉搓,没少给会里擦ρi股。世安都坐到三边总制的位置上了,会里一句往下退,也只能乖乖地把位置给空出来……更别说这几年来,他们夹在世敏和世赟之间,也的确难做……

想到权世敏、权世赟两兄弟,老爷子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犯了难:自己身子不好,也许撑不到计划成功的那天了,可现在不论立谁,那都是一场大乱。这谋夺天下的步子,又要慢下来了。每过一天,李家的天下就稳上一分,错过了这个机会,难道权家的雄心壮志,就只能在这穷乡僻壤中消磨了去,就永远都只能在鲜族人的地盘里讨生活?鲜族人虽然对朱明忠心耿耿,但情分总是会淡去的,这些年来,他们怕也有了许多想法,甚至还软硬兼施,嫁了一个女儿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以为,一个混了外族血液的儿子,还能坐上天下的宝座?

别说是金銮殿上的座位了,就连族长的位置,因为正妻娶了鲜族人,族里就有强烈的反对意见,不看好世敏。要不是世敏私下还娶了一房汉妻,老爷子自己也是根本就不予考虑。——唉,这凭借一族的力量,要想去撬动整个天下,真是每一步都艰难得厉害,有时候,不是在大错误和小错误里选择一个,就是在大的­阴­谋,和小的­阴­谋里,去包容一个……

世敏、世赟,世赟、世安……老爷子在心底掂量着这三个名字,又不禁怨恨起了自己的身体:京中消息,瑞婷现在不负众望,终于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可就算一切顺利,自己怕也不能活着看到朱家血脉,重新登上皇位的那天了。后继无人,却又是哪一个都不适合打压,这个选择,难啊。

“你虽已是国公府主母,但一切该知道的,都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咳嗽了几声,多少有些和焦氏开玩笑的意思,“这是你公公太谨慎了一点,只顾着给你加担子,却不给你答疑解惑,你心里怨不怨他啊?”

焦氏弯了弯­唇­,客套地笑了,“百善孝为先,爹做什么事,都有他的考虑,我们如何敢于妄自评判呢。”

老爷子还要和焦氏绕绕圈子,摸摸她的底牌,可他才一动身子,便觉得有一股熟悉的眩晕扑了上来,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没有时间了——自己这个病一旦发作,思绪一片浆糊,根本就无法有效地思考。

要在这短短时间内,给焦氏下个判断,肯定她是否可靠,将来能不能接过鸾台会的担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老爷子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权世赟的判断,他也是当断则断,下了决定变不再多想,而是顺应了大儿子的计策,低声道,“好,懂得孝顺那就好。我们族里的背景,你也知道了,这几天,你该看的也都看到了,你直说吧——若武力强攻,你觉得我们有几分把握夺取天下?”

“半分都没有吧。”焦氏眉头一蹙,“现在北边因为地丁合一,已经安定了不少,人口也逐渐回流。从河西走廊到京畿一带,未来十年内必定能渐次繁华,会里虽然颇有手段,但只要扳不倒杨氏,这样的大势是无法阻挡的。且不说拱卫京师的诸部了,只是民心便不在我们这一侧。若是动武,也许一两年内,能给朝廷造成一点麻烦,但终究还是难免覆灭。”

“哦。”老族长稳稳地道,“我若告诉你,崔家是我们的人,桂家、诸家、萧家在我们起事时,有八成可能会按兵不动,宫中内应可以放火,我们的兵可以直进京城,不必同守军硬拼,你仍觉得没有半分可能么?”

多年经营积攒下来的这几分底牌,也不能说是不雄厚,起码,是令焦氏有几分­色­变,但她沉吟了一会,依然坚持,“民心思定,就是这几家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们,各地还有藩王,还有别的部曲,还有更多忠于皇室的将领们,到时候,只怕崔家、桂家这些兵,未必还能听话了。其实就是崔家、桂家,在自个儿的地头,又哪里能真的做到一手遮天呢……”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见权世敏神­色­不定,便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谁的命都不是白给的,我们朱家人的命更金贵,能走谋略,还是不要妄起刀兵。”

他的思路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清楚了,许多从前看不清晰的隐秘,如今都仿佛昭然若揭,老族长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他慢慢地道,“世赟同我说,家里还没有和你说明整个计划。相信,你也只是猜到了思路,却还不懂整个安排的细节。——世敏,你同她说吧。”

“瑞婷身具崔家血脉,自然能获得崔家的鼎力支持,待她的儿子长到八岁时,我们会安排人手,渐渐将她前头的几个兄弟清除。”权世敏的语气倒是颇为平和,“自然,会做得比较巧妙,到时候,少不得鸾台会的力量了。要我说,最好是安排一场瘟疫,令皇帝和他们一起去世,届时婷娘所出皇子,位次居长,母亲出身名门,登基大宝,自然是名正言顺。权家也因此将会成为大秦新一任皇帝母族,势力膨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我们自可从容行事。待新帝大婚之后,由我们宗房所出一子,入京充做新帝嗣子……这其中功夫,就少不得由焦氏你这个鸾台会的魁首来做了。”

他顿了顿,又道,“自然,届时你们明为皇帝母族,暗为鸾台会魁首,又有仲白这个­精­通毒理的医者坐镇,也很不必担心鸟尽弓藏的事。至于我们,终于能令正统血脉回归大宝,也算是完成了先人的托付。至于改朝换代一事,那便又容后再议了。”

他望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心里也不是不欣慰的:自己刚才,没白费­唇­舌,世敏就算有些不冷静,也还是能认清事实,不作非分之想。

“只是这个计划,要顾忌的便是崔家。我们这几千的兵,也是为了崔家而设。到时若瑞婷可以坚守本心,一意合作还好,若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权世敏得了父亲的示意,便盯着焦氏问,“这一次你回来,其实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若瑞婷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焦氏能稳得住么?”

让瑞婷出面,只是因为宗房无女,权宜之计罢了。不论世芒有什么想法,又串联了谁人,只要军权握在世敏手上,便可死死地压住他们的异动。——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儿子,血脉远近,还有什么关系?同宗房合作,能拿稳鸾台会,什么时候都有自保之力,将来朝堂上,也有国公府一席之地。同崔家、瑞婷合作,焦氏能得到什么?让个女流之辈上位也好,女人心里更挂念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子嗣,至于那未曾谋面的大伯一家,她能有什么情分?

焦氏果然丝毫没有挣扎之­色­,她自然地道,“个中利弊,简直一眼分明,即使是婷娘犯了糊涂,我也会让她明白过来的。”

在这里,当然也只能这么说话了,老族长呵了一声,道,“那天给你的见面礼,打开看了吗?”

“看了。”焦氏眉毛微微一扬,连权世敏都有些好奇地看了老族长一眼。老族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低声道,“戴着呢?”

焦氏撩起袖子,春葱玉指上,果然佩戴了一枚雕工­精­细的玉戒指,“多谢族长惠赐。”

“这也不是惠赐,”老爷子疲惫地说,“这是该给你的东西……世敏,把印泥拿来。”

待权世敏将东西取来了,焦氏自然将戒面在泥中一摁,于纸上落了印——一方长印中,一只鸾鸟翩翩起舞,这鸾鸟­精­细生动,一望即知,此印乃­精­雕细作而得,并非凡物。

“把拓印传下去吧……”老族长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累了。“此后鸾台会南部北部,又多一名凤主了。”

权世敏同焦氏神­色­各异,老族长亦懒于多加解释,他半闭上眼,打发权世敏,“你出去,把鸾台会的事,给你侄媳­妇­说说——再问问仲白的情况……仲白现在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焦氏你还是要把他给制住了,拿个章程出来……”

权世敏和焦氏便都站起身来,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老爷子得了清静,反而来了­精­神,他靠在炕上,拥着被子,慢慢地晃着身子,吧嗒着没烧着的烟袋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个来时辰,权世敏掀帘子进来了,他脸上带了喜气,凑到老爷子身边,“爹,这凤主信物都给了,原来您老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不是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吗?公府这些年来也不容易……”老爷子没在这件事上多加着墨,“你和她都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权世敏的语气有几分古怪,“毕竟是公府看好的人,虽说是女流之辈,年纪也轻,却颇为灵醒,我和她这么一说明白了,她立刻就问我来着,说她和世赟人都在京城,她把京城分部给接管了,世赟日后怎么办。”

“哦?”老族长也来了兴趣,“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魁首之位虽许给他们一房,但如何上位还得看她的本事。”权世敏没瞒着父亲,“她面上就有几分忧虑了——想了想,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把世赟的小儿子、小女儿给他带出去。”

老族长神­色­一动,“这又是什么意思?”

“您就和我装糊涂。”人逢喜事­精­神爽,权世赟有点忘形了,“这不是害怕世赟听了消息,心里不得劲吗,她看来一时半会,还不想和世赟翻脸呢吧。——世赟最疼爱的就是他小儿子了,偏偏只带了一年他就出门去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谷里规矩大,您更不好为他破例……”

打个巴掌给个枣,凤主的位置给出去了,摆明是要架她上位,挑唆她和权世赟之间的争斗,此等阳谋,看破了也无甚应对的办法。焦氏能想到用这样的手段,来安抚世赟,也不能说不够机变了。

老族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个人才。”

他打发儿子,“是人才,就更要用心交好了,你今晚也听到了,要走你的那条路,变数实在太大了,一旦不成,那就是倾家灭族。倒是这条路,就走不到头,也是进退两便比较稳妥。日后,还要更用心做事,别老想着和你弟弟使绊子。”

老爷子做出了明确表态,要逐渐分化权世赟手里的权力。权世敏还犯得着打压弟弟什么?他是想上位,不是想和弟弟骨­肉­相残,一听老爹这话,他立刻就表了忠心,“您放心,连焦氏都明白的道理,我能不明白?这样也好,不然,我那条路,还得把宜春号拿在手上才行,少不得又要和国公府扯扯皮了,没准还得牵连到焦家、皇家……动静是大了点!现在这条路,能走通那是最好,不能走通……”

他­阴­沉地笑了,“咱们手里不一样还是有兵么?鲜族人嫁了个女儿进来,倒是打得好算盘,他们也不怕偷­鸡­不着蚀把米!”

老族长微微一笑,“下去吧,下去吧。”

把大儿子给打发下去了,老人家又沉吟了一会,见周先生进了里屋,他顺从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今儿­精­神倒是好!明儿有大事,我虽然不能过去,但也有点睡不着了。”

周先生给他把了脉,也笑着说,“您今天可以不必施针了。”

老太爷这个病,多半还是因为年纪,周先生每天守在身边针灸开药,都有一套定规的,今天不必针灸,他出去开药抓药,不必在老太爷跟前多呆,可这才起身告辞呢,老太爷便抬头道,“烦你走一趟,去把世彬给我叫来。”

权世彬­性­子沉稳谨慎,虽然对族长之位没有野心,但却也很得族长的宠爱,只是这几年来,他帮着权世敏做事,老太爷也很少越过大儿子来指挥他。

周先生微微一怔,他并未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起身退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9点来看二更。

220、疑惑

“鸾台会在各地分部,根据需要随时撤换,一切以花名册上为主。我们也不大清楚具体的人事分布,但鸾台会大致的构成还是可以给你交交底……”

“你听说过前朝的锦衣卫吧?包括本朝的燕云卫,燕云卫其实就是照抄了锦衣卫在明面上的构成,他们有专司打听消息的斥候部,从物价到敌情,都归斥候部,还有专司监察百官的监察司,听命于皇命随时查案的缇骑司,有专管宗室藩王谋反事的扬威司。分工还是很分明的,但说来好笑,锦衣卫真正的暗部­精­华,他们李家是半点都没有学去。鸾台会前身,其实就是接受了锦衣卫暗部的底子,暗部分了几种人,一种是当地最朴素的老住户,三教九流都有,从白莲教教民到当地商家望族,甚至是乞丐无赖,只要他这营生是代代相传,随着家业传下来的就还有他的身份。有些眼线是从前朝一直埋伏到了现在,只要人还在名册上,那就得听会里的吩咐做事。这种线民,即使分部撤销了他也还在当地工作,没有什么大事,一般不令他们走得太远。这是祥云部。

“还有瑞气部,这就是四处机动可以随着同仁堂、昌盛隆随处调动的伙计们了,他们是鸾台会的中坚力量,承上启下,联系当地线民的事,一般都要着落到他们来做。有个伙计身份遮掩,去哪里都是名正言顺,这些人多半也都是我们族里的子弟各用化名出面,会里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一些教民,多半也就能做到这一步,再往上就很难渗透进去了。”

“第三种人,便是头往裤腰上挂的亡命之徒了,走私火药也好,暗杀勒索也罢,靠的都是他们,这种人一般都由我们族中兵丁,带着那些只带刀不带嘴、只问钱不问名的卖命人,人数虽不多,但却有大用,名字也吉祥,清辉部。这两条线的人才补充,就是生庵叔祖在管。”

“第四种人,是专司打听消息,串联各府下人的香雾部。这一部分了南北,北边历来都是国公府掌管,南部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还归在世仁手上,但总归来说,消息都要汇总到京城,再从京城送往白山。以上四部,只有祥云部是固定不变,其余三部都是活动人,哪里有需要,调拨过去就是了。族里有什么想法,传给会里龙首,龙首再往下分派给各地凤主,凤主自然想方设法地去办。这魁首和凤主,代代都只有自己人能够担任。如今会里也不过就是十七名凤主而已……老太爷兼了龙首但不管事,因此各地凤主实际上又各自尊奉南北部的大管事,你此番回去,人在京城,应当来说是能争取到京城凤主的位置——这个位置,也已经空置了有好几年了。但具体如何分派,还得看世的意思。”

“会里要往上抬举你,也需你自己能够服众,一步登天,那是不能的。十七个凤主都不是简单人物,你总要一步一步扎实地走……老爷子把凤主印给你,也算是对你的一番肯定,回京以后,你且只管把这个给世看,他若还把老爷子放在眼里,自然会为你安排个妥当的位置的。往后,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也不知是否卜算有灵,凤楼谷今日天气的确特别好,明媚的日光洒在祭坛之上,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蕙娘垂手而立,恭敬地听着几位耆宿的长篇大论,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昨晚权世敏的一番话语——她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走足了七年的背字,有朝一日忽然得了一丝好运,她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虽说权族不可能没留暗手,但从一无所知,到忽然间成了鸾台会的什么凤主,不论权世敏作何用意,起码现在蕙娘是实打实地看到了好处,找到了打开局面的契机……

怪不得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兄弟一旦内斗起来,得到好处的只可能是外人。有权世敏这一番话,甚至连玉印都可以不要,蕙娘就觉得自己这一次东北没有白来了。更别说有玉扳指在手,她在京城打开局面的脚步,就又能快得多了。不论权族和国公府私底下如何各怀鬼胎地互相猜忌、算计,今日的祭祖仪式,还是办得很风光的。

从一些细节来看,他们没有因为权仲白不在,就亏待了蕙娘,反倒是以她为忠心,货真价实地开了祠堂,举行了祭祖大典,真拿她这个入门几年的外姓人当国公府的主母来看了。几个长者一并围观诸人,都穿着隆重,反倒是蕙娘,只还做朴素女装,没有怎么打扮:今日,她也是唯一一个出席祭祀的女子,余下女流之辈,按例是不能参与这样典礼的。

开了祠堂,祭祀了祖先,她给祖宗喜容牌位磕了头上了香,依的还不是媳­妇­身份,而是以权仲白应行的国公府宗子身份来行礼——这都是按老族长的吩咐来行事,蕙娘也能从身旁诸人的表情中,读出微妙的惊讶和不以为然……但她并不曾在意,心中反而有几分舒爽: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但终究,纵是女子身份又如何?有本事,最重男轻女的地方,都要把你拿出来特别对待。

随着辈分最长的权生庵,郑重其事地将权仲白和蕙娘的名字,记入到权族国公府一系名下,国公府二房的承嗣身份已是板上钉钉,除非他们家男丁全都死光了,否则也不大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祭祖大典也就告一段落,谷中自然加开宴席,款待众高层,连一般的兵户今天都有酒喝。这也是给足了国公府面子——也不知是因为大典,还是因为老爷子赐下的那枚玉扳指有了寓意,就连这几位族中长老,对蕙娘的态度都不太一样了。

虽说她是女眷,但今番回来也是代表了权仲白,这一次大典宴客,蕙娘便在耆宿们桌边单设了小桌吃饭,席间权生庵便问她,“这季青的事,在我们这里也激起许多议论,听说他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可是真的?”

蕙娘无奈道,“的确是不知他的下落,他失踪得极为离奇,同大变活人似的。我们现在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爹为了这事,也是急得白了头。”

“左右你们都依规矩办事,季青对会里的事,能知道多少?就是跑了那也只是跑了,还坏不了什么事。”权世敏此时对她态度已变,态度倒甚是宽大,还反过来安慰蕙娘。

“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世?他从此安分守己那也罢了,若是兴风作浪,侄媳­妇­你自然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了。”虽没有去找,但也猜得出来他现在和达家沆瀣一气,不知在图谋着什么。

蕙娘没有说话,倒是权生庵在一边Сhā话,“他娘和他同母的哥哥还在府里,左右也不能反过来把自家给卖了。现在名分既定,再不能更改,对自家兄弟还是要怀柔一些为好。以后若是见到了,能劝他回来还是让他回来吧。”

众人也都道,“是这个理,从前争斗得再激烈,一旦定下来了,便不能再彼此敌对了,都是自家兄弟,没有隔夜仇的。”

蕙娘只是微笑,却不搭话。

权世敏也笑道,“季青手段是难看了点,侄媳­妇­要看着不顺,把他送回族里也好。让他多读读书修身养­性­,娶妻生子没了火气了,再出来做事,那倒更把稳。”

众人也都知道,权季青以前意图毒杀蕙娘,两个人之间着实是有一番仇怨的。也就不帮着权季青说太多好话了。

又吃了几杯酒,权生庵便关切起族里扳倒牛家的计划,“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说实在,蕙娘回来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事,没想到老族长根本就没过问,轻飘飘解释了几句局势,权世敏就再没异议了。

蕙娘也颇为佩服老族长的手段,听权生庵这样说,她借势起身就要给权生庵、权瑞邦赔罪,“当时仲白不懂事,无意间倒是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权生庵等人都道,“这也怪不得他,不知者不罪么。”

权生庵更是若有所思,“只是仲白也够有本事的了,和家里这么格格入的,还能打听到这许多会里的消息,他如何能截到那批货的,连我们都不甚了然。燕云卫里的内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世安更是糊里糊涂的——”

他看了蕙娘一眼,蕙娘忙道,“这我也真不知道,想来,皇上那里总是一直有人在追查工部那场爆炸案的了……”

权仲白这匹倔驴,还能被强行捧上世子位,也不能说不是因为他的一手好医术。也就是因为这手医术在将来要发挥的作用,大家对他都很宽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只是都嘱咐蕙娘,“要把他管牢了,只是也万勿泄漏一句,开口的时候还没到哩。”

现在大家说开了,蕙娘也浅笑道,“还想问问这工部爆炸的事呢,我们都猜是毛三郎下的手,只是不晓得,这功臣如何后来又反被人割了头颅——”

众人对视了几眼,还是权瑞邦笑道,“工部那件事,原本是三郎带着两个死士做的。当时出了一点差错,他也受了重伤,万幸也无人识出破绽,只有仲白,揪住了小尾巴一直都没有放。我们也不愿和仲白做对,便让他转去运送火器了,没想到他立功心切,人又悍勇,当时一遇袭,只想着和敌人同归于尽,没料到反而误伤了仲白……消息传回会里以后,季青勃然大怒,亲手砍了他的头为仲白报仇——此事,世原原本本都和我们说了。季青是冲动了点,但反正三郎暴露两次,也没什么大用了,我们也没怎么责备他。”

权季青自己都成天惦记着要撬哥哥的墙角呢,别人伤了权仲白,他还那样生气?蕙娘也无心去和往事较真了,只是在心底撇了撇嘴,便又和他们说些京中的事。

这些人虽然僻处凤楼谷内,但对京城时事,都了如指掌,和她也谈得颇有意趣。

权世敏还笑道,“说来,达家这一阵子,可还有派人过来败兴么?侄媳­妇­你且忍着些儿,我们也不是故意放纵他们来给你添堵,实是他们家私底下和出海的那位有些藕断丝连,我们也就不把他们逼回老家了。”言下之意,似乎把达家逼回东北老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蕙娘想到达贞宝,不免微微一笑,方道,“倒没派人过来了,前些时候打发人送礼,好像说他们家的堂姑娘也不在京里,就不知回了老家没有。”

权世敏想了想,只道,“罢了罢了,这些许小事,也不值得上心。达家再掀不起多少动静了,就是她们寄予厚望的那一位,在新大陆也不过是堪堪站稳脚跟而已,想要反攻回来,又哪有这么快只怕三五十年内,也难成事。”便又问起权仲白。

蕙娘听他意思,像是还不知道权仲白已经上船出海,因此一路都没提及这事。她也不多嘴,只是敷衍着应付过去了。又细问了新大陆的事,这才知道不独是鸾台会,现在连白莲教都有人去新大陆那边发展教徒了。

若说蕙娘一直接触的,还是水面上的大秦,对水面下的大秦,她只是模糊地看到了一个影子,那么权世敏等人言谈间随口泄漏的信息,却是给她展示出了一个崭新的大秦,这些消息尽管就在上层社会附近流通,但却是一般的官僚、武将乃至名门氏族永远都接触不到的秘辛:现在江南一带,甚至是广西大山深处,不论什么因由,只要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凶人,都暗地里造船想要出海,从前是去南洋讨生活,现在么,也不知是谁领的头,都想往新大陆过去,走的航线也是千奇百怪。——都知道那边地里淌金,日子非常丰饶。

“这都是白莲教给铺垫的,”权生庵道,“你回去问世,他知道得比我们还要清楚。白莲教是看好了那里没王法,想要过去做一番大事业的到了那里,什么大秦藩王,什么皇长子,可都是虚的了,环境要比这里宽松得多。”

“还有弥勒教、连珠教,也都是蠢蠢欲动。”权世敏也道,“就是我们这东北三省,要不是会里看得紧,好些人闯关东闯不出来,也想要漂洋过海了……”

蕙娘先还问,“这些事各官府都什么也不知道呢?”顿时便引来众人一阵笑声,“这些流民都走了,当官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各地主,少了人坑蒙拐骗,各自也都称愿,老实的佃户,只要有一口饭吃,谁会这么拿命去赌?”

谈谈说说,又说起各地帮派间的事儿,蕙娘也是听得新奇,她本还想多住几天,和这些耆宿们套套近乎,可这一天酒席过了,她便被安排带出凤楼谷,又上了封窗马车,过河回了白山镇。她随身带的几个丫鬟,已经是急得快发疯了。虽说本还想绕路去探望瑞雨,但她出门已有一段日子,也着实挂念两个儿子。蕙娘便动身直接往京城回去,一路晓行夜宿,在出门两个多月以后,夏末秋初时,又踏入了国公府中。她立刻就去给良国公请安——自然,也没忘了喊上云管事。

221和睦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白山镇又是那个样子,良国公等人虽然肯定有和族里沟通的渠道,但最真切的一手消息,只怕还要等到蕙娘当面来说。良国公这一次连拥晴院都没进,直接在已修葺完备的小书房里见了蕙娘,这明显是要同她深谈的意思,只没想到,两人都到了,对面等了一会,权世赟竟都还没有来。

蕙娘也没想到云管事居然耽搁住了,她便要先和良国公说些在谷中的见闻,不料良国公反而将她止住,反道,“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京中出了不少事,想来你人在路上,听说得也没那么完备,我这里一并告诉你得了。”

便先告诉了她婷娘有宠的消息,“说是偶然间得了皇上的青眼……这几年皇上宠爱的,也多半都以面相福泰能生养的美人为主,婷娘既见了皇上的面,得宠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皇上到底也要照顾到我们权家的面子。”蕙娘点了点头,不免又叹道,“也只是太多疑了点,日后仲白回来,婷娘若已得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从前权仲白虽然不去探望婷娘,但血浓于水,这份联系,不是他一个人不管不问就能斩断的。婷娘被淡着,自然是出于帝王的考虑,甚至于权仲白跑到广州去了,皇上都还没有对婷娘有任何表示,由得她被牛贵妃作践。直到现在,在他看来,权仲白是为了他的事远航向英吉利去,他心里怕才感到有几分对不起权家,顺水推舟地也就对婷娘稍示宠爱,也算是照应一番良国公府的意思。这其中曲折,只有蕙娘尽知,连良国公都不知道,还以为皇上是非得要等权仲白去了英吉利,才对权家放心。

“其实这样也好。”良国公却道,“前头有许多哥哥姐姐,一个小皇子,能显出什么来?皇上是不会为了这个远着仲白的,你也是心里有事,便觉得处处都是破绽了,实则皇上要不是深信仲白的人品,当时也就不会选婷娘入宫了。”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权世赟方才踏入屋内,他连声道歉,“被内眷们耽搁住了!”

一面说,一面亲热地冲蕙娘一笑,关切道,“这一路来回折腾的,侄媳­妇­也累了吧,一回家马不停蹄就来回话,倒不必这么殷勤,先休息休息也好的。”

比起蕙娘去老家之前,他的态度,竟还要更加亲热……

蕙娘笑道,“这里请过安,说几句话便回去歇着了。我还有东西要带给小叔呢,戴在身上,反而还休息不好。”

她便将回谷见闻交代了一番,“没料到老叔祖反而没问西北的事,只是令世敏族叔同我叮嘱了一番仲白,又说起了婷娘。”

老族长和她的对话,没必要瞒着人,蕙娘对族长的顾忌,也是直言不讳。良国公听得眼神闪烁不定,权世赟倒是更看重蕙娘得的那枚玉扳指,听蕙娘说了,便顺水推舟,“这一枚信物我也见到拓印了,只不知道是长辈们赐给你了,倒是拿给我看看。”

蕙娘便从袖中掏出了锦盒,送到权世赟跟前,笑道,“何止给您看,我还想寄放在您这儿呢。虽说日后鸾台会的事,要着落到我头上来,但如今府里、宫里天天都是事,还有票号事务要我­操­心,我难道还要和小叔争权,把京城分部的事务给抢过来不成?”

权世赟望了良国公一眼,便目注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也没准老头子就是指望你这么做呢?”

蕙娘呵地笑了起来,连连摆手,“哪有还没成事,就自乱阵脚的道理?难道叔祖是害怕大事成得太容易吗?”

良国公亦道,“世赟,以叔叔作风,若要栽培焦氏,把你从这个位置上顶下来,对你总不会没个交待的。族里起码要给你空出一个缺来,断没有继续把你放在外头的道理。”

权世赟显然对此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听良国公这样说来,他面­色­一喜,却又还有些游移不定,“可,他也没有动老大的意思不是?”

“周先生给我送了信。”良国公稳稳地道,“祭祖前一天晚上,老爷子和焦氏说过话了,把老大打发出去以后,又把老.二给叫进去了,两个人说了半天……”几人都是聪明老练之辈,彼此望了几眼,便都明白了良国公的意思,权世赟是患得患失,惊喜交加。蕙娘心底却很佩服良国公的眼力——她当时是身临其境,可以清楚地捕捉到老族长的神态和权世敏的反应,是以才有了类似的看法,良国公身在千里之外,只得了几个送来的消息,竟也就把族长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竞争族长位的就这两个儿子,若选了老大,那于情于理,都该向权世赟承诺个新前程,不令他过于尴尬。又或者起码应该对蕙娘详加交代,让她做好接班的准备,现在族里只让蕙娘带来了一枚凤印,别的事只字没提,难道是老爷子也希望蕙娘出头和权世赟争权,把京城的局面闹得乌烟瘴气的?权世敏见了那枚玉扳指就欢喜起来,还以为蕙娘会随着他的安排,去和权世赟争,他也不想想,京城现在是整个计划的根本重地所在,哪容得下一丝混乱?

也许他在军事上是有才能的,但城府终究还是浅了,再加上权家这个计划,更加依仗于鸾台会,老爷子最终将挑选谁来接位,这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疑义了。族长这枚玉扳指,要安抚的不是蕙娘,是权世敏才对。

至于蕙娘,读懂了这层含义,她当然也不会把玉扳指留在手上,留在手上做什么?没有权世赟点头,她还能指挥得了谁?倒不如拿出来交好权世赟,也表一表自己的善意。权世赟拿不拿这枚玉扳指那是他的事,她不给,却要引起他的忌讳了。

果然,这枚玉扳指,也发挥了她预想中的作用,权世赟打开锦盒望了一眼,对蕙娘的态度就更柔和了,甚而还道,“焦氏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自作主张,这枚玉印,虽是爹赏赐给你的,但实则也是对你们这一房做的一个表态。你自己想要如何处置,可以向长辈们提出,由长辈做主,却不好自行其是,起码要先问问你公公。”

说着,便一抬身,将这锦盒送到了良国公跟前。良国公看都不看,一手将锦盒又给推回来了。“族长赏给她,那就是她的东西。她怎么做,我们都不会有二话的——能想到这样行事,我心里也安慰得很,怎么世赟你还要和我客气么?”

权世赟嘿嘿一笑,饶是他城府深沉,此时也不□风满面。“不是和老哥你客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锦盒收到了自己怀里,扭脸冲蕙娘道,“迟则十五年,早则十年,你总是要接过鸾台会的担子的。现在给你个凤主的位置,也是应当应分。只是京城分部,事情的确是多了,你也确实管不过来。这样,这个印你就放在我这里,对外却不要声张,只当还是令自你出。平时得了闲,你可随在我身边接触接触会里诸部,待日后水到渠成时,印再还给你,底下人见惯了这枚印信,你要接手,也就更为容易了。”

这是实打实为蕙娘考虑了,毕竟这样的秘密组织,不可能什么事都要上位者亲自跑去发号施令,大部分暗部­干­部,应该还是认令、认信。虽说十八枚凤主印地位应该都是一样,但一枚新印发出的命令,底下人总要前思后想一番,权世赟在会里呆了多少年?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深得法度,这枚印他为她用过一段时间,自然能建立起不小的权威,日后蕙娘再接过来行印就更方便了,会比一直收在她怀里不曾动用,然后乍然间就去接手京城事务要好得多。

当然,这水到渠成,指的肯定就是权世赟高升之日,不论是回老家接掌族长之位,还是婷娘之子登基,他进宫去潜伏在婷娘身边,总是要等权世赟自己得了更大的好处,才会把这枚印还给蕙娘。——这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多说了。

他能这么安排,良国公同蕙娘自然是再欢喜不过,蕙娘又说了几句权世敏的事,权世赟便道,“老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心思简单了些,爱认死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有了闲聊的劲儿,竟同良国公感慨道,“实话实说,我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得这么顺,老头子居然一点都不在意西北的事,这么简单就放我们过了关。”

“老爷子高瞻远瞩么。”良国公笑着答道,“再说,西北那条线,这几年也走得太勤快了。罗春这个人不简单,私底下攒着劲儿呢,虽说闹不出什么太大的动静,但火器积攒多了也的确不好。从前没喊停,怕是因为世敏的缘故,这一次,老人家可能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也就顺水推舟,把西北这条线给结束了罢。”

权世赟摇了摇头,叹道,“周先生上次过来,我也问了,年纪大了,身子的确是不大行了。若在往年,他行事不会如此­阴­柔的,一句话就能把老大给拿下,犯不着和今日这样用怀柔手段……”

说着,便不禁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也有几年没回去探望老人家了。”

“老爷子让人把儿女给你带来,就是不愿你回去。”良国公便劝他,“老大手里毕竟还是握有兵权,他也不是傻子,万一回过味来了,你回去就容易出事……”

提到随蕙娘进京的一双儿女,权世赟的脸­色­又明朗了起来,他冲蕙娘点了点头,话里竟有几分感激的意思了。“这还是多亏了焦氏你为小叔说话,不然,老头子也没有借口去坏规矩……你小侄女今年都四岁了,我还是头回见到她!”

只看权世赟的神态,便可知道他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儿极为疼爱,蕙娘含笑客气了几句,权世赟便起身道,“你走了这一阵子,还有许多事,让你公公和你说吧。却恕我先走一步了——刚才过来晚了一会,也是被你小侄女牵累的,她头回过来这么大的地方,也不知疲惫,嚷着要我陪她出去逛逛呢……”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就是一笑,冲良国公一拱手,便回身出了小书房。

往常每次议事,她来时权世赟已经在了,她走时权世赟还陪在良国公身边,蕙娘想和良国公单独说几句话,竟没那样容易。可没想到一把孩子们给他带来两个,权世赟就连良国公都不陪了,直接先行告退。一时间,两翁媳相对无言,气氛竟有几分尴尬。过了一会,良国公才道,“你做得不错,到底是把他给笼络过来了。”

蕙娘垂着眼没有说话,见良国公只说这一句,竟没了下文,这才低声道,“其实这也不是我做得不错,还是族长的功劳。”

从前权世赟和蕙娘斗心眼子,其实是不无争权的意思,现在他身份变化,对蕙娘自然态度也就有变,蕙娘自己当然也识趣,可她的那些小恩小惠,还不可能将权世赟这样的人完全收买过来。

“就算你是借势,也要能把势借到才好。”良国公淡淡地道,“这次过去,没有见到你大伯?”

“大伯出门了,连大哥都不在谷里。”蕙娘道,“见了大嫂和……呃,周氏伯母,至于崔氏伯母,也没在谷里。”

“宗房老大是小气了点。”良国公笑了笑,“其实见到见不到,也不算什么,你大伯和别人不同,还是自由一点的。下回他要进京了,再喊你过来相见吧。”

他这么轻描淡写,蕙娘听得却是大皱眉头,她不免问道,“爹,您和大伯,究竟有什么打算……周先生日夜守护在族长身边,婷娘又在宫里,这,未免太招人忌讳吧?族里对这事,不可能没有看法吧?”

事实摆在这里,本来一向听话的国公府一系,娶了崔氏女、周氏女以后,势力忽然间就膨胀起来,送进宫中的是权世芒的亲女儿,这个计划,是权世安一力主张实施。周先生又是族长的医生……族里难道就不怕被国公府一系摘了桃子去?蕙娘甚至不知道,族里是如何把这份猜忌给忍到今天的,换做是她,可能早就要把权世芒给软禁起来了。

“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打算?”良国公也不吃惊,反而笑着问了一句。

蕙娘犹豫了一下,一个想法掠过心头,但却又被她给直觉否定了,一时间,她倒是答不上话。良国公微微一笑,“等你自己想好了,再来问我吧。”

他字斟句酌,似乎寓含深意,但却没留给蕙娘太多咀嚼的时间,便又把话题给扯开了。“最近,几家人私底下都有动作,对付牛家的那一局,已经初具雏形,你回来得也正是时候。几家人都来过了向你问好,宜春号的管事也来了几次,你难免又要忙上一段时间了。不过这一阵子,不必经常入宫,后宫中的事,便让婷娘去­操­持吧。”

又同蕙娘交代了几句京中近况,便把她打发回去了。

蕙娘回了院子,自然同两个儿子相聚几分,歪哥最近长得很快,两个月没见,又蹿高了一小节。就连乖哥,一岁多的孩子,两个月不见,话都说得很流利了。两个娃娃凑在母亲身边,腻了许久才肯睡觉,蕙娘这才把石英喊来问话。

她不在的日子里,院中是石英把总,自然有许多话要向蕙娘回报,果然孙家、桂家都有来人向蕙娘问好,邀她饮宴等等,只有许家因要守孝寂然无声。宜春号那边,也是有些分红事务需要蕙娘做主,她一一发落了,石英屈着手指,都记在心里。

待事回完了,石英又道,“您才一走,绿松姐姐就发动了,生得很顺,是个大胖儿子,呣子都平安。因您不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说等您回来了再赏。她现在人已出了月子,倒还没领职司。”

这是请蕙娘给绿松一个差事去做了,蕙娘沉吟了片刻,道,“现在事情越来越多,孔雀又不在,你里里外外忙得不堪,时有不到之处……我看,还是让她回院子里来照看照看吧。”

她这样说,石英自然没有异议,蕙娘又从送来的帖子里挑拣了一会,见王家也有贴来,邀她几日后去赴尚书太太的生日宴,便把贴子挑了出来,道,“回了这张,说我必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不是说过今晚双更的,OTL

那就九点多来看吧!

222苦乐

最近京里事儿多,蕙娘两个月没在社交圈中现身,才在王尚书府里露了个脸,众人便都同她搭讪,问她何处去了。蕙娘便道,“老家有事,回乡探亲祭祖去了。”

这也是常事,众人都不着意了,王尚书太太同蕙娘说了几句话,便笑道,“你妹妹在外头待客呢,一会得了空,让她进来寻你说话吧。”说着,自己就搁下她,又去招待亲友。

都说文武殊途,王家请客,一般勋戚都没赏脸,过来的全是文官,其中倒多有昔年老太爷的门生故旧。因此蕙娘即管在外界评价毁誉参半,但在王家却好像半个自家一般,满堂见的都是亲切的笑容,许多从小看她到大的官太太,都招手让她过去叙旧,又有人问道,“你母亲今日怎么没来。”

蕙娘出了远门回来,自然要遣人回家问好,听见这么问,便道,“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只是她天气一冷就不大起得了床。”

四太太这几年来,身子也是每况愈下。众人都嗟叹了一番,又有人道,“有了个神医女婿,自然慢慢就将养好了。上回我去看她,你母亲还说,两个女儿都觅得良配,眼下事事顺心,再没什么可以­操­心的地儿了。改明儿等乔哥一娶亲呀,心里更舒坦,这病也就跟着好了。”

蕙娘笑道,“承您吉言了,听说您七月里办喜事了,可惜我当时出门去了,也没赶上热闹。”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各家的红白喜事升迁罢黜等等,又说起江南总督何家,“他们家最近是出了好大的热闹。”

自从何家背了老太爷,投入了杨家门下,这些女眷们口中就没露出过何家的好话来,此时说起,也有些幸灾乐祸,蕙娘忙问何事,这才知道是他们家二少爷何云生闹着要休妻,偏家里不许,他一气之下就要出家。因他人在京里读书,何家却在苏州,这里人都剃度了,那边何家还是茫然不知。何二少­奶­­奶­哭着回了娘家,娘家遣人去苏州责问时,苏州那里才刚得了消息,却又哪里来得及遮盖?这么大的热闹,早就轰轰烈烈,传遍了整个上层社交圈。

“本来才中了举,也是个得意的少年,这么一搞,前程倒是半废了。原在国子监上学的,闹了个出家,学自然也不去上了,”说话的就是国子监祭酒太太,她撇了撇嘴,“我们家老爷本待立刻开革出去,以正视听的,不料何家人情用到了极处,请了两个阁老发话说情,又想着他少年糊涂,也没必要坏了一辈子前程,因此方才罢了。可就是这样,也要他把头发养好了方才能够上学,现在他人被家里捉回去了,眼看又是耽误一年功课,明年春闱十有八.九是要耽误了。”

又有人掩口笑道,“这还不算什么,二少­奶­­奶­也是有气­性­的,被这一闹,竟是千年难得一见,扯着娘家要和离。说是不和离就死在娘家了,再不回何家去。倒闹得两家都是焦头烂额的,亲家还变了仇家。”

“这也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娘家又不能好生管教。”国子监祭酒太太也有几分不以为然,“和离这样的话,也是能轻易出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姑爷不懂事,她也跟着胡闹罢了。别看她是幺女受宠,爹娘也糊涂,由着她胡闹,她那几个哥哥都急得不得了呢。”

蕙娘也不大记得何云生是和谁家结亲了,稍一探问,才知道是大理少卿石家的姑娘,她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见文娘从外头进来,便抽身出来,同她站到一边说话。

虽说两姐妹在京里也不能常来常往,但文娘前阵子随王辰出了京,蕙娘心中亦十分挂念。她如今自己烦恼缠身,有时疏忽妹妹,见到文娘,倒有些愧疚,也没有同往常一样捏她说她,反而柔声问她,随王辰到任上后可还顺心。

文娘这几年倒是懂事多了,只道,“都好的,就是县城狭小得很,住在后衙,日子也好无聊。那些县丞太太、县尉太太都比我大得多了,我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倒是回了京能松散些,婆婆还许我去庙里上上香。”

她是为了­操­办尚书太太的寿宴回来的,王辰也没跟在身边,蕙娘看她肚子平平的,不像是有了好消息,便不多问此事,文娘亦不多提,反而握住蕙娘的手臂,笑道,“姐,你同她们都说些什么呢,那些伯母、婶婶,个个都笑得那样开心。”

蕙娘就把何家的热闹说给她听,因也叹道,“这个何云生,我从前看着还好,没想到做事这么不稳重,现在两家都不舒服,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还好当年咱们没……”

若焦家要和何家结亲,蕙娘肯定是不成了,多半是把文娘说给何云生。现在难堪的,就不是石家女,而是文娘了。文娘亦有感慨之­色­,她点了点头,低声道,“从前我不懂事,总在亲事上和你针锋相对,现在才知道,就是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也好呢,­干­嘛那么着急出嫁。”

这话有文章,蕙娘心中一动,一边细查她神­色­,一边低声道,“怎么,是你婆婆……”

“家里人待我都好的很。”文娘摇了摇头,白生生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姑爷也没什么可挑的,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来。蕙娘不禁拧起眉头,本想说她几句,令她不要矫情。可再看看妹妹的脸­色­,这话又说不出口。文娘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焉能不熟悉她的面容?如今粗看时,她虽还是那样俏丽而矜持,但再仔细一瞧,却能看出脂粉后的清瘦……出嫁几年,文娘要比在家时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脖子上连一点浮­肉­都没有了。

“就是……”文娘吃吃艾艾地,半天才叹了口气,“就是觉得,姑爷和我不是一条心。”

不是一条心?

文娘虽然城府不深,但却不能说愚笨,她可能会误把王辰的不喜欢当作喜欢,但却未必会把王辰的喜欢,当作不喜欢。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她望着妹妹,等着她的下文。可文娘又望了那群快活的贵­妇­一眼,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也就是我爱瞎想,多心罢了。其实仔细想想,姑爷待我也没什么可挑的,几年了,一点消息没有,姑爷也不说纳妾,连通房都没抬举几个,还令她们按时服药。家里人的脸­色­,从前还有些渐渐地往下淡,可自从祖父得了封爵,太太看我,又是怎么看怎么爱。”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王家人的势利眼,“唉,反正都是人之常情,倒是二弟妹,待我一直都是那样,不好也不坏。”

文娘的日子,说来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了。蕙娘听着她的语气,心头却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她倒宁可文娘和妯娌争得头破血流,宁可她咬牙切齿地埋怨婆婆、埋怨丈夫,也不愿意听到文娘这样顾全大局地说话……才刚过二十,文娘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什么活气了!

“嫁你出门,是为了让你活得开心。”她握着文娘的手,低声道,“又不是让你受苦挨日子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要实在过不下去了,大不了你回家里来。”

文娘瞥了那群诰命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蕙娘哼了一声,道,“石氏是石氏,你是你。她几个哥哥都有女儿,要为族中后辈婚配考虑,我们家么,乔哥那个天分,这辈子也难出仕,低低地娶个媳­妇­也就罢了。他敢嫌弃你,我打断他的腿!”

这番话,倒是把文娘给逗得笑了,那张端庄的脸上,一瞬间又闪过了少女时的轻狂同活力,可也不过是一瞬间,便又黯淡了下来——她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和离这样的事,就不是我们能想的,”文娘说,“我就是一时想不开了,找您抱怨几句,您放心吧,王辰待我,真是没得挑。”

她抬起头冲蕙娘露齿一笑,“我还没问呢,姐夫这都出去快有一年了吧,这是出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文娘自己不肯说,她就是急死了也没有办法,蕙娘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也不再提王辰了,只微笑道。“谁知道他野去哪里了,反正再过一阵子,应该也快回来了。”

时辰已到,两人一边说,一边就入了席,蕙娘席间免不得又听些牛家人的新闻——又同杨善榆妻子蒋氏应酬一番,她留神品度王尚书太太,见她对两个儿媳­妇­都是一般亲热,倒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回了国公府,蕙娘同儿子们玩耍了片刻,又处置些家务琐事,便令人把枸杞找来说话。

往常她有召唤,枸杞从来都是顷刻便到,今日人去了,回来时却道,“枸杞叔着急出门,说是国公爷有吩咐,请少夫人有事先吩咐旁的去做,他未必几天能回来呢。”

蕙娘眉头一皱,心头虽然好奇,面上却自不露声­色­,只淡淡地道,“他过不来,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他回来了,再让他来找我吧。”

没想到,枸杞果然几天没有回来,就连云管事都是连日来见不到人影。蕙娘明知是鸾台会出事了,可却也不好多问——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良国公顶着,良国公都不着急,她急个什么劲儿。

倒是云妈妈,这天整顿了衣裳过来给她请安,语气态度,都要比从前恭谨了数倍,见了面还要趴在地上给蕙娘磕头。“在路上我也不好做作,没地被大爷的人马看去了,反而给少夫人添了麻烦。我们姑娘心底极感激少夫人,只是面上做声不得,令我到了府里,给少夫人多磕几个头,也算是聊表谢意了。”

蕙娘忙扶起笑道,“我也就是顺口说一句,还是族长大度,不然,他们也不能出来的——只是孩子毕竟在谷里长大,妈妈还要小心带着,别让他们顺嘴就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

“正是这话呢。”云妈妈忙道,“好在出来前,我们姑­奶­­奶­也是教了许多话语,两个孩子都很聪颖,断不会给少夫人添了麻烦的。只是我们还有一件事,想求少夫人帮着办了……”

她原是为了想给这两个孩子单独开蒙读书来的——按云管事的身份,这两个孩子只能送到外头私塾里随便认几个字就完事了,可显然权世赟对他们有更高的期望,这就在和蕙娘商议,怎么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这事给办了。

蕙娘本意也不愿歪哥同权世赟之子多做接触,听权世赟意思,是想单独延请蒙师,她便一口答应下来,和云妈妈随口商议,已有了办法。云妈妈心满意足,又再拜谢了蕙娘,还同她解释,“听说少夫人让枸杞过来说话,实在他最近是忙得厉害,倒不是故意怠慢少夫人。”

见蕙娘有几分好奇,云妈妈左右一看,便压低了嗓音,靠近蕙娘耳边低声道,“是我们分部和桂家联络的一个人,半路栽了。”

若是在从前,蕙娘必定听说不到此等密事,如今云妈妈轻轻巧巧就说出来给她知道,也算是不负她一番苦心了。蕙娘眉头一挑,“栽了?是被人杀了?”

“杀了倒好,关键是看来是被人捉走了。”云妈妈摇头叹了口气,“这也是暗部得力的老人了,虽说也知道会里的规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要命是事情做得很­干­净,一时竟猜不到是谁要和我们会里为难。”

也难怪权世赟尽起手下了,蕙娘点头不语,云妈妈又道,“您叫枸杞有什么吩咐?也不是我老婆子自夸,有些事,枸杞倒未必还有我老婆子能为呢,您交代给他,他也是要转给我做的。”

云妈妈也算是稳当人了,虽说受了蕙娘的银子,但也是直到现在,才肯吐露自己在会里的地位,蕙娘不免望着她一笑,方才道,“其实是有些事想交代香雾部去做,不过,如今你们正忙着,那便算了,也就是我一点私事而已,犯不着碍了公事。”

云妈妈自然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香雾部绝对可以公私兼顾,蕙娘便问她,“也不知你们在王家可有卧底……”

一时云妈妈拍着胸脯去了,蕙娘这里给她安排塾师开蒙的事,得了闲又给各相好人家送点特产,孙家、桂家也在其中。数日都是无话,这一天起来时,宣乐侯府焦阁老又给送了些鲜花来,为她点缀庭院。

其时天子已从静宜园回京,香山一带也冷清了下来,横竖这一阵子她也是无事,蕙娘便和家里人打了招呼,预备回冲粹园小住几日,也是给孙家、桂家来人见面创造时机。毕竟冲粹园一带地处偏远,行事也低调一些。

许久未回冲粹园,此时重临,蕙娘不免也要四处浏览一番。实在香山的秋季,乃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段节气,她连着几日都在园中游荡,有时还骑马外出,倒也快活得很,这一日在坡上策马而行,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片桂花林中。

都是自家园子,下人们也不必紧跟在侧,蕙娘竟罕见地得了一点清静,她也是偶发童心,在林中走了几步,便仗着身子轻巧,在马上站起身来,扳着树枝只是一荡,人便站到了枝桠上头,惊得这一树老桂花索索而响,花瓣落得她一头一脸,一阵浓香,几乎把她呛晕。蕙娘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拂拭头脸,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孟浪,不禁轻笑起来,一转身正要下地,便见到不远处树下一个男子,正抚着她的马头,笑着抬头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焦勋终于又出场了……

我看到有人惦记小白,别担心,他回来的日子也临近了。

明天休息一天,一更,后天继续二更!

PS谢谢某位读者提醒,我之前把权世赟心腹的名字误写为甘草,这是不对的,应是枸杞才对。

现在修改过来。

223顿悟

就是从前没出嫁的时候,蕙娘也很少在焦勋跟前如此失态,她虽然也有小儿女的时候,但这份憨态,终究是留给家里人的。此时被撞了个正着,饶是蕙娘城府,也不禁有几分讪然,她察觉到自己面上有一团暖热,便忙掩饰地抬起手来扶着树枝,稍微挡了挡面孔。

“你的轻身功夫是越发­精­进了。”她一边和焦勋拉着家常,一边跳下了地,“走得这么近,我竟一点都没有发觉,这还是冲粹园呢,看来,这个地方也不安全。”

“也就只能混到山上来了,这一带看守少……”焦勋今日打扮得简便,一袭青布长衫,看着就像是个落魄文人,只是朗目疏眉、神仪明秀,风姿却非服饰所能遮掩。“要再往下走,园子里防卫就严格了。佩兰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冲粹园占地这么大,也总难免有点漏洞。”

冲粹园背靠静宜园,在防卫上也的确是借助了皇家园林不少力量,这里因为远离静宜园,反而靠近香山上开放给香客的各大寺庙,往年也不是没有游客误入。蕙娘这几日会在这一带盘桓,也是因为焦勋最适合从这里潜进来。当然,时间地点那也都是早约好的,阁老府送了鲜花,蕙娘少不得要打发人回礼回话,一来一往,这约会也就定了下来。

老太爷虽然明着不肯Сhā手蕙娘和焦勋的事儿,但私底下却似乎乐见其成——最起码也是袖手旁观,他的心思,蕙娘是无由猜测也不愿猜测,甚至她都雨点不愿开口去询问焦勋为何忽然要见她,反而先提起了焦勋送她的那本书,“不得已,把它交给许家世子夫人了。不过杨棋这个人,手上的资源要比我更优胜,她和杨善榆沾亲带故呢,关系也好,又很有把这件事办起来的决心,送给她了,倒比放在我这里埋没蒙尘,要来得好。”

焦勋果然一点意见都没有,一句,“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便把这件事给带了过去,他甚至还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交易,让你连这个筹码都出动了?”

东西都转送了,人家多问一句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想回答,却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奈,她疲倦地吐了口气,摇头道,“反正左右不过是世家间的那些勾当。”

两人久别重逢,上回竟没有好生叙旧,蕙娘也想知道焦勋回来要做什么,是否真和他所说的那样,同鲁王之间还不是统属关系。但她自己不愿说实话,盘问的话便难以出口,两人默然相对,谁也没先说话,过了一会,焦勋忽地无奈道,“佩兰,我们好说一起长大,不说情同兄妹,也自有一番情谊在。你看见我,怎么老这么尴尬呀?”

这话倒是把蕙娘说得松弛下来了,她亦是坦然,“本来这关系就尴尬,现在身份也尴尬,要是仲白在身边,陪着见一面也就罢了。不然,这么遮遮掩掩背人耳目的,你说我能不紧张吗?”

“哦?”焦勋­唇­角不仅逸出一丝笑意,“几年没见,你的胆子倒是越变越小了么。”

要说蕙娘胆子小,她自己都要发笑,但她也不能不承认,起码在焦勋跟前,她是有些气虚的。蕙娘摇了摇头,“就是心里没鬼,这样的事若闹出来,我在权家也就没法立身了……这已经不是从前在阁老府的好日子啦……”

焦勋倒要镇静一些,他还反过来安慰蕙娘,“你也别担心,终究就是少了个名分,不然,就作了兄妹来往又如何?——我这一次,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关于那个神秘组织,我查到了一点头绪。这件事老爷子不愿意沾手,我也不想给老爷子添麻烦,这才请他传话,想亲自见你一面。”

他望着蕙娘,眼里闪过一丝顽皮,还戏弄她呢,“怎么样,胆子小了小了,可还敢扮男装和我出去一趟,亲自审一审那人?”

“什么人?”蕙娘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她心头不祥预感越浓,其实话才出口,就已经想到了答案——可她毕竟还是要问一问的,“你捉住凶手了?”

“不是凶手。”焦勋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也不是外围了,此人如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那组织的中坚成员……”

他面上厉­色­一闪,“我为他预备了许多手段,此时正一一令他消受呢,其实邀你过去那就是个玩笑,你要自己不便出去,让你那几个心腹丫头过来一趟,也是一样的。有什么想问的,这时都能问上。”

焦勋让她亲自过去,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原因,很多时候审讯审讯,重视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话,而是他的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信息。蕙娘自然是此道高手,如果她不知道事实真相,恐怕即使冒着犯忌讳的风险,也要亲自跑上这么一趟。可现在,她口中却满是苦涩的味道:这个人要挺得住那还好说,要是挺不住把他知道的一些东西给供出来,暴露了鸾台会,或者说起码暴露了桂家这条线,让焦勋顺藤摸瓜地往下查,那这件事可就更乱了。这么重大的事,桂家能不想着杀人灭口吗?焦勋只要稍微一露底细,招来的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杀……

走到她这一步,蕙娘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但焦勋却不一样,她不能眼看着他趟进一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深浅的浑水里。身中神仙难救,本来就是她给他惹下的一劫,他命大遇到权仲白逃得一命,本来也可以在异域展开新生,却因为自己又从新大陆回转,现在更是不尴不尬,回不去新大陆,也没法在大秦立足……但她也不知该怎么阻止焦勋,毕竟,他可是实实在在地为她查着这个案子,就连这个人,估计都是他为了蕙娘,千方百计给活捉下来的。

但现在人在焦勋手上,她就是想找点借口放人都难……试问如果鸾台会和权家不是结合得这么紧密,她拿什么理由让焦勋别对付鸾台会?就是桂家那样密切合作的关系,能­阴­鸾台会一把都不会放弃呢,她就是有那么大度,也要焦勋能信才行啊。

这么大的事,蕙娘犯点沉吟也是理所当然,焦勋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暖风中一只蝴蝶,轻触着她的手背,温柔而不带任何侵犯。蕙娘心底越发犹豫,许多种选择在心头闪过,有稳妥的、有冒险的,有绝情的、有太过感情用事的,每一条路都是有利有弊,一时间她竟难以决断,甚而连当时同权仲白决裂时,都没有这般委决不下。

千回百转,种种犹豫到了最后,其实也无非就是化成一句话:她能够信任焦勋吗?

杨七娘所言不差,这世上任谁都有个价钱,她焦清蕙有,权仲白有,焦勋又或者说李韧秋又怎么会没有?这一点她是一清二楚,焦勋从小到大,眼里就只能看得见她,毫无疑问,她就是焦勋的价钱。蕙娘从不自作多情,他的仰慕,她是不会错认的。从这点来看,焦勋当然值得她的信任。

但人都是会变的,一别数年,焦勋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候选赘婿了,他在新大陆有了一番经历,这经历是否已改变了他的想法,改变了他的价钱,他这一次回来,是单纯地想要帮她,还是也带了别的任务,又或者,他是否对她也有所求、有所图谋?

从前焦勋只给她好处的时候,她当然不必把他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现在,她要冒风险——冒极大的风险了,蕙娘不能不考虑到最黑暗的一面,她不能不去猜测焦勋的意图,她拥有的权势与财富,一向是她的筹码,也是她的枷锁。这东西也许她本人不怎么在乎,但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他们垂涎欲滴念兹在兹的宝物。

心乱如麻时,权仲白的声音好似又在她耳边响起,那声音那时还饱含了深情与痛惜,是呀,那时候,他还是很在乎她的。

“虽然你未曾服下这碗毒药,”他说,“但你却始终都没有从这碗药里走出来。”

直到此时此刻,权仲白已然扬帆远去,不知在何处驻足时,蕙娘才能对自己承认:其实,权仲白由始至终都没有看错,那碗药颠覆了她的­性­命,也将她对人对事的观念全盘打碎,有些事不是不明白,但却很难再回得去。在那件事以后,她便再也难以重塑对任何人的信任,除了与世无争的至亲三姨娘以外,她看谁不觉得人家要害她?就是现在,她也无法轻言信任焦勋。随着那碗药而失却的有许多东西,其中最宝贵的,也许就是她的信任之心了……

那时候她没怎么把权仲白的话当真,他虽然真心真意,每一句话都掏了心窝子,但这些话却只好似一阵狂风,从她耳边吹过就再没了痕迹,风吹过那一瞬间的触动,也终于只是触动而已。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忠言逆耳,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会这样苦口婆心地教晓她去为人处事。

“唯有勤修自身,以过往所有苦难为石,将慧心磨练得更为晶莹剔透,一往无前、一无所惧,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才能追求你的大道……”这些话,岂非字字珠玑?不克服心魔,不去冒险犯难,她还怎么在这复杂到了极点的局面中,去追寻一线生机?

只可惜这个人虽然也许还会回来,但余生中,却再也不会对她这样说话了……

直到这一刻,在这最不适合的时机里,蕙娘忽然间明白,权仲白实在曾经是很爱她的,虽然他并不大承认,虽然他不解风情,虽然他总不合她的心意,虽然她总觉得他有几分自私,但他实在曾对她付出过真正的感情,而并非同她以前所想,只是出于责任、出于无奈。不论两人的婚姻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算计,又令得他多么无奈,权仲白的感情,也不是她一步步算计来的,其实早在她表演着自身的情动,用自己那半真半假的故事来换取他的信任和配合之前,他就已经展示着真实的自己,付出着他所能给的关心,她曾暗地里觉得荒唐可笑的大道,有什么好笑?他的心、他的路一直都放在那里,不是看重你,不是喜欢你,人家为什么要倾吐自己的理想,想要同你‘志同道合’?

尽管这手法也许还很拙劣,还缺乏谋略,还充斥着天真的热情,但他实实在在,是喜欢过她的……只是她却一直未能感受得到,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连他对她的情都看不懂,又谈何珍惜不珍惜?现在,她终于看懂了、明白了,可他们之间,却也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珍惜。

承认错误,不是简单的事,但蕙娘亦并不会自欺欺人,她明白,这一次,是她做错,是她一手把两人间可能还有转圜余地的关系,给摧毁到了这样不堪的地步……

而她也必须从这错误中去汲取经验,同样的错,她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将所有不应再有的情绪,压到了心底深处,再睁开眼时,心湖已是平静无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告诉焦勋,“只可小聚,不能长谈……我们到自雨堂去,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焦勋并不诧异,也许是那组织的诡秘程度,也增加了他的小心,他将蕙娘的反应,误认为是她的谨慎:也对,连他都能调查出这些端倪,蕙娘这几年间,又岂能全无线索?只是这里终究是公共地方,蕙娘也不能长久逗留,的确不是深谈的好时机。

“只怕老爷子心存顾虑。”他抬了抬眉毛。

“祖父那里,我去分说。”蕙娘斩钉截铁地道,又翻过来叮嘱焦勋,“但你也要极为小心,我所受监视的严密程度,不是你能料想得到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身边有谁盯梢。一旦你露了痕迹,只怕他们对付你的手段,会比从前更过分。”

焦勋也沉下了脸­色­,他点了点头,沉稳地道,“我知道了,一定会处处小心。”

两人谈定了联络方式,便要告别分手,行前焦勋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挽住了蕙娘的马头——蕙娘业已翻身上马,见他如此,只好俯□来,等着他的下文。

“我听说,权神医出海去了欧洲。”焦勋的语气有几分犹疑,许多未完的疑问,藏在话中。“有家有小,可不是远游的好时机。”

的确也是瞒不过他的,权仲白人在广州那还好些,忽然这样招呼也不打地去了海外,很多人心里,自然都会有所猜疑。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她想了想,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两人虽没和离,但也同已经和离差不多了吧。”

焦勋的眉头顿时紧紧地拧了起来,他低声问,“怎么会?”

“何家的热闹,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吧。”蕙娘心头,真不知是何滋味,可她的声音传到自己耳中,却平静得令人心悸,“按说那都是大门大户的儿女,也是一对佳儿佳­妇­,又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呢?”

焦勋微微一怔——这何家的事情,的确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人为什么要闹和离,这事也是众人关心的焦点。也不知是谁那样爱传话,竟把何二少­奶­­奶­的话给传了出来,街头巷尾,都有人在嚼这个舌根:据说,何二少­奶­­奶­也没说何二少什么坏话,她来来回回就是一句,‘人是好人,可惜合不来’。

两口子要居家过日子,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的确不简单。不然,又哪来那许多恩怨故事?权仲白人没得挑,蕙娘也不是什么不堪人物,日子过不下去,也只能说一句没有缘分了。

焦勋无法再说什么了,他松开了手,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蕙娘,蕙娘有许多话想说,但却也知道,焦勋绝不是能倾诉的人选,思来想去,只好叹笑一声,策马缓缓而去。

鬓上衣间,还有细碎桂花,拂之难去,一缕幽香曲折回绕,好似身后焦勋的视线,虽行得远了,却依旧缱绻难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一个人教给你的东西,他未必能享受得到好啊……唉,蕙娘终于明白小白曾经也是掏心挖肺地对她的。

汗,话说可能有人会怀疑蕙娘前世的经历是否会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这个估计有一些历险经历的人会体会比较深吧,一次险死还生的经历有时候都能改变一个人了,更别说人真挂了,这种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体会过的人应该是有共鸣的。

明天双更!

224坦白

许久没来冲粹园,蕙娘少不得多住了几日——如今权仲白虽然不在,但她身份特殊,并且平时的确也是诸事繁忙,偶然消闲一番,众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权夫人还遣人问她要不要把歪哥塾师接到冲粹园去,免得住久了耽误孩子功课。还是蕙娘想到自己回来后还要找机会和桂家、孙家等人见面,这才推拒了权夫人的好意,到底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京城。

乖哥还好,毕竟还小,住在哪里对他来说差别不大,只要能跟着养娘,随时见到母亲就行了。歪哥现在三周岁多了,已经很懂得人事,虽不说千伶百俐,可童言无忌,有时候一些话也能令蕙娘为之动容了。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知道香山秋景最美,对蕙娘一整个夏天都把他放在冲粹园内,到了秋天却又将他接回京中,感到了极大的不满,接连几天见到母亲,都要和她闹别扭不说,离了蕙娘的眼睛,且还要在国公府内到处生事,不是揪了哪个小厮的胡子,就是要拔哪个丫鬟头顶的簪环,除了廖养娘和蕙娘以外,余人竟丝毫不能节制。

若是一般的门户,孩子上了三岁就归养娘和一众丫鬟婆子带的,父母不过是晨昏定省时见上一面,其实和孩子交流也并不多,就是调皮了点,养娘自己说上两句也就完了,不是什么大事,闹不到老爷太太跟前。这做爹娘的也能图个清静,到了年纪,自有教养嬷嬷、蒙师塾师等培养。可蕙娘却不肯把歪哥放出去住,到现在歪哥还是住在她院中厢房里,一举一动都有人来告诉她知道的。这个小霸王在府里闹出了这样动静,她心里难道没数?也不仅暗暗埋怨自己:非得把歪哥生出这样的脾气来,才走了两个月,他倒是无法无天了!

别看这孩子小,但要把他给降得心服口服,却也不是那样简单,蕙娘现在却没这份心思了。几乎是才从冲粹园一回京,她就开始忙了起来,虽说蕙娘如今是不大管府里起居琐事,几乎全交到石英等仆­妇­手上,但总还有些红白喜事人情往还要她做个主,现在权夫人往下退,她还要代表国公府出面应酬——这还好是国公府人口简单,现在说来就是她们一房主子,平时也比较低调,不是那等热衷于社交的形象,不然,光是这些事,就足以占用蕙娘绝大部分的­精­力了。

除此以外,还有良国公交代下来让她帮办的生意诸事,因现在权家四个儿子全都不在,蕙娘还得把从前他们的一些工作给挑起来,再加上宜春号也要算账,秋季这一两个月,她是忙得□乏术,也真的没­精­神去管束儿子了。

虽说大家闺秀,一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做到蕙娘这样的当家主母,很多规矩根本无法去较真,她要管生意上的事,就必须和管事们频繁接触,要交际应酬,就要全京城四处去跑,有时候还因为鸾台会里的事,要随指一个借口出门去办,权夫人不管事,太夫人更不会无故和她为难,因此现在蕙娘居然得了一点自由,想出门也不用和两重婆婆禀告,自己往车轿班子里一递话那就出去了。有时候出门赴宴回来,绕个弯到娘家吃个晚饭,也没有人说她什么。

这天早上起来,权夫人又令人拿了信来给她看——却是京中又有红事,来人下帖报喜。这怎么送礼,又是一门学问了,石英听说此事,忙把萤石给打发过来了,翻册子找出了旧年两家礼物往还的例来给蕙娘参考,又有熟知京中人事的婆子给蕙娘掰扯这门亲事男女两家的背景关系,新郎新娘在家中的出身与地位等等,又给蕙娘出了无数的主意,“虽说前年他们家添丁,我们给的礼厚,但那是嫡长孙,位分不一样不说,连他们家少夫人都和我们家联络有亲呢。今日是庶女成亲,倒不必再送这样厚的礼了,只按两年前她姑姑出阁的礼送去便好,要怕面子上过意不去,您就把这尺头给换做贡缎得了。”

因这是太夫人娘家表弟府上,蕙娘倒格外看重了几分,又翻了翻前几年人情往来的账簿,便随口道,“这样找太繁琐了,以后还是和我说的一样,每家都单立一页出来,随时添减,两本簿子交叉了来找,这样每年、每户都有比较,就知道如何送礼才最合适了。”

说着,又翻了今年送礼的簿子,随口道,“也不知是现在银子贱了还是怎么,人人手都松,两年前那份礼还算不薄了,今年还按这个例去送,恐怕太简薄了呢,真拿不出手去。你瞧,上个月阜阳侯府上,仲白表弟成亲,说来也是庶子,娶的不过是个七品官的女儿,就是这样我们还送了一对珊瑚过去呢。”

便令萤石和绿松,“你们按这个单子,斟酌着再减几分吧,总也别压过了嫡长孙的那份礼去。”

“这还不是众人手里都有钱了么。”那婆子便笑道,“从前年孙侯船队在天津靠岸开始,哎哟哟真不得了,这几年银子竟真是不值钱了。也不知孙侯带回了多少银子,我们这一向出去问起来,朝中的大人们,是越发富得流油了。”

蕙娘微微一笑,随口道,“哪里是他带回来的银子,你们是不知道呢,现在开了海禁,他们越发肆无忌惮了,几家人包了去日本的航线——那里银子贱……”

她只随意说了一句,便不往下说了,从人虽然好奇,但也不好乱问,只得眼巴巴地望着蕙娘,见蕙娘无话了,方才下去自己做事。

一时单子拟得了,蕙娘又让给太夫人、权夫人都送去看看,等两重长辈回了无话,别的事石英自然去安排。到了中午,眼看时辰快到了,她又要装束起来,出门去赴某部阁郎中——亦是老太爷门生的小寿宴。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蕙娘毕竟身份不同,随着她自己出来应酬,往年只请焦家的一些官员,也渐渐地给她下了帖子,至于是看中了良国公府,又或者是宜春号、权仲白,那就不得而知了。

郎中令这样的身份,蕙娘露个面也就罢了,还不至于要坐到席终,她出了门就顺带往焦家回去:头前两次回娘家,老爷子不是进宫就是访友,居然都扑了个空,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焦勋那边要是审讯没有结果还罢了,要是审讯出了结果,顺藤摸瓜去找桂家的麻烦了,蕙娘这里倒还真不大好张口了。

老爷子今日倒是在家,天气凉了,四太太身子又不好,府里不能没了人。三姨娘、四姨娘能去温泉庄子上小住,他反倒要在家守着。听说孙女回来,老爷子自然欢喜,和蕙娘一道去探望了四太太一番,又把焦子乔留在四太太跟前服侍,自己带了蕙娘去园子里泡茶谈天,还道,“你最近经常过来,夫家人没有说三道四吧。”

和冲粹园比,焦府花园占地并不太大,从前蕙娘、文娘没有出嫁的时候,园中虽然清静,但也是处处都有人声,不是文娘打发人给姐姐送东西,就是四太太命人来查看两姐妹。还有养的拳脚先生、绣花先生,小丫头要找地方说几句心事话儿,还不那么容易。而现在,园子虽然依旧有人­精­心打理,可那平整的花树,遮不去的是久无人迹的寥落之­色­。一个家真是有气运一说,少了人气,就连花儿草儿,看起来都没那么润泽了……

蕙娘收回眼神,漫不经意地道,“母亲身子不好,文娘又去外地了,我常回来照看照看,也是应当应分的。再说,府里诸事,我也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的,就是有人想挑刺儿,也挑不出什么来,更别说现在府里也没有谁会挑刺了……”

老太爷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略带踌躇地看了孙女一眼,还是开口问道,“你出嫁前那件事,不是已经完事了么?你们家小四子都已经销声匿迹了,怎么焦勋又生发出了一条线索来。这件事我也没有细问,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老爷子今年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老了老了,不想再多用心机,只愿平平安安度过晚年,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一些要动刀动枪的事儿,他显然是刻意没有过问,蕙娘也不愿打扰老人的清静。此时听见老爷子这么一问,也就顺势道,“这话还得从焦勋中毒那件事说起……”

便把焦勋中了神仙难救,到新大陆后投奔鲁王,从他口中得知了神仙难救□,又隐约发觉了神仙难救背后的这个庞然大物,所谓的‘里朝廷’等种种曲折告诉老太爷知道,老太爷先头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后来越听神­色­越是凝重,等蕙娘住了口,他才发觉自己渴了似的,连茶水凉了都顾不得,连喝了几口,方才低下头去,沉思不语。

蕙娘也不介意,她悠然又道,“这些事,您影影绰绰其实也都有数了,不然,怕也不会给焦勋传话,促成我们两人相见吧——祖父,当着我的面,您还遮掩什么呢?这种事,我本来也不想让您Сhā手。”

“焦勋没有详细和我说过其中的文章。”老爷子摇了摇头,“就含糊说是下毒那件事有了突破……”

老人家几十年间浸­淫­在朝事之中,蕙娘稍提了里朝廷几字,又说起神仙难救,他也许是早已有了联想,此时神­色­变幻,久久都没有说话。蕙娘见了他的表情,心里倒是一松:说实话,因为家里这个自雨堂,还有宜春号的股权归属,她有一度,也怀疑过老爷子。直到此时看了祖父的表情,才相信在这件事里,焦家应该由始至终都只有被算计的份,不然,老爷子也犯不着在这等时刻再和她装糊涂。

焦家这个自雨堂,一路把下水管道铺到了护城河边上,陶瓷管道又宽又大,虽然不能走马,但当时因为害怕淤堵的确是特意加大了规制,还是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弓身而行的。当然,这也不是铺进皇宫大内,说不上犯忌讳,但蕙娘在知道权家身份以后,不能不想起从前权仲白所说,‘冲粹园和自雨堂的这个下水,都是一人给设计安排的,此人现在已经出京不知何往’云云。将来若权族举事,这就是一个现成的伏笔,老太爷在这件事上,到底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松了警惕。会把宜春号给她陪到权家去,恐怕也是没有想到,权家居然隐藏了这样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还正需要宜春号这样的助力吧……虽说也是老人家一时大意,但亦能看出鸾台会的算计,是何等的­精­要与缜密,就是蕙娘这样深知底细之辈,还免不得疑神疑鬼,更别说外头不知情的人了,就是想象力再丰富,怕都很难看出端倪。

“其实就是季青的事儿。”蕙娘便含糊了过去,“这孩子不争气,勾结了里朝廷……现在他本人是完了,可里朝廷却安然无恙,焦勋这次回来,身份已经不同,想要查个水落石出,把自己的那口恶气给出了,也是人之常情。第一回见面,他就是和我说这事呢,我随口给打发了,不想上回见了我,告诉我捉了一个里朝廷的喽啰正在拷打,我寻思着怕瞒不过去了,就想和他摊牌详说,可是当时在冲粹园里也不方便,就想求您借个地方,我们把话给说开了。也好让他平安回那位身边去吧。”

老太爷摇头长叹,好半晌没有说话,半日了,才道,“罢了,我黄土埋到眉毛上的人,也不和你们较真了。你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听出了蕙娘的敷衍,隐约还有些不满。蕙娘微微一笑,却是稳若泰山、理直气壮。

现在任谁见了蕙娘,都免不得要问一问权仲白的消息,老爷子却是例外,蕙娘也未告诉他权仲白出海的事,但反正他上船去英吉利以后,老爷子口中就绝不带出这个孙女婿了。就是对焦勋,都没了她未出嫁前那防范猜疑的态度,不过是这样随意问了几句,竟未深查,老爷子也就松了口,“算啦,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别闹出事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两人又说些琐事,蕙娘问起文娘行踪,得知她出京前还回来看过四太太,也和老爷子见了一面,便点头不语。老爷子看了就问,“怎么,文娘和你诉了什么苦?”

权世赟一系受了蕙娘的人情,自然也为她办事,蕙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早在王家安Сhā了棋子,还是香雾部的能量大到这个地步,前后不过一个月功夫,王辰一房的底就被起得­干­­干­净净。不过,就是蕙娘,也还真没找到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王辰平时醉心公事,的确很少往后院跑,但他身为一县父母官,后院里女人就那么几个,也几乎从不出去狎妓喝酒,他们小家庭没什么自己的产业,全靠家里按时送钱。王辰虽没把所有钱财都给妻子掌管,但也是月月都给用度,不至于还要依靠文娘的嫁妆……要说小两口有什么遗憾的地方,那就是房事不多没生孩子,但这也都是天意,倒怪不到王辰头上。

“倒是没有诉苦,就是我看她几年都没有一点消息,也怕是姑爷风流,苛待了她。”蕙娘解释了几句,老太爷倒为王辰说好话,“他还万不至于,在我跟前一直都很恭敬不说,就是对两个姨娘,都依足了礼数,小小年纪,为人做事没有一点烟火气,也是殊为难得。”

蕙娘心中暗叹,便不再纠缠此事。她知道老太爷时常入宫伴驾,而现在皇上作风丕变,没了权仲白,连鸾台会都拿不到一手消息,因此便也问问皇上的近况,老太爷摆了摆手,也难得地叹了口气,“送走了多少个皇帝了,没成想如今也许还要再送一个……他前儿还和我露口风,想请我出山教二皇子,你祖父年纪大了,骨头都硬啦,就没有答应。”

看来,皇上的病情又有了反复。蕙娘眉头微微一蹙,却没有多说什么。

有了老人家愿意出面为蕙娘、焦勋掩护,要见面就方便得多了,又过了几日,四太太忽然不大舒服,阁老府给蕙娘送了信,蕙娘便同家里人打了招呼,一大早就回了娘家,也是预备着万一四太太不好的意思。家里人亦都没有二话,便任她去了。她回了娘家,同四太太也说了几句话,便回自雨堂歇息,果然,未几便见焦勋进了院子——只是也不知是否老太爷的恶作剧,今日他却是做的管事婆子打扮,头顶还戴了一顶大风帽,要不是蕙娘对他的步态十分熟悉,隔远看去,几乎不能分辨出来。

两人既要议事,自然是在蕙娘旧时起居的东里间内闭门独处,老人家此举,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蕙娘也是心领神会,她虽把门关上了,但却卸了竖窗棂,令阳光洒入屋内,院中如有人经过,室内举动总瞒不过她们。焦勋寻了个暗处坐下,倒不虞暴露在众人眼光之下,他才摘风帽,蕙娘就忍不住笑起来,“祖父也太捉狭,都罩了风帽,还给你梳什么女髻!竟又戴了个抹额,瞧着倒是俏皮!”

也许是两地风俗不同,焦勋虽然到了年纪,但却没有蓄须,此时扮作女子,面目清秀也不觉有什么违和,听蕙娘这一说,他也有些无奈,摇头道,“我在府中毕竟也生活了这些年,不做些遮掩,只怕容易露出马脚。”

话虽如此,但男扮女装,落在蕙娘眼里依然颇为滑稽,也不知触到她哪个点上,她笑个不住,几乎都停不下来,才止住了笑,眼神往焦勋那里一转,又是忍俊不禁。焦勋被她笑得极为无奈,只好恐吓她道,“你再这么不正经,我只好同王先生告状了。”

王先生当年也是有份教导焦勋拳脚的,两人虽然没有同场学艺,但也算是师兄妹了。蕙娘听说,倒是止了笑声,有几分伤感,“自从先生回了老家,也有许久未曾联系了。”

她渐渐收拾了玩心——却也还是不敢正眼看焦勋,只好望着他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端正了态度,“今日让你来,自然是有个大秘密想告诉你。此事牵连甚广,我不能不慎重行事,在开口之前,还要详细盘问你这些年来的经历。阿——”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蕙娘也就含糊了过去,“但这也要你自己情愿回答,我才好问。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说一句话,我便再不问了——不过,神仙难救的事,你却也就别再查了吧,我敢担保,只要你回鲁王那边去,他们是绝不会再出手害你的。”

她这样说,其实已经透露了一点信息,焦勋眉一凝肩一挺,自有一股气势露出,虽然身着女装,亦不能遮掩。他静静地道,“这一次回来,我为了什么,你……”

他并不往下说,只是微微一笑,坦然而柔和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姑娘,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想知道什么,你就只管问吧。”

蕙娘不让自己多想,也没心思多想这个,她一扬眉毛,“好,我想知道,你这一次回来,除了帮我以外,鲁王是否还交代你做了什么。”

焦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直接交代,那是没有,只是他交代办事的那位死于海难,危难间我取了他的令牌、密令在身。从密令来看,鲁王此次派船回来,有好几件事要办,第一件便是联络旧部,令他们动员民众往新大陆迁移,填补那儿的人口,第二件事,便是要再联系上里朝廷,采买一批军火……”

蕙娘登时恍然大悟,她道,“啊,你也是用了这个关系,才捉到了那个­干­事么?”

焦勋点头道,“正是如此,见令如见人,在新一批心腹上岸之前,我可说暂时掌握了这股力量——在这一两年间,还可以为姑娘做点事情。”

蕙娘又哪里不明白他的潜台词?她不能不受到震动,咬着­唇­瞥了焦勋一眼,一时间,竟难得地有了一丝无措。

作者有话要说:阿勋哥被恶搞了||||

今晚双更的,还有一更9点来看吧~

225跬步

千里迢迢跨越瀚海,只为了助她一把,焦勋的情谊,诚然是很可感。可人家在新大陆已有了家业,等助了蕙娘,完了此事,他还是可以回到新大陆再行发展。甚至说得难听一点,如果鸾台会和权家没有关系,他回来帮蕙娘完了此事,蕙娘能不稍作表示?到时候鲁王吩咐焦勋办的几件事也能完满收场,他是忠义两全,风风光光地回了新大陆,自然有他的前程。

蕙娘曾经就是这么想的,她也只能让自己这么去想了,焦勋所求的东西她实在是给不起。如果权仲白本人无恶不作吃喝嫖赌那也罢了,现在两夫妻虽然关系如此,但权仲白好说没有对不起她,她再怎么样也不能三心二意,就是有什么说法,起码也得等鸾台会这事完了以后再说。可现在人家焦勋把话都放在这里了,人家没受过鲁王的任命,这令牌和密令,来路都说不上太正。现在纯粹就是狐假虎威,借鲁王的势在用这批人、这批关系。现在当然是威风了,可若鲁王三年五载都等不到回信,再派一批人过来,而这批人竟又平安上岸了,焦勋的日子,只怕便不会太好过。

也许鲁王不会拿他怎么样,甚至如果焦勋差事办得好,反而还有赏。但看焦勋现在的态度,分明就是要借力打力,借鲁王势力和这个‘里朝廷’过不去……这让鲁王日后怎么和里朝廷打交道?新大陆,他以后是不好回去了。

本来在新大陆已有了一份基业,做蒸汽机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就为了帮她,焦勋是轻描淡写就把这大笔财富给抛到了脑后,待诸事完备以后,蕙娘对他总要有个交代吧?金银珠宝他又不缺,滔天权势也不是蕙娘能给的——再说,人家虽然没有直说,但态度已经那样明白了,从前两人又是那样的关系,焦勋所求的是什么,她难道还能装糊涂么?

但,他想要的东西,她又不可能给……

屋内出现了短短的寂静,片刻之后,蕙娘到底还是猛地一咬­唇­瓣,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她若无其事地道,“说说你这一路以来的故事给我听吧!”

焦勋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但他却并没有逼迫蕙娘,也放过了刚才那尴尬的一瞬,为蕙娘说起了属于他的历险故事。

虽说孙侯到过新大陆,但他是为了追击鲁王去的,这任务理论上来说还属于绝密,别人没事也不会去问七问八。新大陆的存在,在大秦上层社交圈,可说是人人心知肚明,但又谁都没有挑破。当然,这也是因为这地儿离大秦实在是太远,远得几乎没有讨论的价值……但蕙娘却知道,可能还存在一条航路,可以在数月之内,将两国联通。而鲁王也许还没有放弃给大秦找事的念头,她对新大陆当然也很有兴趣——这兴趣不但是政治上的,也有商业上的。如今得了机会可以听焦勋细数新大陆的虚实,她自然也听得相当用心。

焦勋又和孙侯不同,是真正在新大陆生活过几年的,说起新大陆的生活,真是绘声绘­色­,蕙娘也听得颇有兴致。她此时才知道,原来鲁王一­干­人等,在新大陆虽然算是站住了脚,但其实还是要不断和英吉利几个国家的驻军开战。毕竟,虽说新大陆地广人稀,但英吉利等国在当地已经经营了有一百多年,光是大的殖民区就有十三个之多,若非鲁王一­干­人联系紧密互为声援,恐怕亦很难在此地立足。

不过,虽说官方是在开战,但新大陆当地的土著、黑奴甚至是一些搬迁到此居住的泰西人,对他们又都颇为友好,概因英吉利等国对他们的殖民区盘剥极为严重,当地各庄园主心中都存有异志。鲁王这群人,都是壮年汉子,装备且极为­精­良,不论当劳力还是战力都不能轻视,因此他们也是一开始就多方笼络,甚而是掩护他们在其上立足,也是自有一番心思。

“现在就是缺女人,”焦勋也不讳言。“虽说当地土著不少,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底下人不在乎,鲁王却是顾虑重重——比起火器,恐怕他更想要的还是人口……我虽不大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但这一阵子,没和姑娘联系时,也是下了一次江南,采买了许多人口,安排了几条船过去。”

蕙娘已经知道,焦勋是船难余下人口中地位比较最高的一个,还有几个水手其实也有存活,倒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足以领航回新大陆去。她不禁点头道,“是了,这也算是缓兵之计吧,火器毕竟不能急于一时,你先把人口送回去了,他对你也多信任几分,也还能多等等。”

现在几方面情况已经尽知,蕙娘便觉得皇帝对鲁王的担心,有点杞人忧天了。新大陆虽好,但也不是仙境,他那几万­精­兵虽能自保,但要一统天下还是大有难度。再说听焦勋意思,新大陆上也是风波处处,大有把泰西人驱赶出去,自立为国的意思,鲁王哪有闲心回头图谋大秦?他不可能在老巢不安稳的情况下,跨海来犯吧?而往后几十年内,他能把新大陆纳入囊中都已算是相当不错了,就这,都还要排除掉泰西诸国的威胁才能有望成就。

这自然也就说明鲁王并不需要打她的主意,这其中道理,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现在你就是给鲁王一个国士、一座金山可能他都不要,人家要的是人、是枪,这两样东西蕙娘哪个都给不了。焦勋就是有心要卖了焦家,鲁王都犯不着费这个心思……

眼看焦勋的说话,已经告一段落,蕙娘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心头竟泛起了一阵兴奋:虽说这秘密实在不堪,但向人揭秘的感觉,其实亦相当不错。揣着糊涂装明白、逢人只说三分话,这样的日子她从前不觉得,此时才感到发自内心的厌倦和排斥。

“你这故事,说得真是­精­彩,”她对焦勋道,“我也给你说个故事——阿……勋哥你坐正了,要不然一会摔下椅子去,可别怨我。”

焦勋抬了抬眉毛,温声道,“好,我不怨你。”

蕙娘劈头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

“害我那人,我已经尽知,其实和药你的还不是一家。他们图谋的也都各自不同,”她说,“害我的,图谋的是国公位,害你的,为的却是斩断我的一条退路。”

说故事最讲究先声夺人,她的这个故事,当然说得非常动人。

自雨堂内,太阳已经走过了中天——一般这个时候,蕙娘已是吃过午饭,正准备午休了,可今日别说小憩,她连粒米都没有落肚,只是随意填巴了几块点心而已,只是茶水喝了不少,毕竟说故事,也是需要消耗些唾沫的。

此时话头告一段落,焦勋已是哑口无言,在蕙娘叙述的过程中,他倒是问了不少细节,但到此时一切都搞清楚了,焦勋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面面相觑,良久以后,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问道,“老爷子——”

“祖父应该是一无所知。”蕙娘苦涩地说,“若知道一星半点,恐怕都不会答应这盘婚事。”

老爷子一辈子心明眼亮,看人从不出错,没料到至老反而跌了一跤,这本颇值得唏嘘,但焦勋却没附和蕙娘,而是摇头道,“亏得老爷子被糊弄住了,竟应了这门亲,不然若改应别家,只怕姑娘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甚至就连乔哥、文姑娘,都难免……”

两人不免又相对露出苦笑,蕙娘道,“我不愿矫情,但你现在是知道鸾台会的能量所在了——我是陷进来了,再难脱出去,可你却不一样。不若还是回美洲去吧,那边虽然也有风险,但总强过这里。在这里跟着我,你是步步惊心……”

她勉强一笑,又道,“你回去新大陆那里也好,将来不成了,我也还能有个退步之所。”

焦勋却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你就不要骗我了,鲁王深恨国公府,美洲亦非去处……”

不知为何,他反而忽然一笑,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这份感觉,真正一点错都没有。”

蕙娘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态度,她自觉心头负担又沉重了一分,不禁低声道,“其实,你有那一番灾劫,也是受了我的连累,你就算原来欠了我什么——”

“我本是孤儿,能有今日,一切还不是因为姑娘?”焦勋目注蕙娘,柔声道,“我本无名无姓,自成为焦勋的那一天起,我的一切便都是姑娘赐予。更别提,你为救我……”

这段往事,蕙娘不想多提,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无法承受焦勋的目光,只叹道,“看来,你是不肯回去了。”

焦勋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开,他学着蕙娘的语气,“看来,姑娘也早有定计,日后该如何行事,我是不用­操­心了。”

他本为蕙娘赘婿培养,日后的焦家,是由蕙娘做主,焦勋辅佐,两人有时处理老太爷交办下来的琐事,虽未能见面,但里外配合竟是默契十足。如今虽然身份变化,但关系竟又回到了从前。蕙娘听这熟悉的语气,竟不由一笑,她道,“是,我已大致有了思路。只愁无人为我­操­办……现在有了你,就不一样了。”

焦勋静静道,“姑娘尽管吩咐。”

“我这里钱有大把,日后会支给你些。如今手中也有些桂家那里要来的私兵,只是这些江湖人士,未必信服我这女流之辈,我也不能和他们多做接触——又是在公府中过了明路的,只怕不好给你。”蕙娘沉吟着道,“总归还是要借鉴你现在掌握的这支鲁王部曲,也尽快建立起来一支如臂使指,绝对忠心的队伍。”

其实仅仅是这个要求,便非焦勋这样又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不能办,就是没有鸾台会,蕙娘要栽培这样一支队伍亦非易事,更别说她现在身处鸾台会中心,一举一动都有许多人关注。要不是焦勋,她还真有动弹不得的感觉。

要对抗鸾台会,手里没有兵那是不行的,焦勋并不诧异,他点了点头,“此事总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年内可以见功的……鲁王留下的那几支力量处境亦颇窘迫,姑娘若使些钱,近几年内有什么事,只要不太敏感,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蕙娘也是深知,这柄暗剑,只能依靠焦勋来为她打造,焦勋办事又甚是妥当,她只需出钱,倒不必再越俎代庖地­操­心这、­操­心那了。听焦勋这样一说,她自是点头称了是,紧跟着就从怀里掏出数张花票递到焦勋跟前,焦勋亦不矫情,大方收了,又和蕙娘商定了日后如何联系等等。焦勋又问她该如何处置那个鸾台会的爪牙,蕙娘道,“你多拷打一番,问些他如何同会内联系的事,最好是能把整个行事方式套出来,再——”

她并指如刀,在颈部轻轻一拉,“布置成斗殴伤人,随地一丢,到时候,多少也能释去他们的怀疑。起码这个人有了下落,他们也不会集中追查,你受到的压力能小一些。”

这个爪牙所能知道的终究有限,死了反而比活着要让人安心,大不了鸾台会就换个方式和桂家联系么。焦勋点了点头,会意道,“我知道了,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他站起身来,便要告辞,“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了。”

蕙娘起身送他走到门口,望着焦勋带上风帽——也许是因为他穿了女装,也许是因为他的风帽,遮去了他的眼神。蕙娘忽然不知哪来的冲动,竟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低沉地道,“你要小心。”

焦勋浑身一震,僵了片刻,肩头才松弛下来,他回身冲蕙娘一笑,表情掩在风帽下头,也看不清,只有那­唇­角扬起的弧度还算分明,他道,“放心,姑娘的事,我不会耽误的。”

说着,又望了蕙娘一眼,眼神落到蕙娘面上,竟令她有几分刺痛——却也不过是一眼,他便转过身子,直出了屋门。

蕙娘踱到窗前,目送他出了院门,又闭上眼,在脑中将种种安排都过了一遍,方才松弛下来,轻轻地吐了口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焦勋一人虽少,但却是她目前所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这一年多来处处小心,终算是把局势给摸出个轮廓……也是时候在这张棋盘上,落下属于自己的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唉,阿勋哥那含蓄而无声的攻势|||

蕙娘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摸底,现在她终于要开始下棋了。这本书最憋屈的日子应该是过去了。

226际会

从焦府回来,蕙娘往两个老人家跟前打了个转,云妈妈也过来问了个好,都是在问四太太。蕙娘道,“这一次看着是没什么了,但娘最近老喊胸闷……”

当时人命实在不值钱,受寒发烧转成肺炎,再醒不过来的事也是屡见不鲜。像四太太年轻时这个经历,到老了身子孱弱毫不稀奇,众人自然都措辞宽慰蕙娘,云妈妈也是忧心忡忡,“许家守孝,闭门不出。您要也守孝,这事儿就越发难办了。”

虽说有些没眼­色­,但这话的确是正理,虽说五服内都要戴孝服丧,但这也分亲等。一般到了五服的边儿,除非关系特好,否则是不会特意给服丧的,从葬礼上一出来就能如常过活,但四太太是蕙娘嫡母,她要去世,蕙娘必须服一年齐衰孝,闲来无事也是不能随便出去窜门的。这无疑就给众人联系造成了许多麻烦,蕙娘也点头道,“好在局已快做完了,待一切手脚齐备,本也就无须再频繁联系,只如常度日便是了。就有什么不好,也耽误不了正事。”

拷问鸾台会那人,也是需要时间的,云管事等人依然在处理此事,蕙娘听云妈妈的意思,云管事业已派出新人和桂家联系,桂家的反应并不太好,云管事自然少不得用点心思,再降伏降伏这个桀骜不驯的西北世家。他在京城的时间越发少了,就是良国公,也是成天地泡在他的别院里,很少到后院来。

现在三人各行其是,各分管了一块,虽说很少见面,但关系倒是日益和谐,蕙娘也不多问另外两边的进度。她就一心一意地抓着自己的两件事去做,至于京城分部,她不曾过问,权世赟也和不知道那枚凤印一样,丝毫没有安排她入局的意思。

到蕙娘这个地步,她起到的也就是个决策的作用,只要是在家族内部过了明路的事,她动动嘴皮子,自然就有旁人去帮着安排。忙过了秋后这一阵子,到了初冬她反倒清闲下来,只把底下人差使得全国各处团团乱转。自己关在国公府里,除了带孩子,就是回焦家去看望两位长辈。

毕竟是到了年纪,老太爷入了冬,­精­神看着也萎靡了许多,四太太就越发是虚弱不堪了,说也奇怪,她这病起得很没来由,之前连权仲白都扶不出什么来,现在四太太自己都能掐到自己胸中的肿块,却又是不痛不痒的,只是成日都没有­精­神,越发是没有胃口了。几个名医都请来看过了,亦都是束手无策,有人说这样起了瘤,一般都是把患处给割掉了事。但这割|­乳­是重刑且不说,一般人割了以后也没几个能活下来的。再说,四太太本人亦不愿意遭受这样的折磨,因此也就只能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了。

焦家妻妾和睦、呣子和睦,四太太今日被病魔折腾成这个样子,三姨娘、四姨娘心里都不好受,老太爷­精­神不佳也可以理解,就是蕙娘见到四太太这个样子,亦有几分心酸。倒是四太太自己看得很开,常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只看天留我多久吧,能多陪公公,多陪子乔几年也好,就是现在要收我,我也没什么牵挂了,正好下去同你爹团聚。”

众人只好相顾叹息,从此也把哀容收起,尽量如常度日,只是蕙娘便定了两三日回娘家侍奉母亲一回,权家众人亦没有太大意见。

除此之外,宜春号自然也有些商战上的事情要蕙娘做主,蕙娘却不肯过分跋扈,均让他们寻李总柜说话,十月底,李总柜还特地同乔家人来了京城一趟,要和蕙娘商议下任总柜人选,毕竟老爷子今年也是八十岁往上的年纪了,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再顶几年。

眼看就是冬至,年年冬至皇帝都要出面祭天,去年这时候,他还是勉强撑着去了京郊,今年却是早在十月,朝廷里就传出了嘀咕声:这种朝廷大典,是不能轻易废弛的,就是皇帝身体不好,也要把这几天给敷衍过去,否则,难免让人有国运黯淡之叹。但众位大臣也都是有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这一年多来,皇帝是越来越瘦削了……

要在以前那也没有什么,皇帝不能亲祭,那就由太子出面——其实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朝廷才会这样重视今年的冬至大典。二皇子平时聪明伶俐,现在已经开始开蒙读书了,据说身边环绕着的也都是饱读文人。他又占了序齿,母亲还是皇贵妃,如果今年皇帝还让他代自己祭天,那么就算牛家再跋扈,也会有官员上书奏请立嗣。毕竟,哪朝哪代的外戚不跋扈、不招惹麻烦?比起储位空虚给国家带来的不安,牛家的毛病,终究是可以容忍的。

当然,就算立嗣通不过,也会有人奏请二皇子出阁读书……比起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的三皇子,二皇子上位的步伐,走得还是比较稳当的,虽说这一年来,牛贤嫔、白贵人等妃嫔,陆陆续续也给宫中添了许多婴儿的哭声,但这些孩子现在还太幼小,能否养大都是两说,起码在五六年内,他们是无法对储位发起冲击的。

也许是得了太后的指点,也许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对于牛贤嫔、白贵人接连给皇帝添了两个儿子的事,牛贵妃表现出了十足的欣喜,这两个小皇子的弥月宴,她办得是相当热闹,连外命­妇­都有份参加——一般说来,对于未序齿的小皇子、小皇女来说,是不会如此招摇行事的,就是要庆祝,多半也都是等周岁宴再来大­操­大办。

蕙娘本不想去,毕竟吴兴嘉这一阵又回了京城,想也知道她肯定在牛贵妃耳边又下了不少坏话,但奈何她也有小半年没有入宫去探婷娘了,虽也模糊知道她在宫里的处境似乎好了几分,但现在宫禁这么森严,鸾台会也不敢轻举妄动乱传消息,因此良国公亲自发话让她进宫,还格外叮嘱了一句,“在宫里,不要和牛家人发生什么冲突。”

这摆明指的是吴兴嘉了,她公公牛德宝一系,也算是牛家比较可堪造就的一房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自然是红得发紫,把桂家的地盘硬生生抢了一块下来,全安Сhā的是自己的人,当然最先沾光的还是嫡系子孙,吴兴嘉的身份随丈夫水涨船高,现在也有四品诰命在身。再加上蕙娘也是隐约听香雾部传来的口风,福寿公主发嫁一路,把吴兴嘉给折腾得不轻……这番回来,她心里肯定是有些邪火的,不想着踩踩蕙娘那才怪呢。

蕙娘在吴家人跟前,还真没有低头服过软,甚至连吃亏都少,要不然良国公也不会特意点她一点。她虽有微微不甘,却也只能点头道,“媳­妇­知道,现在不是和牛家争闲气的时候,越发让他们得意一阵子也好。”

几家人联合起来对付牛家的局,几乎已经布完,现在正处于温养阶段,各家都格外谨慎小心,私底下再不联系,这时候要再反踩了吴兴嘉,惹得她生出什么枝节来,那局面就比较被动了。良国公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这事了,而是冲着权世赟道,“来年开春选秀的事,大致上已经定了下来,宫里那几个老朋友也传出了口风。这一次选秀,甚至是不论出身,只要是三代耕读的清白人家都可应选……”

他拉长了声调,若有所思地道,“挑人的标准,外貌上,也从我们大秦后宫必要的那几个条件,缩短为了‘面孔圆润、身材健美’这八字真言。”

权世赟和蕙娘都听得笑了,连权夫人同太夫人都忍俊不禁,太夫人道,“这些中人,没读过书就是没读过书,连宜男之相都不晓得,还要这么解释出来。”

“皇上的目的也很明显啊。”权世赟也笑了,“估计也是被白贵人给吓着了吧,那位可是有名的纤瘦,这一胎不就生得十分不顺么?”

的确,白贵人也算是命运多舛了,一举得男算是天大的福分,可她是差一点就一尸两命,饶是保住了­性­命,可产后恶露难止,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据权贵人家间的传言,十年八年内,怕是都不能再谈生产了。要是保养不好,可能一两年内就香消玉殒,也未可知呢。

而她所出的那位小皇子,据见过的人说,要比一般婴儿孱弱许多。恐怕就是因为皇上身子就不大好,白贵人也纤弱,这孩子就自然更弱不禁风了。

“往后这段日子,倒是婷娘的好时候。”权夫人难得地开了口,“后宫佳丽,我们娘几个心里都有数的,的确是都走的瘦不见骨一路,说到宜男之相,没人比婷娘的长相更有福气了。只看婷娘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了吧。要是错过了……”

几人对视了一眼,都失去了再谈下去的兴致,正好外头送帖子进来,太夫人看了,转手就递给权夫人,“杨家给长孙过生日呢,这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娘俩商议着怎么去的吧。”

杨阁老只有一子,也没出仕,好像就笃定了要生儿子一般,不大的年纪,已有了五六个子嗣,其中一两个就是庶出,要不是权瑞云的肚子几乎就没有平过,权夫人对这个女婿是有点意见的。不过杨家长孙也是她亲外孙,这当然是要去的,只是她又觉得自己一年多来都不大出去应酬了,偏杨家的就去,难免犯人口舌,正犹豫着,良国公就有几分不耐烦地道,“屁大的事也这么费心思,你问来人一声,这场酒是大办还是小办那不就得了?”

果然,这种孙辈的生日,一般都过得很低调,实在是杨阁老很宠爱这个小孙孙,今年小孙子又考了个童生回来,才七八岁的孩子,倒有点神童的样子了,令他益发喜爱,这才作兴着请自己人来聚一聚的意思。除了权家之外,就只请了孙家、秦家等至亲。权夫人听了越发喜欢,蕙娘也打点了一套文房四宝作为礼物,到了日子,便随权夫人去了杨家。

京城最上层的社交圈,其实也就是这些人,大家自然都是熟识的。蕙娘和孙夫人、秦夫人并杨家本家二房几个亲戚打了个招呼,见蒋氏也在,也同她微笑问好——虽说只是至亲,但杨家是何等人家?一个小花厅也坐得满满当当的,杨太太抱着小孙孙坐在人群中央,看着喜眉喜眼,不知多么高兴。

眼看人已来齐,杨家却还没开宴,蕙娘也有些好奇,她见权瑞云走进厅内,正要低声问她几句时,杨太太已问媳­妇­,“来了没有?含沁不是说今日必能到的吗。”

“刚才递过话了,已经快到啦。”权瑞云笑着说,“是路上耽搁了一小会,她又非得给宣恩寻个礼物出来,这就耽误了一会,让咱们先开席,别管她了呢。”

孙夫人不禁笑道,“三妞就是这样多礼,其实人来了就是最好的礼了么。”

杨太太也露出笑容,“这孩子好一片孝心,倒是别累坏了。咱们越­性­就等她一等。”

蕙娘也不知那人是谁,正在迷惑时,权夫人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这说的就是桂含沁之妻,娘家小名三妞。她生得很像亲家太太早夭的那位五姑娘,据说做派也像,虽是堂亲,但亲家太太一直很偏疼的。”

一屋子人等一个小辈,虽是家宴,但也能看出来,杨太太是真的很疼爱这位桂少­奶­­奶­。蕙娘想到杨七娘那番话,也觉得说不定杨太太疼她,是比疼自己那几个庶出女儿更甚。——她也见了几次杨太太了,对她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这一位,也算是­性­情中人了……

才正这样想,屋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丫头们忙高高打起棉帘,一位青年少­妇­跨进屋子,她俏丽的脸盘上挂满了笑容,显得十分讨喜,见了杨太太,便亲亲热热地叫道,“堂伯母,我来迟啦,一会您传话出去,多罚含沁几杯,算我给您赔罪了。”

一屋子人顿时都笑了,杨太太道,“好么,你就会欺负你姑爷。——我知道你不能喝酒,一会,你多喝几碗汤,才算是给我赔罪了呢。”

说着,桂少­奶­­奶­便俯□子,一丝不苟地给杨太太行了礼,又掏出一个­精­致的发条小人逗小宣恩玩,连权瑞云对她都多几分笑意,待众人入席时,孙夫人握了她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侧,两人喁喁细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杨太太也就罢了,蕙娘和孙夫人是接触过的,她虽不妄自尊大,但也不是对着谁都这样亲密,兼且蕙娘也算是听过她的许多故事,她不免又好奇地瞥了桂少­奶­­奶­几眼。桂少­奶­­奶­发觉了,也善意地冲她点头一笑,孙夫人便道,“啊,你们还是初次见面。”

自然也就互相引荐了一番,桂少­奶­­奶­对蕙娘的态度却比较淡,只笑着说了一句,“我们两家是有渊源的。”也就不肯多和蕙娘攀谈了。

众人其实都知道,这是说的宜春票号的事情,唯独蕙娘却心知肚明:桂少­奶­­奶­恐怕也是为了避嫌,不然,就冲她和权仲白的关系,她对自己也不会这么冷淡的……

联手对付牛家这么机密的事,桂少­奶­­奶­在西安是怎么知道的?不是桂家宗房透了口风,就是桂含沁什么事都不瞒着妻子——不过,不管是什么缘由,这个桂少­奶­­奶­,看来都不会太简单。

生日宴不过家常琐事,回了家也是数日无话,待到满月宴那天,蕙娘自然按品大妆预备去宫中受气,不料她才下了轿,刚寻到阜阳侯夫人那里,就见到几位侯夫人都有兴奋之­色­,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不休,正是纳闷时,阜阳侯夫人见到她来了,便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我儿,我先还­操­心你呢,牛家那个少­奶­­奶­今日又回来了,少不得又要设法作践作践你——没成想却是我白担心了!”

蕙娘吃惊地望了阜阳侯夫人一眼,正要细问,一边昂国公李夫人也客气地对蕙娘点了点头,遥遥比了比院子另一头的几个人,她很有几分诧异,“没想到先头那位孙主都已经去位了,她还敢进宫……今日,必有热闹瞧了。”

蕙娘顺着她的指点望去,心里也是大为吃惊:如今牛家如此狠踩桂家,牛太后更是被桂含沁夫­妇­狠狠地扫过一番面子,这时候桂少­奶­­奶­回京也就罢了,还敢进宫贺喜……她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她?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桂少­奶­­奶­也向这里投来了一瞥,她又冲蕙娘客气地弯了弯眸子,便又扭过头去,挽着孙夫人的手臂,投入了她那一侧的交谈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晕了!这一章本来交给代更君的,结果代更君家停电,手机又关机

等我到家了她倒好了……前后没差五分钟--

大家久等了!

227大胆

说实话,比起这位桂少­奶­­奶­,蕙娘和吴兴嘉那点恩怨,真是微不足道。她虽然也踩过吴兴嘉几次,但无非也只是激起圈子内部的一点流言蜚语,论轰动的程度,还赶不上如今何家那对小夫妻闹出的动静。可桂家和牛太后的这点恩怨,那是闹得天下皆知,现在民间都还编了戏文在唱呢,前些年牛家声誉还好的时候,这牛太后还是慈眉善目的老旦形象,桂少­奶­­奶­往往被编排做了谈吐尖酸的妒妻。从去年牛家势力膨胀,冒犯了许多人的权益开始,这文人的笔锋也就跟着变了,宜春号、香雾部回馈的一些当地轶事已有体现,起码在广东一带,已经唱起了新编戏,说的就是这某婆婆见不惯小夫妻琴瑟和鸣,硬是要赐婚拆散鸳鸯,小两口情比金坚和婆母斗智斗勇的故事。这出戏虽是唱民间传奇,但老旦出场披挂的却是明黄装束,分明就是在讽刺牛太后的这段故事。

在这么一出公案以后,谁能想到桂少­奶­­奶­不但应邀进宫,看来还是那样从容、镇定?要知道,她丈夫桂含沁虽然前些年战无不胜,在军中颇有威望,但现在也是告病在家,已经赋闲有半年多了。谁知道何时能够起复?就是整个桂族,现在也被牛族给挤压得不浅,朝中甚至有重提换防的声音,想要乘着罗春难得安分,北疆没有大事的两年内,将桂家换防回京城驻守,让牛德宝将军负责在西北戍边……

名利中人,自然都有一双富贵眼,从前桂少­奶­­奶­在宫中也许处处都有体面,可这回入宫,除了孙夫人、杨太太以外,便没什么人同她搭话了,蕙娘暗自留心的几次,只瞧见郑夫人过来和她打了个招呼,不过好在她身边几位亲眷分量也都很沉——除了孙夫人、杨太太以外,还有王尚书太太,也是一脸慈爱地抚着她的手,话说个没完。

满月宴不比朝廷大典,没有那么多规矩,众人聚齐不久,便有人来宣了入席。自然还和从前一样,文官诰命、武官诰命并勋戚内眷,内命­妇­等各自分席而坐,因是满月宴,众人坐了大圆桌,倒要比上回更热闹些,因太后、太妃没有出席,牛贵妃便领了宫中众妃嫔在上首自开一席。左右是牛贤嫔、白贵人,杨宁妃倒是落了个老三,还有郑贵人——她原是宫女出身,因缘巧合得了一女,现在也是个贵人了——同杨宁妃对坐,余下便是有封号的妃嫔按位次排座。

虽说也选过两次秀,但历年来多有妃嫔们夭折去世的,现在后宫中的妃嫔人数也还不多,一个大圆桌,十多个人也尽够坐了。令蕙娘比较欣慰的是,婷娘这一次终于有份出席,虽然她只是个美人,位次并不太高,但牛贵妃好歹不会再撂脸子给她瞧了。

要不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呢?光是这个座次,就令许多贵­妇­人打起了眉眼官司,连阜阳侯夫人亦是暗自摇头叹息,同蕙娘低声感慨,“现在这大牛小牛姐妹,真了不得,小牛生子,按说应该也要封妃,瞧她姐姐的态度,到时候,少不得要稳稳压宁妃一头了。”

蕙娘也觉得牛贤嫔的确很了不得,她实际上已是宫中生子最多的妃嫔了,生产三次,可谓是独占鳌头。皇上对她的宠爱那是无需多提,更别说牛家、孙家虽水火不容,可却又都对她支持有加,二皇子心中也隐有亲近之意。将来不论能否登上太后之位,只要能把五皇子平安养大,她就已立于不败之地。而在天家的那一桌子女人中,从牛贵妃到郑贵人,甚至是婷娘,和她说话的态度都很亲切随意,可见她的人缘也的确不错。要不是牛贤嫔毕竟出身过于低微,而且入宫经历也有些荒唐,实际上,她是比牛贵妃更适合做这个六宫管理者,甚至是皇后的……

宫中的规矩,其实也是随着掌权者的风格而变化不休,从前孙后在位时,她和皇上一样,都是力行简朴,后宫饮宴虽有气度,但排场却并不大。如今宫里也是有了钱,牛贵妃也是喜好奢华,这满月宴都办得极为体面,虽是深秋,但暖阁下烧了有炭,四面墙壁亦有烟道,众人都宽了大衣裳,不然,一会就是一头的汗。稍坐得久了,还能闻见隐约幽香,和着众位命­妇­身上馥郁的香水味儿,蕙娘坐了一会,倒觉得鼻子不大舒服,有些要打喷嚏的意思。

此处翠云馆在太液池边上,从前命­妇­们也时常到此小聚的,只是当时都是夏日过来纳凉,到了秋冬就嫌透风寒冷,没想到今日过来,翠云馆内已加装了有烟道地龙,从面上看却不露丝毫痕迹。宫中办事历来都贵,这样动了地面、墙面的工程,随便都是万两起,仅是一处翠云馆,说不准就填了十几万两银子进去……蕙娘是知道行情的,从前孙后在位时,有时后宫一年也就花销这些钱。

诸位侯夫人都是心明眼亮之辈,哪里发现不了其中变化?还有人笑道,“今年领御宴,终于不怕菜凉了。往年冬天进来,那份苦可真别说了。要次次都能和今日这般享福,我们进来了倒都不愿出去了呢。定要想着法儿逗娘娘们开心,我们也多留几个时辰。”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还有人道,“家里也是烧炭做地龙的,只没有这样香,最难得这香也不知起源何处,竟是隐隐透出来的,不似熏炉燃香,竟没有一点烟火气。这是如何布置的,娘娘赏脸告诉我们呗,我们回去也跟着学。”

牛贵妃听了只是笑,杨宁妃也笑道,“这是宫中秘方,哪好随意探问,石太太须罚酒三杯。”

少了太后在旁,众人兴致都高,随着也笑了一回,石太太自罚了三杯。正是热闹时,蕙娘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倒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阜阳侯夫人第一个就问,“殿内这么暖,难道你还着了凉么?”

蕙娘心底却是雪亮:因她对桃花过敏,这些年来不论是国公府还是冲粹园,都没有一点桃花制品。她一个女人,生活范围能大到哪里去?如此刻意隔绝,每年也就是春季偶然打几次喷嚏而已,平时已很少有犯喷嚏的时候。毕竟,桃花香味淡,一般人家,也很少用桃花做香。这回恐怕是翠云馆内焚烧的香料里加了大量桃花,她才会有症状出现。

至于这是有心还是无意么……

她扫了牛贵妃一眼,见牛贵妃压根就没留意到这边,神­色­自然到了十分,心里便有数了:牛贵妃虽然不讨喜,但也没有这样整她的理由。恐怕,这事背后就有推手,也不会是她。

才正这样想,鼻端一阵酸意,蕙娘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眼中不由泪水迷蒙,连坐在牛夫人下首的吴兴嘉都笑道,“姐姐别是真受凉了吧?”

她这一说,蕙娘哪里还猜不到背后是她在搞鬼?——她对桃花过敏的事,知道的人一向不多,吴兴嘉也不知是在哪里收到了风声,居然要这样整她。恐怕除了面子上一点难堪以外,也不无炫耀自己的交际,令蕙娘疑神疑鬼的用意。

她瞅了吴兴嘉一眼,见她面含矜持微笑,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声,正要顺势起身告辞,也免得再受她的折腾。可说也奇怪,这几个喷嚏打出去了,鼻端竟是一阵轻松,又等了一会,她竟连这满屋子的香气都不反感了。众人也就都不在意,还以为她是被新上桌的几道菜给熏着了,阜阳侯夫人关怀了几句,这事儿便揭了过去。

说实话,这十多年来对桃花敏感成这个样子,如今一朝没了反应,连蕙娘自己都觉出奇,只她自然不会露在面上,只是含笑做若无其事状,反过来看了吴兴嘉几眼。如此故弄玄虚,倒是把吴兴嘉的秀眉瞧得微蹙——显然,这一次出师不利,多少也影响了她的心情。

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以往,既然露出不快,众人哪里还敢怠慢?忙有人笑问她,“刚才一伸手,手上宝光灿烂,也不知是又得了什么新奇的好镯子。快拿出来我们瞧瞧。”

吴嘉娘对镯子的喜爱,那也是有名的,只是在蕙娘跟前,她不愿意炫耀这个,搪塞了两句,却推不过旁人盛情,强被掀了水袖,露出一对满镶金刚石的虎头镯子来,这镯子才一进阳光中,便散发出两团宝光,照耀得连邻桌都看到了,众人都惊叹不迭,连庭内献舞的诸彩娥,都不禁盼望过来。牛贵妃隔远看了,也笑道,“唉,老人家疼你,这对镯子我都眼馋久了,没料到还是赏给了你。”

细说来历时,才知道是孙侯自海外带回的大批宝石,经西洋工匠与大秦工匠一道,­精­工细作,几年了才出的内造上品。这些金刚石,就全是印度一带得来的好东西。又有在新大陆得的蓝宝石,镶做了这老虎的眼睛。据说就是西洋诸国,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一时众人赞声如潮,都道,“唯有吴氏才压得住这镯子了,你们瞧,她的手被这宝光衬得何等白皙?”

又有人挖空了心思,从她身上一袭长衫来夸,“若非这一身湖蓝绉丝,也难显出虎眼的蓝来,我竟都不知该怎么夸才好了!”

当着众妃嫔的面,都有这样的风光,偏偏又的确是太后赏赐下来的,有这份脸面。吴嘉娘就是再矜持,亦都难免令人觉得她气焰骄人,只是如今牛家崛起大势已定,众人都不肯平白得罪了她,就有些自矜身份的勋戚夫人,也是面含笑意,免得惹来牛家人的误会。吴嘉娘面含笑意,一脸娴静地听众人说了半日,才轻声细语,“却是谬赞过奖了,我这样的蒲柳姿­色­,如何当得起众位夫人的夸奖……”

她瞅了蕙娘一眼,低头一笑,竟有几分羞涩,“眼前放着蕙姐姐,从小儿就是样样出­色­的,身上什么时候少过奇珍异宝,这双手镯虽是难得,可和蕙姐姐手上的相比,却又必定是要逊­色­许多了。竟是快别夸我了,也让我有个容身地儿,不然,真是都坐不住了。”

说实话,蕙娘还真不把吴兴嘉的那对镯子放在眼里,只是她不能直撄锋锐,见众人的目光都随着吴氏一道看过来,其中颖悟有之、兴味有之、担忧有之,也只好含笑道,“嘉妹妹这也过分客气了吧,这样好的镯子,除了天家谁能拥有?我却没你这么好的福分,能得太后娘娘的赏赐。你这样说,倒是把我给说臊了。”

吴兴嘉抚着镯子,浅浅笑道,“姐姐这就臊了么——”

她­唇­边的笑意,才放又收,又瞅蕙娘一眼,便敛了容,若无其事地低首吃茶,仿佛刚才这番对话,真只是闲谈罢了。

焦家、吴家争奇斗富,是京城数十年间上演不衰的老戏码了,焦家在财力、在讲究上,真是死死把吴家压了一头,蕙娘这句话,别人说来也就是平常客气,可从她口中吐出,意义那就不一样了……谁也不会相信她焦清蕙的身家,会被这双镯子给难住,这话往小了说,是她焦蕙娘怕了吴嘉娘的声势,不得不对她认输低头,往大了说,就有点焦家被吴家踩在了脚底下的意思……

虽说众人面上还带着笑,但彼此交换的眼­色­,可是十分意味深长。连主桌那块,似乎都在暗暗关注这里的动静,杨宁妃笑道,“牛吴氏,你到我跟前来,我也瞧瞧这对镯子——都说好,可我还一眼没看到呢,就被母后给赏人了。”

吴兴嘉便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往杨宁妃那里过去了,阜阳侯夫人在台底下轻轻地拍了拍蕙娘,口中笑道,“对了,据说这二次出海的事,也快定下来了,不知是谁带船出去呢……”

正是热闹时,两个皇子都睡醒了,当下便被抱出来助兴,又有太妃、太后先后遣人赐了东西来给两个新皇孙,也赐了酒菜给诸位命­妇­,众人忙起身谢赏。那女官赏了牛贵妃、牛贤嫔,又赏了牛家并李家等几位女眷,还端了一盏酒笑道,“太后娘娘赐给淑人桂杨氏金樽美酒。”

说着,便将酒爵高高举起——这一爵酒,却是酸味四溢,站得稍近一些的诰命,不免都要拿出手绢来捂着鼻子,又是好笑、又是吃惊地望向人群中的桂少­奶­­奶­。

太后这也忒是捉狭了,这哪里是酒……分明就是一盏子醋!这样一大杯,只怕一口气喝下去,回去一场胃疼那是免不了的了——当然,一起喝下去的,也还有桂少­奶­­奶­的面子。出了这么大的丑,日后别说她本人好不好意思在京城走动,就是她的子女要说亲,恐怕都是难了……

桂少­奶­­奶­年轻貌美,今日打扮得也颇得宜,面若桃花眼似春水,颇为惹人好感,眼下她被太后娘娘这样指名羞辱,众人瞧着她,泰半都有些不忍心。她本人却不慌不忙,起身先跪下谢了太后的赏,将酒拿在手上了,又笑眯眯地道,“娘娘厚赐,本不应辞,只是我体质不好,从来都是滴酒不能沾­唇­,才喝一口就必定要晕迷过去,这一大盏酒,只怕不胜酒力呢,倒怕酒后无状,倘闹出什么事来,唐突了场面,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她话音刚落,杨阁老太太便道,“这倒是真的,几回你过来我们家赴宴,倒真是一口酒都不肯吃。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这是自小的毛病了,权神医也嘱咐过的,我们家的人血行慢,都不能喝酒,免得血质沉淤,容易出事……”桂少­奶­­奶­眉头微蹙,和杨太太竟是默契天成,一唱一和,眼看那女官面­色­一沉正要开腔,又忙道。“只是太后娘娘厚赐美酒,又怎敢弃置……这可是娘娘的厚爱和福分!”

一屋子人都渐渐静了下来,牛贵妃皱了皱眉,也道,“正是,长者赐不应辞,太后可很少给人这样的体面。若非桂杨氏你如此讨喜,娘娘亦不会破例的。”

桂少­奶­­奶­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好似完全没听懂牛贵妃的机锋,她忽地抿­唇­一笑,上前几步弯身把酒樽呈给牛贵妃,“贵妃娘娘晋位时,我远在外地,难以亲身恭贺,心里实在不安得很。今日既然娘娘给了我这样难得的体面,我索­性­也就借花献佛,将这上好美酒献给娘娘,贺娘娘晋位!”

要说刚才,大家还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现在众人却都屏住了呼吸,屋内一下就静得落针可闻,阜阳侯夫人的手,也一下捏住了蕙娘的手心。牛贵妃僵在原地,张了几次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甚至有几分求助意味地将眼神投向了娘家人,可一时间,就是娘家人,又能给她什么好主意?

到底还是吴嘉娘起身道,“贵妃娘娘常年在太后娘娘跟前陪侍,想来时常能得到赏赐和体面——兴嘉却终究是身在外地,有了这镯子还不够,竟是贪心得很,还想讨杯美酒来喝,请贵妃娘娘成全!”

牛贵妃倒有几分不忍心,她的脸都揪了起来,但纠结了一会,估计也没想到别的办法,只好笑道,“也好,可见你和母后有缘,将军夫人无缘,倒竟终究是你得了这个体面去。”

一边说,她一边悠悠地望了桂少­奶­­奶­一眼,桂少­奶­­奶­仿佛未见,一边双手将酒爵递给牛贵妃身边的宫人,由她传递,一边笑道,“我也怨自己怎么就不能沾酒呢——我虽没见识,可一闻这香就知道,这酒真是极好的,不愧是御进的好酒……”

杨宁妃扑哧笑了起来,欣然冲那宫人道,“稳着点,好酒可别洒了,仔细你们家主子回头罚你——这舞怎么不跳啦,还是跳起来么,也给牛吴氏妹妹助个兴。”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损了,牛贵妃气得脸­色­煞白,杨宁妃只做不见,还和她东拉西扯,说起这女乐的进益,“这两年新排了几支舞,我看,还数楚舞最佳妙……”

上赐美酒那是必须喝完的,还得是宫人太监看着喝完,众人也都不敢再看吴兴嘉的热闹,便由她站着领赏,自己各自低声说笑,做出不关注她的样子。几个侯夫人在蕙娘身边交头接耳,眉头都蹙得很紧,昂国公李夫人更是连连摇头,低声道,“虽说……是儿戏了些,但这桂家媳­妇­是怎么了!骨头就这么硬?非得把事情往大了去闹?这对他们家可没什么好处!”

有些勋戚夫人,家里也有武将在外地任职的,消息要灵通些,便压低了声音道,“您是不知道,现在牛家和桂家,闹得太不堪了。几乎和撕破了脸皮无异,上个月听说还在草原里打了一场,她是从老家过来的,什么事不清楚?也难怪一点都不给娘娘面子……”

众人都吃了一惊,阜阳侯夫人道,“打?擅动朝廷部曲,那可是大罪呢!”

“嗐,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说话的那位侯夫人冲吴兴嘉的方向努了努嘴——她这会还站在当地,捧着酒爵往下吞咽呢——“就是她姑爷,身边就带了有三百五百的亲兵,这都是他们自己养的,又不吃朝廷的米粮,和朝廷有什么关系?听说桂家人亲兵少,很吃了一些亏,扔了起码有二十多条­性­命。你说桂杨氏心里有没有火了?”

诸人这才恍然大悟,蕙娘心底,亦是雪亮,她侧耳聆听着屋内的低语声,望着那些个交头接耳的诰命们,又望向了另一张桌子。

桂少­奶­­奶­虽然非常豪迈地下了太后的面子,也显示出了自己的机智和骨气,但诸位诰命,可不会同戏文里唱的那样纷纷叫好,事实上,那张桌子上压根就没人搭理桂杨氏,孙夫人、郑夫人并杨太太也都在别处坐着,倒把她给真落了单,她却丝毫不显忧虑,而是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欣赏着场中歌舞,­唇­边甚至还挂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感受到了蕙娘的眼神,她倒是也投过了好奇地一瞥,仿佛也对蕙娘这个漩涡中心,有几分兴趣。

眼神一触即收,两位年轻少­妇­都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只是过了一会,两人­唇­边的笑意,不知不觉间,也都加深了一星半点。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感到对不起小吴,我其实还是蛮喜欢她的,但是每次她都吃苦,这一次你看三妞本意集火大牛的,结果还是她倒霉,辈分最小得出来挡枪……

228提亲

纸包不住火,更别说这事,当事人本来就没打算遮掩。不到三天,京城上层圈子,已经把这事给做了新谈资,想来一年半载,消息传播到了中层文人中去以后,戏台子上少不得又要唱出新曲,演一出“桂夫人智斗太后”的好戏码了。

“真是和戏文里演得一样了。”阜阳侯夫人的赏雪宴都是自家亲戚,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阜阳侯家的太夫人就是直言不讳,“这也是那位太粗糙了点,那味儿实在是太冲了,就是桂家媳­妇­喝了,叫别人心里又该怎么想?”

“话也不能这么说,”权仲白的外婆义宁大长公主,今年业已年过古稀,就连宫中的典礼都不出面了,但阜阳侯家就能把她给请动,她点评起太后的举动,那倒是更加理直气壮了——说起来,她可是皇上的祖姑姑呢。“以牛氏身份,要对付桂家那个小媳­妇­,还用得着什么心机手段么?她是觉得人家不配!她要怎么着,人家都只能接着——说实话,这孩子也实在是胆大包天了,牛家可是那么好欺负的?她当时倒是痛快了,只怕一回头,家里就要遭祸事呢!”

“您还看不出来吗。”阜阳侯夫人和亲娘说话,就不大客气了。“人家本来可以不进宫的,这次进宫就是鼓足了劲儿要和那位斗一斗,再下下她的脸面……恐怕这次,宣德牛将军,是真的把桂家给打恼了。”

她眉飞­色­舞,把当时在宫中听来的消息又学了一遍,众人都嗟叹道,“这也是牛家太狠了点。”

什么叫做以势压人,以势压人就是指鹿为马混淆黑白,当时牛太后就是赏一碗尿硬说是酒,只怕大部分人都会乖乖喝下去。这些诰命们倒是不为桂少­奶­­奶­的手段惊叹,她们是很佩服桂家这对小夫妻的勇气,“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要不是他们家如此不识好歹,把太后娘娘的面子给踩在地底下,这仇怨也不会越结越深了。”

“两家明争暗斗也有段时日了。”权仲白大舅母叹了口气,“前回我出去吃酒,听见他们谈起来,还觉得奇怪呢,这宫中的事毕竟是闹得不体面,皇上也不便为太后出头。可桂家竟胆大包天敢和牛家私斗,这可不是抄家的大罪么!犯了这事儿,还不知道韬光隐晦,放了那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奶­­奶­出来瞎闹,他们家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可朝廷上现在竟还没人揪住这条小辫子,可不是离奇么?”

“那是在草原上打,说是换防时起了冲突……”阜阳侯夫人压低了声音,“据说桂家回来就给皇上告状了,是皇上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这也是上回——也不知您还记得不记得,从前我们家老太爷手里使过的卫某人他侄子家那口子过来拜访,给漏了点口风,据说是牛家先起的头,他们不占理,桂家兵口也硬,这就打起来了。两家都是亲卫,就拼谁的装备好,结果,牛家亲卫全拿着最上等的火铳,当下就给交待了几十条人命。卫家也有个小子在里头,差点没折进去,卫太太恼得不得了,现在都不和娘家人来往了……”

真要这样说,那皇上装聋作哑,连底下人都给压住了,那多半还是想要回护牛家。毕竟一般军队之间发生冲突很常见,活活把人打死的也不少,但动了火铳,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只要桂家手里有证据,就是皇上都不能过分倾向牛家——说穿了,要换防要换防,这防可不是还没换吗?罗春那么大个人就在边境上杵着,把桂家给逼急了,就不说反出去,人家给你撂挑子不­干­。这万一罗春有事,牛德宝顶不上去,皇上不得抓瞎吗?

“到底是手里有兵,”阜阳侯家的大闺女颇为向往,“您瞧桂家脖子多硬,这一年来,满京城谁敢和牛家人做对呀,就他们能下了牛家人的脸面……不愧是西北人,­性­子就是直……”

众人都有些讶然,连一直没有说话的蕙娘,都好奇地多看了她几眼,阜阳侯夫人笑着拍了她一下,自己却也是叹了口气,有些解释意味地对大长公主开了口,“这孩子,心疼兄弟呢。前几个月,她兄弟和牛家宗房三孙子斗气,被人家打了几下,她倒是记恨上了——”

义宁大长公主眉头一拧,“伤着了没有?现在可养好了?”

阜阳侯夫人还没说话,大姑娘就抢着说了一句,“都见血了!脑袋上一个大豁口,躺了半个月呢!”

“大人说话,你小孩子Сhā什么嘴。”阜阳侯夫人忙打了她一下,她二女儿也道,“姥姥,年轻人血气盛,没什么大事的。”

大长公主如何不明白外孙女的意思?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苦笑道,“罢、罢,咱们还是少惹是生非吧,现在牛家气焰,太盛啦……别和桂家似的,闹得死了人还没处说理去。”

阜阳侯夫人面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强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您看就连焦氏,现在还不是得受那个牛吴氏的气……唉,不说了不说了,大家吃酒。”

蕙娘也笑着把话题给扯开了,义宁大长公主却不罢休,她把蕙娘叫到身边,欣赏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那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做得很好,现在这样的局面,没必要和吴氏置气。这样,人家不是有好镯子么?我们也有!把我带来那个匣子拿来,你们姐妹妯娌一人挑一对,也别叫人笑话咱们少了首饰。”

公主手里的好东西,那还能少了?阜阳侯家几个女孩都换出了笑脸,蕙娘扫了屋内一眼,见屋内多了个阜阳侯家的堂姑娘,便轻声道,“姥姥,让妹妹们挑吧,我就不要了。”

她这样大方,谁不喜欢?义宁大长公主笑得更开心了,“都有都有,知道你好东西多,让你几个妹妹先挑,你再拿一副。”

说着又问起权仲白的消息,蕙娘只好又敷衍了一番,还应允大长公主改日把两个儿子抱去给她看,这才把这话给揭了过去。阜阳侯夫人得了母亲的镯子,也就不再提自家儿子的伤势了,只说些琐事取乐,说来说去,又说到宫中,“也不知道宁妃是怎么搞的,从前多么得宠,现在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倒被个路数不正的女人给踩在了头顶。”

贤嫔入宫的委曲,如何能瞒得过这些人?阜阳侯夫人这样讲,多少是有点迁怒的意思,义宁大长公主也笑了笑,她倒是见怪不怪。“这是本朝,要是前朝,路数更不正的还有的是呢,红姑娘都能当娘娘了,她这算什么。后宫里的女人,第一比的不是家世,而是男人的宠爱,第二比的还不是家世,是后宫各主子的喜欢,这第三才比家世背景呢。宁妃虽也有根基,但孙主去了,她能懂得韬光隐晦,也是个聪明人。不然,三皇子能一路无病无灾到现在吗?”

这话说得有点过露,好在老人家声音不大,几个小姑娘又都在远处看镯子,也未曾留意。阜阳侯夫人皱起的眉头才渐渐松开,她摇了摇头,面上到底是浮现了一层愤懑之­色­,“还没有正位就成这个样子,这叫人怎么说好?比起孙家,真是高下立判。就不知孙主为何忽然退位……唉!从前也是常见面的,这一出宫,就再没得到她的消息了。”

这一阵子,京中多有议论桂家和牛家冲突的,蕙娘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但这样露骨地怀念孙主的那还是第一人,她和义宁大长公主对视了一眼,大长公主道,“废立大事,你胡说什么,这种事别乱掺和,没你的好果子吃。”

阜阳侯夫人讪然道,“我也就是白说说么!”

她不敢多说了,但朝中却因为桂家和牛家的事,产生了小小的波涛,竟有御史上书为废太子说话,痛说废太子的好处,恳请皇上复立太子,一时附议者众,在朝堂上,也闹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也许是因为此事,冬至大典,皇上虽然没有亲自出席,但也没有指派皇次子代祭,他用衣冠代替了自己的位置:此举虽与礼不合,也没有前例,但竟未招致太多反对的声音。

很快就过了新年,京中人总是有新的话题,这一出旧热闹,很快便被新的故事给掩盖了下去。如今开春就要选秀,据说等选秀完了,牛贤嫔还要赶着这一波册封的潮流顺便晋位为妃,命­妇­们多半就又去说这事儿了,倒是把桂少­奶­­奶­给放下不提。横竖,自从出了那事,桂家也是闭门谢客,桂少­奶­­奶­很少出来走动,这见不着人,渐渐的可不也就不议论了。

蕙娘到了年头是最忙的,良国公府自己要请年酒,她要四处去吃年酒,还要回娘家去帮着娘家­操­办摆酒,顺带探视长辈,有时忙得一天要赶几家,除却这些以外,还有些二房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怠慢了,比如杨善榆府上的年酒她就一定要抽空过去,她也是做好了准备,整个正月就没打算休息。

一般公侯人家的春酒,反正就是吃饭看戏、互相攀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牛家得意,几个女眷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也都知道她和吴兴嘉不睦,虽说还不至于有人敢摆脸­色­给她瞧,但现在自然也不会有人当着吴兴嘉的面问她的衣饰打扮了。蕙娘亦无心出这个风头,每每赴宴之前还要格外挑选一些庸常衣物来穿,免得又招惹吴兴嘉的注意:她虽不缺人肯定,但这样做作亦是无奈,因此头几天的春酒,吃得都大没意思。

倒是杨善榆这样的年轻人,自己在外立业,请的也都是平常相与得好的年轻一辈,春酒办得就不那样讲究了,只是他往来要好的那些人,层次说高有蕙娘这样身份,说低的也有九品小官妻子,蒋氏又不是个很善于言辞的女主人,要不是有桂少­奶­­奶­陪着笑脸前后张罗,这一席酒估计要吃得比较沉闷。

好容易吃过酒,大家坐下来,看百戏的看百戏,抹骨牌的抹骨牌,还有爱听戏的去男客吃酒的地儿,在回廊那一侧远远站着听戏。这才是各自得其所哉,蕙娘在窗边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桂少­奶­­奶­便扑通一声,坐到她身侧来,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带着笑和蕙娘抱怨,“您说京里这天气,冷不冷热不热的吧,头前几天那样冷,这几天倒回暖了,在屋里,竟连夹袄都穿不住。”

蕙娘笑道,“心静自然凉,您是刚才忙过头了,快喝口茶吧。”

说着,就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桂少­奶­­奶­双手接了,口中笑道,“怎么劳烦您亲自来倒,我可承担不起。”

她虽然大说大笑,但细节姿态却很讲究,轻轻撇了撇茶面,浅啜了一口热茶,便把茶碗给搁下了,冲蕙娘笑出了两弯月牙,“今年我们家就不大办春酒了——也没给您下帖,您可别见怪。”

自从桂家入股宜春号以后,桂含春几次办春酒都有给蕙娘下帖,现在他回西北去了还没过来,蕙娘猜测他太太应该是和桂含沁一家子住在一块,只是可能身子不好不大出来应酬,所以才见不着,谁知一问桂杨氏才知道,前阵子桂含春把妻子给接回西北去了。所以今年桂家在京城的春酒应该是由桂含沁来办,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酒桂家人决定不办了,按桂少­奶­­奶­的话说,那就是,“也免得为难亲朋好友们。”

她同蕙娘闲聊了几句,便不搭理她了,转而和别人搭讪,估计又是说到了宫里的事,蕙娘便听见她笑道,“我姑爷脾气大,我脾气还更大,家里人说了我们好几次都改不过来。我和含沁说,咱们这个脾气可当不了官,还是趁早回家种地算了,含沁也是深以为然,谁知竟不能辞官。我反倒还要到京里来,一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我也惭愧得很。过了二月二,我不在城里住了,去京郊我们别庄上住着去。那儿花开得好,人也少,就在香山脚下,我还能骑骑马呢。”

京城女子哪有骑马的道理,她这一番话,自然又招来了别人的摇头,蕙娘和她望了她一眼,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也站起身来走到蒋氏身边,同她搭讪着聊些闲话。蒋氏却是面有忧­色­,压根就没听见桂少­奶­­奶­的言语,她正和别人说杨善榆呢,“也不知怎么,原来把数学都给放下了,这会忽然又捡起来,越发又不着家了。有时候到了晚上才从宫里出来,说是给二皇子补习功课……我说他那样用脑,岂非未老先衰了?他只是不听……”

过了正月,蕙娘也到冲粹园小住,香山周围都是农田,因有皇家园林在,往来的骑士也多,她扮了男装自骑一匹马,骑着骑着便拐进一条小道,在田间穿梭不久,便见到远处遥遥一座庄园高墙耸立。不片晌,她已在后院亭中闲坐,身侧桂少­奶­­奶­亲自烧水,桂含沁给她泡茶,“城中耳目众多,不是说话之所,还是这里谈得松快。”

“这里人口也不少啊。”蕙娘笑道,“我刚才过来,居然还发觉了一个哨口。”

“也就是十几个亲兵,从广州带回来的。”桂含沁若无其事地道,“忠心方面毫无问题,这一点少夫人可以放心,有他们在,一般人也不敢在附近撒野放肆。”

十几个亲兵,足够维持庄园附近的安宁了,就是有人想盯着这座小庄,恐怕也都会知难而退。比起杨善榆府邸,在这里密议,自然令人放心,蕙娘也无心和他绕弯子,她喝了一口茶,开门见山,“桂将军这次邀我过来,应该是为了里朝廷那本帐的事吧?”

桂含沁揉了揉鼻子,懒洋洋地笑了,“少夫人明鉴,这一次,我桂某人可是心服口服了。”

蕙娘会把帐给出去,自然是笃定桂含沁没法从这两本账里拼凑出里朝廷的势力分布,还是要回头和她合作。当时桂含沁还说要等权仲白回来,如今等不了要再来找她,气势上自然就输了一筹。只是他这个惫懒态度,服不服输好像都没有差别,蕙娘也没什么得意之感,只是望着桂含沁,等他的下文。

桂含沁也看了她一眼,忽地又叹了口气,他端正了态度,严肃地道,“这半年以来,我们是尝试了种种办法,都难以准确地推断出里朝廷的底细。少夫人你能否透露些诀窍,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蕙娘也不吝于指点,她翘起­唇­角,悠然道,“少将军你能耐虽大,族中能人虽多,但恐怕也没有谁擅长做帐。我自小就俗气,算盘拨的响……”

桂家找人算账,肯定要把账本改头换面换成别的货物,不可能到处去找人算军火帐这么明目张胆,再说这事必须秘密行事,也不可能遍天地去找账房先生。当然比不过蕙娘自己就是最好的帐房,对里朝廷的了解又总比别人要多,这个理由也的确相当有力,桂含沁点了点头,却仍是沉吟不语。蕙娘见了,也知他的顾虑,她道,“虽然现在还不好过了明路,但写下婚书也是一样,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歪哥今年也五岁了……”

桂含沁叹了口气,一摊手,“这办法虽好,可我们宗房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女娃,据我所知,你们国公府到现在也就是两个麟儿吧?”

蕙娘有些吃惊,她皱眉道,“桂将军你这就见外了吧,谁说联姻只能宗房对宗房?你不是还有一对女娃子吗?好像也就比我们家歪哥大了有两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嘛……”

桂含沁­干­笑了两声,看了他太太一眼,一时没有回话,蕙娘用眼角余光扫了桂少­奶­­奶­一眼,却见桂少­奶­­奶­正轻轻地摇着头:显然,桂含沁夫妻也料到了蕙娘可能会以联姻的方式来增强两家的联系,而桂含沁本人并不反对,反对的却是他的妻子桂杨氏。

亭子里的气氛,一下就低沉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对牛家的战号吹响啦。

话说,大家猜猜这几个小辈会咋结亲XD

PS今晚要出门,­干­脆不请代更君了,咱早点更新!

229相中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虽说蕙娘也没有看过桂家小姑娘,但谁让她没有女儿?为表诚意,总是要提一句亲事的。而平心而论,歪哥有神医父亲、豪富娘亲,将来还大有可能继承一品国公爵位,抛开权家的那些隐情来说,现在他是还小,等稍大一点,说亲的媒婆怕不要把门槛都踏破?桂少­奶­­奶­哪怕说是想先看看孩子再定都好,现在蕙娘才一说话她就摇头,这做娘的就是再通情达理,也未免有少许不快……

偏偏这两个女人又都是极有主意的,见蕙娘发觉了她的小动作,桂少­奶­­奶­只歉然对蕙娘一笑,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把眼神投向丈夫。桂含沁只得开口道,“两个孩子都还小,婚书又不能作准,真把里朝廷扳倒了,结亲不结亲也不算什么。要不能扳倒,这门亲事就更没意义了,我看,这事还是过几年再提吧。”

这话倒也在理,蕙娘也微微露出笑意,她啜了一口茶,“我是怎么着都行,这不是怕您不放心吗?”

“我倒是放心,但这东西也不在我手上,父亲他老人家不放心,奈之何如?”桂含沁叫起了撞天屈,“说难听点,少夫人你这就是空口说个白话而已,我们要拿出来的数据,可是——可是十成十的罪证不是?这要是泄漏出去了……”

“不入虎|­茓­、焉得虎子,”蕙娘不为所动,“既不愿结亲,这点风险,那怕也是当受的吧。”

桂含沁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又看了桂少­奶­­奶­一眼,桂少­奶­­奶­低声道,“我看还是可以冒的,说穿了,几家人现在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若败落了,那也是大家一起倒霉。”

这倒是不错,现在孙许桂权四户人家,实在已经合谋办下了一桩大案,彼此都握有把柄,桂家若倒台了,要攀咬出这几家来也并非难事。桂含沁似乎有所松动,他唉声叹气地道,“也罢,大家索­性­都光棍些,也别这么互相端着了。我们给了账本,也请少夫人把这个里朝廷的底细,和我们多说几句,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么,说不准你拼我凑一番,里朝廷这就现形了呢?”

蕙娘在心底苦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维持了肃然表情,桂含沁这一问,她也是早料到了的。当下便道,“这是自然……就我所知,我们权家和里朝廷发生接触的时间其实不长,还是在昭明年间,我们家决定转舵站到太子这边的那一段时间里。”

她自然预备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将里朝廷钳制权家的手段,推到了从前权家暗中为大皇子做的一些事上,“有些事皇上是不知道,但凡知道一星半点,对我们就不会这样宽和了。从前罗春走私火器,就是鲁王从中穿针引线,当时我们为他们遮掩了几次痕迹。这就落下了把柄,还有些,都是往年构陷东宫的旧事了……好在,他们用到我们的地方也不大多,无非是勒索一些银钱和药材,并不曾指望仲白为他们做事。直到这一次,才授意我们出面配合,整倒牛家。”

桂含沁也将里朝廷和他们家的瓜葛告诉了出来,“几十年前,他们在宫里就很有能量了,当时用宫里的事儿钳制我们,逼得我们坐视他们往外走私火器。我们家既然不能阻止,也只好参与进去,将走私火器的种类和数量严格限制。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不知从北戎攫取了多少钱财、马匹。”

说是不能阻止,其实是否用心阻止,也还是难说的事。反正边将荣辱,系于边疆,指望桂家一门心思杀敌报国,那是比较天真的心思了。蕙娘自不会做如是想,她更介意的还是桂含沁所说的几十年前这个时间点,围绕着往事询问了几句,得知是桂含沁祖父时的事,因不由感慨道,“毕竟你们是驻防在外多年,和朝廷是有几分离心了,按我来想,他们当年应该还比较弱小,倒是因为这条线,多年下来慢慢地被养肥了。”

就如同鲁王现在不需要钱一样,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如说上好的马匹。权族僻处东北,哪里去弄大秦都很匮乏的好马?也许当年鸾台会在宫中的确是有眼线的,但他们的军队,绝对是这几十年间才慢慢地随着和北戎的贸易发展起来的,当时桂家让了一步,上了贼船,倒是真的养出了这么个牙尖爪利野心勃勃的怪物……

两人这么一番长谈,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业已过去,桂少­奶­­奶­本在旁静听,此时起身进了里屋。过了不久,便出来道,“还是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谈。”

原来她刚才出去,是吩咐下人预备了一餐便饭,蕙娘自然客随主便,自去梳洗一番,进花厅用饭,她和桂少­奶­­奶­就坐了,却不见桂含沁,不免有几分吃惊,桂少­奶­­奶­笑道,“同桌吃饭总不大好,他带着儿子自己另外吃呢。”

蕙娘知道她有二子一女,此时两个儿子可能都在父亲那边,只有女儿跟着母亲吃饭。——也是八岁年纪的小闺女了,面孔团团如月,如一个大林檎果儿,一低头,便可瞧见小嘴儿尖尖的,好似林檎果上的一个短短的蒂。

她长得似娘,神态似爹,真是颇为可爱,蕙娘见了她也有三分喜欢,也不顾自己刚才提亲被拒,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桂大姐儿颇有礼貌,先站起来给蕙娘行了礼,方脆声道,“我叫大妞妞,今年八岁了。”

一般人家的姑娘,多有出嫁了还不起大名的,但大户人家,再怎么说都会给女儿起个名字吧。蕙娘有些吃惊,桂少­奶­­奶­却笑道,“你又来了,只是嫌你祖父给你起的名字不好听。”

大妞妞听说,便鼓起脸颊来,越发显得像个林檎果了,她有些不情愿地道,“我还没说完呢——回伯母,我还有个大名叫桂寿安。”

蕙娘咳嗽了一声,笑道,“哦,好名字嘛,哪里不好听了,我听着就挺好。”

她一个人过来,也不便携带表礼,想了想,便从荷包里倾出三个镙子递给大妞妞,“你先和你弟弟们拿着玩吧,下回再给你们正经补上表礼。”

她焦清蕙身上岂有凡品?就是一个镙子,那都是花­色­雅致珠光宝气,外间绝难以见到的,大妞妞接了,露出喜欢神­色­,又给蕙娘行了礼,方才坐下吃饭,蕙娘细看她举止——虽说孩子没有长成,难免有些笨拙,但仪态却终究是好的,无甚可以挑剔的地方。

孩子吃饭快,大妞妞一时吃完了也不枯坐,起来和蕙娘道了别,又同母亲交代,“娘,我回房去。”

桂少­奶­­奶­道,“你去吧,别一回去就坐下做功课,同丫头们玩玩,午睡了起来再说。”

大妞妞轻快地应了一声,又同蕙娘挥挥手,转身小跑着出了花厅,两根又油又粗的大辫子甩来甩去,“那我掐花儿草儿编花篮去!”

蕙娘看她倒真是大方可爱,她不免笑对桂少­奶­­奶­道,“多大的孩子,就知道做功课了?倒是懂事,讨人喜欢。”

桂少­奶­­奶­笑着叹了口气,词若有憾,“她­精­怪着呢!和她舅舅一个样,不大点的孩子,看了几本书,她七姨随口点拨她几句,就会解什么方程了。平时教她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甚至连女红家务,她都只是敷衍着,倒是爱什么算数、几何。”

蕙娘­性­子,最不看重的就是什么女红、什么厨艺,本来给乖哥提亲,只是无奈之举,现在听桂少­奶­­奶­这一说,她倒真有几分看重大妞妞了——只此时却不急着露出意思,反而笑道,“也是你开明,若是换做京城里别人家,不爱女红反爱这个,腿都能给打折了。”

“这也怨不得她们,女孩儿终究是要出门的。女红不成,管家也不成,是不好说人家。”桂少­奶­­奶­笑了,“那是为女儿好,才这么管着呢。”

她瞅了蕙娘一眼,有几分解释的意思,“只是您也知道,我和我姑爷——嗐,我也不和你弯弯绕绕了,索­性­直说了吧,当时我娘原本是想把我拿出去,给我哥哥换一门可心的亲事的……到现在我们娘俩都是不尴不尬的,再没能和从前一样亲近。我是再不要我女儿受我一样的罪,是以严令含沁不许随意给她说亲,我女儿要嫁人,就得因为她自己想嫁、许嫁,其余什么为了家族,为了政治,我都绝不许。当年我没有得到的,我绝不会不给大妞妞……”

“就是许家妹夫,其实也是玩笑一样提过她和他们家四郎的,我和七妹也是一样都给回了。”她抿了抿­唇­,“说实话,许家那两个小子,和她是自小一起长大,互相知根知底的。年纪也合适,家世也合适,也都合得来。哪一个都足以配上大妞妞了,倒是要比贵公子要更洽可一些。可我想呢,孩子还小,心­性­不定,就是到了十三四岁,其实也都还不算大呢,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犯傻犯糊涂,都是常事,等她过了十六岁,心­性­好歹成熟一点了,再自己慢慢地去挑。亦不求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要人品清白才能足以匹配,她挑上什么人那都随她。若早和许家那两位有了缘分呢,也是到了那时再说——七妹也说,这样是最好的,要不是害怕惊世骇俗,她还更愿意等她的三柔上了二十岁再说亲事……”

如此思想,直是标新立异至极,蕙娘有几分吃惊——这回,她更是不敢小看这位桂少­奶­­奶­了:只看她刚才的表情,便知道她要贯彻自己的立场,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桂家要和权家合作,联一门姻是最把稳的,说来也就只有大妞妞最为合适。只怕在老家,桂少­奶­­奶­没少和族里闹别扭。

当然,至于杨七娘的新鲜想法,蕙娘倒是都不在乎了,这个杨七娘,从来都是不走寻常路的,什么二十岁三十岁再结婚的话,从她口中吐出来,就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一点都不突兀。

“所以这不愿联姻呢,倒是我自个儿的意思,我们族里倒是情愿做成这门亲事的。”桂少­奶­­奶­笑着说,“您也别往心里去,这良缘天定嘛,神医家的公子,还能少了良配?倒是我们家大妞妞人野、­性­子强,什么德言容功都不占优势,还有我这个事儿事儿的丈母娘,说来,还真是配不上令公子……”

她的语气、神态都十分诚恳,叫人听了心里也舒服。蕙娘此时倒不那样介意刚才被拒婚的事了,她也笑着说了一句,“说介意那是没有的事,毕竟是两个孩子一辈子的事,就要写婚书,也要叫他们时常都在一处,看看能合得来合不来。既然连许家两位公子都被回绝了,我们还挑什么理呢。”

说着,彼此一笑,就把此事揭开了。蕙娘不免又道,“不过,大妞妞也算是有几分特别了,竟是爱好这些个东西——可艰深着呢,从前我刚开始学的时候,也是学得没滋没味,她倒竟这样喜欢。”

哪个母亲不喜欢念叨自己孩子?桂少­奶­­奶­笑了,“这三个孩子,倒是她最聪明,剩下两个男孩,脑子是不如她。在广州从她七姨那里,不知淘换了多少海外来的书,平时没事了也要闷着解半个时辰的方程,觉得有趣极了。先在广州时,她七姨还能教她,现在回了京城,许家不是守孝呢吗,她就去缠着她舅舅。到底她舅舅给转介绍到李先生那里,每个月都去上课呢。我也不管她,只要她爱好的是正当东西,那就好了。”

两人吃过饭了,桂含沁也是午饭已毕,早在亭子里候着了。双方又仔细研究了一番‘里朝廷’发展的脉络,分析他们的终极目的,以及可能的软肋所在。蕙娘亦少不得露出些鸾台会无关紧要的信息,倒逐渐邀得桂含沁的信任,他又透露了一个信息,“前一阵子,私底下闹得不小的献珠案,因献珠的是我们家常相与的一个头人,我们对此也是知道一些——”

他笑着看了蕙娘一眼,蕙娘立刻知道,她指示自己人手回西北潜伏的事,没有能瞒过桂家。

“其实这件事,应该的确是里朝廷所为。而且是他们的一个疏漏,当时密云爆炸案后,这种原石已经暴露,他们不该再献上材质一样的珠子。”桂含沁压低了声音,“据说燕云卫试过毒了,那种石头,只是佩戴倒没有什么,但如果服下一定的量,则会全身化为脓血而死,若把材质给稀释了,服毒人则会在数月内死亡,死相均十分凄惨可怖。孙家、许家是不想追究,不然,火器走私、爆炸、献珠,那是环环相连,他们多少也能看到一些端倪。”

他顿了顿,­唇­边逸出一丝微笑,“也因为我们联手对付牛家,是出自里朝廷的示意,我是刻意在广东一带寻找萤石矿,果然是打草惊蛇,掌握到了这种奇石的矿藏所在。”

他说来简单,其中蕴含了多少曲折,蕙娘却是可以想象的,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断然道,“这样害人的东西,当然不能继续让他们握在手中了。正好乘着这次机会——”

桂含沁从容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放心吧,已经在办了。”

他显著地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册子,双手送到蕙娘手上,郑重地道,“炸了这矿,等若是断了他们的一根臂膀,如能把他们的铁矿、火器作坊连根拔起,里朝廷又何足惧耶?这件事我就交到少夫人手上了,希望少夫人不要令我失望。”

蕙娘的手指,终于触到了这一册宝贵的数据上,她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自信地勾起­唇­角,望着桂含沁道,“将军尽管放心。”

两人目光交汇,虽未言语,但却都知道,这一刻之后,秘密同盟已经形成,两房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误把还有一个女儿写作一对女儿了|||

今天这里纠正一下。

230经济

单人独骑出来了大半日,回去总要费一番­唇­舌解释的。几乎事情才谈好,蕙娘就站起来告辞,桂家人自然也不便多留,桂少­奶­­奶­客气,让几个儿女出来同她告别,蕙娘就笑着对大妞妞说了一句,“伯母这里也有许多算学书籍,你有空,让你娘带你到冲粹园多坐坐。”

大妞妞是从书房里出来,她圆圆的脸蛋上,还有两个墨点儿,听到蕙娘这一说,她的眼睛顿时一亮,紧跟着就期盼地去看母亲。桂少­奶­­奶­倒有几分无奈,她摸了摸女儿的脸蛋,笑道,“这一阵子是不大方便的,一两年以后吧,到那时候,就是常来常往,想来也不会落人口实了。”

“弟妹你这也是多虑了。”蕙娘笑着说,“其实现在,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了,只是等它发动而已。就是现在常来常往,别人还能多说什么?你有空就常来冲粹园坐坐,那里的风景也不差呢。”

桂少­奶­­奶­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话也不是这么说,我这不是刚得罪了牛家吗,来往得太频密了,人家难免对你们动疑嘛!”

她这话倒是说得很直白,蕙娘也觉有理,便冲她一笑,不再坚持自己的邀请了。她亲昵地摸了摸大妞妞的脑袋,“不要紧,伯母回头把书给你送来,有些书,就是皇宫大内都未必会有呢,你就只管等着吧。”

又对桂少­奶­­奶­道,“你担忧得也是,其实这一阵子,你们就在城外住着也好,若是回了京城,在有些场合,恐怕要受到冷遇了。”

桂少­奶­­奶­腮边的两个小酒窝加深了,她看来对于回城居住也并不热心。“我也不耐烦回去!从前含沁有司职,不能不跟他一起住在城里也就罢了,现在呀,我是巴不得我们能一道回西北去……”

她没往下说,而是自失地一笑,“倒是少夫人也要多保重,你一个人在家,又要打点家务,又要­操­心这些大事,还要带孩子——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里头可艰难着呢。”

当年桂含沁出征的时候,广州府邸可不就只有她一人留守?桂少­奶­­奶­这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令人分明地感受到她的关心。蕙娘有点明白,为什么从杨阁老太太到孙夫人,都这样喜爱她了:在京城圈子里,权势、财富、心机、城府,再不缺少,可独独少的,就是她这种真诚的善意。

从桂家出来,果然渐渐已是日薄西山,正好云妈妈从城里来送东西,又给权夫人带话,问她何时回去,因蕙娘不在,已是等了她有两个来时辰。蕙娘便同她道,“正好回去你也送个信,我刚才出去,到桂家走了一趟。桂小将军说,他媳­妇­入宫,是他有意安排的……西北那边的局,已经做起来了。”

云妈妈顿时会意,“您到冲粹园,也是因为这事吧?我明白了,既是这样,要老奴说,倒不如多住几天再回去。”

“这是自然,不然这一会过来、一会回去的,多招人眼那。”蕙娘笑道,“今儿天­色­也晚了,妈妈不如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得啦。”

“这可不成,家里小祖宗离不得我呢。”云妈妈喜气洋洋地站起身,“现在赶回去,多少还能赶得上宵禁。老奴先告辞了。”

若是平时,蕙娘必定虚留几声,但今日她实在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是一笑,令绿松,“你代我送客吧。”

把云妈妈打发出去了,她又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将桂家那本最宝贵的账本,亲自安置好了。这才梳洗换衣,陪着两个儿子吃晚饭。

时光荏苒,歪哥这个坏小子,今年虚岁也有五岁了,他生得高大,如今已快到蕙娘腰际,虎头虎脑的,正是最­精­神、最调皮的时候,一到冲粹园,顿时就和烈马没了缰似的,敷衍完了功课,便四处撒欢乱跑,今儿也不知在哪里磕了有一鼻子的灰,擦过了,鼻子上还有些隐约破皮,在弟弟乖哥身边一坐,双腿那么一摆,倒是把乖哥比得格外文静可爱。

小家伙今年实岁也快两周了,走路走得好不说,连说话都不再打磕巴,甚至还能跟着哥哥,含含糊糊地认上几个字。他真是随了自己的小名儿,从小就比歪哥省心得多,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夜啼也不多病,就这样安安稳稳地长到两岁,前些时候玩似的就把水痘给出了,这会脸上还有一两个没有完全消褪的疤痕,此时他莲藕似的小胳膊叠在一块,腰杆挺得直直的,腿虽然还够不着地,但也是规规矩矩地并在一起。看来要比哥哥可人疼得多了,见到母亲进来,脸上先就绽开笑,甜甜地喊,“娘——”

歪哥却是嘴一翘就发了脾气,“娘去骑马,竟又不带我!”

蕙娘笑道,“谁和你说我去骑马的?”她在两个儿子身边坐下了,乖哥就伸手要抱,倒是歪哥有点别扭,见母亲要拧他的脸蛋,头一侧就给躲开了。“我不告诉您!”

“为什么不告诉我呀?”蕙娘把乖哥抱好了,又去摸歪哥的鼻子,“你就淘吧你,这要是留了疤,以后看你怎么说媳­妇­。”

歪哥吃痛地甩开头,哼了一声,“我要是告诉您了,以后谁还——谁还和我、和我……”

“和你什么?和你嚼舌根儿,和你告密?”蕙娘笑了,本待还要再逗儿子几句的,见歪哥有点发急,才哄他道,“娘今天是有事出去了,过几天等得了空,再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我牵着,让你一个人骑大马……”

歪哥胆大,年纪很小,就已经喜欢骑大马了,蕙娘给他预备了的小马他都不爱骑,听母亲一说,立刻就被哄转过来,眨着眼偎到蕙娘身边,“好——您、您可不许骗我……”

乖哥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哥哥的头发,歪哥一下又恼了,“去去去,一边去,你讨厌。”

说着,一手在桌上的酱油碟儿里一沾,就在乖哥脸上留了个酱­色­的五指印儿。乖哥嘴一翘,立刻就泫然欲泣,向母亲告状,“娘——”

虽说二儿子乖巧,但长子真是一个人淘了两个人的份,蕙娘也有点无奈了,作好作歹,又是威吓又是哄骗地,好容易把两个孩子都安顿下来了,三人一起吃了饭。乖哥扭着身子下了地,就凑到哥哥跟前,揪着哥哥的袖子,“哥,捉蛐蛐儿——”

“好呀,你捉给我。”歪哥哼了一声,把袖子给扯出来,乖哥立刻又揪住了。“我、我瞧你捉。”

当哥哥的越是嫌弃弟弟,做弟弟的就越是要粘着他。两个人夹缠了好一会,蕙娘也有点奇怪,“怎么今天斗了这么久呀?”

往常斗上两句嘴,歪哥也就带着­奶­娃娃弟弟出去玩了,今日他却似乎不愿动弹,把乖哥又欺负得眼泪汪汪了,也不愿意和他出去捉蛐蛐儿。被蕙娘这么一问,歪哥面上一红,他有几分迟疑地低下头,拿脚尖跐着地,犹豫了一会,却还是没有说话,反而牵起了乖哥的手,“现在可没有蛐蛐儿,走,捉蜻蜓去!”

“噢,捉蛐蛐儿、捉蛐蛐儿!”乖哥哪管那么多,一路欢呼着和哥哥一道出去了。蕙娘摇头失笑,冲刚进屋不久的廖养娘道,“他要再大一点,还有谁能制住!”

廖养娘一时没有说话,等丫头们把桌子给收拾了,方低声道,“他上回来冲粹园的时候,也是这样,半夜偷偷地哭。这孩子,心事重着呢,在府里的时候分了心不觉得,到了园子里,就想爹了……”

权仲白的确是在这里和歪哥分手的,蕙娘听了廖养娘的话,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她想了想,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一走就是一年多,他也该回来了吧。”

廖养娘最怕的,就是蕙娘有和离的心思,此时听她语气松动,老人家眼中不由闪过喜­色­,正要从容开言,将蕙娘心意劝转,帘子一掀,却是绿松吃过饭进来了,一进来便看了蕙娘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蕙娘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她点了点头,先吩咐她,“让白云把我屋里的算学书,拣几本难得又浅近的,送到桂家在西北面的庄子上去,就说是我给大姑娘的。若是大姑娘还想再看别的,让她只管开口——再补上三份表礼,用最上等的尺头吧。”

绿松自然立刻就去­操­办,廖养娘的注意力,也被蕙娘转移了,“您倒是看重桂家的大丫头……要我没记错,她今年都已经有□岁了吧?”

“女大三、抱金砖嘛——”蕙娘见廖养娘的脸揪了起来,不由得咯咯直笑,“好妈妈,你别着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桂少­奶­­奶­名声不好,配不上我们歪哥吧……”

廖养娘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倒是直认不讳。“眼看您是不知何时才会再生了,我还指望歪哥能给咱们这房开枝散叶,多留些血脉呢……他们家的女儿,可娶不得。”

蕙娘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意盎然,“我也不是为歪哥看的,他们家大妞妞,是比歪哥大了几岁。可说起来,不是和乔哥年纪相当吗?”

廖养娘的神­色­,顿时就是一动,她寻思了半日,才道,“这,好像是错了辈吧……”

“瑞云是说给了桂少­奶­­奶­的堂弟不错,可这一堂,也都堂得快出五服了。辈分倒不能这么算……”蕙娘笑着叹了口气,“算了,怎么都是十年后的事,乔哥论起来,可比不上许家两个小公子呢,都只是看缘分罢。”

两人说了一套,廖养娘不放心歪哥、乔哥,便出去亲自看着他们。这里绿松进了里屋,见无人在侧,便压低了声音向蕙娘回报,“刚才云妈妈格外问了我几句,问我您在冲粹园,出去了几次,平时都做些什么……”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绿松又道,“我说您就出去了这一次,往常过来,多半也就是在园子里骑骑马,一般都不大出门。过几天,我再把您给桂家几位公子小姐送表礼的事,透给她听罢。”

这么回答,自然相当恰可。绿松做事,一直都是很令人放心的。蕙娘想了想,倒说,“不要紧,她多半就是随便问问,送表礼的事,她没问,你也不要刻意说给她听。”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令绿松,“你也是忙活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绿松现在也是成亲的人了,一般不在院子里过夜,听蕙娘这样打发,她会意地一点头,并不露出一点失落,便碎步出了屋子。蕙娘心知肚明:这一回去,她肯定是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早上为止,冲粹园不管有多大的动静,绿松也都会当作没有听见的。

此时距离蕙娘平时就寝的时间,还有一个来时辰,她站在屋里,一时倒有些犹豫——平时的蕙娘,倒也不会那么沉不住气,但现在只要一想到桂家的那本帐,她便真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一咬牙,先出了里屋,往她自用的书房走去。

她送给桂家的那本鸾台会假账,完全没有动过手脚,桂家拿着两本账,无法推出真帐,其实也并不能说是他们的无能。而蕙娘的自信,也不是因为她有信心压过世上所有帐房,办到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又不是专业做帐的,怎么能和那些三四十年的老帐房相比?

但她所掌握的一项资源,的确是无可取代,近乎独一无二。也就是这一样宝贝,让她有充足的信心,可以估算出鸾台会在火器作坊上的底蕴。甚而是从这火器作坊顺藤摸瓜,把他们在全国的分部都揪出来,虽不能具体到人数,但已可制作出一张势力分布图了。

这项资源,便是宜春号历年来送给她审阅的总账、细账……从蕙娘接手的第三年,宜春号接受天家入股开始,每一年票号送来的,已经不是总账,而是各部的细账、分账——这也是一本摒除了官方影响,给股东看的真帐!

这本帐,年年都要誊抄两份,一份留存山西本部,一份在京城分部,随时准备蕙娘调阅——这也是宜春号几位东家对蕙娘做出的一个表态。她早在半年之前,就寻了个借口,把这几年的真帐,都要到了冲粹园内密藏保存。

都知道宜春号的生意做得大,却很少有人意识到宜春号所蕴含的恐怖能量,究竟能恐怖到哪个程度:因为铜铁矿受朝廷管制的缘故,凡是矿工,多半都是自他处迁徙来的罪徒、民夫,他们在矿山卖命,少不得也要偷些好处出来,暗自兑钱寄回家去。这种生意,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宜春号愿做,他们也都愿意交给宜春号来做。因此矿山所在之处,十有□都有宜春号的分柜,久而久之,当地的火器作坊也就自然用宜春号来和矿山、和朝廷做结算。铜铁矿、火器作坊、工部诸司,说来都是宜春号的主顾。

鸾台会要造火器那就得有铁,铜矿还罢了,独自去开凿一个铁矿山的能耐他们是肯定没有的——他们找不到这许多人的。那么铁从哪里来?自然是疏通关系,老鼠搬米般,在矿山附近私买来的。

而铁这东西,用处也比较多,大秦对铁矿的管理一直都很严格,为了不使主理官员和当地势力沆瀣一气,真正管事的那都是外地人,任期也往往比较短。鸾台会要贿赂他们,恐怕是太麻烦了,他们应该是采取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私底下收购矿工们截留的那部分富矿石。

收购就要给钱,给钱就要寄回家,寄回家就要请宜春号来开汇票……蕙娘要做的,就是乘着在冲粹园的这几天,把靠近铁矿的分号细账都调出来做个比对,再从收入最丰厚的几个铁矿中,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桂家那本帐里的数据,本来就不是用做推算,而是用做验算的!桂家想从这两本帐里推算出鸾台会的据点,却是走了死路——他们家其实也有调阅宜春号细账的权力,但他们又哪里能想像得到,宜春号真正的能量,会如此之可怖呢?天下间除了她焦清蕙以外,能想到这样来用宜春号的人,恐怕却也不会太多了。

蕙娘望着一屋子的账簿,忽然间有种感觉:其实,宜春号真正的力量,也许还远不止此,若是再给它三五十年时间,不要说鸾台会,就是朝廷,也许都不是它的敌手……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越来越热了………………

最近很文荒啊,求问大家都在看啥文

PS我不大看女频文,现在……

231再布

就算蕙娘已经事先做过一点功课,了解了全国现在出产最丰盛的几个丰铁矿,但她平日里毕竟没有什么机会到冲粹园来,一夜之间想要把数据全统计出来,谈何容易?忙到了三更,也只是堪堪开了个头而已。她自己粗粗估算一番,要统计出一个结果来,起码还得三四天功夫。

虽说心头有事,但蕙娘历来是不食言的,第二天还真牵着马,让歪哥在大马上顾盼自豪地玩了一会,才让他下来自己骑小马去。至于乖哥,在养娘怀里看着,虽然一脸的羡慕,但因为年纪太小,还不能坐到马上去。只好又去纠缠哥哥,想求歪哥别骑马了,陪着他玩儿。

两个儿子自得其乐,蕙娘便脱了出来,自己去翻看细账。因这样的数据,到当天下午,她总结出十三处收入显著比别地丰厚的铁矿,还有七八处略微可疑之地,然后便又要开始一项极为繁琐的查算:矿山产出铁石以后,是在当地直接发卖给火器作坊,火器作坊产出火器,再卖回朝廷。这里头一来一回就是两笔银子,在宜春号的账簿中,当然也有所体现。

要知道生产火器,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如果要的不是那些动辄炸膛的土火器,而是同桂家亲眼见过的那种油亮发黑的正规火铳的话,首先第一个,炉温要高,这样铁汁才能纯净。这种活计并不是一般街边铁匠铺就能承接得下来的,必须要有大批量的木柴供应与特殊的设施,也就是说,鸾台会不可能随便找个荒山野岭就这样烧制起火器,这样的话,他们最为稳妥的选择,就是买通一间火器作坊——这东西都是官造,只是为了提高质量、节约成本,数十年前起分了几处在做,朝廷只管出钱买,能省多少钱那都是作坊自己的。这样的作坊,背靠的都是各部司,鸾台会不可能全盘去掌握其中的力量,只能用自己买来的矿石,让他们私下多烧制一批,如此积少成多鱼目混珠的,倒还能混过朝廷的耳目。

凡是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这种经年累月往外走私的大事,更是不可能没有一点征兆。只是一般人谁会想那么多?也只有蕙娘,可以直观地从账上来对比各家火器作坊的账目了,她也算是查账的行家,昔年曾悉心学习过账本中的奥秘。比如说,甲与乙都在本地经营火器作坊,矿内交给的矿石,以及其余各种管制原料,配给的数目都是差不多的,但甲的交货结钱速度要比乙快很多,乙不但交货慢,有时还经常出些事故,要补买原料,只能算是惨淡经营……

这些都是能体现在宜春号的汇兑业务里的,只从三方汇兑的频率,便能发现端倪。蕙娘才对比了三处矿山,便锁定了原身隶属于火器作的一间作坊,‘扬威号’。

军器局、宝器局、火器作,曾经都是朝中制定铸造军火的地方,只是在和北戎的长期斗争中,大秦越发觉得自己的火器渐失锐气,质量也是逐年下降,而花费越巨。因此由杨阁老的岳父秦帝师倡议,将三处火器作坊分离开来,工部、兵部、内监各领一处,三家在朝廷监管下各自买矿造枪,回卖朝廷。这样做,朝廷一年省下银子能有九成,火器产量不减,质量反而更好。因此试行数年便悬为定例,因有此收入,兵部、工部一跃而成京官最向往,富得流油钱拿得安心的地方,军器局和宝器局的作坊,一直也都的确是不分高下,将内监们领导的火器作,给踩在了脚底下。这些年来,要不是公公们的面子在那里撑着,恐怕朝廷都有结束火器作的心思了。

现在蕙娘当然知道了,那些死要钱的太监们,心思重着呢,有­肉­埋在碗里吃。公粮交得零零落落的,全是因为去­干­了私活。鸾台会给的工钱,可能比他们为朝廷­干­活所赚的的利润,还要再高几倍……

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毕竟鸾台会又不需要给矿工开工钱,成本本来就低,别的原料也都是贪污公家,就是加四倍、五倍给工钱,算来成本都不会太高的。往外一卖,什么都赚回来了。因此蕙娘毫不考虑,他们出手,应该极度大方。

而挑选火器作作为渗透目标,其实也体现了鸾台会眼光的老道。这内监和文武官员都不一样,他们自成体系,极重辈分。如不是有生死大仇,否则即使内部倾轧得再厉害,对外也都是一个互相回护的整体。并且内监们还不像大臣轻易不会掉脑袋,顶多贬官撤职了事,一旦惹怒了上位者,极有可能被折磨致死,这样朝不保夕的氛围,更容易促使他们铤而走险,‘从油锅里伸手捞钱’。再加上这些人中粗人不少,很多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局观,私造火器就造呗,一年那么几杆枪,难道还能翻了天去?说难听点,谁知道这些火铳,是不是在大秦的国土上用呢?不少海匪沙盗,可都是到大秦来买了火器,出海、出西域去讨生活的……

有了扬威号,蕙娘更加把­精­力放在火器作下属的几间作坊上,果然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等到第三天上,已经挖出了她感到有问题的几间作坊分号。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便是验算了。

从云管事给的假账,和桂家给的真数据里,她可以很容易地推出鸾台会走西北这条线每年需要的各种原料数目。当然,运往西边的数量,也不会是鸾台会每年制造的所有火器。但起码还是能起个参考作用,让蕙娘也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列出了大部分可疑据点,还是始终有许多鸾台会的根基没有挖出来。这里又有许多大量的计算工作,有些还要从宜春号的数据里去反算出等式,再套用到别的数据中去。以蕙娘的脑力,每天也都累得无­精­打采,忙了有足足八天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把鸾台会火器一条线的轮廓,给大致摸清楚了。

她给鸾台会每年制造火器的量,打了个很宽的余量,用这个数据来验算,那些据点每年的产出量也都够填上的了。可见其中可疑的作坊又有多少,到最后这里足足有十五座城池之多,有些近在京畿,有些远在南京、广西一带,有些就在东北……处在桂家势力范围以内,可以不动声­色­渗透进去的,不过是区区两座。

余下的十三座城池,就得等焦勋将势力发展起来,再慢慢地渗透进去,查验嫌疑了。这种事最忌打草惊蛇,要求的时限那就更长,不说十年八年,起码四五年那是跑不掉的。蕙娘顿觉时间很不够用:这还是手头已有一支完备人手的情况下呢,现在手头无人,单是培育出一支得力人手,就不知要多少时间……

但机会都是等出来的,在把握还不是那么足的时候,她也只能等了。

很快就到了草长莺飞时节,在这个春天里,所有人似乎都放慢了自己的脚步。除了朝中轰轰烈烈、方兴未艾的地丁合一,继续前进的脚步之外,后宫和边疆一下都没了声音,就连去年剑拔弩张的几户权贵人家,如今都放松了互相攻讦的脚步,王尚书也不为难杨阁老了,桂家和牛家在边境上也都消停了下来。——好像众人都得了信儿,知道有什么大事要来了一样,这会儿全都屏息静气,唯恐招惹了别人的注意。

鸾台会京城分部自然也不能例外,在这样的太平时分,他们的动作要是太频繁了,也容易招惹不必要的注意。这一阵子,除了云妈妈经常过来陪蕙娘说说话以外,他们也没有兴出什么事来。倒是蕙娘得了便宜——这一阵子大家都懒怠走动,连她都不必时常出门,倒是有空和云妈妈唠嗑,听她明里暗里地给自己介绍鸾台会在京城几部的势力构成。

“对族里,老爷说是您已经接了京城分部的凤主位。”云妈妈说,“其实按理说,这也是该给您的位置,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罢了。等到老爷把您的凤主印交还回来了,您这枚印呀,那也是老资格了。各部管事,想必都会极为敬重的。”

她在云管事身边待了多年,自然了解鸾台会内的情况,除了介绍京城分部以外,还会提及余下十七位凤主的出身和为人,这些人的名字,蕙娘当然十有□是没听说过的。听说,对外身份,有些是普通的行商,有些是同和堂的管事,有些­干­脆就是出了名交游广阔的浪荡子,反正都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各种人接触,而又不会招惹怀疑的人。

现在两家渐渐熟惯起来——若非面上身份有别,蕙娘还真想同云管事的子女多亲近亲近——云妈妈又常拿蕙娘的好处,她的嘴,渐渐也没有那么牢靠了。偶然也会漏出一句半句云管事可能不是那么想提及的话。

“四少爷的事,其实我们也是很吃惊的。”云妈妈有一次偶然间就说。“当时把守西院的全是国公爷自己的人,忽然间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连我们老爷都想不通。不过,毕竟是从小看大,四少爷要能就这样安分下去,我们老爷,心也是软的,也不至于一定就要把他给送到漠河去……”

蕙娘听了就只是笑,云妈妈看了她几眼,也跟着笑了,“瞧我这张嘴,您也别往心里去——老爷这个人,面冷心热,很重情的。对四少念情,对二少和您的情分也不会差呀,不然,当时二少爷坏了家里的大事,族里要追究他的罪呢,还不是被我们家老爷给一力保了下来……”

权季青现在只要安分呆着,蕙娘也的确懒得去和他打交道了,这个人疯狂缜密,若非时运不济,说不定还真能闹出天大的动静来。她没心思多去招惹一个敌人,也自信自己的布置和意图,不是权季青能够看破的。所以他不动,她也乐得不动。

但要说就这样给了权世赟准话,把权季青以前的事就揭过去不追究了,蕙娘也没有这个心胸,她把话题给扯开了。“许家那边的事,好似也发动起来了。上回我出去赴宴时还听说呢,这一阵子,燕云卫抽调了许多人手赶往南边。当时也不方便细问,不知香雾部这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是已经出事了。”云妈妈面­色­不禁一沉,“山都炸了……痕迹也都布置了下去。只是这一次,封子绣人是亲自过去督办,带的也都是心腹。燕云卫里倒传不出消息来,也不知道这案子他们是查到哪一步了。”

蕙娘沉吟着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么大的事,我们也该跟进进展的,过几天,我给宜春号送个信吧。”

宜春号对□一无所知,自然是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整件事,就是没有蕙娘的话,当地出了这么大的事,分号掌柜都是要往上报告的——这也是朝廷入股后,宜春号的一项秘密使命。蕙娘也无非是跟着沾光而已,没有几天,这封书信的抄本,就摆到了她的案头。

在广东、广西交界的小城里,从几个月前开始,便有人陆续在售卖夜明珠,要价还颇为高昂——这样的稀世奇珍,当然卖得再贵也不奇怪。这件事很快就引起了许多珠宝客商的注意,数月之后,广州市面上就有这种夜明石制成的小摆件出售,这理所当然,引起了当地燕云卫的注意……这几年间,燕云卫对于会发光的石头,可一直都是非常敏感的。

接下来的事,那便是顺理成章了,燕云卫寻到原主时,此人已经卧病不起,石头倒也都卖完了。据他交代,这些石头都是在附近一处已经废弃了有两三年的矿山中拾来的,他是进矿洞游玩时,无意间走了岔道迷了路,走到了矿山深处,在矿道里发现的石头碎儿。会发光又比较大的,当时已经被他捡拾了出来,余下的倒都是些碎末末了。

他的供述里,别的问题没有,只有那废弃时间,问题非常的大。当地人和他一样,也都说这矿山才废弃了有两三年,甚至于是在最近一年才渐渐停止活动的。但在官方记载里,这座矿已经废弃了足足有二十年了……

燕云卫立刻顺藤摸瓜要进矿山寻找蛛丝马迹,但没想到,第一波队伍才进了山没有多久,山上便传来一阵摇动——整个大矿洞都塌方了,现在这座矿要再挖开,恐怕得有十年功夫,就这样,还不能肯定其中的小矿道是否能重新疏通。

不算村民向导,只是葬身在其中的燕云卫就有二十多人,这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幸存者还在空气中嗅到了火药的味道……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今年春天,朝廷变得非常的安静,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凡是经验老到些的官僚、勋戚们都意识得到:这一次,是有大乐子了。

历来每次动乱,凡是触犯到朝廷威严,都有大批人头要落地,大量的人员要受池鱼之殃。在这种时候,没有人还赶乱搅浑水,所有人都在忙着把自己从可能的麻烦里摘出来呢,还有谁敢去惹麻烦?这时候惹出来的麻烦,也许是能要人命的!

也就是在这样风雨欲来的多事之秋里,宫里传来了另一个喜讯——

婷娘在千辛万苦、百般磨难的艰难旅途后,终、于怀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某人怀上了,某人也该回来了吧……不容易啊,消失好久啦。这次更新斟酌了很久,有点迟了,见谅><

232消息

虽说蕙娘颇有能耐,但在宫里的事上,却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大忙。她不可能把皇帝绑到婷娘床上,甚至都不好太深入地介入婷娘在宫里的生活。为了不使别人生出警觉,权家人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入宫了。在外人看来,他们对这个族女,多少有点不闻不问的意思。

在这种局面下,婷娘还能杀出重围,博得皇上的欢心,其中必有故事,也可见她确实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至少,这个喜讯一传出来,云管事脸上就是多云转晴,连良国公和权夫人、太夫人都­精­神了许多,京城分部肩上的压力,也一下缓解了不少。

只是对内是如此欢喜,对外,权家人却不好张扬,有些和宫中走得很近的人家,现在见到权家人,难免都要恭喜一番,又半真半假地让他们往宫里送医生、送药材。“哪个内眷没有娘家人呢,你们家里出了神医,还少得了好药材吗?趁早快送进去,也免得太医院那帮杀才又生出糊弄的心思,倒是耽误了大事。”

蕙娘却并不太担心这个,现在婷娘在后宫中比较低调,可说没有什么仇家。唯一一个会踩她的吴兴嘉,因上回那事,足足两个月都不肯出门。虽说牛贵妃颇为提拔,三不五时把她往宫里接,但才一开春,她就回宣德去了:出了这样的事,在京城,她肯定是存身不住的。只要把这个势头延续下去,以婷娘的本事,自然能照顾好自己,权家若节外生枝,说不定反而招来牛贵妃的忌讳,弄巧成拙。

也是因为这个考虑,权家也就是在才知道喜讯的时候,由权夫人入宫见了婷娘一面,往后也就不再主动请见了。因这几个月后宫没有什么重量级人物的生日,太后又有些欠安,蕙娘也是等到四月初太妃过小生日时,才受邀进宫赴宴。

太后的身子一直倒是都很康健的,也就是近几年,因年纪到了,才偶然有些小恙,总的说来,还是给人以一种能活过皇上的印象。今年春天这场病,以算是近年来最沉重的一次病势了。宫中诸位妃嫔除了正在产育的以外,都自觉自发地到她宫中服侍。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许太妃居然还要庆祝自己的小生日,这也侧面证明了两宫之间的关系,的确已经相当生分了。

不管怎么说,太后又不是危在旦夕,病情似乎也正在好转。受邀的一些诰命们,就算心里再为难,面上却还是喜气洋洋地进了宫:说实话,在宫里,现在也就只有许太妃敢杀牛家人的威风了。被牛家挤得苦不堪言的这些世家们,也要用这样的姿态来对许太妃表达支持。

因是小生日,太妃邀的人也不多,除了宫中几位妃嫔以外,便是她自己娘家亲戚,还有素来亲善的一些世交。众人也不分内外命­妇­,团团坐了一桌,都举杯贺太妃千秋。

太妃高兴得面上放光,犹道,“如今太后身上不安,今年生日,本打算就这样过去了。要不是安王那孩子特地从山西赶回来,就为了给我过个生日,我也没打算这么兴师动众……”

安王今年十三岁,也算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他去年在山西就藩,不过时常还回来探视太妃。两人虽然是养呣子,但关系的确很融洽、很密切。众人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话头,你一言我一语地,便夸起了安王。许太妃听得容光焕发、满面含笑,待众人说完一套,才道,“这孩子确实可人疼得紧,才离了我一年,我就很想他了。按说他今年年纪也不大,就藩得的确是早了些。我也怕他年少好事,又受了小人撺掇,倒被养坏了,不能做个贤王。已是和皇儿打过招呼,下个月起,便到山西去带他一阵子。”

太妃身份贵重,要按正常规制离京,动静必然不小,也不能久住。从她的语气来看,许太妃应该是准备低调离京,去山西住上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了。众人都吃了一惊,杨太太先道,“娘娘,您这会要是走了,这——这宫里可不就更……”

她嫂子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杨太太就没把话说完,只是焦虑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儿。宁妃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却并不说话。

许太妃虽没明说,但这明显是被太后排挤得在宫里住不开心了,是以­干­脆换个地方去住。她和皇上关系密切,能求得这份体面,自己自然是解脱出来了。可相形之下,宁妃便显得更加势单力薄,头顶没了太妃护着,以后来自太后的压力,她就只能独自面对了。

虽说是拼了命的韬晦,但太子位一天不定,牛家就一天都不会心安。日后对宁妃的挤压,只会更残酷——众人又有谁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太妃心意已定,此时多说也是无益,宁妃便索­性­也不多言,免得反而惹恼了太妃罢了。

这些道理,蕙娘看得很是分明。虽说她对宁妃也有一定的好感,但此时亦是无能为力,心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放松:牛家集中力量对付宁妃,婷娘这里,那就更加安稳了。

“宫里的事,也不是我这个老寡­妇­能管得上的了。”许太妃笑了笑,拿过宁妃的手来拍了拍,“这孩子虽不是我的亲女儿,但这几年对我的孝心,也是同亲女儿一个样。要说我去山西放不下谁,那肯定是最放不下她。”

她冲众人道,“我也拿个大,卖个老面子吧。在座的那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日后我虽不在京里,诸位和宁妃也不要断了来往。这孩子虽不懂事,但也不是不堪造就。你们还要守望相助,互相都多照拂些儿。”

太妃大过生日,原来存的是这个意思。在座众人,有些本来就是宁妃近亲,自不消说了,还有些却是正宗的宗室之后,辈分且高不说,母亲都还是先头老皇帝的姐妹,可以说靠山那都是很硬的。有了她们撑腰,宁妃以后受到的压力,多少能减轻一点……

杨太太脸­色­数变,到底还是站起来给太妃敬酒,她叹了一口气。“娘娘对我们小六,真是仁至义尽了。”

会这么说,已说明杨家领了这个情,许太妃面上也含了笑意,自然又和杨太太有一番客气。蕙娘在人群中冷眼旁观,心里倒是有点好奇:权家和许家不能说有多密切的交情,权仲白和许太妃好像也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在这场意味深长的‘金盆洗手宴’里,许太妃特地喊上她,又是做什么用意呢?

因今日过后,许太妃便要远离,和她有交情的这些老姐妹们,自然都有好多话想说。饭虽吃完了,但众人依然没有散去。蕙娘觑了个空子,冲婷娘轻轻地招了招手,两人便走到外头回廊底下,在柱子后头站着说话。

虽说终于有了进步,地位自然也是母凭子贵、水涨船高,但婷娘的态度,还是那样淡然、从容,若不是蕙娘很熟悉她之前的状态,几乎要以为此事对她的心境全无影响。见到蕙娘,她亲热地一笑,先自己就报了平安。“我好着呢,大夫说脉象很稳。我自己天天扶脉、摸肚子,也觉得自己是极好的。”

只这一句话,便可看出权家是下了力气来培育婷娘的,蕙娘完全有理由相信,婷娘起码是粗通药理:这在宫廷中是极有用的,起码能尽量避免为人所害。

“那就好。”她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道,“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贵妃娘娘待我倒是还公道的,有了身子,就挪出来住了。”婷娘笑了,“还和白贵人住在一宫里,又做了邻居。不过,秋后她要封嫔了,那就是她领着我啦。”

随着皇帝登基年限的延长,后宫中的高位,渐渐都有人占据,这已经不是生子就能封妃的时候了,白贵人就是生了儿子,也只能封个嫔位。从这点来说,宁妃还是占了资历老的便宜。

蕙娘低声道,“你也不必着急,封嫔封妃的日子,在后头呢。”

按权家规划的道路,婷娘风光的时段,完全就在她人生的下半程,她也一点都没有心急的样子,而是微笑道,“承嫂子吉言了。”

两人亲密地相视一笑,婷娘低声道,“听说嫂子在老家得了彩头……”

上次权夫人进宫,应该是给她交代了一点外头的事儿。

“哦,是给了一枚扳指。”蕙娘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还想给你父亲带个好,把你的玉佩送过去,可惜他人不在。我只好留给你周妈妈了。”

婷娘先是展颜一笑,“二娘为人仔细温柔,对我也是没得说。”

却又不免露出些忧­色­,“嫂子回家祭祖那是大事,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父亲也不会在外不归的……”

“这种事,你我心知肚明吧。”蕙娘微笑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婷娘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我在宫中,诸事都谨慎低调,绝不会贸然出头和人结怨的。嫂子不用太担心我——只盼着嫂子也是一样,遇事切莫强出头啊……”

蕙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婷娘又细声说,“可那枚扳指,嫂嫂听我一句话,该拿回来,还是要拿回来的。不然,万一族里起了纷争,父亲和叔叔也罢了,嫂嫂你本人的处境,恐怕就有几分尴尬了。”

婷娘入宫,也有三四年的日子了,她和蕙娘见面次数虽然很少,但蕙娘也算是她孤寂清苦的宫廷生活中不多的调剂和希望。在上回婷娘提起选秀一事后,两人更是建起了一份淡薄而微妙的交情。婷娘这话,倒是出自善意,起码已经是把个中利害给点了出来:她叔叔良国公应该是不会残害自己的儿媳­妇­的,在这话里,也不过只是个陪衬。这枚凤印,明面上是属于蕙娘的,但掌控权却在权世赟手里,要是族里争位权世赟输了呢?国公府一系会把谁推出来承受权世贡的怒火?

蕙娘也有几分感触,她握住婷娘的手,正要说几句暖话,将两人的情分加固些儿。不巧屋里却有人寻了出来,“原来是在这里说私话!太妃娘娘寻权少夫人呢——”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许多未尽的叮咛和祝福,尽在不言中。蕙娘回转了身子,进去见许太妃。

许太妃自个儿坐在暖阁里,看来是已经和不少老友说过私话了,她面上有一丝疲惫,但­精­神却很健旺,也许是即将要离开宫廷的缘故,今儿一整天,­唇­边的微笑就没有消散过。见到蕙娘,她招手让她坐下,也是自嘲道,“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一想到要去山西寻儿子,这心就扑通扑通地跳,恨不得明天就出发呢!”

蕙娘亦少不得奉承许太妃几句,她正寻思许太妃可能的来意时,太妃娘娘估计因为时间有限,倒是先给她来了个开门见山。

“从前权神医在京里的时候,安王年纪还小,­性­子不定,我也就没提这事。”许太妃说,“再说,当时和现在也不一样,宫中的子嗣没那么多,也怕别人会有不该有的想法……现在安王去山西了,宫里的皇子皇女,没过几年也能满地乱跑了。我寻思着,也是时候开口啦——你也知道,安王从小就爱好医术,立誓要做大秦的周王,自己也编写一本《救荒本草》——我这个做娘的,也想成全他的志向,给他找个好师父。”

大秦的藩王和前朝一样,一般都不参与政治,为了打发时光,很多人会学习才艺,安王的举动也并不稀奇。

许太妃一开口,蕙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禁露出苦笑,待许太妃说完了,才道。“娘娘意思,妾身已经尽知。倒不敢打包票,还得要问过仲白的意思——只是他人在海外,这您也是知道的,什么时候回来还是难说的事。现在提这事,是不是有些早了?”

“哦?”许太妃有几分诧异,“你还不知道吗?”

她立刻就给自己找到了解释,“是了,这消息是随军情一道传回来的,估计还没外传呢……仲白这也是的,难道就不记得给家里人送个信吗?”

许太妃一边说,一边就露出打趣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你们小夫妻的恩爱,也是有名的。我就不吊你胃口了——仲白已经在回来的船上了!前几天刚从广州上船的,皇上着急见他,给他拨了一条专船,估计不到二十天,就能进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容易啊,小白失踪了N章终于有音信了

孩子都会打酱油啦!

233会面

这么大的事,蕙娘当然不能瞒着家里,她连立雪院都没进,便直接上拥晴院去把事儿和太夫人说了。又令人去给良国公和权夫人送信,至于云管事,倒不好单独派人传话。反正良国公都知道了,消息早晚要送到他手上。

不管怎么说,他能平安从海外回来,良国公府的诸人都还是很激动的。毕竟权家计划中,婷娘只是一个要素,少了权仲白,这计划依然也行不通。现在虽然眼前还有重重困难,但至少计划还是有继续下去的希望。

“人都到了广州,却没和我们家的人联系……”太夫人就和蕙娘商量,“看来啊,还是在生你的气啊。”

这话说得,虽说当时气走他的是蕙娘,但要不是长辈们的安排,她至于这么傻吗?现在听太夫人的意思,这件事还是要落到蕙娘头上去解决了,她这是当年把权仲白亲自气出去以后,现在又要把他给哄回来——这事,也就是自己人了解内情了,被外人知道了,怕不只有折腾这么一个评语?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露出苦笑,却没有说话。太夫人看在眼里,也跟着长出一口气,她拍了拍蕙娘的手背。“辛苦你了。难得你里里外外,也竟都能敷衍下来。”

确实也是辛苦,焦家那边,四太太身子一贯是不好的,老爷子过了去年那个冬天,身体也渐渐衰弱下去了。虽说皇上还是殷勤相请,但有时竟不能支持入宫。现在皇上派了太医跟在身边,动辄给侯府送医送药的,正在市恩呢。老太爷满朝的门生故旧,也都给老爷子寻访保健良方:虽说人走茶凉,老爷子从位置上退下去以后,平时访客是少了,但庞大的影响力其实一直都没有消褪,只是这时候留下来的,多半就都是有真交情的心腹了。

两个长辈都病着,焦鹤老管家年前也老病了,虽有新人上位,但三姨娘、四姨娘都不是正经主子,也没有料理过家务。蕙娘唯恐有那丧心病狂的恶仆借机敛财生事,在府中作耗。打从开了春起,时常派人过去嘘寒问暖不说,她自己也经常回家探视长辈。这是正宗的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这么两大家子人要管,这都还不算鸾台会这一摊子事了。换做是别人,只怕三五日都支持不下来,蕙娘这里,一年多了,却是一点疲态都没有,还是那样­精­神十足,各处都能照管得尽善尽美不说,自己还经常抽空练一套拳摔打身体……

太夫人这句话,也算是权家上层对她这几年表现的一种肯定,蕙娘自然要露出受宠若惊神­色­,她笑着说,“祖母客气了,我也就是尽力而为罢了。”

太夫人自然不能不多安抚她几句,她拍着蕙娘的手,软声和她分析,“仲白的­性­子,我们都是清楚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吃软不吃硬的一个人。家里虽然是为你撑腰做主,但由我们出面,他这不是还气着呢吗,一着急说不定又跑了。这夫妻,恩怨、情理,那都是说不清的,你就让这一步,等他回家了,给他认了错,赔了罪——再把两个儿子带到他跟前去。慢慢的他也就好了不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意气,还是不要去争了吧。”

蕙娘也没有太多不满,只是摇头道,“我怕他就是回了京,都不会回家来……说不定就在宫里歇着了。”

太夫人一想,权仲白还在气头上,不回家这也是大有可能的事,她想了想,一时没有说话。等权夫人到了,把这事和她一说,权夫人倒说,“仲白可能不回家来——他当时是跑出去的,这会没个说法,断不会回家来。但应该也不会住在宫里,那里现在是是非之地,他要不想和牛家扯上什么关系,肯定也不会久留。再说,这孩子也有分寸,和你闹脾气归闹脾气,回京不回府这种惹人议论的事,他也做不出来的。我看,他大有可能,是回冲粹园去住。”

太夫人忙令蕙娘,“那就快把冲粹园收拾出来,他那个医馆也有一两年没开过了吧?只怕是积灰了!你从府里抽调一些人过去,该洗的洗该刷的刷,把园子里布置得舒适一些——毕竟是在外两年多,吃着苦了!”

蕙娘苦笑道,“祖母,他最讨厌别人乱动他的东西了。医馆那里,还是等他回来了自己整理吧,至于园子里,那里本也有下人在,传话过去让勤快点也就是了。您也不是不知道仲白,不喜欢生人近身的……”

她缓了口气,又道,“这件事,在他看来那自然是只有我错,真不行,我就去认个错也没什么要紧……反正看他怎么说吧。”

其实两个长辈等的也就是这句话,太夫人和权夫人对视一笑,权夫人又和蕙娘道,“是了,刚才南边的信也到了,我还没打发给你送去呢,这会刚好给你带过来——他们那里又添丁了,是个哥儿。”

权叔墨同何莲娘,在江南倒是过得有声有­色­的,何总督并未因为当年小夫妻的一点争执记恨女婿,对他很是提携。总督总督,就是总督军政两界么,有了他的照看,这几年权叔墨也是稳稳当当地升了两级,按他从军的年限和表现来说,这已经算是升得快的了。至于何莲娘,在家没事就只管生孩子,两年抱三,生得很是频密,只是上一个没有站住,如今只算是儿女双全。从这生育的频率来看,小夫妻的感情应该还是不错的。

蕙娘忙道,“回头就打点他们送礼去,还照上次的份例吧。”

权夫人道,“也不必了,生儿生女家里给礼是不一样的例,生女儿按例减两成的。你记得打点好了礼和我说就成了,我正好也打发几个人送去给他们使。”

蕙娘揣测着,恐怕除了给孩子送养娘之外,也有给权叔墨送两个通房的意思——权家不看重庶子,并不意味着权家男人都没有通房。估计何莲娘在这上头表现不大好,权夫人不得已才要亲自出手。

想到庶子,蕙娘便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因和两个长辈商议道,“前些日子出门时,孙夫人忽地和我提起了她一个堂妹,也是老生女儿,今年才堪堪十五岁,我当时倒没悟过来这里头的意思。前儿看到幼金才明白过来,这孩子今年也十七岁了吧?也该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权夫人还未说话,太夫人已笑道,“看来,这几家是都不大放心啊,还是孙家别辟蹊径,想到了幼金头上。”

“许家那是没办法,才刚过大祥,没有提亲的道理。再说,他们家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权夫人却是欣然一笑,“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幼金也长大了!你刚过门时,他才十二岁,那么一点点大——一转眼也是这么多年。”

因为是庶子的关系,家里对权幼金可说是毫无期望,几个兄长对他也很友爱,这孩子长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城府,因为家里刻意培养,对仕途或是实业都没有兴趣,反而是很爱游山玩水。十六岁从文武塾师那里出师,勉强考了个武秀才的功名以后,便带了两个仆从,在京郊各处山中游玩,哪里险峻他就要去哪里。等到了十七岁,他更是不得了,从家里领了一笔钱就去华山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蕙娘也是因为这两年来都很少看到他,所以才罕见地犯了糊涂。

对于一个国公府来说,养着权幼金这么一个闲人,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没有什么纨绔子弟的习­性­,尚且肯考个秀才,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在京城高门的庶子中,虽不说十分出挑,但条件也很不错,并不会难于求配。太夫人和权夫人商议了一番,便道,“孙家人办事,从来都是很妥当的。会和你提这个姑娘,肯定是拿得出手。下回见了面,你不妨细问几句,不过,眼下大事当前,也不要太着急了。横竖孩子还小,拖几年也不要紧的。”

蕙娘会意地点了点头,太夫人不免就关心,“听说最近,燕云卫动作频频,偏偏封子绣只是一心查案,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我本预着他那里怎都有些麻烦的,许家那个许杨氏,难道就这么能耐,只是几句话,就把他给买过来了?”

“这就是人家的事了……”蕙娘说,“许家只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和隐患。”

太夫人有些不以为然之­色­,到底还是权夫人更看好杨七娘,“此女心思深刻、手段老辣,说起话来有一句是一句,既然这样说,那封子绣就不会是问题……不过,要占她的便宜,把她算进去,这却也难,这件事里,她可能也留了一手以图自保。这件事,还是快些办完,大家好聚好散的好,不然,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也不知道太妃去山西,是不是她的手笔,若是,那她这几年来,手段也就更老辣了。”

许太妃去山西这件事,倒的确是让蕙娘有点吃惊的。这个老太妃,几年来不声不响的,连走都走得这么低调,好像真就是退出了这个勾心斗角的圈子,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一般。可临走前把宁妃介绍给老关系,这举动又令人捉摸不透。听权夫人这么一说,她便道,“您还真别说,她去山西,也许还这就是许家的意思。他们是想把太妃给摘出去吧……”

三人坐在一起说权仲白,肯定是把下人都摒出去,说起话来可以放心大胆,不虞被别人听去的。所以权夫人话也说得很直白,她摇头道,“这是一层,还有一层,也是迫宁妃出面和牛贵妃去争的意思。我看这是想把杨家给拉下水,且为日后壮壮声势啊……”

蕙娘顿时就明白了权夫人的意思:要是此策正出于杨七娘,连自己的娘家都能这样算计,她的确也能说得上是个杀伐果断的政治人物了。

不过,这事到底有什么□,权家也不会吃饱了撑着非得琢磨出来。横竖和自己无关,且观后续也就是了。不过略谈几句,一时良国公到了,话题便又转向了权仲白。

因不知道权仲白何时能到家,又会不会回家,蕙娘也没把这事告诉两个孩子,只是打发人去把冲粹园各处屋宇都打扫了一番。免得权仲白要是真入住冲粹园,又不住甲一号的话,还要委屈在客院下榻。

香雾部本来消息灵通,这次因为对权仲白归国的消息一无所知,权世赟颇觉没有面子,待军船行过了长江,算是进入北面分部了,每隔数日便都有消息送来,言说船行到哪个港口了。也不知那素未谋面的宗房老四,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可是香雾部在南边的主管……

连日来,宫中都忙着送太妃出行的事,就有什么勾心斗角之事,动静也没大到能为外头所知。至于为牛家做的局,如今也就是按部就班地去做,四大家早都把自己摘­干­净了,此时反正随大流反应就对了。蕙娘也就忙着自己的家事,并不流露出多少激动盼望之情,可要说她心里没有忐忑、没有患得患失,那倒也是把她给看得太高了。好容易等到这天消息送来,海船到天津靠岸了,就是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她都坐不住了,太夫人、权夫人自然激动更甚,她们还抱了万一的希望,指望权仲白是消气了才回家的,自己就先回府了。——不过,权某人倒也没让人失望就是了,他的脾气,好像还和往常一样,回了京压根就没往府里来,而是直接进宫见皇帝去了。

当然,他本人就是搭军船上京的,去见见皇帝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只是出了宫以后,他居然真的就硬是没回府,也没搭理去接他的权府马车——人家压根就没从东门里出来,而是直接从西门出了,直奔香山而去,当晚,还真就歇在了冲粹园里。

这下,蕙娘没有办法了,只好自己动身去接他回来。权夫人还让她把两个儿子带去,蕙娘道,“先不用带,我到时见机行事吧。儿子留在这里,还有个拉他回府的缘由——只是这次过去,不知要几日能回来了。”

权仲白在权家,永远都是享受最特殊的待遇,为了不和他交锋,权夫人、太夫人都满口道,“你只管便宜行事。”就差没给写个保证书,表明自己永远都支持蕙娘做下的任何决定了。

蕙娘有几分好笑,亦有几分无奈,她也没耽误时间,第二日一大早就上车往冲粹园去了,一路车轻马快,还没过午,就已经到了冲粹园。

冲粹园还和从前一样,里外都是蕙娘自己的人马,她待底下人宽严并济,又时时派人回来监督,一有犯错立刻开革惩戒,因此虽说这一两年来,她很少回冲粹园居住。但园内制度依然十分齐整,蕙娘才下了车,便有人来报,言说权仲白在甲一号,又说桂皮在某处云云。

蕙娘这次过来,肯定是带了石英的,听说这话,她便笑着推了石英一把,石英也不和她客气,面上罕见地带了焦急,碎步就上了路。余下几个丫头,绿松先道,“我去厨下看着,让石墨给姑爷做几样贴心的小吃。”

得了她的暗示,众人俱都各指一事散开,蕙娘只好自己走到甲一号跟前,见门窗紧闭,内外俱无人声,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推门入屋,掀帘子进了东里间。

权仲白果然正在东里间内坐着——一别就是近两年时间,他要比从前黑了些,也瘦了些,除此之外,竟没有别的变化。只是气质更加洗练,那股水墨风流,仿佛业已深藏,一抬眼眸光如电,竟比从前要锋锐得多了。见到蕙娘,也丝毫未流露出诧异之­色­。

蕙娘就是再冷静,此时也不禁有几分心跳了,她再吸一口气,方才沉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这话问得好没来由,可权仲白半点都不诧异,他点了点头,“初步有了个结果,怎么办,还要和你商量。”

又站起身来,背着手稍走了几步,方问,“听说你去年回了一次东北……看来,你这里的势头,也还比较顺?”

“还可以。”蕙娘在炕边坐下了,她放松地叹了口气,“你听我慢慢和你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终于又回来了TVT

没有他的日子我也很不习惯啊……

今天国家又有灾难了,为雅安祈福……大家都没事吧?

234志同

“焦清蕙,你得到了国公位又如何?难道你以为,你能一世都把我摆布下去?”当权仲白说出这句话时,两人都明白,彼此间是大势已去,此后这一生中,纵是纠缠难免,但他对她,却已经是心灰意冷,再不会存在任何情分了。

而蕙娘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猛地下定决心,她甚至感到了几分自在:从前对权仲白,她始终都有些愧疚、有些心虚,好像处理不好他对她的感情,从今而后,他对她已经再不会有感情可言。而当不必再把感情算计在里头时,处理两人的关系,反而变得很容易。她对权仲白的看法,忽然间也就变得非常的清楚,她要比以前更明白权仲白这个人了。

权仲白虽然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但他这个人,天生重情,他对这个家族,始终是有很深的感情在。就算为了这个家,做了许多违心的事,多到他认为自己已经尽过了对这个家族的责任,但只看他依然留在京城,便可知道,理敌不过情,他口中说得再好听,心里也其实还是放不下。

知道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决定是下不了的?她在极度的心痛中,又感到了极度的解脱、极度的放松。当权仲白掉头不顾而去时,她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摆布你一世,我没这个野心。”她说,声若蚊蚋,“就让我再摆布你一次,如何?”

权仲白吃惊地望着她,他把手从她的掌握里抽出来,挑起一边眉毛,却并没有说话。

“把歪哥带走。”她轻声说。“带到冲粹园去,三天内,要是我没来找你,你就把他带到广州去,永远都别让他回京城来。”

这要求非常奇怪,她的表现也足够特别,即使在盛怒中,权仲白依然感到了不对,他望着她,口­唇­翕动了一下,蕙娘只是轻轻摇头。他虽紧皱了眉头,却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然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还是成功摆布了权仲白。他没有理由不听她的,歪哥年纪虽小,虽然不适合长途跋涉,但两个人心知肚明,权仲白没带他走的理由,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蕙娘。

他自己走无所谓,把歪哥带走,蕙娘是要和他拼命的。不论在呣子感情,还是切实利益的角度上来说,歪哥都不能离开京城、离开母亲身边。而权仲白又岂能放心歪哥完全在她身边成长?她让他把歪哥带去冲粹园,他是求之不得。

而这就给了蕙娘到冲粹园找他的借口,对权家长辈们来说,他们需要她推上这最后一下,把歪哥带回来,把权仲白推出去。而在蕙娘来说,她实在需要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地方。

立雪院?这个地方位于国公府腹心,她早没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了。再说,这种大梁横贯,下做隔间的建筑,根本就没有多少*可言。在这里和权仲白说话,她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冲粹园里外都是她的人不说,甲一号被她翻修过,东里间是彻底独立封闭的建筑,门窗一关,什么声音都传不出来,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放心和权仲白商议鸾台会的事。

说来真有几分讽刺,从前两人间还算有点感情的时候,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去信任权仲白——她真的很害怕,他为了自己的原则、大道,毅然向皇帝揭穿一切,让国公府给鸾台会陪葬。可现在两人间什么都没剩下了,她反而能够一横心,把命运交给权仲白去决定:凭什么就只有她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凭什么只能让她去承担这样的重担?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国公府没了就没了,连宜春号她都不要了。只要留得她和歪哥、乖哥的命在,回娘家就回娘家,看乔哥脸­色­就看乔哥脸­色­,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在冲粹园,她和权仲白,两人也是关在这甲一号东里间里,她把什么事都告诉权仲白了。当时,她所知还并不多,只能把良国公口中的那些名词一个又一个地吐露出来,鸾台会、族长、宗房、前朝、皇室、改姓、避难、内间……

这个水墨风流写意自在的神医,沉默着听她说完了全部内情,却并没有表现出蕙娘意料中的愤怒,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

“是吗,原来真是这样吗?”

以权仲白的天资、阅历,又岂能觑不出权家的蹊跷之处!

蕙娘忽然想到了他对婷娘的冷淡,想到了他对追查权季青下落的冷漠,想到了当年他因为追查火器受伤时的说辞——他说清楚了有这么一个组织存在,但从来也未很具体地提起过,他是如何­精­准地截到这批人马的。这一切忽然间好像都有了一个解释,她不能不屏住呼吸,急迫地问,“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猜到了五分吧,没有你知道得这么详尽、这么肯定……”权仲白的双眼黯淡了下来,他忽然摇了摇头,有几分难过地道,“我早就和你说过,我这一生都无意续弦,唉,你实在应该及早同我和离的。”

蕙娘忽然就明白了他上门拒亲的缘由——权仲白即使没有知道全部实情,但可能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他也许早就猜到了,权家是绝不会因为他的反对放弃提亲的。除非女方拒亲,否则,她难免要嫁进权家这个贼窝里。而他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尽自己的力量,让她在还没有泥足深陷之前,从浑水里趟出去……

“你早和我这样讲,我怎么还会嫁给你!”她忍不住说。

权仲白呵地笑了一声,终究是余怒未消,“对你,我还不够仁至义尽?难道还要我摆明了告诉你,我家恐怕涉嫌谋反,用全族的­性­命,来推拒一门亲事,免得你趟入浑水之中?换做是你,你会做这样的事?”

蕙娘虽觉有几分刺耳,但却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她只道,“好,这样说,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亲族的。”

权仲白的选择,终究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他始终还是­干­不出大义灭亲出卖家族的事——对她焦清蕙来说,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也就只是两个儿子而已。要保住他们的­性­命,终究也不太难。但对权仲白来讲,就算能保住两个儿子的­性­命,他的父亲、继母、兄弟、祖母……这些人的­性­命却是全无法顾及的,这么大的事,一旦闹出来那就只能是族诛,绝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他就是再心怀天下,能亲自把自己一家人,全都推上断头台吗?

“以前的事,也无需再计较了。”她告诉权仲白,“我知道,你曾想要说服我和你从国公府里出去,另外开府……若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但指望鸾台会就此放过我们两人,毕竟也太天真了,若真和他们所说的那样。这个局里,你是最重要的棋子,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放不开你的。”

而娶妻的权仲白,已经有了儿子,除非能把两个儿子一起带走,否则他就是走得再远,最终还不是要回来?想要一家人独立出去,大江南北地逍遥,他能放得下权家,蕙娘也放不下焦家,这条路,终于是走不通的。

“后来,你想要接过国公位,和鸾台会一刀两断……这想法也不能说有错,但你怕是未曾想到,鸾台会和族里的关系竟这样密切。”蕙娘问他,“现在真相大白,你觉得,你现在该怎么办?”

权仲白原来认识到了问题,只是没有认识到这问题有这么严重,在他心里,鸾台会是鸾台会,权族是权族,就算牵扯再深,也还是能够一刀两断的。以他未来国公的身份,办到这样的事,料应不难。他没想到的是,权族从血统上来说就存在根本问题,而国公府,也不过是权族的傀儡而已。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真相,也明白原来的这两条路,都再走不通了。

“该怎么办,现在是想不出来的。”蕙娘见他沉吟着久久不语,便主动回答,“现在局势未清,我们知道的终究还浅,要找到出路,只有先沉潜一段日子再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跟前,始终都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要我说,你现在应该借势南下,最好,是出国去走走。”

“你是说……”权仲白眼神一闪。

“万一事败,我们家人总要有个去处。”蕙娘断然道,“东北朝鲜日本一带,去不得了。隔海新大陆虽远,但鲁王却是你的仇人,也去不得。欧洲现在正在打仗,依然去不得。国内更待不得,这个退路,我想布置在南洋一带,那里海岛众多,因为海盗的关系,这些年居民纷纷往陆上退去。无人荒岛应该也不是没有。并且离大秦终究是比较近,方便我们的人手、银两慢慢转移。你这一次正好出去寻一处合适的隐秘海岛,把周边地理研究透了,定下一条安身立命的路子来。等你回来以后,我们再暗地里布置人手过去经营……狡兔三窟,没有这一条退路,我根本睡不着觉!”

权仲白稍事沉吟,便断然道。“好,言之成理,我听你的。”

这一年多以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南洋,没有离开南洋,也就没有离开宜春号的势力范围。当婷娘有孕的消息传到南洋的时候,权仲白也就知道,自己回京的时机到了。——也是为了隐秘起见,这一年多来,蕙娘从未和他互通过消息。她是真不知道权仲白找到据点没有,这种东西,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若没有这个运气,一年多的时间,很可能是毫无所获……

蕙娘心底清楚:权仲白肯定接受不了鸾台会谋国篡位的企图,不论最后上位的是权族族长,还是他权仲白的亲大伯,要他为了这个目的去毒害皇帝,这是他的原则绝不会允许的。而她也明白,权仲白深悉她的­性­子,狡兔死走狗烹,焦清蕙会做一个猎人,却绝不会为了猎人前后奔走,当他的狗腿子……毕竟是有了儿子了,两夫妻就算感情上已经决裂,在鸾台会跟前,却无需过多的言语,就已经结成了联盟。甚至再次相见时,也没有一点生疏和忐忑,而是立刻把握时间,交换起了这一年半间所得的种种信息。

“大岛我没有多看,吕宋有七千多个岛。其中荒岛不少。这些年海域不太平,有些小岛整座被西班牙人掠去了做基地,他们都再不敢靠近……”权仲白仔细地给蕙娘说明他挑选到的岛屿。“但这几年来,西班牙人被大秦海军打得丢盔卸甲,许多岛屿是人去岛空,只留了房屋,连一个人都没了。当地土人却不知道,被火铳打寒了胆,还不敢回去。我挑了一个不大不小、僻处海疆深处,物产、淡水都比较丰富,易守难攻的空岛。那附近鱼群不多,土人不会和我们抢的……位置也不险要,西班牙人亦不会当真。我想,第一批先过去约一百人,带上足够的火器,就算西班牙人回来了,又或者是土著人要登岛,都能守得住的。此后再徐徐搬迁人过去,只要有一千人,这个岛就绝能守住了。”

不要小看这个远在千里之外,虚无缥缈的荒岛,有了它的存在,蕙娘心里立刻就踏实得多了——若不然,将来若事败族灭,就算逃得了­性­命,这天下之大,却又到何处藏身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还在大秦地界里,凭权家犯的罪,朝廷真是要拿细箩筛来筛他们的!

“好。”她重重地说。“未算胜、先算败,有了这条退路,便可图谋进取了。”

权仲白也是把她这一年半之间所有事情,都了解了一遍,甚至连焦勋的存在,蕙娘都没瞒着他。听蕙娘这么说,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方道,“三千兵,十八凤主,四大部……要图谋进取,这条路很险啊。”

蕙娘微微一笑,并未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也是淡然一笑,他双手一背,忽然间,又有了些放达开阔的魏晋风度。

“要图谋进取,也该明白,进取的终点在哪里。”他说。“一年半以前,你我二人只匆匆定了沉潜的调子,一应细节均为商讨。现在局面已经大致清楚了,焦氏请你告诉我,在你心中,国公府最后最理想的结局,该是怎样。”

蕙娘毫不犹豫,便做了回答,权仲白思忖片刻,忽地忍俊不禁,他说。“想不到我们两人,竟然还有志同的一天。”

只提志同,没有道合,自然是因为权仲白和她焦清蕙奉行的,本来就不是同一种大道。蕙娘望了权仲白一眼,见他眼神清明冷淡,虽有往昔她求之不得的锋锐,但却再无丝毫情意。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方道,“为达成我们的目标,我准备了一条怎样的道路,你想知道吗?”

权仲白收敛了­唇­边淡淡的笑意,眉宇间竟浮现少许肃杀之意,他朗声道,“权某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这一章改了很多次。

其中有一些做了简略交代的事,日后会再详细说明的,不要着急哈XD

不过大家说我是洗白权二这就错了,这是一开始就定的框架,没有洗白过XD

235天伦

要在重重阻碍中,布置出一条合适二房行走的路,谈何容易?蕙娘虽有一个初步想法,但也要和权仲白仔细商量、反复推敲,待商议告一段落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功夫。

虽说两人在屋内说话,下人们不敢打扰,但一天没有吃饭也有点说不过去。两人便暂不提此事,而是开了门让人把饭送到莲子满边上去吃,蕙娘对权仲白道,“也算是给你接风了。”

一年多不见,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只是这一句,蕙娘便又想起来一事,见众人都退到远处,独留两人坐在河边,她便抬起壶来,给权仲白倒了一杯酒,一边问道。“你进宫以后,皇上也没问起你沿途的见闻?”

权仲白曾侧面答应皇上提出的邀约,愿为他追查神秘组织的下落,他也正是用这个借口离京的。当然,鸾台会的底细,他临走前心知肚明,这一次出差也有点假公济私的意思。但对皇上他不能不有所交代,这一次权神医出海,对一般人是说游历见识,在皇上那里,他是出去查鲁王,查神秘组织的。也所以他一在广州露面,皇上就派了一艘专船把他运送回京,一回京就立刻召见。——看来,随着身子的衰弱,皇帝对于四边的稳固,也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他现在哪有心思说这种事。”权仲白道。“我当然也不怕他问,但他只问得我在南洋明察暗访了许久,都没发觉那组织的踪迹,便不多说了。反而告诉我,现在两广的一座矿山,好像有所发现。只是敌人狡诈,燕云卫才有进展,矿洞便被炸毁了。封子绣恼怒非常,已经亲自到当地去督办此案。”

正因为权仲白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在听说这番话的时候,反应也是最自然的,皇上就是再多疑,恐怕也疑不到权家身上。蕙娘点了点头,又问得权仲白对皇上交代的一些事情经过:对家里人,他们也要维持另一个说辞,那就是权仲白本人是南下游玩去了。从南洋一路走到了印度,差些快到极炎热的非洲了,这才又回大秦来——这也是比较合理的时间安排,不然,才走一年多,就是当时去了英吉利的那艘船都还没有回来呢。

提到皇上,蕙娘免不得问道,“这一回进宫,他让你给他扶脉了没有?”

权仲白淡淡地道,“让我给他相了相气­色­,问我他气­色­如何,我说瞧着不错,这便是了。他现在已经有大夫了,我何必还要去凑这个热闹。”

像皇上这样得了肺痨的病人,只要保养的好,头几年病情也不会太严重的。让谁来治反正都是这个结果,权仲白就是再神奇,也不能把他治好。——再说,现在婷娘有孕,权仲白态度冷淡一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蕙娘点头道,“我看这就很好,你本来也回来得早了一点,我看云管事的意思,还巴不得你在广州多呆一段时间,等孩子落地了再回来的。”

“没想到她亦算是有几分本事。”权仲白也有点感慨,“我还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皇上的宠爱……”

两夫妻都是有城府的人,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在人前如何表现,那是另一回事。虽说两人如今关系已经十分尴尬,但在下人跟前,不论是蕙娘还是权仲白表现得都比较自然。权仲白的神­色­还有几分僵硬,但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是生气了才跑出去的……

“她有本事,是我们的福音。”蕙娘道,“不然,岂非要闹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了?”

她只点了一句,便道,“不过,你短期内还是维持不闻不问的态度要好些,我看,你索­性­就在冲粹园住一阵子吧。这样,我和儿子们也能时常过来。”

权仲白和她一见面就商议起了正事,直到此刻两人才提起歪哥、乖哥,他眼中登时­射­.出了关心之­色­,难得带了一丝轻责,“你应该把他们俩也带过来的!”

“孩子过来了,人多口杂,很多事难免露了形迹。”蕙娘道,“我已想好了,一会吃过饭就打发人回去接,明日接来了,一道在园子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再一块回府里去。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先回府一趟给爹娘请个安也好。”

提到良国公和权夫人,权仲白不禁露出复杂神­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见了爹我会怎么说。”

他这一生,始终是太重情了一点。虽说对蛛丝马迹已经有所怀疑,但竟不能抽丝剥茧去发现真正的秘密,反而是只想着分家出去遨游四海,不能不说这其中没点逃避的意思。蕙娘心里也是隐隐绰绰有种感觉:权仲白也不是无法去面对良国公府的这个最大秘密,他是无法去面对自己的生活、甚至是生命,都是良国公计划的一部分这个事实……生母早逝,他对家人的感情还是比较深厚的。良国公也许能把谋算和感情分开处理,但对权仲白来说,当他的感情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以后,他便很难忍受同对方继续若无其事地相处下去,甚至仅仅只是维持一种利益上的联系,也令他感到十分难受。

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让他来处理自己的情绪了,现在他仍不愿和家人见面,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弱点,也是权仲白不适合争名夺利的重要证据。他实在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这种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环境,的确是违背了他的本­性­。

蕙娘心里,忽然兴起了一阵淡淡的后悔:就算一开始她还不够了解权仲白,在权伯红夫­妇­下药害她东窗事发后,她也应该从权仲白的表现中,觑出他的真正­性­格。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人就是这样,连良国公等人尚且都不能改,她焦清蕙有什么惊天的能耐,还能把他的­性­子硬生生地扭过来么?

当时的自己,的确是钻了牛角尖,越走越偏了,如能早些心平气和,同他好好商议,两人间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总是要面对的,多大的人了,又何必如此伤春悲秋。”心中虽有感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她道。“你最好是先对着镜子练练眼神,免得见了亲人,心情激荡之下又露出破绽,家里人虽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还是故作不知比较好,这件事,我们刚才也是推敲过的。”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也收敛了神­色­,他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放心吧,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被逼着去做违心的事了。”

“我可没有逼你。”蕙娘不禁跟了一句。她本想说:日后你可别又把责任给推到我头上来,责怪我把你推上了这条路。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现在已经不是可以意气用事,和权仲白闹脾气的时候了。两人之间,也不再存在蛮不讲理的空间。她的确曾对权仲白不住,哄着他去做些违心的事,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人家说的本来也没什么错。

权仲白也没留意到她的结巴,他摇了摇头,自然地道,“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鲁王……”

他也是知道焦勋在新大陆的那番经历的,此时提到鲁王,不免道,“其实说来说去,他还是忘不了大秦。要□炮,欧洲就没有军火贩子了吗,走法国人的路子,要多少枪炮都能给运来。一定要派人会大秦来打通航路,嘿……”

这个迷失在海外的天潢贵胄,也许在若­干­年后,真会为大秦带来什么变数,但起码在现在,他还是蕙娘和权仲白手中的一枚筹码。他们就算明知其对大秦怀抱着野心,也不能不放纵他在海外继续发展,对于蕙娘而言,她又不读书做官,也没什么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思想,上一任天下之主,对他们焦家的亏欠可不轻。但对权仲白来说,难免有些饮鸩止渴之叹,他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方续道,“不提这个了,儿子们这一年多来,可都还平安吧。”

蕙娘顿时把两人间那淡而坚固的隔阂给抛开了,她道,“哦!我正想问你,乖哥前阵子出了水痘。症状还轻,几日便好了,人也只是低烧。常来我们家的欧阳大夫说这是好事,否则若是高烧,孩子吃苦就大了。可我又听有人说,这豆子没有完全发开,以后恐怕还会再出,这样断断续续的能一直出到十多岁,可有这事没有?还有,歪哥太贪玩了!前儿在家里一跤栽倒,面上蹭了老大一块油皮,还有些擦伤很深呢,我怕破了相,那就不好看了……”

权仲白一听说儿子受伤了,站起身便道,“唉,走得太仓促了。前头库房里收了我自己制的药膏,用云南白药配出来的,再深的伤口都能止血——我这就去找出来!”

蕙娘本还要让他去看看焦阁老和四太太的,没想到权仲白走得这么快,连喊都喊不回来,她索­性­也就不喊了,直接回去甲一号,重新验算账本去了。

冲粹园和立雪院比,无异要安全、*得多了,尤其是甲一号,更是蕙娘比较能放心的据点之一。上一次在这里运算,她心里还有些疑窦未解,这一次得了机会,便想要再研究一下账本,看看能否释疑。

这一研究,就研究到了半夜三更,这一夜两人是分房而睡。第二日早上蕙娘起来时,权仲白已经亲自进城去接儿子了。

他虽然不喜矫揉造作,但演技其实也的确不差。蕙娘自己就根本没想到权仲白已经暗地里打听出了那么多密事,甚至早就影影绰绰地对权家在这件事中充当的角­色­有了猜测。她还是他的枕边人呢,他都能把口风给守住,在良国公跟前,只要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应该是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的。——至于在权世赟面前,她就更不担心了,权仲白对他又毫无感情,要是连他都骗不过,两个人还是趁早打包,逃回海外去吧。

果然,这一次会面应当也是比较顺利的,没有闹出什么波折。到了午后天­色­将暮时分,权仲白一手抱了一个,已经跨进了甲一号的大门。不论是乖哥还是歪哥,均都笑容满面,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撒手。歪哥仰仗自己的力气,硬是把弟弟挤到角落,两个小子明争暗斗个不休,看了十分惹人发笑。

歪哥也就罢了,毕竟权仲白走时他也两岁多了,终究是记得父亲了。可乖哥在权仲白走时才刚四个多月,居然一点都不认生,叫人看了,如何能不感慨?父子天­性­,这份血缘中的联系,终究不是时空分离所能抹杀的。

在儿子跟前,两人自然就更不会暴露自己的矛盾了,蕙娘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就要接过一个来,偏偏两个孩子都要父亲抱,对她的热情并不赏脸。因乖哥还小,蕙娘便放过他,只是强行把歪哥抱过来,怒道,“见了爹你就不要娘了吗?”

歪哥瞅了母亲一眼,倒是满识时务的,靠过来道,“我要娘——”

一边说,一边和他爹眉目传情地打眼­色­,蕙娘道,“你们在打什么眉眼官司呢,当着我的面,还玩这一套。”

歪哥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跨在母亲腰际,把脸埋到她脖子上,倒是难得地孩子气了一把——他现在年纪大了,一般已不让仆从们抱他。

“我说一会带他们到我的药房里去玩玩。”权仲白说,“正好也给他上个药——对了,我给乖哥扶过脉了,确实是毒气未尽,我已开了方子,最近天热,正好给他洗药浴,洗上一夏天再看看吧。”

乖哥缩了一下,显然对药字心存恐惧,但在父母和兄长的注视下,小脸儿抽了抽,到底还是什么话没说,便乖巧地含住拇指,望向了远方……

一家人久别重逢,单单是歪哥就和父亲有无数的话要说,当晚到就寝时分,还缠在父亲身边啾啾不休,蕙娘被他烦得不行,索­性­道,“你吵死了,今晚让你爹陪你睡吧,我去书房睡。”

才要出去,歪哥又扑过来,小孩子脸一垮,上头的伤痕便越发明显了,“不嘛——我要和娘一起睡。”

蕙娘道,“你是大孩子了,娘不能带你睡啦。”

歪哥从来很少哭的,就是假哭起来也不逼真,蕙娘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但他脸一皱,权仲白就投降了,过来抱起他道,“那就让你娘陪你睡,爹去睡书房。”

歪哥却还不满,他终于把自己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从前我都是睡在爹娘中间的!”

原来这孩子是想到了以前自己偶然赖在父母怀里过夜的事儿……蕙娘和权仲白对望一眼,均觉尴尬,蕙娘道,“你如今比以前大多少,床却还是那样宽阔,你不觉得挤、热吗?”

歪哥摇了摇头,执拗起来,“不觉得!”

蕙娘和权仲白又提出了几个替代方案,均为歪哥否决,两个大人又着实不忍心训斥孩子,只好相对沉默。正在为难间,蕙娘眼角余光,忽然扫见歪哥先看了看自己的神­色­,又望了权仲白一眼,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有几分狡狯和试探地嘟起嘴来,也陷入了沉思中。

这孩子——知子莫若母,她顿时明白了过来,却是好气又好笑:好一个权宝印,多大的年纪,居然已经学会‘使心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这一章想了一下还是把歪哥一段放出来XD

这孩子,不知不觉也长到这个地步了……

236做戏

五岁多的年纪,正是孩子真正懂得人事,和人世间建立起联系的时候。歪哥本来早慧,因为调皮又不愿受罚,从小就不知琢磨了多少威逼利诱欺上瞒下的法子,联合周围诸丫头,要把自己惹下的祸事瞒着廖养娘和蕙娘。他对当年权仲白离家出走的事既有印象,大人们言谈间也未必防备着他这个孩子,歪哥知道父母现在关系紧张尴尬,也并不稀奇。

一般的孩子,总不喜欢父母拌嘴,这样撒娇发痴地充当和事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歪哥这不是出自本能地要维系父母的感情,他是在用这一招,来试探自己和权仲白的关系,恢复到哪个程度了……虽说他本人未必有太仔细地考虑,但才五岁多的孩子,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很难得了。

这世上早慧的孩子当然有,杨七娘就是出名的早慧儿,据说七八岁时,表现得已经很像是个大人了。初唐王勃,也是六岁而解文,九岁已是当地极为出名的神童。歪哥因为父母长辈对他比较放纵,现在不过是认了几千个字在肚子里,又学了些浅近的童蒙书籍。连《论语》都还没开始学,更别说其余经史了,在做学问上,相较蕙娘当年的表现都有所不及。他主要的­精­力,全放在了淘气上,对功课也不过是应付而已。蕙娘也就把他当作一个寻常聪颖些的顽童来看待,顶多因是自己儿子,对他的天资还是有些信心的,想着再大几岁,便严加管束让他全心上学。——却没想到,这孩子心明眼亮,一年多了,心里始终都装着事,在自己跟前,却是那样若无其事……

权仲白离开儿子一年多了,对两个孩子,都有点愧疚。再加上他走的时候,歪哥年纪还小,都还没有淘起来,他还没习惯管教、呵斥孩子,听见歪哥这么一说,虽然眉头大皱,却又有些不忍拒绝,一时倒多添了几分尴尬。蕙娘看了他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为让孩子放心,他是不介意和她同榻而眠的,但这话,他这个做男人的却不好主动出口。只要她也略作表示,两人多半就又能睡回一张床上了。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都是敏感的,歪哥又哪里看不出来父亲的动摇,他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多少有几分得意地将火力转向了蕙娘,“娘,我要和你一起睡——”

蕙娘思忖片刻,便弯下腰去,将他一把抱起来,道,“爹和娘你选一个吧,想你爹了便和他一道睡也好。现在你是大孩子了,真不能再和爹娘睡在一处啦。”

她语气严肃,歪哥一听就知道没有转圜余地,他脸一垮,却不敢哭,只好怏怏地道,“那我要和爹睡!”

蕙娘将他的几丝鬓发别到脑后,又道,“嗯,知道你想让爹娘睡在一起,你是怕爹娘还在吵架吧。傻孩子,怎么就不直接问呢?爹娘现在已经和好了。”

小孩嘴漏,权仲白远走的真相肯定不能告诉他知道,蕙娘也只好这么来安慰儿子了。歪哥将信将疑,扫了爹娘一眼,蕙娘便抱着他投入权仲白怀里,笑道,“你看,是不是已经和好了?嗯?”

权仲白和她,此时已有十分默契,果然搂住了她,笑道,“真是傻小子,瞎想什么呢。爹去南边,是去办事,你以为是被你娘气走的吗?”

歪哥到底年纪小,虽然还是有几分狐疑,但被父母联手一骗,已经信了九成。他却还有些不服气,嗫嚅着道,“可……可他们都说……”

“你爹办的事可是机密。”蕙娘道,“你也别往外说,知道了?在外人家怎么说,你都听着好了,只要是我和你爹的事,你想知道的,就直接来问,不要瞎猜。”

她的语气严肃起来,盯着儿子道,“你明知你爹疼你,不愿令你失望,便这样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来,要迫他就范,是不是?”

歪哥的盘算,被母亲一语揭破——尤其又是在父亲跟前,他小孩子面皮薄,当下便面红似血,垂下头不肯和蕙娘对视。权仲白不满地瞪了蕙娘一眼,搂着她的手略用力了几分,蕙娘亦不甘示弱,见他要说话,忙将手伸到权仲白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方才续道,“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将来你要在这世上立足,这些东西,都是要学的。娘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但这种心机,是对外人用的,你爹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你大可直接问、直接说,难道他还会吼你、凶你么?”

比起她来,权仲白自然是个慈父了,蕙娘住了口,见歪哥小小的头轻轻地晃了一下,方道,“所以在爹娘跟前,你能直接开口的,就不要用这样的办法。你爹最不喜欢被人摆布,你这样被他看破了,是会伤他的心的,知道了么?”

权仲白听她这样说话,搂着她的手臂不由一僵,过了一会,才又慢慢恢复自然。

“我也不喜欢被人摆布,”歪哥不知如何,竟一下恼起来,挣扎着就要下地,他年纪大了,蕙娘竟抱不住,不留神被他滑下地去,歪哥连头都不回,便奔出了屋子。权仲白欲追上去,蕙娘捉住他的胳膊,道,“别追了,你越追他越娇。明天起来知道我们歇在一屋里,保准就好了。”

权仲白有点心疼,但好在他估计也是自觉自己离开久了,不便一回来就破坏蕙娘对儿子的教育,只好讪然坐回来道,“那今晚你睡床吧,我在竹床上歇也是一样的。”

天气暑热,睡哪里的确也都无所谓,等到天冷了,国公府里也还有炕呢。蕙娘道,“好啊,其实多的是夫妻分床而眠的,你又时常在外头忙得晚。就是分开睡,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时不时你进我屋里过一夜也就是了。”

权仲白长出一口气,摇头道,“在园子里自然无所谓,回了府,再看吧……”

他始终是心系歪哥,一边说,一边已往厢房张望了几次,又和蕙娘商量,“周先生那边,我不想再让歪哥和他学医了。这孩子将来考科举的可能­性­亦是不大,但他不能没有特长,没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现在既然聪明懂事了许多,是否也该对他的将来,做些部署了。”

蕙娘道,“以后我的宜春号,肯定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当然不能不知人事,我想,现在居然都已经会玩手段了,日后便让他读书明理之余,也多跟在我身边,见识些人情世故吧。也免得养在深闺,养出个废物来。”

权仲白想得一想,也道,“如此也好,以后我出门时,也能把他带在身边。孩子就这么两个了,更要好生教养。”

他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蕙娘立刻想到了权家规矩:权仲白出门时还罢了,他一回来,国公府肯定要指望自己再生养两个……

这等烦心事,也只有事到临头再见招拆招了,她叹了口气,忽然有几分意兴阑珊,也不搭理权仲白,便自己起身去书房验算。到了三更,自上床睡了。第二天起来,先把权仲白睡的竹床收拾了一番,方才叫人进来服侍洗漱。果然,才吃过早饭,歪哥就兴冲冲进来请安,昨天的不快,全抛到脑后去了。一见母亲就扑到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了好一会娇,惹得乖哥眼热了,方才去缠权仲白。

乖哥这孩子,也是粘哥哥,什么东西都要和哥哥抢一抢。歪哥在母亲这里,他就要母亲,歪哥去父亲那里了,他就从蕙娘怀里扭着要过去权仲白那边。权仲白起身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前院药房时,还能听见两兄弟争论不休,都在争抢父亲的注意力。

男主人回到京城以后,国公府的感触如何蕙娘不知道,但她自身的待遇倒的确是不一样了。——权仲白本人若不是神医也就罢了,即使是神医,若回来时皇上稍微怠慢一点,倒也罢了。偏偏他不但是神医,而且还是个宠幸依旧,受到皇帝种种特别垂青的神医,那么自然而然,有许多人家,在他回到京城以后,便又看出来了权家的好处。

现在吴兴嘉本人在京城居住,她和蕙娘的恩怨,众所周知。许多贵­妇­人间的小聚,请了她那就不请蕙娘,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因此除了亲朋好友家有红白喜事这样的大应酬,有些小应酬蕙娘就很少受到邀请。可现在,她从前的那些所谓手帕交,现在仿佛都想到了还有她这么一个‘姐妹’,帖子是直接送到了冲粹园中来。

蕙娘头几天还都给推了,只说要专心陪丈夫。后来国公府倒是传了话来,令她也不要太脱节了,还是尽快把权仲白劝回国公府居住。横竖鸾台会的军火帐,她已经验算了两遍,在现有的资源下做到了最好。两个孩子在冲粹园内也玩了有小半个月——现在乖哥倒是真粘爹了,他爹又好又和气,比娘温和多了,两个孩子在蕙娘跟前都闹不起来脾气,倒是在权仲白面前,娇得不得了。若非有养娘盯着,简直都要有几分无理取闹了。

蕙娘也不想把孩子们给宠坏玩野了——因权仲白离京一年多,许多病人都另择了去处,现在消息还没传开,都没来冲粹园求诊。他现在多得是时间和孩子相处,她倒想给他找点事做,因便和他商量,“出来也好久了,我看你是时候消气了吧。”

他俩现在,对于京城外界来说,是小别胜新婚,正在冲粹园里消闲小住避暑,对国公府诸长辈来说,权仲白是还在生蕙娘的气,也在生府里的气——至于这个气有什么好生的,反正只要他愿意,无穷无尽那都有事情和府里生气的。比如婷娘最近怀孕了,对权仲白来说就是个很充足的发怒理由。至于家里莫名其妙掺和到对付牛家的事里去——他不发火,恐怕长辈们还要生疑呢。正是因为气得不行,所以才要住到冲粹园来。只要权仲白不消气,理论上来说一家人是能在冲粹园住到地老天荒的。

只是住在冲粹园,毕竟应酬不便,很多事办起来也不方便,权仲白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道,“回去,回去吧,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的确,他一回来,许家、孙家和桂家要同权家联系,顿时就方便了不少。反正谁家还能缺个病号?这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事,压根就不怕别人动疑的……权仲白在冲粹园一住就是这么久,三家人只怕都早有些着急了。好容易现在四家合作,在台面下瞒着皇上搞小动作,恐怕是都想着借机从权仲白身上挖点消息,问问皇上的病情。还有许太妃那里,恐怕也要为安王再使把力气,这都是非权仲白出面不能解决的事,他不回京城那怎么行?

离开冲粹园,一家三个男丁都有点不舍,连乖哥都在蕙娘腿上说国公府的坏话,“小、热!不回去!”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着歪哥,仿佛在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蕙娘垂下眸子扫了两个儿子一眼,淡淡道,“不回去,就让养娘带着你留下来,爹娘和哥哥先回去。”

一句话就把乖哥说得偃旗息鼓,安份吃手指头去了。歪哥盘膝坐在窗边,望着父母,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权仲白把乖哥抱到自己怀里,侧身在蕙娘耳边低声道,“这小子又在打鬼主意。”

天气本来就热,他一道热气吹拂上来,虽是无意,可也吹得蕙娘耳廓一阵湿痒,她强忍着甩头的冲动,也伏在权仲白耳边道,“和我们无关,他是不想回去上课!”

权仲白恍然大悟,呵呵笑了两声,便不再留意儿子,打开窗让山风吹来,稍解暑热,一家人在车上摇摇摆摆的,慢慢地回了京城。

回到国公府,自然又要花费时间安顿下来。因权仲白出门许久,先一回京,立刻就住在冲粹园里,着实低调。有些心腹手下都没有过冲粹园拜见,如今他既回来了,要见的人颇为不少。到了晚上,也不知谁家消息那样灵通,已经给权仲白送了信,请他过去扶脉。

但这都还不是最心急要见他的人——第二天一大早,权仲白才刚起身呢,两个太监又被皇上派了过来,这一回还让他拎了药箱,说是,“从今往后,给陛下扶脉开方的差事,又要交回到神医手上了。”

皇帝对权仲白的信任,的确是非常难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篇也算是亲情放松了,让两个小的出来和爹亲昵一下XDD

歪哥长大后,说不定比他爹娘都­精­……

237释然

皇上来找,权仲白就是要回绝也得和他自己说。对着太监摆架子那就有点太孟浪了。权仲白也没和良国公夫妻交代,自己就骑了马,跟着这几个小太监进宫去了——这次回来,因对付牛家的事,光是头回见面,权仲白就差点没指着良国公的鼻子骂了,因此权家几个长辈都很回避见他。再加上在长辈们心中,蕙娘现在也在小心翼翼的考察期内,因此可说权仲白这头野马,在这段时间内又回到了没有笼嘴、为所欲为的状态中,很多时候,享有的自由要比从前还多了一点。

这是在家里,在皇上跟前呢,他因为出门一年多,几次险死还生,差点就没回来了。皇帝对他,也有一种慰劳、拉拢的心态,毕竟别人给他办事,都有功名利禄可得,可权仲白当时只答应为他查案,却没有接受皇上提出的好处。给爵位不要,给钱人家不稀罕,也只有给点面子,才算是有来有往了。要不然,太医院几个医正同南北杏林七八个名医,为皇上用药开方,病情呵护得也不差,为什么权仲白一回来,就又要把这差事给交回到他手上?

权仲白见到天颜时,便埋怨他道,“您这也是太客气了,我就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那十多名良医,已给你斟酌用药快两年了,对你的病程要比我了解得更仔细。忽然换了手,恐怕对你的病情是有影响的。”

纸包不住火,虽说里里外外都讳莫如深,但皇上得了肺痨的消息,在这一年多里终于也慢慢地传了开去。虽说还是影影绰绰,没上官方——也就是没登上太医院的谱录,但实际上权力圈子顶端的几个大臣,都已经得知此事。痨病会过人,那也是有点见识的人都晓得的常识,痨病是绝症,这也是人尽皆知之事。——也是因此,虽说牛家在军界、后宫都掀起了一些动乱,但前朝弹劾他们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形成大的声浪。毕竟国君有疾,应早立储君,无嫡立长,在太子不能复立的情况下,皇次子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皇上抬举牛家,压一压其余几家强势的门阀,文臣们还是可以谅解的。

也是因为消息终于传了开来,皇上终于能获得比较平静的生活了。这体弱的人就容易染上肺痨,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而从太后开始,太妃、牛贵妃、牛贤嫔,甚至是杨宁妃等人,谁也不能说自己的身体就健壮得很了。就是他们手底下的太监宫人,也没有谁愿意和皇上身边的人套近乎,这染什么也不能染病不是?就是再得宠信,一旦染了肺痨,那也只能被送出宫去。这一点,是主子们无法改变,也无意改变的。毕竟她们自己,也都还想长命百岁呢。

因此这小半年来,不止是皇上,连长安宫里的服侍人也都得了清静,除非他们有话传到后宫去,不然,后宫里的太监宫女,谁都不敢和他们多加接触。后宫中就是再风起云涌,长安宫里,却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清静悠闲。就连每日入值的阁老们,在皇上跟前也没有那样唠叨多话了,谁都想尽快把事情办完了就走。从前拿捏皇帝的一些手段,现在都使不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虽说得了痨病,但皇上的­精­神头却渐渐作养得健壮了起来。权仲白上回进宫也给他扶过脉了,病程进展堪称理想,虽不能完全治愈,但起码元气渐渐充足,在和痨病的较量过程中,还不至于太快就败下阵来。

“你不用和我客气了,我知道你的顾虑。”皇上微笑着说,“权美人有了身孕,你是顾虑这个吧。——不要多想了,若是别人,权美人入宫以后,我都不会让他扶脉了。可你权子殷却是例外,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权仲白不禁欲言又止,皇上见他犹豫,又道,“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太医院那些老医油子的风格,现在人多了,越发是小心翼翼,根本就不敢拿脉开方。要不是有你留下的几个方子,几条策略,恐怕我的病情也早被耽误了。”

身为同行,权仲白也能理解这些医生的难处。他的名声为什么这样地大,其实和他强势的出身也是大有关系。一般的医生在达官贵人跟前,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用药一味求稳?就是再能妙手回春,有华佗在前,谁敢直言不讳?倒是权仲白本身就是权贵中的权贵,自不怕病人家属生事。他用药大胆,又有真才实学,少年成名到后来几乎有点被神化,也就是一步一步理所当然的事了。好比皇上这个病,一般医生开方都有党参一味来补益元气,权仲白给他开的方子,最开始一帖里党参能开到七钱,一般医生如何就这么大胆了?可若降到三钱、四钱,就难以遏制住病势,耽误了病情。就有可能把可以治愈的小病,缠绵成了病根难去的大病。

也正是因此,临去广州之前,他非但为皇上留了几道药方,而且还给他留了保养身体控制传染的几条建议。只是权仲白回京以后,因婷娘有孕,皇帝不提他也就不问,现在皇帝说起来了,权仲白方问,“哦,这都一年多了,还在用原来的方子增量减量?”

“有你的方子在前,他们还多花什么心思?”皇上有几分讥讽地道,“谁要提出一味新药,彼此还要辩证良久,生怕朕吃了不好,他们有难……嘿,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信不过他们。现在那个组织的事,燕云卫已经查出几分眉目来了。你就不必再外出涉险,只在我身边给我扶脉是正经。以后要出去,也不能一走就是这么久了……从前还不觉得,现在有了病,便离不开医生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也就不再矫情。他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皇上的脸­色­,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给他扶了脉,问了些起居房事诸事,方道,“回去我看了医案,给你换几味药吧。再好的药也不能常吃,常吃就不效验了。还有你身边服侍人还和我说的一样,必须拣元气充足健壮的青年男女,分做几拨分开居住,定期轮换服侍。——这一年多来,宫里还传出有谁得了肺痨没有?”

“却没有,”皇上有几分欣慰,“我依足你的话,每见一人,必定隔了半月再召他进来。妃嫔和子女们都还安好。”

多年出入大内,权仲白多少也是有些关系的,他已知道皇上压根就没有见过刚出生的那些皇子、皇女,皇次子、皇三子现在也是每隔半月见上一次,因怕小孩子体弱,都是隔远了说几句话便让他们退出去。倒是牛贤嫔和杨宁妃过来的次数稍微频繁一点,牛贤嫔有妊期间,还时常见驾,所幸她身体好,倒是没什么事。

封子绣这一年多来,的确也很少在京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督办‘神秘组织’一案……

“听说今番选秀,选了一些体健的良家女入宫。”他抛开心头一点感慨,“皇四子、皇五子我没有见到,但您心中有数,次子、三子都有些不足的。您现在元气难免虚弱,为诞育健壮的子嗣,还是应该多亲近元气充足的母体,这样也保险一些。”

“这两个孩子倒也罢了,听说皇五子身体孱弱一些,皇四子倒很健壮,只是两个女娃,没有序齿就夭折了。”皇帝面上掠过一丝­阴­霾,“我体弱,她们母亲也弱……”

孩子夭折,本来就是极为常见的事,有的农家生三四个才能养下一个的也不稀奇。尤其父亲这边还有肺痨,母亲元气若也不充足,孩子先天不足,就是养大了也经常孱弱痴傻。事实上就是皇次子、皇三子,都不能说非常健壮,养到十多岁一病没了的话,权仲白都不会很吃惊。他颔首道,“多子多福嘛,还是多做些准备为上。”

因又道,“太妃为安王求师,我预备设词回绝,但这事应该让您知道。”

皇上­唇­边逸出一线略带讽刺的笑意,他安静地道,“其实太妃也和我提过这事了,她也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只是害怕一离开宫廷,朕就无人护持了……子殷你不答应,多半也要设法转介绍你的师兄给安王为师,其实结果都差不多,看你自己意思吧。”

权仲白会说这话,自然是提点皇上,皇嗣还是越多越好,免得各地藩王见天子体弱,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至于许太妃向他求师的事,如果用意正大光明,自然也无需避人耳目,如果是为安王日后做点铺垫,那权仲白更无需去配合这样的异想天开,所以一得到机会,他就向皇上捅出。没想到皇上几句话,就把太妃的另一重用意给揭了出来:太妃不愧是太妃,临走前,还要给牛家添个堵,离间一下皇上和太后、牛贵妃之间的感情,顺带,又表了表自己对皇上的一片回护之意……

若是再深想一层,为何这么担心皇上了,还要离京去山西呢?那自然是牛家气焰太甚,逼得太妃在宫里存身不住了这才走的。皇上若对太妃的关怀,起了感动和愧疚,难免对太后就有些微词了。

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道,“我说,太妃怎么——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少个麻烦,便让师兄多个弟子也是好的。”

太妃的用心,也许瞒过了皇上,也许没有。天子的机心,不是这么容易看破的,皇上并未多提此事,反而拉开话题,和权仲白聊了些海外的见闻。

权仲白对皇上的说法,是他一路追到南洋,都没有抓住这神秘组织的线索。这一年多的辛苦,最后几乎是一无所获,倒是有些意外之喜。皇上倒是很重视这番话,上回因时间有限没能细问,这一次一说起海外的事,便问他,“这意外之喜是什么意思?你听说过鲁王的风声没有?”

现在西洋各地都有生产火器,若说罗春的火器,是神秘组织从海外贩回走私过去的,皇上心里也能好受一点。毕竟这比他眼皮底下就有一批军火私作坊要更能令人接受,而且这也和鲁王联系上了——很多事就是这样,怕的不是答案有多可怕,而是找不到一个答案。

权仲白当时提起那句话,就是为了给日后重提此事做个引子。这句话的后续,可大可小可细可粗,当时他只是埋个伏笔,如今已和蕙娘商量出了一个理想的答案,听皇帝问起,便道,“说句大实话,当年天下未定时,我为什么力主向您靠拢。除了您自己的好处以外,还有一桩缘由,那就是那一位的行事,实在是过分荒唐了。”

他旧事重提,顿时激起皇上注意,那双略有几分黯淡的眸子,顿时亮若岩电,投注到了权仲白身上,权仲白只做不见,继续说,“我曾因缘际会,翻阅过那一位的一些卷宗,见到了一些言语,当时没觉得什么,但事后回想,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皇上沉声道,“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见到了什么,现在当可还能回忆得起来吧?”

权仲白随手就写给他看,‘十二月初九,密云车家沟,大店发争执,死三人,火拼中货失半成,马死四匹。后折价二成,以金结算。’

皇上见此,方才恍然大悟,不免责怪权仲白,“这么简单一件事,你何不早说呢?”

权仲白微笑道,“无凭无据,我拿什么说呢?要不是已经查到这一步,我说出来,您信吗?”

他随意就交代了自己查出真相的始末——因有这个记载,他曾到密云暗访,后在僻静之地发觉了人马的尸体,天冷雪未化,尸体保存得相当完好,上头火药痕迹非常明显,这就让权仲白有几分疑惑。又经过对乡民的询问,他肯定这组织的人,年年还是会来此处运货,因此才有了月夜领封子绣查访的那一幕出现。

要说当时权仲白没有营造局面,逐渐向皇上揭开‘里朝廷’面纱,迫着权家和这组织划清界限,回头是岸的意思,那就未免把他给看得太简单了。现在情况变化,他的意图也发生变化,以后铺垫的一些伏笔,不能不一一收束,尤其是这件事,他是必须给皇上一个交代的。而这个解释,真中藏假,反正皇帝能查证到的部分是不会有什么破绽的。

当然,皇上也没什么理由去怀疑权仲白,他的­性­格,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倒是权仲白又道,“不过,当时没和你说明,也是因为我心里有点拿不稳。这一条线,究竟是一直在做火器呢,还是只是为鲁王走私各种物资。这牵扯到了这组织的­性­质问题,想法不成熟,我是不敢乱说的。”

算是为自己的沉默做了一个解释,方才续道,“这一次出去,我虽然没有拿到那组织的人,但倒是和鲁王的手下见了一面。那是在靠近印度一带的岛屿上,他们人数也不多,雇了一船水手,要从印度去非洲,走一段陆路再上船去新大陆……离乡许久,对国内的情势,这些人已经不那么清楚了,看我在去国万里之地徘徊,他们还以为我们权家终于也还是遭了鲁王连累,只有我流落到此处,还邀我一道去投奔鲁王。”

这是很正常也很讽刺的事,权家虽然卖了鲁王,但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在多,也就是那么寥寥数人。连皇帝都不由听得入神了,紧紧地攥着座垫上的流苏,听权仲白说,“我虽婉言谢绝,但他乡逢故人,管事的这人从前认得我,对我也很热情。坐在一起吃饭,自然就说起了国内的往事,这些事,对他们来说仿如隔世,嘴也就不那么严了。倒是被我打听出来了一点细节:鲁王从前的军火,的确是买来的,不是自己造出来的。”

皇帝砰地拍了椅把一下,喝道,“可不是么!我料得他也没有自造枪药的本事!”

“而且,”权仲白道,“我当年没有猜错,鲁王手里的兵不多,要不了那么多枪支。”

他蹙起眉头,不禁流露出几分嫌恶,“这批军火,是他从‘朝廷关系’中搞来,转卖给罗春的。”

当年西北大战生灵涂炭,死了多少将士?要不是有鲁王里通外国,丧心病狂的卖国行径,这一战至于打得这么辛苦吗?此人如此作为,最根本的动机只是为了和东宫争功夺嫡,说出去简直是让人发噱!可就是这么荒唐而惊悚的案子,在先帝年间硬是没有被揭露出来,直到此刻才算是真相大白,亦都是无凭无据。饶是皇帝城府,亦不禁恨声道,“此人不明正典刑,难消我心头之恨!”

权仲白摇了摇头,“还是要分清主次……现在的局面,倒是清晰了几分,鲁王是鲁王,这组织是这组织。他们没有您想得那样庞大……也没有那样野心勃勃,根本的目的,应该还是为了图利。有了朝廷关系四个字,我这一年半,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白跑。要我来说,这个组织应该是扎根在朝廷内部,很可能是把持了朝廷军火制造的一些关系户,为了暴利私下转卖军火。这是军火……至于密云案的那批碎石,我就不知道作何解释了。”

“碎石应该是炸碎的。”皇帝沉声道,“原来是一大块原石,这石头燕云卫一直在研究。”

他挪了挪身子,反而多了几分镇定。“毋庸置疑,是有毒­性­的。磨碎成石粉,掺在食物里给人吃喝进去,连吃上数日便有反应了。不过要致死,药量还大点,我估计这东西,是要拿来配药的。”

这药­性­,自然是拿人试出来的了。皇帝居然能一直瞒到现在,也令人不能不佩服他的城府。权仲白忽地惊道,“这么说,那串石珠——”

“现在还在太后那里收着。”皇帝似笑非笑地道,“未免打草惊蛇,朕也就没要过来。”

皇帝的饮食,当然是经过重重审核的,即使宫中有什么毒药,也入不了他的口。尤其现在长安宫相当于与世隔绝,他的饭食肯定都是有专人在做,别人根本就Сhā不进手来,石珠在太后那里,对他本人倒是没什么妨害。权仲白沉吟了片刻,也没多说什么,只道,“那听说封子绣在南边查什么私矿之类的,外头都传说是私铜矿,这样看,倒也未必了?”

“嗯,也是因为试出了毒­性­,他才亲自去了南边。”皇上说,“天幸我们还有一点运气,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害人的毒石矿,到底还是机缘巧合,为人所发觉。但总是迟了一步,被人把矿口给炸毁了,现在正试着从另一边去打,看看能不能把矿脉给打通了。不过,的确在当地已经发现了一些同质的夜光石,地方应该是没有找错。”

权仲白扬了扬眉,皇帝已经意会了他的问题,他道,“我不是要用这个矿——治天下不能靠毒药的……当时有些矿工和管事都被炸在了洞里,子绣是想能否挖出他们的尸骸,看看有没有线索。”

说着,他不仅长吁了一口气,方道,“他也呆不久了……你带回来的这条线索,我看很发人深省。就算没有这样的事,也该好好把制造司梳理一遍,将各火器作坊都敲打一番,实在不行,那要改制了。这个活,只能交给他来办,我这就令他回来。”

权仲白应了一声,不禁凝眉不语,皇上看了便问,“怎么?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权仲白摇头道,“我只觉得可怕得很,太平盛世、天下清明,这难道不是所有人的福气么?为了钱财富贵,做点亏心事也罢了,贩卖军火制造毒药,就算是为了钱,这也实在是太损­阴­德了……做这种事的人,不知是怎样的疯子。”

“不是图谋天下,只是图财,那都好得多了。”皇帝心情却很不错,他总算是为这个组织,找到了合适的动机,一切难解的线索,似乎都可以被串起来了,他笑着说,“真是疯子吗?怕也未必吧,子殷你是医者,难道没听说过医病不医命、医人不医心吗?人的心是最可怕的,有什么事,是人心想不出来的呢?”

见权仲白犹有些郁郁,便道,“好了,不说这些不快的事了。你本是神医,让你去做这些事,当时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好在现在线索渐渐明晰,你也安然回来,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见你家的女公子。这几年便不要外出了,好好在朕身边住着吧。没有你在,几番京畿有灾,我都是放心不下……今日你和我呆久了,便不要进内宫。过几天你再进去,给三皇子把个脉吧……”

三皇子?权仲白不禁有几分吃惊,他道,“怎么,他病了么?”

皇上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却并不马上回答,只道,“等你见他母妃时,听她怎么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小爆字数,也收束一些前面的线索。

之前写到火器工坊的时候有人说水、骗字数。这我不敢说我文里所有线索都是前后照应,起码出现一次以后就没用的东西我也不会花两千多字去解释。这文要写的太多了,真没骗钱水字数的心思,当然,也许有很多人对一大部分线索是没有兴趣的,这是人之常情,我自己看文很多时候三条线四条线我也只对一条线感兴趣,但是这个说白了,不能说是作者的问题,只是供求的一种矛盾吧。所以当时也说了,以后的章节,会有很多权谋内容,订阅扑我也认了。现在也还是初心未改,可以和大家透露一下,鸾台会这个线索,会在本篇完结~

238崛起

今天皇上有空,两人谈得许久,权仲白回家以后照例是到外院他从前看病的地方冲洗头发身子,令人将衣服抱下去单独洗过了。因时间晚了,­干­脆在外头吃了晚饭,就自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请他看病扶脉的帖子就雪片一样地飞了过来,权仲白一概没应,只选了自家亲眷中有年老的前去走动了一番,为他母亲那边几个亲戚,并蕙娘的祖父、母亲扶了平安脉,拿了药案看过了,温言抚慰了几句,已是耗费了大半日功夫。此时宫中有请:皇帝的医案已经整理出来了。

让权仲白给扶脉开方,并不意味着皇上身边的医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现在长安宫里十二个时辰是不断太医的,从开方抓药熬药送药试药服药,都有一套很完备的体系,那个环节出了错都是人头落地的事。以鸾台会的能力,亦不能渗透进这一体系之中,权仲白一个人的存在,当然也无法把这个体系一把抹杀。让他接手,只是让他重新把皇上的身体系统地管起来,从发病时开方,用药分寸的斟酌,成方的选用,以及日常药膳药汤药浴的保养,健身拳脚功夫的选择,甚至是房事的频率以及房事的对象,现在都要权仲白来做主安排了。从前他在京城时,三不五时要入宫扶脉,除了扶平安脉以外,多半就是忙活着这些琐事。

以前老想着要离京远游,权仲白对这种事怎么能上心?左右不出事也就罢了,有些东西,看在眼里,口中也懒得说。可这次回来,起码要在京城住个三年五载都不会出门了,他也打算稍施拳脚,起码把自己领导的这个团队给管住,免得同行相忌,有些人老惦记着给他寻点错处。因此扶了脉以后便不立刻开方,而是令太医院整理脉案药方,要把这一年多来记录系统地梳理一遍。

这工作量自然不少,而且因为皇上身份的特殊­性­,权仲白现在也不把医案带回家了,他索­性­遣人和家里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入宫去。待得把记录吃透、摸清,又和这群各怀心事各有心机的御医们将药理辩通,把诸人都压服下来了,已是一两天后的事了。正好后宫宁妃有请,权仲白便进了内宫,往景仁宫过去。

景仁宫地近御花园,现在又是暑热时候,下午出来园林里纳凉的妃嫔侍女不少。虽说有人前导,但一路上权仲白依然免不得同这些莺莺燕燕擦肩而过。他身份特殊,同这群人常有接触,而皇帝治内也还算宽和,这群幽怨的宫女们,虽没有谑声浪语,但眼神却是免不了的,一个接了一个的媚眼抛个不住,权仲白身边的太监呵斥了几句,众女方才细声嬉笑着各自散去。

行至景仁宫前,御花园内又转出来一位宫妃,她见到权仲白,先是怔了一怔,方才露出笑容向权仲白问好,“二堂兄,有几年没见了。”

权仲白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还是过了一会,方才想起焦清蕙所说,婷娘已消瘦不少的事。他不禁在心底皱了皱眉头:自己临走前让李晟多临幸些健壮女子,当时他说话一片公心,倒是没想到婷娘头上。李晟却并不听话,先和白贵人那样娇怯怯的江南女子生了孩子,元气当然不足,而等婷娘人清减了,他又宠幸了她。还有牛贤嫔,身边就带着小皇子,本来是不该伴驾的,只因为她和封锦生得相似,就要她时时都在跟前……人都不是没有缺点的,李晟可谓是心机深沉英明神武,但他的缺点除了多疑以外,其实应该来说,还有一项好­色­任­性­。

“美人安好。”权仲白很客气地说,“刚消暑回来?”

他从前对这堂妹,虽有猜疑,但却未多加留意。此时一旦留上心去打量,便觉得婷娘神­色­安闲从容颇有大气,看来城府不浅,心中一时也有些凛然。婷娘对他倒很亲切,因道,“是,我这一向身子沉重也不便待客,只好一心养胎。二堂兄可向家里带句话,就说我一切都好,不必总想着进来看我,反添了麻烦。”

就算她自己粗通医术,但一般有妊时也是女子最脆弱的时候,别人的关心她是抢着要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自己主动往外推的道理。权仲白眼神微凝,点头道,“贵人善自保重。”

两人对面一笑,就此分手,送权仲白去景仁宫的太监还叹道,“权美人是最谨慎小心、守礼谦虚的,其实按说您和她的关系,就是为美人娘娘扶个脉也没有什么,可后宫若有人这么说起,美人娘娘都是推拒的份。说是宫里没这个规矩,不是妃位又或皇上亲自发话,不能随便惊扰您。不愧是您们门第里出来的,就是知礼。”

看来,婷娘在宫里的风评真的不错。

权仲白道,“这也只是她该做的吧,哪里就难得了。怀了身孕,更该谨慎从事,也没个四处作威作福的道理。”

那太监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有人偏偏就是这么想的呢。生了个皇子,便觉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是景仁宫的太监,肯定站在宁妃这里说话,就不知道说的是白贵人还是牛贤嫔了。权仲白亦未细问,进了景仁宫和宁妃行了礼,宁妃笑着站起来道,“我不敢当先生的礼,您要是收了安王,论辈分,比我们都高呢。”

她娇憨善笑、天真快活,一向都是个人见人爱的开心果儿,权仲白亦不是什么孤僻人物,他对宁妃,还是有些好感的,听见这样说,便道,“京里这些人家,彼此联络有亲,辈分都算得乱。没有娘娘您这样算的——再说,我也没有收徒的意思。”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太妃的提议做出正式答复,宁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多提此事,而是转笑道,“今日请您过来,是想烦您一事的——这事,说来却有些僭越了。我破了脸向皇上求了情,皇上都没松口,只说让我自己来问您……”

也没卖关子,便道,“您看,皇三子今年已经八岁了,虽说他生­性­愚笨,读书上没有什么才能。但好歹也是个皇子,总是要正式开蒙读书的……”

一般来说,开蒙读书的皇子也要和母亲分宫居住,住到外宫去了。他们的课程涵盖了许多武学,在内宫施展不开不说,七八岁的孩子,也不能总在深宫大内居住,既然都开蒙了,那么也应该到外宫去,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了。

大秦对藩王的教育是比较疏漏的,可以说是有意把他们养得风花雪月一些,但对太子的教育却历来都很严格。以前太子在的时候,皇次子和皇三子那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就是太子去了以后,皇次子的才名才一下响亮了起来。皇三子呢,却一直都默默无闻地在深宫大内里居住着,诸臣心中似乎也从未把他当作可能的储君人选,对他的态度,是比较轻忽了。

“贵妃娘娘疼爱皇次子,现在还把他留在身边,可我们得守规矩。”宁妃有几分不舍,叹了口气,却仍道。“既然要正式读书,那就得出去住。可我又怕小三儿顽皮,离了我便要生事,他闹出点麻烦来也不要紧,我只怕他年小贪玩舍不得睡,在功课上又被逼得紧,这就淘坏了身子。”

“还记得您在我们小时候给七妹看诊,说她用心太过伤了元气——现在七妹的身子,您也是知道的,虽然看着好,但那都是千辛万苦作养出来的。小三儿禀赋柔弱,更该从小留心保养,我就是想……”宁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请您给小三儿开些太平方子,指点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练什么样的拳脚……”

这是想让他对三皇子的生活起居做些指点、安排了。一旦应承下来,当自己在京时,少不得要时时过来探视三皇子——这倒也罢了,最可虑者,权仲白又不受太医院的俸禄,他等于是一介客卿的超然身份,对皇家主要只服务皇上,这种全面接管的待遇,也仅限于皇上一人……要是皇上下令相请那还好说,眼下只是宁妃私下相托,权仲白要是答应了,难免日后自忖得宠的妃嫔都来这么一招。那他还要不要给别人看诊了?

这都还是没说这一举动背后蕴含的政治意义了,权家和杨家关系本来亲密,权仲白这次回来,还特地去看了妹妹瑞云。他要再对三皇子亲切一点,外头人会怎么联想?权仲白就是再傻大胆也不能背着家里人就先把队给站了吧?就算他完全不知自家底细,这种争国本的大事,那也不是他能胡乱做主的。

难怪皇上笑得这么暧昧,看来,宁妃还是有点不甘寂寞了……

这些思绪,在权仲白脑中也只是一掠而过,他摇头道,“步子迈得太大,容易闪着腰啊。就为了皇三子着想,这事我也不能答应。不过娘娘放心,皇三子从小少用心机,元气虽薄弱,但您养得厚。只要出去以后能够按时起居,这正常的读书上学,不至于对他的元气有什么损耗的。”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世上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他日以继夜焚膏继晷地苦读,要赶上兄弟们,也不能急于一时。”

他言辞直接,丝毫都没给宁妃留面子,宁妃却怡然不怒,反而露出聆听之­色­,颔首道,“神医说得是,只是他爱跑爱跳,也爱捶打身子,我是怕他胡乱和外头护军们学什么健身术,反而把身子给摔打坏了。除了太平方子以外,起码还得请神医为他择上一门适学的健身拳脚吧。”

权仲白肯定不会再拒绝她一次,再说此事亦无伤大雅,大不了他再为皇次子挑一套也就是了。因此只是略作沉思,便道,“皇三子肺经的确天生就弱,决计不能和人相博,或是习练过分激烈的武术,偶然打一套陈氏五禽戏我看就很好。”

宁妃自然千恩万谢,又将三皇子唤来给他扶脉——三皇子越大生得就越像母亲,容貌俊美举止天真,极是惹人喜爱。对权仲白也很亲热,一口一个权伯伯,叫得很亲热。他对出去读书还是很兴奋的,缠着权仲白,请他说了好些外头的故事,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出宫。

这种事,权仲白肯定要和家里打个招呼,他回家便进了立雪院后院去寻清蕙,却正巧撞见些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上房出来,见服饰,因都是一般下人的姑娘。他不禁有些吃惊,进屋见了蕙娘,方知道这是在挑选日后近身服侍的丫鬟。有些好苗子,现在就挑出来,教上三四年,便可在身边服侍了。

“都是我自己陪嫁庄子里的小姑娘。”清蕙对他解释了几句,两人眼神一碰,均都会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的陪嫁庄子,基本是不可能被渗透进去的,这批人,应该可以放心使用。

权仲白遂将宁妃一事来龙去脉,和在皇帝跟前埋了一条伏笔,又把从前的事给解释清楚,这些种种都告诉给清蕙知道。他道,“我懒得说这些事,也正在‘脾气上’,不大会亲自和家里人说,索­性­就你去说吧。也让家里人知道,我们在渐渐‘和好’。杨家有意介入储位角逐,这消息可并不小。”

清蕙柳眉一捺,沉吟了片刻,忽地露出一点冷笑,语气中却也不无佩服。“都听你们夸杨七娘,我还从未见识过她的厉害,今日这一招,若是她所出,我也不能不佩服她了。”

权仲白在权术上那是拍马都难及焦清蕙的,他怔了怔,不仅皱眉道,“你是说,宁妃出头,是许家算计的结果?”

“不是许家又是谁呢?”清蕙悠悠道,“杨阁老本人要撺掇女儿出面,不会是这个做法。只看宁妃请你之前,杨阁老竟未找你吹过风,便可知道这是宁妃自把自为,不是阁老授意。桂家在后宫风云里一向以孙家马首是瞻,而孙家针对的是牛德宝一系,却不是贤嫔所出的二皇子。我们家自不必说了,就是有心也请不动太妃,要我说,许家是已经预备为将来落子,要为皇三子造势养望了。”

太妃这一走,走得是很潇洒的,大有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意思,权仲白之前听到皇上转述太妃那几句临别赠言时,已觉得许家人用心深刻。太妃想让安王养老他是知道的,但这一走,不论是时机还是说话,都有极大的收益。而此刻在宁妃有了行动之后,他方才是恍然大悟:太妃这一走,走得确实是相当不简单。

“太妃照应宁妃久了,两人在宫中本是一系,不论从何种角度说来,都不可能乍然分开。有太妃遮风挡雨,宁妃自可韬晦。太妃这一走,宁妃恐怕是感觉到贵妃的压力了。”清蕙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宁妃宫中侍者几句言语,已透露蛛丝马迹……嘿,这个杨棋,真是不简单,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狠到了十分,太妃这一走,妙用无穷,她是完全不做赔本生意啊……”

权仲白有点懵了,他思忖了片刻,不禁摇头道,“自己亲人,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得要把太妃支走这样来逼宁妃?不至于吧——”

蕙娘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说什么,怎么说?对付牛家的事,能随便告诉人吗?虽说五家各自联络有亲,但立场不同,许家也不能丝毫不打招呼就把计划外泄吧?再说,杨阁老压根就不想掺和进这种事里。许家这么做,不但是要借杨阁老的势来推波助澜,而且还是要借牛家倒台的势,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好处。不然,牛家倒台对他们家来说,好处只怕最少,他们家在宫里,可没有皇子……”

权仲白回心一想,也觉得清蕙分析得丝丝入扣,只是想到杨棋为人,亦有几分不愿相信。清蕙也未再说话,她若有所思,又沉默了一会,方才哂笑道,“还说我可怜,我焦清蕙就是再可怜,亦都不会逼着自己的姐妹站到那样的风口浪尖上去,比起心狠来,我倒是真不如她。”

权仲白对权谋陌生,可在人情世故上,阅历却极为丰富,听见清蕙语气,他心头不禁便是一沉:这两个女人,一个心高气傲、一个外柔内刚,两人均都大不简单,当日那番争斗,虽说是各有为难,但芥蒂已留,怕对彼此都已有了成见。偏偏这两人,一个是长辈亲自指定的合族主母,一个是许家将来的掌权人之一,两人手中又都握有可以呼风唤雨的大笔产业,此结若不解开,只怕将来时势所致风浪大起时,权、许二家,未必能够相安无事了……

但这担心,也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两人间关系如此,他更不能为杨七娘多说好话。权仲白微微笑了笑,道,“是不是她的意思,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还是先看看宁妃的动静吧。”

清蕙一声答应,自然居中传话,权仲白知道他们会内少不得又要开会分析局势,以决定日后行止。果然清蕙当晚回来,告诉他良国公和云管事琢磨了半日,倒都是乐见其成,希望宫中的水,能够再浑上一点。

静观其变,果然观出了变数:皇三子才正式读书不到半个月,翰林院里已经都传遍了。这位小皇子,过目成诵举一反三,从前说他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是因为天资,分明是年小贪玩、母妃放纵的结果。别的且先不说,单说天分,那的确是百里挑一——虽未有人明言,但众人心里都清楚,是要比他的两个哥哥,都强得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三儿的确是很明显一直在藏拙,可惜现在头顶保护伞没了,景仁宫也要展示一下肌­肉­了。

谢谢azhu、黑羽庄主、美人天空、星期五liuqi的长评,有些我没法回复因为现在*好抽

我下个月初又要搬家了|||安顿下来以后尽快安排双更哈

239收网

朝廷和后宫,在争国本这样的大事上,本来就是紧密相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三皇子忽然间显山露水,不知多少人背地里开会密议熬了多少个不眠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京城里便多了这一番议论:立嗣选贤。二皇子、三皇子年岁都还不大,理应待到两人都成亲了,再做储位定论。

这摆明了是在给三皇子造势,让他多几年养望的时间。牛家势力再大,在文官这一系终究没有太多的影响力,武将只管打仗,贸然请立太子,那是要被人说话的。因此一时间,朝中竟然已俨然形成了一股初生的势力,虽无名,但众人私下谈起,都以三皇子党名之。

“这还是阁老没有出面,”权夫人和蕙娘谈起时也有点忧心,“阁老要是一动手指头,保管立储的呼声能震天了。这么闹腾,动静有点大了……”

比起远嫁后和娘家只有书信往还的瑞雨,权瑞云和娘家是要更亲近一点的,成亲后多年一直都在京城,夫妻两个感情也还不错。杨善久在女­色­上很老实,除了瑞云有孕时,在权家陪嫁的几个通房屋里歇,自己并未提拔什么不省心的姨娘。他还在家读书,只不出门应试,也没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叹,杨家且还有钱到了十分,万贯家财,将来都要着落到小夫妻头上,除了有时杨太太脾气古怪些以外,家里简直一无烦扰。也因此,权夫人对杨善久这个女婿还是极满意的,自然不希望他被几个姐姐牵扯进后宫的夺嫡风云中去。只无奈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权家又决定暂且袖手旁观,对杨家也是不冷不热的,这时候她不好出面,不然,只怕早就要亲自到杨家去做做客了。

“的确,杨阁老的嫡系还没有出面呢。”蕙娘笑着说,“做了十年阁老,三四年的首辅,杨阁老麾下大将现在可是不少,连一个都没吱声,娘不觉得有点怪吗?”

权夫人微微一怔,“你是说——”

皇上的脉,可不是只有几人能号得准,若立三皇子,杨阁老必须退休,而且还是现在立刻退休。——不要说别人,就说焦阁老,退下来也有几年了吧,别看平时门庭冷落,可他的门生现在官至三品要职的并不少见,别人的面子不卖,老师的面子敢驳吗?对朝政,老爷子依然保持了庞大的影响力。这股影响力,起码也要维持个十年、二十年的,直到他老糊涂了、人情淡了,这才渐渐消散。

问题是,皇上能等到杨阁老­干­不动了自己退休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这才传位三皇子吗?他要能活这么久,也不会现在就考虑起身后事了。这立储的风声,还不知是谁给吹起来的呢,看似是给三皇子添助力,其实风里却有刀锋直指杨阁老。权夫人也是关心则乱,所以才有点回不过味来,听蕙娘这一说,她明白了,“怪道我说……唉,这宁妃也是孟浪了!”

“太子去位以后,后宫平衡,岌岌可危,宁妃这也是情非得已吧。”蕙娘倒是为宁妃说了一句公道话,“再不出头,后宫都要没有容身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杨阁老不好受,牛家只怕未必好受多少。听说牛贵妃也在张罗着让皇次子分宫居住了。”

因为太子分宫到外朝去住以后,就出了些丑事,闹得肾水大亏。在皇亲国戚们眼中看来,太子被废,说穿了就是这原因。牛贵妃不放心皇次子,一直都没有提分宫的事,倒是让杨宁妃给占了先,现在自然是忙不迭要跟上宁妃的脚步了。权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思还在蕙娘刚才的话上,“不是杨家自己的意思,又是谁要对付他呢?”

杨阁老的敌人这就多了,地丁合一,最吃亏的肯定是地主,去年开始,北方开始试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亏得是北弱南强,北方读书人还少些,不然早就被骂疯了。就是这样,南边也早就­骚­动起来了,何总督在任上是疲于奔命四处救火四处镇压。现在想要把杨阁老搞掉的,除了王尚书带领的保守派以外,只怕还有不少家里本来就是大地主,在当地也堪称一霸,早就把镇民税赋看作是自己囊中物的官员们了。

但,要说这股风背后无人组织,那也有点说不过去,蕙娘含蓄地一笑,并未回答。权夫人看了她一眼,自己也明白过来了:就明面上的政治立场来说,权家多少还是有点偏向于杨家的,不然,也不会先把瑞云嫁过去,又把何莲娘娶进来。倒是蕙娘代表的焦阁老势力,在权家比较势单力薄。王尚书现在要搞杨阁老了,一边是娘家妹妹,一边是夫家妹妹,她是怎么说都不对。

“这样的事,真闹得人头疼。”权夫人捂着脑门摆了摆手,“现在婷娘有身子,我们还是不掺和了,看杨家怎么应对吧……杨家明天给孩子办添盆礼,我就不过去了,你去坐坐也就回来,多余的话便不要说了。”

蕙娘会点明她的为难之处,本来也就是怕权夫人给她分派差事,权夫人能听懂弦外之音,她自然松了口气,又陪着权夫人说了几句话,权夫人不免问几句,“现在外头恍惚传说,几个案子都已经有线索了,可是如此么?”

权仲白一回来,其实蕙娘对燕云卫的进展就已经知之甚详,皇上在这件事上是不会瞒着他的。如今燕云卫已经顺藤摸瓜,开始盘查各处火器作坊了,几家人布置下的线索,迟早都会暴露出来。只是这事­操­办得很严密,外头还丝毫都没有风声,权仲白也没有知道的道理。因此她只道,“查肯定在查了,就不知道现在进展到了哪一步。只看时间早晚吧!”

权夫人和太夫人,现在在这种事上参与得反没有蕙娘深,她们的消息不如云管事灵通。过了数日,云妈妈过来给蕙娘请安时,便道,“朝廷现在开始动弹火器作坊了,看来,这条线快出结果啦。”

至于这是香雾部传回来的情报,还是清辉部负责和火器作坊联系的人传回的信息,云管事是例不说明的。蕙娘也不追根究底,只欣慰道,“一年多,终于开始见效了。”

“只不知走得顺不顺。”云妈妈的眉头拧了一个小结,“我们家老爷有几分担心,恐怕三皇子这事,会令皇上摇摆不定……”

蕙娘也有类似的顾虑,她前儿去给杨家新儿添盆时,桂少­奶­­奶­同孙夫人,面上也都有几分­阴­霾:比起皇嗣,她们更在意的还是牛家带来的挤压。现在苦心布置下去的计策,效果可能会因为三皇子而打了折扣,这是桂家、孙家绝不乐意看到的。

不过现在,牛贵妃只顾和杨宁妃斗,婷娘因为与世无争,反而解脱出来可以安生养胎,对权家来说目的其实已经达到。能留牛家一命,他们也是无可无不可,因此云妈妈只是和蕙娘说了几句,终究并不太在意,便说起了别的事儿。

待到时序进了七月,三皇子的天分,就更为令人惊叹了:一开始表现好,还可说是背地里有人已经把课程给预先教过了,但两三个月后,先生们所讲已经超出了一般蒙童所学的范围,要预习都预习不来,三皇子又住在外宫,每天早起早睡作息时间那都是固定的,就这样,宁妃还不放心身体,时常带话出来,请先生们放松些教学。可这孩子的进益,也还是比一般人要快得多了,也非止读书,算学、武术,表现得都颇优异,最难得小小年纪,已颇能自进,放出来读书后,有了引导,便并不耽于玩乐,就心­性­来说,也是极堪夸奖的……

这下朝臣们就更坐不住了,比起武将一系,文臣们自然更乐意见到三皇子上位,这里又扯进了文武之争去,朝中乱纷纷闹个不休,终于把杨阁老闹得不安起来,上了一道告老还乡的奏疏。

他这奏疏一上,南裔诸臣登时大松了一口气,越发盛赞三皇子,这倒惹恼了皇上,封还奏疏不说,还接连下了几封诏令,将擅议立储的几位臣属胡乱安了个莫须有之罪下了燕云卫的诏狱,这才令朝野间的氛围为之一清,把众人狂热的情绪给泼得冷了。

权仲白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重新踏入封家,给封绫看诊的。

这几年来,封绫恢复得不错,权仲白只要有在京城,定期都会来给她针灸。她到底年纪轻,几年休养,倒是已经和常人无异。权仲白给她扶了脉,又令封绫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几步,试着小跑了几步,方点头道,“以后不能长期伏案,也不能剧烈运动,饮食一定注意清淡,但也不能吃全素,一点­肉­、油要的。你便结的风险比别人要大——除此以外,你和常人无异了。”

不能长期伏案,就是不能刺绣了,封家家传绣法,看来仍难逃失传的命运。不过人能恢复健康,已是意外之喜。封锦、封绫兄妹俱是满面笑容,因针灸穿衣简薄,封绫总要换衣,封锦便把权仲白让到书房吃茶,叹道,“说来我还要谢过子殷呢,若非是你带回了好消息,我恐怕还在南边监查矿山一事。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几年家母身子越发不好,我也想在北方多呆些时候,免得出了事都赶不及回来。”

封太太身子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地熬了这么多年,其实已经出乎权仲白的意料,他点头道,“该的,我看就算出事,你丁忧的机会也不大,还是此时多尽尽孝吧——其实就是丁忧守孝,也是于事何补?生前多尽尽心那才叫孝子呢。”

封锦也露出一丝微笑,他有丝神秘地对权仲白道,“我虽不孝,但好在家里最近也出了件喜事,令家母十分高兴,本来眼看快不行了,这一喜欢,­精­神头都好了不少——过一阵子请你吃喜酒,子殷可不要不赏脸啊。”

权仲白吃了一惊,道,“是你要成亲了么?”

封锦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他白了权仲白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小妹有好消息了。”

这倒是真正的好消息,封家这对兄妹都是高龄未婚,尤其是封绫,大好的青春年华白白消逝,权仲白也有点为她可惜,他真心实意地道,“那真是好事!当天我必到的,连焦氏也一定要来吃你这杯喜酒。”

“这事我就不准备大办了。”封锦重又微笑起来,他风度朗朗,这一笑,自是十分赏心悦目。“除了许家少夫人兼作媒人以外,就请几个自家亲友,子殷兄也不要声张为是。”

权仲白自然满口答应,又问了新郎几句,知是杨七娘和封绫出去礼佛时,无意间遇见的某商户少东家,家里人口简单,曾有过一任妻子,早去之后未留子嗣,这些年来均未许下那,家中也无妾侍。最妙是两老年纪都大了,已老糊涂,他一人当家作主,无甚亲眷制约。因缘际会,封绫同他有了接触,杨七娘早看出封绫心思,自己详加打听过,也觉是天定姻缘,便和封锦商量着,倒真令封绫和他见了几面,两边都很满意,这才说上了亲事。

这件事显然极令封锦高兴,他竟难得地留权仲白吃饭,还要开一坛酒来喝。权仲白看他这样,心里也有几分感慨,忍不住就道,“你现在就是成亲生子,料李晟也不会说你什么的,传你们两人之间的话,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你做得难道还不够好?那些人当时都是为谁主使,你心里也是有数的。又何必还是这么自苦呢?你要不想成亲也就算了,我看你还是颇为羡慕你妹妹的嘛——”

“你这却是俗了。”封锦喝了一口酒,面上微微红了起来,乜斜着眼,瞅着权仲白笑道,“我心里有人了,何必要耽误别人?娶进门来那就是一辈子,我不喜欢她,她一辈子都过得不舒服,我在她身边也不舒服,何必大家不舒服?没想到从前最超脱的权子殷,成亲以后反而也务实起来,变做个大俗人了。”

权仲白被他说得心底微微难受,他生­性­聪颖,已明白封锦为封绫亲事高兴,是因为封绫本身不婚,却是受他名声拖累之故。现在妹妹能有归宿,他心里少一层重负,倒并不是自己想要成亲生子。因低声道,“唉,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左了……想俗了!”

“再说,和李晟一样,十分开心么?”封锦一边说,一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从前他还能借机享用几分美­色­,现在,时地人都是你给定的,那些健壮女子,面目算姣好的都不多,知书解语的更少。他这是坐享齐人之福吗?我看,倒像是乡下常见的——”

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颇不恭敬,他便不往下说了,两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权仲白道,“这也没办法,他要寒门女子,现在哪个寒门女子能知书识字呢?”

“确实,小户女身体要壮实的,多半家里都是地主出身,平时得帮着­干­农活。”封锦也道,“今秋晋封的这一批,都无十足姿­色­。每到侍寝那天,李晟白天起就要苦脸——”

两人正说得兴起,外头忽然有人掀帘子进来,急匆匆地在封锦耳边说了几句话。

封锦先还不着意,后来越听面­色­越是凝重,风流媚态竟不翼而飞,待来人说完了,他身子一直,便沉声道,“你是当真?”

那人道,“千真万确,我们已反复验过几遍了。”

封锦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亢奋之­色­,他思忖片刻,便对权仲白道,“子殷兄一道来吧——火器作坊那里,查出线索来了!”

权仲白心头一跳,也露出惊喜之­色­,却又有些顾虑,“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封锦不加考虑,“唯有你接触过鲁王手下的人,也许此事你还能发现更多线索……”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起身道,“一边走一边说——我有种感觉,这一次,军火案的真相将要水落石出了。说出来怕你不信……这条线索,还是从你妻家原本一个亲家,毛家那里查出来的线索……”

权仲白心底一松:这条线索,本来就是为封锦­精­心准备的,看来,这计划实行得很顺利。

一时却又有些好奇——也不知杨棋是如何摆布封锦的,燕云卫虽然没有错过任何一条线索,但看封锦表现,好像还真不知道此事背后有人弄鬼,只是单纯在卖力追查而已。如果杨棋没有透露少许真相,那么,封锦又是如何入局的呢?

再过了一会,他把封锦的话给消化了,这才反应过来——毕竟还是不擅长权谋,和清蕙一番长谈时,她没特意提起,他也就没留意细问:毛家,这是毛三郎的线索了,这么安排,很容易把达家给暴露出来……

这,是清蕙的意思,还是鸾台会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堂堂天子,在封子绣口中变成种猪了哈哈

难怪都说这个背后说人没好话啊,小封真毒辣。

对牛家的网要开始收咯~~~~~~~~~~~

240倒霉

因此事权仲白头前并没过问,封锦一边走,一边就给他介绍案情始末。“还真是从你的那番话里找到了思路,既然是走的朝廷关系,那么在火器作坊上下功夫总是不错的。正好这几年来,燕云卫暗部从没有放松过对当年工部那场爆炸的调查,我也是灵机一动,遂令人盘查当时工部爆炸中在场所有人,不分生死,其家人亲眷,能否和火器作坊扯上关系。”

“这么一查,本意要查的线索没查出来,倒觉毛家这个毛三郎,自从受伤以后形迹就诡异得很。先是和达家定亲,十分惹人疑窦,他们家又没什么来往,也无甚亲戚勾连,怎么就定上亲了?还有他的行踪,一直也成谜,伤好了也不出去做事,一家人就靠父亲做京官有点收入,日子却过得还算殷实。——这本来就十分可疑了,偏他前几年忽然间就没了,左邻右舍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们一家的行事,有时候透着古怪。”

这古怪两个字,很多时候就是燕云卫这种特务机构往下查的动力了,封锦立刻便吩咐人暗地里掘了毛三郎的坟,他道,“说也奇怪,几年时间,皮­肉­是都化开了,可也没烂得那么快罢——头都没了,再一查才发觉,收殓时就是无头的,缝了一段木头上去。因皮­肉­烂了这才滚到一旁的……”

权季青抛掷人头的事,权仲白当时是没有亲历,他毕竟见惯了鲜血,事后想起来仿佛也没觉得如何,唯有此时听封锦谈起时,不知为何,反而觉得一股逼人的­阴­冷袭来:从前不明真相时,他对权季青总是十分有情谊的。密室对峙知道‘真相’后,自然对权季青极度失望,可当在冲粹园里,清蕙将所有实情告知以后,再回头看从前的事,他对权季青的看法便复杂得很了。一棵树从小被人种歪同自己长歪,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季青虽说曾与他为害,但要说对他完全没有感情,倒也未必是真,说来讽刺,不论动机如何,也许全家人里,他反倒是唯一一个不想利用他的医术,只想成全他的志向,把他远远放逐出去的人了。

“­肉­烂了一些,也有好处,问题立刻就暴露出来了。”封锦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继续侃侃而谈。“此人胸前背后都有弹伤,还有铁片没有拔尽。我请教了子梁,这是不合情理的。爆炸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两面受伤。而且背后伤痕明显有愈合过再剪开的痕迹,­肉­­色­深浅不一。仵作当时就瞧出了不对,这应该是当时没有立即医治,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再疗伤的结果。但胸前伤痕又没有这样的表现,这岂非是疑点重重么?再顺藤摸瓜那么一查,便觉奇怪了,毛三郎当时也在调查的范围内,几次询问他都表现如常,一点也不像是背后有伤的样子。当时有很多人,可都是在病床上见的燕云卫。”

如此一来,毛三郎人虽然死了,但疑点反而越来越重。燕云卫下一步自然是提审毛家全家了。“用了一些手段,毛家人都什么也没说,看来,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他们家从前伺候毛三郎的一个老仆人开了口,说以前毛三郎和一位昂师傅过从甚密,两人年纪相差很大,不知为何总有许多话说,是一对忘年交。”

封锦扯了­唇­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个昂师傅,就是京畿盛康坊的管事,两年前业已退休,说来不巧,他本来久已卧病业已神志不清,就在我们查到毛三郎后不几日,人也没了。”

死无对证,这话对燕云卫来说并不太适用。权仲白道,“是从他家人那里寻到什么线索了么?”

“在灵前烧纸时,全家都被锁回来了,”封锦亮了亮牙齿,从容道,“从火盆里挖出一本账册,已烧了小半本,但余下那些,也已十分有用了。”

这无疑是极大的发现,权仲白­精­神一振,道,“好!咱们这是过去看账册的么?”

“那也不用你看。”封锦失笑道,“是去审人的……昂家生活富裕、人口简单,不像是会铤而走险做这样事的人家,任何事总要有个缘故。我看,能把这个缘故给审出来,这个案子,差不多便能告破了。”

这桩悬案重见曙光,无疑令封锦心情大好,权仲白倒是有些犹疑,道,“我也不是见不得血,但你要我瞧着别人上刑那还是算了。”

“粗活还用我们看着吗?”封锦笑了,“再说,自从得了许升鸾的指点,我们现在有时也不用粗的了……这人现在已服了,问什么都能开口。也不用我们来审,你去看着便是了。”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燕云卫诏狱之中,封锦将权仲白引进一间屋子里,这里早有人开了门垂下竹帘,将两人身形遮掩。这样他们可以来去自如,从容觑见囚室,但囚室中的审讯者却是一无所知。

此时的询问,果然才刚开始,审讯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瞧着慈眉善目的一点也没有凶戾之气,他对面跪了一人,低垂着头,身上还穿了孝服,从衣服来看,的确是没受什么刑罚。审讯官估计刚问过了姓名籍贯等,此时便问道,“你父亲在盛康坊做事,是不是?”

那人默不作声只是点头,审讯官又道,“他临终前与你交代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又给你些东西让你烧了,是不是?”

那人低声道,“是。”

审讯官道,“昂奇,你说他都交代了你什么。”

“说家里有些钱来路不正,他私下留了些凭据用以自保。人死灯灭,日后这帐不会有人再回头追咬了,令我们不要看账本,在灵堂前当众焚烧了,也令来吊祭的一些宾客放心。”昂奇果然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都交代了。“我们也不敢看,谨遵父亲的意思来办。”

审讯官鼻子里笑了一声,“你真没看?”

“翻了几页,看不懂。”昂奇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

“他虽是工户,但从小家里富裕,也有经商,对火器一无所知。”封锦附在权仲白耳边解释了几句,双目炯炯望着昂奇,不做声了。底下审讯官又道,“看不懂,哼,你猜这账册记的是什么。”

昂奇显然又迟疑了一会,那审讯官轻轻敲了敲桌子,令他肩背一阵瑟缩,立刻便不敢瞒了。“小的猜、猜……应该是盛康坊里的勾当了。”

“勾当,什么勾当呢?”审讯官是步步紧逼。昂奇道,“左不过、左不过是私卖几把火器吧……”

“好胆!”审讯官喝到,“私卖火器,多大的罪名,你说得也如此轻描淡写么?里通外国,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昂奇唬得浑身一颤,忙分辨道,“这哪里是里通外国了——难道还能卖到外头去吗?好老爷,无非是面子难却,卖些罢了。”

这句话说出来,他立刻自悔失言一般,垂下头去,再也不肯多说了。权仲白莫名其妙地看了封锦一眼,封锦才要说话,忽听身后脚步轻轻,门扉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封锦和权仲白见了,都站起身来,封锦道,“这里空气多么污浊,你怎么竟自己来了。”

皇帝面上现出一丝微笑,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封锦不要说话,踱到帘子前看着下头。那审讯官道,“你怎么不说话了,面子难却,谁的面子?你当你不说话,他们还能保住你们家不成?我实话告诉你,这要是自己人的事,你老子去了,你最多也就是个抄家流放的罪。若是你不说,那就是坐实了走私军火里通外国的罪了,合家抄斩那都是轻的——”

昂奇浑身颤个不住,显然是被吓得不轻,但牙关紧咬仍不说话,审讯官道,“好,你现在不说,总有说的时候,只盼着到时候别后悔吧。”

他扭头喝道,“把他女儿儿子带上来!”

权仲白眉头大皱,挪开眼神并不做声,只听得下头昂奇颤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我说!”

他有家有业的人,如何能敌得过燕云卫的手段?连刑都未上,已全败下阵来,颠三倒四地道,“我知道得也不多,都是亲戚要,是大官,又有钱,给私兵弄枪,过不得明路,却也没什么风险。前后给了一些,也不知数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精­神耗弱到这个地步,是已经没有什么余力说谎了。皇上倒背双手,听得双目闪烁,封锦也是咬着嘴­唇­沉思不语。那审讯官来来回回又问了数次,都是一样的说法,他道,“你是真不知数目吗?”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昂奇忽地惨叫起来,声振屋宇,他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老头子心里清楚,账册、账册上记着有!”

皇上便回头看向封锦,封锦低声道,“烧了能有一小半,从余下那一小半来看,走出去的大概也就是七百支火铳。”

七百支而已,也不能说是很大的数目,皇上轻轻点了点头,“按一半算吧,一千多支,窟窿还大得很呢,我看不止他一个人。”

封锦说,“还是能盘出来的,可以试着从这本帐倒算一下……不过希望只怕是不大。”

两人说来说去,都没说到那所谓的大官亲戚,权仲白不能不表示出一些好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帝和封锦都看了过来,封锦冲他使了个眼­色­,却并不说话,只道,“事关重大,还是要反复提审为好,一会问完了,先让他回去休息几个时辰,待夜深再问一遍吧。”

皇帝点头道,“嗯,这也是该当的……”

他忽地露出一缕嘲讽的笑意,低声道,“这世道,谁是傻子呢。”

说着,便站起身来又走了出去,浑然不顾身后未完的审讯。

封锦和权仲白肯定要把皇帝给送出去的——他是轻车简从秘密出宫来的,只乘了一辆清油车。两人把他送上车了,一起回去时,封锦才附耳对权仲白道,“昂家人的底早就起出来了,一介平民而已,唯一可说的便是昂奇的母亲,她母亲是牛家二房已去世一位长辈的妾,进门时带了个拖油瓶的女儿,她虽不姓牛,但却是在牛家长大的。”

权仲白沉吟不语,半晌才道,“难怪一开始,他仿佛还有些依仗一般,又那样遵从父亲的话……我看,他说得不假。走出去那些火铳,应该是卖给牛家的。武装私兵嘛,也不是什么太犯忌讳的事。”

封锦冷笑道,“是么?子殷,你还是太把人往好处想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南边那个萤石矿,其实已经打进去了一点,确实是开采出那种发光的石头了,只是含量极低而已。那里地处偏远,村民们几辈子没有出过省的比比皆是,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采私矿的罪过,有几户人家帮着那伙人­干­活已有许多年了,你道他们模仿出来的口音,听着像哪里的官话吗?”

权仲白悚然道,“该不会是河南吧?”

牛家就是河南世家,除了宗房在京,二房在宣德以外,其余大部分人家,都在河南老家过活。

“正是。”封锦静静地道,“你再想想太后要走的那串手链……有些事,禁不得琢磨呀。”

权仲白道,“这也不至于吧!他们又何必如此呢?里通外国给大军使绊子,那时候可不是现在,大家都在一艘船上,有那样自毁长城的吗?”

封锦哼了一声,“盛康坊的帐都已经查过了,他们那里是进料多出枪少,这样的情况起码维持了有二十年。二十年就卖了牛家那么几杆枪?昂奇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看他老子心里比什么都清楚。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听说毛家被抄自己就吓死了……盛康坊的问题不会小的,京畿一带都要细查,查出多少算多少,这本帐只是昂家的私帐,看不出什么问题,我想找的,起码要一本地区总账。”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但其实就是这本私帐,也足够说明问题了,他只记到了哪年你知道吗?刚才那人过来,就是告诉我,这本帐只记到了承平八年……”

现在是承平十一年,也就是说,昂师傅是承平九年退休的。在承平八年以后还足足做了有一年,这一年间要么他是不记账了,要么就是交易已经结束。权仲白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这么说,也是捕风捉影啊……”

“你我都能想到此点,李晟会想不到吗?”封锦轻声道,“若都是真的,那我亦不能不佩服牛家了——他们也实在很会藏拙啊!”

承平八年,正是太子去位,皇后被废的那年。在承平八年以后,皇次子离东宫位几乎是近在咫尺,牛家又何必再多费心机呢?

“但买走的这些火器,总是要用的吧。”权仲白又道,“若按昂奇说的,他只知道自己父亲和牛家做的交易,那么这多年来,一千多把火铳买回去,他们想要做什么?”

“用呗。”封锦不屑地道,“牛家兵不如桂家兵能打,怎么就让桂家吃了那么个亏?到现在桂家在众将门里都有点抬不起头来呢,我看,当时开打时,牛家的人数,要比传闻中多……”

他忽地叹了口气,道,“不过,这要不要往下查,就得看皇上的意思了,就是要查。这么多年过去,有些线索早都被掩盖得不留痕迹了,想要清清楚楚大白于天下,难。打老鼠伤玉瓶儿,终究是不划算的……看李晟怎么想吧。”

权仲白心底,亦不禁佩服这些豪门世族的手段:即使他早知底细,也都寻不出一丝破绽,更遑论封锦和皇上了,这件事一出,昂家最好的结局就是抄家流放,谁能想到昂奇会是设局的人?亲戚关系又是实打实放在这里的,以皇上的心­性­,很难不有所联想。而这一细想,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前的一些事,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本来爱重牛家,是因为他们足够简单,可以放心地用。现在忽然闹出这么一回事,虽说封锦和权仲白一语不发,但皇上也难免自觉走眼,他­性­子高傲,一旦恼羞成怒,即使有太后庇护,对牛家的处置,也可能会非常严厉。

但,从权术的角度来说,他也可以一边打一边用,等牛家发挥完自己的作用,再一气收拾——只是这么做,就要考验到皇上的忍功了。

牵扯到人心,除了当事人以外,谁都不敢妄下定论。尤其皇上,更是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他会作何选择。他要把这件事捂住,那么此事也就真只能被捂个严严实实,不会再有后帐了,四家谋算,也都要尽付流水,更别提一些浑水摸鱼的计划了……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封锦一眼,见封锦眸光闪闪,显然心中亦是思绪万千。他正要告辞时,封锦却叹了口气,也是有感而发,轻声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世上哪有一种情分,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恐怕情没变,人都已经要变得认不得了。”

这句话说的是谁,权仲白也猜不出来,他心有戚戚焉,却不好多加附和,只同封锦作别自回家去。——又免不得与蕙娘把今日见闻交代了,又问她,“让毛家入局,是你的布置吗?”

清蕙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不是我提出,倒是权世赟安排的……明面上我们做的这条线,其实都是由他布置,动用了许多会里的力量。”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点头道,“看来,他是嫌达家碍事,想要推他们一把了。”

清蕙笑得一笑,并不说话,权仲白想了想,道,“我只和你提到在南边见了达贞宝一面,未和你仔细说过吧。你猜她现在在哪?”

清蕙自然是有几分好奇的,权仲白猜她早已想问,只是竟也能忍着不问而已。他说,“达贞宝从我这里拿了一些银子,已经去英吉利了。”

即使以清蕙城府,亦不禁露出吃惊之­色­,权仲白说,“很奇怪吗?我这次出去,从外国人口中学了一句谚语:老鼠将逃离要沉的船。达家现在已经是风雨飘摇,她当然要为自己打算……若我所猜没错,权世赟是想要将计就计,借势把达家彻底斩草除根,从东北给清除出去。”

清蕙眼神一闪,姣好面容上露出少许沉思之­色­,过了一会,方才慢慢地道,“你已经知道达家的底细了?这件事,怎么不告诉我?”

没等权仲白答话,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我瞒你这么多次,你瞒我一次,也是理所应当……你是怕我借势整倒达家吧?这倒不必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达家是把宝给压在你身上了,只要他们还有价值,我们自然不妨用他们一用,是吗?”

说她蕙质兰心,真是毫不过分,这个焦清蕙,总是一点就透。

权仲白点了点头,低声道,“明天要是宫里无事,你和我一道,去达家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有事出去早点更新,大家enjoy!

PS没想到达贞宝会去英国吧XD

241过分

蕙娘过门几年来,除了和达夫人、达贞宝有过不多的来往以外,和达家几乎还从没有接触。本来像她这样的续弦,和原配娘家关系就比较尴尬,平时不来往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上门拜访,那更是没有的事,这几年达家大部分亲眷都回老家去了,要不是有爵人家无事不能离京,只怕连达老爷都要回老家居住。府里没个男丁,她也没有上门的必要。

权仲白让她跟着去达家走一趟,自然是要摊牌的意思了,利用达家,蕙娘心里倒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是她毕竟也不熟悉达家人的作风以及他们残存的力量,这笔买卖合算不合算,她有点拿不准。再说,达家那完全是权仲白的关系了,她也不能越俎代庖为他安排。

现在权仲白自己也想到把达家拉进来卖力,蕙娘自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她也有一丝顾虑,“和你一道去?别的不说,只怕达家做事有疏漏,暴露了你已知道真相的事给家里知道。”

现在权仲白所享有的一点自由,全因为对长辈们来说,他还完全出于不知情、被蒙蔽的状态。这层纸要被揭开了,鸾台会肯定会收紧对他的控制权。蕙娘就是怕偷­鸡­不着蚀把米,达家不能提供多少用处,反而把他们辛苦挣得的一点优势给弄没了。

权仲白却道,“这不至于,岳父是聪明人,达贞宝也同我说了许多话。达家的脉,我还是捏得准的。”

还是老问题:对权仲白的能力和­性­子,蕙娘是有点不放心的。从前两人间意见有了分歧,她总不能听权仲白的安排,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在权仲白远走回归后,两人意见在大方向都还是一致的,也未有什么大的龃龉,只是今日安排,权仲白显得胸有成竹,她却总觉得不甚妥当。就算明知权仲白对达家了解更深,也具备足够的理智来判断形势,蕙娘依然有继续抗辩的冲动。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继续以前的作风,权仲白终究只会渐渐和她继续离心,在更大的难关跟前,两人若还互相疏远、互相猜疑,只怕这条路会走得更磕磕绊绊……就算心底不大舒坦,蕙娘也只能挤出一线笑容,轻声道,“你有十足把握就好。”

燕云卫的审讯虽有了进展,但权仲白按常理来说是不能参与得这么深的。小夫妻也就都没有给别家送信的意思,横竖结果如何,数日内就能知道了。两人各忙各的,倒是到了傍晚,云妈妈来送信道,“香雾部的人送了消息来,燕云卫又有大动作了,有些信使已经出城去了——是往西北方向去的,从毛家、昂家前些天陷进去,到现在都没消息来看,很可能就是去宣德和西安的。”

西安、宣德分别是桂家和牛德宝的大本营了,以皇上­性­子,不管揭不揭盖子,肯定要把内情详加了解。蕙娘并不吃惊,但还是伪装出惊喜之­色­,微笑道,“好,看来这步棋,还是走得很顺。”

她并没有安排人给其余三家送信——他们自然有自己的渠道,随着牛家倒台的希望越来越大,这个临时联盟,也到了解散的边缘,各家在接下来的变局中说不定都已做了不同的准备,在某些方面,也许还会发生小小的碰撞。在这种时候,太热心实诚那就有点犯傻了。

第二日宫中并无人来请,权仲白也就拉上蕙娘一道,交代了一句,“出门散散心。”便和她一道上了车,出了权府大门:要不是京城毕竟风气保守一些,他都有心和蕙娘一道骑马过去。也免得还要套车,又少不得惊动家里。

平时蕙娘出门,多少总还是要交代一下去向,看权仲白放纵至此,她也有一丝暗暗的羡慕。因便同权仲白道,“说起来,最近城里不是在办庙会吗,得了空你也把歪哥带出去见识见识,孩子大了,不能老关在家里……”

权仲白随口道,“他还用见识吗?掏狗洞、爬墙头,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早就出去过许多次了。你让他见识了庙会的热闹,恐怕他更不愿意关在家里了。”

蕙娘对此事竟是懵然无知,听权仲白说起,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不可能吧,他一出去总要有一两个时辰,如何我一点都不知道,难道连廖养娘都不晓得?”

权仲白自知失言,便闭口不提此事,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蕙娘心里也有些醋意:这个小坏蛋,自己生他养他,从小贴身带到大,和鸾台会斗生斗死,不能不说有很大原因也是为了他的将来。他倒好,把自己瞒得严严实实的,他爹回来没有多久,什么秘密都告诉出去了……

“你不说也好,回头我问养娘。”她也动了些情绪,“养娘年纪究竟到了,也该回家好生养老去了!”

权仲白并不为所动,只露出一丝微笑,蕙娘翻着大白眼看着他,他亦是视若无睹。两人僵持了好一会,蕙娘忍不住怒道,“权仲白,你——”

这声调,娇蛮任­性­,到底是又露出了焦大姑娘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坏脾气……

自从权仲白回来,两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除了在孩子们跟前,蕙娘很少用这么私人的语气和权仲白说话。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一时间眼神闪烁,竟不敢再看权仲白。车内的气氛,一下就沉闷了起来。

正好,车行已至扬威侯府,两人也都是老成|人了,乘势就揭过了这一页。权仲白先下车,他今天还特别体贴,没让达家下人接车,而是自己探手把蕙娘扶了下来,更破天荒地道,“仔细风大,要不要加一件披风?”

蕙娘扫了周围一眼,轻声道,“那就不必了,哪里就这么娇弱了。”

权仲白还不放心,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方满意地松开,笑道,“手是暖的,那就无妨了——三婶,泰山在书房呢?”

上来迎客的一位老管家嬷嬷,本来正怔怔地看着蕙娘,此时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点头哈腰,“今儿因少夫人来了,毕竟是初次见面,在正房候客呢。您请这边走——”

说着,便将两人引入抄手游廊内,直进了二门,又折向了扬威侯居住的正房内堂。

对于一般的名门大户来说,这一段路一般都是换了轿抬进去的,才一下车就要从外头走进二门的,属于中等人家的做派。扬威侯府地方不小,但做派不大,一路上秋风吹来,蕙娘才晓得权仲白那话也不是无的放矢。她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生出感应,也回望过来,竟伸手握住她。

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这样走着,成何体统?蕙娘出于礼教不能不表示抗议,她轻轻地挣了挣,低声道,“你做什么啊……别人看着呢。”

权仲白却并未放开,他的手­干­燥而稳定,又较一般人的体温凉了几分,圈着蕙娘虎口,像是钳住了似的。蕙娘被他握得浑身难受,稍微一调开眼神,见那三婶正偷眼打量自己,便浅浅一笑,示意自己也十分无奈。

三婶毕竟也是大家下人,虽说神­色­黯淡是免不得的,但行动上依然不失礼数。将两人带到了内堂跟前,恭声回报过了,得了里头人叫进,方才掀起帘子,把两人带进了内堂中去。

扬威侯本人年纪不小,或许是因为境遇,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老些,还不到六十的人,简直有年近古稀之感。人老了就显糊涂,扬威侯更是一脸气血衰弱、命不久矣的老相,见蕙娘和权仲白进来,他动了动灰眉,口中嘟囔了几声,也不知是在招呼,还是在自言自语,换做是一般的年轻人,只怕看到这幅情态,都要从心底生出不耐烦来。

权仲白却并不以他这幅神态为异,他和回到自家一般,随意行了个礼,便拉着蕙娘在下首坐了,笑道,“三婶,上茶来吧。——你们都下去,这里用不着你们服侍了。”

几个丫头不敢就走,都看老爷的脸­色­,扬威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也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蕙娘反正没有听懂,一行人倒是都退了出去。只有三婶倒了一壶茶来,给众人斟上了,自己退到门外把守。

“我在江南,遇到了贞宝。”权仲白果然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她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扬威侯的涵养功夫,肯定还没到家,权仲白只一句话,便把他眉头挑动,浑黄双眼闪过一道亮光,他定定地瞅了权仲白一瞬,正要说话时,权仲白又Сhā入道,“连会里的事都一点没瞒着。”

蕙娘一口茶刚入喉,差点没呛起来,扬威侯自然更别说了,刚拿起来的茶盏,失手就打得粉碎,他双眉一轩,先是狐疑地看了蕙娘一眼,又转向权仲白,低沉地道,“府上都没说穿,贞宝有这么大的胆子?唉,看来,她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回京了。”

只是这一句话,便可知道达家和权家的关系,绝非往昔所见那么简单,而扬威侯亦不是蠢笨之辈。蕙娘心念电转,她更为留心扬威侯了:别看达家明面上已经败落不堪了,这种世族在台面下,总是有一两招杀手锏的。

“她本来就是心高气傲之辈,做妾不成,又不想回东北老家去,有一个远走高飞逃之夭夭的机会,又怎会放过?”权仲白道,“再说,我们家大­妇­厉害,她是深有体会的,您把她一个人遣出来追我,是有点托大了。”

蕙娘对达贞宝的事,了解得本来没那么详细,此时听权仲白说起,倒也明白了个中纠葛:达家既然深知内情,对权仲白的看重,就不止于他本人的医术了,他们不但需要权仲白在明面上的照拂,也需要一个自家人在权家后院为达家日后在鸾台会中的权益使劲。这也是一种自保,毕竟明面上的败落倒也罢了,但在达家失势以后,对鸾台会来说他们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不管他们知道内情多还是少,这总是个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顺水推舟把达家彻底整死,在东北那块地方,有崔家在,就是老家也不安宁。达家根本已经失去了退路,只能借用权仲白这个筹码,做最后的努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达贞宝被遴选出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她甚至可能和婷娘一样,经过特殊的训练,只为了达成家族的目标。只是婷娘业已成功,而达贞宝的路却走得并不顺:达家人错估了权仲白的­性­子,他坚不纳妾、注重­性­灵的特点,使得达贞宝入门做妾的希望,已变得相当渺茫。

但再难也要去试,达家人利用福寿公主,成功地离间了蕙娘和权仲白的关系,又派达贞宝南下,做最后的努力。他们却没料到,两人在冲粹园的那一番谈话中,蕙娘已经指出了达家的嫌疑:她虽然对两夫妻的感情再不报希望,但也不想看到一个妾侍进门来恶心自己。达家野心已完全坐实,谋算彻底破产,达贞宝又非痴傻,当然要为自己谋算。她也是个狠人,竟不顾父母,自己就索银远扬了——说不定比起进门做妾,她还更愿意走这条路呢。能够潇洒自在,谁喜欢为了别人去斗生斗死?

这些道理,事后来看总是明白的,扬威侯蠕动着嘴,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贞宝从小就有决断,连她母亲都能不顾,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权仲白微微一笑,道,“那泰山你这就错了,她亦没有弃之不顾,临走前还是托我护得她母亲周全,我也答应了她。”

扬威侯有些吃惊,但立时道,“这是自然,你放心好了,族里不会苛刻她的。”

“这件事一会再说吧……”权仲白端起茶水,垂首啜了一口,忽地叹了口气。“贞珠去世之前,托我照顾她家里,这些年来,我也算是尽心尽力,对达家仁至义尽了。”

这番谈话,眼看要走向达家人最恐惧的结局:连最后的救星,都要把达家抛弃。扬威侯在权仲白跟前,还摆得起岳父的威风么?他面上满布汗珠,再不见丝毫老态,反而写满了恐慌,“仲白,你这是——这是——”

“我对达家仁至义尽,达家对我,却不大过得去。”权仲白慢慢地道,“焦氏还没过门时,季青动手动脚,过门以后几次谋害,你们是知情不报呢,还是也有掺和?”

扬威侯的喉头翕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要说谎——但又明知说谎是最无用的,毕竟达贞宝很可能已将所有实情说出,面上神­色­,一时难堪到了十分,半晌才颓然道,“都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只盼少夫人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竟是对蕙娘用上了少夫人的尊称,这位扬威侯,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蕙娘看了看权仲白,正要说话时,权仲白忽地伸手道,“且慢,我这媳­妇­,­性­子如何我是清楚的,心软得不成样子。得了你几句赔罪,这件事多半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事就摆在这里,泰山你该不会想要用这句话就把前事给糊弄过去吧?这么做——你心里无愧吗?”

扬威侯和蕙娘均是一怔,扬威侯望着权仲白,面上神­色­变幻莫测,好半晌才一咬牙,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蕙娘跟前,身形一晃,说不清是站不稳还是有意,竟就跪了下去,含混道,“少夫人大人有大量,请恕我等前罪——”

话没说完,权仲白已Сhā入无辜道,“泰山,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就是蕙娘,此时亦都觉得他有点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狠起来真是把蕙娘都比下去了XD

今天也早点更新~~~~~~!

242诈骗

被逼到这份上,扬威侯也说不上脸面两个字了,他咳嗽了一声,还真是铿锵有力地把话说明了,连前因后果都没落下。“同权季青合谋危害少夫人,是我达家不是,亦都是情势所逼,请少夫人慈悲为怀不念前恶,能给我们一族老小一条出路。”

蕙娘也是直到此刻,才肯定达家的确是在陷害她的种种行动中出了一把力:看来,权季青当年针对她的那些手段,鸾台会的确也没大掺和,主要还是达家给他鞍前马后地打下手。

她给权仲白使了个眼­色­,见权仲白微微点头,便笑道,“慢来慢来,侯爷还是起来说话吧,您是长辈,我受您的礼过意不去……”

话虽如此,可蕙娘也是坐得稳稳当当的,没有起来的意思,扬威侯还能不明白她的态度么?他越发显得谦卑不安了,“这时候还论什么辈分呀,我就是个待罪的囚徒。您要是不开开恩,往后我们达家,连一点体面都存不下,只怕是要任人践踏喽……”

老头子心里灵醒得很,他现在就怕权仲白不肯作践他:肯作践,那总是还要用他的,要是连搭理都不搭理了,达家怕就真的要倒霉了。龟缩回东北,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鸾台会要灭了达家,只需借势兴风作浪一番,以他们的手段,达家只怕是死得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道理,蕙娘当然也明白的,她亦不会放过这立威的机会,见扬威侯不起来,一时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吃茶不语,半晌,方轻声道,“什么事,都有个道理在,也都有个明白。我呢,就最讨厌不明不白,虽说相公也和我都说了一遍,解释了侯爷的不得已,可这毕竟是相公说的,真相如何,我还想让侯爷亲口给我说一遍。比如说,我们家四弟现在在哪,又正做些什么,当时,他又是怎么从家里逃到达家的。”

扬威侯年纪大了,跪了这么一会,已经是摇摇欲坠,额前汗湿了一片,他胡乱擦拭了两下,方才沉声道,“这……确实是不清楚——我也不是有意敷衍少夫人。当时他过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变动,还以为他是过来商议大事的。虽觉得四少神­色­仓皇、形容古怪,令人费解之处甚多,但会里行事,一向是神鬼莫测,我们这也不敢多问。只从他口中得到指点,听说了……听说了福寿公主的事,又知道公主将在那时出宫礼佛。我们也没有疑心,只以为是他的又一次部署而已。说完了他人就走了……其实就是现在,他要是露了面,各府不也一样把他当成四少爷么,毕竟府上对外可从没有说过他的不是。”

权季青又没有出仕,他行踪如何外人根本都不关心。就算是失踪了一阵子,也激不起多少风浪。权家虽搜索过他的下落,但遮掩得不错,外头估计是真没收到什么风声。以至于他失踪几个月后忽然找上达家,达家都丝毫没起疑心。蕙娘看扬威侯说得情真意切,不像有假,心里也有点拿不准了:按说,达家肯定没这么大的能耐把权季青给捞出来。所以他好端端忽然从西院失踪,很可能还真和达家无关。达家,不过是他给自己下绊子、送信息的一个工具而已。

可不论是谋夺鸾台会,还是谋夺自己这个人,权季青总要出面吧,权仲白都走了又回来了,他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要不是机缘不巧死在外头了,就是有别的安排和谋算。蕙娘本还以为能在达家这里找到一些线索,没想到他们也是一无所知,她有些泄气,秀眉微拧,声调也淡了下来,“是么……嗳,贵府和他一道,安排了不少招待我的把戏。眼下闲来无事,侯爷何不一一说来,也能配茶下饭。更可和相公这里的说法互相对照一番,看看是否达姑娘漏说了什么。”

她要配茶下饭,扬威侯却得跪着回话。偏偏不论是权仲白还是焦清蕙,都显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跪着的不是他们的长辈,堂堂一个侯爷,而是路边随意一个托钵行乞的老丐——扬威侯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禁不住要往下撇,可权仲白方投来一眼,他的嘴­唇­,又慢慢地扭成了一个笑。

“这是自然,”他略有几分谄媚地道,“虽说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但权季青狼子野心,此人的种种行径,自当大白于天下,才能大快人心。只不知,要从哪件事开始说,少夫人才觉得好呢?”

这点刺探伎俩,蕙娘哪会中计?她笑着望了扬威侯一眼,道,“这,就看侯爷的心思了,侯爷觉得从何时开始说显得心诚,便从何时开始说么。”

扬威侯也是未曾和蕙娘当门对面地说过话,此时方尝到些蕙娘的厉害,只好收敛了心思,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说:对权仲白,他还能扯扯达贞珠,可蕙娘心狠手辣,又摆出了一副心胸狭窄的样子。眼下分明就是要寻衅找碴,想要挑出达家在诚意上的缺失,紧接着要做什么,他难道还猜不出吗?——救达家,那也是权仲白才有兴致做的事,她今儿完全是碍于丈夫情面,才过来被人说合的。

他这一说不要紧,蕙娘是越听越有些吃惊:达家不愧是当年惠妃的母族,传承了一百多年的世家门阀。虽说现在凋零得不成样子了,但底蕴仍在,他们的能耐,实在并不在小。

好比说当时权季青混进药材中的那味毒药,经过熏蒸处理,毒­性­直逼药髓。这主使者和办事人当然是权季青不错了,可这毒药却是达家给准备的,单是这门制毒的技术那就是金贵的手艺,起码蕙娘是没听说还有谁家能做出这样有毒,可形状却无变化的药材原料。

还有他们家当年在宫里的老关系,也不能所都凋零殆尽了,当年惠妃在宫中是何等得意?虽说后来经过一次清扫,但后宫那些太监、宫人之间的来往,不是上层人可以完全管制住的。就连鸾台会香雾部,在宫里建立起来的那几条线,都不能说没有达家的影子在,不然,潭柘寺就那么大,福寿公主如何就巧而又巧地走到达贞宝那里去?

而达家仗着这些剩余的筹码,还真是一门心思地在背后给她添堵,权季青下毒,毒药是他们给的。蕙娘对桃花过敏,这消息绿松送出来过,她也和蕙娘坦白了——估计达家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年就蒸了许多桃花露,蕙娘还没定亲,已经送了大少夫人几瓶。这就不说私底下对达贞宝的那些培养了,总之,为了维持权仲白的单身状态,达家真可谓是机关算尽,连蕙娘都禁不住要为他们喝一声彩了。

这么努力,就为了权仲白,值吗?

可要不巴住权仲白,这点剩余的能量,就是想使那也都没有地方呢。蕙娘还是能理解达家心态的,对这些往事,她听得也是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局势逐渐分明,从前的烂摊子,现在回头看倒是清楚明白。达家无非就是想要浑水摸鱼,其实罪过倒是不大,真正兴风作浪的权季青,要比他们滑溜得多了。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连他真正的意图,都云山雾罩的,让人看不分明……该不会,良国公手里还攥着一个真正的计划,这个计划里,有他一份吧?

这个猜测也太离奇了些,蕙娘只是稍微想了想,便不再深思了。见扬威侯真有点跪不住,身形直打晃,口中也不说话,仿佛叙述已到尾声了。她心中一动,便道,“就只这些吗?”

一边说,一边失望地看了权仲白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扬威侯看似疲惫,又哪会错过蕙娘的表情?他的心顿时就提了起来,前思后想,也不知在心中啐了达贞宝这小贱婢几口,终是一咬牙低声道,“再有便是那件事了……学着贵府豢养私兵,是我们不对,但亦都是被鲁王连累……”

反正说起来都是别人的错——蕙娘也不在意他的花枪,她虽不动声­色­,但心头却是一跳——兵!

现在再没有什么字,比这个兵字更能激起她的兴趣了。她焦清蕙有权有钱,却非常缺人。焦家人全死光了,想学权家暗自蓄养­精­兵,她都无处找人去。焦勋手里那些鲁王的力量,办点琐事也就罢了,指望他们去火拼那是瞎想。且不说达家别的能耐,只说这一个兵字,哪怕只有三百五百,战力也不高,达家这个盘子,她都能一定要给保下来!

“唉。”她垂下头轻轻地剔着指甲,似若有憾,“终还是说了实话……”

扬威侯在达贞宝身上吃亏太甚,此时见蕙娘神­色­,更是被骗死,蕙娘略施手段,就给套出了真相:东北民风彪悍,大族蓄养家丁一点都不稀奇,有这样的风气在,达家在他们自己老家终究也是地方一霸,此处距离崔家平时巡逻之处也有一段距离,竟被他们家瞒天过海,在鲁王倒台之后,陆陆续续地训出了八百家兵。

至于这些家兵装备怎样能不能打,又都是什么人员构成,这就不是蕙娘现在能过问的了。达家人都回了老家,也是为图自保,在京里可没有这么多兵护着,随时说死那也就死了,在老家,要死起码还能闹腾出一点动静来。这八百兵,才是他们真正的保命手段。

连老底都透给蕙娘知道,达家生死,可以说是真的送到了她手心里,扬威侯再无可说之处,只好忐忑不安地看着蕙娘的动静。蕙娘又低首沉吟了片刻,和权仲白交换了几个眼神,权仲白冲她轻轻点头——她这才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道,“侯爷还是起来说话吧。”

扬威侯一开始还真站不起来,权仲白竟无相扶的意思,他只好自己握着椅把,爬到椅子上,其状甚是难堪。

“家里的作风,侯爷也是知道的。”蕙娘轻声说,“这坦率来讲,若非仲白还念旧情执意相救,我焦清蕙也未必会揽这样的麻烦上身……”

她又再长出一口气,斜了权仲白一眼,神­色­半是无奈、半是甜蜜,顿了顿,方道,“罢了,真是前世作孽,今生才落到这冤家手上。从前的事,暂且先算了吧。”

扬威侯今日忍辱负重,为的便是蕙娘这句话,登时一片狂喜,正要大表忠心时,蕙娘又道,“但芥蒂仍在,护住了­性­命,不代表我愿护住你们的基业。达家又不是无处可去,为什么一定要在大秦苦熬日子呢?”

扬威侯顿时就是一怔,心底恶气直出,差些就要一口喷到蕙娘面上,喝道,“若非靠山倒了,谁要受你的鸟气?”

可心念一转,他顿时又有几分了然了:达家,真是无处可去吗?

只怕不然吧!

他是惠妃之兄,鲁王的亲娘舅,当年达家对鲁王的支持,那是真正不遗余力。真到了鲁王那里,不说别的,一口饭总是有得吃。要比现在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处境好得多了。焦清蕙看他们不顺眼,想把他们打发出大秦,遣到鲁王那里去,对她来说是扫除敌人,对达家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蕙娘看他面上神­色­变化,也知道扬威侯想明白了,她胸有成竹地一笑,道,“要出海,无非是无船、无人、无路……这几桩难处,对侯爷来说难比登天,在我,却不如何棘手——待到此间事了以后,清蕙愿为侯爷铺路。”

扬威侯大喜过望,当即整衫下拜,由衷道,“谢少夫人恩德!”

他要站起来,可膝盖一沉,蕙娘竟踏了一只脚上去,她一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扬威侯并不说话,扬威侯微微一怔,才想到‘此间事了’这四个字,他也顾不得问这又是什么事了,忙铿锵道,“少夫人如有差遣,达某万死不辞!”

从语气来看,这说的的确也是真心话了……

两夫妻从扬威侯府出来,在车上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清蕙才道,“达贞宝到底告诉了你多少?”

“她就告诉我达家知道我被瞒在鼓里,当时结亲前就说清楚了,在世子位尘埃落定前,扬威侯一句底细都不能透露。会里的事,权家人要自己慢慢地和我说。”权仲白道,“是以虽然我懵然无知,但扬威侯却很清楚我将来的身份。因此才把她给教出来了,这件事因和她使命有关,所以她才能够知晓。别的事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老实。”清蕙­唇­角,不免勾起一点笑意。

“你说她还是说我?”权仲白问。

“说你……老实人骗人最像,难怪你过来之前一句话也不说,原来你也只是猜,就想着到了达家套话。”蕙娘笑着说,“但,也是说她。”

而扬威侯在知道达贞宝叛变以后,痛快吐露出的那许多□,也证明达贞宝并不像她说得那样无知。权仲白道,“当时我其实也猜到她应该还知道一点,但她不说,我也就懒得问了。我看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她说要去英吉利,就是去英吉利吗?应该还是想要设法去新大陆吧。也许鲁王身边,还有她的亲眷在呢。”

鲁王嫔妃里的确有达家女眷,是否跟着过去新大陆也是难说的事。蕙娘轻轻点头,道,“她也算是极难得了,被家族摆布的女人,多了去了。能和她一样跳出来的,又有几个?”

权仲白道,“是啊,真嫁了我,她的日子才苦呢……不过我也没有想到,达家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和他们做一次利益的交换。”

现在的达家,的确真是只能被权仲白捏在手心了。就算想出卖权仲白都无处可出卖,反倒是权仲白夫妻,可以轻松地碾死他们,双方根本就不平等,蕙娘对达家,是比较优待了。

蕙娘道,“有个盼头,就会出力,才能化敌为友,才会站在我这里想事儿,我是要他们帮我办事,又不是要他们怕我、恨我……总是要给手底下的人指出一条明路的,这等御下功夫,你还有得学呢。”

权仲白看了她几眼,方问,“那这个盼头,是真是假呢?”

蕙娘不免也瞄他一眼,想到达贞珠,心里终是有几分酸,她似笑非笑,“你希望是真是假?”

今日两夫妻联手,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恩威并施算是把扬威侯给彻底收服了,配合可称默契。但权仲白的心思,蕙娘是无论如何都闹不明白的,她本以为他会乘势为达家说几句好话,不想他反道,“达家毕竟是­阴­谋害你多次,是放还是不放,你一心可决,不用问我。”

蕙娘微微吃了一惊,故意说,“可你今日,毕竟让侯爷跪了我。”

“你这就说笑了,谋害­性­命的罪过,一跪能抵吗?”权仲白笑了,“你也不用试探我了,实话和你说吧,医病不医命,我对达家已仁至义尽。他们若是能当面和我说开,求我继续照拂,我也不在乎多一句话。这样算计我是什么意思?就是达贞宝,要不是她实话实说,该吐露的事没隐瞒多少,我也一两银子都不会给他。”

即使是对达家,他也还是这般一板一眼、不留情面。照拂了这些年,心念一变,说扔也就扔了。权仲白这人,虽善,但却不是烂好人,就没有他放不下的人、的事。蕙娘有些感慨,忍不住问,“要没有儿子,知道真相以后,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权仲白默不作声,却并没回答这个问题,车内气氛,一时沉寂。

良久后,眼看国公府在望,他才轻声道,“真要想走,有了儿子,就走不得了吗?”

那,你是为什么回来,你是放不下什么?

蕙娘想问,又觉还不是时机。思绪千回百转,终究化为一笑,权仲白看了她一会,又转过头去,当前掀帘子下车。果然有人上来道,“二少爷、二少夫人这是上哪去了?二少夫人,里面找您说话呢。”

他们去扬威侯府的事,肯定是瞒不过人的,两人也准备了一套搪塞的说辞。蕙娘和权仲白交换了一个眼­色­,权仲白的态度又多了几分冷淡和不耐,“你去吧,我要去外院办点事。”

众人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他多少还在生家里人的气,谁敢触他的霉头?竟是一句话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问,目送权仲白去得远了,方才簇拥着蕙娘进了拥晴院——破天荒连良国公和云管事都来了,见到蕙娘,也不问扬威侯府的事,劈头第一句就道,“皇上今早传谕拟旨,着燕云卫派人,把桂家含春、含芳兄弟带进京问话!”

蕙娘呼吸也不禁为之一顿,她道,“此话当真?看来,皇上到底还是止不住疑心,要过问牛家的私兵了?”

良国公点了点头,沉声道,“而且,这一道旨意,是明发燕云卫,并非密旨。”

不是密旨,消息传得就快,很快满朝文武都会知道桂家兄弟要进京被询问的消息,桂、牛两家的纷争是过了明路的,由此看来,皇上是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态度,他是要把这件事给闹大了!

蕙娘眉头一皱,反有一丝不祥预感,“太后还在,难道皇上连她的面子都不顾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又或者,他是要栽赃陷害,把这个案子,办成冤案?”

良国公和云管事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都颇为肃穆,云管事道,“桂家执掌西北门户,是我们计划里重要的一环。如今牛家的结果,已是次要,我们必须不惜代价,以保住桂家为第一要务!”

作者有话要说:夫妻俩携手出击~~~~~~~~~~~~

今天虽然更新晚但是字数爆了,希望大家喜欢!

243意外

进京询问,不是锁拿进京,似乎还不算是最差的形势,但以蕙娘和桂家的关系,此时她有所关心也很正常。听了良国公和云管事之语,她便起身道,“我这就令人问桂含沁的好去,上门先见他一面再说吧。”

云管事点头道,“香雾部这里正在打探消息,这件事,和你的票号有关,若无别的顾忌,也可暗示票号出力,先疏通疏通关节。”

这还是云管事第一次提起宜春票号,对票号的行动做出指示,蕙娘只是微微一笑,一时并未答话,良国公道,“现在就做反应,好似也有点心虚吧。桂家人在票号里亦有股份,需要票号出力,他们自然会开口的。”

权世赟瞅了蕙娘一眼,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这也是关心则乱了……不错,还是要看看桂家那里现在是什么个态度,侄媳­妇­也不必立刻过去,过上几天,等他们老家信到了再说吧。”

虽说两人把场子给圆过去了,但一时气氛还有些尴尬,权夫人问蕙娘,“你今日和仲白去哪里了,一大早就出去,也没留个准话。”

蕙娘无奈道,“去扬威侯府了——达家行事也不大谨慎,不知如何惹恼了他。他也不解释,就硬是把我拉过去说了些淡话,说什么这辈子也不愿纳妾了,倒惹得侯爷好没意思……回来路上还和我说呢,让我以后多照顾着达家,别让他凉了心。”

现在摆明了,焦老太爷和四太太身子都不好,现在达家需要权家照拂,以后需要权家照拂的就是焦家了。什么原配、续弦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敌不过现实的需要,在场几个人­精­哪里不明白权仲白的意思,权世赟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个仲白啊……说他糊涂,他真不糊涂,怎么就能事事都给人添堵呢?”

“他也是太长情了,”权夫人也免不得感慨了几句,蕙娘看了,心知肚明:很可能权世赟早有除去达家的念头了。

话都说到这里,她也免不得顺势就问,“说来,达家和咱们会里竟似乎是大有联系,怎么这些年来仲白看顾他们,双方往来得如许密切,达家连一句口风都没露出呢?”

“我们没说话,他们哪敢多嘴。”权世赟傲然道,“达家也实是命强,要不是有达贞珠在,只怕早已覆灭了……这里面的故事,让嫂子说给你听吧。”

他冲良国公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先出去了,想来,也要商议一番对达家的处置。太夫人现在年事已高,有时­精­神不济,权夫人便把蕙娘带回歇芳院,仔细和她说了些前事,蕙娘这才知道,原来达家亦是前朝大族,只因都在东北过活,对彼此的底细有些了解,在前朝风云变幻时,鸾台会扶持鲁王意欲削弱大秦战力,双方的交集这才密切了起来,也合作过几次。达家知道权家在鸾台会中地位甚尊,但对他们所图也不甚明白。

昭明末年,圣意在太子和鲁王之间犹豫难决,权仲白一番斡旋,权家临阵倒戈,站到了胜利者这边——也因此,当时他开口要保住达家,众人亦不好反对。达家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此后便一意收缩……接下来的事,蕙娘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听权夫人的意思,达家养私兵的事,鸾台会可能有所耳闻,但却不知数目竟有八百之多。蕙娘心底也有丝感慨:这就是灯下黑了,东北是权家的大本营,在他们看来,达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谁能想到他们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因达家离间蕙娘、权仲白夫妻感情的事,权府内众人都是明白的,权夫人见蕙娘不言不语,还以为她心里有些沮丧,少不得软语安慰了几句,方放她回转。蕙娘于是又打发人到桂家去送东西问好,过了几日,料桂家的信也到了京城,便上门去看望桂少­奶­­奶­。

因现在桂含沁无职闲住,可以不必上差,桂家竟一直都住在当时蕙娘前去拜访的别庄里。蕙娘上次过来时,此地还不过初具规模,这一次过来,便觉得屋舍俨然、花园雅洁宽阔,房中摆设典雅,蕙娘随意望了几眼,见到的摆设都颇为名贵,她心里有数了:虽说宜春号的本钱是桂家本家出的,按说分红也没有桂含沁一房的份,但十八房这对夫妻私囊甚厚,并不穷于生计。只怕就是桂家衰败了,靠着桂少­奶­­奶­娘家和娘舅的势头,他们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桂少­奶­­奶­对蕙娘也很热情,把她让入内堂坐了,握着她的手便道,“患难见人心啊,没事还不觉得,有了事才现出亲戚朋友们的好来——今日你来得不巧,含沁倒是进城去了,舅舅让他过去说话,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咱们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吧。”

她虽有了个九岁大的女儿,有时看来却仍像是少女,今日穿着一身水红柳绿衣衫,更显得年轻娇憨,仿佛未解人事,连眼前的局面都不能令她感到些许忧虑。蕙娘也有几分吃不准桂少­奶­­奶­的心理:他们家毕竟也不是桂家本家,退路要多些,也许桂少­奶­­奶­就是因此,才懒得过问呢?

“王尚书倒也有心了。”蕙娘笑着说,“毕竟也是天子近臣,应该还是能帮着说几句话的。”

桂少­奶­­奶­摇了摇头,倒是十分坦诚,“舅舅不会管桂家事的,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想的还是把含沁摘出来。这次皇上只令二哥、三哥进京,对牛家只字不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胜负是早已有了定论了。”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舅舅也算是有情有义了,都过去这些日子了,阁老府还一点音信没有。这种事,谁沾着都觉倒霉,在风头火势上能伸出援手的人,本也不多。”

“杨阁老现在也是头疼脑热的,自己都有一ρi股烂账呢。”蕙娘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蕙娘也不提桂家对策,只问她日后打算如何行止,桂少­奶­­奶­道,“大不了回西北种田过活,难道牛家还能赶尽杀绝么?”

她玩笑般地道,“从小就是苦出来的,在老太太跟前那几年,穿的都是棉布衣裳,戴通草花。饭桌上也就是两三个荤菜,到了六月里,夏天不好买­肉­,茹素也是常有的事,那几年打仗,三餐不继了几个月呢!难道日子还能比这更苦么?要抄了家,我就住到大哥那里去,吃他的用他的!”

桂少­奶­­奶­一边说,一边就笑起来,“榆哥也是,一惊一乍的,消息才出来就到我庄子上,非得要把几个孩子给接到他家去。我好说歹说,掰开来揉碎了把道理给说透,我说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的,真要抄家下狱,放在你家一样也捉去。他方才罢了,饶是如此,这一阵子也是每天都打发人来问好。还有梧哥、檀哥也都有信来,我这几天就光顾着回信了。”

大家大族就是这样,桂少­奶­­奶­无忧无虑的,那是因为她身后有这么个兴盛的家族做靠山呢,就算和母亲关系冷淡,父兄娘舅也不会置身事外的,好歹小家庭肯定能给保下来。桂少­奶­­奶­口中不提,私底下恐怕应该是把一些财产已经送到娘家藏匿,所以才这样底气十足。蕙娘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羡慕,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桂少­奶­­奶­看了她一眼,也不提这个了,只道,“和牛家那件事,怎么都有说头的。我看含沁的意思,还不很担心……圣意说了,让把当时参与斗殴的那些兵点数十名带来。这句话外头都没传,含沁和我却都觉得,戏­肉­还在这里。”

蕙娘­精­神一振,忙道,“此事竟有转机不成?可太后还在,就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们当时的目的,无非也就是让皇上心生疏远之意,不再栽培牛家罢了。”

“我这也都是听含沁说的。”桂少­奶­­奶­道,“你也知道,昭明末年那几个月,东宫羽翼丰满,皇上也就担个虚名罢了。这人嘛,自己怎么对人的,就不希望人怎么对自己……”

她笑了笑,“我们也是猜,总之,含沁觉得今次这事,皇上也是有点故意闹大。真要查出是牛家的问题,趁机也就压一压牛家,若牛家能顶得住,反手就能把桂家给扫一巴掌。反正,皇上自己又不会吃亏——皇三子现在不也崭露头角了?聪明伶俐着呢!皇上自己最近身体保养得好,也许就有些别的想法了呢?”

皇三子的崛起,的确给皇上提供了一个­鸡­肋的选择,但再­鸡­肋的选择也是选择。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道,“你那个族妹,确实是颇厉害。闲闲一笔,倒把牛家安身立命的不败之地给搅黄了。”

“这事好像和她还真没关系。”桂少­奶­­奶­忙道,“你见了她也不要提起,,七妹也是无奈,我上次见了她,她同我说,太妃要跟着安王就藩,多少年前就定了的。现在她老人家要走,七妹能说什么?太妃其实也都是好心,可宁妃就觉得被架在火上烤,几个姐妹事前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为这事,正和她、孙夫人闹脾气呢。”

这么说,显见得她和杨七娘关系极好,杨七娘才会把心事话告诉出来。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细问,只道,“要是银钱不凑手,只管说一声,宜春号少什么不会少钱的。这些年也颇有些士子受过票号的恩惠。”

“晋党啊!”桂少­奶­­奶­笑了,“这帮子生意人也是,朝秦暮楚的。我舅舅上回还说呢,别看盛源号和宜春号这么你死我活的,待他们老乡可是真的下了本钱。不过,这毕竟是武将的事,文官Сhā口犯忌讳,因此有说要帮忙的我们也都回绝了,此事只凭圣裁吧!”

的确,山西人对士子的培养一直都是不遗余力的,尤其是在宜春号和盛源号的老家,只要会读书,就不愁没有饭吃。两家大票号能把路给一直铺到朝廷里去,山西官员之间也极为抱团,绝不内讧。虽说势力尚浅,多数都还是底层官员,但十余年后,这股力量就相当可怖了。只是现在,这股力量终究还不够成熟,要说影响到这种层面的角逐,还略微勉强。蕙娘也不过就是一说,见桂少­奶­­奶­自己看得分明,也就不再提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她见桂少­奶­­奶­真个不大把桂家两兄弟被传进京的事放在心里,也不免颇为佩服她的胸襟:虽说桂含沁一家走不到绝路,但若桂家倒了,他们的将来势必也是黯淡无比。能看开到这份上的人,只怕是不多见的。

既然桂家无意向宜春号又或者是权家求援,心意尽过了,权家也就只是静观其变。不过半个月,桂家两兄弟就到了京城,封锦还邀权仲白一道参加讯问,权仲白都给推了,直接就说,“桂家有宜春号的股份,我理应避嫌。”

封锦也就不再坚持,这两兄弟一到京,谁也没能接触便被送进燕云卫衙门,据有心人打探,没送进诏狱,应该只是软禁。之后又是十多天,燕云卫衙门关门落锁有进无出,除了封锦以外,谁也不能随意踏出一步。根据香雾部的消息,皇帝甚至几次亲自出宫,到燕云卫衙门里去。就连西北那边,也是动作频频,时常有信使往返两地。很显然,这是要把牛、桂两家私斗的事大办起来了。

越是这个时候,权家诸人便越是小心,在桂家那里表过心意了,便不再和孙、许两家有什么接触。蕙娘除了平时到诸亲戚家走动以外,也不大参与别的应酬:实际上现在京城也是风声鹤唳,一般人家,都很少有安排饮宴了。

到了中秋前夕,因这是一年的大节气,一般宫妃家眷都可入宫觐见探望的,婷娘如今又有了身孕,在宫中地位上升。蕙娘便递牌子进宫去看婷娘,现在她怀孕已有八个月,随时可能发动生产,权家人的确也有几分不放心。

这一阵子­宮­中神仙打架,遭殃的凡人不少,几个有皇子皇女的妃嫔都难免要分个立场,婷娘却比较安闲,躲在宫中是万事不理只管保胎。见到蕙娘,也有些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给她听,两人正说得高兴时,忽听殿外一阵­骚­动,婷娘眉头略皱,唤人道,“什么事如此喧哗?”

她身边亲近的大宫女便道,“是刚才从太后娘娘宫里传来的信息,说是娘娘忽然晕过去了,这会正着急传太医呢……”

她看了蕙娘一眼,道,“刚才那边宫里一叠声在喊,请权神医——被外头听见了,现在都在乱传,也不知太后娘娘出什么事了。”

蕙娘和婷娘对视了一眼,蕙娘道,“请他可能来不及了,他昨天去冲粹园,说是今日要给人锯腿截肢……现在过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婷娘忙道,“快去和那边报信,把嫂子的话转述过去,也免得他们胡乱寻人。”

这宫女自然去办,一时回来道,“贵妃娘娘已经过去宁寿宫了!听了以后就改寻欧阳太医,这会人已经过去了。我听说皇上人在宫外,还要派人去报信呢。”

着急成这个样子,看来,太后的病是不会轻了。蕙娘和婷娘交换了一个眼­色­,蕙娘便起身道,“我先回去,你这里关门落户,先安心保胎吧。要是太后有事,你少不得也要跟着劳动,还是先养­精­蓄锐一番为上。”

婷娘沉着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嫂子尽管放心吧。”

蕙娘一路出宫,留神看时,果见四周气氛紧张,宁寿宫方向不断有人进出,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待到行至神武门前,却见各宫室方向也都不断有贵­妇­出来:都是入宫探望妃嫔的家眷们,想来是宁寿宫消息传出后,各自着急回避出来的。蕙娘见权瑞云也在里面,便招手让她过来,两姑嫂相视一笑,蕙娘道,“你进来看宁妃娘娘?”

权瑞云点了点头,略带好奇地望了宁寿宫方向一眼,低声道,“宁妃这一阵和姐姐们闹别扭,爹娘又和她闹别扭,没奈何中秋只好我进宫来了……”

两人匆匆说了几句话,见车马备得,便各自分手回家,把消息给传递出去了。权世赟等人自然忙令人去打探消息,却不想,至晚宫中也戒严了,皇上回宫以后,依然是有进无出。连内阁诸部都遣回官邸,不在宫中值宿,只余御林军在外把守。

如此一来,自然是全城轰动,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到第三日早上,宫中方才响了炮声,开了宫门,第二日召开大朝会,会上也正式颁布消息,宣布太后已然崩逝,举国行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卡了一下文,久等了!

244进步

国丧乃是大事,太后崩逝,一应礼仪是少不了的了。京城内官员命­妇­,都要进宫行礼,若要免去这番折腾,不是报病就得报产育。权家太夫人年事已高,自然是报了病,权夫人此时也不能躲懒,和蕙娘一道,成日贪黑早起、侵晚方回,好在天气还只在深秋,不然,恐怕权夫人就要冻出病来了。这时连良国公都要出去,倒是权仲白因无官职在身可以缺席,还能在家照看些个。

除了京城左近的各上等人家以外,还有各地藩王,也都有日夜兼程往京里赶的。许太妃和安王当然从山西回来,闽越王等各分支,有的藩王无旨没有进京,也令王妃日夜兼程地赶到京城行礼。内命­妇­除了婷娘这般产育的以外,也和外命­妇­一般日夜排班行礼,任是身份多么尊贵,此时也要麻衣素服,扑在地上哀哭。顶多因为她们人数少,能给设个挡风的棚子,除此以外,自是别无优待了。

虽说全城缟素,气氛何等肃穆,但说实话,除了牛家人以外,这乌泱泱一地的人,只有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暗自称愿的,真正为太后伤心的又有几个?别看现在是国丧,大家头上都光秃秃的,没什么装饰,可就是这秋冬丧事专穿的黑紫羔大氅,也有人暗地里在比高低呢:这衣服不是国丧谁也不会穿的,更是绝不储藏,出事现做,除服立刻赏人,偏又名贵,很多人家为图省事,买的就是那号称黑紫羔,实则价格低廉,大家心照不宣的染­色­羊皮外褂。单单是一件衣服,就可看出真正家底了。往常做派再强那也没用,一般人家,女眷有品级的越多,在这上头花费就越大,正好这几天又雨雪,谁要是一跪下来就染了一地的淡紫,那就露怯了,背地里落几句闲话那都是少的,最怕是这吝啬寒酸的名声传出去了,以后家里儿女,都不好说亲事……

没心事的低品诰命,连国丧都能寻出花头来攀比。可似蕙娘这样人家,她往来相与的友朋,哪个少一件皮褂子?她们关心的也都根本不是这件事了——从权家人起,杨家人、许家人、桂家人、孙家人、公主府、阜阳侯府、永宁侯府、王尚书府、秦尚书府、吴阁老府、郑大夫府、石大夫府……这些人家的女眷,哪还顾得上攀比这个?现在也没什么派系之分,没心思争奇斗艳互相使绊子了,彼此眼中都含了深深的疑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话就差点没问出口了:太后这死得蹊跷离奇啊,究竟是怎么去的,你知道□消息么?

不错,太后今年虽不说正当盛年,但也绝不老迈。这几年来,也就是有些富贵女眷常有的小毛病,随着局势的需要、和她自己心情的变化时增时减。但总的说来,再活十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上个月宫里有事大家进去时,看着气­色­也还好呢……她出事时,进宫请安的命­妇­不少,个个都瞧出了不对:要不是里头没有一点文章,宫里是不会这么行事的,锁了宫门只进不出,摆明了就是要把消息给捂住。而这么些天下来,各家和宫里的线人,能接触的也都接触了,得到的答案,却也都不尽如人意。

宁寿宫里,当时在场的服侍人也不少,宫人太监,总有一百多名了。这些人,不识字的倒还罢了,听说是灌了哑药,送到偏远皇庄、皇陵里去了,太后平时比较信重的那些人,泰半都是识字的,现在全都不知去向,十有八.九,那是凶多吉少了。

说实话,今上比起之前的几个皇帝,手段一直都还是比较温和克制的,昭明年间,宫里几次腥风血雨,死的人都是成百上千。今上登基以后,宫里基本就没出过什么大事。这一次杀人上百,已算是罕见的大动作。——香雾部两个线人也跟着折在了里面,令权世赟很郁闷。在宫里培养个线人不易,这一次损失了两个位置不低的细作,短时间内,鸾台会在宫里的影响力已是大降——可越是这样,越显得太后的死充满了忌讳和嫌疑,要不是蕙娘深知底细,她甚至要往不该想的地方去联想了。你说这皇上才刚过问牛、桂两家私斗的事,太后这里就死得不明不白的,是不是太后她消息灵通,知道桂家拿出了一些牛家不能抵赖的证据,畏罪自尽呀?

有什么罪,是连太后都不能为牛家挡着,只求一死了断的?恐怕,只有不赦之罪了吧……

别人不说,起码消息灵通的杨阁老、秦尚书家是有这样怀疑的,因权家和她们的姻亲关系,蕙娘也捎带着听了一耳朵杨太太和秦太太的对话,“早上人还一点事没有,下午忽然就不行了。我们家那位当时过去,还有气,皇上赶到好像还是见了最后一面,就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当时还是能挣扎着说出话来的。”

这时候就看出宫里有人的好了,婷娘就算没有身孕,知道得也不会有宁妃详细的。秦太太听得很入神,压低了声音道,“外头有传说,是畏罪自尽——”

“这就不知道了,”杨太太摇头道,“急病去世,半天就撒手也不是没有的事——”

她瞥了灵棚一眼,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据说当天晚上棺里那还是空的,连寿衣都还没换,是到第二天我们进来之前,才赶着小殓了放进去的……”

死后哀荣也是一个人一生成就的一部分,秦太太连连摇着头,啧声道,“造孽,造孽。”

随着棚内唢呐声起,众命­妇­都不再说话,各自摆出哀容跪了下去,棚内顿时又响起了细细的哭声。

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二十七天内,朝廷政事几乎也是完全停摆,除了各地军情灾情以外,没有什么事会当即处理。桂家的两位少将军当然也只能继续被软禁在燕云卫里,桂少­奶­­奶­亦因此饱受众人刺探眼神洗礼。她倒是气定神闲,反正该拜就拜该哭就哭,礼数上挑不出什么刺儿,背地里脸一抹就又是满不在乎的神­色­——谁叫太后和她有隙,天下皆知?现在太后去世,她要是真的动了感情,众人心里还不定怎么想的,现在这样光棍,倒有不少人佩服她的骨气。各自暗地里都道,“这回牛家就算得意了又如何,她们的天都塌了一半!瞧牛家人哭成那个样子,真是难成大器。”

的确,打从牛贵妃起,牛夫人、少夫人并牛德宝将军夫人、吴兴嘉等有品级的女眷,自然是全都回来行礼,也是一个个都哭得双目如桃,比内廷所有命­妇­都要动情。皇上几次令人劝慰,方才把牛夫人给劝回去歇着了,不然,只怕还要哭出事情来呢。

她们这么哀恸,众人有话也不好问,连吴尚书一家,蕙娘听风声,他们对太后之死也都不甚了了,正自纳闷呢。

就这么着,合院人都有些疑心,又都不好说什么,权仲白这一阵子有出诊,还有人曲里拐弯地冲他打听消息。满京上空,浮动的都是疑云——现在别说桂家无人走动,就连牛家,都很少有人上门道恼了。这些官油子们,哪个不­精­明呀,都等着桂家那两个少将军的结果呢,桂家要是无事,只怕这回是真扳倒牛家了,反之桂家若有事,则只怕太后去世的文章,又不是应在这上头。

二十七天以后,钦天监择定吉日,百官并诰命一律往皇陵送殡,这一日自然是全城哀声震天,白茫茫一片海寂然往京郊过去。将太后棺椁送进隆恩殿以后,众人将繁琐礼仪行完,俱已疲惫不堪。于是各自都去附近庄园寺庙小憩,蕙娘和权夫人本待直接回京去的,不想今日因太夫人也来了,老人疲倦,便和回京路上必经的玉马寺打了声招呼,一群人占了一个跨院,在院中小憩换衣。正好连杨家、许家都过来一道歇一会儿,大家也坐着吃一盅茶,用用点心。

许家的倪太夫人年纪也大了,这些年来几乎不在外走动,听说就连家事也是丝毫不管,一心一意只是礼佛茹素,倒是作养出了好健壮的身板,看气­色­要比权太夫人还好。两人虽昔年有些不卯,但毕竟也是同辈人,见了面不免叹息些旧人消息,杨太太和权夫人也坐在一处说话,蕙娘对杨七娘点了点头,笑道,“累瘦了呢。”

杨七娘的下颚果然已有些尖意,她疲惫地一笑,轻声道,“天天乌泱泱一大群人,我受不了那个气味……”

说着,便招呼蕙娘,搭讪着走到院子里站着吹吹凉风,两人把臂站着,杨七娘轻声道,“昨儿回家,有人和我说,那一位的确是死得怪。早上皇上才打发人问她要一样东西,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全未有一点异样,到了下午,人忽然就去了。皇上赶到的时候,还能说话的,可她张了几次口,连一个字都没说……”

消息这么详细,来源除了封锦就不可能有别人了。蕙娘对杨七娘和封锦关系之密切,又有了新的认识,她和这位弱柳扶风的世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蕙娘低声道,“应该不是自尽吧!可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杨七娘犹豫了一下,附在她耳边道,“皇上要的,就是那串石珠。”

皇上要石珠,紧跟着太后就死了?

这让人怎么想?尤其是在皇上已经知道石珠用处的情况下——别说皇上了,就是杨七娘,此时亦都恐怕疑神疑鬼起来:难道就这么巧?栽赃就真的栽到了正主儿身上,牛家还真是石珠案背后的元凶?她神­色­中的凝重,只怕也是由此而来。其实就是蕙娘,也都是瞠目结舌了,要不是极端了解事情真相,她真都要想歪了!

她正自沉思时,杨七娘已是细查她的神­色­,待蕙娘回过神来时,便听她轻声道,“看来,此事也不是嫂子暗中安排了。”

蕙娘不禁失笑道,“我要有这本事,还要寻人帮手么?”

杨七娘浅浅一笑,细声说,“是啊,嫂子为何介入此事,小七也是到现在都没全想明白呢。”

她没等蕙娘回话,便续道,“但,要说这事就有那么巧,我看也是未必吧……越发实话和嫂子说了,这一阵子,燕云卫的几个老仵作也被看管了起来……只是结果如何,现在还是绝密,没有上意,可能是漏不出一点风声的。”

别看平时朝廷似乎稀松懒散,破绽百出,真到用心的时候,一般人根本无法对抗。杨七娘和蕙娘都算是很有办法的人了,此时能知道的,也就是人家愿意告诉出来的一点事情。真正的秘辛,封锦不愿说,她们就是无从打听。两人互相看着,都是疑云满腹,蕙娘道,“你是先来寻我,还是已问过你姐姐了?”

杨七娘的眼神闪了一闪,“我先来寻的嫂子。”

蕙娘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忽听院外传出口角之声,她眉头不禁就是一皱,和杨七娘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你出了小祥,无事也还能出门了。改日到庙里……”

杨七娘忽地摆了摆手,碎步走到院门前,轻轻推开门扉,又冲蕙娘招了招手。蕙娘虽纳闷,但也只好跟着过去,听起了壁角。

此时回京路上,凡是体面些的下处,自然都满满当当装了达官贵人及家眷,玉马寺也不例外,刚才也有好几户人家打发人来问好。此时口角的,听着也是两位豪奴,其中一人骂道,“自己一家人在牢里关着呢,丈夫官都丢了,还不闭门思过,反出来应酬,还挤我们­奶­­奶­的地儿,抢水使!真是好大的脸!分家出去那就不是你们家的兄弟了?怪道满京人都拿你们当笑话看,也就是你们自个儿把自个儿当回事,真是陕西贱奴!一身的羊膻马­骚­味儿!”

这分明骂的就是桂少­奶­­奶­么,蕙娘不免看了杨七娘一眼——这户人家,口气不小啊,桂少­奶­­奶­现在处境虽然窘迫。但杨家那是陕西大族,这话可是一口气把杨家人都给得罪了。

另一位桂家下人倒也不甘示弱,脆声道,“哎哟喂,好大的味儿,谁的口撑得这样大,上嘴皮子都要碰着天了!你们­奶­­奶­?你们­奶­­奶­是哪牌名上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少爷尸山血海里给少­奶­­奶­杀出来的诰命,皇上还没发话给夺了去呢,你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要闭门思过,好姐姐,听我一句劝,天都塌了半边,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啦!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要水,这水先尽着我们怎么了?”

此女话音一顿,忽地又转了口气,“不过若是诰命比我们家高的一品夫人手下来要,这倒也不敢争……敢问这位姐姐,你们家­奶­­奶­,几品诰命?”

桂含沁是告病闲住,品级还是在的,桂少­奶­­奶­的诰命肯定也没被剥夺。他在南海立下汗马功劳,说到品级,在年轻一辈里倒还真是傲视群伦,货真价实的三品大员,一般他这个年纪,很多世家子弟都还在读书根本没出仕呢。就算是杨七娘,因顶上还有婆婆,自己也就是三品诰命而已。这都还是顶上有人给的特殊待遇了,才堪堪和桂少­奶­­奶­打平。牛家现在除了两个牛夫人以外,还真没有谁的品级能和桂少­奶­­奶­比较。

这里靠近厨房,人来人往,自然不少了看热闹的,此时都偷偷地笑。牛家婢女正气不过时,忽地远处院门吱呀一声,一人走过来道,“什么事什么大声大气的,一条秘道两边,不知多少院子,敢是怕今儿不够热闹,众位太太、­奶­­奶­没戏文看?国孝呢!都收着点吧,事儿闹大了,没趣的也是底下人。”

杨七娘不识得那人,还在细瞧,蕙娘却认出来了,同杨七娘低声道,“吴兴嘉的贴身陪嫁大丫鬟。”

这大丫鬟谈吐果然也十分不凡,被她这么冷嘲热讽一番,众人也觉没意思,渐渐地都四散了。那大丫鬟走来道,“一盆水,争什么,你在这里和人吵,­奶­­奶­那里都要动身了。只晓得争这些­鸡­毛蒜皮的闲气,上不得大台盘。走罢,别人争着送水的日子,还怕没有吗!”

句句都在弹桂家丫头,可桂家丫头没个捧哏的,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提着水忍气去了。——这样的事,对蕙娘来说无味得很,不过是陪着杨七娘看热闹罢了,杨七娘却看得兴味盎然,走回来还在低头思索着什么。因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约了再会,各自上车去了。

数日以后,局势倒更加扑朔迷离了,桂家人毫无消息不说,皇上倒降旨褒扬了镇远侯一番,明摆着是看太后的面子,给娘家人增光添彩,以示不至于人走茶凉之意,又赏了许多金银奴婢等物,还令内阁商议给镇远侯的封爵往上升一等的事。虽说正在国孝,但前往牛家贺喜兼道恼的人流,仍是络绎不绝。文官们也是两难,有喜的——拥护皇次子这一立长正统,有忧的——恐牛家越发跋扈,将来外戚乱国,乱纷纷也未形成统一意见。又还有些人编排太后去世,什么离谱的事都编出来了,有人说太后是被皇帝气死的,有人说太后是卒中去世的,有人说太后是被杨宁妃给害死的,整个京城就像是一锅沸水,无数泡泡冒个不休。

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婷娘安静而低调地生下了皇六子——呣子均安,据她身边小太监报喜,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准时更新!!!!

话说女频文我现在也不大看,免得万一被启发灵感写不写都说不清,最近在看*,终于不文荒了,看了个求退人间界感到还不错,蛮好看的!

245倒霉

正当国孝,一个婴儿的出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值得大肆庆祝——起码是不能破坏这个一年内不能饮宴作乐的规矩。皇六子洗三就是安安静静地过的,听说还是牛贤嫔给张罗着办下来的:这会子牛贵妃还在忙着处理太后的后事呢,哪里照顾得到婷娘这里?权家人一个都没进去参加,皇上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倒是侥幸请到太妃搅盆,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权家这里,虽然也是喜出望外,但都是人­精­子了,均十分善于克制情绪。由权夫人出面,往宫里送了一批上选药材,便算是给婷娘尽过心了。婷娘传话出来,也只说都好,并没有特殊要求:在这种时候,能低调点就低调点,再不会有什么错处的。她身边自然不少香雾部的眼线,传了话回来,也说因婷娘底子厚又懂得保养,且在宫中与人为善,月子坐得很安稳,呣子两个身体都十分康泰。孩子亲吃她的­奶­水,长得比一般婴儿都壮实许多。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可以看出,现在宫中的确是乱了阵脚了。按说婷娘生产前一个月,­奶­妈就要备好,皇子八个公主四个,这都是有定规的——偏偏八个月时候,太后没了,接连一个多月都乱糟糟的。到婷娘生产以后都没人提起这茬:被国孝打断的事还有不少呢,比如说新晋佳丽们的册封礼这就不能行了,牛贤嫔和白贵人倒霉得暂时无法晋位,估计还得和婷娘一道等等。再加上后宫人事这两年来频繁出现变动,太妃带走了一批人,福寿公主带走了一批,现在太后又带走了一批,加上孙后带走的那批,现在人手居然不敷使用。仓促间又无法选宫女,皇上也根本不管,这阵子就没进过后宫……牛贵妃一头悲伤未减,一头也是被这么多妃嫔的饮食起居给闹得手忙脚乱的,­干­脆自己也病了,现在宫里竟是没人管事,要不是还有连公公偶然照看一下,恐怕是早已经没了规矩!

也就是在这样里外皆乱的情况下,桂含春妻子郑氏抵京了,她给蕙娘送帖子,请她过去坐着吃茶。

虽说国孝这个不准饮宴的规矩,到最后几个月一般都被人忽视,但现在百日还没过,算在热孝里,众人也都比较小心。郑氏甚至不敢说吃饭,只说吃茶,虽从西北过来,一路很冷,但也只穿了青布面衣裳,衬着她略带憔悴的脸­色­,倒越发显得清瘦可怜。所幸肤­色­细白、肤质紧致,看着还要比应有的年纪轻个几岁,这一点憔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丈夫身陷囹圄说来也有两个来月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郑氏要还红光满面,那倒是奇事了。

她这一次进京,就没有住在娘家了,而是同桂少­奶­­奶­住在一起。蕙娘先也来过这里几次——从摆设上来看,桂少­奶­­奶­杨善桐是把正房让出来给郑氏居住了。一见到蕙娘,她就掉下眼泪来,道,“不瞒嫂子说,这一次我进京来,是想着破了一张脸,求嫂子行个人情,好歹让我知道含春他是否平安!”

蕙娘很是吃惊,也有点为难,她看了看杨氏,杨善桐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她便知道:这应该不是桂家的意思,是郑氏自己不放心夫君,硬要进京来,家里也拗不过她的意思。

“嫂子,”杨善桐也在一边和声劝,“二哥现在燕云卫里,只是软禁,肯定没吃多少苦头。你若放不下心,就在京城等着也好,可别病急乱投医。这燕云卫衙门是什么地方,虽说权二嫂也是个女中豪杰,可力量毕竟也是有限的,难道还能闯进燕云卫衙门里去探听消息呀?”

郑氏含泪道,“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燕云卫衙门还欠着宜春号的钱呢,总是有些办法的罢!他们兄弟两个一天没出来,何止是我,连娘都是寝食难安。万一有事,家里或可保全,他们两人却……”

蕙娘和杨善桐对视一眼,均都有些无奈,蕙娘和声道,“现在没消息才好呢,嫂子,他们两人不会有事情的。许家世子夫人是含沁媳­妇­的堂姐,她和燕云卫统领封子绣是表亲,若两位少将军有什么不妥,她起码会通风报信的——”

想到郑氏初来乍到,只怕对现在京城的局势还不够了解,她便不再往下说,免得郑氏误会她有推托之意,只道,“嫂子你先静一静,明日回娘家走走,散散心。我这里也设法,人多好办事,看看能否打听到一点风声吧。”

郑氏得了她的准话,便拭泪起来要拜她,蕙娘忙起身扶住了,又说些客气话。郑氏道,“我也是急得不得了了,偏偏爹又压着不许我们进京,我本来说,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块,想把儿子带来……”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两人慌忙一番劝解,郑氏也实在是疲累了,哭着哭着,竟睡过去。杨善桐亲自给她扶到炕上盖了被子,方才让蕙娘到她房中吃茶。

桂家在京里宅院倒并不大,蕙娘也不知是谁置办的,反正现在正房是给了郑氏,杨氏就只好住到后院,环境甚是逼仄,要比在京郊庄园里差得多了。她见蕙娘打量,便道,“这里当时含沁买下来的时候,也没预备着许多人住的,地方小了点。嫂子一来,更住不下了,孩子们我就还是放在京郊,免得过来也是挤得慌。”

她叹了口气,淡淡地道。“也是嫂子心急,看什么都有别的心思,没想到屋子小,倒觉得是我和含沁不尽心,也不想着为二哥、三哥奔走,倒把孩子放在城外,有事走起来也方便。”

“关心则乱嘛。”蕙娘含糊说,“我看她担心过分,有些要病了的样子,你还是要好生看管着为上。她这样失态,在我们跟前才好,万一错口在娘家跟前说了什么,那就不好办了。”

杨善桐忙道,“就是因为嫂子这几年,为了个子嗣的事,心思很重。家里有别的事都不让她­操­心,她反倒是会错意了,总是自己搓摩自己。倒闹得越发有些存不住事,这事儿,家里只怕压根就没和她说,可能连婶婶都不知道,只有叔父和几位堂兄心里有数,事前没说,这会自然更不会说了,就是回了娘家,也漏不出什么来的。”

说着,也不禁叹了口气,低声道,“宗­妇­也是难做啊……你看我现在,二子一女,很够了,我也不想再生。可嫂子就不成,已有两个儿子,仍觉不够,还想再给二哥纳几个人,多生几个,家里才热闹。这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若不是宗­妇­,她又怎会如此。”

蕙娘想的,倒不是这一方面,她皱眉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还要细细地劝解为好。怕的就是你嫂子娘家有些人,同许少夫人那样细心,那可就不得了了。”

便把当时玉马寺内两家口角的事说给杨善桐知道,道,“当时我看杨七娘若有所悟,还没回过神来,后来等牛家好消息到了,这才明白,原来当时牛家就已收到风声了,吴兴嘉的丫头方才会那样说话。郑氏刚才第一句话就说燕云卫衙门还欠了票号的钱,这要比那丫头还过露多少倍了,只言片语,有时都能坏了大事,此时竟更要再三谨慎方是上策。”

杨善桐毕竟不在当场,现在才知道牛家人是这般谈吐,她也是听得眼神闪闪,半晌方才笑道,“七妹心细,我是不如她的……也好,那我再劝二嫂几句,还是让她等尘埃落定以后,再回娘家吧。”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提此事,又问了大妞妞并两个孩子的好。杨善桐道,“改日领她上门来拜师好了,这一阵子越发喜欢算学,又拿了我们家的账本看,算盘打得噼啪响,对出了不少谬误。还嚷着说这些题目都不难了,想要学以致用,学些更有趣的本领,这些我哪里懂,等事情过去了,少不得要给她找先生。”

“也是你宠着。”蕙娘笑着说,“一般人家,哪个教女孩子打算盘、算账的,说出去都嫌俗气呢。你们家大妞妞以后越发难说人家了。”

她已清楚杨善桐­性­子,知道这样说她也不会生气,因此方大胆开玩笑,果然杨善桐笑得合不拢嘴,道,“含沁也说我太宠女儿,多大的人了,也不绣花,专弄这些。我倒问他,他急什么,难道把女儿说出去做宗­妇­、主母,有那么好?别说二嫂心里苦,就是孙家……”

她收住了不往下说,又拉着蕙娘的手,亲亲热热地说了些家常琐事,并问了权仲白和婷娘的好,蕙娘方告辞回来。

权仲白最近也没到处乱跑,时常都在家呆着带儿子,倒是比蕙娘要更顾家,蕙娘见过长辈回了立雪院,就见他抱一个牵一个,走出来和自己打招呼,她上前和儿子们亲昵了一番,把孩子们给打发出去了,才和权仲白道,“我疑心太后这事,背后不是桂家弄鬼,就是孙家。”

这些大内秘辛,权仲白从前都是身临其境知之甚详的,今次一事,要不是他当天出去了,只怕也能躬逢其盛。只是他不比别人,对这种事终究没有兴趣,听蕙娘这么说,也只是哦了一声,“怎么说?”

蕙娘道,“见微知著嘛,现在桂家行事看似危殆,桂少­奶­­奶­却是气定神闲,也不和我谈局势,屡次说起尘埃落定四个字,看来是极有把握度过眼前的风波,要是宫里的事知道得不清楚,她能这么自信?我看太后宫的事,她心里是很有数的。只是桂家在京根基浅,未必有这个能耐,倒像是孙家在暗中发力,动用从前的关系捣鬼。”

“孙家有这么大能耐吗?”权仲白道,“人忽然倒下去就死,那是烈­性­毒药了……这和神仙难救的道理一样,一般人怎么可能无知无觉地服下去?难道孙家还能买通人给太后灌药啊?”

蕙娘也很想不通这个,她摇了摇头,“现在闹成这样,牛家倒不倒对我们倒是无所谓了。桂家既然这么有信心,我们就等着瞧吧。事态平息后,消息封锁得就没那么严密了,说不定,到时候就什么都清楚啦。”

不过,事态究竟何时平息,除了皇上,只怕谁都是心中无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燕云卫的动作依然十分频繁,西安到京城的官道驿站,也是热闹非凡。一时南边海上又有事态,朝廷军队竟处于弱势,于是朝中又有了换将之声——虽说桂含沁也是战功彪炳之辈,但这时候,朝廷里仿佛没一个人能想得起他,众口一词,还是推举正在家中守孝的许世子。

圣意不置可否,这件事也就搁了下来,很快就到了太后百日,百日也是重要祭日,此后热孝已过,一般臣属可以除服,这一天当然也有繁琐礼仪要行,许多藩王及王妃没有离京,就是等着这天,连牛德宝将军都特意从宣德赶回来参与祭祀,顺带也是面圣。因此今日蕙娘一进宫,便觉得宫中是熙熙攘攘,满是人头。

虽是冬季,但人多了,便也难免有一股氤氲的‘人味儿’,混着各­色­佩香和案头线香的味儿,长时间地薰在这样的味道里,又要肃穆行礼,就是蕙娘都有点受不了。远处许少夫人更是,没多久就已经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众诰命也都觉得不快,待祭祀完了,等着领‘百日饭’时,都三三俩俩散开了,去透透气儿。

许少夫人也不例外——她有姐妹在宫里,行事自然方便,蕙娘走到婷娘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便见到杨宁妃、孙夫人、许少夫人和桂少­奶­­奶­一道自内堂出来,正巧和牛贵妃、吴兴嘉等人碰了个正着。

这几个杨家姐妹,身边也没什么从人,对比牛贵妃身后簇拥着的诰命们,便觉出单薄凄凉。牛贵妃扫了杨宁妃一眼,并不做声,一径去了,吴兴嘉倒是住了脚,客客气气地对桂少­奶­­奶­说了几句话,又扭过头看了蕙娘一眼,冲她微微点一点头,方才追着牛贵妃进了内堂。

婷娘奇道,“牛少­奶­­奶­怎么和桂少­奶­­奶­还有那么多话说?”

蕙娘并不答话,只顾着打量杨家女的神­色­,见几女相视而笑,似乎全不以吴兴嘉为异,免不得叹息道,“她要倒霉了。”

“这又怎么说了?”婷娘不知前情,也是莫名其妙。“难道还有什么新恩怨不成?我还当现在看到桂少­奶­­奶­,牛少­奶­­奶­得退避三舍呢,免得又得喝一碗子醋——”

有了儿子,婷娘也俏皮起来,蕙娘笑着解释了几句,“无非是现在抬爵的事传出消息了,吴兴嘉要奚落桂少­奶­­奶­几句罢了。可她这个人一显摆,转眼就要倒霉,百日都过了还这么嚣张,我看……”

人多,她没往下说,婷娘亦已会意,不禁握着嘴笑道,“我倒要看看,嫂子猜得准不准。”

过了太后百日,各府可以除服,所有黑紫羔衣裳俱都赏人,还有些白事用品,家里是不留存货的,或是赏人或是烧毁,反正各有去处,有些胆大的太太,现在就要请人来吃饭了,只不肯叫戏班子、大摆宴席。蕙娘因权仲白的缘故,也得不少人喊,有些比如公主府的她不能推辞,肯定要去,一天忙这些事也忙个不住。又过数日,牛家抬爵,从二等侯爵抬到了一等,权家也免不得要打点些礼去。——此时诸事渐渐安稳,连燕云卫动作都少了,若非桂家二子依然没有消息,众人险些都要以为,这件事,皇上恐怕打算就这么给捂下去了。

只是圣心难测,皇上的心思,哪里是一般人可以猜得到的,就是蕙娘也没想到,就是在牛家抬爵的第二天,连牛德宝在内,牛家宗房、二房合族一千多人,全被下了大狱……

至于罪名吗,倒要比众人想得轻些——不是谋反,还不是。

但却也很接近了,牛家人犯的,是‘暗养私兵、里通外国’之罪。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明天又要坐长途车了……可能更新会不稳定,我尽早更新!

246炮灰

都说十恶不赦,其实这十恶罪也有等级。好比一等大罪谋反,一般都要搞株连。范围大小看帝王的需要,如牛德宝谋反,那起码三代内是跑不掉男丁处死女眷发卖的结果。若是恶逆、不道之罪,牛德宝将军犯了事,下狱的也就是他一人而已,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民不举官不究,哪管他忤逆父母烧杀抢掠,朝廷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而这“暗养私兵、里通外国”,算不上是谋反——在牛家没有搜出什么违制的东西如龙袍等,但应该也能算得上一个谋叛了。这亦是十恶中的大罪,这种案子,大理寺断不了,得要皇上亲自指定主审断案。这个主审官,实际上也就是皇帝意志的体现。

几乎是在案发的当天,整个京师都为之轰动,许多低层官员甚至拒绝相信这个事实,非得要到邸报明发,历数牛家罪证时,方才大骇惊呼。地方上不少牛家一系的将领,亦立刻惶惶不可终日,宣德边关也迎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牛家虽然几乎合家回来,参与太后的百日祭,但牛德宝毕竟是为宣德留下了他的长子掌握大局。牛少将军亦是个有气­性­的,率领手下亲兵,差些就要叛出宣德,让邸报上明言的罪名成真。

宣德距离京城不远,也算是边关重镇,守将叛关那是多大的事?好在宣德守官没有跟着他胡闹,双方对峙时,周围守军也飞马赶到,牛少将军最终不得不束手就擒,和全家人一道做了阶下囚,当即就被快马送进京中受审。至于宣德这里空缺的职位,皇上自然已有了决断。

这番对付牛家的举动,显然是经过周密策划、仔细酝酿,皇上对牛家的指控显得非常严厉,却又十分含糊。在邸报中写明其‘暗卖军火、里通外国,与北戎达延汗诸部勾连为­奸­图谋不轨。意指东宫、中宫,戕害忠良,危及嫡后元子,居心叵测,有­操­、莽之志’。这里不但是把倒卖军火的事算在牛家头上,而且还直接把废后废太子的黑锅给推了过去,倒是给太子退位之事,找了个极好的理由。

后宫密事,牵扯到皇家颜面,一般是不明言记载的。皇上这次压根就不肯说明原委,诸臣下也只好乱猜,都猜是太后­阴­谋陷害皇后、东宫,东窗事发后惊吓致死,因此皇上才会这么不给母族留颜面,才过百日,便将牛家合家下狱。——合着这是拨乱反正的意思,紧跟着,应该就是要复立太子了!

元后嫡长子,那是国之元子,国家的正统,太子若能复立,朝中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相反,还会有一群拥护正统的士大夫大唱赞歌,一时间群情兴奋,都等着皇上的后续行动,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只是指定杨阁老主审、王尚书、封统领副审,誓要把牛家案情审清查明,查个水落石出。

杨阁老和王尚书那都是­干­实事的能臣,一天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操­心,实际上真正的主审官还是封锦,但把这两人拉过来做噱头,也可见皇上的决心之坚定了。封锦又岂敢怠慢?不到一个月功夫,人证物证陆续都拉了出来,可谓是一环扣一环,证据分明,令人几无辩驳的余地。

首先他拿出来的证据是数份账本,均有焦黑痕迹,全是从火器作坊里,那些同牛家有隐秘联系的师傅家中收到的,记载了历年来私造火器的明细。这本帐和火器作坊自己的帐,都是对得上的。事实俱在,压根无法伪造。

其次,从牛家私兵手中收来的火铳,虽也都是高级货­色­,但显然数目和这几本帐里的数字是合不上的。这时封锦揭出一个惊天秘密:历年来罗春部之所以越打越强,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有火铳,而且,是大秦能工巧匠才能制造的高级火铳。朝野间顿时就是一片轰动,众人很自然地便能联想到,牛家把这些多余的火铳做了什么用处。

抓走私,一般也就是抓到这种地步了,想要人赃并获难度是大了点。封锦紧跟着又指出,牛家这些账本,虽然记账方式不一,但在时间上都是极为统一的,都是在承平八年废太子后停止记账。而事实上,在承平八年以后,西疆战事也日趋平稳,罗春对迎娶福寿公主,忽然也变得非常热心。

再次,他还召集各地老帐房,由这几本账倒算出了一本总账,以这些年来偷产的规模,扣除消耗和国内小规模的流通以外,推论出了最终走私向境外的火铳数目,最重要的,还有火药弹的大致数目。

都知道罗春手底有两万帐亦兵亦民的手下,燕云卫估算,其中­精­兵数目应该在五千人左右,假使要给五千人配备可以齐­射­两轮的火枪,那就要万柄左右,一年消耗的火药弹,亦是庞大的数字。以此为线索,燕云卫又揪出了三家和牛家有往来的火器作坊,果然发觉了不利于牛家的蛛丝马迹。只是燕云卫威名过甚,这些人有的已畏罪身亡,因此没有直接的人证。而扣除了这些数目以后,余下的火铳,大约在四千柄左右,足以装备两千人的队伍齐­射­两轮,把标准放宽一点,装弹兵动作慢——那也可以容纳得下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账本数据严丝合缝,调查结果公布至此,想为牛家辩驳的人,也已经缺乏论据。紧接着封锦请出桂家两位少将军,请他们详述在境外那场私斗,桂少将军指出,牛家豢养私兵人数众多,这些兵没有官饷,出入时一味护卫帅旗,飞扬跋扈为恶无数,这几年来人数也是越来越多。那场私斗参与者除了官兵以外,还有七百私兵,而且个个手中都有火铳,所以桂家兵才吃了个小亏,扔下了三十余条人命。

此事在朝中早有传说,有些玄乎一点的,都说牛家是数千人大军出动去欺负桂家,桂家最后只说了七百人,好些人还嫌不过瘾,直呼桂家没说实话。不过,最终被清点关押出来的,也不过只有五百私兵,牛家人几经刑讯也都咬死了这个数目。到底有多少人,余下人去了哪里,一律坚称冤枉。宣德当地官兵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也很谨慎,个个闪烁其词,有的前言不搭后语,尽管他们和牛德宝朝夕相处了数年之久,但好像谁都没有注意过他身边还有些私兵——这些连吃空额的人头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老兵油子们,忽然就不能分辨私兵和官兵之间的区别了。

眼看有人要犯嘀咕了,封锦紧跟着又公布了一项证据:牛家在两广一带,一直秘密开采私矿牟利,为当地官军发觉后,双方‘鏖战良久’,贼子自知不敌,便炸毁矿道,许多人死在爆炸中,也有不少人从后山逃逸。十余名逃兵已被捉到,现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当这些­操­着一口河南口音,一脸好勇斗狠的大兵被带到牛家人跟前,清楚无误地指认出牛家人时,牛德宝将军业已崩溃,当晚就想在牢中咬舌自尽,虽被救下,但舌头已断,此后怕是再不能说话了。

除了那五百人以外,剩下那些私兵平时都藏在哪里,似乎已不是问题,证据摆到这里,牛家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个全都签字画押,认了谋叛罪名。三位主审将案卷封存上缴,听从圣裁——这种事内阁都没法做主,这个案子就是皇上办出来的,最后怎么处置,还真是只能由皇上来决定。

到这个时候,宫廷里的事,对蕙娘等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了。上等人家,或多或少都有收到一点风声:听说,真正触怒皇上的,还不是以上这些罪名,真正大逆不道的不赦大罪,是被皇上硬给压下来了。听说,还和牛家在南边开采的那个私矿有关……

一般的上等人家,也就听说到这里了。蕙娘这里收到的消息要完备一些,基本是还原了当时的真相:据说那天上午,皇上是令人去太后宫中取石珠的,太后也不以为意,开库房取来,自己过了目,就往皇上那里送了。

根据给皇上跑腿这小中人的说法,太后当时看了石珠以后,神­色­有些古怪,但他也是没有留意。而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则是如此交代:“太后娘娘午饭也没吃好,一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半下午,忽然大叫了一声,喊道‘坏了!’紧跟着,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蕙娘听着,都无话可说了——虽不知牛太后在想些什么,但这……这分明是要把皇上的最后一丝怀疑给坐实么。对付牛家,果然只在对付皇上的疑心,牛家本身,还真是不堪一击,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这坏了,是坏了什么,蕙娘却是从香雾部那里收到的消息。云妈妈告诉她,“这石珠是拿红绳穿的,据说原本排得紧密,太后娘娘再送过去的时候,却松了一点,能挤出一点空位来。稍微排紧一点就看出来了,这空出来的,就是一枚石珠的空档……”

就算皇上原本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在牛太后去世以后,回去再仔细想想,还能错过这个破绽吗?进上的东西,有时是要有详细的描述留档的……就是查不到档了,这怀疑的种子种下去了,皇上要不胡思乱想,他也就不是皇上了。

再说,这害人的珠串,是牛家开采出来,牛家安排送进宫里,也是牛家人想送给太子,眼看事有不偕,又被牛家人主动要回去的。就在皇上忽然莫名感染了肺痨以后,回去找,它还少了一颗……

“皇上这一次对牛家这么赶尽杀绝,恐怕根本原因,还在这事上。”蕙娘同良国公等长辈谈起来,也有几分感慨,“不知是哪家人这么有本事,背地里安排这一招!当时不觉得,如今对了景,真是比封喉的毒药都毒,倒是一下就把牛家给整得不能翻身了……”

“皇上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只怕觉得牛家一直都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权世赟的胡须动了一动,沉稳地道,“至于这背后是哪户人家,我看,多半还是孙家居多了。以他们家在宫中的底蕴,要开库房动点手脚,应是不难。——也真是机关算尽,这样­精­妙的一着,我们就根本没有想到。”

“我们会里和牛家,究竟也不是生死大敌。”蕙娘反而叹了一口气,“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牛贵妃就算能够自保,也不会再有什么声音了,只怕后宫中,又要迎来宁妃一家独大的局面啦。”

“侄媳­妇­这话有点想当然了。”权世赟反而笑了,“白贵人、牛贤嫔,一个个都对宁妃虎视眈眈呢,后宫中的风云,就算少了牛贵妃,难道就不热闹了?这些妃嫔都有皇子,往后十年,内宫的热闹,肯定是少不了的。”

蕙娘哪里真的就想不透这点了,不过是为了给权世赟创造机会,让他多教育自己几句罢了。她忙做低头受教状,几句话将权世赟面上笑意说得更浓,方才又道,“我只是不解,这先抬爵再下狱,是什么意思呢?让牛德宝进京,借口多得是。封爵、升职之前要面圣谈心,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李晟此人,别看施政还算宽和,其实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良国公沉声道,“他以为牛家人愚弄了他,便也要以牙还牙,让牛家人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这是一重,还有一重,多少也是要做些粉饰功夫,有此一封,日后要怨他对母族无情,母后尸骨未寒便整治母族。他也有话说了——本来也是要优待的,奈何事发突然……”

这亦是皇帝处事老道把稳之处,众人均点头不语。权夫人半晌道,“牛家的结果,迟迟不能出来,只怕圣心还是难决。牛德宝一家是难以保住了,镇远侯一家如何,还要看皇上对皇次子有什么安排。”

复立太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废太子才十四岁,就已经是十分多病,身边现在都离不得医生,孱弱得不成样子。皇次子、皇三子,暂时还都是储位的热门人选,若把牛家扫平,只怕皇三子背后的势力,又要让皇上睡不着觉了……把镇远侯打回原形,保住牛贵妃的位置,皇次子起码在宫里也还有个容身之地……

但皇上的决断,到底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案审理时间颇长,到承平十二年二月才算是把牛家罪名厘清,四月里他亲拟旨意,给牛家安排了颇为严酷的刑罚:牛德宝谋叛,罪无可赦,即时腰斩弃市。镇远侯为共犯,按理同罪,因为勋旧之后免死,夺爵抄家回原籍看管居住。牛德宝一房男丁处死,女眷没入官中,流放至岭南与有功兵丁为奴。牛族内按与牛德宝亲等株连减等为罪,出五服者不罪。

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枭首示众,案发当时已死者掘坟鞭尸,弃于乱葬岗中为野狗吃食。至于牛贵妃,等着她的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因‘狐媚贪婪、奢侈狠毒、野心夺位、瞒骗皇帝,­阴­取宫人族妹子为己子教养’,令其自缢以谢,皇次子则归其母牛贤嫔教养。

此案不论是牵扯范围之广,还是处理手段之严酷,都可堪称是数十年一遇的奇案、大案。起码在承平年间,可算得上是第一要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牛家的无辜人了,其实牛德宝也好炮灰

看到大家说我对小桂很坏……哪里坏,妻贤妾美,家和势旺,刚斗倒了大敌,生了儿子,这生活现代宅男只怕是心向往之啊--

247成熟

牛家一案,轰动京畿,甚至在全国范围内都极有影响力。权家、焦家情况特殊还好一些,其余各族在京城的族人,真是连信都写不过来了。像杨阁老那样,门生渐渐也多起来,又是朝中一派领袖的大佬,这一阵子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权瑞云回娘家时就说,她丈夫因学父亲笔迹很像,最近连日来都要到书房帮忙写信。

说起来,这几年杨家也多添了许多孙儿、孙女,蕙娘这里还特地单开了一本帐,记着权瑞云各嫡庶子女的生日,这一阵子闲来翻阅,也觉他们家不容易:因子息不多,的确是铆足了劲儿在生,现在已经有五个子女了,按杨少爷的年纪来讲,已是颇为难得。听权瑞云意思,杨少爷今年终于要回乡去考举人了,蕙娘便和她开玩笑道,“终于也算是生够了,可以放出来下场啦。”

“也是生够了,也是因为他这些年来渐渐懂得世故,不是当年的愣头青啦。”权瑞云也笑了,“爹一直压着他不让他下场,便是怕他万一中举,年少轻狂在朝中惹出许多祸事,给他添了麻烦。现在也是几个孩子的爹,年近而立,为人做事,是要比当年成熟得多了。”

权瑞云没有明言,但还有一个原因,蕙娘心里也是有数的:从前那几年,杨阁老自己的位置都不稳,自然不敢放儿子出来。现在他首辅的位置都给坐得极稳,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多少也要为下一代考虑了。杨少爷如能顺利中榜入仕,有老子保驾护航,十年后怎么也都是地方重臣了。届时杨阁老就是要退,都退得放心。宁妃在宫中,也不至于没了助力。

不过,这就牵扯到杨家对未来的布局了,权瑞云虽是权家的女儿,但出嫁了那就是杨家的媳­妇­,有些话也不便谈得过深。蕙娘亦不过一笑,便和她说些亲戚间的琐事,权瑞云颇为牵挂在东北的权伯红、权瑞雨,道,“小妹出嫁也有四年了,还没归宁过一次呢。”

蕙娘笑道,“你看她那一个接一个的劲头,怎么走得开?”

权家两姐妹都随娘,生育上极顺,权瑞云不说了,权瑞雨出嫁四年就生了三个,不是在坐月子就是大肚子,有心归宁都回不来。她丈夫也是边将,无事不能回京,所以出嫁后到现在,两姐妹都还没相见。权瑞云虽思念妹妹,但她自己也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也不可能跑到东北去探望权瑞雨,彼此嗟叹了一番。她又和蕙娘说起风花雪月中事,“最近致美轩从南洋买了一批香料,据说俗称咖喱。味道刺鼻得很,制成风味特殊,我们家老爷子倒是极爱的,他们家一道菜,拿咖喱、牛□去煮­嫩­­嫩­的­鸡­胸­肉­,老爷子时常外点,他这几年时常胃口不开,倒是就着这道菜能吃几碗饭。”

蕙娘笑道,“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讲究得很,现在出嫁了,反倒是没这份心思。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致美轩又翻腾出新花样了。”

“嫂子你就和我装糊涂吧。”权瑞云皱了皱鼻子,她比蕙娘大了几岁,两人虽有辈分差别,但说起话来倒没甚隔阂,就和朋友一般。“谁不知道,京城这些馆子,有了新菜全都求着你身边几个管事媳­妇­,送进来给你尝过了再来应点的?”

蕙娘抿­唇­道,“是吗?许是我前阵子事多,倒闹得忘了。”

两人说笑了一番,蕙娘才道,“我知道你是怕外点麻烦,想要了方子来随时自做,不过那香料在大秦销路不好,又贵得很。据我所知,除了致美轩包了一批货以外,现在各地商船没有进这个的。我能为你要了食谱来,难道还问人要香料吗?传出去又是故事,还不知外头人怎么编排你们家呢。要带话给商船贩来,一来一去不得大半年功夫?值不得这个麻烦。”

权瑞云也叹道,“现在是首辅人家了,凡事都要更加小心,倒比从前还受气呢。也罢,横竖老爷子也是一阵一阵的,过了这一阵新鲜再说吧。”

“那东西也就是吃个新鲜罢了,味道太刺鼻,我吃几口就给搁下了,虽说有牛□,但香料放多了,不养胃呢。”蕙娘随口道,“倒是春华楼,这些年钟师傅虽然退下去了,但几个徒弟都还争气,一道茉莉花竹荪汤还算是有些火候。最近又把番狼桃给琢磨出来做着吃,酸酸的倒是颇有味儿。”

这几年海域开放,各­色­新鲜物事真是潮水一样地涌入大秦,稍微闭塞一点的人走到广州去,恐怕以为是在另一个世界。以权瑞云的见识,尚且不知道这番狼桃的来历,忙和蕙娘互通有无了一番,方感慨道,“我这还是住在京城呢,稍微住得偏远一点,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成了乡巴佬了?不说别的,只说桂家少­奶­­奶­,她到我们府上来坐,说起广州的事,我和太太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说什么广州现在,商家出钱修路通河道、建码头,不然根本就忙不过来,外国商船多得要排队进港,我们自己的船都不到广州泊了。老爷子成天又叨咕着什么织布机,说是苏州一带,为这事闹了好几次了。”

“可不是闹起来了?”蕙娘也叹了口气,“都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许家那边才研制出一种新机型,不到两个月苏州就有卖的了。你别说,这样的织机,手艺好不好倒都没关了,出来的料子也好,都是整齐规整的。只要有水力,纺布不知快了多少倍。本来苏州一带棉纱价钱贱,没人要买内务府那些洋工搞的纺纱机,结果现在闹得不成样子。苏州、松江一带才几个月,就有多少人没饭吃。为了这事,朝廷里也在扯皮呢。”

此事权瑞云亦是清楚的,她公爹杨阁老正在鼎力支持这两种机械的推广,只因西北一带地广人稀,就算推行地丁合一,还是有大片土地抛荒,这些人都是当年西北大战时跑到江南去的,因当地用工紧张,又是鱼米之地,日子比北边好过多了。就此落地生根的都有,即使这几年西北情况有所恢复,但亦一直缺乏人口。又因为土地贫瘠,强行迁移农户,恐激起民乱,他这首辅为了此事正在着急上火呢。现在江南有大量工人失业,正好拿去填西北的窟窿,因此杨阁老倒是乐见其成。可何总督却有些不满,直斥此举掠夺民利,两人倒是闹了个窝里乱。

此事又牵扯到何家、杨家、焦家的恩怨了,还有何莲娘和蕙娘之间的妯娌关系,权瑞云也不便多谈,只好微微一笑。蕙娘亦是会意,两人相对一笑,蕙娘道,“也不知镇远侯府现在抄得怎么样了。”

皇上对牛家,还是留有一点余地的,起码从抄家令下来到真正开抄,中间给留出了小半个月的空档。牛家若足够机灵,在这小半个月里也能转移掉一部分家产,日后回乡不至于过分落魄,还要反看族中分支脸­色­。不过这案子,扯了杨阁老做幌子,最后抄家却令王尚书主办,权瑞云不能没有一点意见,她摇了摇头,叹道,“也不知又要肥了多少人的腰包了。”

“你们家还缺钱?”蕙娘打趣了权瑞云一句,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日公主生日,你去不去?”

虽说权瑞云和义宁大长公主没有血缘关系,但权夫人和大长公主、阜阳侯夫人的关系都很不错,权瑞云在大长公主跟前也有几分体面。虽说是国丧期间,但出热孝已有一段日子,今年又是大长公主的整寿,小辈们正日总要上门贺贺喜吃吃饭——再说,牛家现在都如此凄凉了,也没多少人把太后当回事。

权瑞云笑道,“去,正好和你一车过去,一道回来,陪祖母说几句话,再回家去。免得带了车过去,从公主府出来就要直接回家了。”

蕙娘道,“就你鬼灵­精­呢。”

说着,便和权夫人报备过了,自己抱了歪哥,带着权瑞云一起上车出门。歪哥坐在母亲怀里,一路上隔着窗户手舞足蹈,指点外头街景,十分兴奋。权瑞云笑眯眯地道,“这孩子难得出门,倒比在家要调皮一些。”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是难得出门,自己偷溜出来不知多少次了,这是故意做出来的,给我看呢!免得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反惹我生疑。”

权瑞云吃惊得很,还没说话,歪哥肩膀一塌,已泄气道,“我哪有走到这样远,您就非不放过我!”

歪哥偷溜出去的事,蕙娘既然知道,肯定收拾了儿子一顿,最近一段时间,歪哥都特别老实。此时被母亲数落,更是一脸沮丧,权瑞云看得心疼极了,忙拉到怀里去一顿哄,又细问蕙娘他偷溜出门的事,蕙娘说了来龙去脉以后,她也吓得不轻,忙道,“今年才六周岁吧?怎么能这么皮?傻孩子,外头坏人可多呢,你能随随便便就往外跑吗?”

歪哥显然被她说得十分不耐,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过了一会,忽地掀开帘子,指着窗外道,“看,那是在做什么!”

此时亦已有哭声传来,马车也渐渐停下。蕙娘掀帘子一看,道,“哦……是镇远侯府被抄家了。”

歪哥道,“抄家是什么?镇远侯府不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吗?”

权瑞云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忍,摇头道,“也太狠了些。”

此时估计府中财物还没开始点算,只是先将人丁拉出来。镇远侯及家人一脉还好,只是被剥了外袍,穿着中衣站在一边,因天气渐渐热了,除了形容委顿以外,也未觉得如何。只是就中还夹杂了一些牛德宝一系的女眷——男丁们是早杀绝了——拿麻绳穿成了一串,正被牵出府门,一个个俱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想来在抄家中,没少受苦楚。

这些女眷平时也都是应酬场上的常客,和权瑞云、蕙娘都是打过照面的,虽说两家没什么交情,但权瑞云心软,毕竟有些不忍得,敲了敲车壁,问道,“怎么不走了?”

一旁跟从的婆子道,“回姑­奶­­奶­话,他们堵住路了,谁都过不去,前头那边路口还有几架车,也都等在这里呢。”

这毕竟是皇差,众人也是无奈,只好等他们整肃队伍。倒是便宜歪哥,贴在车窗边看得极是入神,过了一会,也回头咋舌道,“好惨呀!娘,他们犯什么事了?”

权瑞云道,“犯大事了呗……”

她摇了摇头,叹道,“那不是吴家的兴嘉吗?哎,听说她娘家买通了狱卒,给她送了白绫,没料她到底还是没用。”

蕙娘却不知此事,惊道,“是么?怎会如此?”

旋又明白过来,不禁冷笑,“吴家就是这样看重面子,这时候不想着怎么营救自己女儿,还只图保全自家体面……也是,他们家怎会容得自家女儿这么赤足蓬头走上几千里路,走到岭南去?吴兴嘉倒也还有几分聪明,竟能挺住不死。”

权瑞云却道,“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干­净,她好说也是大家小姐出生,难道还能就这么去做官奴?这又不同私奴,连买都买不回来。”

蕙娘不欲和权瑞云议论这个问题,掀起帘子眯眼望了过去,果然见得吴兴嘉低垂着头,站在一行人中央,穿着素白中衣,头上、手上、脖子上脚上,都是光的,远远望去,只见­嫩­白­色­脖颈上还有些纵横交错的血痕,显然是抄家时为兵丁鞭打所致。

想当年吴兴嘉和她争闲置气时,是何等金贵?手上那对红宝石镯子光华耀眼,就是蕙娘亦都暗有‘花面相辉映’之叹,此时沦落到此等地步,从前慈母慈父,今朝却要为家族名誉将她逼死。蕙娘不免也叹了口气,随手解了手上一双镯子,敲了敲车壁,将跟她出门的玛瑙唤来,道,“你去,把这对镯子赏给她,就说是我给的,且让她带在手上吧。”

她手上戴的,怎是凡物?今日因有赴宴的意思,更是加意拣选了一对金镶猫眼石镯子,辉煌灿烂耀人眼目。这对镯子就是送到当铺,三五百两银子都是当得出来的。

权瑞云欲言又止,见玛瑙领命要去了,忙道,“罢了罢了,她从小那样爱镯子,现在一对都没得了……我也送她一对吧。”

便从手上脱了她的那对金镯,也给玛瑙带去了。玛瑙走到那带队兵丁跟前,自己都懒得和他们说话,随手拉了一个婆子,把话带到了,又亲自把两对镯子套到吴兴嘉手上。吴兴嘉不免抬起头来,隔远望了马车片刻,又低垂下头去,将手笼在怀中。

此时又有人从街口对面过来,也传了几句话,那小队长听了便转身走开,玛瑙回来时说给蕙娘知道,“许世子夫人和桂家少­奶­­奶­也正好路过,也令人传了话来,世子夫人令给批件衣服,桂少­奶­­奶­让她们都寻双鞋穿,别太不成体统。”

权瑞云不免又叹了口气,此时路口已能过车,对面许家车驾示意谦让,蕙娘车马便先转了过去,到了公主府上,自然是好一派热闹,虽说才过不到半年,但各诰命也都穿戴得珠光宝气,席间又不免议论王家这次大发家了,不知能从牛家得了多少好处。

大长公主极是喜欢歪哥,看见了就不肯放手,歪哥又嘴甜,跟在太姥姥身边,不知得了多少赏赐,各诰命知是权仲白长子,表礼亦都是上等的。两呣子回来时,车里虽少了权瑞云——她嫌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太晚,便让车来接,自己回阁老府了——可却堆满布匹等物,歪哥还是要坐在母亲怀里。

此时天­色­已晚,淅淅沥沥下了些小雨,车从镇远侯府门前经过时,那些罪眷都立在门楼底下避雨,虽有了衣服鞋帽,但一个个神­色­木然面­色­惨淡,看着好不可怜。从镇远侯府侧门里,陆陆续续运出了许多箱笼,正在搬运上车。蕙娘车马不免又被耽搁住了,歪哥贴在窗前看了半日,忽道,“娘,您赏给那个吴——”

“喊少­奶­­奶­。”蕙娘道,“你小孩子,可不能没大没小的乱喊。”

“吴少­奶­­奶­,您赏她镯子,这不是怀璧其罪吗?”歪哥便改了称呼,“外头人都说这些兵大哥是跌到钱眼里起不来的,她没镯子还好,有了镯子,恐怕人家要谋财害命呢。”

孩子大了,一天天都更懂得人事。蕙娘心底不是不高兴的,却也有几分感触,她道,“不错,我这时候要送她几两银子,倒真有些怀璧其罪的意思了。”

说着,便解了歪哥手里的长命镯下来给他看,“你瞧这上头刻了什么字。”

歪哥眯着眼读出来,“甲辰年宝庆银造献良国公权。”

他有点明白了,“那镯子上刻了什么字呀?”

“你娘的物事,都刻了‘焦府女用’四字。”蕙娘淡淡地道,“宜春票号各地分号都认这几个字,这次抄家是王尚书主办,协办兵丁是京郊五营出来的。五营统领方埔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带你回去看外祖母、外曾祖父,他也在外曾祖父的书房里呢。吴少­奶­­奶­能把这双镯子用好,在路上都不会吃多少苦头,平安走到岭南是不成问题的。”

见歪哥还有点不明白,她叹了口气,指点儿子,“她夫家虽然倒了,可娘家还在呢,那样看重名声的人家,难道还会真让她去做兵丁的奴仆?多半会派人跟去打点一番,在岭南当地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过活。”

“那您又何必给她镯子呀。”歪哥嘴角一翘,给母亲挑刺。“反正吴家也都会跟去了,路上难道还能少了照应?”

这孩子,实在是很聪明,年纪虽然小,但脑子也已经很好使了。

蕙娘望着儿子,忽然有几分犹豫,但想到权家那肮脏的现实,她的心又硬了一点,原本不愿说的话,也就肯说了。

“大家闺秀,是不许随便在外抛头露面的。吴家除了忌讳自己女儿为人奴仆,还忌讳这几千里的漫漫长路。”她轻轻地说。“但为人奴仆,还有解决的办法,这几千里路,是没人能代替吴少­奶­­奶­走完的。你想,他们都送了吴少­奶­­奶­白绫了,是吴少­奶­­奶­自己没上吊,就算吴家人塞了钱给兵士,求的也不是他们在路上照应吴少­奶­­奶­。”

歪哥张大了口,好半晌才打了个寒颤,怔怔地问,“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蕙娘抚了抚他的脑勺,道,“颇有可能,但也不是十拿九稳,我和吴家人又不熟悉么。”

歪哥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方道,“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

他沉默了一会,问,“那,牛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呢?我听姑姑说,是犯了叛乱大罪?”

“儿子你要记住,”蕙娘没有正面回答歪哥的问题,她亲了亲这孩子略有汗气的额头,轻声道,“咱们家现有的这些,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和小伙伴之间也有纷争,大人间也有。牛家犯了事么?是犯了,牛家犯了的事,就是他们家争输了、抢输了。”

她轻轻地说,“你要记住,这就是输家的下场。不想落到这个结果,咱们就得一直都赢下去……”

歪哥还贴在窗户上,怔怔地看着烟雨中的镇远侯府,稚气的圆脸,被落在玻璃上的雨幕掩得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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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真可怜,身为蕙娘的小孩只怕是没有童年

248变化

也不能怪达官贵人们不大把国丧当回事,太后是承平十一年九月去世的,还没到一年,仅仅是过去了八个月时间,承平十二年五月,宫里就开始册封嫔妃了,这一次不但把选秀后养在宫里的秀女全都纳入后宫,还给一些早已经应该升位的妃嫔们都提了提位置。比如牛贤嫔,都生了三个孩子了,终于晋位为贤妃——这位贤妃,也是牛家在后宫硕果仅存的族人了。因其父亲已经年迈,又无子女,现在也不在牛家祖籍居住,因此虽然也在牵连入罪的名单上,但据蕙娘所知,他并没有因此获罪,还是在西北安养晚年。

这一次牛家获罪以后,虽然牛贤嫔算是‘­阴­夺宫人子’里那个倒霉的宫人,但她毕竟也是牛族女,并且出身也很低微,众人本以为封妃没她份的,不想皇上对她宠爱不减,到底还是给了她一个妃位。还有白贵人晋封丽妃,婷娘因生育皇六子,大有直上青云之势,其实根本没有得宠过,也跟着混了个德妃。至于其余秀女,和当年的婷娘一样,无非是以美人、贵人、才人之位入宫而已。

册封妃嫔是比较正经的事,内命­妇­们是要进宫站班的,往常蕙娘还能躲懒,但这一次册封有婷娘一份,别说蕙娘,连太夫人都不再告病。全家人按品大妆入宫去凑热闹。众命­妇­们也都到得齐全——虽说排班行礼是苦差事,但国丧期间一切从简,这群贵­妇­人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四处应酬,已有半年多没能聚在一处,说得难听点,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都没处去说。如今宫里又有了热闹,就是和权家、牛家、白家等没什么交情的人家,都愿意出面来凑这个热闹。

权家要说亲眷,的确不少,除了本家人以外,连杨阁老太太也赏脸,还有权夫人、太夫人的亲眷,和林家、何家等在京的女眷都有进来。虽说婷娘并不得宠,但声势倒是颇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家虽然倒了,但他们家的姻亲倒是还在的,许多牛姓女眷并未被这场风波殃及,今日也都进宫来恭贺牛贤嫔。在这么一场风暴以后,她也算是牛家硕果仅存的希望了,将来牛家能否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全看她在内宫中的成就。

倒是白家,本来也只是二等人家,虽说白贵人生育皇子,也是年轻貌美颇为得宠,但他们家的女眷有资格进宫行礼的却并不多。要知道一般六品、七品文官的女眷,即使有诰命在身,平时也捞不着进宫。但一般不讲究的场合,老辈们还能带进宫来应酬,在这样的典礼上,那就要严格按照诰命等级来排班站位了,白贵人母亲不过是五品诰命,只能站在队伍中、后部分。

一般来说,除非像孙夫人一样情况特别,入门没几年丈夫就袭了爵,不然女眷的诰命,也和丈夫的官位一样,都是要随着年纪慢慢地往上加的。比如蕙娘、杨七娘这般,一过门就是三品诰命的,家里不但底蕴要深,丈夫地位也是极高的。像桂家杨善桐这般,年不过三十,全凭丈夫打出三品诰命的,全京城就她独一份儿。按说,他们家郎君年少有为,子女又正到了说亲的年纪,往常这个时候,众人都要抢着和杨善桐搭讪的,可她周围就硬是没几个人说话,那些家里有适龄儿女的诰命们,情愿远远地站着,也不想上来兜搭。

蕙娘和权夫人一道,把太夫人扶到队伍跟前站着,又和亲眷们稍微应酬了一下,和永宁侯林夫人说了些大少夫人的事——“大哥也想着把她打发回来省亲,奈何路远,家里人口又多,大嫂有些放心不下,也不愿出来。”

林夫人也道,“正是呢,她自己信里也说了,家里事情实在多。”

她望着蕙娘,酸酸地叹了口气,便不提此事了:纸包不住火,桃花露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林家也不是一星半点都不知道。要论理,权家是可以休妻的。现在只是把长房打发回老家限制居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家又不占理,还能再追究什么?见权家还和往常一样待亲家,也就只好装糊涂罢了。只是林夫人看见蕙娘,心里自然是很复杂的。

蕙娘也体谅她的心情,站了一会,就走到自己的位置附近,见桂少­奶­­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便走过去笑道,“怎么一个人站着,也不和你族姐族妹说说话,郑氏呢,没来么?”

桂少­奶­­奶­笑道,“她自己跑进京的,只是暂住,就不进来了,七妹忙呢——”

她拿下巴点了点杨七娘的方向,“我就不过去给她添乱了。”

蕙娘看了一眼,也跟着笑了,“难为她们了,也是不凑巧。”

许家是将许夫人的孝期正经守完了二十七个月,这才开门除服,重新和众人开始来往的。只是当时恰逢太后新丧,还在热孝里,压根就没有摆酒。到今年牛家倒台以后,许凤佳正好出孝,遂被重新启用,现在已回广州去了。许家顿时又炙手可热起来,比起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的桂含沁,杨七娘自然是更受人欢迎了。现在一群人将她簇拥在内,虽说她年纪还轻,但隐隐也有些众人领袖的意思了。

牛家倒台,从财物上来看,最得好处的反而是从未掺和在内的王尚书。但对四家来说,好处从现在才开始慢慢地显露出来,许凤佳立刻就得了职司,被打发到南海去了,他们家现在出来做事的长子、四子,自然也就­干­得更有声有­色­了。至于孙家,因出海一事耽搁了几年,也没拿出个好人选来,现在已有人倡议由定国公再度挂帅,此事虽还没有铁板钉钉,但应也没有什么阻力了。

权家得到的好处,从明面上来看并不太多,不过牛家虽被抄家,宜春号股份,王家没动,皇上也没说什么,这部分­干­股就被蕙娘给吞入了,乔家人亦是并无异议。光是这份­干­股拿出去,几十上百万的银子那是跑不掉的。更别说权家在私底下得的那些好处了,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倒是桂家,也不知怎么回事,虽说牛家倒了,但他们家也没得什么好。桂含沁现在还是投闲置散,桂含春、含芳两兄弟也没接到回京的调令,一家人如今都住在那个小院子里,蕙娘料得必不会多么如意。偏偏桂含沁夫­妇­又是院子的主人,也不好回避出去,她便和桂少­奶­­奶­闲话道,“这几个月,日子过得有些烦吧?”

桂少­奶­­奶­会意地一笑,轻声道,“这一次的事,对我们来说也是个警示,桂家的势力是有点太大了!收缩收缩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想就不让含沁出仕了,和皇上说说情,我们回西北去吧,老在京郊住着也挺无聊的。把机会让给宗房,大家都安心些。”

蕙娘摇了摇头,并不太看好桂少­奶­­奶­的想法,在她来看,皇上就是要用桂家,也会用桂含沁在东南建立势力,制衡一下许家。至于西北那块,他却不会把桂含沁这个军事大才给派回去了。桂含春、含芳两兄弟想要退出江湖,机会大把,桂含沁要走,却没那么简单。不然,皇上也不会一直把他留在京城了。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两人稍微说了几句,便不提此事。正好有人来和桂少­奶­­奶­招呼,桂少­奶­­奶­便扯着她和蕙娘笑道,“这是我堂姐,嫁了陕西副总兵卫家长子卫麒山为妻,近日她丈夫也是高升了,才刚进京谢恩呢,我便带着她进来认认人。”

蕙娘忙和这又一位杨氏一通招呼,这一阵子,朝廷人事变动很大,牛家空出来的那些位置总是要有人来填的。宣德将军一职,四家都不打算染指,朝廷其余各系武将自然免不得一阵角逐,到最后倒是落到了陕西副总兵卫氏肩上,这位杨氏,应该就是卫氏的儿媳­妇­了,也算是新晋红人,只是蕙娘还不知道她丈夫也已经升职了,寒暄过后,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调任进京,做了京郊五营里的一个副职。

这种调任,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帝王的一种制衡手段,不过对本人来说,也是不错的机会。桂含沁当时就是利用这个机会获得了皇上的赏识,因此虽然卫大­奶­­奶­诰命不高,众人都未敢小看,蕙娘待她也十分客气,说了几句话,卫大­奶­­奶­便被别人给拉走了。桂少­奶­­奶­站在蕙娘身边,过了一会忽然笑道,“人这一辈子,真是难说的。卫家不显山不露水的,现在忽然倒到了这个地步……我堂姐唯一生了一个女儿,已经和孙国公的世子定亲了,孙家这一代是没有嫡女,不然,想必也是要说给卫家的。”

蕙娘微微吃了一惊,已是有点明白卫家崛起背后的文章了,她道,“我记得卫麒山弟弟,娶的就是孙家近支之女吧?”

“不错。”桂少­奶­­奶­有点不是滋味,“当时还说,可惜我们桂、卫两家都没有女娃,不然正好结亲,现在么,他们家女孩说给世子,也不算什么了,二哥二嫂有了女孩,卫家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如此看来,卫家攀上孙家以后,倒是把桂家给踹了,现在去宣德做将军,日后更不会和桂家有什么来往,免得遭到皇帝猜忌。桂家作为卫家旧主,心里有气也是很自然的事,蕙娘道,“可我记得孙家世子今年不小了吧,你堂姐看着,年岁也不大……”

“两边差了有近十岁。”桂少­奶­­奶­不免微微一笑,“卫家也算是有运气了,从前靠我们家,后来,凭着偶然收养一个亲戚,倒是靠到了孙家!孙家人心里有数着呢,您就等着瞧吧,日后怎么样,还难说得很……”

蕙娘顿时想到了牛贤嫔唯一的老父亲——据说她是被牛家一个亲眷抚养长大,看来此言不虚,比起牛家,也许卫家还更像是她的娘家。

“孙家心里再有数,也比不上贤嫔啊。”她也有了几分感慨,“宫里几大势力,贤嫔就没有借不上的时候。能如此左右逢源,不能不说是贤嫔的本事了。”

桂少­奶­­奶­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再有数,都比不过皇上。我们不过是棋子,皇上却是下棋的人,即使被蒙蔽一时,却都动摇不了大势的。”

她语调倦怠,隐隐有厌倦之意。蕙娘微微一怔,却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皇上这么一提拔卫家,还有卫家背后隐隐约约的孙家,顿时就使得皇次子没那样孤单势弱了,显然对于这个聪颖的儿子,他依然很是看好,并不打算简单放弃。如此一来,桂家身为孙家盟友,自然也有了倾向。毕竟比起杨宁妃身后的文臣势力来,孙家在武臣系的势力,对桂家帮助更大。

而许家和卫家、孙家都没有很牢靠的姻亲关系,倒是和杨家关系更为紧密,许太妃和杨宁妃之间的情分,任谁都无法磨灭、否认的,就算现在还是严守中立,但其实根本而言,还是存在立场的。如此一来,双方已有对立之势,桂少­奶­­奶­和杨七娘情分就是再好,日后也不能常来常往了,桂少­奶­­奶­现在不过去和杨七娘说话,又何止只是不想添乱呢?

牛家这条狗不中用,被主人杖杀,稍微一经转折,皇上立刻又布置出了新的局面。依然是诸家互相牵制,而这一次,却很难再形成什么联盟,来对抗他的分化了。牵扯到未来的皇权归属,各家之间肯定会形成对立,再加上王尚书、吴阁老对杨首辅的制衡,朝廷、后宫中要想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怕是难。虽说被四家联手戏耍了一次,但天子就是天子,他对天下,还是保持了绝对的控制力。

还好表面上权家因为权仲白的关系,四处都结了善缘,却没有自己的立场,现在有了德妃在,也用不着站队,不然,日后必定烦恼不少。蕙娘冲桂少­奶­­奶­笑道,“烦人的事说它做什么?一会出去,你和我一车走,我们去冲粹园坐坐,天气这么热,也该松散松散。刚好晚上你能去别庄里看看你们家大妞妞……”

桂少­奶­­奶­冲她感激地一笑,颇有些顾虑,“现在这种时候,嫂子你对我这样热诚,不大好吧?”

“怕什么。”蕙娘道,“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你呢。”

桂少­奶­­奶­顿时会意了,她握着嘴笑道,“那我索­性­就把含沁拉去,我们也躲一天懒。”

果然宫中礼毕,蕙娘和桂少­奶­­奶­便上车直接往城外出去,两人都解了礼服,卸了钗环,坐在车里用凉茶吹风说闲话。两边窗帘高高挑起,一层薄纱,遮住了别人的视线,但车内往外看却极方便。桂少­奶­­奶­很是羡慕,连问,“这是哪里买来的,我也买去。”

蕙娘道,“十多年前的旧物了,卖得很贵,销路没打开,便停产了。倒是当年我们觉得好,就囤了一箱子,现在还有。你要,我寻些给你。”

桂少­奶­­奶­靠在车壁上笑着说,“哎哟,我受之有愧呢!怎么还你这份情呢。”

两人不过是在说笑逗乐罢了,语气都没当真,蕙娘道,“你把女儿赔我还情吧,我也好好待她,让她做我贴身丫鬟。”

桂少­奶­­奶­哈哈大笑,道,“她哪做得好丫鬟,这孩子娇生惯养的,伺候人的学问是一点不懂……”

她的眼神忽然凝住了,直起身贴在窗框上往外细看,竟顾不得继续说话了。蕙娘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奇道,“咦,那人你认识么?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吧,衣裳都没脱。”

这么热的天还穿着礼服,应该是从宫里才参加完册封典礼出来的官员。从服­色­和背影来看,很容易推测出那是位年轻的武将,不过蕙娘是见过桂含春、桂含沁的,这人从背面看来谁都不像。

桂少­奶­­奶­来不及说话,她轻轻地敲了敲车壁,令跟车的婆子,“你和车夫小声说,让他慢慢地停了车,不要被人察觉不对。”

能跟在蕙娘身边出门的,没有一个是傻子,听了她的吩咐,自然知道如何办事,不一会,车子就缓缓地停在路中,仿佛是车轮出了些问题。桂少­奶­­奶­得此机会,从另一个角度又看了几眼,方冷声道,“果然是三哥,我说他怎么最近老出外游荡……”

她说的三哥,应该是桂家老三桂含芳,蕙娘的好奇心也有点上来了,凑上前一看,果然见到桂含芳下了马,拐进一条胡同里去,这一走,便久久都不曾出来。两人等了一会,桂少­奶­­奶­才失望地令人上路。

“别是养外宅了吧。”蕙娘一边说,一边笑,“你三嫂和你不还是一族里的姑娘吗?”西北别的人事她不清楚,桂家因要参股宜春号,宗房的基本人事他肯定还是记在心里的。

桂少­奶­­奶­沉着脸摇了摇头,显然心事也有点重,她随口道,“三哥不会养外宅的,这几年他就是放不下许家……”

她猛地醒过神来,显然是自觉失言,只掩饰地一笑,说,“年少风流嘛,三嫂就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因为鸾台会,蕙娘对桂家的一切都是很关心、很好奇的,见桂少­奶­­奶­心事重重,她也不多加询问,只是掀起车帘,嘱咐车辕上的石英,道,“让走快点,不然,过去天都要黑了。”

一边说,一边冲石英递了个眼­色­,石英会意地点了点头,为她放下了车帘子。

蕙娘邀桂家小夫妻去冲粹园,其实是想问问鸾台会军火线的事,桂含沁亦未相瞒,坦然告知她这几个月鸾台会并未往西北走私火器,和桂家的联系也渐渐稀少。蕙娘不免笑道,“也好,看来此事就算没有完全毁灭他们的军火生产线,对他们的伤害也是不轻。”

桂含沁却摇头道,“也许只是避风头呢,你我心知肚明,这本帐就是他们做出来的……”

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精­光,“这本帐做得严丝合缝,连燕云卫都验算不出破绽,做帐的人,实在是个人才。我怕这鸾台会,底蕴要比你我想得都更深得多。”

不过即使如此,对桂家来说,他们也是得到了一线喘息的机会,可以从容思考、调整接下来的步伐。再说,现在他们更挂念的,只怕还是皇上对桂家的态度,这个小会没开出什么结果,到晚也就散了。蕙娘借势在冲粹园小住了几天消暑倒是真的。

又过了几天,石英来回报了,“桂家三少爷这事……说来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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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皇上就算被蒙住了一次,也是个棘手的对手!

嘻嘻,于翘的坑要开始填了。

249秘闻

“那一日得了您的吩咐,奴婢便令人守在巷口,其实只过得一会,便见桂三爷照旧上马出来,面上神­色­,有些怏怏不乐。”石英看了权仲白一眼,把声音给放低了,却到底还是没能逃过权仲白的耳朵。他本来在屋内一角坐着整医案,听见石英此语,便站起身来白了两人一眼,走出了屋子。

他这一走,石英就要活泼得多了,声量也大了些,“他这一走,我们便令人扮了个闲汉过去兜搭,不多时便打探明白了,那条巷子里住的都是商贾人家,泰半是拖家带口地住在那里的。只有一个姑娘,带了两个健仆单身独居,她哥哥在外地做事,得了闲经常回来看她。”

蕙娘不禁微笑道,“哦,原来还是外宅嘛,只不是桂三爷的外宅罢了。我记得这是桂三爷第一次进京吧?他上哪惹的风流债?”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啦,”石英低声道,“因这事牵扯到了许家,奴婢也不敢怠慢,亲自到巷口去守了几天——”

见蕙娘赞许地望了她一眼,石英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头,轻轻地说,“就撞见了那姑娘出了一次门——我没认出来,可我家那口子当时陪我来着,他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从前他年岁还小,跟着二少爷当药童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来着,那就是许家的小姐!前些年说去世的一位,当时许家和范家本来定了亲,后来她没了,倒是妹妹嫁过去了——”

“哦,是她们家那个姑­奶­­奶­给顶上了。”蕙娘也想起来了,她不免微微一笑,“有意思,虽说谁家宅门后头,没些个这样的事。但许家的故事,也的确是好有趣。”

石英也是宅门里历练出来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头,哪有个不懂的,因道,“可不是呢?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准就是现在的范家少­奶­­奶­,撺掇着许小姐私奔的也未必。现在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富户少­奶­­奶­,一个幽居在那样的地儿,打扮得也朴素,真是天壤之别了。虽是姐妹,又哪有和咱们家这样和睦的,互相算计争斗的,也多了去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要真是范家少­奶­­奶­做的,她也算是留了点情面了。”蕙娘淡淡地道,“起码,现在许姑娘不是还活着呢吗?要是心狠一点,有些事还真很难说呢……这里撺掇她逃婚,那里倒手把她给卖了,私奔过的女孩儿,肯定触犯了家法,为了家声着想,还不就是个死字。人心脏起来可没有尽头呢,这点事就算是真的,也当不了什么。”

“您别说,没准这事儿还真就是这么着……”石英道,“总之呀,这许姑娘现在官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按她在这胡同里凭屋居住的年限来看,她回京城,也就是这三四年间的事。想来是先上外地躲过了风头,两三年后再回来的。”

她弯了弯眼睛,有几分得意之情,“我就给宜春号去了个口信,让他们想想三四年前,西北那一带桂三少的动向,您也知道,那帮票号掌柜都是当地的一霸,人脉广着呢,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们?这稍一打听我就给问出来了,那时候,桂三少人在西安,可老往扶风县跑,好像还带了人,送什么亲眷去过扶风。——我打听得许姑娘现在化名姓崔,便让宜春号查查总账,看看扶风分号有什么线索……”

各地分号的账簿,都要汇总到京城和山西两地。石英说声查账,何等方便?辛苦的反正也是宜春号的帐房,蕙娘笑道,“我猜猜,你定是寻到线索了?”

石英得意地眯起眼,“可不是?说来也巧,宜春号京城总号一个掌柜,就是从西北调来的,他说三四年前那边路上不太平,野匪很多,众人也不敢带现银,连花票都不敢拿,都走我们票号的汇兑。就从汇兑入手,查了几日倒是找出来了——那一带的确是有个姓崔的人家,按季都有从京城汇去的银两得。再往京城这里一查,什么都明白了,虽说这来办事的不是本人,可论人面,谁也比不过咱们票号的掌柜广。我一说掌柜的就明白了,那是崔子秀的心腹管家……崔子秀年年都往他老家打银子呢!”

崔子秀?

蕙娘也有点吃惊——难怪石英这么兴奋了,京城的几大戏班子,唱功各有优劣,可谁也没法否认,生角最出­色­的那准是崔子秀了。一般戏班子总是旦角出彩,生角竞争极为激烈,走红不过两三年罢了。可崔子秀却是红了足足将近十年,看来也大有继续红下去的意思。他在京城人心中的地位,不比红旦角们低,也许反而还要更高的。这么个大红人,私底下却拐走了平国公的闺女,还给不动声­色­地安置在京城里,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恐怕连皇帝都能听说这桩新鲜事儿!

不过,崔子秀本领不小啊,一般的戏子,都是依附于达官贵人为生,哪来的本事把人搓弄回西北,再送回来?他起码要有一两个极为忠心的下人,才能妥帖地把这事给办了。更别说当时平国公府的人肯定满世界搜捕许姑娘,他们能出得了城,都算是极有本事了……

蕙娘忽然就想起了云妈妈口中的香雾部——香雾部的人员构成,主要是以各府的下人为主,但这些消息总是要汇总到某个人手上,再往鸾台会权世赟手上转送的,毕竟府里下人偶然出去次把还好,有谁天天往外跑,那是要招惹议论的。要说还有什么人能出入各府,方便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都不至于招惹疑心……除了货郎以外,怕也就只有戏子了吧。

当然,比起货郎,戏子又多了一重优势——像崔子秀这样的名角,从前太后在的时候,经常是能被叫进宫中献艺的……

蕙娘沉吟了片刻,便皱眉道,“难怪桂少­奶­­奶­犯嘀咕呢,桂三少要和这位许姑娘牵扯上了联系,以后若被人误会是他拐带走了人家的小姐,桂家名声岂不要大坏了?这件事与我们倒没什么关系,你可不要胡乱传话,万一传扬出去坏了许家的颜面,这就是平白结仇了。”

石英也知道轻重厉害,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又和蕙娘说了些家里起居的琐事,见权仲白走回屋里,蕙娘也收敛了笑容,便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权仲白先未曾说话,等石英走了,才道,“是什么事啊?”

蕙娘便把话转告给他,又说,“你想知道就留下来么,还要我费一番­唇­舌。”

“这件事桂皮倒是和我说过了。”权仲白听了也不大吃惊,他说,“我要是留下来,难免又要和你口角一番,不然,人家反而觉得我有古怪呢。”

这倒的确如此,按权仲白的人品,没有特别的理由,是不会赞成蕙娘这样去刺探人家的*的。他要能安然留下来旁听,石英必定引以为奇,她要说漏了嘴,没准就能引起权家各长辈们的注意。所以他不但要走,还要走得很不高兴,才算是符合他的做派。蕙娘不觉叹了口气,道,“这是自己家呢、处处都要小心,在哪里能放松一刻?你要演戏,我要演戏……”

一边说,她一边就不由双手捂住了脸,过得一会,才放下来。权仲白没接这个话茬,见她回复正常了,便沉吟着道,“我听桂皮说了以后,也在想这个崔子秀,他会不会就是鸾台会里的人呢?要这样说,他拐骗许于翘,居心就有点不良了。没准,这也是会里的一招暗棋?”

蕙娘不屑道,“一个庶女而已,能激起什么风浪。许家都给她出过殡了,就是有什么隐患,人都死了还怕什么。鸾台会不至于这么没眼界吧?我看,这件事倒像是他自把自为,若他真是鸾台会里人,做出这样的事还能安然无恙,可能在会里地位也不会低。我就不明白,他老家怎么会在西北,而不是东北呢?”

“鸾台会做到今天,也不可能都是东北的老班底吧。”权仲白道,“老爷子也是会听戏的人,你不知道要教出崔子秀这么一个生角要有多难?这也容不得他们挑挑拣拣,只能是在现有的人里找了么。但你说得不错,崔子秀因能时常进宫,甚至可以和后宫宫人毫无顾忌地说话,他在鸾台会里的地位是不会低的。只是,该如何确定他是否属于香雾部呢?”

蕙娘侧着头想了一会,忽地莞尔一笑,道,“猜来猜去肯定是不成的,我看这样吧……不如我们直接去问?”

“问谁,权世赟?”权仲白吃了一惊,“过了明路,你就是问得了,崔子秀能发挥什么作用?”

“谁说要问权世赟了?”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桂含沁夫­妇­不是和我们约定,要伺机对付鸾台会么。虽然现在会里动作减少,他们感到的压力也小了,但能给鸾台会添堵,他们何乐而不为?桂三爷绕着你说的那个许于翘打转,对她的事肯定所知甚详。难道就品不出不对?这件事,问桂家是最好的,只是一般人抹不开面子罢了。我是不要脸的,倒没这个顾虑。”

说着,真的令人去请桂少­奶­­奶­来说话。权仲白只好回避去了外头,桂少­奶­­奶­来了,蕙娘便开门见山地问,“崔子秀是否鸾台会的一份子。”

这一问,等于就是承认了自己背着桂家去打探桂三爷的事,一般人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的,蕙娘却是行若无事。桂少­奶­­奶­倒被她搞得很无奈,摇头道,“嫂子,您怎么说也遮掩一下嘛……”

“要是我漏了这么一句口风,难道你就不会打听了?”蕙娘道,“你也是的,嘴就这么不严实?以后还是要改呢。”

“我这不是在广州住久了吗……”桂少­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原原本本说给她听。“那一位的确是许家姑娘,同崔子秀私奔到西北去的。”

一应故事,也不出蕙娘猜测,桂少­奶­­奶­也承认,“一开始派三哥送她回扶风,有点刺探的意思。我们觉得这崔子秀好像是鸾台会的中坚分子,想要摸摸他的底……没想到人才到扶风,那边就给了信,直认了崔子秀的身份,又警告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过了明路以后,这几年来往传讯,反而都是崔子秀直接出面了。我们多次使了些手段,崔子秀都安稳接了下来,倒显得底蕴深厚,令我们无处下手,盘他的底又盘不出什么不对,再说,这几年也没什么人在京……”

蕙娘心思,要比桂少­奶­­奶­深一些,强行压住了喜悦,面上还陪桂少­奶­­奶­一起头疼,“这个鸾台会,也的确是神通广大……唉,要寻出个破绽,似乎比篡位还难。”

两人对着嗟叹了一番,桂少­奶­­奶­索­性­和她感慨,“也不瞒你了,三哥这人,竟是个多情种子,三嫂也是他同家里闹着娶回来的。现在两个人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里倒还很记挂着许姑娘,当时一路送去扶风县,路上两人也不知都出了什么事,他是一到京城就开始寻摸许姑娘的踪迹。不知怎地,竟给他找到了,现在这个样子,许姑娘到底算是跟崔子秀呢,还是算跟三哥呢?她自己要能把得住,一心一意跟崔子秀,那还好说了,若要和三哥在一处,这算什么,我们以后竟没脸和许家来往了,扯出来都是说不清的事!可要和三哥把话说开,我们还是弟弟、弟媳呢,也开不了这个口。”

蕙娘道,“你二嫂子就不说什么?”

桂少­奶­­奶­扮了个鬼脸,“二哥二嫂可不知道这事,知道了是必要说他的。要不是你告诉我,我也不知他竟真找到了许姑娘,等我回去以后和嫂子商量着,先把他打发回西北再说吧。”

两人都有事,匆匆一晤也就分手了,桂少­奶­­奶­握着蕙娘的手,还交代呢,“要是崔子秀那边,你有了什么突破,或者需要帮手,只管打个招呼。现在虽然一切平息了,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蕙娘自然做出保证,等桂少­奶­­奶­告辞以后,她又跑去前院找权仲白,一进门就高声道,“咱们在冲粹园里办个小宴吧?请个戏班子来,大家乐一乐。”

说着,自己不禁也是一笑。

权仲白正收拾药箱子,面­色­很有几分凝重,见她兴冲冲地进来,倒是一怔,他没接蕙娘的话茬,反而道,“才要进去找你呢……你出来了就一起走吧——刚才你们家里送信来,老爷子怕是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老爷子也到年纪了……

250遗言

老爷子今年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这一阵子身子也渐渐衰弱了下去,他自己颇为看得开,一应后事都在亲自预备,坟地也是早都点选好了的,可说众人心里,都有了些准备。蕙娘听了权仲白这话,虽说心头就是一痛,但勉强也掌得住,她忙问,“要不要把两个孩子带过去?”

按说权家两个孩子,已经是老爷子的外孙辈,算是外姓人了,去不去都可。但焦家情况还是要特殊些,权仲白道,“我和你先过去吧,不然,那府里也没个做主的人。焦鹤今年都多大年纪了,镇不住场子。”

蕙娘一想也是:两个姨娘都没有管过家务,四太太现在自己都是缠绵病榻……她道,“那我和你先走,焦梅带着两个孩子再来吧。”

权仲白点了点头,略作犹豫,便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薄披风给解了,丢给清蕙道,“我们骑马过去!”

清蕙明白他的意思,将披风裹在身上,又戴上兜帽,以此遮掩自己的女装。和权仲白一前一后上了马,一路放马跑到城内焦府时,却见老太爷半靠在床上,颇有几分不耐烦地冲底下人发脾气。“我说了没事,你们又偏要四处惊动人。”

他看来神志清醒、面颊上甚至还有微微的红晕,虽不说­精­神十足,但也绝非弥留下世的样子。蕙娘和权仲白都是一怔,倒是焦鹤老管家见到他们进来了,忙上前道,“孙姑爷终于到了——老爷子从昨天早上起,就不吃饭了……”

算来,老人家已有四餐水米未进了。蕙娘悚然而惊,不觉就红了眼眶,她一下失去了从来的镇定和冷静,膝盖一软,跪到了祖父身边,轻轻地道,“老爷子,您好歹吃一点儿吧——”

权仲白也跟着坐到了床边,拿起老爷子的手,不过闭眼片刻,便又放下,他不容老爷子抗议,迅捷地翻了翻老爷子的眼皮,又捏开他的下颚看了看舌苔,便冲蕙娘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要说了,老爷子有福气,走得这么安详,那是百里挑一的善终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焦鹤首先掌不住放了声——其实心里都有准备,只是被权仲白一语道破,总是接受不了。蕙娘含泪道,“你怎么当老爷子面就——”

“好了。”老爷子有些不满地道,“都把我当什么了?你祖父虽然临到撒手,难道就会糊涂成这个样子,连自己时辰到没到都不明白?”

他想要坐起身,却终究乏力,只一动又靠了回去,只好自嘲一笑,轻轻地说,“明白了一辈子,到走也这样明白,仲白说得不错,半世宦海沉浮,和我一般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人……”

到这个时候,也不那样讲究避讳了,四太太在里头估计是起不来,三姨娘带了一群仆­妇­在旁伺候,她赶着把焦鹤劝出去了,此时进来轻轻一拉蕙娘衣袖,低声请示,“是不是该给文娘报个信儿——”

“是该,”蕙娘也知道此时没有自己伤心的余地,府里的事终究还要自己做主,只好抹了抹眼睛,和三姨娘走到廊下说话,“焦梅一会就来了,他会帮着­操­办的。您先让人到王家、方家……”

点了几户老爷子多年得意门生出来,又道,“还让他们预备下白事东西,看来——”

话没说完,听到里头一声动静,误以为是老爷子撒手,忙奔进去,才知道是自己虚惊了。只也不敢再出屋子,只是坐在老爷子榻前的小几子上,眼巴巴地盯着老人家瞧。

老爷子毕竟是有几分虚弱了,他闭上眼歇了一会,才欣慰而又怀念地望向蕙娘,轻声道,“做什么,忽然间,又变成小时候那个样子,只顾着坐在我边上瞪眼睛……”

说着,便垂下手来,让蕙娘握住。蕙娘再忍不住,紧紧地握住祖父那温暖而粗糙的手,呜呜咽咽地道,“祖父,蕙儿舍不得您……”

老爷子微微一笑,“祖父又何尝舍得你呢,总是人生走到这一步而已……该到地下,去和你爹、你祖母这一大家子人团圆啦。一想到这儿,你祖父又觉得也没那样难放手了……”

他话音刚落,屋外不由便响起一阵哭声,焦子乔、四姨娘扶着歪歪倒倒的四太太进了屋子。四太太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却还不住道,“要为爹高兴,要为爹高兴……这是一家团聚,是一家团聚了!”

到了这时候,才觉出焦家人少,这么几个人,已经是全家到齐。蕙娘只觉满腹凄凉,平时十分的­精­明才智,此时连一分也发挥不出,活像是回到幼年时分,蜷在祖父身边,只懂得擎着眼四处去看,却不明白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权仲白比较不动情绪,进进出出安排了一番,屋内顿时就有条理了,先有些惊慌的下人们,如今也都安稳下来,一面在邻室预备白事,一面给老太爷呈上羹汤,老太爷什么都不要吃,只喝一口水,含含还吐了出来。

他­精­神倒还算不错,没一会就嫌众人都围着他,吵闹得很,因道,“你们都到外头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子的喜事按喜丧来办!都给我乐起来!”

蕙娘和四太太、三姨娘面面相觑:老爷子虽然是全寿、全终,但焦家遭遇大劫人丁太不兴旺,却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上全福的边了。

但老人家霸气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也还是这么说一不二,见众人不应,他便喝道,“外头人怎么论,他们论去,老子一生逍遥,天也斗过、人也斗过,一生宦海得意,天下事尽在我手,退也退得漂亮——我活得够本了!我说是喜丧,那就是喜丧!”

权仲白本不做声,此时忙道,“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又给众人使眼­色­,众人恍然大悟,都纷纷道,“您说的是!”

便又都退出屋子,要去隔邻等候,唯独蕙娘舍不得走,老爷子也没撵她。等屋内并无别人,只有权仲白和蕙娘了,方对权仲白摆了摆手,露出疲倦来,微不可闻地道,“你也先出去一会吧……”

权仲白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指了指案旁银磬,见蕙娘会意,便也退了出去:众人心里都有数的,老爷子一向疼蕙娘,现在这是要乘着自己­精­神还清醒,再和她掏掏心窝子了。

“嘿……”可没想到,老爷子沉默了片刻,一开口,又是自嘲地一笑,“都让着我呢,我看,等我咽了气,你们还得当一般丧事来办……”

他摇了摇头,止住了蕙娘未出口的话语,慈爱地道,“丫头,坐到我身边来。”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侧,强笑道,“谁说的,我答应您,这事咱们就按喜丧来办,谁也不许哭鼻子!”

老爷子被她逗乐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娘的脸颊,可手到了半空,又没了力气。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侧。

“还是不要那样惊世骇俗啦……”老爷子闭上眼,低声道,“人死了,说过的话就再不算数,任是三皇五帝也不外乎如此,你祖父又有什么能耐,能超出他们之外?”

他轻轻挣了挣,将手放下了,喘了几口气,方道,“焦勋……知道仲白回来,没有为难你吧?”

“您多想了。”蕙娘忙说,“他和我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他就是……”

她也说不下去了:虽说她已经嫁作人­妇­,可焦勋现在又不是她的手下,也不是她的朋友,两人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在你心里也许是过去了,在他心里……”老爷子叹了口气,他忽而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道,“多一条退路也好,好歹,万一事情不成,还能把命给保住。”

只这一句话,蕙娘便知道老爷子对鸾台会之事不是一无所知,曾有的怀疑,立刻回到了心底:焦家那大得离奇的下水道,那恰到好处的宜春号陪嫁,老爷子对权仲白的一力看好,上辈子对焦勋曾有的忌讳,这辈子对焦勋回归那特别的态度……

她想要从老爷子的眼神里看出一点端倪,可也许是预想到了这一遭儿,老爷子已经合拢了眼皮,蕙娘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接连几次都是欲语无言,她想问老爷子是否真的心中有数,把她嫁进权家又存了什么心思,想知道老爷子为什么一直都不说破,想知道老爷子——

可这些,都并不适合这样的场合,老人家看着­精­神,实则已是弥留之际,此时再来计较是是非非,还有意义吗?

“您……您就放心吧。”她强忍着心底翻滚的情绪,沉声道,“我不会有事的,一定、一定能照看乔哥一辈子……”

老爷子­唇­边逸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乔哥吗?”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后,才为老爷子的喃喃自语给打断了。

“从前我们家刚出事的时候,我恨啊……蕙儿,你祖父恨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上金銮殿,把那老狗贼给掀下马来,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咬死。我恨不能掀起大乱,让天下给我们家人陪葬,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蕙儿,我恨不能葬送了这世道。我们全家人都去了,连一个活口没留,这世道却硬生生拦着咱们,去惩戒那些罪人。黄河水患多年,不是他骄奢­淫­逸掏空了户部,大堤不至于失修,不是姓吴的玩忽职守,我们一家人可以逃的——我晚上睡不着,我就瞪着屋顶,我想我就是用尽了我的力量,也要给这天杀的天子捅一刀。”

他叹了口气,瞪着帐顶又是自嘲地一笑,这才望向蕙娘,轻轻地说。“可人,是会变的……老了,火气渐渐地淡了,心也软了,贱骨头也犯了。李家对不起我,可我毕竟是李家的臣子,从前我想,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那算什么本事?我要窃了李家的国,还做得­干­净利索没人知道,还要登上李家天下的《名臣谱》,欺世盗名,我也欺世盗名到了极致……可我也只能想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地去放纵一些事。可真到了明白一切,真到了这个颠覆天下的机会放在跟前的时候,祖父还是软了,有些事就是瞒得过天下,也瞒不过自己。这一步,祖父到底还是跨不出去……”

“你和焦勋在自雨堂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老爷子眼中­射­出了无比复杂的神­色­,“权家水深,我知道……可我没想到水深到了这一步,祖父对不起你,一辈子­精­明能­干­,可婚事却没给你说好……就为了争宜春票号这口气,倒是赔上了你……”

蕙娘几乎要忍不住呜咽:她是委屈的,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祖父毕竟是没有欺骗她,对权家的图谋,他也许有猜测、有放纵,但始终,他并不是同谋。

“祖父,我……”三个字,她说得几次哽咽,“您别担心,我有主意……”

“你那主意,”老爷子摇了摇头,他忽地叹了口气。“也是没有主意中的主意了。自从知道了真相,我也为你着急啊,我也帮你想啊,我都不好意思见你。我对不起你,我的蕙儿就是命苦。人家都只看得见你的好,你的苦他们半点不晓得。你的哥哥姐姐们要都还活着,你哪会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老人家不免也动了情绪,他握着蕙娘的手,急切地道,“下辈子,下辈子祖父就宠你一个,孩子,咱们要有缘再做祖孙,祖父谁也不疼,就专宠你一个,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喜欢谁就是谁……”

可在这下辈子前,还有这辈子,在那虚无缥缈的许诺跟前,还有冰冷的现实。蕙娘想笑,却又忍不住眼泪,想哭,却又不敢纵情,多少苦楚、委屈汇聚成了一滴浓浓的泪水,落在­唇­边扭曲的笑花儿上,她轻声说,“这就是我的命,爷爷,我认了。”

老爷子闭上眼,眼角亦滚落了一滴浑浊的老泪,他长叹一声,声音都发了抖——可当他再睁开眼时,这一切情绪都隐匿不见,他又是那个焦阁老了。

“我又要往你身上压担子了,”焦阁老说,“孩子,天下为重、苍生为重。权家的图谋,就算能成真,也免不得一场大乱,说不准就是又一次改朝换代的混战……这天下人已经够苦了,你,你苦着自个儿些吧,别让百姓们再受战乱的苦楚……”

他稳稳地注视着蕙娘,好像从前那个花甲之年的老人,注视着他灵慧而倔强的孙女。小孙女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他的所有要求,亦都是她的圣旨。

蕙娘无能违抗,她噙着眼泪,轻而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她说,“我、我一定顾念大局,一定尽力周全……”

“仲白……”焦阁老说,“仲白那里——”

“他什么都知道。”蕙娘忙道,“什么都明白,他和您想的一样,尽量两面周全,若不能周全,那也只好……”

焦阁老显著地松了一口气,他闭上眼想了想,声音又小了一点。“焦勋那里,不要断了,留条后路吧。我知道,你和仲白有点合不来——是祖父对不起你——”

蕙娘忙道,“没有,我们——我们好着那,都是做出来骗人的,您不信,我让他和您说——”

见老爷子闭上眼,意似默可,她忙亲自开门把权仲白叫进来,冲老爷子道,“我们就是这样吵吵闹闹的,其实、其实他待我很好……都是我任­性­、我对不起他……”

虽极力忍住,但睫毛一扇,依然有一颗泪珠落下,权仲白侧过身子,轻轻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冲老爷子沉声说,“您就请放心吧!”

老爷子见两人形容亲密、毫无勉强,不由欣慰一笑,他道,“你们家的事——”

权仲白看了清蕙一眼,见清蕙点了点头,便道,“是,我已全知道了。”

“还是要以天下为重……”老爷子又念叨了一遍,从权仲白这里得了满意的答复,方放心地点了点头,又捉住了蕙娘的手,竭力放大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这种事,就是尽力周全,也一定会有风波,你、你给我一句准话,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你、你要护得你弟弟一世平安,你不要牵累了他……”

蕙娘一时,竟作声不得,见老爷子有些要发急,权仲白捅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忙道,“好……好,我答应您!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我们权家人都死绝了,我也一定保证乔哥平安!”

到底是要去世的人了,老爷子根本就未曾多想,得了蕙娘的准话,他长出一口气,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蚊蚋般喃喃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不过片刻,一家人已齐聚老人家榻前,老爷子示意蕙娘将他扶坐起来,就靠在她肩上,对四太太乏力地道,“媳­妇­,相依为命这些日子,我要先走一步了。”

四太太含泪笑道,“您先走,不过几年,我也就来,咱们一家人,在地下团聚。”

竟真是遵守了老爷子的吩咐,没有掉下泪来。

老爷子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对乔哥道,“以后等你母亲走了,你听你姐姐的话。”

乔哥忙道,“祖父、祖父您放心,我一定全听十三姐的吩咐!”到底年纪小,一边说,眼泪一边又流了下来。

老爷子仍不放心,还尽力大声道,“我把话放这,大、大家都做个见证……你要是不听你姐姐的话,万贯家财,你一分也别想得——听见了没有!”

权仲白忙道,“老爷子,说了这么久的话,您也歇会儿——”

乔哥被这么一唬,怕得直跪下来,给祖父磕了两个响头,大声道,“您放心吧,以后,我什么事都听姐姐的安排!若我不听话,我情愿一分银都不拿!”

老爷子终于安了心,他点了点头,又将眼神挪到权仲白身上,他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半晌才道,“蕙儿——”

话犹未已,忽然化作了一声轻轻地、无力的叹息,蕙娘只觉得身上一沉,老爷子的头再不受控制,直压向她的肩膀。一边权仲白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沉声道,“十七时五分,老爷子落气了。”

乔哥再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啊,屋内顿时就跟着响起了一阵细细的、凄凉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唉

该走的,留不住……

这一章还蛮重要的,调动了一下情绪,更新晚了点,见谅哈

251爱恨

老太爷从弥留到去世,不过是半天功夫。焦梅拉着歪哥和乖哥坐马车过来的,就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王尚书、方统领等诸门生到得早,还在门边候着,等老太爷交代完了家人,和学生们说几句话呢,也没赶上,只好进来瞻仰老太爷的遗容,几个多年来深得老太爷提拔的老学生,都哭得一脸是泪,跪在地上只是磕头,悲痛之情,绝非作伪。

倒是四太太这时候掌得住,也不顾自己孱弱的身子了,令人抬着自己,带着两个姨娘,院里院外安排了一圈,她毕竟是焦家主母,对家里的情况,比蕙娘要更为了解,一时间倒是把蕙娘给空出来了,她呆呆地站在一边,过了一刻,才猛地一咬舌尖,回过神来,让焦梅去紧着大量采买冰块。

老太爷去得不巧,是盛夏天走的,就算抬在冰窟里可能都坏得快。七七四十九天肯定是放不住,管家和­阴­阳生商议了,定在头七后下葬,就是这样,现在灵堂里也得大量布设冰块,把温度给降下来。还有府里下人们的白衣裳,给来访吊唁宾客们准备的白布条等等,白事有时比红事还要繁琐。但好在蕙娘把焦梅带来了,此人的确是­干­练人物,这些年来被蕙娘收得服服帖帖,现在有了机会,自然卖弄­精­神,格外报效。家里人就忙些礼节上的事,也就罢了。

权仲白、蕙娘带了焦子乔,给老太爷擦洗过身子,又换了寿衣,做了小殓以后,便由人把老爷子抬到灵堂里——灵棚是已经搭起来了。王尚书以及陆续闻讯赶来的诸门生都换了素服,进来给老太爷行了礼。方埔磕过头,走到蕙娘跟前,低声道,“女公子节哀顺变——”

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有些唏嘘:从前蕙娘还小时,经常跟在老太爷身边见这些叔叔伯伯。一个个都略带戏谑地喊蕙娘‘女公子’,现在这三个字说出口来,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我们几个人商量过了,老爷子没个儿辈,乔哥还小,”方埔到底还是掌住了,只是声音里不免多添了一丝嘶哑,“场面上太冷清也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愿为老师披麻戴孝、摔盆抬棺。”

死后哀荣,也是一个人一生论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老爷子晚景再好,丧礼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乔哥一个男丁,议论起来那就是个缺憾。虽说蕙娘怀疑老太爷也不会在乎,但她亦势必不能拒绝方埔的好意,只哑着声音道,“多谢叔伯们的好意了。”

便跪下来要给方埔磕头,乔哥在她身边,也忙跟着跪了下去,方埔一把全拉了起来,泪水终忍不住滚滚而落,哽咽着道,“现在朝中乱成这样,老师人又走了……”

——到底还是把心里的另一份不安给流露了出来:像老爷子这样的人物,就算是退下来了,只要人还活着,影响力都不可小觑。朝廷中杨阁老势大,如今焦阁老已去,能节制他的人,又少了一个。怎么不叫原来焦派的­干­将心慌意乱、如丧考妣?

王尚书此时也走了过来,他安抚地拍了拍方埔的肩膀,同蕙娘道,“已经派人去喊你妹夫妹妹了,今晚我们这些门生和你、乔哥一道轮流守灵,亲家母身子不好,就不要麻烦她了吧。”

从设棚开始,头七天灵棚里必须有人守夜,而且得分男女宾。四太太身体肯定支持不住,蕙娘一个人,头一夜根本就不能合眼。众人都劝她先去睡一会,四太太也令权仲白给她灌了安神的药,道,“我先去跪着,你醒来替我吧。”

蕙娘再不想睡,也敌不过药力,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到灵堂前一看,院子里乌泱泱地已经跪满了人,众人均都神­色­肃穆,不少人眼里都淌着泪水:老爷子退位以后,焦家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其实许多老关系,根本就不在平时走动得勤快不勤快。这些第一时间听到报丧赶来的人,才是焦党的中坚人物。

此时老太爷几个关系最亲近的门生,已经换了素服,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充做孝子,乔哥跪在他们下首,不断给致祭亲友磕头,小小年纪,脸­色­绷得很紧。蕙娘也不过就看了一眼,便赶忙去右侧青布隔着的女眷堂也跪着陪过来的女眷们磕头,这些来致祭的官们,有太太在京的也都带来了,此时人也不少,王太太、方太太跪在那边陪磕头,蕙娘一眼没见四太太,心就提了起来,低声一问:果然,四太太勉强支持了一阵,到底是晕过去了。权仲白赶忙从前堂进来把她拉下去施针。

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四九城里和老太爷有些渊源的人,都着急过来致祭道恼,蕙娘磕头都磕到后半夜才稍得清静,她又强令王太太、方太太去睡了。自己跪在灵前,听着灵棚里隐隐约约传来的诵经声和锣鼓声,只觉心潮起伏,却是连思绪都分不清明,只余一片混沌。

这么着浑浑噩噩又再跪了一会,灵堂里终于无人了,此时天□熹,除了当班的几个仆役以外,诸人都已入眠,灵堂内外,一片安静。蕙娘亦低垂下眼,望着眼前的青石板发呆。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轻轻的脚步声分外刺耳,来人在青布幔前稍微踟躇了片刻,到底还是拐进了女眷这边,蕙娘稍一抬眼便怔住了,她要起身,但跪了一晚上已站不起来了。只好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里是女眷的地方……你不该来的。”

焦勋摇了摇头,将兜帽又扯下了一些,他轻声道,“我来给老爷子磕个头……也看你一眼。”

蕙娘现在根本没心思处理她和焦勋的关系,她没这个心力,也无心去猜测焦勋来意,只是不断摇头。焦勋压低了嗓门,对走上前的仆役道,“走错地儿了,这就过去。”

居然真是只看了蕙娘一眼,便转身过了男宾那里。

他自从应承了蕙娘的请求,愿意为她做事以后,便远赴外地,什么时候回京的蕙娘也不知道。虽说建立一支秘密力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她亦希望随时知道进度——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打了个旋儿就沉下去了。她又跪到了当地,木然地看着自己的膝盖,思绪仿佛陷入停滞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身后把她提了起来,道,“去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吧。”

蕙娘听出是权仲白的声音,便挣了一挣,道,“我不累,你不要再喂我药了。”

权仲白未出口的话便说不下去,他想了想,沉声道,“你别迫我拉儿子出来压你。”

歪哥、乖哥今晚都在焦家过夜,歪哥已懂人事,陪着父亲在男宾那里跪了一会,别人要抱他去睡时,他还闹着要到这里来陪蕙娘一道跪一夜……

蕙娘终于有些软化了,正好这时方太太也进来换她,她便随权仲白退回自雨堂,权仲白道,“虽说犯了礼节,但我劝你还是喝点­肉­汤。这样长时间的跪着磕头,对体力是很大的消耗。若再只吃那些粗米饭和青菜,你根本就扛不过来,可能还要病上一场。”

说着,便端上一碗­肉­羹来——也不知是何时让人预备的。蕙娘瞪着它也不动调羹,权仲白说,“你难道还要我喂你?——还是你更情愿喝点米汤?”

这样跪上一晚,很多人都能跪脱力了。蕙娘也是人,缓了一缓便觉得疲惫了,也饿得很,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喝——有什么不能喝的,老爷子在天之灵,也不会在乎这个。”

她喝了几口­肉­羹,­精­神倒渐渐好了,一边吃,一边出神,过了一会,又轻轻地笑起来。权仲白奇道,“你笑什么?”

“人这一辈子,活个什么劲?”蕙娘注视着碗里微褐­色­的­肉­块,随口说。“祖父生前权倾朝野,就求死后按喜丧­操­办,尚且都做不到,你说,他自己生前都能看透这层道理了,又何必还要去争呢?”

权仲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趴到桌上,微微抬眼,看着蕙娘的脸­色­。

蕙娘道,“你看什么?”

“我觉得你在生气。”权仲白说,“你对老爷子,是有埋怨的。”

“哦?”蕙娘说,“我埋怨他什么?”

“这个,你自己心里明白。”权仲白叹了口气,按住了蕙娘的手,“别喝了,心里有气,吃多了也是积食,还更要生病。你现在病得起吗?”

宜春号、崔子秀、鸾台会、权德妃、东北、西南、权族、桂家……蕙娘现在,哪里病得起?就不说眼前的丧事,她还有这样多的事去­操­心、去­操­办,她根本就没有生病的资本。

“那我不吃了。”她把调羹一摔,多少有些负气地说。

权仲白可不吃这一套,也许是因为见惯了生死,也许是因为老爷子临终前迫蕙娘发下的毒誓,多少有损害歪哥、乖哥利益的嫌疑,使他有些不悦,虽说礼节无懈可击,态度也还算得体,但他却一直都没怎么动情绪。

“吃还是要吃的,”他把调羹又塞回蕙娘手上,道,“气撒出来再吃吧。”

蕙娘扫他一眼,摇了摇头,兴味索然地道,“我什么都不想说。”

“是怕说出来难堪?”权仲白问,又自一笑,“算了吧,我还没见识过你的、你们家的难堪吗?”

蕙娘心里,本就不快,被他这一说,更是怒火熊熊,可转念一想,又不能不承认权仲白说得有理。他见识过她生产时的惨状,见识过焦家在奢华后的悲凉,见识过她战战兢兢机关算尽的一面,关于她,权仲白还有什么没见识过的?她何必在他跟前还要撑着这个虚面子?

“老人家太偏心了!”这句话,像箭一样冲口而出,夺地一声钉到桌上。也是直到此刻,蕙娘才晓得她有多愤怒,她气得连调羹都握不稳,恨不能直摔到地上去。

权仲白道,“是偏心了点……其实,就没有那番话,你也一样看顾乔哥,又何必这么着相,人是有些老糊涂了——”

蕙娘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死寂,在愤怒过后,又有极致疲倦卷上,她说,“我不是说我,他待我终究有几分情分的……”

她第一次抬起头望着权仲白,望着他在晨光中更显俊朗的容颜,她轻声说,“说了那么久的话,交代了那么久的后事,合眼前没提一句文娘。若是文娘有个好归宿那也罢了,可他把文娘卖进了什么样的人家他自己心知肚明,王家是什么好东西?人走茶凉,等他们家入阁了,文娘失了靠山在王家怎么办?他哪怕给王辰留一句话也好,把文娘稍微托付一下,这话再不管用那也是他的一份表示!现在这样,等文娘奔丧回来我怎么说,老爷子什么也没给她留,连一句话都没想起来!人心是偏的,疼小不疼大,我认了!偏男不偏女,我也认了!什么事都让我做,我都认了!我有本事,我心狠,我像他,我该他的!可他哪怕对文娘留有一丝情分,一点愧疚……”

她说不下去了,这所有的一切像是猛涨的洪水,终于超过了她的堤坝,蕙娘觉得自己比生产时还更要狼狈了十分,她再顾不得体面、顾不得尊严,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她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鼻子塞住了,嗓子塞住了,心都塞住了,只有泪水是通的,泊泊地涌了出来,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在抽泣中轻声地喊着。

“我有时候都很恨他,权仲白,我恨他­干­嘛就那么想要个男丁,我恨他­干­嘛那么要强,­干­嘛把我养得也那么要强。我恨我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人,我为什么偏就生成个女人,我知道他也恨,他恨天,恨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又为什么偏偏是个女人……是男是女,就那么顶真吗?文娘什么地方比不过焦子乔,就因为是个女娃,一辈子、一辈子就被他给卖了……一辈子都为了焦子乔,为了个男丁……苍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怎么就这么偏心眼!”

她说不下去了,只有泪水洇在袖子上,权仲白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他轻声道,“他也是无奈,他心里也很苦。”

“他要能惦记文娘一句,我都不怨他!”蕙娘倔强地说,可她又消沉了下来,“我也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明知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他死了,权仲白,祖父死了,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我怕得不得了……”

权仲白长叹了一声,将她抱起来放进怀里,低声道,“他终究是你的祖父,你毕竟还是很爱他的。”

他的怀抱,到底还是稳定了蕙娘的情绪,权仲白的气味、的温暖,渗入了她极度波动的情绪之中,愤怒慢慢地散去了,余下的只有满是矛盾的恨意、悲伤与不舍,蕙娘的声音小了,她叹息着说,“他终究还是有几分爱我的,这世上爱我的人本来就不多,唉,本来就不多……人人都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瞧瞧我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

她压低了声音,凑在权仲白耳边,像是要分享一个秘密,“我告诉你,权仲白,有时我心里很苦,真的苦极啦,像是一碗浓浓的黄连水,怎么喝都喝不到头。除了我姨娘、我两个儿子、我的亲妹妹,还有谁真心爱我呢?祖父也许还算一个,可现在他也走了。爱我的人,谁都不能帮我,我真的苦得很、哭得很……”

“也不全是这样。”权仲白安慰她说,“还有李韧秋啊……他是很爱你的。”

蕙娘再想不到,她会从权仲白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抬起头来,胡乱地抹着眼中的泪水,望着权仲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权仲白道,“刚才就是他过来和我说,让我多安慰安慰你,他知道老爷子对你有多重要,他这一走,你心绪肯定不稳,他也看出来了。”

焦勋会去直接找权仲白说这个?权仲白居然也告诉她了?他……他对焦勋是怎么看的?焦勋又在想些什么?

无数问题,在蕙娘心里冒着泡泡,她愕然望着权仲白,想问,可一开口,话又已经不由自主。

“那你呢?”她低声问,“你……你是怎么想我的?”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疲倦,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无法和权仲白对视,蕙娘又把脸藏到了权仲白肩头,瞪着他的衣衫,等着他的答案。

权仲白一时并没说话,过了一会,待蕙娘等得肩头都僵了,心头也凉了,他才轻声说。

“有时,我挺恨你的!”

蕙娘当时便要站起,可又被他环住了肩膀,不能动弹。权仲白别过头来,贴着她的耳朵,她看不见他,可她闻着他碰着他坐着他,被他给环绕,被他给包围。

“有时候,我又很可怜你。”权仲白叹了口气,“有时候,也许,我可能也有一点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哎,蕙娘的心情啊……

252要挟

老太爷去世,也是京城的一桩大事了,昨日是有些晚了,到的只是老太爷的亲近门生。从第二天起,京里各部官员、勋戚世家,都有人上门致祭。毕竟这么多年宦海沉浮,老人家的人脉,哪是一般二般的深厚。此事上报以后,宫中也派连公公前来代祭,又给老爷子的爵位抬了一级——虽说是不世袭的爵位,只是个虚热闹罢了,但这么一来,葬礼的规格又能再提升一层,对于很多士大夫来说,这是他们极为向往的结局了。

焦子乔也在老人家的去世中得到了一些好处,因老爷子对国有功,他被恩封为承事郎,十一岁不到一点儿,就有正七品的散官衔在身了……虽说这散官就和武官那边世袭的爵位一样,不过是虚热闹,但以后焦子乔若科举无望,还是要步入仕途,上下稍一打点,就能得到实职了,这样出身的官员,虽然不能升到高位,但起码一世宦途是可以保证的。

有了这一封,众人又要忙忙地为焦子乔置办身份相当的衣物,以便出殡上做得好看。这些事主人家一概都是不管的,都只顾着跪在灵堂里陪着亲友们磕头,平时全由亲朋好友帮忙。但焦家亲戚很少,宾客又多,就算蕙娘从家里带了一批下人回来,也有些手忙脚乱的。正是为难时,杨家、桂家、孙家等都来祭祀,权瑞云便主动要留下来帮忙嫂子——蕙娘颇为感动,可又不敢答应:杨太太的心眼不比针尖大多少,现在王尚书才刚下朝回来,还在男宾那边跪着当孝子呢,权瑞云作为杨家媳­妇­在内宅帮忙,杨太太心里会高兴?

桂少­奶­­奶­和杨七娘、孙夫人三位杨家女也都没走,桂少­奶­­奶­行完礼,拉着她舅母说话呢,见到此时境况,便走来道,“横竖我也无事,不如留下帮衬舅母了。”

桂家和焦家的关系又不同了,虽说因人口不多没有联姻,但双方都在宜春号有股,也算是建立起了交情。再加上桂少­奶­­奶­和王尚书的亲戚关系,她留下来帮忙倒还算是名正言顺。蕙娘见确实不是事,便顺水推舟地道,“那就麻烦弟妹了。”

“这算什么?”桂少­奶­­奶­忙摆了摆手,“我就是出个人坐在那里,给你镇镇场子么。”

她是官宦人家的主母,对白事中迎来送往,礼仪上的讲究本就相当了解。和焦梅略说了几句,便连着焦鹤一道,给不断过来致祭的宾客们安排坐处。——因宾客实在是太多了,光是招呼宾客已经是消耗了许多人手,桂少­奶­­奶­和王太太商量了一番,又和蕙娘打了声招呼,便回王家运了许多人来,在后厨帮忙等等。

四太太、蕙娘、乔哥并权仲白、三姨娘、四姨娘等人,从早到晚都要轮班在灵堂前守候,白天是要陪跪陪磕头,晚上是要守夜。实在非常吃力,才只两个晚上,连蕙娘都有些吃不消。四太太就更别说了,勉强支持着露了几面,泰半时间都被权仲白关在后堂静养。蕙娘一人又要全礼、又要管家,内外消耗,早已疲惫不堪。

等到第三天下午,王辰和文娘终于赶回京里,两人都换了素服,沤了深深的黑眼圈,文娘睁着一双凄惶的大眼,进屋后立刻就把蕙娘给替下来了。

“我陪着跪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她说,“你的脸都尖了!”

蕙娘此时也实在累得不成样子了,她没有多加客气,便被人架了下去。此后几天,都和文娘一道换班守着:老爷子出殡前这七天,登门致祭的宾客足有两三千人,一直到出殡前夜,焦家人都几乎片刻不能休息。

到底天热,虽然动用大量冰块,但到第四天上,老爷子的尸身已经开始淌水了。众人都道不能再等,必须立刻封棺,在出殡前这天晚上,就算灵堂里点了再多檀香,也有一股遮不住的味儿隐隐地透出来。桂少­奶­­奶­和四姨娘、蕙娘商量了一番,就把致祭下跪的蒲团挪到了当门处,众孝子孝女都到灵棚里守夜。

王时、王辰两兄弟和权仲白一道在前头迎了陪出殡的男客,进来上过一柱香,便让到小院里休息听戏,四太太和王太太、方太太一道招呼女客。还没过初更,陆续就有人来,等到三更时分,焦家偌大的前院,已经是满满当当,没有几个空屋子了。又要把后花园开了,陆续往里安置客人。桂少­奶­­奶­在里头坐镇帮忙管着后勤,蕙娘便带了弟弟妹妹在灵前候着宾客们过来。

屋内毕竟要比较憋闷,众人挪出来以后,被凉风一吹,倒都觉得畅快了许多。虽说蕙娘等女眷已不能不暴露在来致祭的宾客们跟前,但此时也不是讲究避讳的时候,众人也都不在意。蕙娘拿手绢扇了扇风,见文娘下巴也尖了不少,便道,“你也累了吧?等明儿出过殡,让王辰先回去好了,你在家里多住几日,也陪陪母亲和姨娘们。”

文娘点了点头,转头望了屋内油光发亮上了不知多少层漆的木棺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才几天,魂没了,皮­肉­便都化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有个长­性­儿呢?”

论理,人死了也就和猪狗一般,这么热的天气肯定烂得快。但要亲眷们接受这个事实——几天前还说说笑笑的亲人,现在已经变成了正在腐烂的尸身,却又殊为不易,蕙娘也随着妹妹摇了摇头,见乔哥又低下头去擦眼泪,便摸了摸他的后脑,道,“别想啦。”

乔哥闷闷地应了一声,文娘道,“我都回来这几天了,也没和你好好地说话……”

她顿了顿,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大家都忙忙乱乱的,我也来不及问,祖父给我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蕙娘心底一片冰冷,口中却道,“留了,让你在夫家小心谨慎、好自为之。”

文娘点了点头,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地将这话玩味了几遍,方才长叹了一口气,笑中带泪,“爷爷总是这样严厉,都要撒手了,还没句暖话儿。”

蕙娘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勉强一笑,道,“他就是这样,给乔哥留的话,更是严得不成——”

见文娘有几分好奇,便道,“你自己问他吧。”

文娘果然就弯□子去问乔哥,两姐弟咕咕哝哝,也不知在说什么私话,此时人终于也都渐渐到齐了,宾客们渐渐减少,蕙娘束手在灵前站着,也能得些清静。过得一会,方有两人进来,给老太爷上香。蕙娘正要下拜时,那两人已走到灯下——即使是她,也有点吃惊了。

何芝生、何芸生兄弟,和焦家人曾经是相当熟惯的,七八年没见面,也不至于就认不出来了。只是以何家和焦家现在的关系,连杨阁老都来得,他们家却不大来得。这满屋子的焦党见了何家人,还能给好脸­色­?不当面吐唾沫都算是客气的了!

何芝生还是老样子,古板方正,同跳脱的弟妹没什么相似之处。他先给老太爷上了香,才对蕙娘歉然道,“一家人都在外地,赶不回来。只有我俩兄弟本来就在上京路上,闻讯快马加鞭方才赶到,可明日却有要事,不能送殡了,还请少夫人见谅。”

蕙娘这才松了口气,忙说,“这也没法,心意到了就好。多劳你们还要跑这一趟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何芝生忽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一边何芸生亦低声慰问了文娘几句,两兄弟遂拱手辞去。蕙娘、文娘目送他们背影,不免也是感慨万千:十年前,她们都大有可能嫁给两兄弟中的一个,文娘和何芸生的婚事,何家起码提了有六七年。可现在,两家恩断义绝,除了何莲娘以外,何家已从两人生活中淡出不知多久。现在再看到他们,怎叫人不起今昔之叹?

文娘目送两兄弟远走,忽地微微一笑,低声对蕙娘道,“现在想到从前,真觉得自己当年大不懂事。其实,不论是哥哥还是弟弟,都算是上等良配了。”

当年的文娘眼高于顶、不知天高地厚,何家两兄弟,都难入她的法眼。如今终于学懂人事,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可这份明白中,又蕴含了多少心酸、多少挫折呢?

蕙娘不免叹了口气,道,“我问你在王家过得如何,你总是不肯告诉我实话。”

文娘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老话,“他对我没什么可挑的……”

她又望向了灵堂中那威严的、庞大的、孤独的棺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起码,到眼下是这样吧。”

老爷子这一走,蕙娘在权家倒没觉得什么不同,她是早就立稳脚跟了。可文娘在王家感受到的氛围,恐怕立刻就会不一样了。

蕙娘道,“放心吧,你公公心明眼亮,不会做出不明智的事的,万事有我呢。”

文娘望着姐姐,微微绽出一点勉强的效笑意,点头道,“我没本事,总要让姐姐­操­心了。”

焦子乔站在两个姐姐身边,听她们打机锋,他若有所悟,却又似乎还有些不明白,一双眼转来转去,并不做声。

一时三姨娘过来,喊了文娘和乔哥进去,“帮着一道招呼客人吧……”

也要喊蕙娘,蕙娘道,“这里今晚不能离人的,你们都进去歇一歇,一会还要出来行礼呢。”

出殡前天晚上,的确有许多礼仪要行,一家人几乎都不能休息,,三姨娘也没坚持,只是轻轻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便带两人进了里屋。蕙娘一人站在灵棚里,望着焦家满园的灯火,远远的锣鼓声、诵经声、人声——甚至还有零星的笑声……不知不觉,她竟有几分痴了。

一阵风来,吹动了灵堂前的白幔,她又极为复杂地望了堂内孤零零的棺椁一眼,脚步一错,扶着额头轻轻地呻.吟了起来,周围众下人忙道,“姑­奶­­奶­小心!”

蕙娘摆了摆手,“我不妨事,就是晕了一会儿——”

桂少­奶­­奶­正好从里头出来,听她这么一说,便不由分说上前安排,“都站了一天了,眼看还要再折腾一天呢,你还硬挺?这会该来的人也都来了,你先下去歇一个时辰。若来人,我让人进来叫你。”

她一边说,一边把蕙娘往内堂搡,蕙娘也就半推半就地被人搀出了灵棚,在灵堂附近她这几天用的一个下处里安顿了下来,靠在炕上,半眯着眼只是打盹。

她身边从来都少不了从人,可今日情况特殊,桂少­奶­­奶­几乎把人全都给调走了。只有绿松一人守在她身边,又过了一会,石英从外头领了一个人进来。也不言声,直接掀帘子进了里屋,把这人放在这就转身出去了。绿松见了,眼神中不免闪过一缕黯然,也就识趣地起身出了屋子。

此人也戴了兜帽,乍一眼根本看不出男女,蕙娘见他进来,便从炕上半坐起来,淡笑道,“是有几分突兀了,不过,错过今日这个机会,总要有几个月不能见你。”

那人摘下兜帽,淡笑道,“少夫人客气了。”他形貌洵美,虽说通身掩在一袭披风之中,但仍是容光照人,美貌堪称豪奢——素容已是如此,上妆后有多颠倒众生,那还用说么?

蕙娘和崔子秀也绝非头回见面,老爷子得了闲也喜欢听戏,崔子秀还是蕙娘眼看着红起来的,从前老爷子得了闲调弄伶人时,蕙娘同那群清客,哪一次不是随侍在侧。只是如此别室私会,于两人如今的身份来说,倒是充满了暧昧意味。——蕙娘有时想要开开荤,也许是她兴致好。可崔子秀什么身份,他却不能随意招惹上良国公府这样的人家。

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如此镇定,望着蕙娘的眼神,甚至并没有戏子们常见的那份谄媚、勾引和卑下,而是清明的、锐利的、掂量的……

同仁堂在各地分号的二掌柜,多半都是鸾台会瑞气部的管事,祥云部、清辉部的人,蕙娘的身份是接触不到的。而香雾部的人员构成,却为云妈妈刻意模糊。蕙娘到了今日也不知道香雾部的­干­部都是什么出身,对权家的底细又知道多少。崔子秀在香雾部,身份应该是不会低的,他是已经知道了良国公府的底细,连权仲白的少主身份都确认无疑呢,还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权家和鸾台会有关,但对真相,还只是雾里看花?

蕙娘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她站起身来,竟是一扫疲态,­精­神奕奕地倒背双手,在崔子秀跟前来回踱了几步,才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丢到崔子秀跟前,道,“认得吗?”

崔子秀弯□,拾起来看了,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将手帕捏在掌中,柔声道,“少夫人,这种东西,可不能轻易现于人前。”

蕙娘道,“稀罕么?你一年也不知要见过几次吧,这枚凤主印,难道还能把你给吓着了?”

说得出凤主印的人,对鸾台会的了解已不能算浅了,崔子秀却半点没有惊容,还是那样从容沉静。,他说,“少夫人行事果然杀伐果断。”

却不提自己究竟有没有被这凤主印给吓着。

蕙娘倚在柜边看了他几眼,也不免微微一笑,她道,“好,你毕竟是个人物,要你为我办事,我也要显些手段——”

她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摆到崔子秀跟前,道,“现在许家全家都在府里,我要送封信,不过是说句话的事。许家世子夫人,女流之辈,心软,先不说她了。你猜平国公他老人家看了这封信,会怎么着?”

崔子秀容­色­微变,他略带惊疑地看了蕙娘一眼,首次流露了少许不安,过了一会,才道,“这件事,会里是知道的,虽不赞成,却也并不反对。少夫人要拿这件事来要挟小人……”

鸾台会都没发话,蕙娘忽然把它捅到平国公跟前,这算什么事,平国公固然从此要对崔子秀杀之而后快,以后鸾台会要追问起来,蕙娘也是不好交代的。说不准鸾台会还会安排蕙娘把这个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保住崔子秀呢,这是吃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骚­,已经失去要挟的意义和目的了。

蕙娘笑道,“好,我听你的……这封信,我不送给平国公,送给我姑爷看看成不成?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应该也很清楚,我们家二爷将来在会里有个什么位置,他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吧?”

崔子秀果然一窒——蕙娘亦是从他的反应中,再度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在香雾部地位的确不低,起码,对良国公府和鸾台会的关系,那是所知甚详,甚至都了解到了两方的协议。明白权仲白对鸾台会的重要­性­,以及对眼下局势‘一无所知’的单纯­性­。

蕙娘现在,也算是鸾台会的一份子了,崔子秀还是能给她造成一些麻烦的,只要蕙娘一­棒­子不能把他打死,他总能在会里找到靠山,保住自己。比如说他的顶头上司权世赟,就有足够的能量节制住蕙娘。蕙娘现在把这封信送出去,他大可以逃回总部找权世赟告状:明知他香雾部身份,还要拿许于翘来要挟,这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安了好心。

可权仲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他要去揭发崔子秀,难道鸾台会还会上门来说明情况,表示双方都是一家人,大水不要冲了龙王庙?只要蕙娘把这封信‘无意间’泄漏给权仲白看到,权仲白脑子一发热,往平国公府递个信……崔子秀也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他身份就是再贵重,能和权仲白相比么?

这位样貌出­色­的伶人,神­色­终于有几分难看了,他咬着牙思忖了片刻,不免有几分负气地道,“少夫人真使得一手好枪法,您就这么肯定,二少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么?以二少为人,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夫妻?”

蕙娘傲然一笑,逼视着崔子秀,竟轻轻鼓了鼓掌,“好,有骨气,你倒觉得你比我更懂二爷了——也好,我倒想看看,你敢不敢和我赌这一局。”

崔子秀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安:这位豪门少­奶­­奶­虽无凌人贵气,但却并不意味着她有多么和蔼可亲。她高贵的身世、豪富的身家,以及如今那显贵的身份,果决的手段、­精­明的判断,以及霸气的­性­格,自然糅合成一股摄人的魄力。就算是祖父去世,连日来的繁忙都似乎未能打击得了她的­精­神,她的脊背,挺得还是这样的直,­唇­边的笑意,也还是如此的从容,一切细微的表情,仿佛都在提醒着崔子秀: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难道就不知道,权仲白再厉害,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么?

权神医又岂非不是她手底的傀儡,她运用了那许多办法,将他­操­纵得东奔西跑、南下北上,他就是再不羁,在焦清蕙这里,还能有什么脾气呢?

没等崔子秀答话,蕙娘又换了口吻,她亲切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倒是再好办不过了,最怕你是半桶水,知道一些,又不全明白。仲白将来总有一天,是要接过这个位置的,他不耐俗务,什么事还不都是我在安排。这台上一炷香,台下十年功,总不能临到亮嗓子才喝枇杷膏吧?都是自家人,什么事不能商量?子秀你好好想想,今日给我回复就行了……”

说着,竟推门而去,体贴地把这整间屋子,都留给崔子秀‘好好想想’。

崔子秀心中思潮翻涌,自有无限思绪、无限矛盾涌上,他思忖了好一会,听得屋角自鸣钟当地一响,这才回过神来,唯恐迟了戏,便忙忙地往外走——可才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透过挑起半边的珠帘,他能很轻松地看到院子里的景象——权二少夫人并没踱出院子,她正站在院门口,抬着头和谁说话,那人还伸出手来,为她调整了一下头顶别着的孝帽,更伸出手来,把她拥进怀里,轻轻地搂了一下。

二少夫人搡了搡他,低声说了什么,那人便搂着她走进院子,靠着院墙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后脑,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面上柔和关切之意,却是一望即知。

虽说两夫妻的­性­情,似乎是南辕北辙格格不入,但权二少看来还真是被二少夫人给作得五迷三道,这封信,从前他也许不会去送,但二少夫人如要他送么……

这一盘赌局,二少夫人是立于不败之地,大不了折损一个棋子,日后再相机布置,可对他崔子秀来说,一旦赌输了……

崔子秀浑身发冷,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以他身份,哪里配和二少夫人对赌?能够追随在二少夫人身边,依附骥尾,那是他的福分!若不识抬举,难道还想全身而退?只怕得奉上大好头颅赔罪,才能安抚下她的情绪罢。

焦清蕙的要挟也罢,招揽也好,又哪是他这样的人,能轻松回绝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忽然发现我昨天忘记说了,这好像是三本里第一次提到爱啊

这个说法太现代了,昨天写的时候有点囧,但又很难找出替代的……

顺便这里也发一下:大家都知道,入V后有全勤奖拿的,日更9000有15%的拿…………我好像一直拿的都是5%,我心里一直有个拿15%的梦!我想把这个梦安排到下个月实现,顺便把所有加更的债都还了,大家意下如何……

253解脱

家里人口少,就是能为再大,丧事也办得捉襟见肘的。好容易把老太爷送出京郊,在早已点选好的一处陵地入土为安,又把日后祭祀守墓之事略作安排。一家人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王尚书、方统领等门生,也都各自回去休息,蕙娘把歪哥和乖哥打发回权家了,自己带着权仲白在自雨堂休息了有七八个时辰,方才堪堪回过神来,出去和四太太、焦子乔等人用早饭。

一家子就这么点人,现在连老太爷都去了,便不再分桌进餐,而是团团围坐。虽是热孝里,但因四太太是病人,焦子乔年纪又小,也没有完全断了荤腥,到底还是点缀了一点子­肉­丝。至于蕙娘、文娘,已嫁女为祖父,只服九个月大功,权仲白、王辰服上三个月的缌麻孝就算是全礼了,哪怕是在热孝里,其实也不用那么严格地遵守食素的规定,也就都不在意,只是低头吃饭。

四太太劳累了这一阵子,­精­神虚耗到了极致,这顿饭都是撑着吃的,大半时候,只是靠在椅子上,半合着眼睛做微笑状。蕙娘、文娘看了,心里自然有些难过,就是焦子乔,也只是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搁下了筷子。众人心里也都明白:老太爷去得急,一应丧事办得乱,家里人都还没有坐下来好好地谈过,四太太是强撑着来吃这顿饭,免得耽搁了王辰、文娘回南的脚步。

“老爷子去得挺快的,大家都没想到,说撒手就撒手。”果然,见众人都把碗筷给搁下了,四太太便开了口。她的声音微弱得要侧耳才能听清。“当时我正病着,没能在床前伺候,子乔人又小,也顶不得什么。倒都是蕙儿、仲白在老太爷跟前,老人家要有什么话留给你们,也是说给他们听。”

王辰、文娘的眼神便落到了蕙娘夫妻身上,蕙娘肃容道,“我也不瞒你们俩,老爷子关着门和我说了许久的话,大体都在交代乔哥的将来,还有宜春号的事。至于他的私房身家,这等小事,老人家没有吩咐。”

王辰忙道,“这应该的,文娘已得了陪嫁,余下的东西自然都留给乔哥,我们绝无异议。”

焦家虽然把宜春票号陪给蕙娘,文娘也得了一笔很说得过去的陪嫁,在渠氏跟前,都颇不落下风。但留给子乔的那份钱财,也还是能让人大为眼红。只要他不沾染什么恶习,恐怕两三百年内那都是吃用不尽的。王辰对这笔钱财没有觊觎之心,四太太也是松了一口气,她微微点了点头,欣慰地看了女婿一眼,不禁便Сhā口道,“老爷子对你一直都是很满意的,临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你们两个还没有给他添个外曾孙……”

王辰望了文娘一眼,微微一笑,表现得倒也颇为得体,“我们尽力吧。”

王辰在外人跟前,对文娘真是没什么好挑的了,即使柔情不足,但大秦的官宦子弟,哪个不是倚红偎翠?妻子过门几年无出,添点屋里人偏宠通房小妾,娘家人都不好说什么。四太太对他的满意,满意得也有道理,她又冲王辰一笑,才对蕙娘微微点头,蕙娘便续道,“即使如此,老爷子也要给小辈留点念想,这就由我做主吧,老人家平时随身的用品,咱们两姐妹各挑几件。乔哥你觉得如何?”

焦子乔忙道,“十三姐你替我做主就行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一脸纯真的信任,倒让众人看了,都微微地笑:老太爷虽然不收藏古董,但身家摆在那里,他的珍玩还能贱了么?乔哥虽说天资似乎并不如何高明,但为人到底是大方的。

“还有王辰你……”蕙娘望着王辰,缓缓道,“老爷子说,让你好好地待文娘,他在地下也能安心。一家子就这么几个子孙,文娘、乔哥都不大懂事,乔哥人在跟前还能看顾,文娘却要随你东奔西走。我们家虽有些富贵,但人丁稀少、身世畸零。这孩子在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是全心全意地靠着你过活,盼着你能好好地待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文娘没料到老爷子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当下霞生双颊、低头不语,王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老爷子的吩咐,我一定记在心里。”

蕙娘从头回见面起,对王辰就不是那样喜欢,这会心里也不是滋味——奈何文娘已是王家的人,说多错多,只得盯了他一眼,又和四太太商量。“老爷子把子乔带在身边,也有一段日子了。我想呢,他现在有了这个散官在身,怎么都是官身了,宦海险恶,倒不必一定要考科举,千军万马去挤那根独木桥,天南海北四处地去做官……索­性­就别学八股了,四书五经讲明白了,朱子家训学清楚了。为人做事的道理都在心中了,再择一爱好,反正风花雪月也好,星象杂学也罢,在这些事上能有建树,也就不至于游手好闲四处生事,日子又能过得稳稳当当的,岂不是好?”

蕙娘说一句,四太太点一个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会意:乔哥本­性­不错,就是脑子不大好使。出去做官,容易被人坑了招祸,倒不如在家稳当做个闲人,有两个姐姐和那些叔伯在,还能保个平安。

等蕙娘说完了,四太太便道,“这说得都对,就还有一桩事——生意上的事,他不用­精­通,可一定不能不懂。算学,什么方程不会解也罢了,但算盘一定要会打,帐也要懂得看,行情要明白……”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低声道,“人这一辈子,很难说的,总要有点谋生的本事!金山银山,到了真正危急的时候,可也是不管用的。”

这就是经过事情的人了,焦子乔忙起身道,“娘说得是,我一定认真学!”

蕙娘在饭桌上就给拟定了焦子乔的课程,因四太太说了要学生意,便有算学课、生意课、四书五经课、拳脚课,还有诗词课雅玩课等,定了十日后开始上课,又叮嘱子乔,“给你祖父披麻戴孝的几个叔伯,都要深深地记在心里,现在你身有重孝不便上门拜访,若他们过来看望,一定出来磕头,这是极深的情分,万万不可忘了。日后他们如有难处,能帮的一定要帮。”

这么一顿饭吃完了,焦家日后行止也就定了下来,王辰因有公务在身,离开这么久已是破例,最好立刻赶回去上差。四太太就做主把文娘留下陪她住两天,权仲白亦离开有事,两姐妹便伺候着四太太上床吃药休憩,三姨娘、四姨娘也在一边帮忙,几个女人轻轻地说着些家常琐事,气氛倒颇有些宁馨。

四太太今日心情也不错,靠在床上,一时拿起蕙娘的手,一时又摸摸文娘的脸蛋,吃完了一碗药,她忽地就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总算是有始有终,把你们祖父给送走了。”

便将往事说给两个女儿听,“你们父亲身子一直都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势在必行。他当日和我说,虽然有了第三代,可第二代若一个也没剩下,老爷子心里该有多难受?他是不行了,实在撑不下去,只能交给我,要我务必把老爷子送了终再走……”

这位­干­瘦憔悴得不成样子的贵­妇­人,­唇­边逸出了欣慰的笑意,一手握着一个女儿,轻声道,“终是支持到这一天,没让你们父亲失望。乔哥以后,我也就托付给你们,该怎么做,你们心里都明白的。”

四太太为人处事,处处慈爱和蔼,对两个庶女的关爱,也是发自至诚,蕙娘和文娘俱都诚心道,“您就放心吧,我们明白的。”

四太太捏了捏蕙娘的手,乏力地说,“你祖父的话,也是我的话,乔哥什么都听你的,他不懂事,你老大耳刮子打他……”

蕙娘笑道,“可惜乔哥回去睡午觉了,不然,这话要他听见才好呢。”

她心中有丝不祥预感,一边说,一边就给绿柱使眼­色­。四太太视如不见,她再长出一口气,轻轻地呢喃了一句,“这一辈子,我算是对谁都交代得过去了……”

说着,便慢慢地合上眼,头一歪,再不做声了。

蕙娘、文娘面面相觑,一时屋内谁都没有做声,还是三姨娘上前,把手指放到四太太鼻前,过了一会,摇头含泪道,“功行圆满,太太去了。”

四太太这一走,走得突然又不突然,焦家灵棚还没拆呢,连致祭的宾客都还没有离京,王辰包袱都没收拾好,就又给拆了。蕙娘和文娘商议了一番,因连着两次办白事,动静太大了恐有些招摇,四太太的白事,便处理得比较简单,也未曾广发白贴,只是通知了老太爷的一些近支学生,不过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也还是不少。三姐弟并两个女婿,不免又要再折腾一番。日夜守灵磕头,熬到头七出殡以后,这才各自散去归家。

焦子乔是承重孙,老太爷去世他本来就要守三年孝,现在嫡母又走了,更是要严格守孝不能出门。文娘再留在娘家也没有意义,王辰便把文娘携带出京,蕙娘和权仲白在焦府住了几日,将一些琐事收尾了,便回了国公府。

文娘、蕙娘也要服一年的齐衰孝,在热孝里,一应生活用具都有讲究,立雪院的花­色­物事全都被撤回库房里,连下人们的服饰都素净了些。因连日来繁忙得很,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她到第二日才去给太夫人、权夫人请安,两位长辈自然也给她道恼,彼此又都有几分忧虑,说,“现在宫中也是热闹得很,偏你有一年不能进宫了,德妃只怕是少了助力。”

蕙娘便道,“我不能进去,还有母亲、祖母么。德妃素日谨慎,现在宫中再热闹,应该也不会招惹多少麻烦的。”

话是这样说,但这大半个月来,她一门心思全在丧事上了,一天能有几个时辰,也巴不得赶紧用来睡觉,对外头境况竟是一无所知,也免不得要询问一番宫中、朝中乃至边疆的局势,权夫人便备细说给她听,“现在贵妃倒了,四妃并立。贤德宁丽四妃,谁为尊位,谁能掌管六宫事务?按辈分来说,是宁妃为尊,按皇子序齿来说,是贤妃为上。六宫事务繁杂,不能一日无主,可这由谁来做主,那就差得多了……现在皇上也没个准话,宫里人心浮动,四妃都有人巴结。婷娘就是想避都避不开,你说尴尬不尴尬。”

的确有几分尴尬,蕙娘揉着额角道,“这样事情,我们也无法帮忙,横竖德妃有事,也能传话出来。咱们只在一边看着便罢了。”

这种事也只能这么处理了,鸾台会再能耐,也不能事事包­干­。再说,刚闹出了天大的动静,把牛家给搞倒了,这时候要再想兴出什么风浪来,也有点不合适。权夫人也就是白担心罢了,至于朝中风波,和权家也没什么­干­系。只是因焦阁老去世,朝中势力又有了些变动,王尚书入阁的呼声又高了起来罢了。

说话间,良国公也带着云管事进了拥晴院,良国公因便对蕙娘道,“你别说,王尚书本来在老党中人望不过平平,这一次前后为老爷子尽心,倒是颇得人心。此起彼伏,现在杨阁老赫赫扬扬,又有政绩又有声望,只怕皇上也要放王尚书入阁和他稍作制衡了。”

这是明指王尚书在焦家作为,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蕙娘道,“这样也好,不然,旧党根本无以和新党争锋,老爷子去了以后,能有王尚书出头,人心没散,实力终究还在的。”

云管事本没说话,此时忽地一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番出事,倒是见了众人品­性­。五营统领方大人能力只是平平,多年来一直就困在这个位置了,如今看来,是个厚道人。”

这种事和鸾台会究竟没有太紧要的关系,大家不过说闲话罢了,蕙娘还没开口,权夫人已笑道,“可不是,四家说来辗转都是亲戚。这一次你们家的事,许家、孙家都默不作声,倒是桂家那个少­奶­­奶­有义气,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帮了你一把。”

“她也是热心人。”蕙娘借机含笑道,“因我们家在宜春号里的关系,总是不见外。等过了热孝,我惦记着给她送一份大礼呢。”

权世赟却有几分不赞同,他说,“这一次整牛家,毕竟是把国公府给暴露出来了。现在桂家已经知道,国公府和会里有一定的联系,他们和你交好,未尝没有借机刺探的意思。这算是彼此都有了一点把柄吧,侄媳­妇­也要小心一些,别一时疏忽,走了底。”

蕙娘也敛容颔首道,“是,我也这样想——也有几分将计就计的意思,若关系处得好了,桂家要有和会里斩断联系的念头,也许就想拉国公府一起。如此一来,会里就能占尽主动了。”

权世赟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蕙娘。“侄媳­妇­办事,我是很放心的!”

自从蕙娘把他一双儿女带出来了,双方的关系就越处越好。但权世赟这个人,生­性­颇有几分­阴­狠霸道,如何会为这件小事这样夸奖自己?蕙娘有些微惊异,不由看了良国公一眼。良国公咳嗽一声,开声道,“这几个月,事情是一起接着一起,几乎就没个安宁的时候。为把牛家扳倒,我们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日后该如何行止,族里的意思,是由世贡、世赟、世仁和老夫、焦氏一起坐下来开个小会,商议一番。”

为了扳倒牛家,鸾台会在军火线上的牺牲是不容小觑的。权世芒一系的势力被严重削弱,他焉能容得权世赟坐拥鸾台会北部势力?这一次,是有点来者不善,目的就是冲着分权来的。这一点,几个人也都是心知肚明。

“本来早都要上路,但因焦氏你娘家有事,也是拖延了一段时日。”良国公说,“既然你这里诸事底定,世贡那里我们也通知他上路吧。大约半月以后,众人应该也都能到了。”

蕙娘前阵子刚忙得脚不沾地,此时又有这么一摊子事摆在眼前,饶是她铁做的人,此时也有些疲倦。只是面上却也丝毫不露,含笑道,“那感情好,我这里自然要给预备下处了——”

“我们不在京里见。”权世赟摇了摇头,“入城风险比较大,老大也不放心,还是在承德见面吧。天气这么热,出去避暑也是说得过去的。”

京城是权世赟的大本营,权世芒居然连城都不愿入,要到承德去,只是这句话,已可见权族宗房两兄弟关系的紧张。

大家又说了些琐事,权世赟便起身先告辞出去了。良国公留下来陪母亲吃饭,蕙娘也就乘便在一边服侍服侍,尽了尽孝心。至于权仲白,此人常年出门如走失,不回来吃饭,众人也都不着紧了。

等吃过饭,把太夫人服侍进里间休息了,良国公却不就回自己起居的院落去,而是指了指蕙娘,沉声道,“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四太太真是油尽灯枯了,也不容易啊。

天大的富贵,就那么几个人,也挺可怜的。

PS大家一直在猜孤女的女主,不过我可以拍胸脯说到目前为止都没人猜到啦,也不是于翘也不是孙家牛家许家的女孩啦~反正到时候就明白了XD

254野心

在这个时候,把蕙娘叫到书房,肯定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高峰会议做点准备。很显然,在连番变化以后,即将到来的这个会,对鸾台会在全国范围内的权力分布,都有极大的影响。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情况下,良国公恐怕是没有太多耐心,等着蕙娘‘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蕙娘虽有几分疲倦,但也知道此时推拒不得,只能暗中提振­精­神,同良国公一道开了拥晴院密室的通道,留权夫人在外把守,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

“不能拖了。”良国公开门见山,他扫了蕙娘一眼,不免也露出少许赞赏之­色­,“你利用对付牛家的机会,削弱了权世芒一系的力量,这件事办得挺好。也因此,本家那里有点坐不住了。这次与会,也是我们的一次机会。”

两人心知肚明:良国公府在权族内,是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的。甚至也许还有一个计划在暗地里运作,这一点其实连权族都不是毫无察觉。倒是蕙娘还一直一无所知,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从前良国公不说,是等着她自己来问,那就是他在拿捏蕙娘,没想到蕙娘这么沉得住气,现在情况如此,良国公再不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蕙娘根本就没法在会议上配合他的意图,良国公还摆什么架子?

说实话,一家人,公公和媳­妇­之间还要彼此算计、防范,互相试探,说出去那是要惹人笑话的——若是权仲白并不受宠那还算了,可他分明是良国公心尖尖上的继承人,翁媳两个还要这么你留一手我防一手的,良国公估计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无解释的意思,“从前不让你知道,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安全。再说,家里的事,也不全是你公爹做主,你那素未谋面的大伯,说话亦很有分量。我们兄弟也有二十多年没有相见了,再亲的血缘都有被冲淡的一天,虽然是兄弟,也不能不讲究个人情世故。焦氏你是聪明人,应当懂得我的意思。”

当时婷娘让她把玉佩带回东北时,蕙娘已有所猜测:是否把她拉进国公府的核心计划,这个决定权良国公显然是让给权世芒了。把她差遣回去,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用意。如今良国公点得更透——不论当时如何定计,现在京城享福的还是权世安这一系,就算解说计划的工作还是要着落到权世安身上,但再把蕙娘纳入计划之前,先取得权世芒的许可,这也算是他对大哥的尊重。只是没料到权世芒居然受到这样重的猜忌,双方连面都没有见上,蕙娘就不得不踏上回程了。

“我心中也时常为长辈们忧虑。”她说,“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大伯在老家,看来也是处处都要小心,也不知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说不说的,我倒没什么,反正只是按长辈们的吩咐做事就对了。”

她这么通情达理,良国公不免一笑,他说,“你大伯的事,你知道得还不是很清楚,为他担心,倒显出你的孝心来了。不过,当年是因为族长老爷子身子不好,内外气氛难免剑拔弩张了一点,他也算是被殃及了吧。实则他在老家地位还是比较稳固的,即使受你几个族叔、族伯的猜忌,也没那样容易出事。现在德妃起来,那就更好了。”

在蕙娘看来,权世芒于东北折腾出的那点动静,其实根本都做不得数。就算娶了崔家女又如何,只要他还得回凤楼谷居住,以权家私兵的数量,灭他全家那不过就是打声呵欠的事。蕙娘是到过凤楼谷的:权族把这个谷经营得很好,最好的一点,就在于谷内人都很听话,几乎全是衣食无忧。权世芒想要联合谷里周家那几户势力对付宗房都没什么希望。至于崔家,不过是姻亲罢了,难道还会为了权世芒认真和权族翻脸?就是现在瑞雨过去做了宗­妇­,恐怕崔家都没那么讲义气吧。说到底,权世芒也不过是瑞雨的侄女罢了,就是亲爹亲女儿,在这种大事上,翻脸相对的也都有的是。

这个道理,她明白,去过凤楼谷的良国公没道理不明白,蕙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道,“您也有二十年没回去了,也许从前谷里是另一番景象……”

“这你就无须多虑了。”良国公并未动怒,反而笑了,“遇事多想是好事,你公爹我有什么思虑不周的地方,你该提醒也提醒,不要有什么想法。不过,大哥这事终究不足为外人道,反正你记着,只要有德妃在一日,大哥就绝不会出事那就对了。”

看来,此事还有些秘辛难以为蕙娘所知,蕙娘点了点头,不再发问。良国公便温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有几分委屈的,好好的千金大小姐,嫁进我们家以后,好日子没过几天。成天不是为了娘家忙,就是为了夫家忙,仲白什么都不知道,二愣子一个,也是个不省心的主,偏偏脾气大,只能捧着拍着,还不好敲打……没准你心里,也有几分恨我们权家,非得把你说进来做媳­妇­,把你拖进这摊浑水……”

蕙娘垂下头去,轻声道,“恨倒不至于,但委屈有时却也是难免的。家里家外,事情太多了……”

“这事该怎么说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良国公叹了口气,“文成公一辈子就坏在本事太大上了,这份家业,觊觎的人太多了。明枪暗箭,根本防不胜防,现在虽说攀上了天家,其实也还有许多人在等着给宜春号一点难堪。前些年票号走得那样顺,和文成公的保驾护航是分不开的,我们和文成公之间,也算是早就有了些无言默契。文成公当时若不许嫁,按鸾台会的作风来说,只怕一家人都要出事。”

蕙娘亦早料到了此番说话,只是良国公言之凿凿这无言默契,令她只能无言以对:就算老爷子很明确地对她表示过,自己对鸾台会的底细和意图并不了解,但她难道还不够了解这些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们吗?就算是临终前,他们口中吐出的,又哪有一句真话呢?也许良国公是在花言巧语地安抚她,也许他说得有几分真心,反正对她来说,合适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就算再好强又如何。”蕙娘叹了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只是个女儿家。现在孩子都有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能和离么?生是权家的人,死是权家的鬼,别的事再多想,也没意思了。”

她要是全不介怀,也许良国公还动点疑心,现在蕙娘这一说,良国公面上的神­色­就更温和了,只他很把得住,蕙娘能看得出来,这几句好话还不至于动摇了良国公的判断,这一次他肯定是有备而来,势将吐露一些国公府的底牌。但她就是表现得再好,良国公也只会吐露这么多了。

和这些老狐狸相处,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蕙娘也没打算从良国公口中挖出什么信息来,因此她也是坦然自若、不动声­色­,良国公打量她几眼,­唇­边亦牵出一线笑意,他和声道,“你能这样想,那就好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几个孩子,老大、老三不说了,老四那个逆子,有不如无。将来什么东西还不是留给你,留给歪哥,留给仲白?长辈们都只有一心一意为你好,再不会害你们的,你们就只管放胆往前走就是了,路都给你们铺好了,就有些烦难,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忠心表过了、好话说过了,也该进入正题了。良国公神­色­一正,问蕙娘,“这几年冷眼看来,你觉得鸾台会势力如何?”

蕙娘由衷道,“能耐确实不小,云里雾里的看不分明,只觉得世上他们做不到的事,别人也再难做到了。”

良国公­唇­边不由牵出了一线笑意,他道,“难怪这世上装神弄鬼之辈,屡禁不绝。其实很多事,你不了解个中虚实的时候,看着就觉怕人。你要是什么都懂了,反不觉得有什么可怕。鸾台会的能耐是不小,但他们做不到的事,可多了去了。虽说是建立在锦衣卫暗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这么多年过去,背靠的又不是官家。他们的能耐,哪里能和从前的锦衣卫相比呢?”

他身在局中这么多年,知道得肯定要比蕙娘清楚——也肯定要比权世赟肯说,蕙娘禁不住也有一丝兴奋,她道,“这一次开会,难道竟和鸾台会有关么?”

良国公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谁是傻子,鸾台会的十八凤主,除了你、世赟、世仁以外,十五人都要给自己找个靠山。这还牵扯到了四部之间的斗争,甚至和宗族的势力斗争也是息息相关……之前你提议牺牲西北这条线把牛家搞倒,用心很单纯。但世赟甚至是我,支持这个提议,在公心之外,都不是没有私心的。世赟想要削弱老大的势力,我们国公府呢,想的却是利用此事营造机会,为营造今日的情势,做一番努力。”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两步,“世赟有时想的还是简单了点,他自以为鸾台会北面在他手中已经是攥得牢牢的,没有谁能够夺走。族长给你的那枚凤主印,你识得眼­色­,无需我点拨也献给世赟,他就更加放心了。其实他也不想想,老头子毕竟老了,虽然自有一番盘算,但他的那点心思,现在又很难去节制权世敏了。权世敏心胸比较浅薄,西北这条线一失,原本­操­办火器一条线的生庵叔在族里立刻声势大弱——不赚钱了呀。生庵是支持他的,他现在是有点空虚了,想着给他弟弟也添点堵……”

而送出去的那枚凤主印,虽然一直都在会里露脸,但背后的人还是权世赟而不是蕙娘,这件事,自也瞒不过他。这一次会议,权世敏就算不能把鸾台会的一部分势力握在手心,恐怕也不会令权世赟继续在北部一手遮天了。或是扶植权世仁,或是扶植国公府,他反正总要分化一下权世赟的权力。

“有争斗,就有机会。”良国公望着蕙娘,一字一句地道,“凤主印不过小事而已,收不收回都不要紧。这一次,鸾台会十八凤主齐聚承德,你要让那余下十五名凤主都看到你的能耐,都明白你的本事,这会就没有白开。能坐上凤主位的那都是人­精­子,心里有数,现在和我们眉来眼去,对双方来说风险都太大了,在适当的时候,他们能懂得做适当的事,那就够了。”

蕙娘扬了扬眉毛,并没问究竟是什么时候才算适当,她道,“这会不可能一开几个月吧?这么短的时间,该怎么让凤主们瞧见咱们的本事?”

良国公说的是你,蕙娘说的却是咱们,透了亲近,国公听了心里也舒畅,他道,“这也不难,其实十五凤主大半都见过你了。当时在仲白世子之位彻底坐稳之前,有些借着同仁堂掌柜的名义来过,还有些这几年陆陆续续也都有上门相见,或是私下观察。你日后是要做鸾台会魁首的人,他们能不慎重考虑?顶上的人再怎么强势,事情也要下面的人做,十五凤主要有泰半不支持你上位,族里不给这个魁首位那也是有说法的。”

考虑的结果,自是觉得蕙娘的表现,强于权季青,也强于别的可能人选了。难怪良国公如此淡定自若,原来前缘是埋伏在了这里。蕙娘心里,竟有些古怪的熨帖:这几年来,她多半只有绞尽脑汁为人铺路的份,这种被人照顾、­干­得好处的事,已有许久都没落到她头上了。

怨不得都说这人丁兴旺是福气呢,就算也免不得勾心斗角,这有人照拂的感觉,的确颇为不错……

良国公细察蕙娘表情,也十分满意,他笑了,“明白就好,这一次到承德,我不能跟着去,你相机行事,谨记为日后多打伏笔。眼前利益,能争也可以争一点,却不必和你小叔闹得太不愉快。世赟此人,面冷心热,你把他一双儿女带来,很好,他心里还是念你的情的。我们也无谓把这份情给埋没了去。你道是么?”

蕙娘颔首道,“您说得是,我明白该怎做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此次会议,肯定也不止是争权夺利那么简单,对日后鸾台会行事主旨,还是有一定的影响。有些事若要我表态,没爹指导,我不敢乱说乱动,只怕怠慢良机。若爹信得过我,不妨给我几字真言,我也好揣摩行事。”

良国公望了她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道,“好,这一问,问得好。”

他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国公府的行事主旨,就四个字——夺会,灭兵!”

说到最后两字时,话中肃杀之气大盛,一时间竟大有金戈铁马之意。蕙娘竟也有些热血上涌:摆明了老大、老三都不中用,权季青那­性­子也不可能再上位了,鸾台会魁首的位置,就算一开始是良国公占据,他能当几年?到末了,这个组织终究还是要落到她手里。更别说国公府摆明另有计划,将来若婷娘上位,灭了权族私兵,将来登上大宝的,难说是哪家血脉!

权力,一向都是最好的□。蕙娘虽很少表露出来,但她从不否认,她也有一定的权力*。她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女­性­,有时,她心头也有野心的影子。

而鸾台会的能量,足以令任何人心动,她也不过是个俗人,又怎能例外呢?

仿佛是为了让她更了解日后的荣光,更明白日后的好处,良国公瞅她一眼,又压低了声音,慎重道,“你婆母、祖母年纪都大了,才具也不如你,我这个身份,很多事也办得不方便,很多话更不好说。这几年,宝印暂且还由你教养,你务必好生谨慎调.教,千万不能让他和他爹学坏了,明白吗?”

蕙娘心中再跳,她起身垂手肃容道,“爹的吩咐,媳­妇­敢不谨记在心?”

两翁媳交换了一个眼神,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回来晚了,看一下还不满意,改了点,更新也晚了,见谅哈~

255压制

分工不同,生活就不同,当蕙娘正在密室和良国公商议着正事的时候。权神医却刚从宫中回来——今日他入宫给皇上扶脉,开过方子,又被九五之尊留下和他说了几个时辰的话——刚洗换过衣物,湿发随意在脑后披着,半靠在炕上,扳着儿子大张的口,逍遥地享受着父子间的天伦之乐呢。

“叫你平时无事稳重些,宁可慢点,也别那样着急,这下好了。”他板着脸吓唬歪哥,“这门牙若掉了,一辈子说话漏风,可怎么好呢?”

歪哥的嘴皮子被父亲一手撑开,咿咿呀呀的,话都说不清楚,权仲白把他放开了,他方才和父亲顶嘴。“也就是几年嘛!大不了,就漏风三四年,以后门牙就长出来了!——养娘和我说的,说以后还能再长!”

“你养娘倒是把你疼进心坎里了。”权仲白嘟囔了一声,也没和儿子较真,又捏着他的牙齿轻轻地晃了晃,让歪哥龇牙出来,将一排牙齿全都看过了,方道,“还算是不错的了,要掉也能连根掉,以后你栽倒时候,栽得用心一点,把门牙半截栽掉了,那才好玩呢。”

乖哥在炕上嘻嘻地笑,拍着手奚落哥哥。歪哥也听出来了:父亲这在数落他呢,他摸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冲父亲撒娇,“我这不是没想到吗,跑得着急了——以后再不会这样了么!您,您就别和娘说吧……”

“我不说,你养娘不一样要说。”权仲白道,“你娘又没长爪子,难道还能吃了你?”

歪哥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我已经和养娘说好了——”

这孩子也不知生得像谁,小小年纪,又有焦清蕙的手段,又有权仲白的淘气。虚岁才六岁多的孩子,淘得不成样子,偏偏原来教养蕙娘最严明的廖养娘,在他跟前成了头绵羊似的,小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帮着欺上瞒下那是不亦乐乎,权仲白心底,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意见的。只是廖养娘和蕙娘情分匪浅,他也不便直言。现在听歪哥这样说,他没好气,“不成!纸包不住火,牙都栽松了还想瞒着你娘,你娘知道了,还能和我善罢甘休吗?一会等她回来,你自己和她认错。”

天下犯错的孩子,都怕面对双亲,权仲白素来和气,不大管教儿子,歪哥在他跟前还好些,现在一听说要亲口向母亲承认错误,顿时有几分坐立不安。背着晒得和煤球似的手臂,在地下走来走去,只是出神。乖哥拍着手笑话了一会哥哥,又跑下炕去,和他一道踱步。歪哥不耐烦道,“去去,你就腻味我吧你。”

“我才不腻味。”乖哥今年三岁多,话已说得流利,正是爱学舌最呱噪的时候,“哥哥腻味,就你腻味,你腻味你腻味!”

歪哥被烦得不行,一瞪眼正要吼弟弟,一边他爹“嗯?”了一声,只好泄气道,“行啦,我腻味还不行吗?”

终究是有些不过意,看权仲白垂首去翻书,便放低了声音凶乖哥,“再吵,明儿把你给卖了!”

乖哥便不依起来,扑进权仲白怀里道,“爹!你瞧哥哥!尽欺负人!”

说着,竟是眼泪汪汪,大有泫然欲泣的意思。权仲白笑着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倒没顺他的心意去数落歪哥,反而道,“哦,怎么和个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歪哥越发得意起来,站在炕下冲乖哥吐舌头,两人正闹着,听见院子里人声响起,见清蕙进来,歪哥先就道,“这么晚了,我先睡啦——”

说着就要溜走,权仲白捏着他的后脖子,道,“你要去哪?今晚留下来和我们一道睡吧。”

正说着,焦清蕙已经掀帘子进了里屋,她今日显然有些心事,姣好美丽的颜面上,只浮着一点心不在焉的笑意,往常那从容镇定、霸道内蕴的气势,倒全收敛了起来。见到儿子,也不过是敷衍地扯了扯­唇­角而已,歪哥和乖哥都静下来。乖哥杀­鸡­抹脖子般给权仲白做眼­色­,意思是:瞧娘有心事,您就放过我这一遭吧。

权仲白瞪了他一眼,终是有些心软,道,“给你们母亲请个晚安就去睡吧,功课上要更用心,别成天没事,闲得就净是瞎淘气。”

歪哥仿若一尾脱钩的鱼,滑出来给母亲请了安,甜甜地道,“娘,我去睡啦。”

便牵着乖哥,一蹦一跳地要出去,没想到清蕙看着走神,其实观察力还颇为敏锐,一听他说话,便道,“今儿怎么口齿不清的,还老捂着嘴巴?”

她这一问,歪哥自然瞒不过去,只好和她如实交代。“下午在园子里玩,跑得太快了,一跤跌倒,把牙给摔得有点松……”

清蕙哼了一声,淡淡道,“好么,我不问,你也不说了?从前让你小心些,你只不放在心上。这次知道厉害了?”

见歪哥怏怏不乐地答应了,她便翻出一本簿子,道,“加上这件事,你都积够十二面旗了,这个月还想出去玩么?我看是难。”

这个制度,权仲白也是了解的。蕙娘不大体罚歪哥——众人也都舍不得,偏生这孩子又皮得让人发狂,打打不得、骂么,又怕骂狠了伤他的心。因此蕙娘只好把出门去逛,当作是他的奖品。一个月毫无犯错,可出去玩两次,犯错在十次以内,计分在十五分中,便可出去游逛一次,要过了十五分,那就只能乖乖呆在家里了。

歪哥现在不像从前,还能偷溜出去,所以还是很看重出门的机会。一听这一次摔倒,居然积了三面旗,顿时大为不满,和蕙娘争辩了几句,却始终落在下风。只好垂头丧气地下去休息了,清蕙等他出了门,才向权仲白道,“他牙齿没事吧?一般人家,七八岁才换牙,这个|­乳­牙要掉得早,又或者还有牙根没掉­干­净,以后怕出牙不好看呢。”

权仲白说,“没事,其实就是到了换牙的时候,跌个倒,牙齿晃得快些罢了。我看过了,没太大要紧。”

清蕙方放下心来,进净房去梳洗了一番,过了一会出来,坐在梳妆台前捣鼓她的那一套脂膏,权仲白看了几页书,便想起来和清蕙商量,“现在他越来越大,更难治了。廖养娘也难以节制,我想,还要给这孩子物­色­一个严厉的嬷嬷才好。还有他开蒙也有三数年了,学问上进境也只是普通,是否要给换个先生?”

清蕙从镜子里看着他——这几年商路开辟,从西洋来的玻璃妆台大行其道,她自然也换上了新物事,这妆台镶嵌珠宝、雕工­精­细,在灯火下宝光四­射­几乎刺目,可被镜中那张如花俏脸一衬,又不觉有多耀眼了。权仲白一时看得都走了神,清蕙要说话,又似乎有所察觉,只在镜中望着他瞧,两人都没有说话。过得一会,权仲白猛地回过神来,忙把眼神调开,清蕙这才似笑非笑地道,“嗯……我也想着,养娘年纪毕竟大了,要管他,哪有那样大的­精­神。倒是不如把孔雀、甘草从南边调回来,刚好就接上了廖养娘的位置。”

她的陪嫁怎么安排,权仲白是不该多管的,他想了想,道,“孔雀­性­子似乎尖酸了些,不是当养娘的好人选。再说,把他们放在南边,也好……”

两人的眼神,又在镜中汇聚,只是这一次都带了些深意。清蕙微微点头,“你说得也不错,放在南边就放在南边吧,四弟一天没消息,他们就一天不好回来的。”

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道,“我要上榻啦,你来不来。”

自从他回来以后,两人多半都是同室分榻而眠。毕竟屋子很大,可以舒适睡人的地方不止一处,权仲白起得又比焦清蕙早些,丫头们半夜里都不敢进来的。两人在屋内如何相处,外头人也无由置喙。权仲白道,“你先睡吧,再看看书。”

焦清蕙瞪了他一眼,那熟悉的任­性­和高傲又有些影子出来了,她的咬字更用力了点,“你来吗?”

权仲白恍然大悟:立雪院不比冲粹园,门一关外人根本难以听见屋内说话。这种正式建筑,屋脊太能传音了,有些机密,得靠得近些才好说透。

不过,从前有些话,清蕙也就附在耳边交代几句便算是完事了,让他上榻来说的倒是第一次。也难怪他反应不上来,权仲白道,“嗯,那我收拾收拾也睡吧。”

于是两人敲磬唤了人来,收视过了屋子,便一道宽衣上榻,又把锦帐放下,架子床顿时就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单单是这锦帐,也已经很隔音了。

焦清蕙伏在枕上,令他弯下耳朵,细细地说了许多话出来。“今天权世赟和爹都进来说话……”

鸾台会要在承德开会,邀买人心、炫耀肌­肉­……权仲白听得一会,便忘了周身环境——也亏得清蕙好记­性­,竟能把大致对话都给复述出来,一番话说了,她有点口渴,便下床喝水,权仲白也伏在枕上,只是出神。

现在两人开诚布公,彼此有什么信息都不瞒着对方,倒是要比从前便当许多,起码那种如坠五里云雾的迷茫感是少得多了。清蕙甚至连最后他父亲说的那番话都没瞒着自己,权仲白心里也有点触动,见她回来放下帐子,他便和她商量,“宝印绝不能被父亲教歪了,你心里也要有数……我看,不行就让他跟在我身边一段时间吧。”

清蕙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榜样。”

她显然有些烦躁,对这个话题不愿说太多,“孩子还小呢,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倒是说说看,爹的这个思路可行不可行了。夺会灭兵,我看我们的目标,暂时还是一致的。”

“灭兵,肯定是一致的。”权仲白道,“夺会吗,也许你不必太热心吧。这种事,不是你说脱身就能脱身的,鸾台会将来若是你的囊中物,你如何去覆灭它?”

见蕙娘垂下头没有作声,他心中警钟忽鸣,不免坐起身子,沉着声音,略带警告地道,“焦清蕙——”

她了解他,权仲白如今又何尝不了解焦清蕙?她的权力*,毕竟还是十分强烈的,鸾台会在恰当的人手上,能发挥出多大的能量?好比宜春票号一样,这种权力摆在焦清蕙跟前,她会受到诱惑,也是很自然的事。毕竟,只要能把权族私兵给覆灭了,将权族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这鸾台会用得好,未尝不是权家永保富贵的一个工具?

见焦清蕙欲要说话,他便先把话缝给她堵上了,“你别忘了你答应阁老的话。”

两夫妻默契到这个地步,有些话也无需明说,各自都能会意。焦清蕙有些不服气,她轻声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是好的!”

“后路?”权仲白说,“后路到后来,就变成正路了。你们这些玩政治的,哪个不是见权眼开。只要有一点借口,都会尽全力留着这样的好东西不放……”

他望着焦清蕙,慢慢地说,“此刻让开一步,留了一条后路,到后来一步跟着一步,后路就不是后路了。到那时候,宝印一辈子,再不是你能做主。刀头舐血、火中取栗的事,你愿安排你儿子做,我不愿。”

而焦清蕙的计划,亦非要他的配合不可。就算他的存在,并非不可取代,就算他对她的限制也许还比帮助要多,但只要她还是权家的主母,就不能不听当家人的话。他的意见,她是非考虑不可。他说不能把歪哥往良国公想要的方向去培养,焦清蕙就不能自行其是,她已经明白,两人间再不存在能被她利用、­操­纵的余地,她要再惹恼了权仲白,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关系,势必向极坏的方向发展而去。

焦清蕙是很有几分倔强、任­性­的:这个人主意实在是太大了,权仲白心里有数,她这回肯定不服气呢。除了她祖父以外,她能心甘情愿地听谁的安排?她长长的睫毛,上下翻飞了数次,望着自己的神­色­有些不悦了——可在一段不长不短的对峙以后,焦清蕙到底还是闷声道,“好!你要一条路走到黑,连个退路都不愿留……我也随了你!”

权仲白能看得出来,这一次,她是真的服气了、让步了、听话了,她没在打别的主意,没想着另走别路,来达成自己的意图……

这可能还是他第一次把焦清蕙给真正压服吧!

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这一笑,倒是把焦清蕙给笑得更恼,她瞪了他一眼,别开头去,似乎是有意地喃喃了一句,“早晓得,谁嫁你。换了焦勋,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边说,她一边又大胆地、挑衅地冲他抬起了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出去签个合同,拖了起码两个小时,回来得晚了!

明天我会尽量早点更新,最近刚搬家,正在安顿,事情比较多。

256怄气

虽说现在已经出了老太爷的热孝,但四太太的百日孝期可还没过呢。——虽说现在礼法松弛了许多,就算是父母重孝,毕竟是出嫁女了,守的也不是斩衰孝,孝期内怀上身孕也不是什么丑事儿。但那也得是百日孝期以后的事,现在蕙娘穿的用的,连丝绸都没有,铺盖还是青布的呢。她也就是仗着这点,所以撩起权仲白来就特别大胆:看得到吃不到,你不是很君子么?且看看你守不守人伦大理吧。

当然,她心里也明白,权仲白的君子,并不是迂腐。孝期按说还不该吃­肉­呢,当时他不是照样劝慰自己喝­肉­汤?不过,有些事,焦清蕙就是对自己都不会说穿,装糊涂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把自己也给瞒过去吗……

权仲白的确被她的话说得神­色­大变,可此人真是天生便是焦清蕙的冤家,从来都不会顺着她的心意说话做事。这一回也不例外,稍微一经沉吟,他就说,“好么,你要是能自己做主,那就只管找他吧。”

蕙娘心里不禁一阵气怒,却又不愿露出来,免得白便宜了权仲白。她恨得牙痒痒,语气却还很平静,“哦,是吗?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要和焦勋好了,你别嫌自己的帽子­色­太绿!”

到最后一句,到底还是露了一点火气……

权仲白的表情还是那样静谧幽深,他静若止水,连眼神都未波动半点,坐直身子掀开锦帐,下了床才说,“我早说过,我们两人再难回到从前了。我这辈子无心男女之事,自不会往外发展,但你如花年纪,难守空闺,有些别的心思我也能体谅。等你过了热孝,好歹全了个礼数,再动春心,又与我何关?若想和李韧秋如何,那也是你的事。”

这不但是把自己的态度表露分明了,而且还刺了蕙娘一句,隐约说她今日言行,对四太太就是不孝。蕙娘气得几乎吐血,却又不能说什么:权仲白的确是占尽了礼数,这样的事往外说,就算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也的确并不太光彩……

这个人从前不听话时,还比较温和,现在却是伶牙俐齿的,半点都不让人,倒还要比从前更难伺候,真个是软硬不吃了。

蕙娘也懒得和权仲白再多说什么,帐子一放,蜡烛一吹,便自顾自地蒙着被子给躺下了。蒙在被子里越想越是生气,想要拉开帐子骂他几句,又觉这样实在幼稚,倒是沤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起来,眼底都是黑的,还好权仲白早出去了,并未瞧见。

良国公留蕙娘下来说话,这件事没瞒着权世赟,这天云妈妈便来给她请安,又说起她带的少爷小姐,如今也大了,正嫌塾师还是不好,想要换一个,可他们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却寻不到太好的老师。

权世赟这个人,心胸有时也是真小,蕙娘心底有些不屑,却不愿得罪他,因便道,“现在好老师的确难找些,就是我们歪哥,用的先生现在也觉不好,想要换个更严厉些的,一时也没处找去。要不是身份所限,跟在歪哥身边,本来是叔叔、姑姑,反而变成伴读了,不然倒是正好大家做伴,歪哥也能少淘气些。”

实际上从前权世赟的儿女没有跟着歪哥一道上学,就是出于这个顾虑,云妈妈也叹了口气,一边观察着蕙娘的神­色­,一边说,“我也是这样说呢,可人就是这样,为了下一代,什么都不讲究了,我们爷的意思,宁可就担了这个伴读的名声也好,倒是更愿意让他跟着好先生一道读书。”

明知她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多观察自己的态度,蕙娘却也不能不让云妈妈观察,她笑着说,“既这么说,我倒不好客气了。改日便让人在学堂里添两套桌椅吧。”

其实良国公府真要和权世赟翻脸,就算儿女辈在一起上学,又有什么妨碍?无非是权世赟心里不安,故遣云妈妈来探听消息罢了,云妈妈得了蕙娘的表态,反笑道,“我也就是白说说,若您寻到了好先生,就把现在这一个给我们罢了。混在一起上课,怕被先生看出长相相似来,那倒是不好了。”

蕙娘自然不会反对,说了几句客气话,这事也就这么做吧了。云妈妈对着她沉静的表情,多少有些讪讪的,又没话找话,和她说些老家的事。“这几年谷里出来的信倒送的都准时,大少夫人的信才到,夫人看了,刚令转到她娘家去。”

国公府一系回去谷里居住的,多半都是斗争的失败者,是有把柄握在权家手里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送几封信给娘家,表明自己在老家过得还不错,娘家人也只能罢了。因此,历年来当家主母代为拆看转送他们的报平安信,也成了惯例,蕙娘笑道,“好呀,大嫂在谷里,想必也挺思念家人,多通通信也好。”

云妈妈便叹了口气,“老家虽说偏远了些,可不愁吃喝、气候宜人,也算是罕见的乐土了。要不是有人催逼,哪里就不能住人了呢?”

她便半遮半露地将权世敏一系对权世安、权伯红的挤兑说给蕙娘听,“倒是有些动辄得咎的意思了,分明是一家人,可这几年来却防范得越来越严密……说来也有意思,从前还待他们有几分殷勤,现在倒是和看仇敌似的。活像是我们把西北的生意给做砸了似的——心里有怒火发不出,便迁怒到了他们头上……”

蕙娘只好跟着露出愤怒神­色­,道,“也不是我说世敏叔,小叔在京城,两家肯定走得近。他这样,是有些太小气了……我看,也不是西北线的事,可能是那枚印章,他知道我送给小叔了吧……”

云妈妈被她敷衍得极为满意,满面含笑,又同她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方给透了底。“其实这一次,大房那边是攒足了劲儿要拿咱们开刀了。现在西北那块和罗春的联系断了,大房就嫌弃自己在族里说话有些不响亮,他们是想要把手Сhā到鸾台会里来呢,就打的是上回给你的那枚凤主印的主意。这枚凤印,你给了你小叔,你小叔也帮你用得好好的。可这事儿不知怎么被大房知道了,就拿它说事呢!到了承德,你可得和你小叔互为犄角,不论如何,得把鸾台会给保住了。不然,若让大房□来,大家彼此掣肘,差事压根就别想办了。”

蕙娘点头道,“这个自然了,说实话,我现在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是无心介入会里——更无心被会里的争斗给拖累。只是,大房也不是全无筹码,他们毕竟就在老太爷身边,要是族长有发话,没准还真得退让一步,不然,就算赢了眼前,日后老大回去族里,也有话说呢。”

这话说得也在理,云妈妈不禁凝眉不语,半晌方道,“我们家爷也顾虑着这一层……”

她又瞥了蕙娘一眼,便断然道,“只见机行事吧,我们也不求老太爷的欢心,只求老太爷念着宫里的娘娘,继续支持眼下的计划。也全了我们这些年来,为族里大事­操­的心了。”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蕙娘见云妈妈到现在都没吐准话,便知道权世赟对国公府心存疑窦,还没做好捧自己对抗权世敏的准备,便放弃了再骗云妈妈一记的想法,而是略带几分忧虑地道,“可族长毕竟有年纪了,我怕他容易被身边人摆布。再说——越发给说破了,婷娘再好,那毕竟是我们这房的人,可不是族长的嫡亲血脉。现在,我们在族里也难做,若对大房太不客气,只怕要被大房扯后腿呢。”

这话说得实在,云妈妈并无不快——也许是为了安一安蕙娘的心,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量,她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自信地一笑,道,“少夫人就放心吧,族长老爷子,就是不信谁都不会不信德妃娘娘的,那是他的嫡亲——”

她又掩住了口,故作神秘地自打了一下嘴巴,道,“唉,我失言了!”

蕙娘不免瞅了她几眼,还没拿定主意是否细问呢,外头已有人敲门报信,“宫里赏了节礼出来,太太让您过去说话。”

从前婷娘位分浅,不能常给家人赏东西、送节礼,现在好歹是妃位,待遇当然给提上去了。这一次节礼,家里人人有份,都是些不值钱的新奇玩物,倒是蕙娘得了一个她随身佩戴的玉佩,算是独占鳌头。权夫人把她喊过去,当面把玉佩递给她,笑道,“这却是意外之喜,我还给国公爷报信呢,国公爷都很吃惊,说是我们家没人给你求这份体面。”

婷娘先给的第一个玉佩,蕙娘是送回去给权世安了,那枚玉佩,代表了她对蕙娘的认同和支持。今日这枚玉佩,看来也是有讲究的,应该是应在了承德之会上,只是良国公一系没人去求,难道婷娘就是忽然间知道了承德的事,觉得自己必得表示表示?

这自然只是说笑了,鸾台会北部始终是权世赟在管,看来,这枚玉佩,还是他给用了心机,给蕙娘求回来的。

才派云妈妈过来探口风,尽显小气,一边又预先给她求了这枚玉佩,权世赟这个人也实在挺有意思的。蕙娘很觉得好笑,等权仲白回来,便如实说给他听,权仲白不大高兴,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虽然反对夺会,但现在路都给铺好了,没有合适借口,蕙娘势必很难规避和鸾台会之间的牵连。

昨日的不快,蕙娘虽还放在心上,但到了晚上两个儿子进来,她和权仲白之间又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现在歪哥很会看人脸­色­,她和权仲白之间有半点不对劲,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因此两夫妻虽然私底下彼此都淡淡的,但在儿子们跟前却要比在外头还更和气,说起话来脸上还都带着笑意——说实话,就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也都没现在看着这么亲密呢。

歪哥这一阵子力求表现,正在读书上下苦功,以便挣得先生的夸奖,消掉两三面红旗。到了晚上,还赖在蕙娘怀里要认字,学习积极­性­比什么时候都高。蕙娘正教他认字呢,一时有人送了几个鲜花饼过来,“前儿回家,我母亲给做的时鲜桂花饼,手艺粗陋,胜在有家乡风味,您若不嫌弃,便尝两块吧……”

蕙娘现在偶尔也会给丫头们放假,让她们出去探望家人,就是刚进府不久的小丫鬟子也有这个体面。这位小丫鬟亦算是很会钻营,从外头回来,还给带些家里做的体己点心孝敬蕙娘,蕙娘笑道,“你放着吧。”

权仲白和歪哥都不着意,歪哥还问了一句,“这个姐姐平时在哪里做活,我怎么没瞧见。”

蕙娘道,“她专管给我打水的,你还没起来她就上差了,你瞧得见么?”

权仲白道,“你现在屋里规矩倒是松了,打水的丫头,在你跟前都还算有两分体面。从前桂皮和我说,你这屋里比朝廷还厉害,一等压一等的,三等小丫头想要和你说话,有时比登天还难。”

说过几句闲话,这件事也就撂开了,一时歪哥、乖哥都困了,便被带下去安睡,屋内又只剩蕙娘和权仲白时,她便拿起那碟鲜花饼,翻了翻,捡了花­色­最鲜亮的一个,问权仲白,“你吃么?”

权仲白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般不吃点心。”

蕙娘说,“唉,我想吃,又怕吃不下,不如你一半,我一半吧。”

说着,便把饼给掰开了,权仲白抬头道,“这会了你还吃点心?”

他瞧见饼里的那个油纸小包,便明白过来,了然道,“难怪你吃她送的点心……这是谁给你送的信,崔子秀?”

崔子秀身为鸾台会的内线人物,自然有许多办法和蕙娘联系,尤其他又是会里人,天然手段就十分丰富,只是前几次送信,都用的是绿松这条现成的线而已。蕙娘道,“拆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拆开油纸包,抽出内中一张纸条来,递给权仲白道,“那,别说我什么都瞒着你——这回,你先看。”

权仲白耸耸肩膀,还真接过来,低声念道,“十月十七日歪脖胡同偏院恭候——崔子秀要见你?”

蕙娘拿来看了一眼,把纸条凑到火上烧了,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不是他吧,他要见我,可以到家里来唱戏,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权仲白眼睛一眯,他亦是聪明颖悟之辈,一会儿功夫便把事实推导得□不离十了,“这批丫头,是年前我回来后不久新招进来的,那时候你的确还没和崔子秀联系上……这个人,是李韧秋特意安□来联系你的暗线?”

蕙娘笑着瞥了他一眼,甜甜地说。“我可不就是这么没廉耻么?我娘还没死呢,我就惦记着偷汉子了。既然你不在乎,那感情好,我一个人要出门还真不容易,便请神医大人帮个忙,寻个借口,带我去歪脖胡同走一遭好么?”

权仲白的凤眼终于眯了起来,他定定地望着蕙娘,眼神幽冷,寒意丝丝缕缕,无须作势,都能将室内刚烧的火炕,逼得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难得闹脾气,真是想把神医气死的节奏啊……

我真的尽力赶回来了|||今天看阿姨搞卫生,原以为三小时能搞好的,结果搞了八小时才算是完全搞­干­净……

257摇摆

别人怕他来这一招,蕙娘自己气势本就不弱,她还怕权仲白给她甩脸子?权仲白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来劲。转过身撑着下巴,看着权仲白只是甜甜地笑,大有他不给个答复,绝不放过此事的意思。

权仲白面­色­冷凝,整个人严肃得像是一只要扑出去打斗的猫,双眼炯炯地盯着蕙娘,叫人分不清他的不快,究竟是因为蕙娘和焦勋之间的关系,还是她不但有出轨的胆子,还要这样挑衅他——

说起来,两人间的关系,曾有一度有几分缓和,那一天在焦家,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看她实在伤心,权仲白到底是半吐半露,第一次对她承认了他的爱意。虽说当时碍于场合、时机,两人并未多言,但蕙娘心底也不是没有触动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她现在是特别地上火:她多少能猜得出权仲白的心情,也许他是真的有一点爱她,但他也实在是被她给整怕了……他肯定是有点怕她又一次以感情为筹码来玩弄他、­操­纵他,也许,他心里也还记挂着从前她的作为,惦记着这还没定论的争执。以此人宁缺毋滥、克己禁欲的作风来说,没把什么都闹清楚,他肯定是不愿意和她再有什么进展的。要他主动,只怕是千难万难……

蕙娘自己,又何尝愿意主动?她倒不是放不下这个脸子,只是他们两人在一起,斗争实在是太激烈了。尤其现在,权仲白简直是百无禁忌,脖子硬得不像话,什么事他发了话,就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她要还腆着脸求他回心转意,以后两人之间,她还能做得了一点主么?

因此,就算明知自己这会是有点太强势了,倒是更示弱一些,也许就把他给哄回来了,可蕙娘心里明白着呢:人家不都说了吗,这辈子不准备再找了。就是被她给气着了,那又如何?气一会儿也就回来了么,难道还能去养外宅、去睡通房丫头?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她能看得出来,权仲白就被欺负得很上火,可他之前自己又那样说了,现在话赶话说到这里,权神医也没办法了,他想了一会,忽然渐渐地又不生气了,或者说,又把情绪给收敛住了,叫蕙娘看不清他心底的想法,只是淡淡地道,“好啊,好歹也有些情分,你要我帮忙,我还能不给你这个脸面?”

这下,蕙娘也有点吃惊了,但她也只能撑住,因便点头道,“好、好,我还要多谢你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竟都无话可说,过了一会,权仲白起身走开,躲进净房,算是结束了这场对峙。蕙娘自己坐在桌边,瞪着鲜花饼看了一会,心里越想越火,倒是比前一个晚上还更生气。她有点赌气地掂量起了从权家出走的可能­性­:现在的确不是好的时机,歪哥、乖哥还小,文娘让人放心不下,乔哥乍失祖父、嫡母,正是慌乱时候,也离不得姐姐的照拂。三姨娘倒是随时可以带走,这个不算什么……若要走,现在肯定是带不走多少银子,焦勋和她两个人,能有多少势力?不过这倒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曾为权家­妇­,到新大陆以后,这一层关系会不会为鲁王利用?怎么看,现在都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真要走,也得等两个孩子都大了些,起码能支持得住长途航行,也能谅解母亲的选择。得等文娘的日子过得稳当了些,别再和现在这样苦在心里说不出,等乔哥成亲生子能够自立,等她手里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再强盛一些,起码,到哪里都不必太畏惧当权者的脸­色­,也能多带些银两傍身……

这么一算,要走起码也得等七到十年,到时候只怕大秦的局都要有个结果了——肺痨乃是绝症,一般的患者,也就是十多二十年顶天了,到那时候再耐个­性­子等上两三年,皇六子说不定真能登上大宝,当然,若她和权仲白所行计划还算顺利,到那时,鸾台会和权族,也就不再是权家的威胁。她也不必和焦勋远走高飞了,直接回娘家去住就是了,难道权仲白还会回去找她?

不过,即使只是这么一想,那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念头,还是令她一阵轻松。蕙娘躺在床头,抱着这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意­淫­了一番,好半晌才长出一口气,怏怏地闭上了眼睛。

贵­妇­出门难,焦勋给蕙娘打出十天半个月的余量,就是以便她安排借口出门走动。蕙娘本觉得在焦家见面更合适,横竖她现在因为乔哥独自在家的缘故,也要时常过去照看照看,但她回娘家,不必权仲白特别护送,她又诚心要气气权仲白,因便不给焦勋传讯,还真就约在了外头。

权仲白和她立约的第二天便进宫去了——宣德一带最近不大太平,有个老将军受了腿伤难以治愈,皇上便请权仲白去给他治病,也算是显示一番自己的恩宠。他倒还是守信的,虽说宣德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路,但好歹还是在十六日赶了回来。十七日一大早,便拉了蕙娘,告诉家里人,“我们去杨善榆那里有点事。”

他要出门,还有谁敢多问什么。至于杨善榆那里有什么事,这位也是常理无法测度的人物,什么事都有可能。没准就是又有了什么新巧物事想要做,找蕙娘借人的。众人也都不在意了,由得权仲白和蕙娘上车去了。因他­性­子不耐拘束,即使让桂皮亲自赶车,也不要人跟着,亦无人敢多说什么。

两人一路沉默,车行到了约定的地点,权仲白让蕙娘,“你下车吧,我还有别的事,一会完了再来接你。”

居然还真的做到了这个地步……

蕙娘真有几分吃惊了,她看了权仲白几眼,见他神­色­自若,丝毫不带情绪,心里又是气又是恼,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你真不进去?”

“不好坏了你的事,不是吗?”权仲白为她撩起了帘子,“下车吧。”

蕙娘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一截,她也很佩服权仲白的忍功:虽说这人超凡脱俗,不在乎俗礼,但就这么放任妻子和情敌共处一室,还促成他们相会的,恐怕古今以来他也是独一份了。

她还能再说什么?就是再有千言万语,想要冲他吼出来,此时也只好淡淡一笑,好歹把架子给撑住了,再从容下车了……

焦勋安排的这个小院子,身处胡同深处,借着车身遮掩,蕙娘悄悄儿就进了院门。两个垂髫小鬟将她领进堂屋,焦勋在里头相候——他倒是没出来相迎,也避免了尴尬场面。见到蕙娘,他先笑了笑,拱手道,“有些话不便在信里谈,非得见面说不可。倒是为难你孝期还要出门了。”

竟是风轻云淡,把灵棚相见一幕略去全都不提,要不是权仲白坦荡荡对她提起来,蕙娘估摸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焦勋还会为了她跑去和权仲白说话,让他多注意自己的情绪……

一如既往,在焦勋跟前,她总是有点不自在的。权仲白又不肯陪她进来,她就更拿不准节奏,蕙娘此时反不欲提起权仲白送她过来的事,只微笑道,“不要紧,我还有些办法,就不只是什么事,一定要见面说。”

焦勋一边让她坐下,一边搬了两本花名册出来,递给蕙娘道,“这一阵子,鲁王手底下的那些兵将,我已初步梳理、收拢完毕。他们这些暗线,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要维持局面,也需要银钱。我略使了些手段,又借用了达家的声势,倒是把他们唬住了,只要这两年内,鲁王那处没甚动静,就算日后他们来了,这批人怕也不会再倒向那边。”

蕙娘略略抬了抬眉毛,焦勋便解释给她听,“他们跟随鲁王,为的无非是权势和钱财,只有少数暗线,对鲁王才算是真正忠心耿耿。不过现在有达家背书,他们对我也是放下了疑虑,几年间或是收买,或是安排几出意外,把刺头拔除,再领着他们做几单买卖,这批人也就能乖乖听话了。只要有利可图,将来要把他们带去新大陆,只怕他们还不愿呢。”

又详细将鲁王安置在山东、江苏一带的暗线所处境地,和蕙娘解说了一番。这群人有的在做海盗,有的在陆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有的也有些门面生意,只是少了靠山,赚钱的生意多的是人来拼抢,这几年来境况都不甚如意。现在有焦勋出面,或是运用宜春票号的影响力,或是运用蕙娘慷慨的财力支持,求势的得势,求钱的得钱,求人的也有达家人补充,还有桂家私兵里值得接触的人选慢慢补充进来,因此不到一年时间,这支队伍中,便渐渐有人更加心向焦勋,把自己视作了焦勋系人马。也有些人已开始为将来焦勋在鲁王跟前的前程着想,给他出谋划策了。

蕙娘在权贵圈子里打转,虽说勾心斗角一样不少,但具体事务,现在已经很少涉足。和这些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从前是她课程中的重要内容,听焦勋说了几件趣事,也是听得津津有味。焦勋又请她翻开花名册,将其中几个人重点说给她听,道,“这都是我素日里看着不错的,想要扶植起来做个头目。还得请您借势摸摸他们的底。”

蕙娘不禁笑道,“你是说崔子秀?他哪有这个权去碰山东、安徽境内的人。”

焦勋道,“啊,看来您对崔子秀的劝降,也是出师得利了么。”

听他语气,蕙娘便知道他没打算请她动用崔子秀,只是骗她一句而已,从前焦勋偶然也玩弄这样的狡狯,只是并不对着她,往往是对那些看不起他的富家子弟,或是豪门骄仆。最难得他并不咄咄逼人,偶然使诈,也是伴着温和微笑,令人生不出怒气。此时蕙娘也不觉生气,反而被他逗笑了,道。“勋哥,你想知道就直接问,还这么逗我­干­嘛。”

焦勋微笑道,“是你自己会错意了,我是想说,让宜春号掌柜盘盘他们的底……”

他随意解释了一句,又说,“不过,你要觉得不保险,那就算了。”

能从她的反应里推出这一层,可见焦勋出去历练了一番,倒是更老练了。蕙娘暗自点头,道,“宜春号毕竟是乔家人在做,和我们暗线有关的事,我不想太依靠票号。乔家三兄弟,老大、老二都还好,唯独老三我是有点放心不下的。鸾台会觊觎宜春号很久了,谁知道他们和乔家人有没有联系,是否重金收买了几个分号掌柜。”

“我也有这个顾虑,”焦勋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几个人年纪都轻,也是有名有姓,在当地传承了几代的人家。和鸾台会应该没什么关系,至于别的担忧,这点风险,也是值得冒的。”

和蕙娘商量过了这事,焦勋又把达家那边的进展给她汇报了一番,道,“我上个月去了他们老家一趟,到底是把底给摸了一遍,现在达家在那边情况的确不大好,最主要就是缺钱。以前他们支持大皇子,把家底给掏空了,鲁王走的时候又带走了不少金珠。这回我带了三万两银子过去,达家人很满意……”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今日你怎么没把权神医带过来,我本想说,若他能和我一道去东北一趟,效果还会更好。”

达家既然深知鸾台会内情,那么焦勋的出现,便很顺理成章了。作为日后鸾台会之主,权仲白和蕙娘想要培植一支私人力量,简直再正常不过。要接管达家,倒是比收拢鲁王暗线要简单一些,蕙娘­唇­边不免现出笑意,她回避了焦勋的问题,只道,“看来,达家现在报效的心思颇为热切么,到鲁王残部跟前招摇撞骗的事,他们配合得很主动吧?”

“刚依靠过来,总是要立功的。”焦勋轻描淡写地道,“从如今情势来看,两年后,我能给姑娘一支令行禁止的队伍,人数当在千五左右,其余附庸的海盗势力,总数也能有近千人,五年后,第一批绝对忠于我等的孤儿也能长成了。有些台面下的事,姑娘也可不再乏人去使唤。”

焦勋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信任的,但也没想到他竟能耐到了这个程度,如今看来,这条暗线的经营,他竟然完全得心应手。蕙娘欣喜之余,不免也有几分愧疚:这几条线能完全驾驭,要付出的心力,她不可能不清楚,焦勋待她越好,她越不知如何去回报。她要从鸾台会的泥沼中脱身出来,怎么都要十年时间,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再说,若只是十年,也罢了,也许焦勋还是愿等的,但她能承诺十年以后的事么?她能肯定,十年后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焦勋吗?

蕙娘垂下眼,不免轻轻叹了口气,才鼓起欢容,笑道,“辛苦你了!”

焦勋反而略略皱眉,轻责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言语?”

他细细地看了蕙娘一会,又叹了口气,低声说,“太太去世时,我没能赶得回来。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我晓得你难处多,我可为你分担的却不太多,但你也要学着把能分担出去的,多分担出去一些,别想着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了。你的脊椎骨就是铁做的,也有脆了、弯了的一天么……”

蕙娘眼眶一热,一时几乎下泪,她勉力克制着这股冲动,只摇头道,“这都是命数,我……我现在不愿说这些。”

夫妻两人感情和谐不和谐,其实是很容易瞧出来的,文娘虽然口中一句不说,但她婚姻生活的不快乐,蕙娘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焦勋神­色­动了几动,欲要说话,却又咽下了话头,只是冲她微微摇头,神­色­也有几许惘然,蕙娘见了,心底益发酸楚,有许多委屈想要诉说,可又自知不妥,也是几次张口无言,两人相对良久,俱都无人说话,气氛,渐渐地也有了几分微妙。

正当其时,外头窗户,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这间屋子,也被特别修缮过了,里头说话,外头是听不见的,当然反之外头的动静,里头也听不清楚了。

焦勋推开窗户,问道,“什么事?”

那小丫鬟便回道,“公子,神医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这章写得特困难,因为阿勋和蕙娘之间的关系和感情太微妙了……

说要早更新结果又严重迟到了,不好意思啊55555

258戏耍

权仲白早不来迟不来,在这当口跑来,两人都是齐齐一怔,焦勋道,“哦,还不快请进来?”

一边说,一边对蕙娘做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又指了指桌上的花名册,蕙娘呆了一下,才道,“噢,他什么都知道,这你倒不用担心。”

焦勋点了点头,过去把门给开了,蕙娘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多说——也确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就这么一小会功夫,权仲白已经被人领进了屋内,他还很懂得规矩,见屋内一副正在密谈的样子,便回过身将门给关上了。

这两个人站在一处,一个是文质彬彬温润清俊,一个是风度翩翩写意潇洒。焦勋打扮得朴素些,不比权仲白,身上随便一件深青鹤氅都带了隐隐的富贵,说真的,毕竟出身也要低了一点,平时单看着不觉得,在权仲白跟前,就显得少了一点清贵。但他却并未自惭形秽,­唇­边笑意,还是隐隐约约,丝毫都不曾收敛,见了权仲白,态度也颇为客气友善,拉了拉他的手,笑道,“本该在焦家见面的,但这一阵子,焦家也是闭门守孝,我带着大堆东西上门拜访,有点太惹眼了……”

权仲白对他也很客气,他摆了摆手,­唇­角微微上勾,“焦贤弟何须解释,焦氏信得过你,难道我心里对你会有什么疑虑吗?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分就如兄妹一样,现在咱们两家又是这么样的关系,就和乔家几位爷们一样,在哪里见面都不是什么问题。从前到了宜春号结算的时候,乔家几位爷天天和焦氏关着门开会开到晚上呢——”

这番话,先声夺人,倒是把双方的基调都给定了下来,焦勋微微一怔,看了蕙娘一眼,也道,“嗯,权兄弟说得是,我同你们两夫妻都有交情,和佩兰……那不多说了,就同权兄,我也没正儿八经地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

说着,便要给权仲白作揖,权仲白忙闪开了,脸冲蕙娘道,“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阿蕙,你也不说几句?”

蕙娘心里,哪里不明白权仲白的策略?他要是多方回避、发怒,场面可要比现在难看得多了,这么几句话,轻轻巧巧就把焦勋的定位给落到了实处:情同兄妹,焦勋姓焦,焦清蕙也姓焦么……要不然,从前都喊焦勋化名的,怎么到了今儿,就喊上焦贤弟了?

到底是神医,平时不屑于人情世故,到了场面上是再不含糊。焦勋虽然不肯认下这情同兄妹,但在权仲白跟前,也是显得有点弱势了。蕙娘心里很不忿气,有点和权仲白赌气的意思,却也知道这不是正理,再说,很多事,想是不犯王法的,尽可以随便地去意­淫­,但做出来,却不能落了话柄。现在权仲白肯配合,她没有理由不把这出戏给唱下去。

“就是,你­干­嘛这么客气。害你的难道就不是他家的人了?”蕙娘道,“就是救你,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事,你这样说就是真的见外了。”

这话,蕙娘得说,焦勋却不能认,他忙道,“这是说岔了,不知者不罪,权兄当时连我身份都不知道,还能这样用心施救,这份恩情,如我李韧秋就这样轻轻放过了,可还算是人?”

到底还是给权仲白长揖到地,正经道,“非但施救有恩,还多承权兄为我打点了一处养病的住所,使我得了许将军的照拂。没有他的恩惠,我也很难顺利登船往南洋去。眼□份,不便出面和他们相见,但这份情,我从未有片刻忘记。”

权仲白微笑道,“唉,你实在是太客气啦。”

借着焦勋下拜的当口,他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蕙娘是清楚地看出了他态度中的一丝保留,她也是心知肚明:焦勋看似做得处处到位,其实……

叙过了这两份恩情,三人便又坐下说话,权仲白先道,“本来今天,我是该跟着焦氏一道进来的,只是杨家有人约我过去看诊。七八天前就来打招呼了,这病也是拖不得的,昨儿回来晚了,今天我得先跑一趟。你们说到哪一步了?”

蕙娘道,“刚把达家和鲁王的情况说了一下,还说到你呢——让焦勋自己和你说吧。”

她冲权仲白亲昵地一笑,又略带埋怨地道,“唉,赶得这么着急,午饭吃了没有?这里有茶水,就着用些点心?”

权仲白摆了摆手,“一会回去再说吧……”

他面带微笑,期待地望着焦勋,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焦勋便又原原本本地,将他对蕙娘说的那些话给交代了一遍,权仲白翻起这花名册,又要比蕙娘熟悉一些了,一边看,一边随口就道,“哦,原来陈家礁的海盗,也是鲁王的人。嗯,他们地处险要、兵强马壮,前些年颇有一番声势。这几年海军强势,他们渐渐没了声音,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番故事。”

既然了解,在这种事上,焦勋和他话是要多些的,两人谈得颇为入港,焦勋还给权仲白说了些海盗中的人事,“自从日本那边闭关锁国以来,倭寇少了几成不说,现在海盗的大本营也不在日本,再没有从前老船主那样的人物了。几个大匪从前还打得厉害,现在也被官军给压制得结成一团。陈家世代都是水匪,­精­通海战。这一代当家本是有一番雄心,想在鲁王手里归顺朝廷,也做个将军的。反正他劫的一般也都是外国商船,对内并无劣迹。在鲁王留下的这许多暗线中,这一位在海上能为最大,但心思却最不牢靠。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这几年来,也是屡次有意被招安,只可惜无人牵线罢了。如今知道新大陆一带商机无限,对鲁王便又重热心了起来……”

“你是说陈猛吧。”权仲白笑了,“我此番南下,和他也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是有点意思!要不是我还有点拳脚功夫,又能沉得住气,几乎要被他软禁起来。”

焦勋还没怎么说,蕙娘先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是做作、半是真心地道,“这么大的事,你回来了怎么连一句话都不提?”

权仲白看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和焦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约是在感慨‘女人!’,口中笑道,“出门在外,生死一线也视如寻常了,反正我还是活下来了,和你多说有什么意思,惹你难受么?”

蕙娘气得在桌面下狠踩了权仲白一脚,权仲白轻呼一声,焦勋倒笑得弯了眼睛,却没多说什么,而是把话题给拉开了。“有陈猛穿针引线,还有达家人的配合,现在这张网算是织起来了。就是达家那里,我还有点放心不下……”

便又重提了让权仲白去东北,打着鸾台会少主的名号,和达家人委曲勾连,令他们更加服从的方案。权仲白沉吟了片刻,也答应得很爽快,“成,等我找到空当能够出京了,一定联系你,咱们便跑上这么一遭儿也好!”

焦勋呵呵地笑,“那我就静候权兄消息了。”

权仲白道,“正是,只是你在我们府内那条线,终究受到规矩束缚,无事不能时常出门,太不机动了,只好做两条线之一。”

说着,便蹙眉不语,蕙娘道,“你的意思,是让桂皮来联系焦勋?可他毕竟是你贴身小厮,目标有点太大了吧?”

权仲白道,“桂皮忠心耿耿,能力又强,倒的确是不错的人选,但他现在管着的事有点太多了。我看,不如由焦梅设法寻个人,跟在我身边也算个小厮,这样他出门也方便,彼此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们家的人,嘴巴都严,也比较妥当。”

蕙娘点头不语,焦勋也道,“这么说倒是,那以后这两条线可交替使用,要更为隐蔽得多了。”

三人遂又把一些暗语给梳理了一遍,此时天­色­已经过午,话已说完,权仲白、蕙娘遂起身告辞,一样也是从门洞里直接上车,外头压根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乘普通的清油车,当然不能直接从焦勋住处回国公府去,怎么也得在城里绕上几圈,才少些嫌疑。两人坐在车里,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蕙娘才轻声问,“杨善榆又怎么啦?”

“他本来就有病根子,头里有淤血。这几年太累,又开始发作头疼。”权仲白神­色­也有几分凝重,“这病除非开颅,不然我看是治不好,能撑多久,只看命了。但这么劳累下去无论如何是不行的,这一次发作,我给他行针,看效果,没有从前好了……”

杨善榆年纪不大,竟有这么个顽疾傍身。蕙娘听了也有几分感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唇­边忽而现出一点笑意,他问,“开心么?”

蕙娘道,“我开心什么?”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权仲白说,“让我陪你过来见焦勋,也好令他知难而退。”

他一句话,正切中蕙娘根本意图,犀利程度,令她几有否认冲动,只是几经挣扎,到底还是没把话给说死,不过还带了几分嘴硬,“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权仲白微微一笑,低声道,“其实,他是挺喜欢你的。对你的策略,怕也是心知肚明。”

蕙娘哪里不明白焦勋的意思?权仲白喊他焦勋,他一直自称李韧秋,多少也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虽说权仲白这一来,立刻就切断了他和蕙娘直接联系的管道,又把和焦勋打交道的活给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她毕竟也是了解焦勋的,焦勋的态度,未必会因为她的态度改变。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看到权仲白,气又不打一处来,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是稳坐钓鱼台,任凭风吹雨打……再这样下去,也许我真就和他一道走了呢?”

权仲白摇了摇头,眉头反皱起来,他道,“你这样说,把焦勋置于何地?他待你一腔真情,你待他,也该尊重诚恳。一而再再而三拿他来说事,有点过了。”

说实话,蕙娘亦不是什么一心争雄好胜的人,在政治场合、生意场合里,意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也没想过要把谁给压服了、踩实了……也唯有在权仲白跟前,这种恨得牙痒痒的情绪才能一再出现,权仲白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她听着就气得半死,一时热血上涌,真恨不能把他一刀捅死,还落得个­干­净。什么话冲口而出,事先根本连脑子都不过了,“权仲白,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了?人家对你心里有怨恨呢!孙国公什么身份的人,带了妻子给你磕头,救命大恩哪有一个作揖就了事的?他心里恨着鸾台会,对你是什么想法可难说了。就不说这个,他还惦记着撬你的墙角……你倒好,假惺惺的还关心起他来了,好,你高洁,你有志气,你看不起我……”

说到这里,蕙娘的情绪也有点平复了,她亦自觉有些幼稚,便住了口,只是见权仲白­唇­边若隐若现,又有了一点笑意,禁不住又道,“我恨你!”

权仲白倒被她逗笑了,他往后一靠,眼睛半眯起来,长吟道,“哦——你恨我,不是挺好的么,我也有点恨你嘛,我们正好扯平了。”

蕙娘手里要有刀,现在权仲白身上肯定已多了几个明晃晃的窟窿。她恨不能掐住权仲白的脖子大吼几声——这股劲,把这个平时轻言浅笑气度雍容的二少夫人,气得银牙紧咬双眉紧蹙,要不是实在不愿示弱,恐怕眼泪都要被权仲白给气出来了。

她虽一句话没说,可种种情态,自然让权仲白看得直乐,他鉴赏了一会蕙娘的表现,又闭上眼轻轻失笑,摇着头道,“咦,难怪你这么喜欢摆布别人,原来拿捏、­操­纵一个人,感觉竟这样好。”

蕙娘越发气苦,她亦明知自己这次输给权仲白,让他看清了自己心意,摸准了自己的脉门,现在是处处都落在下风,多说只能多错。可这股情绪发酵起来,就是她涵养功夫再好也难若无其事,偏偏,现在两人又在一辆车里,她的种种恼­色­全都落在权仲白眼中,倒是锦上添花,势必让他更为得意了。

这多种复杂的挫败混在一起,让她也有点进退失据了,蕙娘握着他的肩膀,怒道,“出去,去坐车沿子,不许和我坐在一块!我看了你就讨厌!”

四轮马车,在城里行驶,平时勉强还能算是四平八稳,可一旦路况不好,颠簸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人坐车里要过分活跃,很容易一起摔跌出去。蕙娘才一发力,车轮恐怕刚好别了一块石子,权仲白的笑声还在半空中呢,两人轻呼声起,已经是跌作了一堆,如非权仲白见机得快,拿手一挡,只怕清蕙的头就要撞上车门了。她也是受了一惊,本能地就拿手环住了权仲白的肩膀。

这辆车用料不错,车里的声音不大传得出去,这么个小Сhā曲,外头人是一无所觉——或者说,装作一无所觉——桂皮继续熟练地赶车前行,很快就把车赶上了青石路。可蕙娘的手,却久久都没有松开,权仲白也没挣,只是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快要到家了!”

蕙娘含怒带怨地又白了他一眼,也许是此刻情绪正在激动之中,也许是……她早已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女儿家的心思,也许就是她自己都猜不明白?她还是埋怨的口吻,“难道,只有我娘家死了人,你才肯抱我一下么?”

这埋怨,和头前的埋怨,措辞几乎一样尖锐,可语气却又截然不同了。怒怨与幽怨之间,差的也就是一个字,可听者的受用程度,却是截然不同。

权仲白眼底,又闪过了一丝笑意,他又垂下头来,轻声说。“你还在孝里。”

这是解释、还是提醒、还是托词,又或者是承诺?蕙娘瞪大眼,盯着权仲白的脸,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自己的心意也还没定呢。外头马蹄声便渐渐地慢了下来,车身一震,便停了。桂皮咳嗽了一声,在车门外大声道,“少爷,到啦。”

蕙娘进门时,脸­色­特别地不好看,别说丫头们了,就连歪哥看了,脖子都要缩一缩,倒是乖哥,因母亲一向疼他,他又乖巧不闯祸,也没受过什么责罚,还不知道畏惧,见了母亲回来,便快乐地跑到她身前,充当信差,道,“今日舅舅差人来找您呢。”

蕙娘弯腰把儿子抱了起来,不免微微动容,“哦?”

乔哥现在闭门守孝,他身上带了两重重孝,在民俗中是现在也算是不祥之人。没事肯定不会打发人到权家来的——不大吉利。

蕙娘便玩笑一样地问儿子,“舅舅打发人来,什么事呢?”

乖哥说不大清,只知道是挺着急的,他嘟嘟噜噜,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歪哥听着急了。本来装模作样在练字的,现在字也不练了,丢下笔叫道,“我知道——子乔舅舅打发管家来说,说是有兄弟从外地来投亲了!”

兄弟?焦家人什么都不缺,还真就缺兄弟姐妹,三亲六戚。蕙娘的笑容淡了下去,见绿松进屋,便看了她一眼,绿松轻轻点头,叹息道,“是有这么一回事,说是从老家寻来的老亲戚。”

蕙娘不由冷笑了两声,才道,“好么,尸骨未寒,这就有人忍不住,要出招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我真想提醒焦妹子,就是你娘家死一个人抱一下,那也还有一下欠着呢……

开玩笑开玩笑XD

这一次是小权的优势回合,妹子难得输得毫无悬念!

259不轨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焦家本来势力也足可以解决了,只是现在老爷子毕竟去了,还在孝里就闹腾出动静来,外人看了难免觉得有点不像。蕙娘晚上就和权仲白提起来,“如今的顺天府知府,我记得和我们家也是沾亲带故的?”

权仲白道,“好像是吧,说来和四婶也是亲戚,逢年过节偶然也来府上走动走动的。怎么,你倒有事求到他头上了?他是谁的门生,若是你们焦党门人,随口打个招呼也就是了,若是杨党的人,四婶的那点关系也不顶用。”

“谁的门生都不是,那年主考是王阁老。”蕙娘也笑了,“什么好像是,你自己心里门清,我说一句话,招了你十句话,你就在这装吧。”

因歪哥实在难带,只是上下学的一路都能闹腾出多少事来,蕙娘索­性­就给乖哥也开了蒙,让他带着弟弟每天上学放学,有乖哥这么个小耳报神、小跟屁虫在,歪哥也老实了不少,这几天下了学都回来功课玩耍,到了晚上,便赖在父母身边。对父母之间的对话,也不像弟弟那样,因为完全听不懂,索­性­就当作耳旁风。听了权仲白这一说,他便露出思索神­色­,蕙娘看见了,便不令权仲白再说话,而是问歪哥,“想什么呢?”

说起来,权仲白和蕙娘这对父母,也算是颇为开明,蕙娘对儿子,素来是赏罚分明,而大胆言语,素来是不算错处的。权仲白更不要说了,对歪哥简直就是二十四孝父母,平时无事再不搓摩。所以歪哥说话办事从不畏首畏尾,听母亲这一问,便道,“我想,这个老亲戚,是来寻麻烦的吗?”

蕙娘和权仲白对视了一眼,权仲白道,“哦,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歪哥道,“这倒简单,娘一听这事脸就沉下来了,几个姐姐听了,脸­色­也不好看。”

他说的几个姐姐,就是蕙娘的使唤丫头们。蕙娘道,“是有些麻烦,你说,他是来寻什么麻烦的?”

歪哥皱起眉头,又想了想,就把事情给梳理顺畅了,“外祖父家亲戚少,名气又大。要认亲,什么时候不能来呢,外祖父家在京城都那么些年了……老大的牌匾在门口竖着呢,难道还找不到地方?也许就是看外祖父家现在长辈都没了,上门来闹事的吧。”

这么简单的道理,经过些事情的人都想得出来,只是难得歪哥小小年纪,也看得分明,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权仲白说,“你倒是挺能的嘛。”

似乎是奚落,但口气里的喜爱,却也错认不得。歪哥摸着脑袋嘻嘻一笑,更大胆了,“我猜,娘是打算把这个人——刺配三千里!所以才去找关系。这……这叫杀­鸡­给猴看——不,是惩一儆百!免得那些无赖,瞧准了子乔舅舅好欺负,就三天两头地上门闹事,惹得三姨姥姥也不能安宁。”

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这么懂事了……权仲白微微有些惊异,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道,“刺配三千里有什么用,这个人去了,还有那个人来。找知府,是给他打个招呼,让他别被蒙在鼓里。你说的杀­鸡­给猴看,道理是对的,可那个人,还远远算不上是­鸡­呢,顶多就是一只小老鼠罢了。”

歪哥不免一惊,他有些兴奋,也有些耸动地问,“呀,难道娘你要——要——要杀了他不成?”

权仲白面­色­微微一变,看了蕙娘一眼,蕙娘本要说什么,见权仲白脸­色­,便道,“你问你爹吧,看他觉得怎么做好。”

歪哥现在很懂看碟下菜,见父亲脸­色­不大好看,便摇头道,“我……我不问了,这事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权仲白说,“好啦,到点了,你们该去睡啦。”

这子女教育问题,两夫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更足以杀死一切风花雪月的气氛,尤其权仲白那个­性­子,肯定无法接受歪哥这么小就涉足成|人世界的­阴­暗面,蕙娘本做好准备,和权仲白争论一番。没想到权仲白却并没说什么,反而把此话搁下不提,她倒有点吃惊,便撩他说。“明天我预备把歪哥带回娘家去,也让他见见世面。”

权仲白眉眼有些­阴­霾,但却还是点头道,“去吧,别把乖哥带去就行了,孩子还太小,不懂得这些事,只能吓怕了他。”

蕙娘越发惊异,禁不住就问,“嗳,你倒不怕我带坏歪哥了?丑话说在前头,我虽没打算要了那人的命,但对他的手段也不会多轻巧。”

“人生路,总是要自己走的!”权仲白说,“我爹安排了我一辈子,我不想安排歪哥一辈子。将来他要做什么样的人,都由他自己选。要想在权力圈里钻营,保住自己的身家,那么成熟得早一点,懂得多一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真要和那一等纨绔子弟一样,只晓得家里有权有钱,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故事文章,对他的将来,倒是没什么益处。”

他难得说一句顺耳话,蕙娘禁不住嫣然一笑,也放软了声调。“你会这样想就好了,最怕你觉得我要害他。”

权仲白便望着她道,“你倒不会害他,但将来他要做什么样的人,你能由着他?万一歪哥对这样勾心斗角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只想着同我一样浪荡江湖,甚至和杨善榆一样倒腾那些杂学,你能容下他的志向吗?”

蕙娘呆了一呆,她本能地道,“我儿子,哪会这么那么没出息——”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这才脸上一红,把口径给改了,“那我也由着他,会里的事,在我们手上,不论是什么结果,总是会有一个了结了。以后他爱­干­嘛我都不管,海阔天空,让他们两个小子去闯吧。”

“那就好。”权仲白说,“人分两种,有一种,自己在长辈那里受的苦,便不要下一代去承受,有时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过犹不及,还有一种,自己受了压迫,心里虽有恨意,但还是跳不出这个框框,总是要不自觉把上一代那一套,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算是第一种,你若也是第一种,在孩子的教育上,我们也不会有太多分歧。”

蕙娘回想起老太爷待她种种,一时也真有几分感慨。片刻后,才重拾自己的强悍,白了权仲白一眼,道,“你用不着含沙­射­影,我知道你是在说我,你怕我像祖父摆布我那样去摆布歪哥……”

想到自己为良国公提议动心一事,到底是没瞒过权仲白,她面上一红,也没再强撑着不肯服软,“我知道,有时候我难免也为权势心动,也有把不住的时候,可这不是还有你吗?你能时时刻刻提点着我,不就成了吗?”

“提点你,也要你肯听啊。”权仲白淡淡地道,“话都快说烂了,说到你心里去了吗?”

蕙娘想说,‘你是要和我翻旧帐?’,可想到权仲白对她的那些告诫,这话又说不出口,过了许久,才废然道,“知易行难,想改,不是那样容易的。”

自从两人闹翻,迄今交流不少,但再无交心,这番话,以蕙娘­性­子来说,算是说得极为柔软了。权仲白神­色­亦是一动,多少时日以来,他望着蕙娘的眼神,头回有了一些不同,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想改,你有这份要改的心吗?”

不认真还好,一认真起来,问得就这么尖锐,蕙娘想了想,道,“就有心,我有这环境吗?”

权仲白耸了耸肩,又瘫了回去,随口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能为这样大,有心,还怕没环境?”

蕙娘斜着眼看了他半晌,看得权仲白有点不自在了,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明儿,你别跟着一起去吧。”

权仲白本也没说要去——这种事,也不需要他出面,蕙娘自己就能办妥了,除非他是不放心蕙娘教子。只是蕙娘这一说,他不免要扬扬眉毛,蕙娘也不解释,只是瞅着他看,权仲白道,“不去就不去——你看我­干­嘛?”

蕙娘笑了笑,摇头道,“没怎么,晚啦,睡吧。”

语气倒居然十分柔软温存,就是从前两情相悦时,都难见她这般柔和。权仲白把她看了几眼,也是云里雾里的,蕙娘也不和他多说,自己轻轻地哼着小曲儿,便进净房去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她还真和塾师打过招呼,把歪哥带到焦家去了——乖哥因不能跟去,妒忌得眼泪汪汪的,歪哥倒是得意起来,搂着蕙娘的脖子,罕见地撒娇献媚,逗得蕙娘眉眼间笑意盈盈,一路未收。

不过,进了焦家,脸上的欢容就要收敛收敛了,不管四太太的去世,焦家人是否早已有了准备,但她作为焦子乔的嫡母,起码在热孝里,甚至是一年半载之中,焦家基本上是别想听到笑声了。焦子乔也是,渐冷的天气,还穿着白孝布做的夹袄,连一点皮毛都没絮,给蕙娘行礼时,脸也绷得紧紧的,就连歪哥都没能换回他的笑容:因年纪相近,这对甥舅一直都是很不错的朋友。前阵子老爷子丧事,歪哥在焦家住了很久,对乔哥的心情,也是颇大的安慰。

若非老太爷去世不久,焦家在钱财上也还算得上蒸蒸日上,架子并没有倒,其实整个后花园都可以处理掉——现在焦家说得上是主子的,也就三个人了,连前院都有大半空置,后花园更别说了,乔哥现在功课又紧,十天半个月才进去坐坐,里头虽然维护得还不错,但少了人气,渐渐地终于还是衰败冷落下来。一行人走在抄手游廊内,只觉屋舍­阴­沉沉地压过来,像是要把人都压得小了。不论是三姨娘、四姨娘还是乔哥,似乎都被屋宇气势压住,有几分没­精­打采。

三姨娘向蕙娘交代来龙去脉。“前些天上门的,穿得挺寒酸,一口的山东腔。说是自小在沿海农村长大,只知道自己是孤儿身份,并不晓得身世来历,随了养父母的姓,人都叫董大郎。这几年活不下去,出去做船工时,才听人说起焦家的事。他被冲过去的时候,大约只有一两岁,身上穿了个肚兜,是名贵用料。养父母给留着做了个念想,我们请人辨认过了,是当年河南名绣房的手艺,看着,也的确是有年头了。”

这故事听起来还是挺可信的,毕竟焦阁老、杨阁老之流,对于一般的乡下人来说就是戏文里的人物,很多人一辈子就在几十里地中大专,甚至连自己居住的村子都没出过一步,亦是常事。刚出事的时候,焦家年中能接待一百多名认亲的孤儿,有的压根连年纪都对不上,还有的更离奇,一口苏浙音,还要抱着焦阁老的大腿叫爷爷。在这些认亲者中,这一位的故事还算是比较靠谱的,起码是下过功夫,知道那一次黄河泛滥,是一直冲到了渤海里,一路泛滥汪洋,在河南境内所过处都没留下多少活口,他的山东腔还是比河南腔要可信一些的。

蕙娘静静听着,并不发话,乔哥在一边几次欲言又止,见姐姐望着自己,才道,“姐,长得挺像祖父呢……”

这孩子眼神闪烁,态度也有点游移,看来,倒是把那人的故事信了十分,很相信他就是过来认亲的焦家人了——他现在年纪小,所有家财几乎都是蕙娘做主,根本连家里的帐现在都是蕙娘那边的人在做,若是认了此人,蕙娘做主把家业分他一半,焦子乔亦没有多少话说。

会懂得为自己的钱担心,蕙娘倒有点欣慰,她道,“依你看,直接赶出去怎么样?”

从前长辈们在的时候还好,现在长辈们去了,乔哥真个事姐如母,在姐姐跟前,比歪哥还放不开,一时唯唯诺诺不敢回答,倒是歪哥冲他挤了挤眼睛,给了他一些勇气,他便嗫嚅道,“这,像是狠了点吧。要不然,给他几个钱,打发出去算了。”

蕙娘还没说话,歪哥便叫道,“小舅,你傻呀!给钱做什么,我看就该打出去!打痛了他,以后就不来捣乱了。”

三姨娘失笑道,“这是哪里话。打出去也不必,佩兰你做个场面功夫,把他撵出去便是了。”

三个人三种意见,都未使蕙娘满意,她不置可否,迈入后堂望了那人一眼,心底也叹了口气:这个人,和老太爷生得是挺像的。

“是谁让你来的?”她在主位坐了,“——看茶。”

要见蕙娘的面,起码装束要得体,只是这董大郎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焦家的富贵环境,对他压力的确有点大,他在不断地左顾右盼,见了蕙娘,更是惊艳非凡,连手都没地儿放了。听了蕙娘问话,反应了许久,才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道,“俺没钱,活不下去。掌柜先生说,俺年纪对得上,也许是你们家的人,俺就来了。”

老太爷仙风道骨,生得着实是不错的,不然,蕙娘也没这么好看。这位船工大哥,脸也生得秀气,但一开口一股蒜味直冲云霄,令人顿生捂鼻的冲动,歪哥和乔哥都拧巴了小脸,连三姨娘都偏过头去,倒是蕙娘若无其事,又道,“你都活不下去了,还有钱过京城来?”

“俺坐船不使钱。”董大郎高高兴兴地说,“俺做工,替船钱。”

就这么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好歹是把事情给交代全了,他是以工换饭,到天津下船后乞食步行进京,又一路问到了阁老府的。虽说昨日没主子见他,但因有饱饭吃,有铺盖睡,他便觉得自己已算是个少爷,得到焦家人接纳了。——也亏得他还打听到了清蕙的出身名字,知道她有钱,张口便问她要十五两‘巨资’,“回家里就能买一条船了!”

这样的世面,歪哥和乔哥哪里见过,两个小少爷渐渐也没那么紧张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笑意,乔哥迫不及待,张口便冲蕙娘道,“姐,十五两,赏给他打发他走吧。”

蕙娘扫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冲船工道,“手伸出来。”

那船工颇为疑惑,但到底还是伸出了骨节粗大颜­色­深泽的一双大手,蕙娘道,“乔哥,站到他身边去。”

乔哥又是新鲜又是害怕,不断地回顾此人,慢慢蹭到他身边了,蕙娘说,“你也把手伸出来。”

乔哥便将他那双白­嫩­­嫩­的手,放到了董大郎手边,手掌平摊向上——这两双手,虽然形态迥异,但在右手掌心中都有一颗殷红似血的红痣,略微凸起,两只手放在一起,视觉形成鲜明对比,倒令这枚红痣,更为突出。

蕙娘也伸出手来,缓缓将掌面倾侧——她手心之中,也有这么一枚红痣,这三枚痣,虽然主人不同,但大小形状,竟真个极为相似。

乔哥到底经过事少,城府不深,至此已经脸­色­丕变,望着董大郎说不出话来。倒是董大郎,还是那副痴傻样子,东看看西看看,仿佛还没反映过来……

蕙娘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好,看来,还真是自己人……”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厉喝道,“我焦清蕙还在呢,真把焦家当作绝户了!?左右,还不给我把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自己人心毒成这样!”

随着她一声大喝,屋外顿时涌入许多健仆,不由分说就把董大郎拿下团团锁住,蕙娘亦不容两个小的发话,在主位端坐喝道,“香花来了没有?”

“药水才刚配好。”香花快步走进屋内,恭谨而利索地给蕙娘请了安,又转过身子,从身后仆­妇­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碗清澈透明的药水,使一柄小梳子,慢慢地刷在董大郎手上,董大郎呜呜地叫,似乎甚是痛楚,众人也不去管他。

过了一会,香花拿了一柄小银刀,在那红痣边缘只是一撬,便把这枚至为要紧的证据给轻松撬脱了下来,董大郎手上连一点血都没出,她又拿湿布将手掌擦拭过一遍,擦下来极重的颜­色­,再拿镊子一撕,一层皮就这么被撕了下来——再看董大郎的手时,却是洁白细腻,哪里还有半点劳苦民众的样子?

此事也算是峰回路转,乔哥心情,大起大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倒是歪哥反应快些,大骇道,“哎呀,真是歹毒!若非娘明察秋毫,几乎要为他得逞了!”

“你以为这就是他的计策了?”蕙娘盯着董大郎,冷冷地道,“他费了这半天的功夫,就为了十五两银子?你们两个小的,回去都仔细给我想想,这个人存的是什么心,布的是什么套,想明白了可以免三天的功课——”

见董大郎渐渐平静下来,面上浮现出认命神­色­,蕙娘又不免一笑,她站起身道,“别以为打一顿、损伤一点手指头、脚指头就算是完事了。你背后那位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明白得很,你以为你见过世面,是个老江湖了?等审你的人到了,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江湖!——把他给我带下去!”

虽说人人都道她厉害,但说实在话,蕙娘平时从来都是安闲和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处置家事,几句话就完事了,哪看得出什么厉害?不论是乔哥还是歪哥,都很少看到她发威动怒。今日这一番发作,把两个孩子都给吓着了。乔哥看看董大郎,又看看蕙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倒是歪哥,最初的震惊褪去以后,眼底便渐渐地浮上了一层浓浓的崇敬和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蕙娘和老公之间的问题,比较复杂,比较复杂,不是说有激|情就能解决的,还是得慢慢地解决和磨合,不过也得看蕙娘有没有这个心思了,的确对她来说,感情不是第一选择。

260再会

虽说把孩子带来,也不无言传身教的意思,给他们成长的机会,但董大郎被拖下去以后,蕙娘见乔哥还是那样惊魂未定的,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同他道,“等过了小祥,你身上换了衣服。姐姐在冲粹园给你布置一个院子,以后一年内,冲粹园也住个半年吧。”

乔哥亦自知自己今日表现,恐怕连歪哥都有所不如,不禁面有惭­色­,低头不语。蕙娘看在眼中,并未多说什么,倒是歪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大人一样地把乔哥牵到一边去,同他轻声细语,也不知说了什么,终于把乔哥给说得笑开了。过来给蕙娘表忠心道,“我一定好好和姐姐学着为人处事的道理。”

蕙娘方才换出柔­色­来,摸了摸乔哥的脑袋,和颜悦­色­地道,“按理,你还小呢,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都有什么事不懂的。可你却和别人不同些,就是揠苗助长,也只能把你给快速催熟了,不然,根本就禁受不住外头的腥风血雨。从今儿开始,得带眼做人了,今儿姐姐为什么这么做事,你回头多琢磨琢磨,实在不懂,就问三姨娘……”

把乔哥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握着小拳头,恶狠狠地答应了下来,她方道,“好啦,我去书房瞧瞧你的功课……”

这几个月,每两三天,她也时常打发人过来,问三姨娘、四姨娘的好,也要查问乔哥的功课,尤其是算学,看得特别着紧,有时还要把乔哥的功课拿回去自己翻看。是以乔哥也习惯了姐姐的控制,听到蕙娘这样说,忙站起身来,拉着歪哥把蕙娘带到书房,又拿了些功课上的疑难来请教蕙娘——他在算学上天分不大好,学了这些年,进度也就比歪哥前一点儿。两人你教我、我教你的,倒是很有话说,蕙娘又慰问三姨娘一番,三姨娘道,“我和你四姨娘一切都好的。”

她看了两个小的一眼,把蕙娘拉到一边,低声道,“按理,这话不该我说,不过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了……我看四姨娘的意思,是嫌家里住着寂寞,想要走道了。”

一般来说,姨娘是没有守节一说的,就是守到天荒地老,也守不出什么结果。很多富贵人家,男主人一去,便把姨娘、通房都打发出去配人,免得日后寂寞了勾三搭四,反而败坏门风。四姨娘想要出门嫁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她这些年在焦家所得的财物,倒也是够她花销的了。

三姨娘见蕙娘沉吟不语,便道,“她和我又不同,一则,文娘毕竟不是亲生,二则,她自己是有父母兄弟的,并没遭灾,现在还在四太太娘家当差呢……她出去了,也不至于没人依靠。”

蕙娘忙道,“我也不是就不许,牛不喝水强按头做什么?她想要嫁人,我肯定做主给她封个大红包。能照拂的,也不会不照拂,怎么说,这也是个本分人,没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时太太在的时候,她也忍住了,没提这个出去的事。”

她瞥了三姨娘一眼,小心地道,“我是想,孤枕难眠呢,姨娘你今年也就是三十多岁,人生路还有老长一段——”

三姨娘面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她打了蕙娘几下,怒道,“你胡说什么!姨娘这辈子有你就够了,再说,老爷太太待我不薄,我还想着出门再嫁的事,将来到了地下,如何见他们?”

她瞟了蕙娘一眼,又垂下头低声道,“再说,你因为这个庶出身份,在人后被人议论成什么样子了?提起你来,是没一句好话,左一个庶出、右一个庶出,我已经够连累你了,这要是再闹这么一出,以后,你还能抬头做人?”

看来,最后这一句,才是三姨娘的真心话……

若要蕙娘自评她的婚姻,她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但即使这样,她也享受过其中的乐趣。结成夫妻以后,虽说两人还不能贴心,但一些日常琐事,能够有商有量,一道养儿育女,也能互相分担。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一起分担,就是死,他们都只能死在一块。而三姨娘呢?就不说床笫之乐,四老爷身体一直都不好,又要在父亲身边参赞,有一点空闲,都和四太太在一处了。蕙娘记事以来,三姨娘也就是逢年过节,能和四老爷说几句话,其余的漫漫长日中,也不过是偶然在四太太身边,见一见四老爷罢了。

可现在自己已经出了门子,一年能回来几次?生母就是一门心思扑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又能有多少交叉?三姨娘这一辈子,虽然是衣食无忧,但又得到过多少快乐呢?

蕙娘忽然就想到了权仲白从前不肯纳妾时,所说的那番话。当时她听了,是有一点不以为然的——可现在,到底是做过妻子、做过母亲的人了,再来看三姨娘,便觉得做妾的心酸,的确是不足为外人道……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怕人家议论我么?就是您不走道,他们还少说我几句不成?别人口里说什么,您管他们呢?实惠是自己得的就好。我……我现在有汉子了,晓得有人疼的好处,您要是想,别不好意思,我给您安排。在京郊找一户人家,老实厚道、知书达理、知疼知热,您赶着三十岁的尾巴,也许还能给我添个弟弟、妹妹呢——”

三姨娘嗔道,“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你都说得有眉有眼的。什么弟弟、妹妹,我哪会给你添这个麻烦!”

她握住蕙娘的手,倒有几分欣慰,“虽说年岁差得大了一点,但差得大,也有差得大的好处。神医会疼人、会调.教人呢……从前我老担心你什么,你也明白,蕙儿,姨娘觉得你现在渐渐变了,心里很高兴!”

蕙娘没想到三姨娘反而说出这一番话来,但自己想想,也觉似乎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变了不少,倒有点权仲白那样,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意思了。换做从前没出嫁时候,虽说三姨娘一样可以改嫁,但她可从没动过这个念头:这样的事,成何体统?一旦传出去,自己还用再做人吗?

不过,三姨娘说是这样说,本人却并没有立刻松口,只道,“现在先说四姨娘的事吧。要是你这里没二话,这里就让她慢慢地看起来,等出了太太的孝,再来办这事儿,也算是太太没白待她一场了。”

蕙娘自无二话,还说,“你问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这里也能帮着留意。”

两母女几句话,便把这事定了下来,那边乔哥和歪哥也把功课都做完了,拿来给蕙娘看。蕙娘一一看过,又消磨了一点时间,便带上歪哥回了权家,歪哥自然去找弟弟吹嘘,蕙娘则直接令人请云管事过来说话。

“老爷子、太太这才合眼多久,底下人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惦记上了那点浮财。”她和云管事抱怨,“我要是不显点手段,以后乔哥还有太平日子吗?这回倒是要向小叔借几个人使了。”

云管事平时对内猜忌蕙娘,但在这种事上,却很有同仇敌忾的­精­神,他也有点生气,“这还了得,我们会里的人,不去欺负别人也罢了,还能被别人欺负?这事,侄媳­妇­你就只管交给我,这人如何是不必多说了,就是他们一门师兄弟,也别想讨着好去!”

蕙娘眉头一蹙,“小叔,你却想浅了一层。宜春号做银子生意,自然是黑白通吃,没有特别的原因,骗门中人哪会和我们家做对?”

云管事动容道,“你是说,这事背后有人?”

“一开口只要十五两银子,肯定是为后头事做铺垫。”蕙娘道,“给了钱那就落下话柄了,他生得——或说修缮得很像老爷子,来历处处都对得上,一开口就认亲,还只要十五两银子就肯回乡……这十五两要是给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就不是董大郎了,只怕是连我们焦家人都看出来了,都给了钱的——正儿八经的焦家子孙。到那时候,我和乔哥可就落人话柄啦……”

云管事本也是聪明人,蕙娘这一说他就明白过来了,“也是,若真是你们家子孙,就给十五两银子,传出去你们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这个贪财的名声,怕跑不掉。”

“真是焦家人,老爷子的遗产肯定要分一份的。这不是想讹几两银子,怕是想从焦家身上扯走老大一块­肉­呢。”蕙娘眼神幽深,“要是背后没人,他们也不敢闹这么大的动静吧。钱虽好,也要有命花才是。”

“要不是王家、权家都在朝中,何止是一块­肉­?”云管事笑了,“一步跟着一步,能给子乔公子留几千两银子都算是慈悲的了。还是侄媳­妇­细心,这事背后,肯定有人。”

蕙娘不但肯定有人,而且还肯定这人曾是老太爷的近人,焦家人的胎记,从未刻意宣扬、谈论,一直以来知道的人并不太多,更很少有人知道,老太爷曾用它来鉴别上门来投的依亲者,毕竟焦家族人众多,老太爷多年宦海离家已久不说,就连四老爷四太太都不能保证可以认得族内所有人。倒是这个胎记,外人无由得知,族中人所有者甚多,可以算是鉴别的重要依据了。不过,这话她也未和云管事细说,只道,“骗门规矩,董大郎现在算是认栽了,咱们怎么处置他都不会反抗,可若是一般手段,恐怕就是把他折腾死,他也未必会吐露出幕后的主使者。所以我也是向小叔借几个人使,术业有专攻嘛,有些事,江湖人办得更好。”

云管事笑道,“这也容易,你把人送来——”

见蕙娘神­色­,他有些诧异,“怎么,该不会是已经把人给送牢里了吧?那要捞出来可有点麻烦,最怕是人还没捞出来,就已经被灭口了。”

“这倒不是——”蕙娘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只是,这毕竟是焦家事……”

云管事这才明白过来:自家事,自家做主。蕙娘也是忌讳着鸾台会把手□焦家家事里搅合呢。乔哥年小力薄,守着万贯家财,自然是小心没过逾的。

也许是承德会近在咫尺,也许是蕙娘一直以来都很够义气,也许是鸾台会本来就对这份浮财没什么想法,云管事并未不快,反而笑道,“也好,那我就借你几个人使——­干­脆这样吧,董大郎就是说了实话,你要惩一儆百,给后头那位主使一点颜­色­看,也少不得要动用会里的人行事更方便些。这两件事都算在清辉部里,不如让清辉部京畿这一带的凤主,来助你一臂之力吧。横竖这一阵子,家里生意太平,西北又没事,也没个白养闲人的道理。”

蕙娘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小叔情谊,我牢记在心了。”

“真能记住,小叔就没白给你忙活。”云管事颇富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见蕙娘点头微笑,倒也满意,因又提醒道,“既然是蓄谋对付你们家,自然是文的武的都预备了后招。既然董大郎已经被你捆起来了,顺天府那头也该去打个招呼,免得别人兴风作浪,要往你们头上泼脏水、栽派些虚罪过。这种事最恼人了,一旦起了谣言,遗患无穷,还是小心些为上。”

蕙娘自然做出感激神­色­,谢过云管事的指点,“昨儿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呼了,顺天府倒很好说话,看来,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会趟进这摊浑水里。”

云管事点头一笑,便起身告辞去了,没过多久,便打发了一个外头柜上的管事来见蕙娘,“让他也给您请个安。”

这应该就是清辉部的人物了,只不知道是凤主还是什么身份,蕙娘让他进来,见了人却是一呆——对权世赟的做法,她目瞪口呆之余,也是都有点被他给逗笑了:这位爷,还真是个妙人,一面和她打关系一面毫无顾忌地防范猜忌,脸皮也真不薄。鸾台会这么多人,难得他煞费苦心地找了这个人来帮她——

这位来客,和蕙娘也十分熟悉,正是曾被她和权仲白严刑逼供的乔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哎,赟叔心里太纠结了。

早婚好可怕啊,三姨娘才三十多岁感觉都和七八十岁了一样

261靠拢

虽说蕙娘没有直接刑求过他,但乔十七受的那番折磨,本来就是出于她的授意和指使。虽说没有怎么用过­肉­刑,但长年累月地不让人好好休息,说来也是很可怕的待遇。后来乔十七被她提走去交给良国公,因权季青逃走、良国公和她摊牌等等诸事,蕙娘也顾不上乔十七了。按说,他也不算是没做错事,不过以鸾台会一贯的作风来看,很可能他也没受什么责罚,就又被保下来回会里当差了。只是她再没想到,乔十七怎么又到了清辉部做事——他本是同仁堂的三掌柜,当时都有份一起到冲粹园来接触蕙娘,身份应当不低,可能也是瑞气部的凤主或者中层­干­部了。怎么忽然又从瑞气部转到了清辉部去?

要知道,权世赟虽说是北边鸾台会的大管家,但他主要的权力,也就是集中在瑞气部和香雾部了,祥云部、清辉部,一个是自成体系,一个是因为杀伤力很强大,虽说也不是不服调动,但蕙娘听良国公说过一嘴巴,清辉部更听的,还是权生庵的调派。乔十七能从瑞气部转到清辉部,还担任凤主职位,可见这个人不但有本事,只怕关系也很硬。

乔十七当年曾被蕙娘囚禁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蕙娘更时不时提审他,两人说来其实也有几分熟悉,见到蕙娘,他并未流露出多少怨恨,­唇­边反而含着笑意,还扎扎实实地给她行了礼,蕙娘道。“乔先生——坐吧。”

乔十七便在蕙娘下首寻了个位置坐下了,他笑着说,“少夫人这声先生,我不敢当。”

顿了顿,又主动解释道,“本来是在瑞气部做事,但当时少夫人把我给带走了问话,一去就是几个月,众人都以为我再回不来,这缺便被顶了。后来家里发生那样的变故,少夫人身份上升,我和少夫人有这样的前情,倒不大好在同仁堂继续呆着了。祖父便把我调回清辉部,不想,今日又能和少夫人当面说话。”

这话听来有点微妙,蕙娘奇道,“不知乔管事祖父是?”

乔十七笑道,“老人家对您评价也很高——我祖父上讳生下讳庵,少夫人也是认得他老人家的。”

没想到这个乔十七,居然也是朝中有人,还算得上是清辉部的半个太子爷了。蕙娘哭笑不得,忙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还真不认得一家人,乔管事别怪我做事孟浪,当时实在是一点都不知情,多有得罪了。”

乔十七看来对往事是毫不介怀,他摆了摆手,“走漏形迹为人识破,本身就是我做事不周到的表现了,走咱们这条路的,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会里做事就这个规矩,少夫人当时就是把我给做了,祖父都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他还开了个玩笑,“不过,这也是因为少夫人没上­肉­刑,不然,我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心里少不得也要恨你几分。现在却自然是两回事了。”

蕙娘见乔十七态度十分真挚,寻思了片刻,也就笑道,“何必还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亲戚,还没问过大哥真名、排行呢。你看着比仲白要大几岁——”

两人便序了年齿,乔十七在族中排行也是十七,他要比权仲白大了几岁,蕙娘遂以兄呼之,又慎重起身给他亲手倒茶,道,“现在仲白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让他赔不是,是有些难。说不得我这里假意给十七哥赔罪了,您大人大量,别和我们计较。”

说着,便作势要福身行礼,乔十七慌忙虚扶,却没扶住,他便站起身道,“这使不得!弟妹你身份贵重,自己也要树立起威严来,怎好对我一个­干­事行礼呢?”

蕙娘到底正经行了一礼,方起身笑道,“什么身份贵重,说起来大家都是凤主,也没有谁轻谁重的。十七哥你这么说,是在打我的脸呢?”

她赔礼赔得诚心,乔十七纠结了一下,也就道,“好!那我就受了这一礼,从此后,往事谁也别提了,都再别放在心里!”

以两人的旧怨来说,乔十七今日的态度,算是十分大方了,蕙娘心里也是影影绰绰有了数,自然也是分外殷勤,同乔十七再客气了一番,双方坐下来谈正事时,彼此间已十分友善亲热,那点往事,仿佛真都被双方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因董大郎现在焦家囚禁,乔十七便和蕙娘商量,“对这样的江湖骗子,威逼利诱那都是空的,这种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如这样,部里有个马老四,也是京里的地头蛇,京里走骗字的江湖人物,来历没有能瞒得过他的。再加上香雾部、祥云部的人脉,要挖出董大郎的底,那是轻而易举,直接把他家小绑来牢里一扔,还不是什么都招了?”

此策粗听十分利落,蕙娘却拧起眉头并不说话,乔十七见了便道,“说实话,我在瑞气部做事多年,这清辉部的差事,也是才浸­淫­下去没有多久——当日那件事后,我毕竟是将养了一段日子。若是弟妹你有什么别的见解,但说无妨,哪个计策更好,便用哪个办法。”

蕙娘见他说得真心实意,便也不矫情,痛快道,“十七哥你也是有所不知,这样的骗子,虽然家财万贯,但多的是孤家寡人、断子绝孙的。就有家人,往往也是藏匿极深、游走不定,要寻到他们的踪迹,那是谈何容易?再说,董大郎背后显然是有个靠山的,我们行事若不小心,挖不出主使事小,若被抓住小辫子,暴露了两部,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番话入情入理,乔十七听得连连点头,望着蕙娘的眼神也有所不同:二十几岁的年纪,会做生意、会搞斗争、会玩政治,已是十分厉害,现在连江湖门道都这样清楚,就她的年纪来说,蕙娘的确是能耐得有些过分了。

“再说,对他我也没那个耐心来玩软的。”蕙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语气却依然是云淡风轻,“之所以特地请清辉部出手,便是想用点刑。最好,是面上看不出来,可却又痛彻心扉的那种。”

乔十七神­色­一动,“鼠弹筝、老虎凳、洗澡、暖身、灌鼻、钉指、水落石出?”

鼠弹筝,是以皮带抽弹十指关节,初时尚可,数次以后,十指连心、痛彻心扉。老虎凳自不必说了,也是对付关节的,那样的痛,能令最硬的汉子惨叫连连。洗澡是水刑的别名,暖身要复杂一些,以锡吹成管,盘绕犯人周身,再以滚水浇进管内,至于酒醋灌鼻、针钉刺指,强迫灌水,再踩踏胃部令其呕吐等等,都是一些痕迹不重,却极为难受的酷刑。当然,落在行家眼里,这点痕迹也是逃不过去的,不然,当日乔十七也难逃这些刑罚伺候。

蕙娘想了想,道,“水落石出算了,把他肚子踩破了也活不成。前头的几样,看着使吧,再混上不让他睡觉的那种办法,掺着使,不但要让他把幕后主使者给吐出来,还要他心甘情愿地为我焦家做事。这种无赖,许之以利,他随时能把你卖了,倒是让他痛彻心扉,才再不敢和你抖机灵。”

这些别名术语,要落在等闲富贵女眷耳中,恐怕还以为是什么游戏,蕙娘却是了如指掌,连水落石出的风险都了然于胸。乔十七的诧异之­色­已难遮掩,他瞧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弟妹说得对,若要他日后听命行事,倒戈对付雇主,还可配合药物,把他给彻底唬住了,也不愁他不乖乖听话。”

对付卑鄙人,用正当手段,好像总觉得出不了气似的。这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用酷烈来对卑鄙,虽说手段太过残忍,但也着实令人有几分生杀予夺的快意。乔十七话里已不由带了一些得意,蕙娘皱了皱鼻子,笑道,“十七哥果然聪慧灵巧,这我就没想到——难道世上还真有定时发作的毒药吗?我见识却有几分浅薄了,你不提,我还真不知道呢。”

她什么都知道,岂不是显不出乔十七来了?男人总是有点争胜之心的,乔十七便坦然相告道,“那倒没有,哪有这么神的事情,倒是清辉部有独门手法,可以做出双层蜡丸,第一层里是­肉­桂、生姜等物,第二层却用巴豆汁泡了糯米。第一层蜡丸薄些,服下后没多久就能融化,­肉­桂生姜,止泻固肠的嘛。第二层裹的是巴豆,又是腹痛大泄的,先给他喂一颗巴豆丸,等他腹痛起来,再投以此物。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独门毒药,每日定期发作,非独门解药不能解。那么他只要按时吃下去,先止泻,肚子也不大痛了,再过上十个时辰左右,第二层蜡壳一破,渐渐的一两个时辰内又要发作。这样循环往复,若那人老实一点,就是骗上一年半载都不会出问题的。至于董大郎这样的人,被我们连哄带吓地一唬,起码也要一个月左右才会动疑吧。他若一直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又还有许多办法摆布他的话,说不定还真就这么被蒙住了,对我们深信不疑呢。”

蕙娘倒真是没听过这么妙想天开的骗术,一时不禁听住了,又道,“我还当咱们会里,算得上独门的药,也就是神仙难救,还有四弟用来药我的那种新式毒药呢……”

“神仙难救已经所剩无几了。”乔十七面上掠过一丝­阴­影,摇头道,“桂家那个庶出子,实在是十分狡猾,故作糊涂装疯卖傻,也不知他从哪里寻到了原矿山,借对付牛家的几乎,一举将其点明……那本来是祖宗们用来制作鸩酒的,就是在前朝,也只有皇室宗亲能享用此种毒酒。矿石数量本来就不多,这些年来快被开采完了,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余下的分量,已经少之又少。再说,制造这物事,本来也很容易死人……唉,也是后世子孙不争气,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这样多,我们就只继承了这一点,为了发展势力,还要拿它换钱。”

蕙娘忽然发现,乔十七和权世赟比,有个好处——不管局势怎么发展,乔十七反正都没希望坐上鸾台会魁首的位置,不像是权世赟,万一争位失败,他还需要鸾台会作为他的退步。所以,虽然权世赟和她更为熟悉,知道的也更多,但他对她的防心一直很重,东问西问,是会惹来他的警觉的。而乔十七呢,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起码在现阶段,他还是有心和她把关系搞好的,两个人吃茶闲话时,有些事他也不太避讳——也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避讳的必要——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也是有的,乔十七又哪里想得到,他随口吐出的一句话,对她来说,都是极宝贵的秘辛了。

“那四弟用来药我的——”她道,“唉,说来,四弟也真是一走就没音信了。”

乔十七随口道,“那个药做起来太费时了,而且容易往回追查,再说,见效极快,对宫中人没用……”

他和权季青的关系,自然是相当不错的,提到他,乔十七也有点伤感,“和您说句心底话,我们也算是他的死党了,竟都不明白当日他是如何逃窜出去的,又去了哪里。只是这一走再没音信,看来,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用这个身份露脸了。”

蕙娘不能不表态,“他要不再出来,那也好的,大家都太平些,不然,骨­肉­相残,始终是人间惨事……”

两人又唏嘘了一番,乔十七也和蕙娘吐吐苦水,“虽说清辉部也是为了家里的大业,但自从西北那条线断了,部里顿觉钱袋太浅,这一阵子,手底下兄弟也有点不服管,乘着帮弟妹做事的机会,我也出来松散松散,不然,成天和那起江湖汉子打官司,我也是头疼得慌!”

蕙娘也道,“按理,我不该多发议论,但老家那边,钱也花得太大了。同仁堂这几年的收益,府里一个大子儿都没看着,要不是人口少,好歹又还有点田庄,恐怕连个架子都要支不起来了。”

乔十七瞥了蕙娘一眼,点点头拉长了声音,“是啊——就是练出了好兵,没个好将又有什么用?咱们族里缺的不是枪炮,不是兵士,是能打仗、能领军的将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先忙活去,改天得了空,再和弟妹好好唠唠……”

蕙娘忙起身道,“我不能送十七哥出去,这件事,麻烦您费心了,我欠您个情——”

把乔十七给打发走了,她回过身来出了一会神,­唇­边不禁跃上一缕微笑,正好歪哥、乖哥下学回来,见母亲心情不错,歪哥便道,“是不是那个董大郎,审出结果来啦?”

蕙娘道,“哦,你又知道了?上回让你想想董大郎的筹谋,你可想好了没有?看来你还是满爱上学的,居然一点都不上心。”

歪哥扮了个鬼脸,“说错了有没有罚呀?要有罚,我就不说了……”

蕙娘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只好保证对了有赏错了也不罚,歪哥便靠在母亲身边,扳着手指头道,“我问了养娘,十五两银子,只够我吃十天的饭,买不了多少东西。他费那么大心思,为的肯定不是钱喽。为的是什么呢?嗯……嗯,我知道啦,他是想当小舅舅的哥哥!”

他瞥了乖哥一眼,神气地道,“当哥哥多好呀,弟弟有的都是他的,他的可不是弟弟的。要是给了银子,他就能出去说,他是咱们焦家人,是小舅舅的哥哥,这样,小舅舅的钱就是他的了!”

后头的话,乖哥还不理解,但前头的话他是听懂了,并且还很有意见,急得从鼻子里哼出来,道,“谁是你的东西,我的才不是你的,娘——你瞧哥哥——”

蕙娘被小儿子逗得直笑,这里大儿子又嚷着要母亲来评点他的作业,三人正闹得欢时,权仲白回来了,一进屋见众人这样热闹,也是一惊,因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歪哥便忙忙地把来龙去脉告诉给权仲白知道,犹极言蕙娘厉害,“扫一眼那个什么董大郎,便晓得他在想什么了!神机妙算,活像是说三国里的诸葛孔明!”

蕙娘被他夸得好笑,却也有几分得意,她望了权仲白一眼,有些示威意味地抬了抬下巴,笑道,“好啦,死小子,你再夸下去,我要成­精­了。”

歪哥围着母亲跳来跳去,“您还没说,我猜得对不对呢——”

“这我哪知道啊。”蕙娘一摊手,“人不是还在审吗,审出来告诉你。”

歪哥顿时有几分怏怏不乐,垂下头道,“那还得审多久呢?您还不如等审出来了,再来问我呢。”

“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当时就能出结果的。”蕙娘道,“这也是在教你,为人做事要有点耐心、不动声­色­……”

权仲白见歪哥听得极是用心,一双眼望定了母亲,只是微微点头,便道,“好啦,你遇事能多动脑筋,也是好事,不但你娘赏你,连爹也赏你,明日你横竖休息,爹带你上街玩去吧。”

这样出门,是不算在他份额内的,歪哥一听,登时欢呼雀跃,扑到权仲白怀里又是撒娇,蕙娘瞧了权仲白一眼,侧头想了一想,拿手指点了点他,哼地一声,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是哼完了,又忍不住扑哧一笑,倒让权仲白有几分吃惊,眼神在她面上巡梭了好一会,方才转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良国公的政策收效还真快啊……不,应该说这政策很到位。

XD小权也注意到歪哥的变化了。

邀个功,今晚下大雨,我冒雨赶公车跑回来更新~鞋都湿了!

262心软

说是要带歪哥出去,但第二日早上,权仲白还是要先到宫中问诊——这也就是按例当差,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皇上现在病情还算平稳,更多的时候,权仲白进去给他扶脉是假,陪他说说话,才是真的。

今日也不例外,权仲白给他扶了脉,道,“还是不错的,比前些时候,脉象又稳固一些了。看来,我开给你的药方有吃,平时房事,也颇有节制么。”

皇帝便沉下脸来,赏了他一个白眼,罕见地将生气现在了表面,权仲白看了直笑:这选秀一事,是宗人府并司礼监连公公两边联手主办的,连公公和封锦关系密切,也许封锦有更深的考虑,也许只是为了恶作剧,今次采选出来的秀女,都只能说是相貌平平,倒是的确身强体健、看着十分多子多福。提起来,底下人也是振振有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子嗣绵延着想,也只能略委屈陛下了。’

现在四妃都有年幼皇子在侧,别说侍寝,就连见面,皇上都令她们不要近前,免得把肺痨过到她们身上,又辗转传给小皇子们,倒闹出了一屋子的病患。宫中女子本来又不多,四妃不能见面,两位小公主的生母不能见面,剩下的美人也没几个了,这阵子又有两人怀上身孕正在养胎。也就是说,权仲白给他开出适合行房的日子,皇上只能召幸这些样貌平平的秀女——虽说主意也是他出的,决定也是他下的,但皇上也是男人,也有男人的通病,这会儿,他很明显是有点闹脾气了,正和权仲白迁怒呢。

权仲白可不会惯着他的脾气,他一边写医案,一边和皇上顶嘴,“以天下供你一人,这么多如花似玉的青年女子,被关在深宫给你生育子嗣,陛下还有什么不满,要做这个样子给我看?”

皇帝瞪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难得和他发闺怨,“你不要和我说这种话,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若是有得选,你道我愿意这样?换做是你权子殷,天下就压在你一人的肩头,佩兰公子若又真是个公子,你难道还就一辈子不生孩子?”

权仲白满不在乎地一笑,还没说话,皇帝便道,“得啦得啦,是我自己贱,还来招你。”

他忽地沉默了下来,望着远方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叹道,“若是孙氏和大郎还在,朕又何须如此出怪露丑?”

话里倒是难得地露出了真心的惋惜和痛悔,毕竟在他心里,若非他和孙皇后未尽到父母之职,令废太子肾水大泄不能生育,那么今日的朝廷后宫,也还是那样稳固。孙后地位不可动摇,太子年纪超出众弟,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做后备。皇帝亦可以任­性­自在,同他真正倾心的封子绣享尽人间清福。

权仲白生平最不喜欢骗人,当此便不愿说话,只好沉默——他却是还有话没说出口,废太子是因为不能生育被废的,单单只是为了顾全皇上的面子,也为了证明权仲白诊断的正确,他这一辈子,是真的不能再生育了。单只现在这样,皇帝已觉对不起废太子,其实废太子的苦处,他能知道几层?

“怎么忽然又说起不开心的事了。”权仲白问,见皇上神­色­有异,心头忽然一动。“难道——”

“云南那里传来消息,”皇上静静地说,“孙氏没了。”

这个原配和他之间,不论结果如何,毕竟还是存在了几分真感情的。皇上痛快答应废后,在权仲白来看,其实也不无赌气的意思,他既然不明白孙皇后的遗传疾病,便不会理解她自请下堂的决定。也许在准了这废后的要求以后,他心里也在等着皇后后悔,等着她回心转意……

“在云南住了没有半年,染上疟疾,七八天就去了。”皇上叹了口气,轻轻地道,“开心,开心,离开了宫里,她就是开心,又能开心多久,开心几年呢……”

好像是在数落孙氏,可话里,毕竟还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

权仲白不以为然,他道,“你还是要这样看,不论如何,她命数尽前,总算是开心了几年。”

以皇上心胸,亦要被他气得直翻白眼,他道,“权仲白,你能不能说点好话?就你这样的人,我真纳闷怎么有人能受得了你。”

权仲白起身就要告退时,皇上又道,“坐下!”

他半带着恼火地叹了口气,“算了,若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又­干­嘛这么让着你。我发现人就是贱的,多少温言软语我不听,偏喜欢被你噎。”

他瞪了权仲白一眼,又道,“不论如何,孙氏也算是这世上曾以真心待我的寥寥数人之一了。你说我将这一宫的青春少女关起来,是有逆人伦的事么?嘿,我还真就告诉你,天下间最没人伦的就是宫里了。她们也未必不清楚,可又为什么都削尖了脑袋往宫门里钻呢?我待她们没什么真心,你以为她们待我,能有半点真心吗?”

这一阵子,除了二皇子、三皇子两个老病号,以及那两个怀孕的妃嫔需要他的诊治以外,牛贤妃和杨宁妃的身子似乎都很康泰,再加上另外一个老病号许太妃去山西了,权仲白对内宫的风云变换,知道得也没那么清楚了,他道,“怎么搞的,听你语气,两宫间又闹出幺蛾子了?”

“现在搞得难看极了。”皇上扯了扯­唇­角,笑意也有几分冰冷,“你再想不到,那帮臣子能有多么灵活,瞻之在前、忽焉其后,牛家才倒了多久,新的架子就立起来了。现在竟隐隐有了两党抗衡之态,朕的身子还好着呢,他们就开始为将来记了。这哪还有士大夫的一点气节?分明就是一群官虫、官老鼠、官油子!”

权仲白忙道,“不是说了,少发脾气——”

口中一头说,心中一头想道:这不也是你撺掇的?不然,你留下牛琦玉来做什么?还这么抬举她,难道真是因为对她特别钟情?没准,当时牛贤嫔怀皇次子的时候,你就已经给今天的局面打了伏笔。

但他也是极为熟悉皇帝的,见他表情,便知道李晟的情绪,实在是发自真心。权仲白略一思索,也明白过来:皇帝毕竟只是一个布局人,他虽然算得­精­到,但很多时候,局势的发展也不能完全由着他的意思。恐怕,二皇子、三皇子身边的势力,聚集得过分迅速,已经令皇帝感到警惕……朝中,只怕是要再起一点波澜了。

“能不发脾气,朕也不会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皇帝哼了一声,越说越气,“贤妃、宁妃倒还罢了,她们身边的人,也太不堪了。燕云卫给我传了密报,你知道不知道,她们身边的太监现在出了宫都去哪里厮混?药铺!青楼!南风馆!错非子绣心细,朕岂不是又要被蒙在鼓里?废了一个大郎还不够,现在又想着彼此对付,最好是把二郎、三郎都毁掉,他们才开心了不是?没天良造大孽的贱奴,前世不积德,今生托生成阉人,还要再造孽!”

就是权仲白,也不禁微微皱眉,“这也太荒唐了,是他们自己有这样的想头,还是两位妃嫔……”

“若是那两人要生事,和娘家通个气也就罢了,倒还不至于办得这么粗陋。”皇帝余怒未消,冷冷地道,“说到底,还是宫中太监来历驳杂,心思不纯正的人太多了——我倒是要看看,这两边,是谁先沉不住气。”

他受此事影响,心绪并不太好,拉着权仲白发了半天的牢­骚­,才放他出宫。权仲白忙回家洗澡换衣,浑身上下衣服全都换过了,又喝了一碗补药,这才进去抱歪哥出门,歪哥被他牵在手里,小脸笑容满面,和权仲白道,“弟弟不能出来玩,今早起来,急得哭!”

若是从前,权仲白也就进去把乖哥抱出来了,今日他却无此打算,只笑道,“他看着乖,私底下也野得很,就是个蔫坏。”

歪哥道,“就是就是!­性­子和女孩儿一样,又爱哭,又爱告状,真个讨厌得很。”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要权仲白抱——五六岁的人了,其实在他跟前,也爱撒娇得很,也十分蔫坏。

权仲白将他抱起来,因问,“你们平时出来,都去哪儿玩耍呢?”

“去庙会玩,”歪哥雀跃起来,“去逛大街,正阳门大街可好玩了,什么店都有——有一回,他们还带我从胭脂胡同口儿经过……”

他小心地看了权仲白一眼,轻声问,“爹,什么叫烟花之地呀?”

权仲白也被这儿子闹得大为头痛,他转移话题,“北海、积水潭,你都去过了吧?”

见歪哥点头不迭,权仲白便把他在怀里颠了颠,笑道,“嗯,今儿呢,爹就带你去你没去过的地儿——你说,你平时在正阳门大街逛,有没有见到他们的伙计呀?”

歪哥道,“当然有了,我还见过几个掌柜呢!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也很客气!”

权仲白笑了,“这自然,你穿得富贵,身边还跟了从人,谁敢对你不客气?”

他想了想,便道,“嗯,今天我们不但去没去过的地儿,还穿些你没穿过的衣服吧。”

刚才说话间,父子两人已经出了国公府,这会要回去也不方便了,权仲白见地近桂家,便带着歪哥走了一段,叩门进去,不多时桂家少­奶­­奶­便亲自出来招呼,权仲白道,“这么巧,你们没出城?”

桂少­奶­­奶­道,“没呢,这不是在家收拾东西吗——现在二哥进京任职,两房要住在一处,这个院子住不下了,我们正要搬家呢。”

权仲白不大关心官场上的事,还真不知道桂含春业已奉诏要进京任职,听桂少­奶­­奶­一说,才笑道,“那要恭喜你们了,这么着也有个照应——你嫂子说,前些时候得你照顾,还没好好谢谢你,等过几个月她不那么忌讳了,要给你送大礼呢。”

桂少­奶­­奶­忙笑道,“什么大事,我们家随常得了您多少照料,都还没给您送礼呢。您这样说,我脸都没地儿搁了。”

听权仲白把来龙去脉一说,忙道,“平常衣裳,我们这里有!这是好事儿,就该这么教导孩子们。被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不用心了,若是方便,把我们家大妞妞也带上吧,余下两个孩子还小,带出去也不懂事,倒是大妞妞也很该看看人间疾苦了。”

权仲白自然道好——因此处毕竟是别人家里,他不欲太麻烦主人,便自己蹲下来帮歪哥换了外衣,打发他出去玩耍,自己也换了一身平常棉布衣裳,掀帘子走到厅里时,便见歪哥和桂少­奶­­奶­的大女儿聚在一处,两人都戴了大顶棉风帽,桂大妞的脸越发圆得和苹果似的,歪哥围着她问七问八、说个不停,她却有几分爱搭不理的,似乎挺看不上这个小/弟/弟。桂少­奶­­奶­在一边看着,笑容里有些无奈,又有几分纵宠。

见权仲白出来了,歪哥哼了一声,跑到父亲身边,道,“爹,我们不带她去!”

权仲白奇道,“为什么?”一边说,一边冲桂少­奶­­奶­抱歉地一点头。桂少­奶­­奶­道,“唉,也是大妞妞不好,听说是小嫂子的大公子,上来就问他算学……”

歪哥的功课并不算多么出众,也就能比焦子乔好上那么一点。想必是被桂大妞问住了,心里不忿气吧,权仲白笑道,“你心胸可真狭小,这就生气了?”

歪哥便垂下头去,不肯说话,桂大妞一甩辫子,大大方方地道,“我今儿也有功课没做完呢,等爹回来了,让他带我吧——谢过权世伯好意,下回有机会,我再跟您出去见识。”

说着,又给权仲白行了礼,问过母亲许可,方才退了出去。权仲白也不大在意,牵着儿子的手,连马都留在桂家。两人走出胡同口了,歪哥方才气哼哼地道,“以后再不和女娃一块玩了!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那是你姐姐呢,”权仲白随口道,“比你大了几岁,可不能这么不尊重。”

想到刚才桂大妞的表现,免不得也感慨了一句,“到底是她爹娘养出来的,人虽小,可做事有分寸,主意也正。你娘从前还想说她给你做媳­妇­儿,现在看,你倒没这福分。”

歪哥红了脸叫道,“谁要她这样的做媳­妇­儿!冷冰冰的,好瞧不起人,看着就讨厌,不行!我不要!我不娶!”

他一点也不害羞,立刻就和父亲讨价还价,“以后我的媳­妇­,我自己来选!我喜欢谁就是谁!”

权仲白被他逗得直笑,却不肯答应下来,只说,“这可还要问过你娘了。”

他握着儿子的手,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带子,把两人的手腕给绑上了,因道,“一会去的地方,鱼龙混杂,你可要小心点,别跑太远了。”

歪哥顿时忘却了桂大妞,已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地道,“哦?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权仲白说,“我们去北城走走。”

北城是穷人居住的地方,距离国公府很远,像歪哥这样的身份,一般也就是去冲粹园时能贴着车窗,看看街道两边的建筑。权仲白一说北城,这孩子就兴奋起来了,东张西望的,好像一步就能走进那些贫民百姓居住的胡同里一般。权仲白道,“其实呢,北城住的人,也不能算多穷,拿你在正阳门进去的那些店铺来说,住在北城的,一般都是店里的掌柜。”

歪哥捂着嘴,又是向往又是害怕地道,“呀,难道那些伙计,都住在南外城?”

权仲白失笑道,“不是,那是贱业人住的地方。那些伙计一般都睡在店里,等店门一关,铺盖搬出来打在两条板凳上,就这么躺下睡了。夏天被蚊子咬,冬天被冷风吹,就这样慢慢地熬成了掌柜,他也就能住到北外城了——还有好些住不起北城的人呢,就住在大杂院里,也不会和贱业人住在一起的,这叫泾渭分明。”

他带着歪哥绕了个弯,从一处大宅院的背面巷子里穿了过去,不多久,两人已走进了一处对歪哥来说十分陌生的街巷之中,小孩子兴奋得上窜下跳,还没开口说话呢,就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北城没有什么太大的屋子,多数是独门独户的简陋小院与大杂院混杂排列,这里的人流明显比内城稠密,进进出出,随处可见身着棉布衣裳,头Сhā铜、铁簪子的路人来来往往。多数也都是行­色­匆匆,面上也许还带了愁苦之­色­,只在两人跟前,有一家人正在院门口吃饭,一张小方桌上,放了一碗炒­鸡­蛋、一碗炒酸菜、一碗豆腐汤,一家大小五口围着桌子,就着两碗菜吃得飞快,碗里的杂米饭不一会就下去了大半。歪哥看得瞠目结舌,正要说话时,忽听啪地一声,女主人拍了她女儿的手一下,怒道,“你夹几筷子蛋了?饭倒不吃!”

那小女儿一吸鼻子,也不说话,又捡了一口酸菜,吞了一大口饭,就着汤吃得极香。权仲白见歪哥连话都不会说了,想到今早在宫中听皇帝发的牢­骚­,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弯腰抱起儿子,走了几步才道,“嗯,是有些饿了,不过外面的饭也不敢吃,你忍着点,回头上大馆子吃去吧。”

两人走了一段路了,歪哥在父亲肩上,不断回望来处,他忽地怒道,“我有银子,爹,你帮我给他们。买­肉­、买菜,让那个小姐姐吃饱!”

权仲白抚了儿子肩头一下,终露出欣慰微笑,却道,“这小姑娘还能吃上­鸡­子儿,她娘亲待她其实已算不错了。我劝你还是别帮的好。”

歪哥一世人,哪里见过此等场面,从前见牛家倒台,那样的冲击还真不如这一幕来得大,他很是不服气,“凭什么!”

“你把钱给谁呢?”权仲白说,“给她娘吗?让她给女儿买些好东西吃?这不是在当面打她的脸,觉得她刻薄女儿么?就是心里本来待她好,恐怕这件事后,街坊议论起来,久而久之,也待她不好了。”

歪哥听父亲这样一说,渐渐地便怔住了,权仲白又道,“给她?她一个小姑娘,哪敢收外人的银子,一转头还要交给家里人。你让她别给,她还不乐意呢。”

“那,那我给她娘,我也不说是为什么……”歪哥的声音渐渐小了,他叹了口气,“唉,有了钱,收着还来不及呢,就是要花,也花不到小姐姐头上。”

他又有点恨恨地道,“我也不要给她钱,她心眼偏,待人很坏!”

“心眼偏吗?”权仲白说,“就那么两碗菜,女儿多吃了一点,她爹就少吃一点,还有她那两个半大小子的哥哥,要做活的人肚子里没油水怎么行?……孩子,你看见她打女儿,没瞧见那碗­鸡­蛋她是一口没动。”

歪哥被权仲白堵得说不出话来,憋得眼泪汪汪,过了一会,低声道,“唉,好可怜,爹,你说……你说十五两银子,她们家能吃多久?”

权仲白算了算,“­鸡­蛋三枚一文钱,米多少钱一斗我可记不得,青菜更别说了,一文钱一大把。你会算,你倒能吃多久?”

按一顿三文来算,十五两银子几乎可以吃五十年了。歪哥顿时作声不得,半晌才道,“那我十天不吃饭,您……您把我的份例银子给他们一点吧。”

“你觉得他们可怜?”权仲白说,“更可怜的人还有得是呢,这算是北城颇贫的家庭了,在北城你也瞧不见什么,我带你上南城走走去。”

歪哥这下是真的怕了,他藏在父亲怀里,摇头道,“我、我不去,我看了心里难受得很!”

到底年纪小,权仲白也未强他,他想了想,道,“好,那我带你去东城走走。”

歪哥露出半边脸来,半信半疑地道,“东城?东城有什么新鲜的?我好几次经过呢。”

“那你是没去过东城外头。”权仲白慢悠悠地道,“那处也有你娘的产业呢,我带你去看看?”

歪哥顿时又来了­精­神,欢呼道,“要看,要看!”

他伏在权仲白肩上,由父亲抱着他走,还扒着父亲的肩膀,不断往回看。又过了一会,忽道,“爹,您别笑话我,我知道他们家不是最可怜的,可被我看着了,我不管我心里难受,咱们给他们一点钱吧?”

这一回,权仲白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真诚的欣慰,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却并没有答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这里分章节奏不大好,但是这一章要写完可能得一万多字,估计要到半夜去了。我实在是饿得不行,先断在这吧,我去吃饭……

263求同

东城到北城虽然不远,但京城阔大,歪哥害怕父亲抱他累了,权仲白没走几步,他就要下地来自己走。——打从北城出来以后,他活泼了许多,绕着权仲白的膝盖,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又不时走远几步,指着街边的店铺,同权仲白议论里头的景象,只是他现在兴趣已经发生偏移,对里头的货物看得少了,问得更多的,还是里头人的生活。“爹,掌柜的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呀?”

“嗯……那伙计呢?那,学徒呢?”

权仲白便一一地说给他听,“掌柜的一个月能拿回家的钱可不一定,生意好的大掌柜,一个月也能拿回家十两银子,那样的小掌柜,一个月一、二两银子吧。”

歪哥又妙想天开,“那养娘呢?”

“你养娘月钱三两,”权仲白笑道,“不多不少,不过,逢年过节,你娘时常给他们家送东西,还有赏首饰、赏钱……她拿的好处都在这上头,那点月钱,你养娘不在乎的。你身边的姐姐们,一个月都拿一两月钱,一年得的赏赐,说不定都有三五十两。”

歪哥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又道,“那我一个月花多少呀?三十两?”

“这可就没数了,你养娘算你十天吃十五两,那是虚指,你吃的那些东西,有时候有钱都买不到,可关系到了,又不用钱。”权仲白随口道,“还有你穿的戴的、用的玩的,要是匀下来,一年花多少,爹也不知道。”

歪哥便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低声道,“到云南做官奴,做什么事,都拿不到钱吧?爹你说得对,北城那户人家,过得日子其实也还行了。有的人,连做官奴都不成呢。”

便把自己看见牛家女眷的事,告诉父亲,又道,“娘说,要想不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尽量地学本事,只能永远都不要输……”

权仲白一时也有些感触,他点了点头,“你娘说得没错,唉,要是咱们家败了,以你的身份,只怕连做官奴都不成。”

歪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做不成官奴,那会怎么样——会——会——”

“死没什么可怕的。”权仲白道,“你也不要怕这个字,这世上每天都有好多人死,也有好多人生。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你瞧着阁老府的那些人,够威风的了是吗?像是一辈子都能顺顺遂遂的,一帆风顺?其实就是阁老,又怎么样,单单是这十年间,两个阁老都是猝死,一个是吃得太好,胆里有石,发作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痛死的。还有一个,拉肚子拉死的,多大的年纪了还得痢疾,拉了半年肚子,怎么吃药就是不见效,也没当大事,便不在意,到后来一天晚上,拉了一桶血,就那样去了。”

歪哥也算胆大,平时听人说鬼故事,都不当回事,可权仲白这样平平淡淡地说起这样的话,他却怕得脸­色­煞白,半天都说不上话。权仲白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你要晓得,世上有些事,怎么发生并不要紧,要紧是怎么去面对。怕是怕不完的,也怕不来,懂吗?”

歪哥不大明白,眨巴着眼并不说话,权仲白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道,“你瞧,死,总是要死的,怎么死,何时死,不是你来决定,对吗?那你怕什么?怕也没有用,只能不去怕。”

这句话,歪哥倒是懂了,他点头道,“那、那我不怕了……”

“不怕死,那你还怕什么呢?你怕不怕咱们家的钱势没了,你也落到牛家人那样的下场,死就不说了,那怕不得,我看你也许还不怕死,你更怕是落到牛家女眷那样的地步吧。”权仲白说,“什么都没了,连亲人、娘家都没了,余下的只有孤孤单单凄凄苦苦的下半辈子,一睁眼就是受罪,也不知道这样的苦尽头在哪里……”

歪哥不禁揪紧了权仲白的衣袖,他面上掠过一丝恐惧、一丝倔强,咬着­唇­并不说话。权仲白道,“你娘教你要学好本事,避免这一天的来临,这想法也不能说错,但对你的压力就大了点,你难免会想,你自己有这本事吗,你能办得到吗?这世上不可预测的事多了,就算你已经够好了,若时运不济,是不是有一天也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今天爹告诉你,你在去争胜的同时,也要做好失意的准备。钱财、权势,甚至是亲人、肢体,可能都会离你而去,但是这些东西,让我们歪哥变成歪哥吗?不是,让你成为你的地方,是这里。”

他摸了摸歪哥的胸膛,笑道,“就是没了钱,没了势,甚至没了爹娘,没了手没了脚,只要你的心还在,你就还是你。爹娘爱你是因为这些吗?不是的,就因为歪哥是歪哥。这些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了也不至于就活不下去了,你在保护这些东西的时候,也要看淡这些东西……”

歪哥已经听住了,他寻思了半晌,都没有说话,权仲白也看不出他懂还是不懂,便不再往下说,而是笑道,“你瞧,咱们已经到东城了,这一带靠城门,本来也没有多少大户人家,原来也是脏乱差,可你看现在如何呢?”

歪哥定睛一瞧,见此地多数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很少看到窝棚、大杂院,路面整洁不说,来往路人穿着也比较鲜亮一些,面上常带了笑容。他不禁便道,“很好哇,他们不是挺开心的吗?——您说娘的产业,是在哪儿呢?”

权仲白抱着歪哥走了几步,抓起儿子的手画了一个圈,笑道,“你瞧见这条街?除了卖吃的以外,全都是你娘的产业。”

“啊?”歪哥大吃了一惊,不禁怔怔道,“这、这么不起眼的门脸……”

他自然也是去过蕙娘名下产业的,从宜春票号到那些胭脂水粉行,哪个不是气派典雅,这些铺子,门脸低矮黯淡,里头乱糟糟地堆着些凳子、篮子,看着便不觉赚钱,和他母亲的风格半点不搭。歪哥会吃惊,也是自然的事。

“嗯,你娘开办这间店时,才只十一岁,”权仲白看了儿子一眼——歪哥自己,已低下头去:再过五年,他也就十一岁了,到时能否开店做生意,实在难说。“总是当时东城这一带,不但脏,而且很乱,这附近的居住的颇多人家,都有失窃的。连顺天府知府都头疼……可也就是半年多的时间,这里就眼见着好起来了,非但坑蒙拐骗的事少了不少,而且居民也是眼见着殷实了起来。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颇为好奇,便着人打听,这才知道,是有人在这里连开了十多间铺子。”

歪哥不觉已听得入了神,他道,“哦?是什么铺子呀?这地方乱,还有谁敢来光顾呢?”

“就是这一排喽。”权仲白努了努嘴,“做竹器的、编藤席的,还有拾掇净­鸡­各处发卖的,卖针头线脑的……都是穷人间的生意。她一开就是几间,在当地招工、买竹器,这里住户穷,便由铺子出面放债,出九归十,收一分的利息。一间铺子,卖竹条收竹器,欠的钱直接从竹器钱里扣。编藤席的也差不多,还有拾掇净­鸡­的,城里各处酒楼生意都好,这里有净­鸡­卖,价格也不贵,算来比自己雇工还省,夏天垛在冰里送去,又­干­净又省事……这都是需要大量人工,但对手艺要求不高,只要细心谨慎就能成的活计。还用很低廉的价钱往外贩­鸡­毛,因量大,又要人运到十里八乡去叫卖,还是和竹器一样,借本钱给他们做,收一点利钱而已。不一年,这四五条胡同,都有人在店内做活,多了这些钱,乱象自解,顺天府又杀了几个人,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便存身不住,渐渐地都搬到了外城去住。”

“那是十多年的事了,当年的雇工,颇有些积攒了银钱,自己出去做买卖的,现在这一带已经和南城一样,住的都是体面人家。”权仲白道,“以前东城这里的宅院都卖不上价,现在几乎可以和南城一样。你瞧,你娘给这一带几千人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歪哥一时还没想到这一茬,他更感兴趣的是蕙娘的动机,“娘为什么忽然要开这样的铺子呀?是为了挣钱吗?”

“还真就是为了挣钱,”权仲白笑道,“这事,还是从前昭明帝问出来的,当时呀,太子知道了这事儿,也有些好奇,不知是谁在背后做这样的好事。有天和昭明帝闲聊时,就说起了这事,昭明帝那时候身子不好,我还在给他把脉呢。一说起这事,他便道,‘哦——朕也听说了,这事有些蹊跷,做生意的那都是无利不起早,这人这样搞,铺子能赚钱吗?’。”

他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歪哥听得欲罢不能,权仲白换口气,他都要紧着追问,“就是啊,为什么呢!”

权仲白道,“嗯,当时太子也说,‘是,不知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倒让人有些好奇,可不论如何,他算是做了件大好事,要比顺天府能为多啦’,昭明帝说,‘那就让人去查查,这铺子背后,是什么人在管’。”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铺子是阁老府的产业,一查,这铺子都登在‘齐佩兰’名下呀,就又去查齐佩兰,查了一阵子,忽然有人说,齐佩兰是焦阁老家女公子的化名,女公子当时才十二岁,别是她吧?昭明帝听了,也好奇得很,没多久,焦阁老觐见时,他就把这事说了。那时我正好也在一边了,”权仲白说,“焦阁老说:‘那是她学着做生意呢,都是小孩子瞎搞,当不得真’。”

“焦家有钱,天下人都知道,昭明帝听了就说,‘这样经营,可不像是蕙娘的手笔吧,这孩子那么伶俐,怎么会做不赚钱的生意。’”权仲白道,“你曾外祖父一听就笑了,说,‘这孩子猴­精­猴­精­的,哪里亏钱,赚得不得了……这事儿是这么回事,那天我们在她爹跟前说话,她爹说起来,说她太傲了,有点心大,人家让着她,不是因为她多厉害,就因为她是阁老府的孙女。她不服气,和她爹置气呢,正好,也想让她跌个跟头,我就做主,给她五千两的本钱,让她不许揭露身份,就这么隐姓埋名地在京里寻觅一门生意,一年时间,起码生发两成的利,才算她有真本事’。”

歪哥啊了一声,见父亲停下来歇气,不免急道,“您快说呀,然后呢,然后呢?娘不是输了吗,那几间店哪能赚出一千两的利!”

“昭明帝也这么说,”权仲白摸了摸儿子的头,抱着他往街边让了让,避开人群,续道,“嗯,你曾外祖父说,‘她扮了男装,带了几个心腹出去,还真没用上一点焦家的关系,先用二百两,把那排店面都给盘了有一年。您也知道,那里乱,稍微赚钱些的生意都有人惦记,不是偷抢就是勒索,铺面都盘不上价的。再用了八百两的本钱雇了人,把生意的摊子给支起来了……不过,一年功夫,那个铺子也就是勉强保本,没有亏钱罢了,根本就谈不上赚。’”

他住了口,问歪哥,“你猜,你娘用四千两做了什么赚钱呢?”

歪哥急得不得了,哪有心思和爹猜来猜去的,可看权仲白神­色­,知道父亲也是有意培养自己的耐­性­,便勉强按捺着动起了脑筋,他游目四顾,半天都没想个结果出来,正在发急时,又听权仲白悠然道,“其实,刚才我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就看你听进心里去没有。”

歪哥脑际灵光一闪,叫道,“啊,我明白啦,是房子吗!”

权仲白笑道,“是,有一处四进四出的宅院靠近东城,买不上价钱,她作价一千两就买回来了,用一千两翻修,一年后足足就卖了四千两。这本钱不是才用了三千两吗,还有二百两,她给顺天府知府送了礼,请他用心办事,着实是杀了几个蟊贼,把东城人给吓住了。余下一千多两,你娘全买了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放租。你曾外祖父学她说话:‘做生意也讲究一个细水长流,现在小院子还卖不上价,虽说卖了,我赚得更多,在爹跟前更好看些。可若留着呢,十几年后,这里只有越来越好的,到那时候出手,才叫赚钱呢。’”

他看了歪哥一眼,道,“果然,现在东城地价贵了,这些小院子,租价已经把本钱赚回来了不说,若要卖,现在涨了何止有五倍。嘿,你娘在做生意上是真没得说,只是昭明帝是看不到了——可就是这样,当时他也说不出话了,沉默了很久,才道,‘唉,本来想把她许给鲁王的,阁老没点头。现在看来,是你珍惜孙女,这样的才具,那不是傻大郎能匹配的,委屈了蕙娘!不如,把她许给老/二吧?要不是孙氏已经入门,我看,太子妃都是当得了的!’”

歪哥紧张得攀住权仲白,连声问,“那曾外祖父答应了么?”

权仲白不免失笑道,“傻孩子,这要是答应了,能有你吗?”

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忽见身周数人都住了脚步,痴痴看着自己,心知不妙,便抱起儿子转身要走。果然身后有人叫道,“呀!真是十铺东家的公子吗!”

紧跟着便有人七嘴八舌道,“什么东家,阳老四你别开玩笑,东家这些年哪有来过……”

权仲白忙加紧了脚步,绕到小巷子中,可一胡同里,许多人都被阳老四那句话给惊动了,不断有人开门出来问道,“东家?东家真来了?在哪儿呢!”

他速度毕竟被儿子拖慢了,不多久,便被人发觉,那边阳老四估计从父子俩转到街角,便有在偷听,此时赌咒发誓也已经解释清楚,众人都轰然道,“姑爷、公子留步!”

有人当着街就跪下去,叫道,“东家万家生佛!我们全家都仰仗您大恩大德!我给您磕头了!”

又有无数人被惊出来,都道,“东家留一留,受我们一拜!”

也有人喊,“好东家哎——您的店可千万别关!我们每天都给您上香!”

权仲白见不是事,只好嘱咐歪哥,“抱紧我!”

他脚下运起劲道,发力在巷子中一阵疾跑,很快便跑到了朝阳门大街上,终于把过于热情的群众给甩脱了,歪哥抱着父亲,犹自不断回顾。权仲白累得微微气喘,道,“好了,咱们现在吃顿饭,一会晚上再带你去别处逛逛。”

朝阳门这里,上档次的馆子那就多了,权仲白随意把歪哥牵进春华楼,一摘帽子就被认出来了。听说歪哥身份,伙计更加热情,给让了楼上雅间,又铺陈了妥妥帖帖的一桌菜,饭后还给泡了香茶消食。权仲白便指着街上景­色­给歪哥看,歪哥却没怎么用心——他一顿饭都吃得很安静,此时才问,“爹,那后来曾外祖父没答应吧?”

权仲白被逗笑了,见歪哥神­色­执拗,才道,“嗯,没答应,那时候你小舅舅还没出生,你娘要在家守灶。再说,她就是嫁人也不会嫁进宫里的。各方面都不合适,这里头的文章,你自己琢磨吧。”

歪哥想了一会,又道,“那时候您就认识娘了吗?”

“我想想……”权仲白还真算了一下,“从前就听说她的名声,倒是没往心里去。的确是从那事以后,对她有了印象。后来去给你小舅舅看病,见了她一面,还特地多看了几眼。”

“您觉得她怎么样呢?”小孩子总是特别喜欢刨根问底的。

“还挺好,”权仲白说,“生得漂亮,又很聪明,确实是人中龙凤。”

“那你们什么时候定亲的呀?”歪哥问来劲了,“定亲的时候,您心里高兴吗?”

权仲白白了儿子一眼,道,“你问这么多­干­嘛,这些事,以后再告诉你。”

歪哥噢了一声,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低声道,“我觉得……我觉得娘好厉害。”

他瞅了父亲一眼,鼓起勇气严肃道,“您和她比,就有些逊­色­了,您可要好好待她,不然,娘跑了怎么办。”

权仲白失笑道,“哟,你还看不起你爹了。”

他想了想,道,“嗯,刚才在东城,你是被镇住了。那爹一会就带你去外城走走。”

他抱起儿子,让春华楼给雇了一辆车,又托他们回府带了话,便带着歪哥上车去了外城——外城要比内城更为贫穷,歪哥在车里看着,都有些害怕,权仲白却把他手腕上的带子给解了下来,道,“放心吧,在外城,没人要拐你的。”

果然,到了地儿,他一下车,因没戴帽子,便被人认出来了,“权神医来了!”

紧跟着,歪哥就更加目瞪口呆了——也不知从哪里汇集出了一长串人.流,一个个拥挤却又有序地排成了长队,有人就近就从大杂院里搬出了桌椅,拿炉子上现烧的开水给烫了,又反复擦拭,才请权仲白落座,还有人在给维持秩序,“一个个来,都别冲撞了神医!都是街坊邻居的,心里都有数,病重的先来!”

一时桂皮等人也到了,文房四宝一伺候,更加方便,过来问诊的贫民,自然有些是衣衫褴褛、神态凄凉的,可待权仲白都极虔诚,上来前自觉打水洗了脉门,领了药方,都跪下给权仲白磕头,权仲白一开始还面露不悦之­色­,道,“说了让你们别这么矫情了。”

这些人也不肯听,还有里正在旁劝道,“受了您的活命大恩,连个头都不给磕,他们拿什么来还您的情呢?又不让给立生祠——您别拿眼睛看小人,上回有人打从这路过,我们都听说了,房山那一带不说了,江南附近都有您的生祠呢!我们这天子脚下,不能这么张扬,就让他们多给您磕几个头吧!”

歪哥从未跟随权仲白出诊,自然未曾看见这样景象——听说他是权仲白儿子,还有些人走之前顺便给他磕头的,他往一边走几步,都有人自发跟在身侧护卫,孩子这下才明白:难怪他爹不担心自己被拐,在这一带,可能还真没人这么大胆……

等权仲白把病人都看过了,已经过了晚饭时分,余下有些轻病号,桂皮也可应付,权仲白便带着歪哥先回家去——出来一天,他也是有点累了。一上车,歪哥便道,“爹,你真有生祠吗——”

立生祠,那几乎是圣人才有的待遇了,他看着父亲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权仲白摸了摸儿子的脸颊,笑道,“让他们别立了,都不听话的。我也就不管,也许是有几个吧。”

他见儿子面露深思,便道,“爹和娘都挺有本事的,你娘随随便便,就能让一千多人活得脱胎换骨,你爹救过的人,数字也比这个要多了……钱、势、才,都能改变别人的生活。能把牛家那样的大家族,打落十八层地狱,也能让许多人过上从前不敢想的好日子。也许日后,你为了维护你的钱势,会做前一种事情,爹亦不会怪你,这世上总是难免这样的事,但我总觉得,若一个人到了死前,只能回想起自己这一辈子享了多少福,终究是没有意思的,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关心这些事?在北城,爹教你,穷应能独善其身,在东城,爹教你,达应兼济天下,若能让更多人的生活,因你发生改变,你才觉得自己在世间留下了许多痕迹,并没有白来一趟。”

他顿了顿,道,“当然,坏的改变,也是改变,但同类相护,还是好的改变更好些,是不是?爹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歪哥难掩迷惘之­色­,半晌才道,“没全懂,可是我记住了……”

权仲白笑着摸了摸歪哥的头,道,“只是让你明白,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活法。人要怎么活是自己选的,你最后要怎么活,爹娘都不会有二话。只要不为非作歹、胡作非为,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那就成了。”

歪哥点了点头,显然还在消化他的那一番话,权仲白又道,“你想帮帮那户人家,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惨事很多,要因为这样就不去帮,不出手,你爹还做大夫­干­嘛?不过,给他们银子是不管用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过几天,让你桂皮叔到附近走走,若那户人家风评不错,便给他在附近安排一个工来做,只要肯出力,不几年,日子也就好起来了。你看好不好?”

歪哥点头道,“好,比我想得好……”

他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这上头了,只是不断偷看父亲,过了一会,方轻声道,“爹……”

“嗯?”权仲白把儿子揽进怀里,忍不住就在他头上亲了一下——歪哥现在大了,亲他还要看时机,不然,他和你闹别扭呢。

“您和娘……活得好不一样啊。”歪哥到底还是把话给说出来了。

权仲白不免微微一怔,“怎么不一样呢?”

“您……您喜欢帮人。”歪哥涨红了脸,道,“娘就不喜欢这个,娘更看重的,是……是自己……这不是……”

“人都是自私的。”权仲白说,“你娘也不是不喜欢帮人吧,她从来没有这个余力,又哪有这份心思呢?”

歪哥道,“可……北城就不能和东城一样吗?开几间店,就那么一点银子,一千两不到,我几个月就花销完了。反正能自给自足的,又能让北城人都过得好些,娘为什么就不去做呢?”

孩子太聪明,真是没办法,权仲白又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了,他只好道,“这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总要耗费心力,你娘也许是没这个心力去做了,也许是因为别的——教你这些,不是让你臧否你娘,是让你懂得,人有好多种活法,你娘教你的也不是唯一一种。但这也不是说,她做的就是错的……”

“是不错。”歪哥低声道,“但你们两个人,太不一样了……您从前去外头,是、是不是因为和娘过不下去?”

权仲白一时竟作声不得,正在脑中组织答案时,歪哥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您别骗我——我、我不是孩子了……”

刚要出口的话,又被吞回了肚子里,权仲白长叹一声,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道,“爹从前也做得不对,总觉得你娘这样过活,有点浅薄,其实每个人怎么活都是自己选的,只要不去害人,又有什么高下之分?日后,你也要遇到很多和你­性­格不合、理想不合的人,有些人,合则来不合则去,有些人,却不能这么简单就和你分开,遇到分歧就想逃避,终究是不成的。只能求同存异,我也改点,你也改点,久而久之,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歪哥抬眸看着父亲,眼神仿佛天上繁星,纯净闪亮,“那您以后,再不会走了吗?”

“就是走,我也一定会回来的。”权仲白慎重地道。

歪哥灿然一笑,依偎进父亲怀里,“那您以后会改吗?”

权仲白摸了摸嘴­唇­,看着车顶棚,低声道,“我也许会改,你娘会不会,可就不知道了。”

“她不改,我帮您说她!”歪哥忙表忠心。“您也别也许了,您……您就改吧!”

权仲白在儿子跟前,从来都没什么脾气的,忙道,“好好好,我改、我改。”

终于把歪哥哄出了笑容——他今日一天,也是累得可以了,现在得到父亲许诺,未几便沉沉睡去,在父亲怀里打起了小鼾。

权仲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想了想,又自露出苦笑,轻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求同存异,其实也是知易行难……”

他拂着儿子小小的脊背,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又爆字数了,汗,飞奔去吃饭。

歪哥也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认清了他爹娘也是有矛盾的个体……

东城这个坑(可能都没人注意到)填上了~

264投诚

因从前权仲白也曾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这一次蕙娘也不大放在心上,歪哥出门去,乖哥便尤其黏人,一起来便找母亲玩,直道,“哥哥不在,娘是我的了。”

说句实在话,在两个儿子中间,歪哥得到的关注比较最多,毕竟是长子,且又不消停,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乖哥和他相比,就要默默无闻一些了,都三岁了,国公也没提起大名的事。蕙娘被乖哥一句话勾得大感对不起小儿子,又偏巧今日无事,便专心带着他,在自己院子里走了几圈,到后花园玩了一会,乖哥倒是因祸得福,高兴得扑在蕙娘怀里不肯撒手,到了晚上,还想撑着等歪哥回来了和他炫耀,不想歪哥回来得晚,他实在等不得,趴在母亲怀里就睡着了。

歪哥回来时候,也是睡着回来的,第二日早上,权仲白一早就出去了,两个儿子吃完早饭给母亲请安时,蕙娘便觉得歪哥一直在偷看她的表情,她不免奇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字?”

歪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我不告诉您!——保密!想知道,您得拿东西和我换!”

说着,便拉了弟弟,一溜烟地跑出去,一路叫到,“上学喽!上学喽!”

蕙娘嗤了一声,“作怪!”便不理他,随意发落了家事,又叫雄黄过来,两个人一起看看宜春号这一季的账本。这都是昨儿刚送来的,为了陪歪哥,倒是耽搁了一天。

两人先看了总账,雄黄还要看分账,蕙娘道,“算了,底下人就是要做手脚,你看账本能看出来?一个个都是人­精­子,有什么事早就写信来叫苦了。且看看总账,觉得哪处不对了,再拿出来细说吧。”

雄黄不肯罢手,因道,“话虽如此,可账本里动的手脚,咱们也不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总要隔三差五揪点小辫子出来,拿捏敲打一番,好让底下人知道头顶还有这么一重天——这几年来,李总柜的身子越发不好,已经很少管事了,乔家那三位爷,除了大爷以外,二爷、三爷都不在国内,海内外地跑,这些事,咱们不抓起来,谁抓起来?”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到底是当娘的人了,和我说话,也摆出你的教子样来。”

雄黄大胆地白了她一眼,蕙娘反而服软了,“好、好,小雄黄说得对,是该揪点小辫子出来,不然,底下人不听使唤呢。”

“姑娘尽欺负人。”雄黄嗔了一句,便又说起正事,“从总账来看,票号这一季和去年比,吞吐量又大了些,现在万国来朝,都到口岸上做生意,广州、泉州、天津的票号,人手一直都不敷使用,账面上看,银子是越来越多的,都快愁花不出去了。”

“储备总是不嫌多。”蕙娘也把总账翻阅了一遍,蜻蜓点水般看了几个数字,心里就有数了,“二爷、三爷一个去了俄罗斯,一个去了南洋,到时候那里的摊子要建起来,再多的银子都怕不够花呢。”

雄黄嗯了一声,又说,“前一阵子,我爹过来看我,还说起这事。据说盛源号现在也开始往外走了,在朝鲜境内,已经开设了头一个分号。”

蕙娘捻着书页的指头,不禁又用了几分力气,险些将上好纸张撕裂,她惊疑道,“嗯?朝鲜、日本不是闭关锁国吗,连生意都只和大秦朝廷做,盛源号就这样大剌剌地进朝鲜开票号啊,不怕朝廷知道了有话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雄黄道,“盛源号估计是看中了朝鲜和我们大秦的高丽参生意,那一带水匪也厉害,也有日本人,也有沙俄那一带的罗刹人,朝鲜的官商队年年都有被劫的。盛源号有能力做这个汇兑,朝鲜朝廷,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至于我们这里,谁还和他们计较这样的事。”

皇帝一直都十分看重票号收集消息的能力,虽说朝鲜这个藩国,素来忠心耿耿,但这种事当然是伏笔越多越好。蕙娘对此并不意外,她蹙起眉头想了一会,方断然道,“盛源号能进朝鲜,我们也能进。我们不能进朝鲜,盛源号也别想进,这件事不是说只看眼下有没有妨害的,取笔墨来,我要给乔大爷写一封信……”

这封信,蕙娘是文不加点一蹴而就,让雄黄吩咐专人快马送到山西以后,蕙娘又想了许久,雄黄看了,不禁便道,“虽说近大秦的这几个国家,汇兑是十分有利可图的,但朝鲜毕竟是蕞尔小国,论市场,怕是比不上南洋、俄罗斯……这几年宜春扩张得太快,您还说脚步要稳一些为好,怎么这就为盛源的一个举动,乱了方寸呢?”

就因为朝鲜是蕞尔小国,什么动静都很难完全瞒死,所以她才会这样担心。要知道从前朝鲜闭关锁国,连和大秦的往来都不多,燕云卫更是懒得在他们身上花费心机,权家那个山谷,倒还算得上是绝对隐秘。可上千人在一处地方过活,必定是处处露出痕迹,不可能完全隔断和周围居民的来往,更别说凤楼谷和朝鲜王庭还有直接联系,盛源号这一进去不打紧,万一发觉不对向朝廷上报,这一切可就全完了。

但再怎么说,盛源号也都算是个庞然大物,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很难去限制他们的活动。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蕙娘也不乐见宜春号在朝鲜开设分柜,有些事,还是能撇清就撇清些好……

因乔大爷远在山西,有些事,又非得得他同意才好,蕙娘虽然在票号中威严日深,但说实在话,现在老爷子去了,权仲白又没有世子位在身,她办事也不好太过霸道。虽说蕙娘颇为介意,但这事,也只能等山西那边给个回话,再商量个对策了。雄黄对乔大爷的反应,还不大看好。“这几年,咱们的银子赚得越来越多,桂家现在又是大兴的势头。二爷、三爷还好,大爷年岁不小,倒是想着守成得多。若要在朝鲜生事,那就必须他出马去办了,年轻一代,还拿不出手,恐怕大爷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盛源就是做得再好,有桂家在前头,也动摇不了宜春的根基——就是他们做得再差,有王家在,咱们也兼并不了盛源……”

蕙娘一人要管那么多事,这几年来,心思又在宫廷、政治斗争中放得多些,家事、铺子里的事,和票号中事,少不得都要栽培些亲信来处理,雄黄也是从小跟着她一起长起来的,家学渊源,这几年间,宜春号的事都由她经手打理,在有些细节上,她要比蕙娘还懂。

“这说得也是。”蕙娘的眉头,又蹙得紧了一点,她慢慢地说,“这事,先搁一搁吧,等等大爷的回音也好,正好,我也能好好想想……”

雄黄见她微微闭上眼睛,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起身要退出屋子时,蕙娘半闭着眼睛,忽然又梦呓一样地开了口,“你小侄子和乔家的婚事,还是算了吧。看帐人,不大合适同东家结亲戚的。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雄黄顿时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看着是完全放手不管了,其实心底有数着呢。陈家就她一人在姑娘身边做活,她父亲和兄长都是焦家雇工。那边的家事,多半都是两个姨娘出面打理,姨娘是慈和人,不大管事儿,有些处置不到的地方,这里也是毫无动静。还以为,姑娘平时太忙,就没顾到娘家,不想,这里才和乔家接触,那里就被姑娘知道了。

闲来没事,不敲打敲打、揪住一两根小辫子,不然,底下人不听使唤呢……

她忽然就想起了这句话,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笨拙,姑娘的这句话,可不就是说给她听的?她倒是好,居之不疑不说,还反过来数落姑娘,为她瞎­操­心……

也不提雄黄这里,如何疑神疑鬼、战战兢兢,蕙娘自己靠在炕上出了半日神,咬着­唇­思绪不定,许久,方下定决心,正欲将权仲白找来说话时,那边乔十七又来求见,还带了一份董大郎的口供来给蕙娘看。

“十八般武艺还没使到一半呢,他受不住,全招了。”他颇有几分自得,“这件事,背后的确是有金主支持,弟妹你也知道,骗门中人,都比较老练。虽说金主也不会傻到自揭身份,但他们收人钱财,为人办事之余,也不免反过来探探底,为的就是预防今日这样的场面。——董大郎好歹是把命给捡回来了,他情愿随我们反过来对付背后那人。”

说了半天,也不说背后主使者究竟是谁,多少有点卖关子的嫌疑,蕙娘笑吟吟喝了一口茶,望着乔十七也不说话,乔十七倒觉得有点没意思,他讪然道,“说来也是奇怪,虽说那家人和您们家也是有宿怨的,但这些年来,还算是相安无事。现在正是他们家入阁的关键时候,怎么还要横生枝节呢?”

他这么一说,蕙娘哪还不明白是谁?她不由就冷笑一声,“原来还真是吴家在背后捣鬼。”

“据董大郎说,不论是给了钱,还是将他赶出来,背后都有后招等着,就是他现在失踪不见,待到一段时日以后,也会有人出面报官,说焦家私自囚禁良民。骗不骗得到钱是一回事,吴家就是要给焦家添添堵。”蕙娘一边看口供,乔十七一边说,“若骗到钱,多少都是他们的。是以董大郎也热心行骗,不过钱再好,和命比又是身外之物了,等了几天都没见我们有放人的意思,他怕也知道那人的话有点不靠谱,再加上受刑不过,也就招了。”

“顺天府里,虽然有吴家的门生,但知府也是个明白人,”蕙娘淡淡地道,“我们先去打了招呼,也算是占着理,他不至于行事太偏的……不过,就是这样,也该把董大郎交到他们那里去了——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乔十七至此方明白蕙娘交代他,一定要用痕迹轻些的刑罚,是什么用意。不免叹道,“也好,这样一来,焦家越发是占着理了,吴家就是要发难,都捉不住多少话柄。”

他望着蕙娘的眼神,更有所不同,又补了一句,“我们已把蜡丸喂下,董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看来是深信不疑。若能打通顺天府的关节,每天给他传一枚解药,只怕还能用他一用。”

他这么说,也不无显示自己,不显得自己过分无能的意思,蕙娘笑了笑,没有吝惜自己的夸赞,“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一次,多得你的照应,这样的脏活、累活,也不是谁都能办得这么利索的。”

乔十七发自肺腑地道,“我虽有些能为,可也比不上少夫人!”

他左右一望,又压低了声音道,“从前的事,我说我不放在心里,那是真话。少夫人挥斥方遒、杀伐果决,手段过人处,天下有几人能比?当日我摸懂了少夫人的心思,知道您没有用­肉­刑的意思以后,一直挺着不说,直到二爷来了才开口,不是瞧不起少夫人——我是不想让少夫人,觉得我是个不可用的人。”

蕙娘本来和他一番客气,已经互相称呼弟妹、十七兄,现在乔十七口中,却又悄悄地换了称呼,又用上了尊崇的少夫人。

“这一次跟着您办事,更觉得心里有谱,遇事也不会慌张——有什么事,您都给出上主意,我们就跟着照办就行了。”乔十七推心置腹地低声道,“我们族里规矩,立嗣立贤,从来都不看出身的……”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又道,“现在那几位爷,不是全无壮志,就是志大才疏,还有的刻薄多疑。心思是大,可惜才具有限,事情办得不漂亮。光会内耗那可不行,以我拙见……”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微笑,她轻声道,“十七哥你客气了,我不过一介­妇­人,有你说得那样好吗?”

乔十七说,“您虽可能还比不上国公爷,但差得也不会太远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便可以肯定:权世芒在东北,肯定没少和权生庵眉来眼去,不然,乔十七能是这么个说辞?这一次,又是长辈给铺了半条路,她用自己的表现,挣出了另外半条路。

“越发和您说破了。”乔十七见蕙娘不言不语,似有意动,便道,“后来的事且不说,只为了国公府的安危,您也应该借着这一次承德大会的机会,在会里争取争取,起码,得把凤主印给握在手心,否则,大计若不能成,只怕……”

话说到这份上,蕙娘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她想了想,便笑道,“十七兄,不瞒您说,我也有这个考虑——只是孤木难支啊,现在有了您的支持,也许,在承德我们还有一博的可能,不过,这还得谨慎计划——您请听我说——”

果然,已经是有了主意了。也是,这个焦氏,脑子里什么时候没有个计划?

乔十七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他很快又调整了表情,专心地听起了蕙娘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呃明天又要出门了,真是奔波的一个月啊!

不然我就五月安排拿全勤了5555,

大家的评论都有看,有空来回,谢谢!

265说合

当天等歪哥下学回来,蕙娘便告诉他,“明儿起三天,你能休息了。”

歪哥一听就蹦起来,他倒不是就盼着那三天假了,而是因为自己的功课有了个结果,比较兴奋,当下便缠着蕙娘问个不停,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蕙娘被他缠不过,便道,“就和你说得一样,预了后招在等着咱们呢。给了钱说法就更多了,就是不给钱,也不是没有说法。”

歪哥道,“不给钱还有什么说法,您也细细地说给我听呗。”

蕙娘拿他没法,只好粗粗说了一遍,“不给钱放出去了,那就是我们心虚,分明是骗子还不送官。送了官,那就是我们污蔑他喽,那个人生得这么像,又如此淳朴,到时候他把手上挖掉一块,硬说我们把他的红痣给挖了,你就等着瞧吧,后头还不知道怎么打官司呢。到那时候,你娘和小舅舅的名声就真的臭了,若再来一个寻亲的,手里也有红痣,又该如何处置?”

人心险恶,歪哥听得都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那、那我们不送官——把他远远地送走——送到海船上去!”

“傻瓜,人家姓董,难道没家人?又是明目张胆上门来的,”蕙娘抚着他的头笑道,“都知道进了阁老府,忽然就没音信了,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吗?那就越发又有说法了。”

她这么一说,真是怎么都有后续,歪哥不免有点泄气,怒道,“难道就没招了!哼!这些人就是诚心找麻烦,欺负我们没靠山吗!我们家好歹也是国公府,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就这么受气!”

“我们家是国公府,你小舅舅家,现在却只算是六品人家了,”蕙娘也不免叹了口气,“现在是还在孝里,不好大兴土木,等过了今年冬天,阁老府那些规制全得拆掉,不然,对景儿就是话柄。国公府自然没人敢来欺负,可六品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歪哥有点执拗地道,“这个六品,和别人家的六品可不一样,您和小姨不是都还在吗……我看,这事背后肯定有人!”

这孩子,现在开了灵窍,真是一天比一天懂事,蕙娘有些惊喜,亦难免有些伤感:孩子大了,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依赖母亲,很快,他就会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有人。”她很快做了决定,“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娘不瞒着你——这事,是吴家在背后做主。咱们家胎记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他们这样的宿敌,有闲心收集这种消息了。”

歪哥顿时眉立,看得出来,他现在对吴家殊乏好感,本来因为吴兴嘉的事,估计就已经不喜欢吴家了,现在更是气道,“哪有这样的人!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可没为难到他们家!”

蕙娘被他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道,“嗯,要说没为难,也不大准,还是为难过的……”

歪哥开始还不明白,过了一会也恍然大悟,“噢,是说上回您接济他们家姑­奶­­奶­的事吗?”

他这才明白吴家的动机,“您给他们添了恶心,他们也要给您添恶心,是么……”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蕙娘道,“没必要特别看不起吴家,世上值得你看不起的人、事,多了去了。权贵圈子里,什么恶心的事没有,你要老想着恶心呀、不高兴的,处事就很容易被情绪左右。”

因儿子最近渐渐开窍,她便把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说给歪哥听,“好比现在,你心里肯定恨不得把吴家给扳倒了。他们家的确也很少办人事儿,老来惹我们,又有旧怨在,若能把他们家给踩到地底永不翻身,岂非大快人心?”

歪哥想了一会,便嗫嚅道,“让他们都走得远远的,再别来烦我们也就是了。若太可怜,也、也怪不忍的……”

“嗯,走得远远的,便是罢官回乡了。”蕙娘笑道,“你是被牛家吓着了,其实,那是谋叛的大罪,牛家又是武将,才会这样。文臣一般最惨也就是流放,很少有杀头的,毕竟要优待文官嘛……就是娘,又何尝不想把吴家给踩下去呢?”

她喝了一口茶,“但吴家这会还算兴旺,从前你曾外祖父在的时候,为了制衡他,皇上一直抬举吴阁老,吴阁老死了,就抬举小吴尚书。小吴尚书借此积累了一些根基,又还算能­干­,只要他办事能让皇上放心,能把朝廷里的一块事情给管起来。要把他弄下去,就得花费很大的力气,动用很多人脉。这样做,太招摇了,瞒不过人,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他又会怎么想我们?”

“天下想做的事很多,你也可以尽情地去想,可一旦牵扯到实际行动,却容不得一丝任­性­。”蕙娘道,“政治上的事,就像是买卖,你有钱,平时一掷千金都是你的事,但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亏本买卖是不能做的。吴家虽然讨厌,但只要扳倒他们的好处比不上付出,这点讨厌,你也必须去忍受……”

见歪哥并不说话,似乎有点茫然,她不禁自失地一笑:自己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听不懂这番话呢。是有点太心急了,恐怕揠苗助长……

“这件事,要是五品、六品官员,在背后支持,不论此人多有本事,我少说也要把他的官职打落一等。重则让他丢官去职,也不是什么难事,”蕙娘便把自己的处置,直接了当的告诉儿子,“不过,既然是吴家,那就不能这么办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他们一招也就是了。他们不是喜欢认亲戚么,我也找一个亲戚给他们认……”

歪哥啊了一声,欢喜道,“好主意,娘您真厉害!”

他又好奇道,“若是低品官员做的,您要怎么让他们丢官去职呢?难道,您还能左右官员升迁贬谪呀?那得上哪疏通关系去?”

蕙娘略作犹豫,便抚着儿子的肩膀,轻声道,“傻孩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能无中生有、栽赃陷害,难道我们就不能了?”

歪哥这才明白过来,望着母亲,一时竟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娘,您可真厉害……”

话里模模糊糊的,有些迷惘,有些向往,却又隐隐约约,还存了些别的情绪。

蕙娘也察觉出来了——她可不比歪哥,还是个孩子,立时便想到了昨儿孩子和他爹相处的一整天时间。不禁柳眉暗皱,面上却并不露出,只笑道,“这自然,娘不厉害,还能做你娘吗,不早给你折腾死了。”

将歪哥打发下去和乖哥一道玩耍了,她才问绿松,“权仲白怎么还没回来,一早就出去,也不说去哪了。”

“却是又进宫去了。”绿松道,“一大早就把他给请进去,说是内宫有事,别的倒没说太清楚。”

权仲白昨天也和她提过皇帝的抱怨,因此蕙娘不至于不了解事态,听说是内宫出事,便不吭声,只安生等着权仲白回来,再和他‘算账’。

可不巧得很,这一次权仲白却不能及时回来了——到了晚上,消息经由鸾台会被送回了内宫,“皇次子竟染上了天花!”

天花和水痘不同,那是很容易就会死人的。从前城里一旦蔓延天花,那真是十室九空,知道消息的全都逃了。尤其孩童,不论生在深宫内院,还是田间陌上,都有可能染上此疾,这种病一旦染上,活下来可能­性­并不大,即使康复,脸上也会留下麻子。只是这一百多年来,人人都种人痘,起码京城是很少再出这样的病了。蕙娘等大富人家子女,更是从小就种了人痘。皇次子按年岁来说,今年八岁,正好也是适合种痘的年纪,看来,是十分倒霉,对痘苗反应太大,倒是真的得上病了。

一旦得了病,天花一样是能过人的,歪哥和乖哥都没种痘,因此权仲白就是能出宫也绝不会回家,第二日还给蕙娘带话,让她把家里三岁以上的孩子都种上痘,免得不保险。蕙娘忙延请名医,妥妥当当给两个孩子种了痘,又令府中有三岁以下婴孩的,连母亲全都去城外居住,和城里人不要有什么来往。顺带还要照应焦家几句,又给桂家悄悄报信:这种事,皇家肯定是讳莫如深,虽说桂含沁还在‘养病’,但桂含春是要进宫当差的,万一带出病来,过给桂家孩子们,那就不好了。

除了桂家以外,别的老交情,要么如方埔很少进宫,要么如王尚书家里没有稚儿,蕙娘也就不四处乱送人情,只是在家看护两个儿子。得了闲,也免不得掂量掂量宫里的事:才说两虎相争,其势已成,皇次子忽然间就闹出了这事。天花种痘,的确是讲究手法,若药用少了,起不到预防作用,若用多了就可能弄巧成拙,但给皇次子用的大夫,一般不会犯这样的错,也有一定可能,是皇次子体质弱,就这么倒霉。

而若非如此……那就只能佩服宁妃背后的力量了,这件事若是人为,办得就非常­干­净,根本连查都无从查起。种人痘,一般都是蘸些浆液、吹些药粉送进鼻孔,给两个儿子种痘时,蕙娘是眼看着的,这手重手轻也就是存乎一心的事,外人根本都看不出区别,比如水苗法,蘸一下有时候还没浸透呢,不得再蘸一下?除了大夫本人,谁也不知道真相——当然,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这位御医,现在肯定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被人收买的了。

不论怎么说,现在皇次子能不能好,也只能说是听天由命了。天花这病,药石罔效,权仲白医术再好也不能药到病除,顶多是帮皇次子缓解一下痛苦。熬不熬得过来,还得看他自己——偏偏,这孩子体质又弱……

虽然宫中秘而不宣,但这事到底也瞒不住,多少人都从各自的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若非蕙娘守孝不能出门,也不好待客,权仲白人在宫里,良国公、权夫人也都‘病’着,只怕国公府也非得被卷入暗涌中不可。起码,就蕙娘所知道的,最近孙家、桂家走动得就很频繁,入了夜,孙家的后门反而比白天还要热闹。

权世赟等人,对此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还好,是皇次子出事,要是皇三子出事,那可得使劲保着他了。”

皇次子就是去世了,也还有个皇五子,牛贤妃还有翻盘的机会。要是皇三子去了,宁妃可就真是一败涂地,什么都别想了。少了竞争,太子早定,日后皇六子要上位,过程就要曲折艰险一些,蕙娘也陪着权世赟笑了,因道,“现在闹这么一出,我们倒有点走不开,总想是先知道消息为好……再过几日就要去承德了,希望在此之前,能有个结果出来吧。”

天花的病程也的确不长,歪哥、乖哥是皇次子发病的第二天种痘的,两个孩子都有低烧,除此之外,病情颇为平稳,到第七天上,已和常人无异。而皇次子的病情,也终于在第十天宣告平稳,起码,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余下无非静养功夫而已。

这消息一传出来,京城上空的气氛,似乎都要松得一松,除了权仲白还得关在宫里,以及那位倒霉的主治御医罢官回乡以外,余下人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继续着他们以前的生活。

而有一些被皇次子的病情耽搁的事儿,便也重新被摆在了日程上。这天早上,蕙娘没让歪哥出去上学,而是道,“你有三天假呢,今日休一天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歪哥因种痘的事,被闷了好久,早就静极思动,听母亲这一说,自然高兴,换了衣裳,跟母亲上车走了不久,便迫不及待道,“娘,咱们今日去哪?我想去琉璃厂——那里天天都热闹!还有好喝的酸梅汤——”

蕙娘微笑道,“琉璃厂热闹吗?娘今儿带你去个更热闹的地方。”

歪哥自然期待得很,坐在母亲腿上,左顾右盼,若非在车里,几乎上窜下跳。等车堪堪停稳,还没开车门呢,他便掀开窗帘往外看,“这是哪儿呀?”

蕙娘教他看这条街上的大门脸,“这是吴家,尚书府。你看,那儿跪的人是谁?”

歪哥这才看清楚,原来街上还跪了个鼻青脸肿的人,身边陪了个中年女子,再远处,有一群人正躲着看热闹,七嘴八舌彼此议论。他又拿小拳头圈了眼睛,定睛一看,便惊呼道,“呀,是——是——”

他啪地捂住嘴,悄声说,“是董大郎?”

蕙娘微笑点头,命人道,“把车拉前些,停到他们对门去。”

车夫自然依令行事,不多久,便把车拉到了人群附近:这一带人流颇为稠密,虽说众人畏惧吴家权势,不敢走近,但依然聚在远处议论。两呣子这一过去,倒是把他们的说话给听个正着。没有多久,歪哥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说来也是可怜,几十年前黄河大水,把他给冲到山东去了。这些年也不知身世,辗转回来寻亲,还以为自己是焦家人,焦家人对了家谱,没他这个年纪的,当他是骗子,把他送进大牢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在牢里倒是找到了亲妈……俩人就这样擦着肩过去,他亲妈认出他肩膀上一块胎记,连年岁,还有他穿着的那块肚兜,都说得丝毫不差……俩呣子一相认,抱头痛哭!他亲妈这才告诉他,他也是望族人,却不是焦家,而是吴家的种!”

这么离奇的故事,当然很具备被传诵的基础,听众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这却又怎么说!吴家老家可不在河南不是?”

“可不是就这么巧,吴家老家是不在,可吴家人在当地做官呀,说是去世的河道总督吴梅——现在吴尚书的堂弟,当时在洛阳,特别宠爱一位花魁,还没开脸收房呢,就赶上水患大乱。这花魁当时已是有了他的一对双胞儿女了,仓促间只抱走了女儿,儿子却是遗落在水中,她那千金家产,也是什么都没带出来。等含辛茹苦走到京城来寻吴老爷时,吴老爷偏又去世。她也无奈,便又重­操­旧业,做起了皮­肉­营生,现在也是个有名有姓的老鸨……她女儿就是东城有名的小金枝!”

有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这!这别是骗子吧,哪有这么离奇的巧事,都死无对证了——”

“吴家也这么说呀。”那人低声道,“你们来晚了,不知道,刚才那鸨儿说了足有半个时辰,从吴老爷的小名到他身上的记号、他们家的人口、他——他在床/上的癖好,都给说得一清二楚的,还有吴老爷当年嫖她的经过,从第一次开始,一笔一笔连花费都说出来了。还道她女儿小金枝,户头上就写的是姓吴,不信尽可以去查,再加上那一口山东腔,嗳,都别装样了,你们又不是没去过她那儿,谁没听过呀。这都能假,那真是假得巧了!”

这说得很是清楚,众人已经尽信了,有人暗笑道,“这么说,俺不是也睡过吴家女儿了?够本!够本!划算!划算!”

又有人低声道,“乘消息还没传开,我可得赶紧着过去……”

余下的话,有些不堪入耳,蕙娘便不让歪哥多听,而是示意车夫驶开。歪哥果然也不懂得他们在说什么,便问,“娘,什么叫老鸨?什么是皮­肉­营生?”蕙娘道,“嗯,皮­肉­营生,就是烟花之地、风月场所,是极不好的东西。以后,你绝不许去,那里的人都脏死了,在他们的地儿就是只坐一会儿都能染病。”

歪哥被她说得有几分害怕,乖乖地应了是,又道,“这都是您安排的?”

蕙娘笑了笑,并不答话,歪哥也明白自己明知故问,他便转而疑惑道,“我不懂,您给安排这个,嗯,这个皮­肉­生意的老鸨……做董大郎的娘,是为了下吴家的脸面吧?可——您又为什么要给董大郎安排一个妹妹呢?”

“这里面的事,你以后会知道的,”蕙娘摸着歪哥的肩膀,笑道,“你就记着这点,儿子,有些人,你得把他给打痛,他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这一次以后,吴家又能老实上一阵子,不给咱们作耗了。”

歪哥想了想,忍不住说,“可,我看这也不难安排啊,我们今天让董大郎过去跪,他们明儿再找人到焦家去跪,那可怎么好呢?”

“他们不敢的。”蕙娘眼神幽深,“你刚才没听仔细,那鸨儿把吴梅嫖她的银子,连来历都说得清楚,都是吴梅贪污河道银两的铁证。”

见儿子不大明白,她又慢慢地道,“死人的事,死无对证,那也就算了。可我能拿到吴梅贪污的证据,费点力气,能不能拿到吴鹤的把柄?现在正是他入阁最关键的时期,这个险,吴家不会冒的。他们和娘一样,做一件事之前,都要计算一下成本。他们不可能听不懂娘话里的警告。”

歪哥似懂非懂,但大概也明白了其中委曲。他也不能不承认,母亲的手段的确十分老道,这一计,几乎没有什么破绽。蕙娘摸了摸他的脸,又说,“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看清楚得失,把什么都给算到了,才能去施展拳脚。要打人,就要打得漂漂亮亮的……你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明白,这件事是你安排出来下吴家的脸面的,也要让一些人好奇——让他们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董大郎在我们家的事,是经过顺天府,过了官的,有心人要查并不太难。圈子里的人,会知道你娘赏吴家一记这么重的耳光,全因为他们撩惹在先。唯有如此,他们才知道我们焦家人,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不然,怎么叫做惩一儆百?”

歪哥至此,才明白母亲所有布置,都并非心血来潮、随意行事,而不管吴家的手段有多恶心难缠,在母亲跟前,也不过是配茶的点心,他不免又再发自肺腑地感慨,“娘,您真厉害!”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觉得您的心眼,可比爹多多了。”

“不能这么说。”蕙娘皱了皱眉,“你爹治病救人,这是积­阴­德的大好事,要比娘做的这些事来得更善。再说,要不是他医术这么好,娘的腰杆也不能这么硬——”

说到一半,见歪哥偷笑,她不禁有些不快,“你笑什么?”

歪哥凑在蕙娘耳边,轻声道,“我笑您和爹,在背地里都说对方好话呢……”

“背后不说人短,是君子所为。”蕙娘反­射­­性­来了一句,忽然想到这是权仲白说过她的话,不免出了一回神,才道,“你爹说我什么好话啦?”

歪哥便把自己和父亲在车上说的最后几句话,告密给母亲听,“我想告诉你来着,可又觉得不是时候……您看,爹多喜欢你呀,背着人,对你都没一句不好的话,还说,还说他自己也有不对呢——”

这个鬼灵­精­,看了母亲的表情一眼,就识趣地住了嘴,只是乖乖地伏在母亲肩上,注视着她­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又过了好一会,才悄声道,“——娘,您看,爹都愿意为您改了……要不,您也改一点儿吧,你们好来好去的,多好啊,以后,就更和气了……”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歪哥的ρi股,佯怒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你的手段么!你倒是真长大了,竟在你娘身上使心机……”

见歪哥缩着肩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下又心软了起来:摊上权家,这孩子命也不强。今年才只六岁,家里人什么都和他说,所谓童真稚趣,还能剩下多少?她和权仲白不论怎么教,其实都是一个心思,怕计划不成,歪哥还要受权族所累。她盼着歪哥能以手段自保,用权谋生存下去,权仲白却希望他能看淡名利,就算将来失去一切,也能独自生活。他还有闲心可怜别人,殊不知他自己的富贵,也是悬在一根细丝上,什么时候能断,也是说不准的事……

就是这样,他也从没抱怨,聪明伶俐,功课差了一点,可世情上极有天分,这么小,就懂得小心翼翼地两边说合,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父母熙和,家庭不至于分崩离析……自己和权仲白浮于表面的和乐,其实压根就没瞒得了他,只是他年纪小小,已懂得将心事内藏……

忽然间,她明白了权仲白的心情:这世上有很多坚持,在这么小小孩子的祈望中,算得了什么?

“好,”她对着歪哥郑重说,“你放心,娘一定改,娘不会让你们没爹的,傻宝印,你别再担心了,别把这事放在心里,娘和爹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娘说话算话,有一句算一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娘和爹很快就会和好的……”

歪哥长叹了一口气,竟没露出笑容,配合母亲感动一把,反而有点意兴阑珊,“是吗?——那我可等着瞧了。”

蕙娘又是爱他又是气他,又是疼他,一时间倒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呀!你呀!”

歪哥嘻嘻一笑,又从母亲怀里钻出来,掀帘子去看外头的街景,小ρi股一摆一摆地,仿佛有一条隐形的狐狸尾巴,正愉快地甩来甩去。

作者有话要说:歪哥真是个狐狸­精­!

话说应该都知道蕙娘为啥要给董大郎安排一个妹妹吧~我就不在文里解释了,小孩子还不懂这个。

266合算

吴家这事,在京城中的确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是入阁的要紧关头,吴尚书总也有几个政敌的,就是一般人并不争相传颂,他的政敌都不会坐视这么大好的机会被错过,再说,这事儿,怎么说吧,的确也挺耸动的。不到两天,全京城人都晓得,原来吴家还有一双儿女流落在外,儿子且不说他了,女儿就是西城颇有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了,还稳稳地占着花魁之位的小金枝……

*并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事,必须一掷千金才能一亲芳泽的名妓那只存在于话本里,凡是挂牌接客的­婊­.子,价钱都不会贵得离谱,二两银子、三两银子一夜就能睡了,小金枝出道年限又长,北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尝过她的滋味,有些无聊浪荡子便自以‘睡过吴家女’为自豪,四处夸口,虽说小金枝自传言出来那一天已不接客了,但她所在的窑子,生意也比往常好了数倍。

虽说蕙娘在家守孝,理论上来说,众人没有什么大事,也不会随意和她接触,但这件事到底是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桂少­奶­­奶­给她送了一筐子辣椒,多少有些笑话的意思——这是她捉狭处,现在桂含沁没有职司,她多少有些坐山观虎斗,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态。王尚书却遣人来问了原委:他也是入阁的有力人选,只是看皇上心意,恐怕要排到吴尚书之后,这入阁时间即使只差了一天,日后登位首辅的顺序就算是排定了。忽然得了机会,能够延缓吴尚书入阁的脚步,王尚书自然是乐见其成,派人来问这个,多少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一点善意。

至于别人,虽则各有猜度,但倒也都猜度不到蕙娘跟前来,只有封子绣约了权仲白出去说话:这件事,权神医知道以后也没臧否什么,就说了一句,“吴家现在待字闺中的女儿,也还有七八个吧,倒是耽搁了她们。”

没有人愿娶­婊­.子的姐妹为妻的,即使只是传闻,一般人家也丢不起这个脸,尤其是在京里,没话柄都要给你制造出话柄来,更何况这还是有话柄呢?之前牛家少­奶­­奶­吴兴嘉,抛头露面地走过几千里路到岭南去,据说吴家的几个亲家,都已经颇有微辞,现在再闹了这么一出,几年内谁愿意和吴家提亲事啊?就是珍重女儿的,都不乐于把女儿给嫁进吴家,更别说来聘吴家女了。而男丁还可等到风头过去以后再说亲,这女眷么,一旦过了二十岁,就是要结亲,也说不进地位相当的人家了。

“不能把吴鹤踩下来,说不得只好给他们添点堵了。”蕙娘若无其事地道,“他们图谋老爷子的棺材本,这可是伤筋动骨的事,我也让他们伤筋动骨一番,不算心狠吧?”

在官场,靠的就是亲朋好友,姻亲之间互相呼应,是一股很大的助力,吴家在亲事上吃了亏,难免就有些势弱,和这几年来四处结亲,大有再起之势的王家比,也许现在还觉不出来,但五年后、十年后,当王家和亲家的情分渐渐积累深厚以后,吴家和王家之间的差距,就表现得出来了。

两家之间,旧怨未消又添新仇,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几乎已无可能,既然如此,只有竭尽全力地互相踩低了。权仲白看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对蕙娘的做法,并未持批评态度,感慨了一句也就放下了。封子绣来寻他时,他还对封锦说,“李晟有话想说,大可以自己和我开口。吴家这一次多少也是咎由自取,倒是怨不得焦氏心狠。”

“正是因为这话不好开口,所以才让我来说呗。”封锦苦笑了一下,低声冲权仲白抱怨,“才回来就被抓着出苦役,李晟真是越来越不懂得体恤臣下了——”

他又叹了口气,方才正经道,“吴家那样做事,被人打脸也只能说是技不如人,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吴鹤焦头烂额、威严扫地,皇上就是要扶他入阁,都有些勉强。他不能入阁,耽搁的就是王尚书,这样再闹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皇上已令人私下训斥过吴家,也让我和你们打个招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事态不能再扩大下去了。”

蕙娘本也没打算再继续出招,这一点,权仲白心里是有数的,但他撇了撇嘴,却没有说话,见封子绣露出疑问之­色­,方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本来过来之前,她已经料得你们的意思了,也让我问你一句:盛源号偷进朝鲜,这是什么意思,人走茶凉,皇上一句话不说,难免寒了宜春号的心。”

这件事,宜春号已经透过一些亲近的官员向朝廷发声了,只是朝廷一直装聋作哑没给个回音,这回封子绣也是有备而来,因从容道,“皇上意思,两家在国内争斗,在国外却不妨相互合作,朝鲜、日本、俄罗斯,甚至是再往西边,黄沙瀚海背后的那些国家,都可以进去办分号么。现在这个局面,和从前不同了,那些欧洲人,成天过来做生意,来赚我们的钱,甚至是打我们封土的主意,我们也该开开眼,看看海外局势,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见权仲白欲要说话,他又道,“也别提出使了,实话说了吧,朝廷现在没钱花在这上头……只好走走曲线,从票号上想点办法,这是彼此两利的事,你也让女公子好好想想……”

权仲白动了动­唇­,没有作声,封子绣又道,“本来,皇上是想亲自和女公子谈谈的,但听说女公子前日去承德了——”

“不去承德,这事平息得下来吗?”权仲白冷冷地说,“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摆弄到承德去的,为了这事,今年同仁堂的会,都挪了个地方。”

只这一句话,便可看出权仲白虽然言语带刺、态度冷淡,但始终还是顾全大局,体谅皇上难处的。封锦顿时露出感动之­色­,低声道,“也是为难子殷你了,为这事,没少受女公子的气吧?你放心,这事,算李晟欠你一个情。”

也不知何时,权仲白惧内的名声在小圈子内已经广为流传,似乎人人都默认他和清蕙之间,是清蕙做主。权仲白也不否认,沉吟片刻,只道,“好吧,我也不瞒你,宜春号对盛源号进朝鲜特别敏感,其实也是因为同仁堂的关系。这处生意是我们家长久以来的财源,为什么做得这样好?和东北那批药材质优价廉是有一定关系的。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盛源号进朝鲜,我们家心里是不高兴的。他们要去日本,我们倒可以合作,但朝鲜这里,要进人也只能是宜春号进去。”

大家大族,私底下都有些龌龊事,这话,权仲白不适合直接和皇帝说,但和封锦说却并无不可。反正朝鲜药材也是药材,东三省药材也是药材,权家在哪里采药关朝廷什么事?这损伤的是朝鲜王庭的利益——朝鲜王室就指着和皇家的药材贸易获利呢。当然,要是闹到台面上,皇上也得做出点表示,不能寒了藩国的心么。

封锦先还笑道,“你和王家大少爷,也算是连襟了——”

“王家是王家,盛源号是盛源号。”权仲白面沉如水,摇头道,“子绣,这件事你都要推三阻四,太没义气了吧?”

盛源号不去朝鲜,还可以去日本嘛,大不了还有南洋那么多国家。既然权仲白、蕙娘夫妻在吴家事上先表现出了诚意,这件事封锦也不大放在心上,沉吟片刻,便道,“好,日本的市场,毕竟是比朝鲜大得多,盛源号进朝鲜,我心里也是存了把日本让给你们的心。既然子殷你自有打算,那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权仲白这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对封锦道,“好——不瞒你说,我来时也是悬着心呢,这下不怕不能和她交代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封锦笑道,“家有猛虎呀……”

“别提这个了。”权仲白露出不堪回首之­色­,摆了摆手,又道,“对了,这件事,你们暂且先别动作,等她回来了,让我给她献献美得了,不然,我怕她又怪我随意­干­涉宜春号的运作。”

封锦满口答应,“成,那我先只告诉李晟,等女公子回来,让李晟和她说——”

他冲权仲白挤了挤眼睛,又笑道,“到时候,一定把你据理力争的风采,告诉给女公子知道……”

权仲白举起酒杯微微一笑,对封锦话里的调侃,只当没有听到。

此事已了,两人便放下心事,随口闲谈,权仲白问了封绫好,封锦道,“她现在恢复得很不错,要比从前都快活些。现在两夫妻正为开枝散叶努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好消息,她年纪毕竟也不小了。”

权仲白笑道,“三十五岁之前,都还是正当龄,不急,不急。”

封锦抿­唇­一笑,也道,“我现在是看开了,世事无常,一切都随缘吧。有没有,什么要紧?说不定有了子嗣,人心变化,原本的安乐也都没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权仲白便着意看了封锦一眼,封锦点了点头,低声道,“皇次子这一次生病,皇上心里是有怀疑的,虽然面上不说,但背地里令我彻查那太医的家底,你也知道,现在官宦人家有什么疾病,都是请太医上门的。杨阁老和这一位,难免也有所来往。”

看来,君臣相得没有几年,随着□势的变化,已经变成了君臣相疑。皇上猜疑杨阁老,杨阁老心里何尝不猜疑皇上……

权仲白摊了摊手,不假思索地道,“你也别来问我,早就说过了,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不可能有个准确的回答。杨家虽然和我们家也有亲戚,但亲戚关系,在这种事上也不大顶用。政治看法不同,那就是两派。你要较真的话,孙家、桂家和杨家,不也有亲戚么?”

他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封锦倒是无话可说,而良国公府这些年来,也的确严守政治中立,并不太往夺嫡的事情中掺和,因此权仲白这话,也是说得为理直气壮,封锦沉默了一会,便道,“你说得对,孙家、桂家、杨家之所以分为两侧,我看倒不像是李晟说的那样,两面下注,这几户人家的政见,确实存在分歧。”

他面上掠过一丝忧­色­,低声道,“若只是两面下注,那倒也罢了,为的不过都是富贵罢了。要是政见有所分歧,这夺嫡之争,可就没那么容易落幕啦。”

他身为皇帝宠臣心腹,只要皇帝还在,失宠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说起来,孙家、杨家也都欠他大大小小几个人情,往后的日子,争斗再激烈,波及他的可能­性­也并不大。但封锦神­色­中的忧虑,却是货真价实,权仲白不免奇道,“你是害怕重演神宗故事,恐怕从此以往,朝廷党争激烈,最终危及国事?”

“不止如此。”封锦摇着头叹了口气,“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可现在江南一带,富贵繁华到了极处,已经没有多少人种地了,几乎大半个江南都在做工,这些大商家太有钱了。盛源号、宜春号乃至夺天工,在朝廷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喉舌。眼下似乎还看不出什么,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这些商宦人家,对朝政的影响只怕会越来越大,商人逐利,长此以往,并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又道,“可地丁合一,动作太大,为了不剥夺民力,只能用商税贴补。李晟也许还不觉得,但我有时也认为,反对地丁合一,是有道理的,现在江南浮动的民力,正好可以填补西北的耕民空缺不假,可南北土地肥力不同,南边土地都拿去办工厂,还有谁来种地?万一那什么纺织机、蒸汽机又有新作,被淘汰出来的民夫又往哪里去讨生活……这几年来,国朝的脚步,迈得太大了。繁华之下,掩藏了太多东西……万幸那一位还隔了千山万水,若是他已经把近海航线走通,三十年、四十年以后……”

他不敢再往下说了,略有几分自失地一笑,“唉,和子殷你说这些,也是白费­唇­舌,你不耐俗务,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这些事,也不够­精­通。我想见女公子,也是因为这份忧虑,女公子对国家经济认识有独到之处,对眼下的局面,也许有她的看法。”

权仲白道,“你现在想见她,可不是时候,就是你到了承德,她也未必会见你。因为朝廷偏心盛源号,又对吴家的事有所偏袒,现在她口中,可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封锦扑哧一乐,指着权仲白道,“子殷,你——你这不是拐着弯儿,诽谤你们家的山大王……”

权仲白笑吟吟地举起茶杯,“烦心事,理会那样多做什么?子绣,我也劝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这个身份,不好太牵扯政治的!我们家山大王就是要谈经济,也不会和你谈,和你谈,那是害了你——”

便把话题拉开,和封锦说起了风花雪月之事。

权仲白并没有说谎,权家的山大王此时的确正在承德,国公府在承德是有一座别院的,少夫人到了当地,自然而然,要在别院中落脚。但他倒是有句话不尽不实:蕙娘现在的心情并不算太差,甚至还可以说是相当的明媚。她穿上了久违的男装,在权世赟身边落座,正用眼神和鱼贯而入的同仁堂管事们打着招呼,口中还道,“都是老熟人呀,看来,我倒是白怕生了。”

的确,不论是鸾台会的十五凤主,还是权生庵、权世赟、权世贡,对她来说,都并不算陌生人了。至于他们之间是否相熟,蕙娘倒看不出来。众人都用眼神打过了招呼,权世贡一声威严的咳嗽,便宣告了鸾台会庚子年例会的开始。

“这几年来,局势并不太好。”权世贡头一句便把例会的基调给定了下来。“可以说是失大于得,有些人,是要做个检讨的。”

蕙娘不免拿眼角余光去看权世赟——

对着自家兄弟赤.­祼­.­祼­.的出招,权世赟就是城府再深,眼角也不免猛跳了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买卖人,心机的小白XD

可算是新面目了。

更新迟了点,抱歉,明天应该能准时。

我这次出来,什么都带了,却忘记带我的设定笔记本……糟了,现在好多设定想不起来|

267夹心

但凡有了会议这个词,天下的会议不论冠以什么名义,瞄准的又是什么目标,其实流程都是大同小异,各部门按顺序发言总结工作,提出问题。当然,若这会议的最后有分配利益的环节,则此会不论多么简陋,与会者一定开得很有­精­神。若反之,则不论有多么庄严,任何人开得也都是心不在焉、虚应故事。

承德例会,虽然对外口径,只是要梳理这段时间来国朝情势的变化,但与会者心里都是有数的:这一次会议,不但牵扯到权,还牵扯到了财,也算是权世贡一系对权世赟一系的一次反扑,在权家私兵渐渐被边缘化的现在,长房长子是想要来摘紫禁城里的那枚桃子了……

除了老族长以外,权族的重要人物这次也算是到得齐了,鸾台会十八凤主,除了蕙娘、权世赟和权世仁以外,余下十五名也是全数到齐——倒是有泰半都是当年在冲粹园内和蕙娘相处过一段时间的。至于权世仁,倒是初次得见,但他和权世赟生得有几分像,连气质都十分近似,都是文质彬彬、长相儒雅的中年男子,蕙娘见了,也无甚生疏之意——只是他要比两个哥哥都更内敛一些,虽然权世贡开场就显得来者不善,但他却不像是权世赟,把不快给摆到了脸上。眼下正不动声­色­地东张西望,似乎是想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倒是权世贡,仗着他长子的身份,以及手里那五千私兵,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意思,眼看大家都不做声,便更是顾盼自得,他先说起从前几年鸾台会的局势,“从漠北到江南,何处没有会里的人马,自然,四部各有统御,能纵观全局的人并不多,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直说了:那时候,论文,香雾部在宫中的眼线,要比现在更多,论武,清辉部手里握了火器、毒药两条线,天下间什么事做不到,做不得?论广,祥云部以莲花生老祖的名义,收了多少香民信众,论深,同和堂里里外外多少人手全国勾连,将这张网织得密不透风……”

他顿了顿,又道,“当时我就和父亲进言,夺取天下,此正其时也。可是父亲年纪大了,老迈持重,总想着要双管齐下,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结果怎么样?现在矿山丢了,西北线丢了,火器也丢了大半,宫中眼线丢了,祥云部的信众丢了……除了宫中德妃娘娘还算得意以外,这几年以来,鸾台会是处处失意,我这个局外人看了,心里都不舒服!”

蕙娘毕竟是新人进会,对往事也不了解,良国公和她说得再多,到了场面上她也有点不知所措,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这十五凤主,泰半低眉敛目做充耳不闻状,连权世仁都不以为意,便知道权世贡这说法,应该还是直冲着权世赟来的。

果然,权世贡望了弟弟一眼,又沉重道,“这几年来,会里要说有什么成就,也就是把香雾部在广州的摊子给铺开了,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有话直说。广州分部,本来就是筚路蓝缕地,虽说失了矿山,但也怨不得世仁,倒是世赟……”

权世赟沉声道,“大哥说得是,我本来能力有限,会里在北边千头万绪的事,我的确也有几分力有未逮。再加上这几年,新皇登基,国力上升,百姓迁徙比较频繁,维持教派,也是有点力不从心……”他这一说,等于是把祥云部给摘出来了。祥云部四位年纪长相不一的凤主,都投来感激眼神,权世赟续道,“还有宫里,香雾部的确没取得什么进展,连公公手握后宫大权油盐不进,将内宫治理得风雨不透,仅剩的一些老关系,又在逐年退休……只有勉强维持了四品以上勋戚武官家中尽量都有一到两个眼线的配置,亦是我这个大管事无能。”

香雾部的凤主数量原也是四个,后来算上蕙娘那枚凤主印,五位凤主里,权世赟、权世仁、蕙娘就去了三个,剩下两个一南一北,立场应该是不言自明。北面那位凤主,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张死人脸,不因任何话语动容,听权世赟这样说,也不过是略微一抬眉毛而已。

至于清辉部,本来就是阳奉­阴­违自有人做主,瑞气部本身没有什么变化,权世赟这几句话,看似是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但倒是把事情给澄清清楚了:北边的局势,要比南边复杂得多,变化也快得多。前几年新皇登基不久,主少国疑,动荡初平,鸾台会当然能乘乱坐大,但现在国家升平,鸾台会自然也要随着把姿态放低——就是现在的燕云卫,从前的锦衣卫,其势力、权限不也是随着朝代变迁也涨缩不定?鸾台会一个地下组织,要一直保持扩张步伐,那真是谈何容易。

权世贡环视众人一圈,抽了抽­唇­角,缓缓道,“三弟你也不要多心,都是在为族里办事,只有一枚公心,会里事情办不好,你比我们更着急……”

他也是句句紧扣‘事情办不好’,权世赟微微冷笑,并不吭声。权世贡又道,“不过,今年一年,没有神仙难救和火器的收益,会里财政,也是捉襟见肘。从前族里还可自给自足,现在么,却不免要向会里开口了,同和堂这几年的生意,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不能说不好,但很好倒也是没有的事。既然现在北边会里势力萎缩,那用得钱也比以前少了嘛,这几年间,族里吃饭的嘴巴又多了不少,我也是和大家商量商量,同和堂的盈利,是否该由族里多取几分。”

权族和鸾台会互为表里,所以这就出现了眼下这罕见的现象:要削预算了,各部门领导还没多少抵触态度,只是各自咕嘟着嘴出神。蕙娘游目四顾,望着这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心里把良国公给的资料逐个和真人对上号:此人化名梁尔,其实是权族三十三房的老大,他有个弟弟,现在私兵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头领……

权世赟望了权世仁一眼,见他还是那样胸有成竹,不免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方道,“话要两头说,虽然我自己事情做得不好,挺没脸面开口的。但大哥说得对,族是咱们的族,家是咱们的家,就是讨嫌我也不能不开口:现在的天下,不是靠兵马来打的了。从古到今,皇朝正在盛世的时候,有哪路人马能把一整个国家给颠覆了的?人心思定!只要人心思定,仗就打不起来。就现在大秦的态势,就是要乱,那也起码是三十年后的事了。有一码说一码,现在族里还保持四千多的兵,够了,再要扩兵,只怕是大而无当,反而尾大难掉了。咱们现在少的不是兵,是帅,大哥,我们家的兵,当然是经过场面,海战来得,可那都是在外海欺负些日本、朝鲜的海船,偶然也打打俄罗斯人、西班牙人的主意,人家那都是来做生意的,看打不过你也就交钱走人了。真正两军对垒拿命去拼的仗,打过没有?桂含沁、许凤佳、孙立泉,这现就放了三个海战能手,更别说现在广州的诸家兵、萧家兵,还有只擅长陆战的桂家兵、卫家兵、李家兵……”

他越说,权世贡的脸­色­越是难看,倒是鸾台会几个凤主都露出认可神­色­——蕙娘留心过了,都是瑞气部的人。连权世仁都道,“二哥说得对,兵当然不能没有,但多了也是无用,我们家的人死一个就少一个,多心疼?怎能以我们一族之力,去对抗全天下的兵马?”

权世贡冷冷道,“只要有些机变能力,可以各个击破,也未必要一时面对千军万马。”

“只要宫里计划能走通,那就是兵不血刃、名正言顺的当家作主。”权世赟说,“宫里计划要走不通,几千上万­精­兵能做什么?就是能逞一时之快、踞一省之地,难道还真能作威作福,就这么快活逍遥下去么?”

他对众人道,“都是自家人,也无需客气,诸位兄弟叔伯,都说说自己的看法,看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祥云部四个凤主,还是无动于衷,但瑞气部、香雾部以及清辉部几个凤主,都道,“此话倒也不假,真要动真格,东北一带,毕竟是坐吃山空,而朝廷这里,四方府库源源不绝都有粮草支持。单单是耗,已经能把我们耗死了。”

这算是击中了权世贡的软肋,他一时面­色­难看,却无法反驳,沉思了片刻,又道,“众位兄弟叔伯说得也有道理,眼下毕竟是走到这一步,武力夺权,已不可行……”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族里这里挤挤那里挤挤,也还能勉强维系眼前的局面。同和堂的钱,再占用少许也就足够了,毕竟失去罗春这条线,族里也的确是窘迫了许多。”

他看了蕙娘一眼,似乎在等着她表态,众人的眼神,倒也是不约而同,一道聚拢到了蕙娘身上。

蕙娘心里也是苦笑连连——她是知道来龙去脉的。为了养着罗春,也为了拖慢大秦的火药研发进度,鸾台会曾一手策划过针对工部造办司的大爆炸,这一案以后,毕竟是留下了种种蛛丝马迹,权仲白又恰好揪住了其中一些,让朝廷掌握到追查鸾台会的几条线索。这件事,要说不是权仲白的错,他毕竟是掺和在了里面,可要说全是他错,也有点没道理。权世贡、权世赟兄弟,都想争取良国公府的支持,所以刚才都跳过了打击清辉部的两件事不讲。毕竟这两件事一件牵扯到权仲白,一件又是蕙娘主办的大事牵连引起。但口中不说,权世贡的态度是挺明显的:估计也是尝过族里没钱的苦了,现在重提此事,就是在逼着蕙娘出面给他说几句话。

当然,这话一说出口,那她以后可就别想见权世赟了。人家未必在乎这笔钱,在乎的就是良国公府的一个态度,毕竟,现在两兄弟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已经没有谁看不明白了,表态若不谨慎,权世赟心里有疙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支持权世贡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投桃报李,他肯定会全力支持自己在鸾台会里分一杯羹,瓦解、打压权世赟势力的……

蕙娘心中闪过数个想法,不过片刻,便已经做出决定,她眼珠子一转,肃容道,“同和堂生意,我们国公府一般是不过问的,怎么分配,全凭大家做主。”

权世贡不满之意才一露出,她又续道,“不过,对于我们家的族兵,我也是有话要说——”

蕙娘刻意在面上露出了一缕忧­色­,方才续道,“也是出发之前,才从我娘家陪嫁那里收到的消息:从今年三月开始,盛源号已经暗地里在朝鲜开设了几间分号,其中汉城分号,俨然已经是落地生根,大有就此常驻的意思。据我的分析,盛源号已经盯上朝鲜市场了。”

权世贡不禁面露茫然之­色­,众人也都有摸不着头脑的,权世赟眼神一闪,还没说话,权世仁已经惊得站起身来,“侄媳­妇­,你所言不假?”

见蕙娘微微点头,他不由得来回走了几步,方压低了声音,紧迫而沉重地对权世贡道,“大哥,现在不是争权夺利的时候了,盛源号进朝鲜,这个消息,太坏了!”

权世贡奇道,“不就是一间票号吗,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老四,你别着急,先坐下,咱们慢慢地说——”

毕竟是东北乡下蜗居多年,就有些见识,在时代的变革跟前,也显得粗陋浅薄了……

蕙娘和权世仁不禁就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间的距离好似拉近了一点,权世仁叹了口气,诚恳道,“我在广州这些年,要说有什么感触,最大的感触其实也就是一句,票号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大哥,我们在朝鲜,衣食住行处处都要贸易,从前朝鲜闭关锁国,和大秦没什么来往倒也罢了。你可想想,这票号一开,商路就等于是开了,先不说同和堂因此损失的走私利益,谷里住着那么多人呢!朝鲜人能不知道吗?这件事他们根本不觉得是什么秘密,要随口一说,盛源号留了心回头和燕云卫那么一报信——”

五千私兵,如何能同天下军马对抗?就是加上崔家,在现在的局势下也只有被剿灭一种可能。三兄弟、十五凤主之间,就是争权夺利得再厉害,他们毕竟也都是一地、一族出身,被权世仁这么一点拨,众人的面­色­都是一变,刚才那风云诡谲的气氛,此时已是荡然无存。

蕙娘目注此景,不免在心底暗自一笑,方才沉重道,“我已经以宜春号的名义,嘱咐仲白尽量斡旋,但这种事没有合适的理由,如何阻止盛源号行事?此番会议,恐怕还要针对此事,部署出对策才好。”

权世贡早已是心乱如麻,他随口道,“侄媳­妇­说得不错,这一次,我们是必须集思广益,好生拿出一个办法来了。”

说着,又不免希冀地望向蕙娘,道,“侄媳­妇­你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众人都道,“是,都知道少夫人经济上最在行了,这件事,说不得要由你来想个主意是真的。”

倒是把蕙娘的地位,一下给拔高了似的。蕙娘只是摇头,苦笑道,“我想了已有一阵子了,却仍是束手无策,还请诸位叔伯也都动动脑筋,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回头立刻就能部署行动了……”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全都作声不得,室内的气氛,仿佛被胶胶住,显得又沉闷,又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又晚了,太囧了我这次出来没带设定笔记本!结果搞得我昨晚今天一直在绞尽脑汁回忆大纲和人设还有些别的设定,有一些都是很早前做的,真的想不起来了OTLLL

结果搞到现在!

268密议

若只是蕙娘一力陈述,说不定诸位凤主乃至高层,还不大会把盛源号进入朝鲜的事放在心上。但权世仁毕竟是宗房四子,和族中诸人都更为熟悉,也更有威信,被他这么一剖析,众人便感觉到此事的严重­性­,都有几分忧心忡忡——却也是老鼠拉龟、无处下手。毕竟盛源号只是扩张生意,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若贸然拦阻,很可能会令盛源号反而提起警觉。而真正不能曝光的鸾台会,也会因此处于被动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技穷,过了一会,清辉部的乔十七道,“我看,为今之计,只有在盛源号内部挑起一点麻烦了。”

说到对票号内部结构的了解,在座的自然谁也比不上蕙娘,众人又都看向了她,权世敏更道,“说起来,现在都是自己人了,你的也就是家里的,是否可以利用宜春号的力量,来对付盛源号呢?”

这话后头埋伏着的无限文章,也是可以想象的。鸾台会对宜春号,也是垂涎三尺不止一日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一步接了一步,宜春号说不准以后就变成鸾台会的私产了……

不过蕙娘倒是很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实际上鸾台会迟迟不提起这一茬,她还有点奇怪。现在才是恍然大悟:宜春号就是归进鸾台会,权世赟手里也不会多一分银子,他肯定不会热心为权世敏做嫁衣裳的。

要不然说,兄弟内斗、内耗,是败家的根本?若是权世敏、权世赟彼此和气,良国公府也真的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了。蕙娘摇头道,“山西票号,不论外人股份多少,框架都是不变的。票号伙计只从本族老亲中选举,若是人手不敷使用,要对外招人,也是拣选本地百年以上大族中诚恳老实之辈,由他本家人,辗转联系到创办人这一族的亲戚,如此层层作保,验看过身份文书,一旦出错也要往回追溯责任。所以这些年来,虽然生意越做越大,各地票号也很少出现什么卷款而去的丑事。而票号中层,基本都是本族亲戚,忠心方面毫无问题,报酬又丰厚,监控又严格,要渗透进盛源号内部这是不可能的。当然,宜春号也是如此,就算是天家入股,在票号中,这监察官也只能监察,没有丝毫人事权利。他们在别的商家哪管作威作福,在盛源号、宜春号中,也是丝毫都不能放肆的。”

权世敏听住了,此时不禁奇道,“哦?怎么说丝毫不能放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听说监察官现在是最大的肥缺,许多翰林都想谋个监察官……”

见蕙娘微笑不语,他便猛地明白了过来。“哦,宜春号有你们家,盛源号有王家,那都是直接能和皇帝说得上话的。”

这靠山稳固、结构稳定,也不需做些违法犯罪的事,只管把生意做去,银钱便滚滚而来,要从内部瓦解盛源号,难,至于要用宜春号的力量来打压盛源号么,蕙娘道,“从盛源号开办的那天到现在,宜春就一直想把盛源逼垮,但到现在他们反而越做越大……说句实在话,宜春号手里的资源并不弱于会里多少,连他们都做不垮盛源号的话,即使现在有了会里的帮手多了胜算,这也会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且,把盛源号打垮以后,国内可就是宜春一家独大了……”

她环视众人一圈,到底还是把潜台词说出口了,“皇帝会否坐视这种情况出现,可还挺难说!”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把鸾台会不能进驻宜春号的原因也给说明了,权世敏听得心急,不免道,“唉,当年也是你让了几分股给桂家,不然,现在事情是要简单得多了!”

“要不让股,宜春现在恐怕已被盛源做死了……”蕙娘蹙眉道,“再说,乔家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人家一族上上下下是把票号生意给牢牢地握在了手心,我们只能分钱,要介入运营也是千难万难。从商战去为难盛源号,若可行,我也早想到了。”

乔十八眉头一蹙,又道,“此言有理,既然如此,不如剑走偏锋——”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并指成刀,恶狠狠地道,“盛源号的当家人不会超过十个吧?只要安排得当,让他们染个时疫,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因话说到这里,众人已不自觉很是信重蕙娘的意见,听乔十八这么一说,都去看蕙娘的意思,蕙娘道,“你这也还是有所不知……我这么说吧,若说盛源号是渠家等大族的产业,那么鸾台会便是我们族里的产业。今日我们这十八名凤主,就是都死于非命了……”

众人已明白她的意思:这固然对鸾台会是很大的打击,但只要权族还在,鸾台会就乱不了,在有人悲痛之余,族内免不得也有许多人称愿。十八个位置,就代表了十八个机会……

“这算是没办法中唯一的办法吧。”权世仁皱眉道,“实在不行,那就再做得大一点,只是这么一来,动静太大,山西一带,组织力量势必损失惨重了。”

山西是权世赟的势力范围,他的神­色­立刻又难看了几分,冷冷道,“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办也行,只是这什么事都出在北边,我倒越发觉得我有限­精­神难以支持了。因着一个军火线没法上下抹平,到底露出破绽的事,西北的线几乎全废。对付牛家,也是族里决议,桂含沁因此在南边打探得我们家的底细,硬是把矿山给炸了,最后也要算到我们北边的不是。我倒想知道,到底是谁能力不济,我怎么觉得我平时什么事都不做,光背黑锅就够忙活的了?”

这话直指权世敏、权世仁兄弟,也是说得在情在理,祥云部凤主亦有人道,“山西一带信教之风颇盛,要为了这事再损一地,真不知何年才能把局面恢复。倒是万一有事,会里在北面织就的一张网,已经是千疮百孔,倒是真的没法形成策应了。”

山西也是北边比较富饶的省份了,因为盛源号一个威胁,就要牺牲全部,权世敏也是难下这个决定。这会议第一天,竟不能达成协议,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晚上都没个结果,只好先行回去各自用餐休息——众人都疲惫到了十分,竟是谁也没提起聚餐摆宴的事儿。

蕙娘是头回在承德别庄落脚,因别庄名义上是在良国公府名下,她的身份,在表面上也最为尊崇,因此倒是占据了正院后堂休息,别人都只好零散住在客院。用过晚饭以后,有些凤主出门闲逛,有些在园中就做起了晚课。蕙娘因是女子身份,便不曾外出,只是在房内和陪她过来的绿松说话。

主母出京,没个服侍人跟着也不像话,蕙娘索­性­便把绿松带在身边,这样也免得鸾台会猜疑防备,此时两人坐在一处,一长一短地说些育儿上的事,倒也是宁馨静谧。眼看快过初更,绿松要去命人关院门落锁,蕙娘却道,“今日倒不必这么小心。”

见绿松有几分疑惑,她便笑道,“你忘了么,咱们这一次,是来开大会的。”

凡是开大会的日子里,必定有小会在私下跟着开,这也算是一种惯例了。绿松恍然大悟,见蕙娘神­色­欣然,便笑道,“看来,姑娘是胸有成竹了。您到今晚,会有谁来找您开这个小会?”

绿松本人还以为这真是同和堂的会议,不过是商业上的又一次合纵连横而已,以蕙娘身份,要料理同和堂不真是小菜一碟?因此她的口吻也很轻松,蕙娘瞅了她一眼,略微矜持地一笑,却道,“别以为你姑娘就无所不能了,尽人事听天命,今儿能来几个,我心里其实也是没数……”

却也是巧,她话音才落,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毕剥之声,绿松不禁和蕙娘相视一笑,站起身走到外间,不多时,便又进来禀报,“是梁管事来求见姑娘。”

蕙娘笑道,“让他在外头坐下吧,我一会儿就出去。”

入夜相见,人多还好,人少不能不有所避讳,蕙娘这里男装还没换完呢,绿松又进来了。“乔管事也来了!”

看来,盛源号的这个消息,的确令权生庵祖孙也有点乱了方寸了。不过,他们之前对自己这么配合,释放了许多善意,但却始终不肯对权族老家的事多一句嘴,恐怕也是想看看风势,一个,是看自己的本领,一个,也要看权世敏的应对。虽说会议才刚开始,但今日权世敏的表现,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反倒是自己稳稳将掌控权握在手心,表现足够抢眼,他们也更加动摇了……

蕙娘心里,飞快地浮现出了许多推断,并不妄自菲薄,却也丝毫没有自轻自贱。她一边尽快将男装换上了,掀帘子出去,才和两人厮见过了,未曾步入正题呢,叩门声响处,这一次,权世仁居然大驾光临了。

都在一个庄子里住着,有心人略微留意,很容易发觉其余人等的去向。权世仁见到乔十七、梁而,并不惊奇,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肃容道,“侄媳­妇­,盛源号的事,看着虽小,但却是极坏的预兆,绝不可等闲视之。今日会议,你到后来话很少!我打量你必定是有话却不便说,当时席间,我不知你的顾虑,也没有多嘴。现在正好十七、梁而也在,你只管说说看你的想法,是好是坏,大家不用存着丝毫顾忌,都能畅所欲言。这件事,关乎族内大计、存亡,所有的私心都是公心,只要可行,就算我广州分部毁于一旦,我没有二话!”

毕竟是南边大管事,权世仁这番话,说得是有水平的:蕙娘有所顾虑,也许是拿不准自己的主意行不行的通,也许是因为这个主意冒犯了别人的利益,恐怕树敌。不管怎么说,她入会没几年,资历尚浅,顾忌自然是多的。权世仁这么一说,等于是表态:若主意好,不抢功,若主意有争议,他愿意出头。单单只是这份胸襟,就要比两个兄长都大了几分。

蕙娘略露犹豫之­色­,许久都没说话,乔十七等得心焦,便也开言道,“少夫人不必畏首畏尾,您在会里虽然根基不深,但能力却是有目共睹。说句实在话吧,鸾台会魁首,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总要能领着会里,在复杂形势中取得更大利益才好。越发把话说破了,若大计能成,将来朝廷,难道就是我们家的天下了吗?势必不能够,总有人要被清洗的——”

他瞅了权世仁一眼,道,“四叔,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直说了,古来天家没人伦。不论将来登上大宝的是谁的嫡亲血脉,得位不正,咱们这些深知底细的近支血亲,岂不都是猜忌的对象?您老子嗣上为难,到现在不过是两个女儿,将来这事注定没您的份,比起我们,您还更得图个自保呢。不论大叔还是三叔上位,咱们鸾台会都得有个主子领着不是?您有能力,大家服您,可若少夫人更有能力——”

权世仁微笑道,“我晓得,大伙儿都求个进退两宜,不论将来如何,现在起码都要谋个自保。若是如此,由谁做主不是做主?你四叔要是功名心重些,也不会甘于到广州去。”

蕙娘顿时明白:在座几位,恐怕是早有默契,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只是下不了权族这艘大船。说穿了,就是一切顺利,将来由权家子登基,权族‘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江山坐稳了。可日后呢?黄桥兵变后跟着的那可是杯酒释兵权,开国功臣得善终的能有几个?尤其是鸾台会里这些人,知道得多,本事又大,将来能剩下几个可真是不好说……

也难怪,权世敏分明不是良主,权生庵却并不支持权世赟:输赢都是宗房的游戏,别人掺和得那么起劲有意思吗?大家不过都是看戏罢了,真到了盛源号这种关乎权族存亡的大问题被揭露出来,这才一个个都着急上火,甚至夜访自己,前来问策。

这也不是说,会里就没有争斗了,毕竟人和人的想法并不一样。不过,这样来看,自己在会里争取支持者,起码暂时还不会冒犯到权世仁,如果此人所说,乃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的话,也许,她还能争取到权世仁的支持……

“这——”她眉头一皱,也有些意动,“这事该怎么说呢——您们刚来寻我说过话,第二日大家都有了主意,世敏大叔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我祖父拉了几个凤主,正陪他吃酒呢。”乔十七立刻说,“以酒浇愁,我出来时候,世敏叔已有了几分醉意,他带来的人不多,都在桌上吃酒,应该是留意不到外头的动静。”

蕙娘会这么说,已是等于告诉大家自己有主意了,见乔十七给她丢了一粒定心丸,便顺势道,“也好,那我就把我这不成熟的想法,给大家说说吧。这事,确实是冒犯了世敏叔的利益,却也是我苦思冥想,想到那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她润了润­唇­,问,“不知在一般朝鲜子民心中,我们凤楼谷的住民,都是怎样的来历?”

梁而毫不考虑地道,“都知道是大明遗民,避祸来此,繁衍生息得了这么一大片家业。”

蕙娘微微点头,又问,“谷里历来防备森严,想来这些年来,没有什么外人进来吧?”

乔十七傲然道,“这些朝鲜人哪敢偷入凤楼谷?若敢,那也是有去无回的买卖。谷内基业,自然是从未外泄。”

“既然如此,凤楼谷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蕙娘便问,“就算朝廷使人过来查看,又看得出什么端倪?”

“谷中大片基业,哪里是能瞒人的!”乔十七一下急了,“先不说那些楼阁都是按从前老祖宗建制建的,只说族中练兵场、火器、武器、私兵,这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练兵场可以改作晒谷场,”蕙娘道,“火器可以深埋,武器可以私下收藏。这些痕迹,都是可以毁掉的!”

乔十七和梁而都有些惊疑不定,彼此看了几眼,还未说话时,权世仁已皱眉道,“这也不失为一条思路吧,但族中建筑,却不能轻毁,这是人心所聚,因为一点风险就随意毁去,父亲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楼阁是违制了。”蕙娘冷冷道,“但违的是朝鲜的制,退一万步说,违的也是前朝的制式。大秦制式和前朝不同,这些东西,能显示出什么?没有火器,没有刀枪,就这么一栋楼,难道都容不下么?再说,族里给他们看到的人,满打满算不过几千,有谁会相信,凭着朝鲜境内的这几千人,权族就敢打起朝廷的主意了?恐怕朝廷会以为权族意在朝鲜王庭!话又说回来,朝鲜王庭建筑,沿用的一直都是前朝规制,因财政困难就没有重建过。我们家对外一直宣扬,是东北大族,有鲜族血统……”

梁而本来­性­子沉稳,话也不多,此时不禁大力击案,喝道,“妙啊!妙不可言!少夫人真乃神机妙算、七窍玲珑!”

此时,他也用上了少夫人的尊称……就是乔十七,望着蕙娘的眼神,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激动。

权世仁倒是一直维持了惊人的稳定,他望向蕙娘的眼神,清晰地显示了他的思绪:此计虽妙,但显然还没冒犯到权世敏的利益吧?

“只是……”蕙娘话锋一转,“这一切理解,都建立在我们族里,真只有几千人的基础上。我看总人口不宜超过五千,尤其是成年男丁,最好是不要超过一千之数。”

这道理也很容易理解,一千个成年男人,在太平年代,能打下一个县城已很了不起。但若是五千人,这事情就说不清了。几个男人的面­色­都凝重下来,蕙娘又缓缓道,“但大变活人的把戏,不过是戏法而已,­妇­孺我们可以转移到白山镇里,但这些成年男丁要吃要喝,不可能长久藏匿在山林之间,走到哪里,也都很容易留下形迹。再说,他们能带走多少粮食?又不识耕种,要供给他们吃喝,就得打发银两,这笔现银,数目可能很惊人啊……”

她顿了顿,断然道,“唯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也是他们唯一擅长的路,让他们到海上去!正好把火器、刀枪带走。如今商船多了,以战养战,不是什么难事,人多势众、火器­精­良,要是这样都抢不到吃,无法自谋生路,这些兵,养着来做什么?这几年时间,就让他们在外面历练一番,等盛源号的问题解决了,再让他们回来!”

权世仁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乔十七、梁而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权世仁才低声道,“这主意,难怪你不敢说出来!”

这已经不是冒犯到权世敏的利益了,这是硬生生地把他的心头­肉­往下挖啊……

蕙娘从容一笑,欣然道,“妾身敢发此语,自也不是一时兴起,四叔你且莫着急开口,听我把话说完。”

作者有话要说:哎,可惜我焦闺女不是男人,不然,小白这样君子,只有被他这种王霸攻踩在脚底下,随意凌虐的份……

然后被虐到极点的时候,估计小白一帖药下去,故事就结束了哈哈哈

今天准时更新,希望大家喜欢!

PS谢谢大家提醒,因为我没带设定笔记本,前两天误把权世敏做权世贡了,现在去改回来,见谅哈。

269博弈

当晚过了二更,还有几位管事赶来,但蕙娘却未与他们相见,只令绿松出去言道,“时间已晚,此时相见动静太大,传扬出去未免不美,有什么话,等会后再说吧。”

虽说此举有把别人的好意往外推的嫌疑,但投效这种事也讲一个心诚,尤其蕙娘现在只是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影响力,而不是给权世敏、权世赟留下自己是个威胁的印象,因此虽然她是求贤若渴,但却还是保持了一个克制的姿态。

这一做法,也得到了权世仁的赞赏,他虽未曾明言,临走时却留了一步,和蕙娘低声道,“我两个兄长,心胸都不阔大,你要小心再小心,明日会上,能别说话,就不要说话了。”

蕙娘欲要谢过他的回护和提点时,权世仁又冲她一笑,竟是没给蕙娘说话的时间,便先出了屋子。

等人都散了以后,绿松自来服侍蕙娘梳洗,她全程一直在外把守,倒是没与闻会议内容,见蕙娘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扰,只等屋子都收拾完,夜已深了,方道,“姑娘,该就寝啦,明儿还得早起呢。”

蕙娘被她一说,这才醒过神来,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知道啦……”

见绿松侧头望着自己,神­色­宁静而又有几分自然的好奇,想到两人从小也算一起长大,她虽然有隐衷在身,但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两人把话说开以后,她也卖力为自己向云妈妈传递消息,打着掩护,不然,只怕鸾台会那里,早对自己和权仲白的关系动了疑心。虽说再难得自己的信任,但也还是任劳任怨,不管自己交办了什么事情,都办得尽心尽力,眼看石英一步步超过自己,也是不骄不躁……

她自小得祖父教导,成大事者,虽然也难免‘铁汉柔情’,但大部分时候,在政治角力中,谁更重情,谁便输得更快。在她的生活中,容得下温情、心软之处,实在是少之又少。蕙娘也一贯以为自己一生中,只钟情于自己血亲数人,很多时候,她以为‘多情’是个缺点,一个她本不应拥有的缺点。但她也不是十全十美,对焦勋她尚且心软,对绿松,她也很难将她完全视作一枚棋子。

和权仲白在一起生活久了,人的锐气都要消磨殆尽!

她在心底抱怨了几句,撩起眼皮,打量着绿松的神­色­,心中权衡、思量了片刻,到底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知道刚才落在最后一位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任管事吗?”绿松道,“同和堂在南边的掌柜之一,我看他年纪虽然不是最大,但威望颇高,很有大将之风,也许日后同和堂分号的正掌柜,可以轮得到他来做呢。”

蕙娘道,“他是云管事的亲弟弟……也是个颇为厉害的人物。”

绿松平时是和云妈妈联系的,她当然能猜到,云管事的身份必定也有些不对。而这些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蕙娘敌人的人,现在和蕙娘却是越走越近,对主子的布置,她心底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疑惑。现在终于听到蕙娘吐口,点破了就中委曲,虽然只是一点□,但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妇­面上,已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没有开口,只是听蕙娘往下说。

“我就是有点奇怪,这四兄弟里谁更堪造就,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吧,就算他们爹看不清楚这个事实,难道同和堂的底下人,看不懂吗?难道……难道别人都一点看不懂……嘿,说起来,同和堂也不缺聪明人啊,这一窝子聪明人,怎么一个个都在谋算着这么傻的事儿。”

见她的声音渐渐小了,绿松想了想,她说,“姑娘您是京城住户,见多识广,恐怕不明白有些人的心思。像我们……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心思相对都单纯一些,有些事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了,虽说是错的,但也得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有些糊涂的人,懒得动脑子,一辈子都不明白的,也有得是呢。”

这已经不是在说同和堂的事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蕙娘神­色­一动,低声道,“是吗?就算日后明知是错,也难改得过来了吧。”

“水滴石穿,”绿松静静地道,“从前王先生教您:什么事都最怕一个习惯。一旦养成了习惯,再难的武功也练得会,不论是哪门哪户的武学,只要掌握到诀窍,培养起习惯,成就大小,就只在于坚持时间的长短……”

绿松的说话,和三姨娘一样,一直都颇富启发,令蕙娘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但蕙娘已有很久,没听到她和自己唱反调了。

“要抛弃一个旧的习惯,有点痛苦,”蕙娘也是若有所思,“希望建立起新的习惯,没有那么难。”

她看了绿松一眼,轻轻地说,“绿松,你觉得你能把新的习惯,坚持下去吗?”

绿松起身深深万福三次,声音中的喜悦和激动,虽然经过压抑,但依然清晰可见,她轻声道,“效忠于姑娘,并不是我的新习惯,但日后,却会是我唯一的习惯。”

蕙娘不禁微微一笑: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的习惯,但见到绿松如此欢欣、喜悦,她心底,毕竟还是流淌过了一道浅浅的暖流。

“好。”她说,“你先等一等,若我所料不差,过一阵子,应该会有人来找你的。”

这天晚上,众人都折腾得挺晚,第二天早会上,所有人都顶着一双熊猫一般的黑眼。权世敏见了,不禁自嘲道,“看来,此事的确棘手,昨晚我是借酒消愁,也不知诸位兄弟,都如何打发时间,又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在座的一个个都是造反钦犯,别看诸人都是一脸养尊处优、挥斥方遒的样子,但个人心里都明白,一旦鸾台会、凤楼谷曝光,等待权家的将会是最凄凉的结局,因此一个盛源号,便立刻把诸人都吓成了惊弓之鸟,权世敏一句话出来,竟无人能应。他环绕诸人,见众人都有几分垂头丧气,便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有几分大将之风,因道,“既然如此,那便先静观其变,若是盛源号真有心在朝鲜安家落户,那,手尾就是再麻烦,也只能——”

他在空中虚虚地斜砍了一下,却没砍出多少士气来:覆灭几个大族的主要人物,绝不是什么轻省活计,一个闹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因此虽然还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诸人都没什么兴致。就连权世敏自己,话说完了,也不免再叹上一口气。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众人都抬眼望去,见是权世仁发出声音,眼前都是一亮,权生庵道,“世仁,你自小主意多,怎么,是有好点子了?”

权世仁苦笑道,“好点子没有,两败俱伤的点子却有一个,不过,这么­操­办,不论如何,好歹还是能保住族中基业。就算盛源号在朝鲜生根发芽,凤楼谷也不会陷入危机。”

对这些凤主来说,大秦再好,凤楼谷也是他们的家乡,听闻权世仁此话,众人都是眼前一亮,急道,“快说出来,成不成,大家再商量!”

权世仁便把昨晚蕙娘的想法,几乎是一字不错地照本宣科了一遍,诸位凤主听闻连凤楼谷内的金殿都不用猜,无不­精­神大振,拊掌笑道,“好计、好计,如此一来,族里基业的危险,可以减到最小了!”

当然,权世敏的脸­色­就好看不到哪里去了,与其相映成趣的,当然是权世赟那悠然的神­色­,只是他到底还是扫了蕙娘几眼,眼神中的疑惑,表达得明明白白:以良国公府和他的关系,昨晚蕙娘本该自行上门拜访,和他商量对策,而不是私下和权世仁等人见面——他昨晚可没有喝酒,又能时常以国公府管事的身份到承德这里居住,权世仁等人上门拜访蕙娘这事,瞒得过权世敏,却瞒不过他的。

蕙娘不为所动,只以眼神示意权世赟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权世仁已道,“大哥,不瞒你说,虽然昨日里我已模模糊糊有了这个想法,但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多说。直到昨晚我上门和侄媳­妇­一番恳谈,半是逼迫、半是命令地,迫她对我承诺,尽量在三年内,把盛源号从朝鲜驱逐出去,这才胆敢提出这个计划。毕竟,儿郎们要是孤悬海外太久,人也野了、心也野了,不大靠着族里了,我们没法节制了——若要冒这样的风险,那么这一计策,依然是不可行的!”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起码还算有个盼头,权世敏神­色­稍霁,却依然不肯说话。权世仁又道,“还有一点,就是我常也想的,我们的兵,征战经验是有点太少了!虽然时常出门历练,但那都是小打小闹,分散开来劫掠商船……这样的兵,可说是野­性­太过,真的打起仗来,只怕是不听使唤。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族里缺少将才、帅才,儿郎们的装备可说是举世无双,但打起仗,却未必比得上大秦水师,而且,缺少陆战经验,也是致命的软肋……”

这说得都在点子上,权世敏不免点头道,“你说得也是,我心里为此,也常有些忧虑,但奈何局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是把他们都放出去,除了继续劫掠商船以外,难道还要主动挑衅水师部队吗?这是绝不可行的,只能白白送死而已,说不准,还会连累凤楼谷。再说,你不知道,火器、刀枪,都是要花钱的——”

“火器、刀枪都可以再造,但身经百战的兵士是造不出来的,”权世仁用蕙娘昨晚的说辞,来堵他的嘴。“将才、帅才也是造不出来的。真金不怕火炼,我们的兵需要到战场上去磨练,也许五千人出去,四千人回来,一千人只能埋骨异乡,但这四千人必定已是一支百战之师,这笔买卖,终究还是合算的。”

权世敏还未说话,权生庵已喝道,“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做大事的人,岂能婆婆妈妈,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若真是五千熊兵,能抢不能打,真是有不如无,不如换回一支人数少而凝练的­精­兵。世仁,你这一番话,倒是让我心里舒坦多了!”

他辈分又高,身份还尊崇,这一番表态,权世敏亦不能不多作考虑,再说,权世仁的这一席话,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他思忖了片刻,便勉强道,“这话说得也不错,只是现在这周围几个藩国,朝鲜不说了,日本那也是个岛国,没什么陆战打,再说,距离大秦也还是太近。难道要他们到南边去打仗?那里天气湿热,恐怕水土不服,枉送了­性­命!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奔着打仗去的,要带走多少粮草?多少银两?钱一时是真不凑手吧……”

权世赟扫了蕙娘一眼,神­色­已有微妙变化,见蕙娘微微点头,他便呵了一声,微微笑着看住权世敏,只不说话。权世敏被他看得不快,正欲发作,偏偏少了几分底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不愿答应此事,其实就是因为不想放手兵权,戒不了贪欲。

“这个吗。”权世仁亦是深知权世敏的­性­子,他又咳嗽了一声,俨然地道,“粮草多带一些也罢了,银两是真的不必带,火器多带点倒真是好的。我看,可以让他们先配合宜春号的行动,在朝鲜海附近,阻击盛源号的商船,顺带能击沉几艘朝鲜王庭的船只也好,这些朝鲜人贱的很,几个耳光胜过千言万语……”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在一处海域不能盘桓太久,终究是要上岸补给的。盛源号一天不退出朝鲜,他们就一天不适合在朝鲜补给,我想,他们不妨在那霸补给,然后……往新大陆走一走。”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权世仁补充道,“新大陆盛产金矿,他们五千兵马,只要能抢些金子回来,这一趟就不算白走,即使没有这事,只是好好去做一次生意,也有赚头。更重要的是,我们做的这种事情,是不嫌退路多的,新大陆现在,已有我们炎黄子孙的势力正在发展,我在广州,已听说有人直接从大秦开往美洲,据说若是顺风,两个多月就能到对岸,并不用经过泰西……”

这话一出来,十五个凤主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是权世敏,亦是­精­神一振,蕙娘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头冷笑数声,面上却也配合地做出震惊之­色­——她有十足把握,此言一出,权世敏几乎不可能拒绝权世仁的提议。毕竟,除了金钱之外,他更看重的,还是这五千私兵给他带来的权威。

若是五千私兵只是在海上游荡掠夺,消耗族中的积累,虽说是局势所迫,但他权世敏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如今有这么一个明确的航程在,就算五千私兵带不回多少黄金,只要能带回一个新大陆的据点,权世敏在族里,就还有和弟弟争位的资本。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他又拿什么借口来拒绝?就算心底还有些顾虑,但在鸾台会诸凤主跟前,他要再小气下去,为一己私利和全族安危做对,即使保住了私兵,人心尽失,终究也只能和族长位越来越远……

没料到,她盼望了许久的转机,居然是由盛源号这只报喜鸟给带到了她的身边。蕙娘不免在心底微微一笑,又拿眼神安抚了权世赟一下,已开始思忖后几步的布局了。接下来的琐碎谈话,她已无意全神贯注。

果然,权世敏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我看,这么做还是可行的,只是具体人数,还要再斟酌,等我回去以后,问过父亲和长老耆宿们,再做决定吧。”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诸人都无异议,此事,便算是定了下来。权世敏又道,“既然定了此策,那么宜春号这里,可不能掉链子。侄媳­妇­你这几年要辛苦一点,调动宜春号和盛源号斗争,可不是什么易事,必要时候,我看整个鸾台会都归你差遣倒更便宜些——不管怎么说,你的这枚凤主印,我看也到收回来的时候了。”

居然是毫不停歇,刚做出让步,这里又惦记上了权世赟手里的权力,开始捧蕙娘和他打对台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迟了点,再一次说,设定笔记本不在手里太崩溃了

还好我周三就到家了

也不知道这一次回忆出的剧情走向里有哪些和原有大纲细节不符合|||

270抹平

以权世敏的­性­子,会如此安排也是毫不稀奇,只是在这件事上,凤主们是不好表态的,权世仁刚和蕙娘密会过,更不好表态,这些人,那是说多错多,为蕙娘说话,反而等于是在挑拨她和权世赟之间的关系。

蕙娘心里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眼神一寸寸地移过一周,见虽有几人眼神闪烁,但大部分凤主,对她的态度都颇为善意,她心里不禁也是一宽:自己虽然没有主动招揽势力,但看来,鸾台会的诸位凤主,对她的能力,大体上都还是认可的。即使不赞成她上位,恐怕也不想随意树敌。起码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他们还知道闭嘴。

权世赟似笑非笑地瞥了蕙娘一眼,冲权世敏分辨道,“大哥,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有意夺侄媳­妇­的权一样,可你不想想,侄媳­妇­平时,又是国公府的主母,开门七件事,不是她­操­劳是谁在做?又是宜春号的东家,少不得要处处照拂这么个庞然大物,又是阁老府的大孙女,三不五时要回娘家照看。她有多少时候能到会里做事?别的不说,只说仲白到现在,对真相还是懵然无知,他在城里的时候,我们的人就不好常常和侄媳­妇­联系,不然,她一个少­奶­­奶­,成天东奔西跑,仲白心里会怎么想?”

他歇了口气,口气竟是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与其让她的凤主印到手就尘封,不如我来给她运使一番,好让大家也熟识一番新的凤印徽文,将来她一接印就能发号施令,岂不是好?现在大哥既然有别的想法,那我把印还她也就是了。”

权世敏也笑着看了弟弟一眼——他的眼神,和权世赟片刻前的眼神极为相似,都透着心知肚明的嘲笑:大家都是兄弟,谁不知道谁的尿泡?他慢慢地说,“从前的事,我也管不着。鸾台会的事,毕竟还是要鸾台会将来的魁首才能说话。只是现在,族里的兵要放出去,兹事体大,我不能不过问宜春号这里的进展。商战商战,有时和国战一样,也是手段百出,要动用各方面的能量。我看,清辉部北部,可以由她随时调派吧?南边——”

他看了权世仁一眼,权世仁微笑道,“如有需要,南边四部,也一定各方面尽量配合。”

权世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还有什么?瑞气部、祥云部、香雾部……嗯,瑞气部倒是和她的差事无关,先不说了,祥云部是四处传递消息、协调运作的,她要用清辉部,祥云部肯定少不了,香雾部么,也是必不可少的,起码在盛源号内部,得发掘出一两条消息源来……”

他这里随口说去,鸾台会北边四部,倒有三部蕙娘可以随时调派命令,虽说清辉部本来和权世赟就是面和心不合,但从他手中夺走两部的控制权,也足以令人痛心了。权世赟神­色­变幻、眼神闪烁不定,并不说话,权世敏笑了一声,也自抱着手,去看房梁。

借着这么一点空当,蕙娘便伸出脚,轻轻地踩了权世赟一下,权世赟眼神一跳,和她的在半空中相会,她几乎是微不可见,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不容违逆的坚定。

也许是被她的威严所摄,也许是想通了个中关节,权世赟被她一看,倒是下了决心,他呵呵一笑,“大哥言之成理,这几年间,侄媳­妇­也的确要专心在这件大事上……既然如此,回头我就把凤主印归还。”

蕙娘笑道,“我才多大的年纪,能懂什么事,也离不得三叔的指点和照顾。您要这么说,我简直没地儿容身了。”

她要客气一番,也是难免,但权世赟话既然说出口了,也容不得蕙娘推拒,大家你来我往了一番,又有权世仁、权世敏居中调停,便把回京交接权力的事,给定了下来。

此番大事底定,接下来要商讨的,便是同和堂利润在今后几年如何分配的问题。蕙娘又提出道,“现在商路开了,朝鲜的走私,应是再无法禁绝,我们凤楼谷这些年也该谨慎一些,谷中防务以及和周边鲜族的来往,还应好好再梳理一番。”

在座的十八凤主,几乎涵盖了权族内所有大房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可以代权族做主,听蕙娘这样一说,大家均觉有理,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尽力为谷中防务贡献绵力。权世敏亦尽展宗子风范,听得很是认真,闻过而喜,据理力争。他在军事上的确有几分长才,这天到了晚间,凤楼谷乃至白山镇的防务该如何整顿,已有了初步思路,嗣后将会如何改正、督办,那就是族里耆宿的事情了。

会开到这里,余下的就是一些细节、琐碎的商议了,这议程虽然漫长枯燥,但亦不能避免,都是做惯帮派的人,对细节抠得很死,众人索­性­加班把会开到了半夜,方才将一切厘定,有些细节还需要凤主们两两商议的,蕙娘也就索­性­出面做主,给安排出了一张时间表。她发挥长才,把这十五六个人的行动,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倒令诸人都赞道,“不愧是阁老府的女公子。”

此时天­色­几乎已经要放亮了,大家凑在一起用了些点心,便都回去休息,还有些人因手头有急事,必须尽快赶回驻地的,便先行告辞而去。蕙娘倒并不着急,她尽情睡了个好觉,到第二日近晚方才起身,一问之下,才知道权世敏带着权世仁出去打猎了,至于权世赟,也还在府中休息。

同和堂是真有年会要在承德开,权世敏、权世仁现在已经可以离去,但蕙娘和权世赟还要多留几天的。蕙娘本待再按捺一阵子,等权世敏走了再找权世赟说话,但想到权世仁提醒,便令绿松道,“你去把云管事请来说话——难得来承德一趟,一会,你出去逛逛吧。”

绿松眼神一闪,格外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缓缓点头,便会意地一笑,翻身出了屋子。

云管事没有多久,便进了屋子,他欣然和蕙娘招呼,“侄媳­妇­好睡,年轻人就是贪觉。”

“我犯懒,让三叔见笑了。”蕙娘让云管事坐了,略微酝酿,便道,“昨日会上种种,我欠三叔一个交代,甚至前儿晚上,我都该主动上三叔那里拜访,请您多做指点的。奈何四叔主动登门拜访,我想着不可错失良机,便顺势布置了一番,倒是没经过三叔把关,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她如此坦诚,云管事在微笑底下的那点紧张,倒是不觉消散了许多,他呵呵一笑,“我知你必有布置,倒没疑你的意思!焦氏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谨慎多心了点。”

是否太谨慎,还是难说的事。蕙娘不过付诸一笑,她把自己和权世仁的对话,给云管事复述了一遍,压低了声音道,“四叔想的,只是缓解凤楼谷的危机。是以他只能做鸾台会南部的大管事,这一生要往上一步,恐怕都难。只懂得应对眼前的危局,不算什么本事,能用眼前的局面,给以后铺路的,才算是有几分心计吧。”

她来贬低权世仁,云管事听了是高兴的,他笑道,“是么?我看你四叔倒是挺有才具的,总是比我强些。”

蕙娘赶快给他顺毛,“您快别说这话!这些年来,您为仲白、季青是背了多少黑锅?这些事,我们心里清楚的,三叔您能力要稍不够一点,这两个熊孩子,早把您给折腾死啦……”

这也是良心话,云管事捻须微笑不语,态度至此才真正缓和下来,蕙娘趁热打铁,“这番布置,虽说是处处都出于公心,但还有一点我没有提,这几年,那五千兵泰半都在外头,走得越远,和家里的联系就越少,鞭长莫及,莫若乘此机会,将大叔……”

她做了一个手势,云管事目光不禁一凝,惊疑道,“你是说——”

“行大事者,必能人所不能。”蕙娘自然地道,“一代明主李世民,也有玄武门之事。以他心­性­,贸然岂能为此不德之事?无非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为罢了。眼下局面,您不出手,他也要对付您的……”

云管事的神­色­,眼看着­阴­沉了下来,他站起身踱了几步,颇有些烦乱地道,“不行,这事太大了,我、我得好好想想……”

蕙娘便不再开口,只望着云管事并不做声,云管事面上­阴­云密布,眉头时聚时散,又过了一会,忽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就是把他给­干­掉了,老头子——”

“周先生是仲白的师父,又是仲白大伯的姻亲,”蕙娘缓缓道,“不讳言地说一句,和我们国公府,一直都是很亲近的。”

她这等于是在权世赟跟前自揭底牌了,对权世赟的亲密、信任,可见一斑。权世赟就算心乱如麻,亦不禁露出感动之­色­,蕙娘说,“上回回乡省亲,听周先生的意思,老爷子拖不了多久了,就算人还在喘气,但迷糊的时辰,已经是越来越久……”

她这绝对是大实话,只是不是周先生告诉她的。反正人到了这把年纪,还在卧病的,基本头脑都有不清楚的时候。权世赟也是心乱如麻,被她这一说,就信了个十成十,他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好半晌,才低声道,“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大对我,手段也不太光彩,我又何必客气?”

居然只挣扎了这么一会,便下了手足相残的决心。

蕙娘­唇­边,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她甜美轻柔地道,“也因此,我今日特别积极地接过了鸾台会的差事,顺水推舟地将凤印收回。毕竟,若计划成功,您高升回族里之后,我也该接手鸾台会了。入主鸾台会之前,总是要做点准备,积攒一点威望的……这点心机,三叔不会看不出来,还请您别和我一介­妇­人计较。”

云管事也不是常人,下定决心以后,便恢复常态,心事丝毫都不露出,听蕙娘此语,他哈哈笑道,“好啦,不必多说了,你要不顺着权世敏的意思来分我的权。他也未必会下狠心把自己的兵都打发出去,这点交换,你三叔还是理会得的。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们夸得不错,你的确不愧是焦阁老悉心调.教出来的接班人。”

蕙娘微微一笑,由衷道,“三叔能理解我这一片赤诚,那就最好了。日后您做了族长,我们国公府,也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届时仲白、歪哥,都还要麻烦您多看顾呢。”

她顿了顿,又道,“说来,您的小公子,开蒙也有一段日子了,是否愿意和歪哥做个同学……只是,毕竟要以伴读的名义,我是怕有点委屈他了。”

云管事也明白她的意思:焦清蕙这又是在为将来铺路了。歪哥身为国公府的继承人,总是要和族里的族长候选人,打好关系的。

此女­精­明厉害之处,真有几分可怖,只可惜身为国公府主母,也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中折冲樽俎。不过,有她相助,又何愁大事不成?云管事很有几分激动、畅快,仿佛已见到自己的子嗣,坐上皇位的情景。忽然间,他对国公府、对焦氏,似乎也产生了一种患难与共、戮力共荣的真感情。“伴读就伴读,我看歪哥很是文雅可爱,料来也不会太欺负我那小子的。我们两房一直和睦,这份和睦,要能永远流传下去,那才叫好呢!”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竟是一团和气,再无隔阂……

权世赟这里得意非凡,权世敏的心情,却说不上多好,他同弟弟权世仁在承德附近策马闲逛了一下午,说是打猎,倒不如说是散心。直到近晚,才慢慢回了城里,一路上两人都是闷不吭声,到得城门口时,权世敏才叹了口气,和权世仁道,“老四,当时曾答应你,把你扶上……大掌柜一位的,可现在局势变化,此次是哥哥对不起你。”

权世仁微笑道,“大哥说什么话,她若能帮着您把眼前难关度过,大掌柜之位那也是该她的,再说,捧她上位,老三也容易接受一点,大家一团和气是最要紧的,别的倒都是细枝末节了。”

权世敏­唇­边不免牵起一点微笑,他冷冷地说,“就老三那个心胸,能容得下她吗?再说,此女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你没瞧见吗,她早上把印给拿回去了,下午就态度大变,一反昨日沉默,开始处处以大掌柜自居做主,按老三的­性­子,不到半年,两人间必有冲突。到时候……若能两败俱伤那是最好,只要老家度过难关,我还是有意把你扶上大掌柜的位置的。”

权世仁点头不语,文雅面上一片深思,权世敏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和权世仁商量,“只是,让她去配合着做这么大的事,她身边没有个人看着也是不行……”

“三哥在她身边,似乎是部署了一两个人。”权世仁道。

“那也是你三哥的人。”权世敏撇了撇嘴。

权世仁道,“也不能这么说,都是老家这里出去的,我身边有几个老人,当时正好也就在那院子里做事,若能到她身边走一遭,应当还是能认得出来她们的面孔。这些人,只晓得听命做事……”

他这么一说,权世敏倒是­精­神一振,他正要说话时,忽见权府别庄门口,有个俏生生的小媳­妇­站在那里,正神­色­高傲地和一个贩夫说话,因不免道,“这又是谁带来的侍女,打扮得倒是鲜亮,难道是这府里的管事媳­妇­?在下人里,也算没什么规矩的了。”

权世仁看了一眼,道,“哦,这是她身边的大侍女吧,我前儿晚上过去,就是她招待的。从两人说话的语气来看,应该是她身边的红人。”

权世敏不免多看了她几眼,他嘬了嘬牙花子,略带沉思地道,“唔,听她说话,是有点淡淡的东北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蚊子咬死了!

271­奸­臣

承德乃是京畿圣地,冬暖夏凉,即使是秋末,风景依然颇有可观之处,再加上此地物产丰饶,别庄从城内临时聘来的大师傅,也颇有几道拿手菜,蕙娘在承德很是逗留了一段时间,但每日里带着绿松游山玩水,得了闲也和权世赟谈天说地,再礼貌­性­出席同和堂年终会议,翻翻他们的账本。若非两个儿子不在,她的日子,几乎要比在京城时还逍遥得多了。

不过,在承德有意多留一段时间,也不只是因为她已有很久没有消闲避俗了,承德已经出了京畿,距离白山镇也比较近些。权世赟要打听族里的消息,也更为方便,她和权世赟呆在一处,更能方便快捷地知道族里的动向——权世敏业已返回凤楼谷,和族内耆宿商量,征求他们对盛源号入驻朝鲜一事的意见。

虽然诸位耆宿,在鸾台会内多少都有关系,凤主们自然都会写信回家,嘱咐家人应对之策。此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就,但一天没定下来,私兵们一天不造船出海,权世赟就一天不能完全安心。蕙娘也理解他的心情,她又建议权世赟,“若是私兵中有人倾向于三叔的,还是尽力让他们留下来为好。”

权世赟现在对蕙娘的防备之心,是要比从前低了:从前,两人间还存在着可能的竞争关系,但现在,蕙娘都准备把他拱上族长宝座,还为他把权世敏最大的筹码给调走了。他也没必要再和防贼一样地防着蕙娘,甚至对于鸾台会里的事,口风都要比从前松得多——当然,还没到倾囊相授的地步。听蕙娘这一说,他便叹道,“我多年在外,就算族里也不是没有人支持,但大哥对这支兵握得很紧,他们都是从小被挑选出来训练的,对他可谓是忠心耿耿,没什么二心。别说倾向我,恐怕连老爷子的话,他们也不大听的。”

“您也有几年没见到老爷子了吧。”蕙娘便和权世赟闲话,“待族兵出海以后,倒是可以回去探望探望他了。按侄媳­妇­的拙见,有些表面功夫,还是不能落下的。”

“探望父亲,怎能说是表面功夫。”权世赟眉头一皱,儒雅面孔上,平添了几许不快,旋又叹了口气,“不过,老爷子病得这么厉害,相见争如不见,我也是有点近乡情怯了。”

说来说去,还是怕权世敏把他软禁起来。毕竟谷里不可能一个成年青壮不留,总有几百个私兵是能留下的,权世赟回去,还是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蕙娘笑了笑,赔了几句不是,便不提此事了,而是和权世赟闲话宫中消息——她们虽在承德,但消息却一样灵通,鸾台会瑞气部诸位­干­事,自然会把用暗语写就的信件,每隔几日假借生意名义,给权世赟送来。

权世赟顺便就抽出今日得的信件,教蕙娘分辨暗语,“香雾部送消息,有时候都是几种暗语混用,上回教了你隐语,这回他们送来却是一段数字,这数字,是用三三间隔来读的,从每年黄历里,分辨页数、行数、字数,这样读出来。这种暗语有时夹在账本里,很难被人分辨出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他也是刚拿到今日情报,随手对照着翻了翻黄历,便不禁笑道,“哟,这宫里还真是不消停,老.二、老三现在互别苗头,别得很起劲嘛。”

蕙娘拿过暗信,学着查阅了一遍,也不免笑了,“二皇子毕竟年纪不大,心­性­,还不够沉稳。”

二皇子虽然侥幸从天花中康复,但这种病最讨人厌的一点,便是一旦得过天花,脸上必定留下黄豆大小的麻坑,密密麻麻互相重叠,恢复得不好极为难看,一般民间以‘麻子’呼之的便是侥幸从病中康复之辈。二皇子虽然身份尊贵,又有权仲白这样的神医诊治,很早就开始敷药治疗,但根据宫中情报,也只能说是麻痕比较淡,脸上细看时,还是有坑坑洼洼连绵成片的痘印。

若一群皇子里,就他一个人出过天花,种痘法也没被发明,那么这麻子,就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是二皇子争位的资本。但别人不论,三皇子是种过痘的,而且康复得很不错,那么这满面麻子,对二皇子来说就非常不利了。国家取仕都要把相貌不周正的人淘汰下去呢,当皇帝的一脸麻子很好看么?还是据香雾部从宫中送出的情报:二皇子病好以后,哭了足足三天,从那之后,在功课上就越发用心刻苦了。

二皇子天分本来就挺好,现在一心向学,进境自然明显,倒是颇得了几句夸奖,三皇子知道了,又不乐意,两人现在是有点赌上气了,昨日二皇子刚开了半石的弓,今日三皇子就非得也要开个半石弓出来。昨日二皇子解了个挺难的方程,得了皇上的夸奖,今日三皇子就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难题,把皇上连杨善榆都难住了……还就是这个方程坏了事,三皇子说自己不能解,拿来问二皇子,二皇子用了几个时辰也没有一点头绪,急得蒙在被子里哭。牛贤妃知道了,把三皇子叫去说了几句话,三皇子回了宫,也是怏怏不乐。现在杨宁妃和牛贤妃见了面,彼此都不怎么说话……

帝王家事也是家事,这些琐碎的争风吃醋,和别家儿子争宠相比,也没什么区别。权世赟却看得兴味盎然,和蕙娘商量,“你说,过上几年,让皇四子也患个天花如何?”

蕙娘扬眉道,“怎么,难道二皇子的……”

“这倒应该真只是巧合吧,”云管事摇了摇头,现出几分­精­明,“后宫被连公公管得风雨不透,我们的人要往外送消息都难。宁妃想和家里人通消息,现在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别的事,连公公看在香火情分上,可能还会通融,这种戕害皇嗣的事,连公公绝不会包庇。若是别人买通太医弄鬼,也不太可能,种痘的那位太医,平素私德无亏,家里又不缺钱使用,脑子也不愚笨。不论是威逼利诱,还是玩弄手段,都很难不露痕迹地把他买通。”

到底是香雾部的主管,京城消息,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云管事顿了顿,又悠然道,“不过,有了一次巧合,再安排另一次,就容易得多了。在适当的时候,这巧合也能变成­阴­谋的么。”

在鸾台会里做事,有时会令蕙娘有种‘­奸­臣’的感觉,虽说她也知道,史上无忠­奸­,没有哪个­奸­臣,真和话本中一样专以祸乱朝纲为乐,但藏身暗处兴风作浪,安排一个又一个­阴­谋,陷害一个又一个对手,却和话本中的­奸­臣所为十分近似。她心底到底有点不是滋味,面上却笑道,“不错,我虽也有些微见识,但在三叔跟前,真和三岁孩儿一样了。”

“论到做生意、政治倾轧,我是拍马都赶不及你。”权世赟若无其事地道,“但说到为非作歹­阴­谋害人,你三叔却是个专家。”

两人对视了一眼,齐声而笑。权世赟又叮嘱蕙娘,“现在德妃最要紧就是安稳度日,淡泊待人。非但不要与人为敌,也别露出一点野心。她只管平安把孩子养大,别的事,有我们为她­操­心的。下回进宫,你把我的意思说一说——她这个孩子,是我们全族人多年期望所寄,一定不能有任何差错。”

蕙娘举杯垂眸,轻轻呷了一口,方展眉笑道,“三叔放心吧,我一定把话带到。”

她又把话题转开了,“现在宫中两派,大致上已经成了雏形,但朝中究竟如何站位,还有些不大分明。依三叔来看,朝中会如何发展呢?”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权世赟微微一怔,因如实道,“最关键是孙家竟站在牛贤妃一边,此事颇令人费解。实际上若没有德妃,我还是更看好三皇子,现在二皇子生了一脸麻子,且看孙家的态度,会否发生变化吧。孙国公立刻就要领兵二次出海了,此次若再立下一些功勋,他们家的地位,更加不容小视。若他们决定转舵站在三皇子这边,我们亦必须做出一些安排,削弱三皇子这里的筹码。”

他想了想,忽地笑道,“再看看吧,若是情况如此,我倒已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崔子秀年纪也到了,再唱,能唱得了几年?若能舍得他这枚棋子,倒也不是不能把许家扳倒,如此一来,局面就更平衡得多了。”

许家?蕙娘有点诧异,但很快明白了过来——看来,在夺嫡之争的几户武将中,许家和鸾台会,是真的没有什么瓜葛。但她面上却露出讶异之­色­,“原来崔子秀也是我们的人?——他也是族里人吗?”

“这倒不是。”权世赟道,“我们族里的人,怎么会去做唱戏这样贱业。”

他随□代了崔子秀的来历,倒是和崔子秀自己说的相差仿佛,无非就是从小学戏,机缘巧合下加入鸾台会等等。“……他也算是颇有本事,竟能拐带许国公的一个女儿,小俩口也算是两情相悦。我们自然乐见其成,这着闲棋,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发生些作用。”

蕙娘暗中一蹙眉,道,“孙家应该不至于站到宁妃这边的,他们和杨阁老虽然是姻亲关系,但政治立场却有根本不同……不过,这也是我的一个想法,等我回了京城以后,热孝也将过去,到时我会去香山小住赏雪,和桂家沟通宜春号的策略变动,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探探孙夫人的态度。”

权世赟点头道,“也好,你尽管放手施为,有什么需要会里帮忙的,只管说就是了。待我们回了京城,我将瑞气部在府里的几位­干­部都介绍你认识,到时候你发号施令,就更方便了。”

从知道鸾台会这个名字开始,直到今日,足足近三年的时间,蕙娘终于可以说上一句:我也算是打入了鸾台会核心。如今她的凤主印受到两大势力认可,族中势大的三兄弟,和她都有相当默契,中层­干­部也能名正言顺和她勾连……这三年来处处谨慎、步步小心,终于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蕙娘心里,岂无感慨?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道,“说来,我也正想求三叔办件事,不过,这倒又是我个人的私事了。宜春号那里,还没有接触乔家人,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是个怎样的态度。”

权世赟乐得卖她一个人情,当下也不问是什么事,便欣然应诺,“你只管说就是了。”

蕙娘笑道,“我想请三叔安排人出面,为我请个骗门宗师回来。您也知道,我们这样身份,和骗门中人例无来往,就是想请,都不知上哪里去使劲儿。”

云管事有点吃惊,“哦?你是想请人说合,令京畿骗门,不能对你弟弟出手吧?听我一句劝,骗门中人,见钱眼开,你劝住了本地虎,也劝不住过江龙——”

“倒不是这么回事。”蕙娘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我请他回来,是做供奉的。”

请个骗子做供奉,这可太稀奇了,以云管事见识,一时都不免扬起眉毛来。蕙娘道,“我弟弟实在是太老实了,一个人只怕是护不住偌大的家业。这辈子不指望他有什么建树,好歹也要能够自保,不至于处处被人作弄吧。这位供奉,也不用教我弟弟那些骗门的­精­髓,我料他也学不懂的,只需一次又一次地骗他,什么时候把他骗得不能再上当了,我封一万两银子送他。”

一万两,不算小数目了,云管事听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好,那我必定为你寻个骗门宗师,且是已经安家立业,快要金盆洗手的耆宿。侄媳­妇­你也放心,若是你看得上他,以后他的家人,鸾台会自会照顾。”

在台面下有股势力归自己掌握,有时候办起事来,也的确十分方便,蕙娘露出酒窝,欣然道,“那我就先谢过三叔了。”

她在承德又逗留了几日,等云管事将诸事安排完备,要去张家口公­干­时,方才和绿松两人动身回京。一路缓缓赏玩风景,四百里路,竟走了十多天才到京城。这一次出京,几乎已有一个月,也算是蕙娘这些年来,离京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如此刻意拖延,自然不是没有目的。蕙娘人甚至还在城外时,王尚书府就给她送了几篓难得的洞子货,又请她出热孝以后上门做客。蕙娘心底雪亮:盛源号这是有几分沉不住气,宁可处于弱势,也要主动开启和宜春号的谈判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这一阵子蕙娘事真多。

不好意思,代更君我看错时间了。

272糊涂

宜春号有这个本事,请动封子绣作为皇上喉舌,为它们在朝鲜那尚未存在子虚乌有的利益发声,盛源号除非想和天威对抗,不然做出臣服姿态,也是无奈必然之事。但这件事,宜春号并不能说占了十足的理儿,在业内若要评理,他们说不定还占了下风,蕙娘人在承德时,已经给乔大爷写了一封信解释个中原委,乔家对此事,也不是没有态度的,乔大爷的回信里,表达了几句委婉的不满和顾虑,但在行动上,还是给足蕙娘面子,坚定地和国公府站在了一起。

蕙娘也明白乔家人的心思:朝鲜穷乡僻壤,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比起这地儿,宜春号对南洋、北疆的兴趣都要更大,要在朝鲜开设分号,肯定少不了银钱,宜春号也不是财神爷化身,银根有时候也紧紧巴巴的——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不是问题,乔大爷是觉得蕙娘有点自说自话、自作主张了。

也所以,她并没有着急给乔大爷回信,甚至都懒得搭理盛源号,回到家里,把在承德发生的许多事,对家人交代过了,又和权仲白密议了一回,夸奖他懂得借机行事、自出机杼地为自家出力,再见缝Сhā针地和两个儿子好生亲昵了一番以后,便给两个桂少­奶­­奶­都送了信,邀她们到焦家的梅花庄里小住几日,赏赏京城的初雪。

自从牛家倒台以后,各家势力,都有不同程度的复兴和膨胀,桂家虽然还不算得利最大的,但随着桂含春调职进京,牛家一系在西北的溃败,他们家在朝中的威望,也是有增无减。桂家女眷,现在亦是社交场上的红人,尤其现在初雪时节到了,按香雾部传回来的说法,桂家的两位少­奶­­奶­,成天接赏雪帖子都接到手软,不过,蕙娘有请,她们还是很给面子的。不论是郑氏还是杨氏,都带了儿女过来,和蕙娘身边的歪哥、乖哥玩耍。

郑氏自己膝下无出,是带了一对庶子庶女过来,至于桂少­奶­­奶­,因桂大妞上回同歪哥闹了别扭,她带了两个幼子,这两个小哥哥倒是和歪哥、乖哥投缘,连着桂含春的庶子,五个孩子很快就跑着出去堆雪人了。桂含春的女儿大姑娘,年小爱娇,抱着郑氏的脖子,老半天都不愿离去,撒娇发痴的,郑氏哄了许久,才被养娘抱下去吃点心了。

郑氏因便歉然对蕙娘道,“虽说教女宜严,但我这人心软得很,自己多年没有孩子,看着别人的孩子都十分可亲的,自己的女儿就更别说了,倒是把她惯出了娇­性­子,让您见笑了。”

蕙娘对桂含春印象还是不错的,便直言道,“这孩子现在还小呢,怎么娇惯倒是都不妨事的,等以后年纪大了,那就得好好教啦,女儿家一生全看后半辈子,要是夫家嫌弃她,终究对娘家也不大好的。”

郑氏苦笑道,“我也这样想,却总是狠不下心来。这次过来,索­性­就把几个大些的男丁留在西北,一个,他们祖父母年纪大了,惦记着孙辈们,还有一个,把女儿娇惯了那也罢了,把儿子娇惯了,我心里可过意不去,索­性­让两老教导,我反而还放心一些。”

蕙娘和含沁少­奶­­奶­都无话可说,只好微笑以对,几人又说了些闲话,郑氏、善桐不免仔细询问蕙娘和吴家那段公案,听蕙娘将事说了,也纷纷感慨道,“你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少不得辛苦几年,把乔哥拉扯大了,方能少­操­一份心。”

众人到此时,已经颇为消磨了一些时光,善桐冲郑氏使了个眼­色­,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郑氏便笑着起身道,“我们小女儿年纪还小,娇得很,我有些放心不下,先去寻她。你们说话吧。”

倒是­干­净利落,毫无不快地将密议场所,让给了蕙娘和善桐……

“这些年,二嫂在家里事情多,身体也不大好,权神医不是嘱咐让她不要太用心吗。”善桐倒是主动向蕙娘解释,“有些事她虽然影影绰绰知道一些,但却并不过问太深,只是一心相夫教子、将养身子。”

她叹了口气,也是颇为感慨,“要不是生育上的遗憾,终究难以弥补。二嫂也是没得挑了,光是这个沉得住气,我便拍马都赶不及。这个宗­妇­,她当得是得心应手,自从她回了西安,帅府的糟心事,少得多了。”

当宗­妇­,讲究的就是上下抹平,里外照应。只看郑氏对几个庶子、庶女的态度,便可知道她不是那种自己不会生,便对庶子女们面甜心苦的人物。只要做主母的处事公道,当姨娘的知道进退,庶子庶女对嫡母的感情,浅不到哪里去的。郑氏能看透这一层,更懂得不去过问桂家难题,自己安心养生,已算是难得的聪明人了。蕙娘点头道,“看来,她也从自己的遗憾里走出来了。”

“都是要走出来的,”善桐叹了口气,“人生在世,谁能顺风顺水?挫折再大,还不是要去面对,要想法走出来。”

她这样说话,很投合蕙娘脾气,她颔了颔首,和桂少­奶­­奶­相视一笑,方道,“其实今次请你们过来,是有一事相求,既然你二嫂不管事,那我和你说也是一样的。”

便把盛源号的事,告诉善桐知道,因说,“此事是我独断专行,事前没有问过乔家、你们家的意见,但说句心里话,盛源号这样行事,我是接受不了的。东北、朝鲜是我们家的地盘,宜春号是我们家的商号,他们这样做什么意思?所以宜春号进不进朝鲜,我倒是无所谓,但盛源号一定要从朝鲜撤出来,权家毕竟是东北出身,有些族人现在还常回朝鲜去走亲戚的,甚至还做点小买卖。盛源号要有心构陷,岂不是白白给我们家添堵?”

杨善桐听说乃是此事,不禁满不在乎地一笑,她道,“这件事呀,其实我们家已经知道了。乔家当时还来人问我们的意思,二哥、含沁都说,佩兰女公子的意思,就是我们家的意思,这等小事,两家要都不能守望相助,那还算得上有交情么?”

难怪乔家人的态度,虽然委屈,却很配合,原来不是识时务,是已做过一点反抗了……桂家人做事,的确让人心里熨帖,蕙娘不免亲切冲她一笑,方道,“好,那我领了贵府这个人情了!”

借着这个话口儿,她又说,“你们家小桂将军,病也病了有几年了吧,怎么样,是否该‘好’了?此次起复,如需要帮手,尽管招呼一声。小桂将军要是想呆在京城,我看可以把大桂将军运作到海上去嘛,现在孙侯正要出海,天津海军,也到了扩建的时候了……”

杨善桐微微一怔,她笑着摆了摆手,“把二哥运作到海上去,家里人肯定不会点头的。他又不擅长海战,又是宗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海战,太危险了点……含沁如要起复,听皇上话口,是想把他放回广州的,那里现在海盗很多,许凤佳一个人有点顶不住了。不过,我倒是宁愿皇上对含沁死心,我们一家回西北去。不然,他一上船,我就一天天地睡不着觉。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了,银钱亦不缺少,能跳出这个名利圈,我是求之不得。”

她浅浅地叹了口气,又道,“可惜,天下事哪有这么美,只要心想,就能事成……”

蕙娘看她心意甚坚,似乎是真不愿让桂含沁再度出仕,她知道杨善桐、桂含沁这对夫妻关系特别,自己如要绕过杨善桐去捧桂含沁,只怕两夫妻都会和她翻脸,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可能会毁于一旦,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又道,“我冷眼旁观了这许久,总觉得你们家现在也是有点落入被动了,如今朝局晦暗不明,怎么就这么着急地跟着孙家站队?夺嫡之争,最是腥风血雨,一步踏错,只怕是万劫不复呀——”

杨善桐­唇­边逸出一线苦笑,低声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前为了对付牛家,只好和孙家结成更紧密的联盟,现在就是想抽身都有点来不及了。如今两位皇子的争斗,早变了味,嫂子你们家倒是乐得清静,也别笑话我们槛内人吧。”

蕙娘听她答话,才知道夺嫡之争,还真和朝局争斗挂在了一起,因点头道,“你们家是如此,想来孙家也是如此了?我说他们家为何放着皇三子不支持,非得要支持皇次子,原来还是应在了地丁合一上。”

现在地丁合一之策,已经渐渐从北面往南面撒开,南边大地主最多,反弹自然激烈,而北边也不是没有利益受到触犯的权贵。尤其是一般武将人家,南来北往地调防,不便经商,有点钱就是买地,地丁合一,他们利益也受损。孙家、桂家作为武将人家中有数的旗帜,自然要为下面的小.弟们发生。杨家肯定支持宁妃和三皇子,他们便只能支持牛妃和二皇子。此等政治倾轧、立场有别带来的分歧,并非血缘关系可以随意消融的。围绕着立嗣这个点,新、旧党之间的斗争,看来还会旷日持久地继续下去。

浑水好摸鱼,从桂家这里,试探得了孙家的真正态度,蕙娘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和杨善桐说了几句闲话,杨善桐亦叹息道,“天意不让朝中安定下来,本来二皇子还占了个长字,现在一场病,变成那个样子,将来的事,只怕还难说呢。我们家好容易和那边短暂脱开了联系,这里又有事儿,总是没法令人安心。”

说到这里,这个总是笑口常开的少­奶­­奶­,似乎也没了兴致,再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蕙娘这次到冲粹园来,权仲白并未跟着一起,她在冲粹园又住了几次,大神医方过来看儿子,蕙娘便将杨善桐一番话说给他听,权仲白听了,不由道,“真是个玲珑人,我看,你找她的来意,她已猜出了几分,不然说孙家那几句,未必会那么露骨。”

逢人只说三分话,这是政治圈子里最基本的技巧,孙家为什么站在皇次子这边,可以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桂少­奶­­奶­却偏偏就说了最实在的那一个。对权家的示好之意,有心人是能品得出来的。蕙娘也点头道,“她说郑氏难得糊涂,其实也算是一种表态吧。”

权仲白若有所思,“你是说……”

“郑氏难得糊涂,桂家也是难得糊涂。鸾台会的事,他们又谨慎又戒惧,想鸾台会死,又不想知道太多,免得日后招祸。桂含沁能摸得出神仙难救的底细,未必不知道鸾台会的势力集中在北部。我们要把盛源号逐出东北,是为自己的利益出头,还是受鸾台会的指示呢?桂少­奶­­奶­不是说了吗,‘难得糊涂’……”蕙娘的眼神一片澄澈,“这种态度,也好,虽然有拿我们当枪使的嫌疑,但这柄枪,我们本来就是不做也得做,日后有什么事向桂家开口,看来可以更为理直气壮一点了。”

权仲白在政治、人心一道上,有时反映是要比蕙娘慢一点,他是真未揣摩出桂少­奶­­奶­言语中的玄机。听蕙娘点破,不禁道,“不错,我看,此事一定是桂含沁的手笔。桂含春谦谦君子,有时就不像他弟弟这样机变了。”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能把桂家推到海上去,你我筹谋中这件事,就有点冒险了。毕竟,鸾台会底细为桂家所知,还不妨事,若为别人所知,则难免节外生枝……”

蕙娘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要做一件事,很多时候并不只有一种办法的。说实话,让桂家来办这件事,我还有点不放心哩,桂含沁这个人实在是太鬼了点,心思深得过了头,和他打交道,弦儿得绷得紧紧的……”

她眼波这么一横,媚态横生,权仲白一时,不禁看得呆了,过了一刻才道,“你是说……让孙家来办?”

“我心里最合适的人选,本来也就是孙侯。”蕙娘又白了权仲白一眼,“只是考虑到你,这才选了桂家。现在好啦,你也别怨我,咱俩都没得选啦。”

权仲白又吃了一惊,“考虑到我?我对孙家,可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你为什么要考虑到我?”

蕙娘伸了个懒腰,只是笑而不语。

从桂家起,接连半个月,蕙娘将老太爷丧事期间尽心帮忙的人家,都请来府里游玩,一时也是忙个不住,半个月后,她请孙夫人来冲粹园游玩,孙夫人亦果然赏光,连孙国公亦是兴致勃勃,和权仲白携手到香山寻幽揽胜,留孙夫人和蕙娘坐着吃茶。

“此次相请,是有事想请国公爷帮忙。”蕙娘开门见山,“作为回报,国公爷出门那几年,仲白会尽力保住二皇子的­性­命,不令有心人暗害得手。”

会这么说,基本上就是代权仲白表了态:他觉得二皇子的天花,是人为而非倒霉。当然,这个人为,究竟是哪个人在为,就只有让孙家去查访、去想象了。

孙夫人的瞳孔顿时就缩紧了,她略做考虑,便断然道,“仅凭神医对我们孙家的大恩,这个忙我们就是非帮不可,少夫人请尽管开口,只要是立泉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蕙娘牵起一丝微笑,安静地道,“此次出海,还请国公爷不要珍惜武力,在东北海域,清扫一下走私、海盗船只吧。”

孙夫人顿时吃惊地眯起了眼,旋即爽快答应,“举手之劳罢了,少夫人请尽管放心,这件事,包在我们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解释的话也不好意思说了,反正就是一些赶路清扫的杂事加上修改大纲理顺思路花费了一点功夫,明天起一定准时。6月1号起就要日更9000了,我安心了点……

273厚黑

顿了顿,孙夫人又问,“是否有些故旧,是要放其一马的?少夫人亦无需顾忌,只管明言。到时候把旗帜抄送我一份,外子自然会留意照拂。”

只是这句话,便显出孙夫人对权家的动机,那是一清二楚:盛源号进入朝鲜,惹得焦清蕙那样大的反弹,主要就是因为商号一开,商业活动自然也跟过去了。到时候朝鲜盛产的药材,就不能再为权家垄断,同和堂的生意,不知要受到多少影响。以蕙娘­性­子,请孙国公顺路扫荡一把走私商船,彼此两便,孙家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而蕙娘这里,又能震慑许多重量级海商,为权家的走私生意保驾护航,岂非美哉?

当然,这也只是权仲白对封子绣敷衍出的借口而已,孙夫人对此事这么清楚,也是从侧面印证了他们家消息的灵通,以及与封子绣关系的密切……

蕙娘念头转动间,不疾不徐地道,“这倒是不必了,海路上我们也没什么朋友。”

她想了想,又笑道,“就不知道盛源号会否遭池鱼之殃了,朝鲜又没开埠,他们的白银也是偷偷走私进去的罢,若是不巧撞在国公爷手上,怕也只能自认倒霉啦。”

得罪一般海商与得罪盛源号,那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孙夫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她锋利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安之若素,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若只是花费官家的钱发些炮,就能换得二皇子在宫中安稳无虞,这笔交易,也实在是太合算了,焦清蕙是何等人也,哪会做这赔本的买卖?

“冤家宜解不宜结,生意上的事,最好是别动用朝廷手段吧。”她皱了眉头,字斟句酌,“不然,冤冤相报,盛源号被你欺得太过了,若转向你弟弟报复,也麻烦得很。”

在这件事上,女公子的手段是有点霸道了,在孙夫人看来,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却很有装傻的意思,此时­唇­一翘,便似笑非笑地道,“看来,王尚书已经有半边身子,站在二皇子这边啦。我冒昧猜一句,嫂子,该不会连盛源号,都对皇次子效忠了吧?”

盛源和宜春之间,势如水火,盛源号若支持皇次子,本来还没站队的宜春号,难保不会全力支持皇三子。到了那时,权仲白这个神医的立场,还用说吗……

孙夫人一下就出了一身白毛汗,她望着蕙娘,只觉得自己的太阳|­茓­都有点突突地疼起来:这个良国公府的未来世子夫人,除了她那未成年的弟弟,简直没个软肋。在这场初成雏形的皇嗣之争中,哪户人家不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独她进退自如四处借势,好处尽得,人情全收,俨然将来不管谁得意上位,权家都能荣宠不衰……

要不是自己儿子少,她都想出一个儿子随欧阳家学医了,谁知道权仲白一个人,竟然就能把他们家给带契得如此超然!孙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才向蕙娘保证,“弟妹,你可千万不要多心,这么大的事,还轮不到商人之流掺和。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确实在争取王尚书,此时也不欲多生枝节……”

又赔了许多好话、说了许多苦处,蕙娘这才不情愿地接受了孙夫人的推诿,犹自道,“也是看在嫂子面上,不然,换做别人,我哪有如此易与。”

人就是这么奇怪,即使漫天开价、落地还钱,也是一般买卖中常见的手段,但蕙娘这样一让步,孙夫人还是挺领情的,她忙道,“快别这么说,我都要羞死了,单是神医对我们的大恩,我们便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了。现在有所差遣,自当肝脑涂地不敢言报,却还不能如此,反要神医继续照拂皇次子,我心里不知多过意不去呢!”

蕙娘只是笑,没有说话,孙夫人也知她看穿自己心态,越发有些不好意思,因又主动道,“这一次出海,若走直线航路摸索不通,只怕还是要转道泰西过去。不论是直线航路,还是泰西,中途都能经过一些富饶强盛国度。有几个国家,得陛下意思,可以和他们长年贸易,宜春号若有意过去开设分号,我可以做主,先把你们的人携带过去。”

这倒真是个不小的人情了,等于在两个票号的争斗中货真价实地偏了宜春号一次。不过,在蕙娘眼中,此事的意义尚不止此:让孙家去扫荡海匪,终究是有风险的,虽说孙国公那样规模的舰队,一般不会和敌人做近身战,几炮过去,对方自然舰沉人亡,但任何事都有例外,万一权家兵为人捕捉去了,透露底细——虽然他们透露的底细,也不会太多,但总是个把柄。若能安Сhā几个人在舰队里看风­色­,起码自己这里,不至于一无所知。

不过这件事,孙夫人自己提出来,会比她说出来更好一些。她略作沉吟,也不矫情,“那我就谢过嫂子好意了。到时,我把人给嫂子送去。”

孙夫人笑道,“别说把人送来,就是你自己要上船走走,都没问题,大不了在中途使小船送你回来便是了。要不是我走不开,也想随老爷上船走一段路,见识见识这宇内数一数二地舰队风采。”

蕙娘也有几分心动,但还是摇头道,“家里实在是一刻都离不得我……我看看,要能抽得开身,还真想自己看看海外的世界。”

她与孙夫人相视一笑,又叮嘱她道,“这件事,还是办得隐秘些为好,这样大家也方便一些,不然,只怕日后又要平白落下把柄。”

孙夫人会意道,“这是自然,放心吧,海匪闹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老爷自然有手段安排得不露痕迹的。”

见蕙娘欲言又止,便又细加询问,蕙娘方为难道,“此事说来难为情,不过,虽然是爹娘有意,但帮太多了我也是两面为难。仲白本人极为不喜政治斗争,更不欲掺和进夺嫡之争,若知道我为家里的事,又摆布他,只怕免不得要大发脾气……嫂子以后若为此事寻我们家,只悄悄地给我送个信就罢了,可别让仲白知道。”

孙夫人恍然大悟,回想权仲白­性­子,只觉蕙娘担忧,十分合理,因忙连番许诺不提。

和孙家这里谈妥,蕙娘随即修书一封,送回山西给乔大爷参阅。未几乔大爷便送来回信,盛赞蕙娘用心,又为自己的一点情绪道歉。反正桂家表态站在权家这边,宜春号在朝鲜这里有付出,展演间又得海外先机,不能说没有收获,他态度转变,也是自然的事。蕙娘也懒得和他置气,令雄黄措辞一封,回信敲打、勉励一番,又让他送两个心腹掌柜过来,预备和盛源号谈判。她这里又给王尚书写信,请王尚书一家到梅花庄中消闲。

王尚书现在在京的无非也就是他本人以及几个侍妾,以及次子一家。他太太米氏却是回老家省亲去了,其中次子王时,因是京中名士,交游广阔,十天倒有九天是不在家的,这一阵又去太行山游玩了。王尚书也不说自己不好带着儿媳­妇­出门,竟是生生把次子媳­妇­渠氏也带在身边,欣然应邀,到梅花庄内和蕙娘说话。

他这么一兴起不要紧,倒让蕙娘不好招待,思来想去,预着近日朝中没有大的纷争,王尚书借着给老太爷穿麻戴孝,也收拢了不少旧党人心,现在未必有事要求自己,只好自己款待渠氏,又抓了权仲白的壮丁,让他和王尚书应酬。

渠氏果然进门就开口向蕙娘道歉,“我娘家行事不知礼,乱了规矩,竟把腿伸到嫂子娘家地盘里,也没先打过招呼,还请嫂子多见谅则个。您身份尊贵,不好离京,不然,我们还想将您请回老家,当众摆酒谢罪呢。”

盛源号这些年来,也是渐渐做大,在行中颇算个人物了。权仲白、蕙娘搬出官家以大欺小,是有点站不住脚,渠氏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算很给面子——不过,她到底是没提盛源号撤出朝鲜的事。

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规矩,尤其是晋商,规矩更为严厉。该争的时候互下绊子决不手软,但该让的时候也没个二话。像朝鲜这个情况,国公府作为宜春号的大靠山之一,他们家发祥地、祖居地、货源地,也算是宜春号的自留地。盛源号贸然进入,亏了礼数,依照行中规矩,各位大佬耆宿,应当是要在山西老家大摆宴席,当众向宜春号的东家们谢罪的。

当然,蕙娘、桂含春等人,又不从商,并不在乎这个,但渠家等盛源号东家赔罪以后,行走江湖时看到乔家就得软上三分,但相应的来说,宜春号也应允许盛源号在朝鲜继续把生意经营下去,顶多自己开个门面,用商场手段,把人家挤垮。官场上的力量,可以压服盛源号,但不能断掉盛源号的财源,让他们就此不做生意。

蕙娘对渠氏的这番潜台词,也是心知肚明。她懒洋洋地笑了,“今日不说生意上的事,文娘虽说是你嫂子,但晚你入门几年。平时和我说起来,都很念你的好……”

居然是和渠氏套起了交情……

她要弯弯绕绕,渠氏亦不能不配合,只好耐着­性­子陪蕙娘抚今追昔,说些文娘刚入门之初的事。因她也曾是在家守灶不嫁身份,说起这一层,两人还颇为投缘,蕙娘叹道,“说起来,毕竟曾是守灶女,脾气都大了点,姑爷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但心里有时就觉得不大平坦。我们家仲白是如此,不知你们家王时又如何了。”

香雾部在文官家中是没有多少眼线的,尤其王家,发迹没几年,用的且都是多年来熟惯的下人、家生子。不过,就不需眼线,蕙娘也知道王时的做派:反正名士风流嘛,常年在外是难免的,逢场作戏是难免的。虽说这些做派,不耽误他尊重正妻,和正房繁衍子息,但搁不住做妻子的心里就觉得委屈。一般姑娘也就罢了,三从四德惯了,可守灶女嘛,那就不一样了。

果然,渠氏这也是说得入港了,怕也是头回有人体谅到她的难处,她叹了口气,“按说,他待我没说的,这些年来,家里也就添了两房人,在外头拈花惹草,也就是玩玩,当不得真。可嫂子您说得对,我们这做过守灶女的,心气都高,我心里有时也觉得好没意思。可娘家哥哥们都帮他说话,说我有福,嫁了个文采风流的大才子,最是清贵不过了。爹娘也都是这个意思,我也就不爱抱怨什么了,反显得我自己太挑剔,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说得动情了,蕙娘跟着她,也深深叹息一声,“你还算好的了,我们家仲白,虽然野得要命,恃才傲物愤世嫉俗得让人头疼,但始终还给我留了两个子嗣。你看文娘,祖父在的时候,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现在祖父去了,她还无所出,在家里,只怕是越来越抬不起头了吧?”

渠氏不免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婆婆是有些心急,却也知道大嫂贤惠,并不妒忌。是大哥自己太忙于公事,几乎不近女­色­……这种事,急也没有办法吧。”

蕙娘瞅了渠氏一眼,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这男人都是好­色­的,谁不是爱偷腥的猫。妹夫要是宠妾灭妻都罢了,这不近女­色­,我心里真觉得古怪得紧。听说他和前头一个情深爱笃……”

她绕了这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渠氏嫁进王家,很有些年头了。以她为人,有些事,就算不是一清二楚,起码也能知道点内情。王辰原配去世可能有古怪,这她知道,但到底有什么古怪,是如何古怪,老爷子心里也许有数,但蕙娘却是没法去弄明白。

渠氏面上,果然闪过了一线­阴­影,她动了动嘴­唇­,又黯然摇了摇头,蕙娘见了,心底如同坠了一块大石头,直往下沉去,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没想到,老爷子竟……”

她想说:老爷子竟走眼了。可这话讽刺得她自己都不愿出口,老爷子是真走眼了,还是难得糊涂?又或者为了爬到政坛最高处,就非得皮厚心黑到这个地步,王家不如此做,老爷子也不会把文娘嫁入他家?

这话到底断在了口中,蕙娘却还是情不自禁,慢慢地道,“王家媳­妇­,不易做啊。”

渠氏也是王家媳­妇­,王辰原配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心里,能没有一点压力,一点恐惧?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索­性­和您明说了吧,我们家那位,对这些事是一点都不知道,只一心吟诗作赋,做他的大诗人。我心里更情愿他这样,好歹,他是个热心人,待我也很有情分。”

“至于大哥,他常年都在老家,我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只是做官的人,城府总要深些。”渠氏慢慢地道,“我看大哥对家里的事,知道得要比王时多……还有,他对前头嫂子,挺有情分的。”

不用她再多提点,蕙娘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件事,要说错,王尚书和妻子当然错得最多,可对其做出暗示的焦老爷子,在王辰心里形象只怕也不太好。他的不近女­色­,到底是真忙于公事,还是不愿接近文娘,又不想给焦家留下话柄,所以­干­脆全不近女­色­?

她蹙了蹙眉头,见渠氏已住口不言,甚至流露出些微后悔之­色­,便将此事按下不讲,和颜悦­色­地道,“看来,盛源号是不愿退出朝鲜了——你就给我透个底吧,这份不愿意,到底有多坚决呢?说不定,是封子绣没把这事给说清楚,朝廷意思,本来是把日本让给我们宜春号的,那个地方,市场可比朝鲜要大得多了。我们宜春,甚至可以把日本让给盛源,把盛源在朝鲜的铺面给买下来。”

这个条件,不能说不优厚了,渠氏思忖了片刻,却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歉然道,“嫂子见谅,为了打通朝鲜这条线,我们花费的金钱不少,日本虽然更为阔大,但国内政权强盛,却是难啃的骨头。盛源不比宜春,小家小户,吃不下这块大肥­肉­。除非……”

做生意嘛,漫天开价落地还钱,有这个除非,那就什么都好商量了。蕙娘却并未接话,眼珠一转,反而欣然道,“好,既然盛源不愿放弃朝鲜,我们也依足规矩办事。摆酒赔罪的事,你们可以­操­办起来,将来宜春在朝鲜立业时,也一定要请盛源来吃开业喜酒。”

她不顾渠氏难看异常的脸­色­,又道,“好啦,现在公事谈完了,再来说说闲话吧……你今儿穿的这身衣服,花­色­倒是新鲜——”

渠氏现在哪有心思和蕙娘说这个?她几乎有些粗鲁地打断了蕙娘,“我这儿是把话给说完了,可我公爹那,还有事找您呢。您要不介意,我打发人喊他去?”

竟是连一句闲话都不愿多说,也不顾自己身为客人的礼数,站起身急匆匆地就出了屋门。

作者有话要说:我其实觉得厚黑学和君主论核心都挺像的,为了得到常人无法得到的,只好付出常人无法付出的,比如说一部分人­性­。而且说实话我的确觉得大部分政治圈中的佼佼者都具备厚黑禀赋|||

今晚提早更新

我要为后天开始的9K字运运气……

PS谢谢大家的抓虫,昨天那章后来写很着急有错字和地点bug,还有最晕的是我发现我在很久以前居然忘记提到郑氏儿子夭折的事了,现在要再回去改好麻烦哟|算了,那就让她儿子活下来吧,昨天那章已经做相应修改啦~

274按摩

渠氏都落荒而逃了,蕙娘也不好过分逼迫她——她也是被渠氏给逗乐了,这个守灶女,虽然也­精­明厉害,但出嫁以后专心做人媳­妇­,在历练上,毕竟是欠缺了一点,谈判桌前,难免有些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了。她索­性­站起身来,重新整顿一番仪容,又到正堂坐下,规规矩矩地等待王尚书进来。

自从王尚书为焦阁老披麻戴孝以后,两家间的关系,似乎又近了几分,毕竟这样的交情,不是说斩就能斩得断的,已经有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意思了。以后王家若是败落,焦家少不得要尽力拉扯,而焦家如果落魄了,王家要不容留遮蔽,也会被别人指指点点——有了这一层关系,王尚书见到蕙娘,态度要比从前随意得多了,他端出长辈的架子,受了蕙娘的礼,两人分宾主坐下,用了半盏茶,才和颜悦­色­地道,“前一阵子,老师家里不太平。我本有心出手,可看你处置得极为妥当,也就没费这个心,若是有什么能用得到你伯父的地方,你就只管开口就是了。对吴家,不妨狠一点,毕竟是化解不开的仇恨了,可对别人家,未必要如此赶尽杀绝不留余地……不然,人家心里也觉得你做事不够厚道。”

蕙娘敛容受教,她揣摩着王尚书此来,说不定还存了请她再出手推吴家一把,把吴尚书入阁的事彻底搅黄的心思,因便堵他的话口,道,“本也想给世伯送信的,只是吴尚书入阁以后,眼看着就要轮到您了。这时候可不好生事,我又怎么好让您揽事上身?”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又说,“要不是皇上找封子绣给我带了话,让我放过吴家,他们也没这么容易过关,好歹要再脱一层皮。我这里可还有些手段,没使出来呢。”

只是一招,就把吴家给玩得名声大跌,后续手段有多毒辣,真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王尚书在蕙娘跟前,有时真是只能端着个长辈的架子,他讪然一笑,吞下了原本将要出口的话,“可惜了,皇上终究是铁了心要把吴鹤运作入阁,不然,只是这一次的事,便可让他元气大伤,终生都难以再前进一步。”

顿了顿,又道,“盛源号的事,渠氏给你打过招呼了?”

蕙娘笑着点了点头,“您放心吧,还是要依足商界规矩做事,不会太过分的。刚才渠妹妹还和我说,要让家里人给宜春号摆酒赔罪……”

两个超级大票号之间的战争,也就是蕙娘、王尚书当作闲话来讲了。王尚书叹了口气,“依我想,现在你们两家,倒还是和睦一些为上。不然,有些动乱的势头,只怕真的是压不住了。”

蕙娘神­色­一动——王尚书和盛源号的关系,看来真的颇为密切,他不但令渠氏以王二少­奶­­奶­的身份出面,甚至自己亲身来做了这个说客。从前宜春号的事,老太爷可从没有对外人开过口,有什么事,都是让焦鹤出面去办的……固然,这也是王尚书和老爷子的­性­子不大一样,但一个展眼就要入阁的一品大员,为了票号利益开声,也可见这几年来,越发是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了……

见蕙娘露出聆听神­色­,王尚书便叹了口气,“要不然说,西洋的奇技­淫­巧,只能供赏玩,不能当真了来办。一应事情,全是地丁合一、西洋工具给惹出来的。新党现在沾沾自喜,自以为地丁合一,清出来的那些人口,正好有的去做工,有的去西北种地。连年人丁繁衍那就是盛世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只是一般人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压根想不到日后罢了。以许家那个不务正业的世子夫人为首,一个两个为了挣钱,不惜与民夺利。她父亲杨海东,从前老师爱将何冬熊……这些新党的中坚,本已经老­奸­巨猾、势大难治了,现在又添上了一个晋党,岂不是越发如虎添翼!现在晋商里,还没有倒向三皇子那边的,其实也就是盛源号、宜春号了……”

这种事,的确要他这样的天下管家,才能看得出文章来。权家无人入仕,是优点也是缺点,自从老爷子去了,蕙娘对政坛、国情的了解是有点荒疏了,听王尚书说得这么惨,她不禁微微一怔,道,“怎么,晋商不是一向不过问政治,甚至都是两边投注的么,怎么这一次人心这么齐,都倒向三皇子那面去了?”

“还不就为了个钱字。”王尚书的眉毛益发往下耷拉了,从前他刚进京时,蕙娘也见过他几面,那时虽说落魄多年,但做派却没丢下,总是个风度翩翩的美髥君子,可当了几年尚书,他见老得厉害,现在面上纹路深刻,鬓边白发隐隐,倒是真见了老态。“晋商、徽商、苏商,这五年来办工厂发家的不知有多少,全都奉许杨氏为神仙人物。这个许杨氏也是奇怪,自己花那么多钱研制出了新的机器,卖出去价钱竟也不贵,不到半年,别人就能仿出来一­色­一样的,就这样她也肯卖……这五年间,江南真不知变了多少,有钱人越发是富庶繁华、奢靡到了不堪的地步,可那些个没地的工人,失业的不知凡几,不是卖儿鬻女,就是背井离乡……”

在蕙娘看来,杨七娘此举倒很有脑子,她卖得便宜,质量又好,人家也不至于去买仿货,都上她这里买正货,反而更容易回本。不过她是明白杨七娘心思的,此女‘志向远大’,并不指望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好处,好像是能推广出这些新式机器,心里就满足了似的。她沉吟着道,“有­奶­就是娘,这些商人们,现在肯定是站在她这边了。”

“徽商、苏商还好,都是南边的,一心赚钱,也没什么太大的心思。”王尚书重重地说,“就是晋商,这十几年来栽培了许多读书种子,现在考出科举入仕做官的人,地位有六品、五品左右的,也有不少了。这些乡党互为表里互相照应,也是不小的势力……”

此起彼伏,仔细这么一算,三皇子的声势,可说得上是十分可怕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钱也算得上富可敌国,比起来,二皇子这里的势力,便显得单薄了一点。尤其在文臣序列,更显得王尚书有点孤掌难鸣了。

话说到这里,王尚书的来意,蕙娘也基本领会到了:也有说合盛源号、宜春号的意思,但最重要的,还是想向她寻求帮助。毕竟,从前老爷子的关系,现在王尚书虽然接过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和王尚书若即若离没什么情分,但和焦家的关系,却十分深厚。

蕙娘想了想,因道,“宜春、盛源的恩怨,不是这么一两句话就能了结的吧,宜春股权互相牵制,其实本身地位是超然一点,将来不论谁登上皇位,只要还想天下升平,估计都不会对宜春开刀的。这事,我不能就这么做主,还请世伯见谅……”

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勉强说,“倒是这申明厉害、联系亲朋对抗商党的事,我看的确是要紧的,世伯说得对,盛世人丁繁衍,但耕地有限,如不能对外扩张,迟早都要内乱的。现在这厂、那坊的,闹成这样,流民都快比前明末年还多了。一旦要闹起来,国家都要乱了。我生作是个女子,没有这方面的长才,不然,一定在世伯身边摇旗呐喊。现在虽不能亲自上阵,但写几封信倒是可以的。不如这样,世伯你把信给我,我再加个封,多添几句话,这里给您送去,您看如何?”

王尚书最吃亏就是多年在偏远地方为官,人脉上始终欠了一点,老太爷放出去做官的那些门生,现在也不是没有做到封疆大吏的,奈何和他都没什么交情。蕙娘肯出面牵线搭桥,他焉能不喜形于­色­?也不再提盛源号了,忙和蕙娘把细节敲定了,方才同她说些王辰、文娘之间的事,因道,“王辰这孩子,多大了还不大懂事,成家立业,家在业先。他一心要做一番事业,倒是浑忘了这点,这些年来冷落妻妾,我们做大人的都看不下去。亏得文娘懂事,能体贴她。这一次,他母亲回乡,也顺带去看他。我已嘱咐内子,必定好好数落他一番。”

蕙娘自然也要换出笑来,替文娘谦虚几句,又谢谢她们包容不懂事的妹妹:反正,文娘在王家,王老爷政治上有什么需求,她也只能是能帮就帮了。好在王家夫妻还算懂事,不会出现她出了力,文娘还要受委屈的情况,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好来好去罢了。

把王尚书这对翁媳送走,蕙娘的接待任务,才算是告一段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够空闲下来了,这半个月内,梅花庄里的一些人事,她要和良国公汇报,要和权世赟聊聊,要让他们掌握到自己这里的进度。尤其是同盛源号之间的攻守,更要对各方势力做出交代。与此同时,权世赟、良国公等人也要把东北那边的消息反馈给她,让她知道修船办货的进展,还有老家那里的一些内部斗争、不同意见等等。等这些事都忙完了,还有良国公府她身为主母无法回避的家事,宜春票号的公事……

只是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太阳|­茓­一突一突地涨疼,这里客人才出了二门,蕙娘连见客的衣服都顾不得换,回身就扑到榻上,闭上眼呻.吟道,“我真个是要累死了。”

和她的左支右绌相比,权仲白就要轻松写意多了,今天不过是陪王尚书谈了几句风月而已,他在蕙娘身边坐下,道,“倒是难得听你喊累。”

蕙娘有气无力地撩起眼皮,扭头瞪了他一眼,“你当和这些人­精­子打交道,不耗费­精­神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气若游丝,“再见上一个,我怕我的脑子都要烧起来,以后都变傻子了。”

权仲白到底是做医生的,听蕙娘这么一说,眉头不免一皱,他拿起蕙娘手腕,道,“翻过来躺好,我给你把脉。”

蕙娘闹着要把手抽回来,“把什么脉,不把,我累,我要睡一会儿,你出去吧……这几天累得浑身疼,肩膀痛死了,没力气翻身……”

权仲白也不理她,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蕙娘手腕,似乎已经把出了脉象,又翻她的眼皮看了看,便道,“耗费心力太过,有点­阴­虚火旺,反应到周身,轻微水肿。我给你下几针吧?”

他难得关心人,蕙娘也不便再耍脾气,她慢慢撑起身子,自己去梳洗换衣回来,见权仲白已经拿出一根大粗针在手中掂量,便不禁倒退了一步,道,“这么粗?你把我当人还是当畜生啊……我……我不要扎了!”

权仲白先还有点不快,后来扫了蕙娘一眼,倒有点啼笑皆非,因说,“我好像还从没见你这么害怕心虚呢,怎么,你是怕针吗?”

他从前也给蕙娘针灸过的,现在一回想,便恍然大悟,道,“噢,难怪你怀乖哥时候,我要给你针灸,你总说孕­妇­见针不好。”

蕙娘有点发窘,忙转移话题道,“我浑身疼得厉害,你先给我捏捏,一会我睡过去了,你再给我针灸吧。横竖我看不到,也就不怕了。”

权仲白笑道,“哟,你还挺厉害的,我还没一个病人敢这么和我说话呢,你算是独一份了。”

他容貌清雅,这一笑十分好看,蕙娘看了几眼,方道,“你好意思说!虽说主意是我出的,有些事你就是想帮我也帮不得,但到底是我们家的事,你看着我累死,难道就不亏心吗?”

她直接就在床上趴下,“废话少说,快摁摁我的肩窝,你力道大,比丫头们摁得都舒坦。”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这个相对来说比较清闲的幸运儿,难道还能偷懒?他先坐在床沿,为蕙娘摁了摁肩窝,只是这个姿势不好用力,蕙娘嫌他摁得不用心,权神医便索­性­跪跨在蕙娘身上,施展医家绝活,为她揉捏起了整片香肩。

他手掌捺下去时,指下筋­肉­的确颇为紧绷,权仲白暗运真气,使手心发热,不疾不徐地将经络揉开,不多时,他身下的清蕙便发出了轻声的呻.吟,舒坦、放松之意,展露无遗。又过了一会,她好像是有点热了,便稍微一挪动,把衣领解开了一点儿,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方便权仲白用劲。

针灸本来就要赤身*,所以一般只限同­性­患者能够使这法门。清蕙当时以为要针灸,只在肚兜外头披了一件红袍而已,估计都没系紧,现在这一挣,衣领顿时就敞开了一个大大的口,从她脑袋心往下看,怕都能看见衣襟内的大半风光……权神医眼力好,偶然一眼看去,便见到一点被压做半球的雪白,他忙挪开眼神,看向别处,但心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嗯……”蕙娘却好像一无所觉,她梦呓般地和权仲白闲话,“忙得都不记日子了——过几天我们还得回焦家呢,腊月里得回去给娘上柱香,你说,什么时候回去好?”

被她这么一提,权仲白倒忽然想起来:不知不觉间,清蕙的热孝,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瞪着蕙娘的脊背,忽然间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他不提一句针灸,哪来这么多事?现在倒好,该怎么办,连他也没了个头绪。

可话又说回来了,权神医苦笑着想:就是在热孝里,给焦清蕙针灸,怕也是个苦差事吧……

正这样想时,蕙娘又打了个呵欠,她扭过头来,半是狡黠——一半,一半也是带点羞涩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又道,“歪哥就快放年假了,他惦记着和你出去玩呢,你自己看着办,有空就带他出去走走,可别让儿子寒了心……”

她张开殷红小嘴,素手拢了拢红­唇­,便又满足地转身趴下,把晶莹雪白的一小片肩膀,留给权仲白欣赏,过了一会,见权仲白没动静,还不满地耸了耸肩,道,“你­干­嘛啊,怎么不动了,摁啊,我正舒服呢……”

权仲白这个一贯很容易把别人弄得无言以对的奇人,现在,也终于尝到了无言以对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咳,这一次,该不该拉灯呢|||

说一下六月起的更新,因为一天有九千字的任务,所以更新会飘忽一点,一般固定晚上有一更,如果这一更是9000字的话那就没多的更新了,如果只是4000的话可能会在晚上补更这样,反正会更足九千的!

275 搏斗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往往也一无所求,因为他不曾体会过拥有的快乐。这世上有很多事,没有体会过之前,亦不懂得去渴望,但明白了以后,便很难不去贪恋个中*的滋味。蕙娘并不讳言,她是挺喜欢和权仲白颠鸾倒凤的。只是,男.欢/女.爱若是特别和谐,夫妻两人的关系,往往也就不容易紧张,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对­性­格强烈的夫妻身上却并不适用,这两人又都是意志坚强之辈,就算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儿想,但权仲白回来都一年多了,两人成天在一间屋檐下住宿,也没再发生过什么。唯独一次有点越线,还是前一阵子她自己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主动勾引了权仲白那么一次,就是那一次,也还被‘你还在热孝里’,给打发了回来。

要不是她也是善看眉眼的人,权仲白神­色­中偶然流露的小线索,并骗不了她,蕙娘还真要以为,权仲白对她已经完全失去兴趣。这个从来都清心寡欲、克己自持的在家居士,竟能真的把自己的冲动和相望,都用童子功给炼化了……可就是心里也有那么几分把握,晓得权仲白并不是完全不吃她抛下的饵食,这会儿,蕙娘心里也难得地有了一丝忐忑,更有了那么一丝酸味儿:和她不一样,权仲白可是见惯世面的人,就是从不拈花惹草,他也有大把机会,给别人针灸,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女病人,特别不在乎避嫌的?说不准,眼前这副景象,在他看来,也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刺激,一点点诱.惑呢……

听权仲白一片寂然,她也就按下了逼问他的冲动:以这个人的作风来看,就算他给哪个女病者针灸过了,为了别人的名节着想,也一定秘而不宣,不会告诉她的。就是要问,现在也不是时机。蕙娘趴了一会儿,见权仲白还没动静,便耸起肩膀,埋怨道,“你­干­嘛啊,怎么不动了,摁啊,我真舒服呢……”

权仲白又沉默了一会,方才把手重新搭在她颈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似乎比从前低了一点儿,却又好像是她的错觉,“你最近是否有时睡前隐隐觉得头有点胀痛?”

这倒是真的,蕙娘点头道,“这也是­阴­虚火旺吗?”

“思虑过多,脑力消耗大,有点上火。”权仲白的指头反而更往上走,穿入发间,他道,“发辫挑散,我给你捏捏头。”

要不是知道他­精­通药理,任何药物一入口都能辨别出来,蕙娘真想给他下个春.药了事了——她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人间还存在问题,未能协调清楚,还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谈谈,还有两人都不愿意让步的一些矛盾……但这些­精­神上的东西,就一定比­肉­.体的欢愉重要吗?他们俩到底谁是男谁是女,怎么整得权仲白和个贞洁烈女似的,她反而像是个变着法儿情挑烈女的恶霸一般,满心里想的都是这些­淫­.邪的事。

她多少有些气馁,却不愿被权仲白看出来:这份要强的­性­子,真是到哪儿都改不了。索­性­就把今儿这个机会放过,当作权仲白只是好心给她捏捏头、敲敲肩膀,便不动声­色­,反手到背后把发辫给拆了,略晃晃头,令长发披散下来,便不动也不说话了。权仲白亦保持沉默,他的长指穿过了黑发,在她头顶轻轻一摁,蕙娘顿觉一股混杂了轻微痛感的刺激,从头皮传来,令她有些胀痛的头部,放松了不少。

她不禁舒适地哼了一声,夸奖权仲白,“你平时常替人捏头吗?真是怪舒服的。”

“推拿也是医术一种,自然要学了。”权仲白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凉凉的,他的双手,灵巧而有韵律地在她头顶摁了一会,蕙娘已觉四肢百骸都放松了下来。她说疲惫,也不是虚言相欺,连着忙活了这么两三个月,这会儿她是挺倦的,被捏了一会儿,蕙娘便觉得眼皮有点沉重,还想着就顺势这么睡一会儿,醒来了正好吃晚饭。

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有人悬在她背后的缘故,虽然舒服放松了,但她却始终不能完全睡着,只觉脑际一片安详,那灵敏的思维这会儿都有点迟钝了——但,另一处更不受理智管束的地儿,却分外的活跃。

也许是因为,她已有几年没有和男人这样亲近了,也许是因为刚才她的思维跑偏了一点儿,这会儿,蕙娘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当——该怎么说呢,权仲白分明只是给她摁着头皮而已,连肩膀都没动呢,她却还要比刚才更‘想’,‘想’得蕙娘都有点懊恼了:她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这要被人知道了,她该怎么见人?

权仲白对她心中的­骚­动,自然一无所知,他还在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理着头顶的几处|­茓­位,他清浅的呼吸声,在她头顶飘动着,落入蕙娘耳中,令她不禁扭了扭身子,却又不巧碰着了权仲白的腿,倒让她更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了,她想侧头再看看权仲白的脸­色­,可却又有些心虚,只好强捺着心里的羞恼,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乖乖地趴好了。

权仲白的手,也跟着落到了她的肩头,轻轻地捏了捏肩窝,蕙娘禁不住舒服得叹了口气,她想让自己多少睡一会儿,但现在,睡意却早已不翼而飞了。那一层薄薄的衣料,能阻隔什么感觉?经过这段时间的运动,权仲白的手已经比平时热了几分,这会贴在她肩胛骨下方不轻不重地旋动着,指尖甚而扫到了胸廓,他旋一下,蕙娘便觉得下腹被轻轻地拧了一把,她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点儿——不,应该说是灾情已经有点儿泛滥了。

要了亲命了!今儿个怎么这么把持不住,人家也没怎么地,她倒先动.情了。蕙娘想到权仲白那天那句‘你还在孝里’,便羞恼得要命。这样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尝上第二次了,她刚才那番做作,可不是为了自己的羞窘给准备的,在她心里,这会又气又恼又忍不住的,应该是权仲白才对,而她呢,则可以半是得意,半是暧昧地对他说一句,‘你手艺挺不错的么,就是心脏了点,尽想些不该想的事儿’——可就这会的情况来看,一会占尽上风高高在上的人,又要变成权仲白了。

难道该叫停?可人家才开始摁呢,忽然间叫了停,这不等于是不打自招吗?再说,自己该怎么和权仲白解释?他可是一直规规矩矩就摁着肩颈呢……

蕙娘难得地纠结上了,尽管权仲白还是尽心尽力地给她按着脊柱,,可她却再无法放松下来,偏偏这一紧张,她更能敏锐感觉到他,他的动作,他温热的手掌,他若有若无的重量和压力,他的呼吸、他的影子,甚至是他的眼神。她觉得他在看她,盯着她的脑勺,单纯而专注,纯粹是出于医生对病人的关心,压根一点都没多想……可她越是这样觉得,便越有感觉:还好,帐内已经比较昏暗了,不然,她真怕权仲白视线偶然向下一动,便发觉了端倪。

才正这样想,权仲白的手便向下挪到后腰,摁着腰眼轻轻用了用劲,似乎是叹了口气,才道,“这一阵子端坐时间久,这儿有点疼吧?”

他没给蕙娘反应的时间,便开始有条不紊地为蕙娘摁起了后腰,从腰眼到全无赘­肉­的腰侧,都尽心照顾,还道,“毕竟是习武的人,你的腰和一般女子不同,更劲道一些,­肉­也硬点。”

要是平时,蕙娘早就问他了,“你怎么知道一般女子的腰是什么样的?”可现在她哪还有这份心思?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止住自己的声音,她怕她一开腔,权仲白便要发觉不对了……

但,怕什么来什么,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她交代,“你这一阵子心思用得太多了,气血比较虚弱,我给你摁摁腰俞|­茓­吧,缓解腰痛效果也比较明显。一会最好再针灸一下,这样恢复得快些。”

蕙娘胡乱嗯了一声,只盼着他早点摁完了完事儿,过了一瞬才想起来腰俞|­茓­在哪,她忙扭着身子,回头道,“哎哟,不——”

这话说得有点晚了,权仲白已经把她的臀.瓣给分了开来——腰俞|­茓­,本来就在臀.沟里,她披的袍子,料子本来就滑,又被洇湿了,还带着水汽,蕙娘这一动,权仲白刚摁下去的手指,便被夹在了两片桃子中间不说,还一路下滑,直接就把蕙娘一心想要遮盖的秘密,给‘戳’穿了……

蕙娘一辈子难得一见,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惊涛骇浪一般的羞耻和恼怒,从心底慢慢地往上涌,她恨不能快些打个地洞钻进去,可腿却一点也不听话,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地把权仲白的长指绞在了里头,权仲白试着抽了几次,都不得其法,反而牵动摩擦,让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声音。

“嗯……”一段短暂的沉默后,权某人长长地嗯了一声,蕙娘浑身烧成了一片,只觉得汗珠子把衣料都给沁透了,她禁不住轻轻地呜咽起来,怒道,“手抽出来!”

权仲白唔了一声,还反过来安慰她,“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推拿毕竟是体气相接,有反应也是很自然的事……”

蕙娘脑际,像是有一条线啪地一声就断了开来,她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力气也有了,勇气也有了,转过身搂着权仲白的脖子,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使个巧劲儿,便翻身把他给压到了身下,气道,“不许说!”

权仲白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脸颊上,他有点吃惊,“你哭啦?”

蕙娘拿手背擦了擦脸颊,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是落下了泪来,她伏在权仲白身上,一手卡着他的脖子,不知怎么,越想越是气苦,眼泪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直往下落,有点自暴自弃地轻喊起来,“你犯不着给我找下台阶,我、我就是不知羞耻,就是、就是如狼似虎,就是沾不得你的边,你一碰我,我、我就想着那事儿,行了吧,权仲白,我恨死你了!”

在为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隐约能看到权仲白淡淡的笑意,和她的气急败坏相比,他要从容了许多,安抚她的动作也出乎意料的轻柔,“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别激动么……”

蕙娘本来跪在权仲白腰际两侧,此时支撑不住坐了下去,两人都抽了一口气——蕙娘才要起来,又被权仲白摁住,只好身不由己地再坐了回去。

这一起一落之间,呻.吟出声的已经非止蕙娘一人,权仲白亦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低沉□。这声音对她来说,是不陌生的,他生­性­自持,只有兴到极处,才会出声,就连声音,也极尽典雅风范,与其说是吼叫,倒不如说是低吟,蕙娘脑际,忽地灵光一闪,她又扭了扭腰,碾过身下已然硬得令权仲白不适合成为座垫的某处,在层层情.欲的迷雾之后费劲地思考了半晌,不禁大喊道,“你、你戏耍我!”

更可恨者,是戏耍了她,还要把好人做到底,反过来惺惺作态地安慰她……蕙娘的眼泪还在往下滑落,但已是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她这完全就是气得,“权仲白,我恨死你了!”

权仲白朗笑出声,他还保持着被她压制的姿势,乖顺地并未反抗,但面上笑意却灿烂得能把屋子照亮,他合情合理地指出,“难道就只许你玩你的小把戏?”

蕙娘还真没法堵他,她一时不禁气结,憋了半天,才道,“我、我不管!你骗我!”

“我早告诉过你,许多|­茓­位都能激起人的……哎哟!”权仲白有点不高兴了,“焦清蕙,你属狗的呀!”

蕙娘真恨不能把他的脖子咬穿算了,她要说话,可随着权仲白的挪动,两人腰胯彼此互碾,忽然间所有话语又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那股一直未曾褪去的燥热,又占据了她的思想,蕙娘不耐烦地去解自己的衣领,然后是权仲白的,权仲白想要帮她,被她凶。“不许动!”

“还是那么凶。”权仲白现在倒比从前要听话一些,她让他不动,他就真个不动了,只是声音里的笑影子,比什么都恼人。蕙娘气得又咬了咬他的肩膀,方才低□去,把他层层叠叠的衣服胡乱扯开,一把揪出权仲白的要紧处,狠狠地捏了一把,听到权仲白痛哼出声,方才气平少许,眼珠子一转,又安抚地圈着套了几下,这才爬上权仲白的身子,咬着他的耳垂道,“权仲白,我恨死你了……”

这个老男人,比她大了几乎一轮,可他­精­通医术勤练童子功,三十六七的年纪了,脸上还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是多添了几分稳重与优雅,此时衣衫凌乱地躺在她身下,双颊略红头发凌乱,典雅风流的气质中掺入丝丝情.­色­,诱人到了十分。听见蕙娘说话,星眸微微一眯,一开口略微有些气喘,“你就会说这一句话啊?”

蕙娘真恨不能把他这张嘴给缝上,她咬着、嚼着权仲白的­唇­瓣,把他恼人的声音给封在了里头,手伸进敞开的衣襟里,热情——甚至是太过热情地拧着他的肌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把权仲白给她带来的刺激,毫无章法地报复回去。

从权仲白的细微反应来看,这个报复方案收效甚佳,蕙娘对他的身体自然颇为熟悉,她能分辨得出权仲白表情中的变化,他的耐心快到了极限,因为她一直回避着接触最重要的那处地方,却老在别的地儿打转。

她重又跨坐回权仲白身上,这一回,他配合地往上顶了顶腰,双眼一片幽深,蕙娘又咬了他的下­唇­一下,把最后一点赌气给宣泄了出去,方才柔声道,“郎中,揉揉我。”

权仲白的手指今日颇为忙碌,它很快又回到了刚才短暂停留过的地方,­精­巧微妙地折腾着蕙娘——和她一样,他也很熟悉她,知道她哪儿更受不得人碰,哪儿只需要一拂,便能令她浑身颤抖。蕙娘亦已被撩起许久,又是久旷之身,未有多久,她便先交代了一回,身子软得像是没骨的水蛇,全塌在了权仲白身上。由得权仲白略略撑起她的腰肢……

“不许。”蕙娘尽力半撑起身子,探手下去一把握住了那物根处,她瞧着权仲白面上的惊异之­色­,忍不住扑哧一声,得意地笑开了,“我累啦,我要睡了。”

她是真累还是为了别的,权仲白自然一望即知,他的眸­色­更加暗沉,轻而低沉地重复她的话,“累了?”

他的声音几乎直接烙在了蕙娘心底,她双颊顿时又绯红了起来,但焦清蕙毕竟是焦清蕙,有机会占上风时,她是绝不会软化的。

“我不早说了,我累极啦。”她有意地又打了个呵欠,“你也知道,你素来威风凛凛,我哪吃得消你,都不如改日再说——”

她力气不小,可现在自然是浑身绵软,权仲白都没用上手,腰一挺,便缓慢而不容违逆地滑入花房深,处,直到蕙娘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身体,方才挺了下来,这久违的接触,使两人的呼吸都有了些紊乱。权仲白的手指,在蕙娘虎口处轻轻一弹,她的手指顿时就无力地松了开来,原本要出口的抗议,也伴着一次浅浅的抽.送化为了喘息,蕙娘眼睁睁地看着天地反转,自己被权仲白又压在了身下——他也学着她,咬着她的耳垂轻轻地说,“累了,就多躺一会吧。”

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歪哥的学业算是繁忙的了,他母亲虽然时常将他携带出门,但往往也会将先生一道带来,即使是在梅花庄内,尽职尽责的先生,亦都对他颇为鞭策——单只说近日新来的伴读稍微愚笨一点儿,反映略慢了几分,便被先生罚了抄书百遍,就可见他的严厉了。歪哥亦不敢在他跟前放肆,总是尽力敷衍功课,因此眼看年关将近,自己可以放假,小孩子心里自然高兴盼望,这天上完课,竟愿意带弟弟一路走回来。

在路上听说王尚书和他们家少­奶­­奶­已经回去了,他还略有些失望,牵着乖哥的手道,“可惜,今日你是没糖吃了。”

权家这两个孩子都爱吃糕点,偏偏父母管得非常严格,浑水摸鱼的机会几乎没有,也就是这一阵子,许多京中大官被母亲请来做客,在他们家跟前,还能混上一两个糖吃。今日这两个客人走得早,机会已经失去,乖哥有点失望,嘴角一垂,便­奶­声­奶­气地道,“哥哥,我想堆雪人。”

都是四岁的大孩子了,还和个襁褓婴儿一样,成天就想着吃吃喝喝,歪哥有点不屑:我一两岁的时候,都要比他懂事得多了!起码,大人们说的话,我都能听懂八.九成,哪里和乖哥一样,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什么事都只能想到自己,连个大名也没有,和个小动物一般的,一点都不懂事。

“堆雪人,堆出个感冒伤寒来怎么办?”他没好气,“说起来你都是乖的,使坏的又是我。不带!”

乖哥急得蹦蹦跳,又去央求一边自己的丫头连珠,连珠还没说话呢,歪哥一个眼神横过去,她便握着嘴笑道,“大哥儿说得对,天气冷啦,在外头呆久了,冻得膝盖疼。二哥儿想看雪人,让人堆了给你看,好不好?”

乖哥喜欢的是堆雪人的过程,对雪人本身没什么兴趣,但他生­性­柔和,只要不是和他哥哥一样说话,也都不愿拂了人意。因便扬脸笑道,“好——谢谢连珠姐姐。”

又拽着哥哥的胳膊,和他商量,“哥哥,你回去和娘打双陆吧,我在一边看着好不好呀?”

“就你­性­子左,只喜欢看人打双陆,自己又不打。”歪哥对弟弟总是要冲两句才开心的。乖哥也不生气,笑道,“我打得不好嘛!”

两个小孩夹缠了一阵,歪哥也想在娘身边赖一会,便道,“行啊,那你喊我一声宝印大王,我就答应。”

“宝印大王。”乖哥无所谓地叫了一声,歪哥又不满意了,“喊得一点都不认真。”

两人打打闹闹地,很快就走到了父母居住的院落前头,歪哥才刚跨进院门,就见几个丫头过来笑道,“少爷、少­奶­­奶­正忙着呢,几个哥儿去别处玩吧。”

这往往是他爹娘在谈事儿了,歪哥见乖哥有点失望,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咱们打双陆去,我教你打。”

他今儿心情好,陪着弟弟玩了一个来时辰,两人兴致都高。乖哥其实有些事上也颇为聪明,今日学打双陆进展不错,便想找母亲试练,因看时间快到晚饭——他们一向是和父母共进晚餐的,歪哥便和乖哥道,“咱们过去找爹娘吧。”

可这回,两人才出了门,便被歪哥养娘给堵住了,老人家喜气洋洋、满面春风的拦住了两个小少爷,“今儿呀,两个哥儿在自个儿房里用晚饭可好不好呀?”

歪哥狐疑地和弟弟交换了一个眼­色­,点头道,“可以是可以,可爹娘怎么这么忙呀?”

他有点担心,瞅了弟弟一眼,压低了声音问疼爱自个儿的老妈妈,“嬷嬷,他俩又吵架啦?”

廖养娘一下就笑开了,“没有,没有!”她一把把两个孩子都揽进自己怀里,“你们爹娘呀,在商量大好事呢!”

两个孩子都好奇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商量什么事呀?”

乖哥妙想天开,“是不是我们要在这里过年?”

歪哥顶了他一下,又瞪了弟弟几眼,见乖哥有几分委屈,方道,“对别人不许这样说话!尤其在曾祖母、祖父、祖母跟前更不能这么说。”

歪哥一如既往,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过只要大人不在身边,他还是挺听哥哥的话,便乖乖地点头道,“好——”

他又央求哥哥,“今晚咱们一起睡吧,哥——”

两个孩子平时并不睡在一起,因为歪哥起身要早一些,乖哥前几年又还要夜里起来把尿。不过明天两个孩子都不用早起,因此歪哥便点了点头,方抬头央求廖养娘,“嬷嬷,我们晚上能吃碗甜汤吗?”

廖养娘本来正笑着看住自己的­奶­儿子,眼神里满是欣慰喜悦,听歪哥这么一说,顿时有点头痛,“这可不成,你爹才说了,你这几个月都别吃甜食,免得又蛀牙又换牙的,可是不好。”

两个孩子自然和廖养娘软磨硬泡,闹腾着吃过晚饭,又玩了一会,便一道洗漱就寝。

他们睡得早,到得三更时已经睡过一个更次了,歪哥晚上吃过甜汤,夜里就自己醒来,见床外无人看守,料得今晚上夜的姐姐出去有事,他便自己下床,也不掏夜壶,而是往净房走。

走了几步,便听见今晚上夜的明珠姐姐隐约说话的声音,歪哥好奇心起,悄悄走到门口一看,养娘同明珠姐姐正坐在一处吃点心闲话。明珠姐姐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养娘正在说话,“闹到现在了还未停……也是有点不像话了。”

一个闹字,立刻让歪哥的睡意全部消褪,他立刻担心了起来:这一次闹得厉害吗?爹娘不会又不说话了吧,为什么事情吵闹呢?不是都答应过他了……

他有点生气,却也有些疑惑:若吵成这个样子,养娘应该也颇为忧虑,怎么声音里笑意还这么浓?

明珠姐姐道,“听说那院里本没安排丫鬟上夜的,可为怕主子们饿了要用点心,这会人都没敢散,连小厨房的师傅都没让回去……”

歪哥越发有些糊涂了,他想问来着,可却又觉得养娘不会告诉他的,只好心事重重地回去用了净房,爬上床翻了两翻,都没得睡意,翻过身来,见乖哥睡得香甜,益发有些不忿,便戳了戳他粉­嫩­­嫩­的脸颊,低声怒道,“和狗儿似的,脑子就是个摆设。哼!都多大了,还一点心都不会­操­。”

乖哥吧嗒着嘴巴,翻了个身,把一条腿放到哥哥身上,歪哥把他推下去了,他又翻上来,两人缠斗了一会,歪哥也就渐渐睡着了。

到底心里有事,第二日起来,歪哥洗漱过了就直往父母院子里跑,廖养娘拉都拉不住。他钻进爹娘屋里时,还有人在身后喊,“少爷少­奶­­奶­还没起来呢——”歪哥也都不管不顾的,一掀帘子就推门而入,只见屋内果然一片昏暗,他父母都没起床。

这可是稀罕事,爹娘平时都起得很早,起码是比他要早,歪哥冲到床边时,却只见他母亲的头发露在被子外头,还在找爹呢,净房里水声响起,他爹打着呵欠走了出来。

“爹。”歪哥一下又跑到父亲身边,伸手要抱,“你们昨儿忙什么忙了一天。”

他不断打量父亲神­色­,见父亲意态慵懒、­唇­角含笑,便悄悄地放下心来:看起来,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商量事儿呢。”爹随口道,“怎么,想爹了?”

歪哥使劲点了点头,“嗯!”

他又要从爹身上挣扎下来,掀被子上床陪母亲再睡一会儿,可手才够到被子的边,就被爹一把从后头抱起来了,“你吃过没有?没吃就陪爹一起吧。”

歪哥只好和父亲出去到西里间用早饭,他在阳光下又再四确认父亲脸­色­,见他­唇­边笑意熙和,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只是越发好奇父母昨日在忙些什么,却知道问了也没用,便索­性­不问了。

他父亲吃完饭以后,就把石英姑姑喊来,拿了文房四宝,开了一张方子给她,说,“抓了药现煎服吧……今天有什么事,你们自行处置,她不醒来你们就别喊她了。”

说来奇怪,石英姑姑有点脸红,接了方子就匆匆地走了。歪哥狐疑地望了父亲几眼,道,“爹,我们来打双陆吧。”

年关无事,父亲一天都陪着他和弟弟玩耍,到了下午,养娘过来把父亲喊到一边,歪哥顿时竖起耳朵,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话,“到现在没醒……是否叫醒……没有大碍吧……”

父亲的声量压不到养娘那么小,“是头前太累了,又没收住……没有大碍,让她睡吧……以后会节制……哎,我知道您的意思……”

乖哥看哥哥心不在焉的,不大高兴,又喊他和他说话,歪哥不禁瞪了弟弟一眼,两人这么着险些就要吵起来,还是父亲过来把两兄弟分开了,又教他们背汤头歌诀,道,“以后出门在外,小病小灾的自己能开药吃,万事不求人会好些。”

说到出门,歪哥想起来了,“最近是不是又有船队要出海呀?”

他小心地瞅了父亲一眼,“孙伯母说,我能坐她们的船出去玩一圈,爹,我想去……”

这种事,求爹一直都比求娘要有用的,他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笑了,“想去,你的功课怎么办?”

没等歪哥答话,他又自言自语地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多出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歪哥眼睛顿时一亮,他爹看了,不免笑着点点他的鼻子,正要说话时,乖哥□来道,“爹,我会背啦!”

歪哥这时候是真正讨厌他弟弟了!他恨不得给乖哥两拳,因怒道,“会背就会背呗,就你爱显摆!”

两个孩子又闹了起来,过了一会,有人来和他爹道,“府里有人来了,想见少­奶­­奶­。”

他爹便出去了,歪哥不想和乖哥待在一处,便乘他弟弟专心温习《汤头歌诀》时,自己又跑去看母亲。本以为母亲还睡着,可掀帘子进去一看,却发觉母亲虽然还未起身,但眼睛却睁开了,正在赖床呢。

见到母亲­唇­边,也含着丝丝笑意,这笑容又不像是那种惯例的、客套的笑,歪哥是真的放心了,他发一声喊,高高兴兴地跑到床边,又想上床和母亲一道躺着,不想这一次,是母亲阻止了他,“穿着外头的衣服呢,脏死啦,你趴在被子上和娘说话吧。”

她翻了个身,含笑梳理着歪哥的鬓发——歪哥忽然发现,这么冷的天,母亲竟光着膀子!“怎么,气鼓鼓地进来,又和你弟弟拌嘴啦?”

歪哥真想和母亲告乖哥一状!但想到来由,又有点畏缩,他笑道,“没有,没有拌嘴……我是在想,总算放假啦!”

他偎在母亲身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学堂里的事,“新来的伴读,笨得很,­性­子又娇,老挨先生的数落……”

母亲含笑听了一会,眼神又幽深了起来,等歪哥说完了新来的伴读,她点了点头,对歪哥用上了郑重的口气——歪哥是很熟悉这种语气的,这种语气,意味着母亲现在说的话,必须被当真了。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吗。”母亲说,“现在,母亲就交给你一个任务……这小伴读,是云管事的儿子,云管事又是你祖父的心腹。他虽然只是个伴读,但你却不能把他当个下人——”

歪哥正想说:我本来也没把伴读们当成下人。可母亲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握着他的脸颊,郑重地道,“却也不能把他当成朋友。”

他有点不明白了,不是下人,不是朋友,那是谁呢?可歪哥看着母亲的脸­色­,他感觉到,母亲这会,是需要他的帮忙的。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不搭理他。”

“不搭理也不成。”母亲说,“儿子,为人做事,不可能永远都只有一张脸,你不是一向很懂得把心事往肚子里藏的吗?对这个伴读,你面上要亲热,不能让他觉得你待他冷淡,平时和他多在一处玩,也没有什么,可你要记住,在心底,你永远都不能把他当成朋友……明白了吗?”

不知为什么,歪哥忽然有打冷颤的冲动,他有点好奇,为什么自己不能把他当个朋友——但在母亲的眼神下,他知道这个问题,也不会得到回答。因此便乖乖地道,“我知道啦,我会表里不一地待他的。”

看母亲神­色­,他又补了一句,“您的话,我也不会和别人说。”

母亲一下就被逗乐了,她亲了亲歪哥的额头,歪哥道,“我不是孩子啦,您别老亲我。”

一边说,一边也不禁亲了母亲脸颊一下,忍不住又问,“娘,您怎么现在还不起来啊?”

他母亲一直都很知道如何逗歪哥开心的,她压低了声音问他,“傻孩子,你不是要爹娘和好吗?嗯?你不是还说,自己等着瞧?”

歪哥顿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打从心底涌起的巨大喜悦,几乎要把他的身躯给胀破,他道,“娘——你是说——你是说——”

他仔细地打量着母亲的脸­色­,发觉母亲面上,的确含着甜甜的笑容,这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巨大的好消息,不过下一刻,娘又说,“还没完全和好呢。”

她刮了刮歪哥的小鼻梁,又笑了,“不过呀,应该也快了吧。”

歪哥还能要求什么呢?他一把扎进了母亲的肩膀——却又很快抽了抽鼻子,退了回来。“娘,被子里怎么有股怪怪的味儿?”

娘的­性­子,有时候也挺喜怒无常,才只是一句话说得不对,权宝印小朋友就立刻被她送出了卧室……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儿童不宜啊,你看小歪哥因为发现端倪就……啊哈哈哈,被恼羞成怒地踢出来了

276改嫁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对于京城的权贵人家来说,腊月算得上是个比较特殊的月份了。腊月二十到正月二十之间的这一个月,朝廷封印,内阁大学士也能回家过年,除非有什么太要紧的事,不然并不进宫面圣。当然,在这一个月的假期之内,他们也免不得要参加包括新年大朝在内的各种典礼,但无论如何,朝廷上下都有个共识:腊月、正月这两个月,是不适合挑起什么争斗的,任何事,都要等过了年以后再说。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越是重要的人物,往往也就越是忙碌。一年到头为国事­操­劳,很少有机会参与到家事中来,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免不得要好好履行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责任。祭祀长辈、抚慰妻小、联络亲友、教育后代……当然,随着年节逼近,各种礼节,也都少不得家主的参与。蕙娘、权仲白亦不例外,作为国公府、阁老府在京的稀少成员,他们在梅花庄内只能住到腊月初九,才刚送走王尚书,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参与家中的种种事务。蕙娘是家里主母,年货置办、年礼分送等等,虽然底下人都能办得很妥当,却也少不得要出面意思意思,至于权仲白,他一年到头都忙得不得了,唯有腊月、正月两个月里,慢­性­病患者自己也不愿意求诊,天寒地冻的,急病患者,若不住在左近,也不免上门。因此除了一月三次入宫给皇上把脉之外,倒是难得地闲了下来,每日里只是在他的药房里消磨时间。至于歪哥、乖哥,蕙娘把两个孩子送到焦家暂住,也是让他们耳濡目染,跟着乔哥受点教育的意思。云管事对此颇为赞同,因也叹道,“要不是天哥身份终究尴尬,我也是希望他能见见世面的,我们这样人家,孩子从小就要留心教育,不然,输在小时候,长大就难追赶同侪了。”

他的小儿子权瑞天毕竟是伴读身份,就是把他带到焦家去,也只能住在下人屋里,不然,外人看来难免不像。权世赟如此疼爱幼子,怎么可能让他受到这样的委屈,蕙娘笑道,“乔哥的身份,怎能和天哥相比,他天分也不高,日后为官作宰是不大可能了,总要学着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天哥日后,又哪里要和这样的人接触呢?他学些用人之道也就是了,这些法门,是我们破落户才用学的。”

这话说得好,权世赟高兴得容光焕发,又和蕙娘念叨,“两个孩子虽然差了一辈,可彼此不知道,还是很亲近的,歪哥带着天哥到你们家别院走了一遭儿,回来两个孩子就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了,倒是连乖哥都有些要靠后呢。”

身份一变化,两家人就想着联络感情了,从前,别说蕙娘有顾忌,就是权世赟自己,都不乐意天哥和国公府一派人马太过亲近。蕙娘笑道,“可不是?还没去焦家的时候,歪哥得了空,就去小叔院子里找天哥玩,倒是打扰您了。”

权世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待蕙娘的态度,越发亲近了,“多亲近亲近也好,也许几年后,他就要回东北去了,在此之前,总是和宝印多些情分为上。”

蕙娘也是神­色­一动,“我们这里,进展得不大顺利,未能一蹴而就,把盛源号赶出朝鲜,不知道族里现在进展得如何了。”

“要真能这么快解决,族里也就不会把私兵放出去了。”权世赟大有深意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笑而不语,也不说破,自己也是一笑,“盛源号毕竟财雄势大,又请出王尚书做说客。一时奈何不得他们,族里还是理解的,不过,耆宿们也有声音,问是否能把王尚书扳倒,但这事影响太大,恐怕会撼动朝局,对二皇子不利。现在还是众说纷纭,没个定数,我的意思,能用商业手段解决,就用商业手段解决吧。朝廷才倒了一个牛家,要再弄倒王尚书,那事儿可就出得太频繁了,容易招惹起不必要的警觉。时间拖得长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话虽有私心,但也说得中肯,蕙娘蹙眉道,“扳倒王尚书,未必有扳倒牛家那么容易。寻常行贿受贿丑闻,可是搞他不倒,现在皇上对杨家起了戒心,更会提拔王尚书了。”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蕙娘也是言出必行之辈,这十几日间,王尚书送来的信,她都拆看过了,附上自己的介绍、点评,再为王尚书送去。今年焦家有不少小厮,不能在家过年了。王尚书的眼力很是刁钻,他挑出来的人物,都是立场摇摆、可以争取,而又多少算得上是位高权重,一旦取得支持,对旧党必定大有好处的高官。这些高官只要能有一半以上支持王尚书,他入阁的基础,顿时就夯得比较扎实了。

大秦内阁,从首辅杨阁老算起,加上年后铁定入阁的吴阁老,不过是四人而已,中间两位,不过是熬资历熬上去的,已经失去雄心壮志,只想着安稳退休,在内阁中根本算不上自成一派,只能说是两头磕头虫。吴阁老的态度又颇为中立,按蕙娘来看,到了年后,皇上是一定会再度遴选内阁大学士的,此等公事不可能由中旨一言而决,不说百官举荐,但起码皇上会征询内阁的意见。杨阁老的意见不必说了,余下三位阁老里,起码要有一位支持王尚书,他才能够入阁。

从王尚书写信的对象来看,他是把目标瞄准次辅梁阁老,此人在政治斗争中一贯并不发表过多意见,算得上是个滑不溜手的琉璃球,和新党、旧党的关系都还不差,王尚书此次招揽的重臣,不是梁阁老的同年,就是他的同乡、同门。由‘三同’出面为他说话,倒是比直接登门拜访更为圆滑,也可试探一下梁阁老的态度。

比起从前还没入京时四处送钱的态度,现在的王尚书,已经有了阁臣气象,手段中的烟火气息,渐渐被时光陶冶的淡了几分。就是要向上爬,这姿态也比较优雅了……即使有王辰这个疙瘩在,蕙娘亦清楚知道,要维持她在权家略带特殊的地位,王尚书非但不能倒台,反而应当更往上走一点,并且,和她的关系,最好还要再亲密一点儿。事实上,如非王家娶了渠氏这个儿媳­妇­,她甚至会建议他和盛源号断绝联系,在她看来,这才是阻挡皇上立刻启用王尚书为阁老的最大障碍。

“的确,”权世赟的眼神也有几分幽深,他慢慢地说,“老家伙们毕竟是有点老了,王尚书不比牛家,要扳倒文臣,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在文臣中,还是缺少影响力……”

蕙娘微笑道,“能力有限时,只能集中一点,我看,选择武将作为突破,却是祖宗们的先见之明——这些文臣,太平盛世时神通广大,可是等到乱世,能耐就小了。”

尤其是对鸾台会的计划来说,只要能顺利执行,皇权交接名正言顺,这些文臣,根本就不会是问题。权世赟也释然了几分,他反过来开始考虑夺嫡之争的平衡问题了,“内阁现在四位阁老,首辅不说了,次辅一向是不偏不倚,只管做事。钱阁老表面严守中立,私底下却很热衷于往户部搂钱,对开征商税非常热心,应该来说也是个新党,吴阁老立场不明白,和旧党、新党都没什么交情。现在二皇子还是势弱了点,若要我说,咱们非但不能把王家搞倒,还要把他再往上捧一捧。”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若他能自己铺垫成功入阁,那也就罢了,如果到了明年秋天,还没有消息的话,我看咱们不妨帮他一把……等他入了阁以后,就不好再为盛源号开口说话了吧。”

的确,一个阁老,还和票号勾勾搭搭牵扯不清的,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商号是什么玩意儿,哪有资格参与到国家大权的角逐中来。到那时候,王尚书肯定不会再为盛源号出头了,而那时候,就算再拖拉,权族里的私兵们,应该也已经下海走了挺远的了吧?失去王尚书这个靠山,再利用宜春号或者鸾台会势力施压,不愁盛源号不让步服输,届时挟着这场功劳,权世赟回去逼宫的话,十有□能把权世敏拿下,甚至于说,他可以用稍微卑鄙一点的办法,把自己的亲哥哥除去。到那时候,他高升回族内,蕙娘也跟着沾光,执掌鸾台会。大家各得其所,岂不妙哉?

权世赟的意思,不用明说也很容易理解,蕙娘拊掌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看来,虽然新年还未到,但来年会里该怎么走、怎么做,您已经全给计划好了。”

两人不禁相对一笑,权世赟才和蕙娘道,“虽然说会里事务,将来是要交到你手上,现在,也该逐步移交给你,免得你不便接手了。但说句实在话,单单现在,你已经是忙得□乏术,若要再监察鸾台会的运转,就是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怕都难以做到。”

这话倒真是实在,蕙娘现在几乎就没有一日空闲——她这还算是在孝里呢,等出了孝,只怕应酬还要更多。权世赟又说,“而且你毕竟和仲白生活在一起,他亦是冰雪聪明人物,你举止若有不妥,很容易被他觑出破绽。所以我现在暂且也是把会里一些事务,交代给你公爹知道,他接触会里时间,要比你久得多,也有些人脉,更比你和仲白都要空闲,在眼下,还能帮得上你们的忙。”

他这不是商量的口吻,完全就是通知,对蕙娘是有点不够尊重了,不过,蕙娘当然也不会在权世赟跟前流露不满。在她之前,良国公可是经营多年,才把权世赟这根线给搭起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要更为深厚得多,而在根本利益上来说,良国公当然也不会害她,更可说是帮她接过了一个烫手山芋。即使以蕙娘的能耐,现在同时应付的这多方势力,也已经足够令她疲惫了,要再亲自主管鸾台会,她也有些吃不消。不论权世赟有什么目的,一些繁琐的日常工作,交给良国公也好。

她没有异议,权世赟自然也不会就此事多说什么,毕竟现在权季青失踪,国公府上下已成为完全一体。两人又说了些宫中事,均对德妃表现感到满意:如今的德妃,已成为宫中几乎最没有威胁的和事佬,她不受宠,也不漂亮,背后更没有什么势力——素来圆滑低调的权家,根本没有介入进夺嫡之争的意思,更从未替她撑腰。要说能力,亦不算出众,皇上交办的几件事,都办得磕磕绊绊的,倒是抹稀泥一把好手,因此和宁妃、贤妃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就是和丽妃也是来往频密。在宫中的日子,算得上是逍遥自在,连用得上鸾台会的地方,都并不多。

因北方天冷,船只修造进度比较缓慢,孙侯出海的日子,被推迟到了来年春季。而东北权族却有自己的私人不冻港,专供常年在海外历练漂泊的私兵门停泊,即使现在造船,亦没有多少妨碍。从时间推算,双方在朝鲜半岛一带遭遇的可能业已大增,蕙娘方才一边同权世赟说话,一边自己暗中就再思忖这事,见进展顺利,因又和权世赟商量,是否该派人混入孙侯船队,前往新大陆,这样即使权族私兵没有成功抵达新大陆,也还能留上一条后路。

不想权世赟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从这里去新大陆的航线图,私下已经开始流传,要弄到两张并非难事。若孙国公这一次能走通直线航路,自然会有航海图为我们预备着,多派一个人去,倒有点画蛇添足了。”

看来,他是不想节外生枝,对孙国公的船队,并没有多少兴致。

蕙娘试探得手,心里再松一口气,想到孙夫人的话,也和权世赟开玩笑,“我从小还没离开过京畿,要不是俗事缠身,也真想见识一番舰队的威武。要能跟着航到近海,那更是求之不得了,可惜,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权世赟哈哈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侄媳­妇­,你的志向,倒是比得上英雄好汉了。”

他又欣然道,“只要你能脱得开身,就只管去一次也好,日后,会里说不定有很多事,要借助海上力量,纸上得来终觉浅,若能亲自见识一番大舰队,亦算是难得地机缘。”

蕙娘略作踌躇,“只是此去要上舰艇,又不适合带会里的人在身边防护。”

“只在近海巡游,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若说权世赟曾对她怀抱无限的猜忌,这些年来,随着蕙娘的表现,他也是一步步地打消了自己的顾虑,现在更是早已经疑心尽去,以蕙娘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没多想,只随口道,“会里的人,是不大适合跟你上船,反正一旦上岸,不过从天津回京一小段路而已,带不带自己人都无所谓,也不会遭遇到什么危险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道,“如此也好,若要逼得盛源号退出朝鲜,宜春号势必得在他们入驻日本的时候多加援手。不过现在日本闭关锁国比朝鲜更甚,除非大秦官军过去,不然,要打入日本内部也不容易,此事若非我亲自过去,恐怕也很难找到人来办。”

权世赟随口道,“乔家人呢?看来,他们对盛源号的事,还不大热心。”

“这也是难免的,”蕙娘眉头一蹙,“现在二爷、三爷常年在外,根本就回不来,大爷年纪又大了。我若还差遣他们,可能桂家也有意见。”

“听说乔家两位爷这些年一个在南洋一个在俄罗斯,怎么,那里的钱就那么好赚?”权世赟来了兴致,似乎是随便一问,“连故土都不回了!这些年来,宜春号的营收也是年年上涨吧,现在存银有多少了,两千万两、三千万两?”

他说的是存银,而不是所有资产,宜春号有许多资产,并不是体现在现银上的。但即使这个数目,也庞大得让蕙娘要犹豫一会了,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实话实说,“现在账面现银全加在一处,常年应有六千万两之多。海外银贱,宜春在海外,有时做的也许还不止是票号生意。”

权世赟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贪婪的光,他润了润­唇­,没有说话,蕙娘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是计划不顺,宜春号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自然是再也休提,若是计划顺利,则宜春号这种经济支柱,更是要首先稳住,以免民生大乱。说到底,以天下为棋局的博弈中,银钱不过是数字而已,对于争天下的人来说,根本都不能算在得失之中。

眼界、胸襟这种东西,毕竟不是东北极偏僻地方,可以养出来的,以偏狭、偏激的心态,去图谋天下,好似三岁小孩担水过钢丝,即使现在还走得很稳,亦都让人提心吊胆,总怕他下一刻就要扑跌。连着手中水桶一道,摔得粉身碎骨,不留一枚完卵。

人与人之间,凡是有来往,就免不得多余的口舌,蕙娘和权世赟这一番对话,私底下少不得要报给良国公知道。她也是有意想要试探一番良国公对鸾台会大权的态度,良国公对此自然也是有一番说辞,蕙娘不过是半听不听罢了。对于自家公爹私底下在进行什么计划,她已经懒得关注了,反正至少这不会是在害她,她更情愿把­精­力集中在国公府门外的风云变幻之中,又或者是多陪陪两个儿子、娘家兄弟,多给远在外地的文娘写几封信。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不过,这按例都是男人的活计,女眷们倒可以袖手旁观,蕙娘思忖着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没回娘家了,腊月二十二日早上,便自己套车去了娘家,一则把两个儿子接回家里祭灶,二来,也想看看娘家的年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鸾台会办事一直不算很慢,蕙娘托乔十七给歪哥请先生,也是有段日子了,她没亲自出面去见那位被物­色­来的先生,只是打发石英、绿松给她把关,见两个丫头对他评价都还不错,又看过乔十七给她送来的资料,便没再过问此事。歪哥、乖哥过去焦家,有廖养娘跟着,她也不怕会离了大格儿。不过,久没回娘家,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期待的——不求乔哥冰雪聪明,只求他能辨明世事,不要轻易被人欺骗。如此简单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失望吧。

才一进焦家内堂,歪哥便领着乖哥奔跑出来,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母亲大腿,均笑道,“娘您来啦。”

乔哥要比外甥们安静一些,举手给蕙娘行了礼,方下了台阶,冲蕙娘笑道,“十三姐,姨娘在里头等您呢。”

已经几个月了,天寒地冻的,乔哥却还是谨守礼数,没穿皮袄,裹着厚厚的棉服,看来倒是多了几分可爱,蕙娘见他居家也能守礼,不免暗自点头:被祖父带了几年,这个骄气倒是真祛除了。她笑道,“嗯,来啦,我瞧瞧你,才多久没见,倒是高了不少,显得脸尖了呢。”

乔哥面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他摸了摸脸没有答话。两个小外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均都窃笑起来,蕙娘奇道,“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大家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说话间三姨娘、四姨娘已经迎了出来,三姨娘多少带了几分嗔怪地白了蕙娘一眼,“还不是怨你,哪里寻来的什么先生,大富人家的少爷,如今天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再就个馒头,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姨娘……”她话还没说完,乔哥已经求助般地叫了一声,他面红耳赤地道,“是我自己不够聪明,这不怨先生。”

蕙娘越发奇了,正好身边两个小耳报神都是多话的年纪,你争我抢、你一言我一语地,倒是把事情很快就交代清楚了:原来这位乔十七特地给他物­色­来的骗门大佬,教乔哥也是别出心裁。因乔哥年纪小,虽在孝期,还是顿顿见­肉­,他便和乔哥约定,每日将一枚玉牌做赌注,设一骗局,由乔哥破解,若乔哥成功寻到玉牌,则可享用正常餐点,如不曾,那么晚饭就只好吃符合礼数的青菜就白饭了。乔哥不幸,两个多月,只有几天晚上能吃上­肉­,大多时候,都是苦哈哈地嚼着菜根,啃着白馒头。

昔日富贵人家,养生惜福,晚餐也不可暴饮暴食、大鱼大­肉­。既然乔哥晚饭能吃,并且还可吃饱,只是一顿见不上­肉­,蕙娘便不觉得不妥,她倒觉此人教徒不拘一格,手段很有新意,见歪哥神气活现的,不免笑道,“嗯,难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的时候,先生也考你们么?”

歪哥叫道,“弟弟还太小,先生嫌他笨。”

他背着手,一挺胸,得意道,“倒是和我拿桂花糕打赌,若我能破局,便可吃到一块桂花糕。我打从过来,足足吃了有七块呢!”

两个孩子过来这里,不过半个月,七块桂花糕,那是破解了一半以上的骗局了,虽说这先生布置出来给他的骗局,应当也比较简单,但亦足可以见到歪哥的灵活,蕙娘不禁暗暗点头,却不肯让歪哥得意、乔哥气馁,面上还是淡淡的,因道,“你就只惦记着吃吧。”

歪哥自觉自己用了十分心思,才能破解难题,正要一一给母亲讲解时,却见母亲反应这般冷淡,一时不免有些怔忡,正要说话时,见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小舅舅一眼,他便恍然大悟,倒有些自愧,忙笑道,“小舅舅,你给娘讲讲你的心得吧,那天你和先生说了你的想头,先生不是说,你有这见识,日后也不大会陷入骗局之中吗?”

乔哥也有些表现的心思,他确实得了先生夸奖,见歪哥这么说,便不疑有他,有几分害羞地对蕙娘道,“我虽笨,看不穿先生布下的局,但后来听先生给我解说手法,便觉得,任何一种骗局,都要先吃下它抛出的好处,才能上钩。不论是……是好看的姑娘,还是银钱,又或者是权势,总要有所需求,才能上当。以后我规行矩步,并不为非作歹,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好处,也都不要,多半就不会上当啦。”

话糙理不糙,不论是蕙娘,还是三姨娘、廖养娘,都不禁微微点头,蕙娘道,“这就是‘君子不欺暗室’、‘不义之财非吾有’的道理了。你能守住自慎、戒贪两点,便仿佛持住灵台清明,日后吃亏的可能,的确低了不少。”

当然,若乔哥靠山失势,这么大笔钱财,肯定有人直接仗势欺人地夺取,但这已不是他一人能解决的问题,蕙娘便也不多说,见乔哥高兴得容光焕发,又道,“日后先生布置给你的局,你也当戏文,多看看、多想想、多瞧瞧。等你过了小祥,多到姐姐身边来,也见识见识生意上的事,就当作是广博见识,也是极好的。”

因又问乔哥平时功课,细细关心他,平时可有什么兴趣,得知乔哥挺喜欢抚琴弄箫,也是­精­神一振,笑道,“这是最雅的爱好了,你若喜欢,姐姐自然领你拜几个好师傅,也有几张好琴给你的。”

乔哥羞怯道,“先生也罢了,我不好要姐姐的琴。”

蕙娘笑着抚了抚他的浏海,道,“都是留头的大人了,晓得和十三姐客气了?我虽有好琴,现在哪有时间去弹,白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给了你呢。”

又感慨道,“可惜你还在孝里,不好出远门,不然,我带你到海上走走,那才叫见了世面呢。”

乔哥一听说‘海’字,面­色­顿时惨白,他嗫嚅道,“姐,我晕船……”——却不提防歪哥站在一边,眼睛锃地亮了起来,抢着说,“娘,你要出海,去哪儿,难道真是跟着孙伯父出去么?”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许多话说,尤其歪哥现在可算是来了­精­神,缠着母亲,只是要和她一起出去。一直闹到吃过午饭,几个孩子才出去休息,三姨娘冲四姨娘使了个眼­色­,四姨娘自然会意,她立刻就绯红了脸,起身退出了屋子。

蕙娘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便笑道,“她也是心急,一辈子的事呢,才几个月,就看好人家了?是什么样的人家,您和我说说,若能配得上,咱们自然打点一份好嫁妆给她。”

三姨娘却露出为难之­色­,“这事,还真不好说……她也是有点被冲昏头脑了。”

她扭捏了一会,还是照直说了,“谁看不上,竟看上了你请回来那个骗门的先生!”

蕙娘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那人不是有家有小的——”

她忽然想起来,这位骗门大佬麻六先生,丧偶已经有许多年了,儿女们倒是都成|人了,也均未入骗门,在京畿一带安家落户,过着普通富户的生活,是以乔十七才为自己拣选了他,一时不由跌足道,“我这还真是欠考虑了……觉得家里内外分隔,压根没往那处去想。”

又恼道,“这个麻六,也够不老实的了!请他来上课,那是通天的青云大道,他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反而还想着勾搭女眷,真是本­性­难移。”

“那倒和他没什么关系。”三姨娘忙道,“是四姨娘自己看上了人家,我看他对四姨娘倒没一点想头,几次见面,听底下人说,也都是坦坦荡荡的,回了房倒头就睡,并没有什么私下传信的龌龊事。”

虽然都是姨娘,但三姨娘亲女儿可就嫁在京畿,而且俨然就是焦府的大半个主子,焦家下人,自然知道该听从谁的吩咐做事。三姨娘这话,应当还是可信的。

蕙娘便奇道,“那怎么就看上了,难道现在这府里男女大防已经松弛成这样,四姨娘满府乱跑都没人管了?”

三姨娘面上,不知何时也跃起了一点红晕,她道,“这也怨不得四姨娘吧,还不是你那几句话,把她心给说动了。听说……听说那麻六甚是俊俏,便暗地里躲在帘子后头偷看了几次,不想这就看出春.心来了。不过她也还算有些分寸,没有贸然和麻六相见,而是托我问你的意思呢。”

蕙娘不假思索,道,“这桩亲事我看不大能成,第一个此人虽然改邪归正、金盆洗手,但毕竟是下九流出身,根子不正。他们家的事我也不可能多管,四姨娘入门后出什么事都不好回来找我。第二个,虽然没过了明路,但他毕竟是乔哥的一个先生,这样成就了亲事,别人怎么看焦家门风,以后乔哥要说亲岂不是十分为难?”

她顿了顿,又说,“再说,孩子都多大了,养得熟吗?这样过去,即使自己有儿有女,日后也免不得陷入家产之争,怕是没什么宁日。依我看,还是在京畿附近,择一个世代耕读的小户人家,有那种丧妻无子,本人­性­情老实的人家,嫁过去也还安稳一点。”

这一番说话,在情在理,三姨娘不能不点头称是,她垂下头望着地面,低声说,“我也这样想,只是终究得问你一声,才好回她吧。”

蕙娘对生母是何等了解,刚才还没留意,此时见三姨娘表情,忽地醍醐灌顶,不免大惊失­色­,半晌才道,“姨娘,难道你也——”

三姨娘羞得满面通红,起身就要出屋,蕙娘哪容她躲避,跟在她身后接连穿过几重屋宇,进了三姨娘寝房,见她肩膀微微抖动,扳过母亲的脸来看时,果然三姨娘已是落下泪来,满面羞耻地道,“我、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不配做你的姨娘。”

将来的国公夫人,生母改嫁其实已经非常不名誉,若还是嫁的骗门大佬,那可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说蕙娘没有一点怒意是不可能的,但对着生母的泪眼,她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安慰道,“没有的事,娘,您别多心……这心思偶然一动,谁没有过呢?您也守寡这些年了……”

说好说歹,好容易把三姨娘说得收了泪,蕙娘方挨着她,低声问道,“可您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按说,您现在管着家,每天也不少见男人——”

三姨娘的脸红得像是滴了血,她望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这种事,又哪来什么道理?”

蕙娘亦不禁为之怔然,过了半晌,才道,“那他对你……”

三姨娘不肯做声,也不肯看蕙娘,只是望着地面,扯着手绢。蕙娘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道,“您和他见过面?”

“我现在毕竟管着家。”三姨娘声若蚊蚋,“他是没说什么,我……我能察觉一点罢了。不过,他遮掩得也挺好,想来,也是觉得身份不配,没什么希望。”

若那麻六胆敢兜搭三姨娘,蕙娘自不肯轻饶,杀身之祸那都是轻的。他又不是蕙娘亲娘,兼且走惯江湖,规行矩步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彻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到晚上,把两个孩子接回权家,自己梳洗过了,在灯下坐着时,她亦是难得地恍恍惚惚、愁眉不展。权仲白进屋看了她一会,不免奇道,“回个娘家还回出心事了?”

他在蕙娘身边坐下,以闲聊口吻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蕙娘瞅了他一眼,多少也有些耻于开口,她现时心底的纠结与复杂,甚至远胜从前算计权仲白的时候,哪还有闲心和权仲白­唇­枪舌剑地耍花枪?

但,看了权仲白一眼,她又改了主意——这样的事,也许她只能和权仲白说了。光是四姨娘改嫁,她写信问文娘意见时,文娘都是满篇的不赞同,这一时兴起的想法,放在她的任何一个友朋跟前,都极为不体面,也许唯独只有权仲白,能理解她的动机吧。

“是我姨娘……”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权仲白交代清楚了。以权仲白的见识,亦是半晌说不上话,半天才道,“你见过这麻六了?果真生得好?居然能让两个姨娘都为他生了心思?别是——”

“回来前我看着他教乔哥破局来着。”蕙娘想到麻六,也是叹了口气,“应该没有使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他本人不到五十岁,风度翩翩、轮廓清俊,一口美髥。谈吐雅致、举止斯文、穿戴­精­致,是要比那些小门小户的木讷汉子有趣得多。说句实在话,和我——”

她也是和权仲白说脱了,话没出口连忙住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权仲白反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令尊常年失眠,形容枯槁,说话都费劲。他比不上的人也不少。最重要是你瞧他可有攀附你们家的心思。”

蕙娘闷闷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我得很!乔十七的关系嘛……清辉部的厉害,江湖中人会不晓得?他敢动歪脑筋,除非家业不想要了。”

“这么说,麻六的确没安坏心,和你姨娘间,只怕也是郎情妾意,的确都有一分好感了。”权仲白也沉吟了起来,“这事,确实是不好办啊……”

蕙娘瞅了他一眼,略有些挑衅的意思,“你不是说为人处事,应当自由自在么?这若你换做是我,你会怎么办?”

权仲白没有矫情,“我也会有些为难的。毕竟,这人选是有点不合适。”

他轻轻地叩了叩桌面,又道,“你不妨这么想想,若将来我去得早,家里的烂摊子都解决了,歪哥也顺利袭了国公爵,此时你也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李韧秋也还没有娶妻,那么你心里会动改嫁的念头吗,你又希不希望歪哥支持你呢?”

蕙娘被他问得猛然一怔,扭头望向权仲白时,却见他似笑非笑,灯下容颜如画,虽赏心悦目,却是神­色­莫测,难以揣摩……

277过去

如果将来歪哥袭爵,作为国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个朝廷命­妇­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个,名门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门覆灭之类的大事,连和离都不能,更遑论改嫁。但话又说回来,焦勋作为改嫁人选来说,起码也比麻六要靠谱点,至少是知根知底。权仲白的这个比喻,其实打得有点蹩脚。蕙娘瞅了他一会,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机试探她对焦勋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话里有话旁敲侧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权仲白的­性­子,实在超凡脱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对焦勋已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这话,也许倒只是他兴之所至,随口比喻而已。

心中无数想法,一掠而过,蕙娘又考虑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样,三十岁上下就成寡­妇­了,

没准还真会再嫁。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岁……一辈子还长着呢,孑然一身,毕竟是孤苦了一点。”

见权仲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又说,“当然,我却不会找麻六这种人。起码也寻一个不会为歪哥、乖哥带来麻烦的人吧。”

她没说到底会不会改嫁给焦勋,权仲白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点了点头,就事论事道,“我也觉得,富贵人家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节的风气大不可取。年纪轻轻还没过门都要守,没名没分也要守,其实哪来这么多讲究。两个姨娘改嫁,我是赞同的,只是特立独行,也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多半还着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愿意为了你委屈自己,还是你愿意为了她承担代价了。”

这话说得,蕙娘不禁有点委屈:大户人家,生育过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会再嫁。要不是因为独守空闺过于凄苦,她犯得着提议生母改嫁吗?平白无故多一个叔伯辈,她能落得着什么好处?怎么被权仲白这一说,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没人情,不够体贴生母……

她顿时就把焦勋这个话题给放过了,多少有些赌气地道,“这样说,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没想着改嫁呢,我这里力劝她动了心,又反过来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着急给自己找事呢我。”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别装了,你姨娘要没动这心,是万不会和你说的。”

其实作为女婿来说,他的态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这样说,他也没动气,只盯着问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张口要说话,却是欲语无言,过了一会,才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处的吧……毕竟也是我一手拉扯着长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长大的,难道三姨娘就没拉扯过她?只是人总是有点自私,为子女时,想的就是子女的难处,到得做父母了,便觉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现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许就想:你娘什么年纪了,还不明白其中道理?总是自有分寸,将来不会让你为难的。

蕙娘乃是灵醒之人,犯不着权仲白点破,已微微露出了一点赧­色­。

权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劝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时对自己未必要太苛责。这事,你和她言明厉害,让她自己看着办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们多费些手脚,安置着他们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这事,你未必是办不到,只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蕙娘叹了口气,伏在炕桌上,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有点想不开。”

“就算心里明白,话也说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里还是不得劲得很。在我心里,她像是永远都该住在南岩轩里,永远都那样笑盈盈的,永远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娘。”蕙娘的声音,被捂在了手肘里,显得有些沉闷,“说到底,她在南岩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只为我一个人活着。我……我虽然也觉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拥有一个夫君,也许还有些子女的时候,我又、我又……”

权仲白望着妻子的眼神,罕见地软了下来,他的眼神本来亮得像星,凉得像冰,此时却好似柔和的春水,仿佛想用一个眼神接触,便将她拥进自己的怀抱之中。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带了几分刻意的冷淡,“不错,如今她虽然寂寞守寡,但终究还在你的生活中,为你所拥有。一旦她出嫁以后,不论嫁入的是哪户人家,都算是彻底从咱们这个圈子里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们之间,将会渐行渐远,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这般亲密无间。”

蕙娘的肩头颤了一颤,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权仲白柔和地望着她,却也并不打断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过了许久,蕙娘才抬起头来,勉力对权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儿明显有点泛红,声音里,也多添了几分哽咽。“从小没了亲人,我又没能养在她跟前几年,说起来,三十多年,大半时间都是独自一个。日后,我也未必能奉养她终老。唉,她就这一个女儿了,我不体贴她,还有谁体贴她呢……”

听口风,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随意挑选再嫁对象了。权仲白张开手臂,静静地望着蕙娘——可他这个倔强的、骄傲、从来都不愿意示弱低头的小妻子,这回竟是丝毫未曾犹豫,转眼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力道之大,甚至让权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这么个决定,并不容易。权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鸾台会的存在,让她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忧虑,也许清蕙都未必会做此安排。可不论如何,她毕竟还是做了这个选择,这个选择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只有许多的麻烦,他从未想过,一向是算无遗策从不吃亏的焦清蕙,也会揽下这亏本的买卖。

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其实,人也都是会变的。

权仲白犹豫着,慢慢地也抱紧了清蕙,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不是有点寂寞?”

他怀里的人僵了一会,到底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是,焦家人虽然家财万贯、有权有势,但和这个圈子里的其余人家相比,他们的确是太缺少亲人了。尤其是清蕙,刚送走祖父、嫡母没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亲娘改嫁……

“你已经有你的家人了。”权仲白抚了抚她顺滑的秀发,低声道,“有两个孩子,有我,以后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将是我们,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顶了顶他的肋骨,怒道,“你这个人,哪有这样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们,何曾分出亲疏了,却说得像是你们比她更亲近一样。你能陪我多久,还不好说呢——”

她想了想,忽然坏丝丝地破涕为笑,“我要是三十岁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谁能陪我走到最后,我看也很难说!”

这话倒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了,权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点出她不会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却非得要把话给歪扭了说,按权仲白­性­子,他本来是肯定要和她较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样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点故意在转移话题的意思。因只浅笑道,“你说的是,也许我明日就死,后日就死了。为以防万一,你也可以现在开始物­色­合适的改嫁人选。”

蕙娘轻轻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现出了一点笑意,装饰在微微泛红的眉眼间,显得分外俏皮可喜。“我还不想改嫁的时候,你最好好好地活着,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还是由你说了算吗?”

权仲白不免笑道,“哟,没听说过和离么?至于这么大张旗鼓?你们这些谋杀亲夫的女子,都没学过《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权仲白身上,又有点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平复了许多,如今思绪,已经漫游到了别处,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权仲白身上打着圈圈,过了一会,忽道,“你说……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会续弦吗?”

权仲白道,“你要嫁了别人,这问题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你嫁了我么……”

不用他明说,蕙娘也应该能明白:他要想续弦,就不至于上门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对第一次续弦的反应拿来参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没问你。”清蕙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权仲白,“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续弦呢?”

权仲白耸耸肩,道,“三个字,你猜是什么?”

蕙娘笑道,“达贞珠?”

她还伏在权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翘臀,责道,“乱猜。”

其实,两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内,并不明言罢了。权仲白从前不续弦,恐怕也是对家里的勾当有所察觉,也有点不愿连累比如蕙娘这样的无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转,又说,“那,如果以后几年间,事情都解决了,我又死了,你会续弦吗?”

权仲白有点烦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样咒自己死的。”

清蕙嗯了一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看,是不会,你和我说过好多次了,这辈子,你都不想找的。”

她也不给权仲白喘息时机,紧跟着就问,“你是为什么不想找?总不会是真的清心寡欲,想做和尚吧?”

两人虽然也谈论过这个话题,但那时的关系,和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语,权仲白要再不坦诚,似乎也说不过去,他怔了怔,只好实话实说,“我这个人,着实是怪得很,要找到一个顺心随意的伴侣,不知多难。别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没有途径去结识,就是男儿中,真正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几个?他们对我也许是足够信任,能把心事倾吐,但家里又是这个情况,我从未将我的心事,告诉给别人知道。久而久之,也觉得与其把­精­力花费在这里,倒还不如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这番话,他从未和别人说过,对清蕙才算是第一次提及,很多想法,直到说出口来才明白自己是做如是想,权仲白自己都有点感慨。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清蕙方道,“只要你肯去找,哪有找不到的。”

她的语气里染上了淡淡的酸味,“别人不能登堂入室,你这个身份,难道还接触不到各家女眷吗?只要是你喜欢的,趁着年小娶回来教上几年也就是了。我看,与其说是找不着,倒不如说你是不愿找。”

这话权仲白也不能反驳,他沉默有顷,也只能承认,“确实是也不想去找。”

清蕙不必继续问,他也知道这个答案是不能让她满意的,只好将心底深处,也许从未和别人诉说的话语,告诉给清蕙知道。“人这一生,所患最深,只在一个情字。贞珠是我第一个倾慕的女子,这份感情中道夭折,给我打击不小。追寻真情,希望十分渺茫不说,也太容易受到伤害了……”

他话里也许流露出了一点情绪,使得清蕙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她默默地望着权仲白,半晌方道,“我也伤害过你吗?”

这样说,已经是把她摆在了权仲白第二个倾慕的女子这一身份上了,但权仲白却并没有否认——当焦清蕙神气活现、骄傲任­性­的时候,他是想打击她的,就是被她说中了也不会承认。可眼下这个安静而轻郁的焦清蕙,却令他无法拒绝,甚至令他升起了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度浮出水面的情绪,他亦望着清蕙,两人眼神互锁了好一阵,权仲白才着魔般地开口,他低声说,“你伤我很重。”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起那本手记,对两人感情带来的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达贞宝的确得偿所愿,甚至是做得太好了一点。

事隔许久,话里已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怨恨,只有点点无奈,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失去力量。她对他做下的事,并非几句道歉能够挽回,而她万不会因为此事就对他处处让步。两人的关系就像是一条长河,纵使最波折的那段已经过去,河水中也依然夹带了许多从前的泥沙。清蕙面上,刹时间也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伏到了他身上,并没有做声。

权仲白望着她的头顶心,忽然也兴起了岁月之感: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和焦清蕙的婚姻,也将迈入第七年了。

这七年间,她变了不少,他又何尝不是?换做从前,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必定令她终生后悔,就算体谅为难处,不施以报复,他也再不会见她一面……

“从前我刚进门的时候。”清蕙忽然开了腔,她伏在他怀里,声调幽然。“还不大懂事。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那时候,大嫂她们要回东北去,我去送送她。大嫂对我说……”

她模仿着大少夫人的腔调,轻声道。“我们夫妻风风雨雨,已经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波涛险阻,经历了多少艰难?这个家也许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但终究,一切会过去的。”

她学得很像,口齿发音,几乎和大少夫人没什么差别,即使分别许久,也令权仲白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大嫂,在他的怔忡中,清蕙说,“那时候,我心里也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她不过是嘴硬罢了……可现在,我才明白,能说出这一番话,的确也值得别人羡慕了。权仲白,你觉得……你觉得,我们也能度过去吗?”

她问的究竟是鸾台会,还是两人的感情,权仲白一时竟无法分辨清楚,清蕙或许也有所察觉,她抬起头来,水润明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又道,“你觉得,我们这一家四口……能度过去吗?”

权仲白感慨万千,他轻轻地抚上了焦清蕙的脸——她是美丽的,毋庸置疑,然而比容颜更美的是她的­精­神。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脆弱、如此寂寞然而又如此坚韧、如此狡猾的­精­神,在她光鲜亮丽,永远高人一头的外表下,在他眼里看来,她是这么老­奸­巨猾、这么冷漠无情,但却又这样破碎、这样的疲惫。他没有说谎,权仲白不喜欢说谎,有时候,他依然很恨她,也依然很可怜她,而他也不能否认,就算他们是如此的不合适,就算他们之前分别已有过别的爱人,就算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命运的捉弄,从未有‘天作之合’之感,只有连续不断的‘天生怨偶’,但到了现在,在重重恨意之中,这份爱意,依然不可否认,容不得忽视。

“宝印对我们的问题,并非一无所觉。”他兴之所至,忽然点出了这个问题,从清蕙的反应来看,她亦是心知肚明。“这孩子很怕我们两人分开,所以一直以种种办法,试探、撮合我们,想要得到一个保证。”

见清蕙眉眼间漾开一点笑意,他的指尖,不免追随着那轻微的笑纹,落到了她的眼边额侧,“但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人来面对,其余人即使亲如儿女,亦难以Сhā足。宝印的态度,也只能算作是略有影响,我和你,都不是为了孩子去勉强维系一份感情的人,你问的,不对。”

清蕙眼底起了一重雾气,她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切切地、几乎是无助地攀附在他身上,好似他是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轻而急促地问,“那,我和你,能度过去吗?”

权仲白沉吟片刻,点头称是。“会度过去的。”

她的眼素来是极美丽的——在焦清蕙的五官中,最出彩的就是她的眼,是她眼中的神韵。这是一双善变的眼,许多时候,都隐隐含着笑意,显得端庄可亲——她的第一重面具,当她沉浸在权谋中、对抗中时,权仲白觉得她的眼像是猛兽的眼睛,瞳仁圆而且亮,散着琥珀般的光芒,在美丽中透着冷漠与魄力。她慑人的威严,泰半来源于这双眼——这是她的第二种形态。

而当焦清蕙的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候,当她的内心最为波涛汹涌的时候,她的眼里则会聚起一团云雾,仿佛这能遮掩她的内心……许多时候,权仲白也见证了这第三种表现,当她祖父过世时,当她决定成就生母改嫁时……是啊,她最无助、最伤心的时候,便会露出这么样的眼神来。

可现在,眼底的云雾散去了,焦清蕙的眼神呈现出权仲白从未见过的姿态,这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瞬也不瞬地对准了他的面孔,可凝视也不过是持续了片刻,她便又垂下头去,伏在了他肩头。

“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倒是云淡风轻,只有淡淡的感慨,“一切都会过去的。”

但在刚才的眼神之后,权仲白再无可能被她骗倒。

他­唇­角浮上模糊的笑意,手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的脸轻轻扳起,权仲白情不自禁,在她眼帘上轻轻一吻,方才淡声道,“希望每件事,都有个理想的结局。”

清蕙并不喜欢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刻,她对于温馨、宁洽,似乎总有几分排斥,这曼妙的气氛,不过维持了一会,她便扭着身躯,从他身上爬了下来,半是嗔怒,半是玩笑地道,“郎中,倷作死啊,帮吾眼珠子咬掉哪能办?”

吴语一出,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还用明说吗?权仲白恼道,“你月事刚来,还招我?”

清蕙笑嘻嘻地冲他飞了个眼­色­,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手就摁在­唇­边没有挪开,“我的办法多得很——求我,求我我就帮你。”

她越是这个样子,权仲白就越是想和她抬杠,他扫了那张红润细滑的菱角嘴一眼,暗自咽了咽发紧的嗓子眼,嗤笑道,“不是我骨头硬不求人,你也要有几分自知之明……就算我是大夫,平白无故下巴脱臼,很好玩吗?”

蕙娘的动作,顿时僵在原地,她面上立时浮现了两朵红晕,却又无言以对:权仲白的实力,她也是清楚的。此人不烟不酒、极擅养生,虽然已有三十多岁,但……­精­力倒是越发旺盛,起码不是她能随意对抗的。自己若撩他起来,只怕还真有下巴脱臼的可能。

“这……”她却也不愿被权仲白简单压过,眼珠子再一转,便举起双手,笑嘻嘻地道,“难道我浑身上下,就只生了一张嘴吗?”

两人你来我往,抬了几句杠,终因蕙娘身上不便,没有真正动作。一道梳洗过了上床安歇时,蕙娘在锦被间细声告诉权仲白,“我想随船队走到日本再回来。”

权仲白本已有些睡意,听她这一说,顿时动容,他思忖了片刻,“你是想就近见证孙国公扫荡他们?可两支船队走得要是一条航路,未必会在朝鲜附近遇到,很可能出了日本有一段路再遭遇也是有的。只是为了此事过去,没什么必要吧,说不定还会让鸾台会动疑。”

“你还好,我平时行动有人跟着,出京都不方便。”蕙娘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去看看我们的兵……至于见证两条舰队打架,我倒没这个兴致,最好是在我下船以后遭遇上了,我更高兴。会里对这事也不是太在乎,我问过云管事,他们不打算派细作上船。”

从海上回来,可以靠岸的地方很多,尤其是船队出门以后,往回传递信息很不方便,如果蕙娘快艇上岸,先去别处,再航回天津港口,这里一来一回可以打出一个月的空当都是有的。她的计划,不能说没有可行­性­。而蕙娘会作此安排,也有自己的用意:他们手里的兵,现在都是焦勋在统合力量,让权仲白去视察检阅,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当然,就算这些都不能做到,出去走走吹吹风,也是难得的体验。权仲白果然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问清楚对鸾台会那里,有交代得过去的借口,便点头道,“若是可以,把歪哥也一起带去吧,他想去的要命,求我求了好久。”

蕙娘有点傻眼了——在船上时,带个孩子还没什么,可下了船她要去视察兵力,肯定要扮男装赶路,就不说歪哥能否保守住秘密了,她压根不可能带个孩子赶路啊。权仲白不可能不清楚这点,还让她带儿子上船……看来,是有点不愿意让她和焦勋私下接触。

从前他对这事没发过话,甚至还说她可以找李韧秋云云,如今却这样安排,看来,是真的已经有让从前的事‘度过去’的打算。而权仲白自己一贯持身很正,不需要让她为这种事担心,她自己似乎也该投桃报李地和焦勋划清界限……可感情上的纷纷扰扰就不说了,现在焦勋手上掌着她的兵呢,即使他愿意交还,她上哪找人去接掌?

蕙娘咬住下­唇­,罕见地找不到话来回了,她也有点不敢看权仲白:要说自己当时没有拿焦勋来气气他的心思,那是说谎,在权仲白远走海外的时候,在她和焦勋接触的时候,她心底,也许也有过一些别的打算。她不能不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着想,若事不谐,起码要有个退路,起码要能保住­性­命……

这些心思,在当时并不令她感到羞耻,人为了求存,什么事做不出来?想想也不算是罪。可现在权仲白就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心虚起来,忽然感到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了。也许,不光是对权仲白,还有些对焦勋的歉意在。她知道权仲白期望的是什么,他不是容不得焦勋,而是容不得自己再给他希望,他也许是希望蕙娘能承诺他,此番见到焦勋,会对他表明自己的态度,但……

她还没想下去,权仲白已经叹了口气,他轻轻地摸了摸蕙娘的脸,道,“你不愿带他上船,就带他到天津港看看吧。只可惜,你不会医术,我不能离京。”

说到最后,竟然还开了个玩笑,蕙娘捧场地笑了几声,道,“这次出去,我预备带绿松在身边服侍,你看如何?”

绿松竟能得她信任,陪她去检阅他们最大的底牌?蕙娘都能感觉到权仲白的诧异,他沉默了片刻,勉强说,“你要觉得她可信,那也……”

“不入虎|­茓­焉得虎子,没有魄力行险,终究不可能有太大的收获。”蕙娘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断然道。“再添一个桂皮给我差遣,等过完年,我和爹打声招呼,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她愿带桂皮,也算是婉转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权仲白呵呵笑了笑,像是对她的回应,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他的呼吸很快就平稳了下来,但蕙娘自己,却是心潮起伏、辗转反侧,竟难以成眠。

过了腊月二十三,各家专心准备过年诸事,已经算是进入了真正的年节阶段。任何事都要给大年让道,即使是鸾台会的情报网,此时仿佛也已经失去了活力,焦家因为身有重孝,更不便和别家走动,蕙娘也想着先摸摸麻六的底再说,因此并没打发人给三姨娘送信,而是专心­操­办起了国公府的年事。

因人口简单,只需要打发下人们往各亲戚家送礼就算是完事了。又因权四爷、权五爷那里人口太多,还是太夫人平日里清静惯了,不耐烦吵,今年各家是分开过年。只有太夫人、良国公、权夫人以及权仲白、蕙娘、歪哥、乖哥七个人。蕙娘便和良国公商议,喊云管事带上他一双儿女过来吃团圆饭。

云管事在国公府过了很多个年了,但除夕基本还是自己回去过的,毕竟他身份不适合公然登堂入室,就是今年,他也是颇多顾虑,“不知仲白会否看出端倪。”

“天哥现在和歪哥,好得和两兄弟似的。”良国公没开口,蕙娘便笑盈盈地道,“您也是多年的心腹了,不是什么外人,按仲白那­性­子,会在乎到这个才怪了。”

话虽如此,但权世赟依然疑虑重重,到底是推拒了——结果事有凑巧,因皇帝体弱,除夕夜有许多礼数要行,新年又有大朝会,权仲白必须陪在一边以防不测,今年他过年都不能在家过。权世赟的顾虑倒不成为顾虑,他也就欣然从命,一起和主子们吃年夜饭。

众人围坐了一张大圆桌,权世赟和天哥敬陪末座,一开始还有些拘束,不过这些人到底都是熟惯了的,也都是识得眼­色­很能张罗的场面人,权夫人亲自执壶敬了一圈,气氛也就活泛了开来,权世赟主动给众人敬酒,和良国公碰了一杯,有点感慨道,“平时过年,都是我和云妈妈两人,冷清相对,就是有了儿女,也不过四个人。想到小时候那家家户户舞龙灯的热闹……”

他自然是在凤楼谷长大的,看来,凤楼谷的新年,也是热闹非凡。蕙娘含笑静听,等权世赟说完了,便起身给他敬酒,道,“日后云管事合家都搬到京城来了,咱们再一起过年,自然热闹。”

这话吉利非凡,云管事登时眉开眼笑,和蕙娘碰了一杯,由衷道,“少夫人做人做事,真是没得挑!我是衷心佩服,也盼着您越来越好,更上一层楼!”

今日团年,连戏班都吃年夜饭,因此并没唱戏,只有院子里一些小丫头在玩炮竹,众人边吃边说,倒也热闹有趣。云管事乘着酒兴,说了许多国公府里的事给蕙娘知道,“也算是让您以后能更方便地接过府里的事情吧。”

蕙娘自然听得也用神,两人正谈得有趣时,忽然下人来报,把云管事和良国公都请出去说话。

除夕夜还要叫出去说话,一家人都有点吃惊,自然很是关注。过了一会,云管事进来了,良国公却不见踪影。云管事道,“是外头护院出了一点事,没什么大不妥。”

他这么说,权夫人等自然不好继续追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继续吃饭,但气氛到底是要比先沉闷得多了。蕙娘亦有几分好奇,她正在沉思时,忽见云管事给她使眼­色­,便站起身来,和他走到一边。云管事压低了声音道,“刚才,是季青现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我擦,一写感情戏就写得很慢啊!总算还是赶上了!

278冰火

时光如水,不知不觉,蕙娘已有几年没听过权季青的名字了。在她心里,不论他现在在做什么,能威胁到她的可能,毕竟已经大大地降低了。权族掌握兵权的权世敏虽然和权世赟不合,但好歹也能顾全大局,在如今的局势下,还站在权季青这边的话,恐怕那就已经不是想给竞争对手添点乱,根本是想要自毁长城了。

这种特殊的时候,突然再度现身人前……蕙娘反­射­­性­地看了权夫人一眼,见她和太夫人多少也有留意着这里,便不将讶异之­色­外露,若无其事地低声道,“已经抓着了吗?”

“没有。”云管事沉着脸说,“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做什么,争执间还被砍了一刀,顺着血迹追去时,却还是一无所获。国公已经开始细查了,我先和你打个招呼罢了,别的事,他自然和你说。”

再怎么说,良国公府的防务,也不该是云管事一手遮天,既然国公要查,那么他表明不Сhā手的态度,也算是一种善意。蕙娘点了点头,眉宇间不禁掠过一丝深思,权世赟又压低了嗓子,坦然道,“不瞒你说,从前在仲白和季青之间,我倾向季青一些,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从前,对侄媳­妇­你的能力,我了解得毕竟还不够!”

权世赟的立场发生转变,现在,他没有必要再支持权季青了。蕙娘心念电转,一边思忖,一边低声道,“这样说,当时他离奇失踪……”

“当年胜负已经分明,即使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也顶多出手保他一命,还不至于对他寄予更多的指望。”权世赟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都很坦然,“就算出问题,那也是你公爹那边有纰漏,会里还不至于横Сhā一手。”

蕙娘敏锐地看了权世赟一眼,云管事冲她微微一笑,诚恳地道,“侄媳­妇­,一家人再亲近,你也要有自己的打算,仲白现在一无所知,那是因为大事在前,容不得一丝冒险。可若是大计能成,他还被蒙在鼓里,只怕……”

以他和良国公的关系,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算是相当不易。毕竟蕙娘和他之间的来往,才不过几年,而良国公和他相互提拔,却已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了。

但,不论如何,在他跟前暴露自己对良国公的怀疑,亦是相当不智的。

蕙娘点了点头,和权世赟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并未再说什么,而是又堆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两个儿子身边。歪哥略带疑问地瞅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神­色­如常,便拉着弟弟的手笑道,“天哥,咱们也去院子里放炮吧。”

官宦人家,除夕夜不像是一般人那么热闹,吃过晚饭,众人都回屋休憩,并不围绕在一起守岁。待天过三更,便陆续起床,歪哥、乖哥给祖父磕了头,拿过了压岁钱,便又睡眼朦胧地被养娘抱回屋里。至于太夫人、权夫人,则和良国公一道,各自按品大妆,要入宫参加新年朝会。蕙娘本来也应出席,但好在权仲白没有具体职司,这种事又没什么好玩的,家里人口也少,她便在家领着下人们预备家中新年祭祀,待良国公等人回来,权四爷、权五爷也到了,此时众人方轮番给太夫人拜年,蕙娘又免不得为第三代众孙辈围绕,几个没出嫁的姑­奶­­奶­,把她的衣着从上到下夸了个遍,还有年纪不大的小弟弟,亦和歪哥、乖哥玩耍了起来。中午大家吃饭时,免不得又问权仲白在何处,知道他在皇帝身边守候,众人均浮现羡慕、喜悦神­色­,纷纷道,“究竟还是二哥有本事。”

自从大少夫­妇­去了东北,三少夫­妇­下了江南,权季青又不知所踪,这个家日后谁属,似乎也很是明显。因此众兄弟姐妹,有懂事的自然尽早巴结蕙娘,蕙娘也乐于略施恩惠换取名声,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亦不消提。虽说国公府平日人丁比较稀少,但在新春日中,却还是展示了和其身份相当的热闹与和谐。

新春大喜,城中自然是炮声处处,这就越发显得紫禁城内的幽静与神秘:三大殿四周不种树,宫殿又多是木头建筑,经过一个冬天,早被炭火烘得­干­透。一点火星,可能都会惹来火灾,因此除了必要的几场炮仗以外,宫里是不放鞭炮的,要欣赏焰火,也得到水边去。

同城里遍地‘恭贺新禧’之声相比,长安宫里又更静谧了几分,来往太监们,虽然换上了新衣,面上也多带了几分笑意,但还是同从前一样,安静而驯顺,就是熟悉的人彼此见了面,也从不多话,只以眼神示意,便算是招呼过了。只有连公公背着双手走进宫中时,才惹来了一阵低低的招呼,“老祖宗新年大喜。”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太监轻轻地摆了摆手,在主殿门口站住了脚,冲刚出门的小宫人问,“陛下睡着了?”

“权大人刚给做了针灸,”小宫人连忙轻声细语地道,“这会­精­神头好多了,倒没有睡,正和权大人、封大人说话呢。”

连公公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略作沉吟,便掀帘子进了内殿——以他多年来所得的恩宠,自然不用通传。

自从过了冬至,朝廷里的政治斗争就少了,礼节大典反而多了,进了腊月,更是活动频频,皇上的身子本来就经不起折腾,这么一劳累,更觉得支撑不住,要不是权神医给开了补药,除夕晚宴、新年大朝,都未必能支持得下来。朝会才散,也顾不得写福字赏赐臣下了,赶紧的,先回来吃药针灸吧。也不怪长安宫里没有一点喜气,主子身子不好,底下人也高兴不起来……

正这样想着,连公公已经踱进里屋——虽说长安宫的主人,乃是九五之尊,可这会他却没有多少主人家的架子,而是斜靠在枕上,双眼半开半闭,望着封锦和权仲白就坐在炕边下棋。这三人竟都盘踞在一张炕上,这在外臣眼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僭越,但这三人却都十分自然,连公公走进来时,封锦刚往棋盘上落了一子,他侧头低声对皇帝说,“你瞧,我的杀招来了。”

皇帝睁开眼,眺望了棋盘一眼,他慵懒地一笑,又和权神医交换了一个眼神才道,“哦,好厉害的杀招,看来,子殷是要输啦。”

封锦纵使能力过人,棋力却一直并不强健,皇帝此言一出,他自己都笑起来。皇帝说,“啊,大伴来了。”

连公公毕竟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虽说他从小身子不算太好,但望着这张略带青白,瘦得尖俏的脸,亦不免有几分心痛,他笑道,“奴婢给陛下请安贺新禧来着。”

“大伴总是这么客气。”皇帝笑了,“吃过没有,坐吧。今儿大过年的,阁老们都要在自己家里活泛活泛,我们也不去打扰他们。咱们四个人倒是可以凑成一桌,推个骨牌。”

皇帝发话,还有谁会扫兴?偏偏封锦看了皇帝一眼,却皱眉道,“你不累,我却累了,不到三更就起来了,几乎没有睡!”

他随手扰乱了棋盘,起身打了个呵欠,竟是直入内殿,道,“我要睡啦,你们谈吧。”

平时谦谦温润,似乎从不失礼的燕云卫统领,私下和皇帝相处,竟是如此无状,实在僭越。只是殿中三人,都司空见惯,皇帝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封锦,而是冲连公公道,“大伴,怎么今日进宫了?我记得前儿你不是和我说,要回老家走一趟,得出了正月才回来?”

“冬日路难行,才出了京就支持不住了。”连公公笑道,“没到除夕就回来啦,只是没有进宫。”

他和皇帝说了几句,见皇帝打了两个呵欠,便起身告退,“也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您。”

说罢,借着起身行礼的机会,给权仲白使了个眼­色­,权神医站起身道,“我送公公出去吧——陛下可牢记我的话,您这会,不好再胡天胡帝了。”

皇帝面上微红,笑骂道,“损吧你就。”他倒是­精­神了一点,打发权仲白,“一会你也直接回去吧,新年应酬多,一直拘着你,只怕女公子心里要怨我了。”

说着,又想起来问,“对了,宜春号最近,万事都还顺吧?”

皇帝新年第一天就过问宜春号……这件事一传出去,盛源号必定压力倍增。连公公望了皇帝一眼,顿时有会于心:多年的默契,已使得他和皇帝在很多事上,都不必另加沟通。权仲白倒像是一无所觉,他笑着说,“我也不清楚,好像还成吧。焦氏今年春天还想跟着出海,去日本看一看。”

皇帝顿时来了兴致,“哦?看来,是打算把生意做到日本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这两年东北海域海盗频出,是有点乱了,没准就是日本倭寇死灰复燃,女公子若是随船过去日本,不妨也为我暗中留心一番,如有收获,我领她的情。”

这几年来,得益于票号在海外的扩张,燕云卫的势力也渐渐地渗透到了俄罗斯、北戎甚至是安南、菲律宾等地,大秦对于别国内务,终于并非一无所知。虽然这种信息上的丰富,未必能给朝廷带来看得见的好处,但却显然投合了皇帝的胃口,他对朝鲜可能还比较放心,一时没想到借着票号力量渗透进去,但对日本,却也是动起了一样的主意。

若是以往,权仲白心底肯定难免焦虑,不过现在他却觉自己还算有些运数,皇上这个想法,将给权家私兵带来更大的压力。因洒然道,“话我会带到,她做不做可管不了。要是你肯放我过去日本,我倒保证一定给你留心。”

“去你的。”皇帝畅笑起来,他青白­色­的面孔,渐渐被笑意暖上了一层淡红,“你想和女公子双宿双飞、畅游海外,也得看宫里离得开离不开你!几句话就想哄骗我放你出去,哪有这么简单。”

权仲白就算本来不想出去,也必定要表态想要出去的,他叹了口气,耸肩道,“总得试试不是?”

皇帝呵呵一笑,倒主动起身收拾棋子,还和权仲白‘赔罪’,“子绣棋艺的确不好,下回你来,我­精­神好些,我和你下吧。”

他从小一块长大的那些玩伴,现在泰半都成了国家栋梁,在外地为国事­操­劳奔忙。宫中真正在乎的人,为国家计要主动疏远,其余不在乎的人,亦不能为他增添多少欢乐。封锦如今时常在外,而别的国家大臣和他之间并无深厚情感,权仲白也算是皇帝身边难得的近人了。这话说出来,竟有点哄他的意思,权仲白又哪里听不出来?一时间,他也有点为皇帝感慨,却不便表示出来,只笑着说,“你抚慰错啦,里屋那位,出去了小一个月,辛苦赶回来陪你过年,为的难道是跟我下棋?”

也不看皇帝神­色­,哈哈一笑,洒然转身,和连公公一起出门去了。

几乎是才出了内殿,连公公便加快了脚步,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眼神中也多少透露出了内心的焦虑,两人刚走到院子里,连公公就压低了嗓门,轻声细语地道,“今儿您见到皇次子了么?”

新年大朝,权仲白是全程在太和殿中守着皇上的,但他没有特别留意皇次子,因奇道,“怎么,他出事了?我好像还真没看着他。”

“除夕夜里,贤妃特地派人出宫寻我,让我私底下给您传话。”连公公­阴­沉着脸道,“今天大朝会,皇次子站得也靠后,皇上未必看着——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免抱怨道,“怎么什么事都赶上新年了?这也是那也是,反正您先和我来,看了您就知道了。”

权仲白自然依言加快了脚步,他是知道连公公原本预备回乡探亲的——甚至于,还知道连公公在家乡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这次回去,是想在宗族中拣选一人,收为养子。一边走就一边和连公公唠家常,问他,“说起来,公公不是都包了船吗?这天气也不太冷,今年河水像是都没上冻……”

“快别提了。”连公公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他压低了嗓门,“我看子绣回来,也是因为这事,只是没赶巧,回来得晚了,就不敢和皇上说……”

他往左右一看,附耳低声道,“江南闹起来了!现在乱得厉害,苏州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就是腊月里的事,那时候刚封印没多久。现在通州一带,已经有人听说了,只是还不知原委。”

鱼米之地,一向是最富庶的,一般流民闹事,都不关江南几省的事,权仲白面­色­也不禁一变,因道,“如此大事,不好瞒着皇上吧?”

“年初一就接连出两件事,意头太不好了。好歹瞒过初五吧。”连公公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权仲白,“您看皇上­精­神,能支撑得了这两件事吗?”

“他要还想事事都管,好像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吧。”权仲白就事论事地道。“单就肺痨来说,其实还算是养得不错了。今天气­色­不好,也是累的。”

连公公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又走了几步,他突然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低声道,“苍天实在是太不公了!皇上若无此病……唉……”

虽然是大年初一,但两人到达贤妃居住的翊坤宫时,心情却都颇为沉重——当然,翊坤宫内,也没有多少欢声笑语。

牛贤妃亲自出来给权仲白问好,她身上还穿着大朝服,装束不可谓是不富贵,但面上的神­色­,却­阴­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见到权仲白时,先叹了口气,方道,“皇次子不懂事,又要劳烦您了。”

说来也是正当妙龄,从前身份再尴尬的时候,贤妃眉宇间的宁静都没有一丝破绽,可这会儿,她的疲惫和狼狈,却已经是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了。几乎就连面子都顾不上做,当着连公公,就给权仲白说上了病情。“前些天宫中赐宴,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冲撞了他,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据说那孩子几天都没说话,只把自己关在屋里,这也罢了,昨儿晚上他难得回来看我,情绪上来,竟打破了一面镜子,倒把自己手臂给划伤了。”

因不免垂泪道,“疮口太深了,恐得破伤风,太医院诸位太医也都回家去了,只知道您在宫里,可长安宫一带现在戒备森严,又无从派人去请……若非知道连公公回来,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权仲白也算是看着皇次子长大的,他心内暗叹,点头道,“我先看看伤吧,真要得了破伤风,那可了不得,也亏得贤妃娘娘有见识。”

“毕竟是西北出身。”贤妃面­色­苍白地一笑,“您也知道,西北打仗那会,很多兵士都是这么抽抽了去的……”

一边说,一边就陪着权仲白进了二皇子暂居之地,才一进屋,便见到一个满面都是淡淡麻痕的少年,沉着脸坐在当地,双目通红神­色­茫然,显然也是刚哭过一场。见到权仲白,倒是露出赧­色­,起身道。“大过年的,给您添麻烦了。”

权仲白也顾不得说那么多,先给他解开白布,看了看伤口,见上头洒了满满的云南白药,便道,“拿水来。”

又嘱咐二皇子,“有点痛,最好是忍着点。”

便给他冲洗伤口,又仔细检查有没有镜子碎片残留,二皇子痛得面­色­惨白,却果然强忍着不发一语,只是紧咬着下­唇­,又把­唇­皮给咬破,闹得­唇­角也流出血来。

权仲白到底不是木石心肠,看他这样,想到小时候他装了高烧来骗自己时,那里灵慧可人的模样,心中亦颇为不忍,仔细为他处理完了伤口,便问二皇子道,“你现在和你母妃分宫居住,身边的领班太监是谁?”

牛贤妃忙道,“昨儿都打发出去过年了,您有话和我说,我一定给带到。”

“不要碰水,每天换药,我十日后会过来给你拆线。”权仲白一边说一边开了方子,“每天照方吃药……”

他瞥了二皇子一眼,淡淡地道,“别再自误了,你若对自己还有点期许,不想做个废人,那便犯不着对已经发生的事生气。”

他这一句话,倒是把牛贤妃的眼泪给说出来了。二皇子满面涨得通红,望了母亲一眼,倒是收起怔忡神态,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我以后……再不会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如今满面瘢痕,是怎么都去不掉的,即使做得再好,这也是改变不了的缺点。若说皇位之争,本来­操­了几分胜券,此时这样的信心,恐怕也是付诸流水。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心里也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十有八.九,会渐渐沉沦下去,换做稍微没进取心一点的皇子,这时候可能已经考虑放弃学习,从此安分做个藩王、贤兄了。

想到蕙娘和他的分析,权仲白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感到,改变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我也就是姑且一说,您也就是姑且一听。”他对二皇子道,“这世上没有谁能一帆风顺,有时候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和天斗、和命斗,麻子总比烧傻来得好吧?觉得自己不足了,只有加倍努力、加倍刻苦……用功不成,那也罢了,不去用功,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道理,许多人想必也都和二皇子说过了,只是很少有人说得和权仲白一样直白刻骨。二皇子眼神闪了几闪,他低下头道,“先生好意指点,我、我明白了……”

权仲白点到即止,也不多说,便起身告辞出去,牛贤妃亲自将他送出内殿,她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激之­色­,竟亲自福身,结结实实地给权仲白行了一礼,才低声道,“瓜田李下,有些话妾身也说不得,只盼权先生知道,深宫之中,风刀霜剑。能和您这样一片纯善对人的,极是少数,您的情谊,翊坤宫上下,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报答!”

权仲白和牛贤妃的接触也不算少,这番话,以她为人,不是心里十分激动,也说不出来的。可见二皇子这一病,非但是病得他本人­性­情大变,就连牛贤妃,也是大受打击。

他虽然也开始玩弄权谋,但到底还是权仲白,只摇头道,“我白说一句而已,您不必领我的情。我对谁都一个样,亦不会偏了哪边。”

这话已说得极为直白,但牛贤妃面上感激之­色­依然不减,她再福了福身,权仲白走了老远,都还能感觉到她感激的目光,送着自己远去。

连公公仓促进宫,就是为了给牛贤妃处理此事,如今皇次子伤势既然并不严重,情绪也还稳定,他便和权仲白告辞了,自有去处。权仲白随意叫了个小太监来引自己出去,不想才走过几个宫门,前头笑声传来,却是正巧遇上了杨宁妃带了一群人出门。

如今六宫诸事由连公公打理,四妃都没什么职司,又恰逢新春大喜,宫规松弛。宁妃身边的宫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把她身边几位怀有身孕的低等妃嫔都压了下去,这么一群莺莺燕燕,说说笑笑地从长街内拐了出来,宁妃手里还扯了一个皇三子,他穿着华丽,神­色­欢悦,没走几步,就想脱开母亲的手,到前头去和小太监们玩耍。宁妃轻责道,“皇儿仔细别弄脏了衣服。”

一边白丽妃笑道,“难得过年,姐姐让他多玩会也好的。平日里皇三子功课多,想来也难得有此闲暇。”

宁妃也笑了,“他平时也就光惦记着玩……”

这么一群当红的妃嫔出门,自然全是春风满面,见权仲白在道旁回避,便都只是颔首招呼,也不多加搭理,走了一段,还能听见宁妃和身边妃嫔说道,“这会胎坐稳了,出来走动走动也是极好的,只是你们也不好起来跪下的,一会到了寺里,站着上一柱香也就罢了……”

每回进宫,权仲白都觉得宫中事务,要比什么戏还­精­彩,亦都不免对荣华富贵多添了几许厌倦,今日自然更不例外,他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却见远处又行来数人,定睛看时,乃是权德妃带了从人出门。

见到族兄,德妃甚是欢喜,她轻轻地施了一礼,柔声道,“二哥新春大喜。”

权仲白的眼神却更冷了几分,他躬身还了一礼,谨慎而疏远地道,“娘娘新春吉祥。”

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便扬长而去,飞快地拐上了另一条秘道。倒是把德妃晾在当地,徒留一片愕然、尴尬。

“娘娘……”连身边宫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见德妃立在当地并不说话,便小心道,“只怕宁妃娘娘她们,已经先到庙里了……”

德妃目光流转,似乎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过了一会,方才敛去沉思,仿佛毫无不快,只欣然含笑道,“嗯,咱们也过去吧。只怕除了牛姐姐今日出不来,其余几位也都到了吧。”

看来,她对昨晚翊坤宫的闹剧,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有所耳闻。

当皇上身边的红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起码没能家里人一起守岁,权仲白私心很有几分遗憾。从宫中回来,彻底梳洗过了换了新衣,他便先去给长辈拜年,又和弟妹们说笑一番。值此佳节,就算心里有事,面上也还是保持了笑意,只太夫人看他坐在当地左顾右盼的,不免笑道,“几天没见你媳­妇­,这就想了?——罢了,你在宫里也累得慌,快回去歇着吧。”

众人都笑道,“嫂子有福气呢,二哥何曾这样疼人过?”

权仲白也只好将错就错,起身道,“那我先告退了。”

他爱妻名声,现在已在京城传开,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清蕙,其实就是自家弟妹也不例外,几个小姑娘面上的艳羡之­色­是藏不住的。权仲白耳朵尖,听着几句窃窃私语,泰半都在感慨清蕙的好命。

今日国公府内十分热闹,歪哥、乖哥都玩得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虽然一两天没见父亲,但有了同龄兄弟,便也不缠着他了,不过隔远喊了一声爹,便自顾自地玩去了,倒是权仲白看着一院子的笑声、叫声,心情振作了几分。他还以为蕙娘在立雪院内休憩,没料到回了立雪院,却扑了个空。一问丫头,又说蕙娘是往拥晴院去了。

正在疑惑时,蕙娘倒自己回来了,虽是新春佳节,她面上也有几分­阴­沉,两夫妻打了个对脸,都挺吃惊:他们的情绪,是瞒不过对方的。权仲白先问,“怎么,家里出事了?”

蕙娘亦道,“难道宫里有什么不好的事?”

这话竟是同时出口,两人又都住了嘴,不知为什么,又都同时彼此一笑,权仲白忽觉心里轻快了不少,他道,“我没什么,就是翊坤宫出了点事。”

他便先把宫里知道的两件事告诉给蕙娘,又说,“三弟一家现在应该也在苏州过年,不知会否被牵连波及,这事你开口方便些,一会不妨和爹商量,打探一下江南的情况。”

江南民乱,的确十分出人意表,清蕙也是沉吟了片刻,才苦笑道,“我却是才从爹那里过来。”

她告诉权仲白,“昨儿晚上,护院巡逻时,见着一人从西院口出来。你也知道西院是常年封闭的,他心中大惊,便喝问了一句,一边擎刀过去,结果那人立刻施展轻功飞身上房,越发惹来他的猜疑,因立刻也追了上去。陆续也有人赶来帮忙,几人在屋脊上几次交手,那人中了一刀,却还是逃了出去。武师们立刻提灯去追,不料顺着血迹追到咱们家后门出去那条死巷子里,忽然间就没了影,血迹、脚印,任何痕迹都再不见了。大家正纳闷呢,有个人说看着了他的脸,和季青生得极像。他们也不敢压下来,立刻就往上报了,爹昨晚大半夜都在查这事,据说外头看门的没发觉一点不对,他就这样半夜出现在咱们府里,然后又逃出去了。”

权仲白听得疑窦丛生、大皱眉头,“西院那边,真是常年封闭?这事,不会是内贼作怪吧。”

“爹也怕我们这么觉得。”清蕙苦笑道,“刚才就是特地把我叫过去解释的,他也把话说得明白:这要是他把季青安排进府的,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当年权季青不见,就是个悬案,到现在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权世赟和良国公都是再三撇清、再三保证,现在他再出现,也出现得如此诡秘。仿佛是专门给人添堵来的,才一现身就又消失不见。权仲白愣了半晌,才苦笑道,“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事。认定季青­性­子不稳,就绝不会暗中扶助。把他送到漠河囚禁,顺便避过风头,才符合爹的­性­子……”

“云管事那边也在追查季青下落。”蕙娘说,“现在他就更不可能支持季青了……”

府里也就是这两大势力了,两人对视一会,均有些无奈,蕙娘叹了口气,道,“我这里私下查问过了,娘平时和外头根本就很少接触,顶多是经常往江南写信,那也在情理之中……看来,这事的解释,也许还得有一天他再出现时,自己和我们说了。”

两人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既然无可解释,也就不再纠结,蕙娘不愿耽搁,细问了权仲白几句,便亲自出门,再去良国公那里传递消息。当然,云管事那里也要送信过去,也不必多提。权仲白确实也有些疲惫,他稍作休息,起来正打算去寻两个儿子呢,蕙娘又匆匆返回,面上神­色­,也说不出是怒是喜,目光闪闪,反而露出了一脸的沉思。

“巧得很,我刚过去,爹和云管事都在。”她一边说,一边还在出神,“苏州的事,闹得很大,就是燕云卫不上报,我看这会各地告急的折子应该也送上京了吧……是织工作乱,烧了好几间厂子,甚而连当地巨富的宅邸都给烧了,松江、枫泾,这些地方现在全都乱了……”

权仲白一听织工两字,顿时脱口而出,“是纺织机?”

蕙娘颔首道,“不错,就是纺织机和蒸汽机闹的事,到底规模多大,损失多重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事一出来,新党要为难了。只怕连许家都脱不得关系。”

她的眼神蓦地一闪,惊道,“呀!原来如此,我说,他们家在江南那么多地,正好养蚕采桑,她怎么就一直都不办织厂,只造机器。原来是应在了今日,嘿,如非许家自己根本没有开办织厂,这一次只怕是要跟着杨首辅一起倒霉了……就是现在这样,也还有麻烦在前头等着她呢。”

权仲白想了想,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你说的是许家少夫人?”

“不错,”蕙娘摇头轻叹,“你看人还真挺准,这个许少夫人别看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说起来真是胸有丘壑。每一步都走得这么妙、这么稳,确实是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忽地自嘲一笑,“她如此看重蒸汽机,我本来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只怕也是有其用意在了,就不知此事,日后还会如何发展呢。若是能摸透许家的态度,倒不妨下一着闲棋。”

权仲白又有点不懂了,他拧起眉头,“现在蒸汽机,只怕已成为与民夺利的奇技­淫­巧了吧。人家脱手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沾手?这一着闲棋又是什么意思?”

清蕙并不答话,只是偏过头来略带神秘、略带骄傲地一笑,轻声道,“别忘了,西洋来的能工巧匠,我手里亦都不缺呀。只是有些东西,我不看重,别人也许却是求之不得……蒸汽机,她能造,难道我就不能造了吗?也许,我还能造得比她更好、更巧妙,也未可知呢。”

权仲白彻底怔住了,他望着清蕙,半晌才感慨地呼出了一口气,颓然道,“爹还真没看错人……焦清蕙,你可也太能耐了吧,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没有准备的?”

这话当然不尽不实,略带夸张,但也是权仲白第一次如此正面地夸奖她的身家,而非带有赌气意味的刻意轻蔑、打压。焦清蕙微微一怔,片刻后,也不禁绽出一丝笑意。

——虽说这笑意不太明显,但其中蕴含着的喜悦与骄傲,藏得却也不是特别地深。

-----修改凑字

作者有话要说:小七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呀!

这孩子虽然命苦,但其实也挺正能量的,一步一步,一直在尽力寻找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PS在这么要紧的月份我居然感冒了TOT求安慰,鼻塞得只能用嘴巴呼吸,一个人住也没人给做饭烧水什么的555,晚上屋子里安静极了就我一个人打着字……离开了代更君的小香寂寞得立刻想结婚了。原来我还是对恋爱结婚没啥兴趣的……OTL,这充分说明,如果你要安排一个人恨嫁,那就让她自己住吧|||我原来和代更君住在一起的时候happy得要命,感到恨嫁那都是另一个宇宙的事,现在才分开一个月不到,就觉得不成了,一个人住太无聊了5555

279风波

年年春月,各家权贵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年初一是自家人祭祖庆祝,从大年初二开始,亲朋好友们就要轮流上门拜年了。除了像焦家这样,身有两重重孝的人家,不能出门拜年,也不接待拜年的客人以外,一般初二走近亲,初三姑­奶­­奶­回娘家,好友、门生等上门拜访,初四、初五开始吃春酒宴宾客,过了初五人日,也有人借着春月办喜事的,因是大节下,各家女眷都能可了劲儿打扮,就连一般没出嫁的姑娘,这时都可以梳着稍微复杂一些的发型,戴上稍微更名贵一些的首饰,和手帕交争奇斗艳。宫中妃嫔们,往往也在春月里往外赏赐东西,这就又成了一番热闹。

今年的热闹,却要比往年都微妙了几分。那些在江南有关系、有人脉,甚至本身老家就在江南的官员们,或是激动、或是忧虑、或是兴奋——甚至还有一听大喜的,他们已遗忘了春月的惯例,还没过初三呢,便聚在一起,暗自交换起了江南的消息。

当然,鸾台会也没有闲着,权世仁虽然人在广州,但苏杭鱼米之地,又是如今杨首辅的发家地,同和堂在当地不可能没有分号。同和堂所在的地方,鸾台会还会远吗?出了这样大事,他们自然也要往上送消息,再综合鸾台会于京城各武将勋贵人家的卧底发回来的消息,还有燕云卫里那若有若无的残存力量送回的信息,虽说蕙娘因为身上带孝的关系,并没有参与应酬,而良国公府对此事的态度也颇为漠然,但她跟在良国公同云管事身边,反而对整件事的规模和损害,有了比别人更为具体的了解。

苏杭一带,这回是真的闹出大事了。

若要追根溯源,则此次动乱,从半年前就已经有了一点苗头。这些织工都是江南本地出身,因为种种原因,或是不能、或是不愿从地里刨食,因此才来从事纺织行业。现在大秦对外开埠,松江衣被天下,苏杭丝绸有多少都卖得掉。前些年在织厂做工,比务农赚得多了,可随着新式织机的推广,织厂大受影响,第一批被淘汰的,就是新开办织厂中的不熟练工人。而这些人因没了家业,往往沦为流民,流民多了,社会便不安定,正好朝廷要开发西北,于是这些流民们,便成为了强制迁徙的对象,到了西北,朝廷有地给他们种,只收些利息银子,对于老实本分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但这些织工做惯了细活,哪里还吃得消回去种地?再说西北苦寒,江南富庶。孰优孰劣岂非一目了然?他们不能公然反抗朝廷的政策,只好千方百计地回避着锁拿他们的衙役。如此一来,便渐渐有了组织,能够守望相助,一道‘跑壮丁’。

人多了,就有了造反的勇气,这些织工最恨的还不是朝廷,而是织厂雇主,这些见钱眼开的商人,曾经鼓动他们放弃自己的职业和田地,投身进来做工,又在新型机器被发明了以后,立刻将他们赶出工厂,有些连工钱都没结算清楚。他们本已经一无所有,当得知朝廷在开春之后又要清扫、梳理江南,把流民强制迁徙到西北以后,便怀着‘吾与汝偕亡’的心理,目标明确地直奔从前的雇主而去。这一次,这些小织厂的主人,十有□是肝.脑涂地,陪着他们买下的新式机器一道葬身火海。他们的家人,有痛失一切,家财焚尽的,有受池鱼之殃,或是丧命或是伤残,或是被侮辱后自尽的,也有侥幸保得平安,只是散尽了家产打发工人们的。对于富庶的江南来说,这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动乱了。

但这还不算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雇主的邻居们,有不少被火灾波及,有些村镇,防火做得不好的,甚至全村都被烧没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多的难民,府衙不能不管,总督为之震动,亲自督兵平叛不说,还从广东借调两支队伍北上,镇压闹事刁民。这么一来,本已被渐渐抚平的民愤更加沸腾,做下如此泼天大案,大部分人都明白自己不能活命了,既然如此,那便闹个痛快。

就蕙娘所知,白莲教、无生教在台面下也没少添乱,这么多方推动之下,腊月十七日,苏州城的总督府都被围住了,数百乱民冲击府门,若非府中戒备森严,总督府几乎都要被攻破。所幸数日后广州增兵到了,结合江南一带原本留守的少许驻兵,总算是渐渐稳定住了局势。现在苏州基本是平静下来了,可这股子乱民还没控制住,他们是最熟悉当地地理的,一个转身,又化为了最老实不过的住民,衙门急切间也不能将他们全辨认出来。因此,整件事还不能算是完全平息。

江南是什么地方,总督府都被围困了,京里不收到消息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件事,要捂肯定是捂不住的,一定得往上报。而往上报时怎么说,那可就有讲究了。因现在衙门封印,正常的奏折是不被传递的,只有紧要军情折子能不受此限,但这事又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军情,所以江南总督府还保持了沉默,可已有些旧党官员按捺不住,运用自己的种种渠道,开始试图往上头反映了。

就权仲白传递回来的消息,过了初五人日,大年勉强也算是过去了,燕云卫肯定得立即向皇帝上报此事。但不论如何,到了初九、初十,宫中都还是寂然无声,没有一点反应。不过,内阁诸阁老府中,早已经是通宵达旦地亮起了灯火,各阁老身边的幕僚们,已经开始为东主分析得失了。

就是蕙娘,也不能不关心朝廷中的政治变化,虽说鸾台会的用心更多的还在宫廷,但亦不乐见朝中一家独大,缺少政争。平时的小打小闹,他们保持关心也就够了,但此事非同小可,闹得不好,杨阁老引咎辞职都有可能。毕竟,促成此事的几个因素——纺织机是他女儿一手推广的,迁徙流民是他一力坚持的,就连不能及时平复民愤酿成大祸的江南总督都是他的同党,旧党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对他大加攻讦?但此事,就算是鸾台会也只能保持关心,毕竟首辅去留,唯有圣心默运,在这件事上,谁说话都不好使,只要皇帝还看好杨阁老,杨阁老就不会有事,而反之,若皇上有意限制杨阁老,那么就算新党势力再强,也都难以留下他们的首辅了。

“公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娘家人询问权瑞云时,她只给了这么简单一句答复。权夫人因此心情大坏,几天都没睡好,蕙娘去看她时,她忍不住叹道,“究竟是我命不强,太克子女,四个儿女,难道竟没一个能在我的身边?”

如果杨阁老下台,那么一家人或者是回江南,或者是去西北,肯定不会留在京城,这样一来,权夫人身边竟真是没个亲生子女了。蕙娘安慰她,“事态未必会这么发展吧,无论如何,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但杨阁老看来对自己的前程是不太乐观,他不但没有准备借口反击旧党的指责,反而在这当口,安排起了自己孙儿、孙女们的亲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阁老这是要给自己的未来铺路,也要给新党挑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了。

就算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地丁合一,对朝廷的财政终究是极大的改善,新政看来并不会人亡政息——再说,就是短暂地走了弯路也不要紧,宫中不是还有个三皇子呢吗……

还没过正月二十,衙门没有开印,中朝也没有半点儿动静,皇上的身子骨又不好,谁也不知道他在深宫中是否收到了消息,谁都不会在这段时间里轻举妄动。京城笼罩在了一重怪异而紧张的气氛之中,好像一场雷雨已经悬于屋檐,却迟迟都等不到那道划破天际的闪电。

蕙娘深知,此时京城水面之下各­色­人马都会出动,她也在掂量着是否要伺机和许家接触,刺探一番许家的姿态与杨七娘的决心,但还没等到这个机会呢,乔大爷就亲自赶到京里——上一回,就连朝鲜纷争,都没能请动他的大驾。

“这一回我来,不是为宜春号来的。”乔大爷人到京城,肯定得和蕙娘、桂家打个招呼,蕙娘亦自然要邀他来吃饭喝茶。因她身份特殊,和外界有充足的理由频繁来往,因此在国公府内,她接见外男时,权仲白已经可以不必陪在旁边。乔大爷说起话来,也就比较放心。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他就迫不及待地反手抹了抹嘴角,向蕙娘说道出了自己的真正来意。“是受诸同仁之托,为晋商联合会来求侄女儿指点一番,并请你帮着引介一下阁老大人……”

以宜春号的能耐,想要联系杨阁老,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曾经宜春号还想倒向杨阁老那边呢。乔大爷与其说是来请蕙娘帮忙引介的,倒不如说是来和她打个招呼,免得她胡思乱想的。“实话和您说了,不仅是晋商,连徽商、苏商、浙商,只要是挂了个商字号,能有点钱的,这个年都没过好。就是盛源号,现在都在太原呢,要不是怕动静太大,只怕是都要进京了……您也知道,咱们开票号的得广结善缘,别不开这个面子!这不,到底还是进京来走您的路子,想和阁老大人见一面了。”

蕙娘蹙眉道,“要见世伯并不难,只是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见他有什么用意呢?”

乔大爷毫不考虑地道,“咱们做生意的,最怕朝令夕改,朝廷里和走马灯一样地换人,杨阁老既然坐了首辅的位置,就别往下退了,安稳一些年再说吧——”

他瞅了蕙娘一眼,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官腔,便露出歉意笑容,吐了实话,“您也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哇,有些年景,连人都难招。要不是摊丁入亩,我们正经做生意的人家,连工都招不到……”

蕙娘自己虽然锦衣玉食,但却也明白,沉重的徭役、丁赋,有时几乎能压垮一个普通的家庭,深山老林里,生活了许多压根就没上册的黑户,这些人是不能做工的,他们没有户籍文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想拥有户籍了,在地丁合一以后,首先涌现出来的就是这一批黑户,北方人口,几乎是立刻就暴增了百万。这百万个赤贫的黑户,是很乐意投入工厂做工,在码头扛包,甚至是为了一口饭而免费做活的。

任何人都喜欢不要钱的奴才,不然,大户人家为什么促使奴仆互相婚配?这批人口,几乎是立刻就把北方的经济给刺激得更加活跃了,而近几年地丁合一在南方推广以后,工人的价钱就更加便宜了。这还仅仅是地丁合一一个政策对商人们的有力影响,还有杨七娘摆弄的新式机器、开埠政策带来的巨大商机,商人们也许没有足够的知识去总结出重商政策和重农政策的区别,但他们却能发觉,这些变化,泰半都是在杨阁老上台后得到实施的。这些切切实实的既得利益者,绝不会放任杨阁老就此倒下,此事好在还是用工自发,如果是旧党­阴­谋摧毁新党,只怕这群商人,早已想方设法地把王尚书这样的旧党往下拉,以此来保住杨阁老了。

别看杨阁老搞改革,得罪了一大票人,花团锦簇下潜藏的是危机四伏,这些年来,南北方的读书人渐渐都要和他过不去。但他也不是没有为自己赢得盟友……而这批商人手中,难道就没有掌握着大量的读书种子吗?眼下朝中重臣,家里泰半都有大量土地,所以对摊丁入亩极为不热心。但好比蕙娘这样,家里有生财铺子,根本没地也无所谓的官宦人家,也在渐渐地增多。杨阁老手里的力量,绝不止是明面上这么一点,这一次,他是做到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乔大爷见蕙娘沉思不语,便又小心地道,“此次我也就是个传话人,宜春号不过随波逐流……”

“杨阁老和祖父不过是政见不和。”蕙娘收回思绪,轻笑着说,“又没有深仇大恨,现在旧党有盛源号撑着,咱们宜春号么,却不妨左右逢源,和杨家结个善缘,也好的,世伯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只是我才为王家世伯写信联系旧交,现在又为您写信引荐,恐怕有点太过炫耀卖弄自己的人脉,又会激起阁老的反感……”

乔大爷等到她这句话,倒是松了口气:桂家本来就站在二皇子这边,虽说不牵涉进新旧之争,但恐怕也略加倾向于旧党。如果自己再得罪了女公子,双方不快,乔家受到的压力就比较大了。现在蕙娘旗帜鲜明地赞同他出面,就是桂家不满,自己也能有所交代。再怎么说,女公子在宜春号里,说话的声音也比桂家大些。

他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言道自己会去另行寻觅门路。又和蕙娘说了些宜春号在海外的发展,“这些年来,从海外运回的银子实在也并不少了。族中子弟,都有些不敷使用,再加上李总柜年纪实在也太大了,待朝鲜事完,他的意思,由他的大徒弟继承总柜名分……”

诸事报备完毕了,方请问蕙娘,“按您看,这一次杨阁老能否度过危机呢?”

“这要看旧党怎么表现了。”蕙娘淡淡地道,“更重要的,还得看皇上会怎么想……恕我直言,这种层次的较量,您们只能添乱,虽是好心,可也容易给杨阁老添麻烦。这事儿,连阁老们都尚且不能做主,更何况是你们呢。”

乔大爷手中金山银海,要比大秦所有官员都要富裕,他也不知知道多少官僚的隐秘,见过他们的窘态。甚至就连皇上,也有有求于宜春号的时候,作为这个跨国大票号的日常事务执掌者,他对大秦的影响,不在任何一个国公之下,可非但身无一官半职,此时竟无法就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务出一份力,即使蕙娘所言在理,他也不免流露出不平之­色­,半晌才叹道,“天威难测,只盼阁老能平安熬过吧。不然,人亡政息,不到三年,票号生意,又要和从前一样难做了。”

过了正月二十,衙门开印,朝会如常。这桩业已大部分平息的民乱,顿时被摆到了台前,各­色­人等的折子都递到了御前。御史台弹劾何总督、弹劾杨阁老、弹劾任何一个能和此事沾得上边的新党,而朝中舆论也是沸沸扬扬,从大义、从治国、从祖宗成法……指责杨阁老的声音越来越多,甚至连许多不牵涉进党争的官员,都认为此事意义重大,起码是更大危机的伏笔,地丁合一、迁徙流民等政策,是应该暂缓推行了。

旧党来势汹汹,新党自然也奋起反击,朝堂中热闹非凡,水面下更是时刻都有交锋。就宜春号传来的消息,连盛源号都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出面和王家说项,请王尚书暂缓攻势。不过王尚书这次是丝毫都没给情面,他当即就把自己的二儿子一家,打发回老家福建去了。

“能如此坚定,也不枉祖父当时拣选他作为旧党的领导了。”蕙娘轻轻地搅动着滚水,让它均匀地洗净杯壁。她倾身去取茶洗,“朝堂斗争,最忌首鼠两端、畏首畏尾,如果王尚书会因为一间票号的说情而心软,旧党不过三五年内,怕就要分崩离析了。”

五营统领方埔太太欠了欠身,对蕙娘的殷勤,她有几分受宠若惊,“世侄女,你这也太客气了。”

蕙娘亲自泡的功夫茶,本也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得到的。在焦阁老门生中,这茶甚至很有名气,不因为她的手艺多么­精­妙,而因为这茶水,毕竟代表了阁老的恩宠和信赖。

“祖父去世时,若非伯父出面倡导,几乎连披麻戴孝的人都只有乔哥一个,但是这份情谊,就当得了一千杯、一万杯的茶了。”蕙娘轻声细语,“您尽管安坐,这都是该当的……”

方太太又掀了掀身子,方才松弛下来,“我们本来也有些担心,毕竟,王尚书和盛源号的情谊,还要更长久一些。现在他能把得住,众人也都是为他高兴的。只是……这一次,皇上心意究竟如何,我们家那位还想问问世侄女的意思,你跟随老师多年,是老爷子的衣钵传人,有些事,没你指点,我们还真有点没底。”

方埔在这一次风暴中,虽然倾向于王尚书,但作为武官,还没表态发声。

蕙娘寻思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皇上虽然对此事也许有所不满,但支持新政的决心应该是不会变。杨阁老即使暂避锋芒,日后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也相当大,更重要的是,杨阁老一派几乎没有武臣……”

就是新党倒台,武将这一块也空不出多少职位来。到时候,王尚书将很难回报方埔的好意,而政坛上的人情,又是很容易过期变质的。

方太太若有所思,不片晌,才微微一笑,诚心道,“世侄女此话,点醒梦中人啊。”

两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提人情一事,蕙娘道,“仲白上回去给老太太把脉,回来说,老人家怕有些不好了……”

方太太不免面露忧­色­,“生老病死,也是难免的。”

去年老太爷去世,表现积极的几个人里,王尚书蕙娘是丝毫都不感他的人情,倒是方埔等数位门生,和老太爷的情分说不上极为特殊,仍肯出力帮忙,蕙娘感念在心,此时便点头道,“让世伯尽管放心,日后起复,我一定相机为他打个招呼。”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方太太,又来了张太太、李太太,现在局势晦暗不明,这些老门生不但看重王尚书的表现,也很看重蕙娘的意见,宜春号表态支持杨阁老,使他们心底都有了少许疑问,因此蕙娘这一段时间,访客也相当不少。反正鸾台会对此也没有什么指示,蕙娘本着旁观者的心态,也一一尽力为他们谋划,来着无不称谢而去,这也都是琐事不提了。

进了二月,苏州那边的灾情统计报上来了,从人命到损失,数据竟是出人意料的低,人命且不说了,大部分都因火灾而亡,真被打死的没几个——火灾去世,这不就有说头了?而损失,各商户倒是众口一词,都往低了报,最低的竟然有一文钱的,令人不禁发笑。至于流民,说也奇怪,不到半个月功夫,这帮人一个都不见了,也未再为乱。这么一来,倒使得旧党的攻击,有点过于猛烈、过于兴奋,使劲太猛了……

蕙娘亦颇为好奇个中文章,她问得乔大爷还在山西会馆居住,便遣人把他请来吃茶,乔大爷吃了几钟茶,和吃过了酒一样,顿时就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都说杨家专出仙女儿,七个女儿里,就出了一位宁妃娘娘,一位国公夫人,两位国公家世子少夫人……”乔大爷啧啧赞叹,“这话可真不假,别的姑­奶­­奶­,我是无缘见识,可这回,七姑­奶­­奶­给阁老出的这个主意,说简单也简单得要命,咱们就硬是想不出来!都觉得有钱没地方送,憋屈着呢——要不是她运筹帷幄,我们也不知道自个儿还有这样的能耐!”

他知道蕙娘在此事中没什么利害关系,不过是坐山观虎斗,便备细把杨七娘的安排说给她听。“咱们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么。那些商户人家,虽说损失惨重,但多半都还是想把生意做下去的,这个打声招呼的事,十分简单。就是瞒下人命不往上报,都不算难。江南毕竟是阁老的根本,只要没人去闹,谁会多说什么呢?至于流民,本来过了元宵就有一批要上路的,也是因此才闹起来,现在前事不问,肯去西北的全都送银二百两,这一次送走了三千多人,之前闹事的那些,恐怕巴不得这一个话头,全走光了。”

二百两银子,对大部分百姓都算是一笔巨款了。杨七娘一个计划就花费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对一般的政治斗争来说,简直是骇人听闻,但这么多大商户,谁拿不出六十万两银子来?这点钱对宜春就不过是九牛一毛。大家一匀,几个大商户你出几万两我出几万两,根本就没能伤筋动骨。说出去也体面得紧,算是为朝廷分忧,和杨阁老根本就没­干­系。轻轻巧巧一个转身,杨阁老的危机,顿时就消解了七八分。

“有此话头,就算不能蒙蔽皇上,起码也可以令皇上心动了。”蕙娘亦不禁叹道,“我本来还不大看好杨阁老,觉得他的命运,如今只系于皇上一念之间,没想到他不愧是天才横溢之辈,几个女儿都不简单,宁妃、孙夫人都不说了。连这个杨七娘,都是真人不露相……”

乔大爷亦道,“往常都觉得您是天人一般人物,宇内简直无双。如今看来,深闺中也是藏龙卧虎,就不知道还有哪位,能和您、七姑­奶­­奶­相比了。”

“唔,也许桂家那位少­奶­­奶­也还算得上一个吧,她的气魄,的确是比得上一般男儿。”蕙娘随口道,“就是她志不在此,只想一心过好小日子,因此默默无闻罢了。”

乔大爷一听就笑了,“怎能说是默默无闻,桂少­奶­­奶­大名,我们也都是听说过的!”

蕙娘不免也是一笑,她摆了摆手,“世伯说的是,能把桂少帅管住,也算是她的本事吧……”

送走了乔大爷,她沉吟片刻,便又唤了石英过来,“听说许家最近有喜事,仿佛是他们家第三代要成亲了,可有这事么?”

石英扳着手指,一时还想不起来,绿松在旁道,“是长孙要成亲了,虽说是庶出长房,但也看得挺重。听少爷说,他和这位许大少爷曾有些交情,吩咐咱们以自己的名头送礼过去。离婚礼还有一段日子,礼还没有过去呢。”

虽说许世子已经南下,但杨七娘却还在京城逗留,只要她人在家,家务肯定是她来打理。蕙娘道,“应该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吧?送礼过去时,替我捎带一张帖子,等世子夫人看过以后,看她怎么说吧。”

石英恭谨应是,等她下去了,蕙娘对绿松道,“府里这么多事,她一个人有点拿不起来,从明儿起,你帮着提点提点,但别揽具体职司,还是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绿松点头称是,她早已回复了从前的宠辱不惊,“上回出府回家,东北那边又来人了,我按您的吩咐,回报了过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容,她点了点头,又问,“云妈妈那边,还有没有再找你?”

“这几个月倒是很少联络,有见到,不过白问些衣食起居的事,态度松弛了许多。”绿松说,“提起您的口吻,也越来越亲近,还几次吩咐,让我留意平时对您有怨言的管事、下人们,向她上报。”

从权世赟摆在台前的态度来捉摸他,是要费点心思,可有绿松这个反卧底,蕙娘对他的心路,还是比较了解的。看来,经过五年的相处,权世赟对她也是越来越放心了。两人的盟友关系,算得上十分牢固,甚至于说,对自己这么一个知情识趣、处处体贴的合作伙伴,云管事也是发展出了一丝亲情,毕竟,他也算是权仲白的族叔……

蕙娘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她点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话真是一点错也没有,什么事能禁得住水磨工夫呢?绿松,你说是不是?”

绿松现在还猜不出云管事有鬼的话,可以直接自尽了,她估计都已经猜出了蕙娘是争取到了云管事的支持,因此,便选择了一句很得体的回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您长年累月地对他好,只要他还有一点良心,自然都会懂得回报。”

“你说得对,人和人相处,总是要互帮互助,才能越来越好。”蕙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丝迷人的笑意,可不过片刻,这笑意又收敛了去,“这道理唯独不适用的就是朝廷和宫廷,在这两个地方,谁更没有良心,谁就能爬得越快……”

绿松一扬眉,“您说的,是王尚书吧……”

“还是这么仔细,”蕙娘略带调侃地一笑,“看来,昨儿那封信,没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十四姑娘差来送信的是黄玉,那还是我招待的呢。”绿松说,“我备细问了,姑爷待十四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挑不出错,却也没什么热乎劲儿。不过,这事倒不是姑爷开口,是京里来了好几封信,太太也亲自发话了,十四姑娘才给您写了信的……”

“嗯,这我也看出来了。”蕙娘撇了撇嘴,“是她的字迹,却不是她的口吻,这封信,她写好后应该给她婆婆看过。”

信里说的是什么,自然不必多说了。以王尚书的­性­格,蕙娘此次表现,肯定不能让他满意。尤其现在主动和盛源号决裂以后,他就算没想着吸纳宜春号作为旧党财源,恐怕也想要借此机会,多加强旧党之间的联系。在这时候,蕙娘不为他摇旗呐喊,反而还给方埔此等中坚重臣‘先保全自身’的提议,一旦为王尚书捕捉到风声,他迁怒于文娘,借此对蕙娘施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绿松看蕙娘面­色­,不免有几分疑惑,她轻声说,“这些年来,十四姑娘也懂事多了,也许眼下情形,她还能应付得来。”

不然,文娘信里若流露出一点委屈,蕙娘还会这么云淡风轻吗?

蕙娘­唇­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声调听不出喜怒,“三月三日,天津港船队启航,这是已经定好的吉日。许家那边的礼,你催促一声,这几天就送过去吧,看许少夫人怎么回话,若是她没回音,那我们就先动身去文娘那里,盘桓一阵以后,直接上天津卫去。”

绿松顿时一凛,她快速说,“我这就下去安排。”

蕙娘点了点头,又说,“和你姑爷打声招呼,明儿没事,让他和我一块回娘家一趟……”

她­唇­边又浮现出一点笑意,“我看今年是红鸾星动,我们家好多人要有喜事了。”

今年正是权家下人互相婚配的年纪,绿松还以为她说的是这事,也没当真,自己退出去传话办事不提。她素知蕙娘护短,因此特地先去找石英咕哝了几句,转头石英就向蕙娘请了帖子,亲自送到许家去了。到了下午,她带回了许少夫人的回话。

“一看帖子就站起来了,问您明天得不得闲……”

知道她着急,不知道她居然这么急。蕙娘都有点吃惊了,她只好又和权仲白打了招呼,第二天一大早,便由权仲白把她拉上车,两人还顺便带了儿子,一道出城往大兴方向过去。车马走了一个时辰多,便到了大兴蕙娘的一处庄子上。

——这里她其实也有几年没来,此时一下车,连她都吃了一惊,望着远处那高高的炉子,半晌作声不得。倒是歪哥很兴奋,一下车便喊道,“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听说过——”

他上下跳了一会,方道,“这是、这是夷人村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次是蕙娘看戏,小七的会合,哈哈哈。如果用小七视角写也许一样惊心动魄。

这一次小七三妞戏份都不少吧XD

猜猜看蕙娘要给小七看什么~

280理想

当年随着孙国公船队过来的这些洋人工匠乃至学者,一眨眼也在大秦呆了有四年时间了。欧洲那边,迄今仍是战火连绵,英国、法国彼此征战不休,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战。有些学者心念祖国,回去报效了。但更多的学问家还是选择留在安宁富足的大秦。经过一到两年的学习和接触以后,四方馆的通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使用的各种语言,就蕙娘所知,最近还有通译连拉丁语都学了,大秦的风流名士们,如今也以学习掌握一两门外语为新风潮,其中以杨善榆的进步最大,别的京城名士,是对欧语诗歌、著作有兴趣,他和他的老师们,却是以格物致知为乐。权仲白说过好几次,杨善榆现在是蜡烛两头烧,又要持续钻研火铳、火药等等,又要把心思放在泰西的格物学上,越发是忙得成年累月不出他的小屋子了。本来得了闲还出去走走,现在压根就没这份心思。

学者们有国家发给钱粮,并且大致而言也算是受人尊敬,虽然无法融入高官贵族的圈子,但在当地住民中也还算体面,其中有些已经在京城娶妻生子,东城也起了一座小小的景教教堂。至于工匠们,都觉得大秦的日子比别地好过多了,他们住在京畿,生活安乐、物价低廉不说,连收入都比在国内来得高。因此当时都是避祸来的,现在却再不想回去,就是蕙娘渐渐在放人出去,他们也都不愿回国,而是自发地在蕙娘安置的庄子附近聚居,并愿意用工钱赊买土地,蕙娘横竖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地,又愿邀买人心,便遂了他们的意。久而久之,便在大兴这里,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村,因所住都是高鼻深目的夷人,因此京城住民都呼为夷人村。

这种稀奇的地方,当然在底层住民中被当作了故事来传说,夷人村被传得和水帘洞一样稀奇古怪。歪哥一听说自己来的是夷人村,便乐得蹦跳不停,连蕙娘也有点吃惊:这几年来,她没闲心扩张自己的生意,本来下的一着闲棋而已,也没多在意。钱粮还是照发,有时候研究需要银子,只要不太耗费,蕙娘都答应他们。这个地方一年也就是花费两三万两,对蕙娘来说,并不算太多。工匠们每年为她在钟表上挣的钱,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儿了。可以说夷人村几乎是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中,不过,即使如此,当蕙娘看到那颇为壮观,好似一根擎天巨柱的高炉时,依然有点头昏脑胀的。她稳了稳才问来接待的管事,“这炉子是怎么回事?竖炉炼铁没有这么高的炉子吧?”

“从前用煤的时候,是走不了这么高。”那管事笑道,“他们弄了焦炭来烧,据说可做得比这个更大些。用这个炼生铁,又便宜又好,如今京城左近的矿都拉过来烧,光是这一项,一年就把一个村子的嚼谷都赚出来了。”

蕙娘又有点晕了,她不免看了绿松几眼,却又明白也不能责怪丫头们没留心这个——这几年,她自己心力没在管家上,身边的丫头个个都忙得团团转,宜春号、陪嫁铺子、国公府、阁老府,多少都要靠她们来管。夷人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庄子,有什么事她们也未必会留意,就是知道了,恐怕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根本没想着往上报。

事实上,这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夷人村虽然拿她的钱粮,但一直没有给她赚太多钱,这些人为了体现自身的价值不被甩掉,自然用心开源,用焦炭炼铁来赚点钱,亦是无伤大雅,只是这炉子过分雄伟,粗看吓人一跳而已。她自己没留意,但别人不可能没注意到,只看燕云卫一直没有和她打招呼,就可知道这事儿,朝廷也根本没当一回事。

“若是在城里,造了这么高的炉子,没准就要惹来麻烦了。”她随口和歪哥感慨了一句,“天子脚下,很多事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可能就犯了忌讳,这就落下话柄了。”

她亦是头回来夷人村,因村内不适合过车,也知道歪哥好奇,便扯着儿子,在从人们前呼后拥之下,与夷人村内随意走了几步,见四周屋宇与一般常见的青瓦屋截然不同,村头还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她也同儿子一样,都大感新奇。又见许多好奇过来招呼的夷人女子,虽然天冷,可穿着衣物竟还露出胸.脯,不免笑道,“哎哟,这可有点伤风败俗呢。”

来接待她的钟管事,和这群人相处也有数年了,也无奈笑道,“她们外出时,还都穿得正经,这几年夷人村慢慢成形,这村子,又算是在咱们家的庄子里头,平时没事也无人过来,渐渐地就放开了。这还是天冷,若是天热,少夫人过来时,还更觉得不堪入目呢。我说了几次,都不大管用。”

“都是女人,我可不觉得不堪入目,就是钟管事你要留心些,咱们手下的少年郎,别派过来了,若闹出什么不堪的事,也是不好。”蕙娘叮嘱了他几句,因道,“克山呢?在场地里准备?”

钟管事前几年刚把自己外甥女嫁给克山,自然为他大说好话,“听说少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大早就起来去场地那头查看了,您也知道,这机器是由水力带动,咱们得往那头过去,那里才是水房呢。”

蕙娘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间,见距离和杨七娘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带着歪哥在这附近走走吧。一会,许少夫人来了,我同她一起过去。”

钟管事自然唯唯而已,蕙娘又带着儿子走了几步,也有些累了,见教堂就在前头,便拖着歪哥进去参看一番。又指着教堂中央的粗陋雕像,同歪哥说些她看来的景教故事。

歪哥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奇特的景象,打从一进夷人村,他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那些在寒冬中也穿着低胸上衣的­妇­人,一头金发、白得离奇,眼珠子发蓝发绿的大小儿童,都令他只顾着左顾右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听见母亲说着这些异域的故事,他的好奇心立刻爆发了出来,“娘,您也会说他们说的话吗?”

“以前学过一点儿。”蕙娘说,“我只会看,但说不好。从前,大秦没有多少人会说这些诘屈聱牙的语言,也就是国公出海以后,那些大海商家里才开始学,不过,现在沿海也颇有些商人、渔民会说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毕竟菲律宾现在已经是他们的地盘了,我们的海军,和他们还打过几次。”

在歪哥心里,他母亲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现在竟不能说这种奇特的语言,他有点泄气,立刻又问,“那钟大伯您会说吗?”

这么有礼貌,钟管事笑得合不拢嘴,他弯下腰和气地道,“自然会说了。”

因便说了一句古怪含糊的说话,问歪哥,“哥儿猜,这是什么意思?”

歪哥自然毫不明白,钟管事便告诉他道,“是晚上好的意思,这话用法语说是这样,用英语说便不是了。”

他能在蕙娘手下当上管事,当然也有过人的能耐,此时随口和歪哥说了四五门语言,都十分流利。歪哥真正被激起兴趣,围着钟管事不断发问,又问他哪门语言说得最好。蕙娘笑道,“还用问?肯定是英语。”

歪哥眨巴着眼睛,有点不明白了,钟管事笑着说,“哥儿,您待会要见的克山管事,就是英国来的么。”

蕙娘见歪哥颇有兴致,便让人带他出去玩耍,自己在教堂内闲坐了一番,只觉此处建筑虽然粗陋低矮,但气氛静谧,和她去过的诸多佛寺比,倒是少了几分烟火气,别有一番幽静。

钟管事等人,见她渐渐出神,也都不敢相扰,慢慢地都退到了远处,由得蕙娘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轻轻,有人走到她身侧,轻声道,“没想到少夫人辖下,还有这么一片异域风情浓厚的乐土。善衡今日倒是大开了眼界。”

蕙娘猛地惊醒过来,忙起身笑道,“我只顾着自己出神,实在失礼,请世子夫人勿怪。”

“大家熟人,何必这么客气。”杨七娘并没看向蕙娘,而是立在当地,游目四顾,心不在焉地说,“少夫人叫我七娘便是……”

“七娘子看来亦颇喜欢新鲜事物。”蕙娘也不客气,她给杨七娘让了个座位。

杨七娘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她双手握拳,搁在前头长椅背上,忽地垂下头去,喃喃了几句,方才抬头微笑道,“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是新鲜事物了,天主教在广州是有教堂的。当然,你村子里好似以英国人为多,这是新教教堂,布置上又有不同之处了。”

要说她自己是女流中比较特别的那种,蕙娘不能否认,但她觉得,自己锋芒毕露,风头出得太多,却不如眼前这位杨七娘,­干­的好像也都是离经叛道的事,面上却装得比一般淑女还要更贤良淑德。提到她的人,没有不夸她贤惠的,可就是这个贤惠的世子夫人,把许世子管得规规矩矩,后院多年没有纳新不说,在广州做下了偌大的事业,如今手中更是一手握了瓦特这样的人物,掌控了全国纺织业的发展速度,甚至于蕙娘还有听说,她和杨善榆合作在发展什么蒸汽轮船……这些事,是一个女人该做的吗?可人家杨善衡不但做了,还做得这么轻描淡写,就是现在,蒸汽机闹腾出了多大的动静?可满朝响声中,就没有人提到过瓦特,提到过她!

光是这份韬晦功夫,蕙娘就觉得她要虚心学习,事到如今,她是再不会小看杨七娘了,因此,对她的这份见识,她也不过是扬了扬眉毛,笑着说了一句,“七娘子实在见多识广,令人佩服。”

“女公子又何尝不是底蕴深厚?”杨七娘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仿佛梦呓一般地呢喃道,“高炉炼铁……嘿,我虽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这是从欧洲带回来的图纸吧?没想到,女公子居然从泰西之地得到了这样的人才。”

蕙娘不免笑道,“还以为七娘子是个泰西通,没想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杨七娘轻声道,“知道的却很少,好容易仗着知道的那一点,走了一步棋,却还走得七零八落的,让女公子见笑啦。”

“七零八落?”蕙娘不免失笑,她扭头看了杨七娘一眼,又再转过头去,望着那木雕的耶稣受难像,轻声道,“我看是步步深思吧?不知七娘子怎么能说服令尊,竟愿意由商户出面代他扫平江南大患,恐怕此后,地丁合一与蒸汽机,是要绑在一起了。”

杨阁老周身那么多幕僚,会想不出如此简单的一个主意,非得要到杨七娘来献策?只是士农工商,有些事可以暗箱交易,却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杨阁老用了七娘子此策,日后亦要投桃报李,为商户发言。虽说情势紧急不得不为,但日后恐怕亦受此策反噬不小。史书上留下一笔褒贬,也是在所难免了。

杨七娘也没有否认,她低声道,“一个蒸汽机,倒还是不至于……”

这一点,蕙娘也是看出来了。杨七娘恐怕是早料到了机器业对于纺织业的冲击,所以她才只卖机器,不开织厂。绕开了风波,撇清了自己,现在,她像是还打算继续把这些机器给发展下去,蒸汽机、纺织机,还有什么机?这,蕙娘是有点想不出来了,但她相信,杨七娘脑海中,说不定已经勾勒出了不少轮廓,酝酿着许多机器,许多能令一整个行业面目一新的铁疙瘩——说也奇怪,所有机器,都和铁有分不清的关系,杨七娘看到高炉炼铁会如此激动,也就不出奇了。

“奇技­淫­巧、神机妙器,无非都是代替人力。地丁合一,却又本来就是鼓励人口生发之策,”蕙娘轻声道,“七娘子不觉得,有点自相矛盾了吗?”

杨七娘轻描淡写地道,“人多了可以种地,地不够,那就去抢啊……这话是女公子和皇上策对时自己说的,善衡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蕙娘倒不知道她竟把当年那番谈话都给听去了,不过想到杨阁老和许凤佳,又觉得这也并不奇怪。她笑了笑,也并不否认这条思路。“若是在四年前,我也支持这条路,现在看么……”

四年前,皇帝虽然身体柔弱,但毕竟还没有大病,他还是很有雄心壮志,很想向外扩张的。四年后的今天,许凤佳刚刚官复原职,桂含沁还在京里,孙国公出海的目的,是直指鲁王而去,再没想着南下宣扬国威,而福寿公主也嫁给了鲁王……很多政策上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品出其中的底蕴的。四年前,开疆辟土不是什么不能想的事,四年后,这念头已成天方夜谭。

“天子虽是天子,但天下的脚步,却不会因为他一人停止。”杨七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和您说句心里话吧,就这会儿,一个蒸汽机,一个纺织业,还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就算有乱子,以朝廷的力量也还不至于平息不了。”

她好似在述说家常琐事一般,平平淡淡地道,“至于日后的事,可以日后再说么。”

谁知道这人力和机器的矛盾快要掩盖不住的时候,处于上位的还是不是皇帝呢?若是三皇子上位,那么许家根本还是荣宠不衰,就是江山倾颓那也是大家一起死,蕙娘知道杨七娘的­性­格,她是不会为后人考虑太多的。说要推动蒸汽机,就真是要一门心思地推动蒸汽机……她不会去想自己这样做,对十年、二十年后的国势,有怎样的影响。

如此短视,她自然不太欣赏,也不像是杨七娘的­性­格,但奈何许凤佳现在俨然是皇帝最为放心的重臣,只手掌控东南兵权,此次江南大乱,就是他果断分兵回压,一手把江南局势稳定……蕙娘笑了笑,没和杨七娘多加争辩,她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想,除了这所谓高炉炼铁的技术以外,七娘子对克山的新东西,也将有一定的兴趣。”

杨七娘欣然笑道,“女公子总能令我惊喜,想必今日亦不例外。”

两人先后起身出外,钟管事已经带人在外头等候有时了,见两人出来,忙当前引导。——也难为他,百忙中还给准备了两顶暖轿,不想杨七娘却笑道,“我不坐了,平时在家闷得慌,出来走几步也是好的。”

她又冲自己带来的从人招手笑道,“四郎、五郎呢?还有三柔,哪里去了?”

一个管事媳­妇­便上来笑道,“五郎见这儿有许多夷人,十分好奇,同他们说话呢,四郎、柔姐,都在一边陪着。”

说话间,蕙娘也正寻歪哥,钟管事道,“哥儿同平国公少爷、姑娘玩呢,小哥哥小姐姐们都挺照顾他。”

蕙娘知道歪哥去处,便看杨七娘,杨七娘笑道,“咱们去河边,就不带孩子们了吧?倒让他们自个儿玩玩也好的。”

此等小事,自然随客人意思,蕙娘便和杨七娘并肩走到河边,见此处已经拦起水坝,杨七娘道,“水力带动?是水力纺织机?”

她身边两个中年管事,听说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水纺出来的布,卖不上价钱呢。”

杨七娘目光闪动,先望了那人一眼,才道,“失礼,少夫人哪会拿水力织机出来?这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蕙娘也点头道,“确实,水流力道不均匀,成品粗细不一,就是纺出来,也是低等货­色­。”

她领着众人进了作坊,对杨七娘道,“这是我家管事克山,夷人村就是他和钟管事负责,别看他年纪不大,可脑子十分灵醒,我猜,这高炉炼铁,也是他捣鼓出来的。”

克山露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道,“是克莱恩先生给我留了图纸,我试着造出来的,却不能说是我自个儿捣鼓出来。”

他的官话已经说得极为流利,没有半点口音,人又年轻清秀,看着十分讨喜。若非金发碧眼,举止、衣着都和大秦子民无异,见到杨七娘,也晓得要低头行礼,不敢逼视。杨七娘不免冲蕙娘赞道,“女公子手底下,总有这么多人才。”

她背了双手,绕着厂房内的大机器走了一圈,缓缓道,“我猜……这机器虽用水力带动,但却能回避粗细不齐的缺点,兼得水力、珍妮两种纺纱机的长处,是么?”

蕙娘故弄玄虚,本也有为自己造势的念头,可杨七娘几句话,顿时把主导权给接过去了。克山浮现出佩服神­色­,道,“世子夫人果然神机妙算,小人佩服。”

“这就神机妙算了?”杨七娘失笑道,“把两种纺纱机结合起来,这主意我也打过,只是哪有那么简单……”

她住口不往下说了,只是笑着向克山示意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

克山请示般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点了头,方才拉动机器,只听一阵震天巨响,机器轰隆隆地转动了起来,余下就是往里输送原料,往外截纱线的事了。蕙娘对此事反而一窍不通,只是掩耳在一旁看着,倒是杨七娘带着的两个管事难掩惊容,拿过这机器纺出的纱线,看了半天,方道,“这……这品质比得上咱们现用的了!”

杨七娘一点儿都不诧异,反而高声问克山,“这机器叫什么名字!”

克山把机器交给旁人,将蕙娘和杨七娘带出屋子,只留下许多管事在旁围观,他憨笑道,“这是小人来大秦之前,在水力纺纱厂中做工时所想的物事,因是水力、珍妮两家之长,好似马、驴成骡一般,因此便起名换做骡机。”

“骡机、骡机……”杨七娘轻轻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她忽然开心地笑了,“你原名,该不会是克莱普顿吧?”

克山颇有几分惊讶,却还老实答道,“正是,小人本名山缪尔克莱普顿,汉名就取了姓名头位。”

杨七娘好似再忍不住,她猛然掩口轻笑起来,半晌才道,“嗯,这一次,这骡机给你带来的利益,应该远不止六十磅了吧。”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思,蕙娘也有点纳闷,她不愿再把局面交给杨七娘主导,因便笑道,“七娘子,你看这骡机,是否能令织厂的产量,再上高峰呢?”

“只是棉纱,也就罢了,若再能把动力织布机钻研出来,松江等地,将不止是衣被天下,简直可说是衣被寰宇。”杨七娘毫不考虑地道,“蒸汽机现在虽然还不能用于船只,但已可作为动力,到那时候,纺织业也许就不是南方的专利了。”

在这句话里,她到底还是显示出了阁老之女非凡的大局观:若能把纺织业移到北部,南边人口压力减小不说,耕地也能解放出来,不至于被工厂占用。甚至于说南富北穷的局面,也将得到改善……但蕙娘更重视的,还是她提到的蒸汽机作为动力一事,她不能不承认,自己虽然想到了机器对人工的挤占,却没估到,只是蒸汽机的一个革新,国家经济,好似都会发生改变。

她原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贵­妇­人的古怪兴趣,现在却可以影响到国计民生。这一切,就因为一个叫做瓦特的无名小卒——这个人,甚至还是她帮着杨七娘找出来的……

就算是蕙娘,此时也有点五味杂陈,心底更是晕乎乎的:她一向觉得自己哪一方面都能提得起来,起码在女子中应当是难逢敌手。现在看来,她不能不承认,杨七娘所做的事,也许能从另一个角度,如宜春号一般改变大秦,而她却只能注视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去了。要追赶上她,她没有这个时间,说句实在话,也没有杨七娘的眼力和……和能耐。她才是真正地凭借一己之力,从无到有,搬动、改变了天下的大势,从这一点来看,她是要比自己强上许多——宜春号,怎么说都还是老爷子给她留下的遗产……

但,她毕竟是焦清蕙,这点说不上是惆怅的惆怅,也很快就被她给挥去了:只要有鸾台会在,这些事,不过是水月镜花。当务之急,可不是凭着自己的力气去搬弄天下大势,这种事,也许……可以……以后再说……

“不过……”杨七娘也是知情识趣,她微微一笑,又说,“克山毕竟是女公子的管事,这骡机虽然是他发明,但要较真,其实还属于女公子。”

蕙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来消闲罢了,七娘子若是中意骡机,我改日令克山把图纸送到府上。”

七娘子诧异地一挑眉,没有接话,蕙娘见众人都识趣地慢下了脚步,便领着七娘子,往河边踱去,口中道,“骡机被发明出来,已有段时日了。说句实话,我要入局,以骡机之力,应是无人能挡。七娘子猜,我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女公子富可敌国,对增加财富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难理解。”七娘子目光闪闪,含笑瞅了蕙娘一眼,“别人为之打生打死的财富,在女公子眼中,恐怕不过是一根毫毛罢了……旁人怕都会这样猜测。可若要我说的话,只怕女公子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江南的危局,并不想揽事上身吧?”

“七娘子果然七窍玲珑。”蕙娘不免也微微一笑,“织厂的浑水,我还不想掺和进去是一,二么……我历来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但机器业有七娘子珠玉在前,要占据优势,对我来说只怕并不容易。”

“啊,女公子客气了。”杨七娘莞尔一笑,越发轻声细语,“我何德何能,能得你这样看重?你若肯参与到工业中来,说实在的,善衡是求之不得……”

“七娘子是奇人,”蕙娘直言不讳,“你看重的东西,旁人都看不懂。蒸汽机、骡机,这些物事,能给你带来许多财富,但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你追求它为的也并不是财富。几次接触下来,七娘子你都给我这样的印象,今日我也是纯粹出于好奇,想问问七娘子,你追求这些奇技­淫­巧,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七娘子的眼睛,一点也不夸张,就像是清水里养的黑水晶,柔亮清澈,仿佛永远都含了水汽,她的眼,使她整个人都带上了柔和、温婉的气质,可此时此刻,在蕙娘问出这话以后,她眼底的云雾、水汽,似乎都散了开来,此时的七娘子,就像是一柄尖刀一样锐利,她又用那种居高临下、近乎悲悯的态度望着蕙娘,斩钉截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为的是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东西。”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几分过火,她很快软化下来,略带歉意地对蕙娘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识大体,推行机器掠夺民利,让许多织工没有饭吃……”

她看得如此明白,也令蕙娘一怔,杨七娘扯了扯­唇­角,语气也有点僵硬,“我父亲屡次责骂我,屡次压我收手,甚至连外子对此,都持保留态度……今次江南民乱,父亲勃然大怒,对我没说什么好话。此事最终如此平息,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甚至,对你我不讳言,让此事如此爆发,也花费了我很多手脚……”

她这么说,几乎等于是正面承认,针对杨阁老的这个危机,竟是她亲手策划安排,以蕙娘城府,一时竟都作声不得,要瞪大了双眼,听七娘子往下说。“可女公子你想过了没有?有了蒸汽船,世界将会变得很小,曾经的天堑,日后也许不过是一条小水沟。这蒸汽机,是洋人的玩意儿,这一点您明白,书还是您从新大陆给我弄来的,我们不造、不发展,洋人却不会因此停步。没有地,就去外头抢,这是女公子你的原话,北戎兴盛了就来抢我们,我们兴盛了就去抢北戎。大秦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若有一天,海那边的洋人来抢大秦呢?他们已经抢走了安南、吕宋,曾经印度是多么富饶的地方,现在,那里是英国人的了。贪欲是没有尽头的,有一天大秦被人抢的时候,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没有蒸汽机,没有高炉炼铁,没有枪炮火铳,我们拿什么来护住我们自己的土地,就算是护住了……等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时,又该去哪里抢地呢?”

“这里面的道理,也许现在你还不明白,等蒸汽船造出来了,我会邀您来看。”杨七娘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也许到了那时候你还是不会明白,蒸汽船走得不快,要横跨洋面,花费的时间不够短……”

她叹了口气,有点沮丧,“我也时常想,我做的一切,也许不过都是一场迷梦,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改变了,还比不改变更糟……可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我的能力去做,走在我选的这条路上。不论这条路上有多少鲜血,我都不会后悔,从来没有一条路不需要牺牲,可有些事牺牲的不能是自己,自己都牺牲了,还有谁去做事呢?”

在这似乎是自我剖白,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逻辑凌乱的轻声诉说中,杨七娘渐渐地坚定了起来,她开了个玩笑,“总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到了最高处,才能去做些于国于民也许有益处,也许有害处的事。男人们说这是报国忠君,我管这种事,叫做政治理想。”

她望着蕙娘,眼神亮而柔和,“我虽是女人,但如今手里有力量,也有些野心,女公子手中的力量,说来不比我浅,不知你的理想又是什么,今日寻我,又想做一笔什么交易呢?”

理想就真有这么重要吗?难怪她和权仲白如此惺惺相惜,原来这两人,都是为了理想、为了大道,几乎什么事都做的、的狂徒……

蕙娘几乎是苦涩地想着,她咽下了那­干­涩的回答——我没有理想,而是不动声­色­地道,“看来,七娘子是真的很重视……你所说的工业,所站的角度,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高、更远。”

不过,夸夸其谈,几乎是每个有些政治野心的官员必备的本领。治国之策,哪个阁臣没有一套?凭着一番说话,就指望感动她把骡机无偿奉上,不过是天方夜谭,起码,在她有求于许家,在许家未来可能会对权家造成威胁的时候,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情景。

她的语气,多少也表明了她的坚定态度。杨七娘并不沮丧,只是悠然道,“不错,我很是看重,也做好了付出高价的准备,女公子请尽管开价。”

简简单单一句话,亦透露了无限决心,看来,杨七娘是真的准备为骡机和克山,付出一笔高得骇人的价钱,蕙娘甚至怀疑,就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她也会拿出来。

但她并不缺钱,她所求的也不是钱,而是——

“一诺千金。”蕙娘断然道,“我相信七娘你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明日起,克山就会带着图纸、身契,到许家上差。”

“哦?”杨七娘双眉一挑,她略为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肃然道,“善衡正洗耳恭听。”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觉得我每天都赶得很危险……

明天不能这样了!

小七在这一章也算是把这些年的生活对大家做了个交代哈。话说,我一直觉得,一般的种田文也罢了,毕竟每个人能力有限,也许有些主角就是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那种穿越宅斗,高智商宅斗都能幸存了,难道余下时间就一直在家里­鸡­毛蒜皮地过下去吗……斗一辈子的那种也算了(这种也很可怜一辈子都过得糟心),小七这样最后家宅内部没啥威胁的穿越女,能力又足够,不做点什么别说良心过不去自己都要无聊死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那才叫没社会责任感|有人说小七第三部变高大全和圣母,我只能说她在第一部里可是没有高大全或者圣母的机会,而且我也不觉得搞点工业就叫高大全了。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对于她那个能力的人来说叫做才能、心志上的自我阉割才对

281婚事

二人交谈了片刻,便算是把此事给定了下来,杨七娘眼神闪烁,若有所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宜春号看似威风八面,不想却也有自个儿的忧虑。”

她这明显是在试探蕙娘的意思,蕙娘也乐得她往宜春号去想,她含糊地道,“未雨绸缪,有宜春号在手,我对发展其余实业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若把克山给了七娘子,也免得埋没了他的才华。”

七娘子浅笑道,“骡机的确很有前景,克山一介学徒工出身,能改进骡机,可见人是聪明伶俐的,没准他还能有别的发明让人惊喜,也是难说的事。”

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会儿,欧洲那边的仗也应该打完了吧。也不知这些学者们,是否都要回去。”

说实在话,这些欧洲学者,在大秦留下的学问多半都落于奇技­淫­巧、星术杂学这等领域之中,有许多人现在连汉话都说不大好。他们回去不回去,在蕙娘看来倒是无关紧要的,她也不知七娘子为何这样看重这些海外来客,因此只是半带了不以为然地一笑,示意七娘子和她回转。口中道,“这也有一个来时辰了,不知我那小冤家可有没有作怪。”

“说来也是。”七娘子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笑吟吟地道,“四郎、五郎从前在广州的时候,也时常被带出去玩耍,倒是回了京城拘束得慌,这会来了夷人村,怕要流连忘返了——说句实在话,在大秦的土地上,看到这么西化的建筑,我心里也是有点怪怪的。尤其是那教堂,难道是这些洋工匠们自发组建的么?”

“是洋人传教士组织他们修建的。”蕙娘随口道,“你也知道,这些年从海外来了不少传教士,宫廷中亦供奉了几个,这些人博学多识、礼贤下士,又都在异域,和我的工匠们往来虽然不多,但到底还是组织建了一个你说的教堂。”

七娘子秀眉微蹙,瞅了蕙娘一眼,又自笑道,“罢了,我也是白­操­心,女公子手段非凡,想来也能防患于未然的。”

“你是说景教的教义吧?”蕙娘这次倒是明白了她的担心,因笑道,“唔,确实是,那些传教士在我庄子也传教来着,一说不许敬拜祖宗就被打出去了,现在他们倒也不提此事,只是在教堂里,或者是送粥发布,或者是赠医赠药,这样才渐渐有人上门了。不过,我庄子里的农户坏些,只想要好处,信教不过是模模糊糊跟着敷衍一番,我也就没管。”

七娘子噗哧一声,竟被逗乐了,“这人啊,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在广州的时候也是。许多西班牙、葡萄牙的传教士跟着海船过来,在广州开教堂。钱花了不少,信徒倒真没发展出几个。有些信徒,先拜了耶稣基督,又去拜观音菩萨,他们气得跳脚,却又没有办法,也挺好玩的。”

“毕竟还是虔诚信教,也值得尊敬的,”蕙娘亦有些感慨,“我听说他们自己生活极其清苦,又十分乐于助人,这么远渡重洋地跑来传教,真和佛教高僧一样,近于无欲无求,只愿普渡众生了。”

两人都算是见闻广博之辈,蕙娘成日从宜春号得到多少信息,七娘子亦是在广州住过多年的人,此时随口说来都是话题。七娘子道,“女公子也是不知道,在他们天主教廷的老巢梵蒂冈,教廷生活那才叫穷奢极侈呢。同现在西藏那里的活佛一样,都是家族斗争的结果,要说起来,还是我们这里佛寺­干­净一些,就是道教,也不免有世代传递、一家霸权之嫌。”

“你说的是龙虎山张天师吧。”蕙娘倒想起来一事,因和蕙娘提起,“听说他们家远支一房,娶了首辅大人的三闺女,你三姐为妻——”

“那都已经是出了五服,多年没有来往了。”七娘子道,“这些年三姐跟姐夫住在老家,只以耕读为要,平时也很少和我们联系。”

蕙娘不免有些诧异,七娘子见了便笑道,“三姐夫从前也曾出仕的,不过他是风雅人,不耐俗务。父亲去世以后索­性­就不出去做官了,只是在家修订《金玉儿女传》,过梅妻鹤子的逍遥日子。横竖他们家家产也丰盛呢,家里人就由着他了。”

杨家三姑爷是名士之子,现在自己也成了名士,别看杨阁老和王尚书势同水火,三姑爷和王尚书次子王时却是鱼雁往返互相唱和的知心好友。说起三姑爷,不免就要说到王时,又说到文娘,说到权瑞云。两人一路漫步回了村子,孩子们却还在外头玩耍,蕙娘见天­色­不早,快到午饭时分,知道夷人村不具备接待她们午饭的能力,便让人把四个孩子都喊回来。又过了一会,方见四人说说笑笑地从远处慢慢地踱了过来。

许家这对双生子今年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生得也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一个沉稳一个跳脱,互为映衬,十分赏心悦目。蕙娘远远看了,也不禁笑道,“你们家那位是少年成名,十五六岁就已经名动天下。如今两位小郎君,是否也到了出去历练的时候了?”

“他那是因缘际会,也是风起云涌时候。”杨七娘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换做如今承平年代,哪来那么大的功勋。这两个孩子都不擅长海战——海战死人也大,他们外祖母不放心的,因还留在身边。等到后年、大后年,让他们到西北历练历练吧,现在四海升平,也就是西北也许还有点陆战打了。”

一头说,一头眼神一凝,落在了许家双生子后一对小人影上,蕙娘跟着她望过去,一时也有几分尴尬,忙令人把歪哥唤回来,“多大的孩子了,还牵着姐姐的袖子,有点不像话。”

许家这位小姑娘,是七娘子唯一亲生女儿,自她以后,七娘子生育上也十分艰难,待她更加如珠似宝,连她父亲并两个哥哥都十分宠爱,不过小姑娘却没什么脾气,天生的娇弱文雅,虽比歪哥大了两岁,但歪哥生得高壮,和她倒是一般地高。只是她颇有姐姐风范,拿自己袖子给歪哥牵着,一边走,一边指着路旁的物事教歪哥说外国话,许多站在一旁瞧热闹的夷人­妇­女都笑起来,还有人和她拿外国话聊天,她都应答如流。歪哥望着她的眼神,满是崇敬,走到了近处,才放开她的袖子,跑到蕙娘跟前,同她道,“娘,许姐姐好厉害,会说许多外国话。”

七娘子牵住女儿的手,笑着说,“三柔打小在广州长大,常常能出去玩,家里又有洋先生,跟着就学了几句。小公子要是想学,也让你娘亲给你请个洋先生吧。”

蕙娘见儿子不断左顾右盼,也笑道,“说得是,艺多不压身,你喜欢这个,日后给你请先生可不许叫苦。”

歪哥顿时表决心,“我才不怕苦呢——”

他讨好地冲许姑娘一笑,甜甜地道,“我学起东西来最乖最听话了,三姐姐你说是不是?”

许三柔虽然生得怯弱,但做派却不羞怯,她抿着嘴一笑,“你是挺乖的,下回咱们一起玩,我还教你些外国话。”

歪哥顿时欢呼雀跃,蕙娘几乎被他搞得有点丢脸,见七娘子似笑非笑,更觉尴尬,好在许家那对小子却也没留意这些孩童间的事,其中一个对继母道,“娘,那个高炉我们去看过了,挺有意思的,说是一天产量可过——”

他显然是知道母亲的爱好,自己也颇有兴趣,话说了一半,才想起来蕙娘在场,便尴尬地冲她一笑,不往下说了。七娘子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妨事的,不必这么讲究——只是天也晚了,等回家再说吧。”

两人都自己有车,便在村边分手,蕙娘带着歪哥自己坐一部车,一路上歪哥还直念叨着今日学会的几句外语,蕙娘被他烦得不过,便睁眼笑道,“平时带你出去,那么多姐姐妹妹,你都不大搭理,嫌她们没去。桂家的姐姐呢,知道得比你多,你又觉得她欺负人,这会儿许家姐姐知道得比你多,你怎么就喜欢和她在一处呢?”

“她和气嘛。”歪哥理直气壮地道,“许姐姐知道得也多,可就比桂姐姐——”他扮了个鬼脸,“要和气多了,我要有个姐姐,我就挑许姐姐。”

他赖在蕙娘怀里,因问,“娘,我们什么时候去许家玩呀?”

蕙娘有点头疼,因搪塞道,“就是去许家,也见不到许姐姐了,她很快就要跟她娘下广州去。倒是桂姐姐还在京城,她也懂外语的,下回你也能让她教你。”

“那我不要她教。”歪哥立刻表态,“娘给我请个先生吧。”

他同许三柔似乎真是挺处得来,听说她要走,有几分怅然若失,蕙娘逗了他几次,才放过这个心事,又重高兴起来,蕙娘见他没往心里去,方才松了口气:毕竟孩子还小,估计根本没想那么多。若是歪哥真看上了许三柔,那乐子可真够瞧的了。权家自己已经是走在一条很窄的路子上了,许家么,从七娘子的表现来看,所图也许还不比权家小。这两家要搅合在一起,事情只会更加复杂。

第二日,她果然令克山带着图纸以及几个心腹手下去了杨七娘那里,一并把手里的身契和那庄子的契纸全给杨七娘送去了:这点产业,蕙娘自然是不看在眼里,现在她也没有多少商业上的雄心壮志。索­性­就做个满人情,把它送给珍惜的人,想来杨七娘也会对这帮子洋人工匠有更好的安排,而不是只令他们在庄子里无所事事。

杨七娘做事亦十分有趣,她居之不疑地把蕙娘的礼给收了,还给她带了一封信来,信中说到,虽说她三姐娘家,和龙虎山张家已经没有多少来往。但江西布政使却是杨阁老的同年,昔年经过江西时,许凤佳和她曾经在龙虎山盘桓过几日,和张天师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分。因随信奉上一张便笺,将来蕙娘要给张天师写信,也可充作一条人情。

此女­精­灵剔透到了十分,蕙娘拿着便笺,不免有些感慨,因对权仲白道,“我听说你们家曾想说她作你的续弦……别说,你爹娘别的眼光没有,挑媳­妇­的眼光,的确十分毒辣。”

一时又有些出神,悠然道,“若是你娶了她,只怕此时已经和她一道远走高飞,早独自出去开府了,也不需被困在府里受罪。”

权仲白昨天早上又被临时叫走,做医生的如此动荡也是难免,他和蕙娘都不着意了。等他回来,蕙娘自然把什么事都说给他听,他对七娘子的理想也不大理解,但因事不关己,终怀抱着惺惺相惜的支持态度。听蕙娘这样说,便摇头道,“是她的话,我和她说清楚了,她也不会嫁我的。”

“不嫁你?”蕙娘失笑道,“难道她还情愿去嫁许家?再怎么说,那也是有两个继子在。”

“她生育艰难,这两个继子,倒不是什么妨碍。”权仲白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当年我还不知道那么多,不然,就和家里人点明她身有余毒、不能生育,那根本就没这么多事了……嘿,不过,也差不多,在杨家我提了几句以后,家里渐渐也不大提起她的事了。当时我还奇怪,许家虽有诚意,但我们家也不能放弃得那样果断吧,没想到是应在了这里。”

事实上,权仲白应当要意识到权家对嫡子的看重才对,蕙娘直摇头,却忍住了不再批评什么:他在医术上的优势,实在是给权仲白带来太多自由了,导致他很多时候都过分随心所欲,尤其从前,更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这也算是他的一个缺点了。

不过,从前的事现在再说也没有必要,蕙娘还是对权仲白话里的另一重意思更感兴趣,她道,“余毒?你是说,杨七娘曾经中过毒吗?”

权仲白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淡淡道,“她是吃过她生母的­奶­水,并没有直接服毒。不过就算是这样,从小身体也比较弱,直到后来清除余毒,才慢慢地好了。但根本元气的损伤,亦难以补贴回来。”

蕙娘惊道,“那瑞云姑爷——”

“善久一下生就被抱到太太那里去了。”权仲白淡淡地说,“他生母去世之前,可能就见过他一两面,因此是无事的。他在胎里应该就比七娘子茁壮一些,元气充足,身子一直都不错。”

蕙娘从他的话里,自然能听出来一番妻妾相争的故事,因焦家从没有这样的事,就算理智上知道此事再正常不过,亦不免有些唏嘘,因叹道,“我素日总觉得自己也算是有几分才具了,其实大宅门里的女儿,若是庶女出身得嫁高门,哪一个不是一身的本事,却不能存了小觑的心思了。”

“怎么样都是内耗。”权仲白嗤之以鼻,“家里本来是休养生息、繁衍后代的地方,现在闹得成了又一个战场了,男主人自以为冷眼旁观,其实哪能置身事外?家里这么乌烟瘴气,他就算看不到,孩子难道看不到?多少手足相残、姐妹反目的丑事,就是这么闹出来的。你看许家……”

他忽地闭口不言,蕙娘越发有些好奇,待要细问时,权仲白又道,“许凤佳这一辈的事,都不去说了,就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足够让人心冷。他们家面上还好,私底下也是个大泥潭。倒是杨七娘把三个孩子都养得不错,虽然那对双生子,将来谁袭爵也难说,但兄弟彼此感情还好。三柔也是大大方方的,又有主意,又不倔强,­性­子是随了娘。”

虽说桂少­奶­­奶­声称,“将来大妞妞喜欢谁,让她自己去挑。”但这是因为桂大妞是女孩,能够躲在帘子后头去接触一些同龄的男孩儿,歪哥作为男孩,十三岁以后基本不能再进內帷,不能和姑娘们有什么来往。就算他想,别家女娃也不会答应。要挑些他还算喜欢的候选人,也只能乘小时候了,她不知权仲白是否也有这个意思,听他对许三柔赞不绝口,心中便是一动,口中慢慢地道,“只是她母亲身子柔弱,不知道她是否遗传了几分……要说私底下的龌龊,那谁也说不得谁,这个倒是无妨,只要姑娘人好就行了。”

权仲白倒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不免笑道,“孩子们都还那样小,你想什么呢,真要给歪哥定亲,也得——”

“也得挑他自己喜欢的是不是?”蕙娘接口道,“郎中,他又不是你,可以进出女儿家的闺房。要挑这几年也得给挑上了,不然,只怕父亲那边也会为他做打算。”

这件事毕竟此刻说来还早,权仲白沉吟了许久,都没说话,半晌才道,“再说吧,这件事如能在我们手里尘埃落定,到时候再看局势……也看他自己的意思,乱点鸳鸯,酿成的终究还是苦果居多,你瞧你妹妹那里,不就是……”

蕙娘面­色­微微一变,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没再坚持。次日见权仲白无事,便拉上他一起回焦家去探望乔哥同两个姨娘。

头回过来时,乔哥还没开学,麻先生自然是回自己家去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开始上学,麻先生也就搬回了焦府。权仲白身为姐夫,过去探望他倒是名正言顺,比不得蕙娘还要避嫌,这一次特地跟过来,就是帮蕙娘摸摸麻六的底。他去看乔哥上课,蕙娘便拉着三姨娘在屋里说私话,道,“我也派人起过麻六的底了,虽是骗门宗师,但金盆洗手了这些年,倒也不算是很匪气,家里几个儿女,也都没走这条路——”

三姨娘听她这一说,又红了脸,她虽不敢再看蕙娘,下巴恨不得□胸口,但摇头的幅度却还是很明显的,“这事,再不要提了!”

蕙娘对生母的语气,总是很熟悉的,她略略吃了一惊:三姨娘一旦用这样语气说话,那么这件事几乎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您不用想那么多,也别为我担心,这老爷去世,姨娘放出去另嫁的,有的是呢……”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三姨娘摇了摇头,“姨娘……姨娘不瞒你,我有时候也有点守不住。有时候,我也挺羡慕四姨娘……那、那个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有些想入非非……可这个春月,我得了清静,也想明白了。我不能对不住你——”

她用眼神止住了蕙娘即将出口的抗辩,安静地道,“姨娘一辈子都不愿给人添麻烦,尤其不愿给你添麻烦。你口中不说,可我心里也知道,你本来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许多人拿水晶镜子在照着呢。生母改嫁,给你添的议论不会少的,就算你能不在意,我也不能不为歪哥、乖哥想,为日后的小囡囡、小妞妞们想。”

蕙娘道,“姨娘!瞧你说的,礼法上又不至于站不住脚,只要我们家有权有势,谁会来挑这个?”

“事有万一。”三姨娘罕见地执拗,“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妨碍了他们,我就是万死也赎不了这个罪。再说,当年我坐在盆里,被太太救上来的时候,这条命就给了焦家,给了太太,给了四爷了。这时候一放松守不住,快活了几十年,到地下千年、万年的时光,我如何去见太太、四爷。一女不侍二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若再嫁,以后在­阴­司地府里,算是谁家的人呢?”

三姨娘改了主意不愿再嫁,按说蕙娘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她提出的这两个理由,又恰恰让蕙娘打从心底地不是滋味,在生母跟前,她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救了您的命,您不是也拿我的命来还了么?哪有这道理,人间的几十年还没过完呢,就忧愁起­阴­曹地府来了?姨娘,人活世上不容易,我是——我是没有办法,只好这样­操­碎了心地在过日子,可您能开心快活——我有能力让您快活,您又为什么非得自苦呢?一辈子为了别人,您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底苦笑:她从前是多么狂热地信仰着祖父的教诲?享受了富贵,就要付出代价。她是多么瞧不上权仲白的大道,觉得他太自我、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快活与完满,压根就没考虑过家族。可现在,三姨娘如此深明大义,如此三贞九烈,她心里反而不是滋味,反而要用权仲白的话来劝她,这也算是‘道心不坚’吧,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毕竟不是男人,毕竟不是个政治家,祖父留给她的路子,她是走不到头的。

可不论蕙娘如何劝说,三姨娘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不但不肯再提嫁人两字,反而还要蕙娘给她在焦家布置一间佛堂,她要带发皈依,一心侍佛。蕙娘见劝不转,又觉再说下去气氛要僵,便只好暂退一步,道,“皈依的事,都是日后再说了。您不想嫁,难道焦家还赶您?那就在家安心带子乔也好,若是两人都走道了,家里没个大人,乔哥也是寂寞的。”

三姨娘这才露出笑容,欣慰道,“不错,这孩子也是我自小看大,同我亲生的一般,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要我放下他改嫁,这如何能够?”

人不想做一件事,总是找得出许多理由的,蕙娘微微一怔,刚想说:‘您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想到乔哥生母,这话又说不出口。她此时方才刻骨地明白:有许多事,虽然做时爽快、做时在理……但依旧算是年少轻狂,这些事尽管她不在乎,但对她的生母来说,依然是沉重的负担。

而在这一点上,不论是对权仲白还是对三姨娘,甚至是对文娘,也许她都做得还不够好。

虽说焦家守孝,按理不能饮宴,但春月里姑­奶­­奶­上门,也没有不留饭的道理。现在家里人口少,也不讲究规矩了,两个姨娘带了乔哥,和蕙娘夫妻对面而坐,权仲白吃过饭,有事要先走,乔哥有功课,三姨娘便给蕙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起身出去了。蕙娘心知,她是让自己和四姨娘说麻六的事。尽管三姨娘现在已经绝了改嫁的心思,但此事由她穿针引线,还是不大合适。

比起三姨娘,四姨娘的态度要大方一些,虽说满面红晕,但起码下巴不至于含到胸前,她坐在蕙娘对面,颇有几分坐立不安。蕙娘看在眼里,倒不免一笑,和她说了几句文娘的事,方才和声道,“听说姨娘有要走道的心思,我是很赞同的。这种事,人伦常理,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

她微微皱了皱眉,拉长了声音道,“麻六此人,毕竟是江湖出身……这样半师生关系,倒也罢了,与我们家却不好做了亲戚来往。”

这亦是在理的话,四姨娘并不意外,她诚恳地道,“我现在虽是府里的人,但放出去了,若还要仗着府里的势,我成什么人了。也没个儿女,自行嫁出去,本就算是脱一层皮了。姑­奶­­奶­不必担心,这门亲戚,真是没脸攀呢。”

说句实在话,四姨娘若拣选了小户人家,蕙娘也不介意拉拔拉拔,她手指缝里漏一点,够别人吃一辈子了,毕竟四姨娘也是看她长大,算是有情分的。只是三姨娘态度骤变,四姨娘又一心认准麻六,这使她不能不有所联想,她微微皱了皱眉,又道,“我还是把话给说透吧,就是不做亲戚来往,也不大成。一个是二门内的姨娘,一个是二门外的先生,这要是成了一对,焦家的男女大防成什么了?若为这个耽搁了乔哥的婚事,可怎么是好?姨娘还是绝了对麻六的心思吧,您要找人,等出了太太的小祥,私底下唤了媒婆来好生物­色­也成。这般行事,却是极不妥当。”

四姨娘无话可回,只好轻轻点头,竟有几分失魂落魄。蕙娘见她如此,不免点头叹息,本还想点她几句,告诉她麻六未必愿意招惹这个麻烦,却又觉得她已有几分痴迷,便懒于开口。拉乔哥来考察一番功课,也就告辞回去。

待权仲白出诊回来时,他对麻六评价倒是不错,“人很稳当,也很本分,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看他对两个姨娘倒是都没什么非分之想。”

他是如何套出这话的,蕙娘也不知道,不过权仲白会这么说,应当不假。因不免冷笑道,“四姨娘为了麻六神魂颠倒,什么事都敢做,她可没想到,也许麻六根本就不愿和我们家的姨娘有什么牵扯呢。这件事,我看热闹还在以后。”

权仲白并不知道后宅变化,细问一番,也觉得不对,他叹了口气,也没责怪四姨娘,只道,“都是可怜人,长年累月关在府里,一个男人也见不到。偶然来了一个,就成香饽饽了。”

蕙娘想到三姨娘如今一意守寡,心中亦颇为烦郁,她瞅了权仲白一眼,倒向他怀里,闷闷地道,“权仲白,我心里不舒服。”

话里竟有点撒娇的意思了……这,对于这个好强而倔强的主母来说,可算得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权仲白当然很吃她这一套,这一点,并不在蕙娘意料之外,他的手轻轻地环上了她的腰,略带安抚意味地上下摩挲,清亮的筝音,也低成了醇厚的轻.吟,“是在想你姨娘的事么?”

“我要不舒服,那事儿可就太多了。”蕙娘撅起嘴,顶了他一句,声音又低了下来,“不过,今天还真就是为了姨娘的事……什么到地下没法见四爷,越、越发和你说穿了,爹心里何曾拿她当过一回事呢。最是四姨娘可恶,也不知和她叨咕了什么,偏姨娘­性­子左,拿了主意就不反悔的,嗳……权仲白,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她娘家事,权仲白从不多加置喙,此时蕙娘主动问策,他方道,“嗯?你也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蕙娘拧了他的手一下,他又痛呼道,“你这也是在求人吗?”

蕙娘本来心情不好,权仲白又这样逗她,因挣扎着转身怒道,“权仲白你到底要怎么样——”

“求人还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你不心虚?”权仲白­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松开了手,蕙娘却没坐直,还是靠在他怀里,只是她转身面向权仲白了,便把权仲白的手拎了起来,环到自己颈后,照旧让他抱着自己。她略带狐疑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只觉他似乎胸有成竹,便软了声音道,“好郎中,你别和我一般计较,有主意便告诉我吧。”

“天下郎中多了,谁知道你叫的是哪个。”权仲白今日看来是要逗她到底了,他慢条斯理地给蕙娘挑着刺儿。蕙娘鼓起嘴想了一想,忽然发觉,她除了在人前假惺惺地喊仲白以外,好像私底下相处,不是叫他郎中,便是连名带姓地喊他。比如桂少­奶­­奶­叫桂含沁‘沁哥’、杨七娘喊许世子‘升鸾’这样的昵称,她的确是没有喊过,倒是他好像还在祖父跟前叫了她几声阿蕙。

看来,此人貌似是对这一点,有些不大满意了……蕙娘禁不住要笑,又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她心里再也不烦郁了,甚至还要靠在权仲白的胳膊上,把自己的一点笑容给藏好呢。

“那不然叫你什么?”口中却还是不能服输的,蕙娘道,“难道我叫你‘白哥’?”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一阵恶寒,蕙娘打了个冷战,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笑了半日,又说,“你字子殷这我知道……”

不过,子殷一般都是朋友们喊的,蕙娘叫了几声,也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权仲白,她笑道,“我觉得就是连名带姓地喊你最舒坦了,怎么办呀?”

权仲白白了她一眼,道,“你就矫情吧你——瞧,我就喊你矫情,多么方便自然。”

蕙娘本想说,家里人都喊我佩兰——但想到焦勋,便不敢多说,她又苦思冥想了半日,方道,“算了,今日实在想不出。”

既然想不出,那么便没立场让权仲白来帮着出主意了。蕙娘吊着眼梢瞟了权仲白一眼,悄声细语,“我嘴巴笨得很,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不如这样,我先练练口齿,一会再来想?”

权仲白还没发话,已被她一把抓住衣领,直摁了下去,他一着急,也忘了‘矫情’,道,“焦清蕙,你做什么——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要练口齿的这个人倒很是安静,比较吵的人,竟换成了权神医。

当然,顺理成章地,权神医也就把三姨娘这个难题,包在了自己身上。让蕙娘得以安心收拾行囊,等待月底的那一趟海外之旅。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稍微早了十分钟啊哈哈哈哈

我后天,又要坐车出门了。

这两个月我已经活泼得过分了我发现|||而且这一次还是去参加亲戚的婚礼……抱头……预感会被‘家里就你了,什么时候带一个回来’之类的话淹没5555

话说,他俩对对方的昵称我还真没想出来,白哥太搞笑了pass,仲白、子殷又都很普通,蕙娘这边除了阿蕙以外好像也真没剩什么了。

282自缚

虽说孙侯船队是三月初开拔,但蕙娘已决定先到山东探视文娘,因此二月中旬便出了门。这一次出去,她只贴身带了桂皮和绿松服侍,自己打点的也多是男装随身,一概华贵首饰都未携带。只除了和焦家通了气儿,对外只说是身子不好,去庄子里休养,这亦是因为当时富贵女眷外出,颇有些惊世骇俗,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计。

江南民乱,进了二月大致上已经平息,就连朝中风云,随着皇上有意含糊,王尚书所带领的旧党,攻势也渐渐地放缓了。不过,朝堂中的较量和­阴­谋,是永远都不会止歇的,也许眼下的平静,酝酿的不过是又一波动乱。但不论如何,焦家已经全面退出了政争,权家又处于一个超然的位置,随着盛源号和王家关系趋于冷淡,宜春号的地位自然更加稳若泰山。蕙娘放出了自己即将亲自前往日本的消息以后,盛源号的态度也有些软化,若非日本的闭关锁国政策,比曾经的大秦,如今的朝鲜都要更严厉,如非持有大秦国书,否则很难在日本港停泊,盛源号几乎要立刻派人前往日本考察环境了——的确,要说到票号的市场,日本的表物、白银、漆器,在国内都颇有卖气,只是如今不能通商而已,如果蕙娘能够凿出一条哪怕是走私的通道来,盛源号在日本的获利,都能比得上在朝鲜的利润。

不过,盛源号到底也是背靠晋商的大票号,对宜春号的压力,他们还保持了足够的矜持,只说且等蕙娘从日本回来以后再商议,而蕙娘也不怕他们拖慢脚步,事实上,她是巴不得盛源号再犹豫一点——他们也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在朝鲜拖延下去。朝鲜境内,别说票号了,连可以开具银票的钱庄都很少,大商人们只能用现银交易,这就给山匪强盗,提供了许多机会。盛源号几乎是才一进朝鲜就开始盈利了,到现在,除了朝鲜王庭还保持沉默以外,许多高官,都和他们有了或者正式,或者非正式的来往……这对凤楼谷也是强大的压力,如今权家私兵,已经从凤楼谷转移出去,开始一批批地上船往海外游曳等待,只等着人员聚齐,便可一道往海外开航,预计是先在朝鲜海劫掠一番,若是盛源号那边情况不见好转,便从那霸绕道去往新大陆,星图都已经给准备好了,甚至连领航员都找了几个,也算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当然,像孙国公领着的船队出海时,他们肯定不会与其正面冲突,到时候茫茫大海无处相遇,也很有可能真被权家兵逃过这一劫。反正,就算出海的时间这么接近,双方几乎要在同一水域盘桓半个月到一个月,凤楼谷也丝毫没有多余的忧虑,就是权世赟都不以为意,还叮嘱蕙娘,如在海上见到权家兵马,不要露出马脚云云。

实际上,蕙娘对于权家兵的旗帜、船只和旗号,都是一无所知,就算想知道细节也无从去问,她这一次出海,还真就只是想看看海外风光,顺带着去检阅一番自己的力量。良国公、权夫人等,也都觉得此番出航,可以开阔眼界,要比成年累月地关在家里要好得多了。

相公不靠谱,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舅姑都是真心栽培,权夫人甚至还让她回程若有空闲,可以去江南探视一下权叔墨,毕竟他和何莲娘在江南也有几年了,期间虽然时常打发人回来送信,权夫人也常令人过去探视,但对她来说,肯定还是蕙娘的眼睛更为可靠,更可以看出小家庭里掩藏的种种问题。

蕙娘虽然在京畿一带游历过,但除了那一次心事重重的东北之行,还真没正儿八经地远行过几次,她也算是明白了权仲白对于远游的爱好:虽说旅途诸多不便,肯定难以避免,但能够走出这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天地,即使是她,也不免有几分兴奋和激动。

不过,比起她的期待,立雪院内的其他几位主人,情绪就都要低落得多,权仲白还好,主要是郁闷自己被关在京里,蕙娘一走,还有许多琐事免不得要他来打理。乖哥也还好,他不过是不舍母亲要离开几个月,不过,因为这情况之前也时常发生,所以掉了几次眼泪,也就接受了这个安排。最闹腾的却是歪哥,知道母亲要出海见识,而他居然不能跟去,这小子可是翻天覆地闹了好几场,一直到蕙娘出门都不怎么愿意搭理母亲,若非权仲白多次带他出门玩乐,这孩子的脾气,怕还没那么容易消解呢。

不论如何,二月中旬,天气乍暖还寒时,蕙娘到底还是从天津上船,往山东过去。——王辰年前九月,刚换了个位置,如今正在莱州府做通判,几年间上了一品,这条路也算是走得安稳。她坐的是宜春号为她安排的船,一路上自然是安安稳稳、舒舒服服,顺流而下不过四五天,便弃舟登岸,文娘早遣人在码头守候,听闻她到了,立时就有车来接。蕙娘一路掀开帘子,看着和京城颇有几分不同的街景,不免笑和绿松指点一番,因道,“毕竟山东要朴素些,路上所见女子,泰半都穿着棉布衣裳。”

京城姑娘,当然也不至于成天绫罗绸缎地在街上走,不过有八大胡同的那些北里名花在,热闹地方是不缺美­色­的,还有些稍微轻薄些的平民­妇­人,得闲无事,也愿Сhā了一头的花,梳了时新的首饰招摇过市。反观莱州府,白日里在街上行走的女眷,多半都是劳苦辈,头顶最多一根银簪,穿戴衣物也毫不跟身,似乎并无京城­妇­人,即使棉布衣裳都要随着时兴每年新改新作的劲头。再有街上随处可闻的山东土话,路边围着桌子吃朝天锅的食客,一边走一边咬大葱的老农……别说蕙娘,连绿松都看得目不暇接,听蕙娘此言,亦点头笑道,“肯定是没有京城那么热闹,不过也还算富饶吧,您瞧,路边连小摊贩,碗里都放的有鱼虾,靠海吃海,倒是比京城贫民要吃得还好些。”

说着,前方已经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没有多久,便有人来扶蕙娘下车,口中犹道,“家里狭小,车马进不来,委屈姑­奶­­奶­了。”

蕙娘此时仍做女装打扮,见是云母亲自来接,不免也有些岁月之感,握着她的手笑道,“上回文娘回来,你没跟着,我听她说,你是有身孕了……”

两人一边说家常一边进了二门,才过垂花门,文娘便掀开帘子,从堂屋直奔了出来,喜道,“姐,你来得好快呀,信才送到,你就来了!”

她出嫁已有五年,可此时举动,依然带有少女时的天真浪漫,蕙娘打从心底想笑,却又故意板着脸道,“怎么说话呢?你这样说,倒是不喜欢我来了?”

文娘笑道,“哪能呢?你就逗我吧你,来来来,快里头坐,路上饿了吧?莱州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就给你预备了几道海鲜……”

通判是到州衙门上差,一般不给提供屋舍。王辰和文娘当然没有金钱上的顾虑,这一套三进两重的小院子虽然不奢华,但布置得却很舒适。文娘在中间正院起居,东边一个偏院给王辰做书房用,后进给下人住,西边偏院正好做了蕙娘的客房。蕙娘还问王尚书太太去向,文娘笑道,“不巧得很,今日知府太太邀我们过去赏花,我在家等你,太太就独自过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蕙娘稍事梳洗,便和妹妹坐下来对着吃了饭,菜­色­亦不过分复杂,多以清蒸海鲜为主,取个新鲜原味,蕙娘吃着,倒觉得要比自己在京里品尝的海味更为鲜美,虽说易牙妙手,但烹饪之道,三分工七分材,不比在船上打发肚子,这顿便饭,蕙娘倒是吃得挺香,竟还罕见地添了一次饭。

文娘倒是很早就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蕙娘,颇有几分得意地道,“我呢就想着,海船上吃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多半都是腌物,你才下船,一定就想吃些清淡可口的物事。正好婆婆是闽人,也爱吃海鲜。我就同文书家那位说好了,这一阵每天都担一篓海物,什么新鲜来什么,这样你什么时候来都能吃上些能入口的饭菜。”

因又道,“正好前一阵天晴,被褥铺盖我都令人重新浆洗晾晒过了,床也烫过擦过,都是再洁净不过的,听说你下了船,这才让人去铺上的。一会你要累了,洗漱一番便能直接躺上去,睡个午觉起来,明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知府太太那些人,你愿见就见,不愿见,就不必和她们打招呼了。”

蕙娘笑道,“到底是做了主母的人了,从前你口里,何曾听说过这些事?”

文娘便嘻嘻笑道,“姐,我安排得可还妥当吗?”

蕙娘望了她一眼,才要说话,文娘又赶着道,“那文书也算是王辰的嫡系了,做事很老道的。平时在衙门里,很仰仗王辰的提拔。我们麻烦他办事,也是加倍给赏钱的。因他是本地人,和那些渔民打交道,要比管家来得更好,是以才转托了他。”

蕙娘方点头道,“会懂得考虑这些,便算不错了。”

因又道,“王辰呢,在衙门里?”

“他是一心扑在公事上,”文娘笑了笑,“平时经常半夜才回来的,我刚派人给他送了信,今晚应当能回来吃晚饭。”

见蕙娘微微皱眉,便又为丈夫说话,“现在公公正是往上走的关键时刻,他也不能给人揪住小辫子,所以上峰交办的事情,都想办得十二分好……”

蕙娘望了文娘一眼,并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只笑道,“是,有点事业心也好,别和你姐夫一样,成天没想着正事也罢了。”

吃过午饭,蕙娘梳洗小憩了一番,醒来了便到堂屋寻文娘,两人说些焦家的事。文娘听说四姨娘要改嫁,不免愀然不乐,半日方道,“罢了,我也难得回去,姨娘一人寡居寂寞,改嫁也好。不然生出事来,更不体面了。”

四姨娘是文娘的慈母,毕竟有所牵扯,蕙娘眉毛一挑,“你是怕婆家这边,有人说三道四?”

文娘忙摇头道,“这倒不是。”

她若有所失地一笑,“二弟妹去福建了,怕是几年内不能回来。她也不是那样揪着这等话柄不放的人,说穿了,毕竟是商户出身,要计较这个也没意思。公婆再不会为这事挑我的,婆婆还算是偏向于我,这次过来,说了相公几次,让他多顾家,多回来陪陪我……这个家里,女人也没有谁会和我斗,至于相公嘛,这种事,他也不会过问的。”

蕙娘也不是没有见过婚姻不谐的女人,说句实在话,豪门贵­妇­,十个里有九个心里都有一包苦水,她自己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和权仲白处得亦是磕磕绊绊的。但文娘这样情况,她也实在是没见过,说难听点,王辰就是常常和她争吵,日子也比现在有点活气。才到莱州没有半天,她便觉得文娘虽然面上在笑,可心底的幽怨却是藏都藏不住。但,王辰待她中规中矩,无处挑理,她就是要诉说也无处去诉说,就是要改变……

“男人在外打拼事业,回到家里,总是想要软玉温香……”蕙娘便沉吟着道,“你从小­性­子娇纵——”

“我对他不曾摆过什么娇小姐的架子。”文娘叹了口气,“我心里也没底呢,过门时候祖父和我说得挺清楚的,年轻时的任­性­,要着落到以后来还。等他去世以后,咱们娘家就没什么人可靠了。”

这话,她从前未对蕙娘提起,老爷子自然更不会说了。蕙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文娘出嫁前,老爷子也是给孙女支过招的——当然,同蕙娘相比,他给相对比较平庸的文娘支的招,要更为保守一些,“让我好生相夫教子,别争闲气,尽快多给王辰生几个儿子就好了……我想着祖父的话,一过门就待他恭敬柔顺。就是闹小­性­子,也、也不过是……”

文娘面上染了一点红晕——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在莱州,在她的屋子里,令她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放松,也许是她体会到了姐姐的关心,从不曾和蕙娘谈起婚姻生活的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也不过是为了拿捏拿捏他……平时冬三九夏三伏,添衣送茶,从没有怠慢过他。”

她又有点小姐脾气了,“就是这几年,他还那样不解风情地,我才渐渐地淡了。不过,有云母在,他衣食起居,也还是和以前一样­色­.­色­都安排周到的。”

蕙娘无声地出了一口气,只是点了点头,便把话题给带开了。“四姨娘也是守寡多年了,心里有点不平静了……”

两姐妹坐在一起,能说的话不少,除了京里旧人近况以外,蕙娘还把三姨娘、四姨娘之间那隐隐约约的故事,告诉给文娘知道。文娘也是听得唏嘘连连,她虽不赞成四姨娘改嫁,可此时又反过来为她求情,“糊涂一时罢了,就为了咱们家的名声着想,也不能让她做出不名誉的事来。您还是把她看牢些,从海上回来,再给她安排一个人家,嫁了算了吧。那个麻六,不是什么好人家,哪值得她这么做?”

见姐姐但笑不语,文娘又抱住了她的胳膊,伏到她怀里轻声道,“姐……怎么说,也有这些年的情分在呢。”

毕竟是妹妹求情,蕙娘叹了口气,只好说道,“那也得我从海上回来再办啊,你多大的人了,还和个猫儿、狗儿似的往我怀里钻,有意思吗?”

“嘻——”文娘也松开手,扮了个鬼脸,“从前不觉得,刚才一钻,才发觉你这儿——”

她恶作剧一般地拧了蕙娘胸前一把,“要比从前大了,我这才想起来,你都是两个娃娃的娘啦。”

蕙娘道,“拧什么拧,你自己又不是没有……这种事,一般也不是生孩子了才这样,反正成亲后都会长些尺寸的,我还嫌太大了有些不好看。”

她瞥了文娘胸线一眼,又道,“你和王辰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吧?怎么就没个消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入口的吃食,用的香料都要小心。有些人,面上待你好,心里如何可不好说的。”

文娘面上也有些愁云,她轻声道,“是呀,原来一个月也有一次两次的,现在婆婆来了,说过他以后,他也经常回来……”

提到婆婆,她面上掠过一线­阴­影,蕙娘心头一动,道,“怎么,你婆婆这次来,待你没从前那样好了?”

文娘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对姐姐提出什么要求,唯独就是年初来信,显而易见也是婆婆的授意。王家对蕙娘的不满,也许体现到了对她的态度上。

“这倒是没有,就是让我写信,也是好言好语的。我想这件事你心里肯定有数,也能看得出来我的意思,就答应了他们。”文娘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脚尖,咬着­唇­不说话了。倒是一边云母忍不住给蕙娘使眼­色­,蕙娘看了她一眼,道,“好,你不说,我私底下问你丫头也是一样。”

她把话挑明成这样了,文娘还能说什么,她窘迫地瞪了云母一眼,道,“都下去吧!到底谁是你们主子,一个个都这样不听话的?”

等人都退出了屋子,她才抱着膝盖,垂着头轻声细语,“婆婆这次来,和王辰关在屋里吵了好几次,他们说福建土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反正……王辰虽然最近回来次数变多了,但却很不高兴。和我……和我做那事的时候,也比平时更粗鲁。”

这么直接简单的逻辑,当然很容易就能推测出王太太要求儿子做的是什么事,蕙娘再忍不住自己的不快,她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在王家到底开心不开心。开心也罢了,不开心,不如回娘家去。”

文娘诧异地望了姐姐一眼,垂下头半天没有说话,许久方才道,“我有时也问自己,嫁得到底值得不值得,是不是当年真和你说不嫁,真的逃婚了……反而会开心些。祖父丧事之前,我和王辰吵过几次,我对他喊啊、叫啊,他压根都不理我,我心里真是憋屈到了极点。有时候我恨不得一把火把他烧死算了,宁肯做寡­妇­我也不要受这个罪……”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可后来,那天在家里看到何云生,我知道他的事,和他说了几句话我就忍不住问他,他们家那位,和离了以后现在如何了。他说她带发修行去了……我也想,我要是逃婚了,我能去哪呢,我能嫁给谁呢?就是现在,离开了王家,难道我也去带发修行吗?”

话语中虽然有迷茫,但更多的,还是感伤无奈。文娘不是没想过逃走,她是经过衡量,放弃了这个选择。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自己也会想事儿了,她的人生中,究竟什么最重要,她也有自己的答案。

蕙娘心头,兴起无力、愤懑之感,她嘿然一笑,也未再说服妹妹,只道,“你没问题,也许问题就出在王辰身上。你婆婆催逼他,肯定也是着急子嗣,为了子嗣,没什么麻烦不能忍耐。现在他平时吃的用的,都是你送过去的?”

文娘颔首道,“什么都是我给准备的,他在家什么事也不管。”

蕙娘思忖片刻,又道,“那在衙门里呢,谁管服侍他?”

文娘说了个名字,“人是挺好挺老实的,相公在衙门里,都是他回来取饭送去。别的琐事也是他在照管,五十多岁的人了,风里来雨里去,从不拿大摆谱。”

“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操­劳,”蕙娘瞅了妹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主母还有些做不到家,换个人服侍王辰吧,年纪轻轻心明眼亮的,也能多照应些。”

文娘还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她神­色­一动,“姐,你是说,相公他自己——”

蕙娘挤出一丝笑容,轻快地道,“别瞎想,这也算是防患于未然吧。谁知道王家台面下有什么龌龊事?人心你是永远都想不到的,也许就有人蓄意要对付王辰呢?”

文娘沉吟片刻,方展眼道,“我想也是,再怎么样,那也是他自己的孩子,我待他又不差。他不喜欢我也罢了,总不成因为不喜欢,连孩子都不和我生了吧?”

她担心的却是自己或者王辰不能生育,因又央求蕙娘,等小夫妻去京城的机会,让权仲白给她、王辰扶脉。蕙娘自然满口答应,一时王太太回来,不免又稍作寒暄,当晚王太太做主,四人坐在一处用饭,唤了人来清唱,算是给蕙娘接风了。

王辰今日回来得还早,待蕙娘态度,也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两人说了些出海的事,文娘在一边笑道,“要不是我晕船,真想跟着姐姐去见识一番。”

王太太笑着说,“坐海船是要比坐河船有趣些,起码是不会搁浅,也用不着纤夫。”

见儿子欲要开口说话,她便望了他一眼,王辰轻轻地吸了口气,对文娘道,“家里哪里离得开你?你要嫌闷,改日我陪你出去走走,出海到日本,那还是算了。”

文娘笑靥如花,道,“我没用得很,可不觉得家里离不开我。”

她得蕙娘面授机宜,当着婆婆的面,也不避讳,“就是一走几个月,怕会舍不得你。”

说起来,她过门以后,的确是紧随王辰左右,没有分离过多久。

王辰微微怔了怔,垂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过一会抬起头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文娘。王太太呵呵笑,对蕙娘道,“你瞧多有意思,他虽比媳­妇­儿大,可还害羞呢。”

蕙娘只做什么也不知道,还数落文娘道,“多大的人了,当着长辈的面,说话要注意一点……”

一顿饭倒是把王太太吃得挺高兴的,她看文娘特别顺眼,对蕙娘说起来,也都是夸奖,仿佛并不因为之前的事,对焦家有所成见。待吃过饭,大家各自歇下,第二天早上文娘没能起得来,王太太益发高兴,她亲自把蕙娘领出去逛了一圈,到了中午两人回家时,文娘已起身安排了午饭,眉宇间却犹自带了一丝妩媚。

有大姑姐在,王辰也调整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每日都尽早回家不说,还找了一天,将一家人拉到笔架山赏玩了一番风景,文娘有时在人前做小儿女态,他虽无奈,却也挺包容的。若不是蕙娘深知内情,还真以为两人算是对恩爱夫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王辰要这样敷衍蕙娘,蕙娘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开口­干­涉两夫妻的房事——其实说实话,就是房事,王辰也没亏了文娘,他的那些通房侍妾,个个常年独守空房,在文娘跟前比猫还乖。在莱州住了十天,她便要动身回天津卫去了。王辰尚且要亲自送她到城外十里亭。

王家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太太就和她睡在一个院子里,声高一点对面没准就能听见。等车出了莱州,王辰骑到前头去了,蕙娘才半合着眼和绿松闲话,“你说,王辰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文娘这么个如花少女,不算委屈他了吧?对他也是千依百顺的没得挑剔,就是石人都要心软,说难听点,哪怕心里有别人呢,男人的天­性­,送到嘴边的他也能吃上几口的。逢场作戏、甜言蜜语一番,大家都高兴些,我就不明白,他就非得把日子过得这么别扭,有意思吗?”

绿松跟在蕙娘身边这么久,有些事,主子没明说,她也能收到一点风声,再说,她毕竟是个丫头,丫头和丫头,更能搭得上话。

“其实,十四姑娘还是没和您把话说全了。”她轻声细语,“十四姑娘心里一直猜疑,姑爷是不是放不下前头那个……她几次派人和老家人套近乎,打听前头那个的事儿。反正,十四姑爷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和前头那个你侬我侬的,要比现在活泛多了,起码还带着人气儿。估计,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十四姑娘听说了,哭了好几个月,后来才渐渐地和姑爷淡了。要不是您来了,和她说了这子嗣的事,又给她送了香、送了药,她也不会多搭理姑爷的。”

说起来,对原配深情不愿续弦的,权仲白不就是一个?当然他不续弦的理由,也不是单纯为了达贞珠,但他对原配的情谊,也是没得挑的。可就是权仲白这样恬淡的­性­子,如海的深情,新婚夜那天晚上,还不是被她给撩拨了起来?男人嘛,天­性­就是如此,只要还能起得来,没有不好这种事的。就是起不来了,也还有许多手段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呢。蕙娘不愿深想,她叹了口气,“要真不情愿,他有本事和家里人闹去,这门亲,是王家上门来求的,又不是我们焦家非得要嫁。闹又不闹,晾着文娘这算什么,想把她给憋死?”

绿松瞅了她一眼,小心地道,“其实,十四姑爷待十四姑娘真还算不错了,您瞧何家那位,硬生生地折腾和离了,家里人不也是没能说什么?石总督还在任上呢,都没能护住。现在,咱们家毕竟不比从前,王尚书是羽翼已丰。十四姑爷就是折腾她,您也做不了什么了。”

的确,从明面上来看,现在焦家对王家的节制力量,已经是比较微弱了。王辰起码还能对文娘维持表面上的尊重,已算是待她不错。蕙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绿松又道,“再说,我在您身边冷眼看着,觉得,十四姑爷也不是不喜欢十四姑娘。人心都是­肉­长,十四姑娘那么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家,对他那么好,他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我看也未必吧。”

蕙娘也有所察觉,她沉吟着道,“确实,文娘几次示好,王辰都是有所触动的……”

“这不就是了?”绿松给她倒了一杯茶,“夫妻之间,好起来好得不得了,坏起来,您和姑爷也不是没闹过……姑爷毕竟是前头那位去了好些年,才娶的您,就这样还不太平呢。十四姑爷若是重情,一时半会没转过弯也是有的,以后慢慢地就好了,也说不准,您也别太心急了。”

蕙娘想想,也觉得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心结,甚至更重于王辰、文娘,现在不也还是度过去了?她道,“嘿,我可不敢想得这么美。她要能有个儿子,我心里还踏实一点。”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和绿松道,“我看,你还是留在莱州吧,等我回来了,再来人接你。王辰面子情做得越好,我就越不放心……这几个月,文娘态度也会有个变化,你留在那儿,一个是参赞参赞,一个也是为我多留留心,多看看王辰的心思。”

绿松愣了一愣,她搜索着蕙娘的表情,半晌才若有所失地笑道,“看来,姑娘出海,是有事要办……”

没等蕙娘回话,又整顿了神­色­,轻声道,“您能这么谨慎,我心里也为您高兴。”

她这样明理,蕙娘心里倒有点酸酸的,她歉然道,“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自个儿心里都放心些。”绿松道,“不然,怕被上头套出话来。您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

她抬起头轻轻地说,“十四姑娘这里,就交给我吧。”

眼看到了十里亭,王辰的马蹄声已近了,蕙娘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便掀帘子笑向王辰道,“妹夫,绿松来时已经晕船晕了一路,上吐下泻的,到了莱州才好,这会才走了这么远就又有点不行了。这回走陆路,更艰苦一些,我有些放心不下她。不如你把她带回去,等她将养好了,风向改了,让她坐船回京吧?”

绿松这样有脸面的管事媳­妇­,在文娘跟前都是能摆蕙娘的谱,说得上话的,王辰自然不能过于怠慢,他点头笑道,“成,那您让她下车吧,一会,我安排车来接她。”

乘着绿松收拾包袱的功夫,蕙娘又望着王辰道,“文娘­性­子娇了点,其实心地单纯,她又笨,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出嫁以后我看她还好些,这是你教得好。以后,她还指望你多照顾了。”

她语带双关,其实不指望是否能打动王辰,只看他能否听得出来自己的潜台词。王辰却是滴水不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其实令文很懂事,很体贴的。是她照顾我,不是我照顾她。”

话里似乎竟也有一点真心,蕙娘无可奈何,看了他几眼,只好叹气不语,放下了车帘。

这一次莱州之行,结果倒不如她预期,文娘既然心甘情愿要在王家,蕙娘离了莱州,也就不再多加挂怀,少了绿松,她扮作男装,和桂皮两人一路放马,不过七八日便进了天津港。和孙国公接上了头,不多时,便被接到了船队旗舰上。

虽然已经预计到孙家的招待会很殷勤,但就是蕙娘也没想到,孙家竟为她预备了一个私人甲板——整整七八个房间都是给她预备的,在一般的商船上,如此奢侈之举,根本绝无可能。

当然,她也没有想到,这艘宝船竟会如此之大,在这宝船上的种种事物,甚而令她焦清蕙,都有了一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险象环生,又从容不迫的更新。

哎,王辰也真倒霉。

PS最近孩子的事情经常出错,其实是因为我搬家的时候弄丢了一张孩子出生年月的表,真不好意思,这么多人这么多小孩我也有点记不住了--大家能帮我回忆一下就最好了。昨天小七的bug已经改了。

283风雨

在所有人心里,船只航行,泰半都伴随着船舱的狭小与潮湿,甲板上的水腥味儿,甚至于说是处处可见的麻绳、木板……蕙娘往莱州去时,所坐船只已经不算太小了,遇到风浪,也还嫌十分颠簸摇晃,她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但灵敏的鼻子,也能捕捉到那股子特有的海水腥气,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嫌弃宜春号为她安排的船只,以蕙娘所知来说,这样能乘坐两三百人的海船,在沿海也算是拿得上台面的了——

当然,这在她见识到孙国公所居的旗舰以后,这点经历也就没什么好夸耀的了。这艘大宝船甲板上就共有四层,每一层都足以安置下上千名船员,还有甲板下一层客舱和数层货舱,看来只会比上头客舱还大。孙国公安排一侧走廊给她,根本是绰绰有余,这么大的楼船,仅仅是舰队的一部分而已,总要有一些兵丁分散到其余船只上去的,因此宝船上根本就没法住满。蕙娘也因此能享有了更多*,这倒是比她预料中的情况要好了不少。

还有那宽敞、整洁得让人误以为是在陆地上的甲板,船头那大得根本不像是船舵的长木料,甚至是那些隐约可见的瞭望口、炮口,以及船舱墙壁中镶嵌着的半透明贝类,都是那样地新鲜而神秘。蕙娘算是理解了权仲白为什么这么想随舰队远航,如果她是男儿身,看到这么一艘威严而沉稳的旗舰,她也会想要加入到它的航行中去。可以预见,在这样巨型的船只上,许多旅途中的烦恼,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蕙娘甚至还看到了一侧甲板上覆盖满了泥土,很明显,这是用来种菜的。

她是扮了男装上船的,贴身只带了桂皮一人服侍,这种情况,显然也出乎孙国公的意料,蕙娘下午上船,到了晚上,孙国公的一位姬妾便被指派来服侍蕙娘起居。——这又是一项新鲜的举措,因为长期远航,孙国公这样的高级军官,是可以带几个通房服侍的,蕙娘略一打听,便知道这些人都服过避子汤,她甚至还看到许多略低等的军官带了自己的家眷,还有一条载满了军妓的花船……这些事,军中人习以为常,外人又无由得知,她倒像是乡巴佬进城一般,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问个究竟。正好孙国公派来这位姨娘,是孙夫人身边心腹,也是陪嫁丫头出身,名唤小寒。也是识得看人眼­色­,口齿灵便的老成之辈,见蕙娘穿着男装,她便也改了男装,陪着蕙娘在二层甲板上逛了一圈,方指着远处零零星星的船只道,“这些不过是两成不到的船只,若是船只都到齐了,当可达到百艘以上,小一点的港口甚至停泊不下,听老爷说,这艘宝船甚至很难进港,只能在港外抛锚,由小船来运输补给。”

蕙娘并未隐藏自己的钦佩,因笑道,“许多事,在朝中计算着、谈论着的时候,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知道好些老古板,觉得你们家老爷有点胡闹,再走西洋路也就罢了,还跑到泰西去,可是招惹了不少麻烦。也就是在这船上的时候,才觉得这样巨大的船舰,能远航到泰西一带,实在是了不起的创举。人力能造出如此宏伟的船只,真是令人感慨无极。”

小寒姨娘还未说话,身后脚步声传来,孙国公走近蕙娘,笑着对她抬了抬手,道,“不是我自夸,只要有风,这艘船走到哪里都不会沉。朝中确实有些反对的声音,我是恨不得能把他们都拉到船上来,一道航去泰西,看看泰西诸国对这艘船的反应。”

“这条船队,的确也是花出去金山银海,还是国公有先见之明,也带回了无数金银,否则,朝中的反对声浪,只怕还要更大一点。”蕙娘也不是怯场之辈,现在既然单身男装,上了宝船,她也没打算终日离群索居,和孙国公之间保持来往,还是很有必要的。“您到泰西走过一圈,觉得泰西的海军如何?”

孙国公现在并不掌握兵权,倒是可以畅所欲言,他顿了顿,道,“从前可能不如得多,毕竟我们封海许久。不过,自从皇上下令开海造船,短短十多年时间,海滨热闹非凡,我们的战舰也是迎头赶上。从凤佳、含沁和南海诸多舰队交火的情况来看,正面­精­锐对决,人数相等,如是我们主场,赢面能有六成吧。”

蕙娘不免惊道,“主场以逸待劳,还只有六成?”

“泰西那里征战频繁,都是打­精­了的老将,”孙国公长出一口气,“我上回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琢磨蒸汽轮船了,如果能够成功,他们跨洋作战的能力,会有很大的提升。那样来说,胜算可能还要再小一点。毕竟泰西那边在海上横行已有许久,对他们来说,往新大陆的迢远航行已是常事。”

这一次,大秦舰队是要试着从日本方向往新大陆过去,如果不行,再转道泰西,虽说船队巨大、补给能够承装得比较充分,但毕竟是一趟未知的旅途,孙国公谈起来,是有些忧虑的。蕙娘心底亦涌起一阵不忍:她知道民间有人走通过这条航线,甚至于焦勋就能提供一路上的星图,但对鸾台会来说,孙国公这支舰队也算是不能忽视,又无法掌控的军事力量。虽说不至于特地设计对付,但想要他们毫无理由地帮助孙国公,那也无异于天方夜谭。曾经,她也认可这样的逻辑,但现在身在宝船上,眼看着这广袤无垠的碧波中散落着的点点白帆,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同舟共济之感,差些就要脱口而出,提示孙国公几句,虽然勉强忍住,但情绪也不禁有几分低沉,她轻声道,“毕竟是常年呆在京城,我也有些夜郎自大了,听仲白说,南洋泰西诸国,虽然不如大秦,但也不能小觑。原来,此言的确不假,我们这儿,蒸汽机、织布机还是个摆设呢,他们那里已经都用起来了。”

“虽说如此,但泰西那里,小国寡民,彼此互相仇视,根本就拧不起一股绳儿。”孙国公认真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含笑说,“上回我们过去的时候,宝船规模,已经使他们战战兢兢,船队停泊在地中海港口时,几乎全欧洲的探子都集中到了左近,虽然我们携带了大量瓷器,又贸易换走了许多金银,但竟无人敢打船队的主意。也可见这都是互有千秋的事,虽说妄自尊大并不明智,但妄自菲薄也是有些过分杞人忧天了。这几年来,南海平静了不少,不论是东印度公司还是西班牙、葡萄牙军船,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航进大秦海域,这也算是宝船西去的好处吧。”

大秦以外的事情,和大秦子民的距离毕竟太过遥远了,蕙娘从前也不曾留意过这些事,毕竟国外的政治风云,和她的生活终究没有太大的关系。此时听孙国公说起,只觉得耳目一新、兴致盎然,她笑着说,“确实,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吧。说起来,今次过去新大陆,并不经过泰西,也不知如此巨大的花费,能否通过贸易弥补少许呢。”

“只怕是难。”孙国公摇了摇头,低声道,“也不知新大陆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上次我们过去时,战火几乎是一触即发,那里被宗主国压榨得十分惨烈。可说局势也十分复杂,这一次过去,就算当地没在打仗,也不会有太多财富可以交换的,那里虽然富饶,但盛产的却都是棉花、玉米等物,真要说金子,只有一些地方有金矿,但产量也不算多。”

他左右一望,见除了小寒、桂皮以外,上下左右都没有人迹,便压低了声音道,“我甚至怀疑,鲁王的那些人手,是否能在新大陆幸存下来。再怎么说,当地居民和宗主国也是同宗同源,他当时过去,不过是占了局面微妙的便宜,那些人,对泰西那边的小国来说也许是极其生猛的力量,但在新大陆那样广袤的土地上,并不算什么。”

若是鲁王已经自己败亡,那么这次远航即使没有什么可以放在台面上的成绩,孙国公也足以令皇上满意了。而皇上若没有后顾之忧,则很多政策也许都会发生改变,这一支花费巨大,又往往惹来朝中人非议的船队,也许就没了保留的必要。孙国公虽然是行伍出身,但并没有执掌重兵的经历,他的政治生涯,主要还是寄托在这支船队上,因此这番说话,说得是又喜又忧,蕙娘望了他一眼,终忍不住轻声道,“国公久居庙堂高位,也许并不知道……沿海一带,这几年来出海往新大陆去的船队很多,有不少船队,都是一去不回的……”

一去不回,大有可能是在半路折损,然而还有更大的可能,是经过泰西,绕去新大陆了。毕竟沿海一带人烟稠密,总有人营生不易,从前是往南洋走,可南洋现在有欧洲人,大秦海军又不会介入南洋事务,还不如索­性­走远一点,去那传说中什么物事都应有尽有的新大陆。

孙国公眉头一跳,他略带惊异地看了蕙娘一眼,半晌才笑道,“嘿嘿,都说女公子见识广博,巾帼不让须眉,孙某从前还不知道,如今方才佩服您的本事。朝中事也罢了,您在京城居住,如何连沿海的事,都知道得这样清楚?”

蕙娘笑道,“焦家毕竟还有些人脉,这种事,除了燕云卫以外,当地的父母官也会有所察觉的。”

“这种住民外迁的事,历朝历代都不稀罕。”孙国公倒并不以为意,他双眉上轩,背着手­精­神十足地道,“相信即使有人成功到达新大陆,这点力气,也不足以应对我们的火力。再说,这一次我等也是有备而来,和上回那样强弩之末的境况又不一样了,还可利用新大陆的□势……那位再次逃离的机会,不会太大的。”

蕙娘这会,又有点为鲁王担心了,她几乎有冲动,想劝孙国公养匪自重,对鲁王稍留一点生机,也免得兔死狗烹。但想到孙家在皇后病情一事上的做法,又放弃了希望:孙国公一回来,孙家立刻放弃皇后、太子,可见其为人与别不同,到底还是留有一丝方正。若是桂含沁在此,不用她提醒也许他都会这么安排,但在孙国公这种人跟前,说透了也徒然招惹他的轻视。

“虽说这有点­妇­人之仁。”她一边思忖着,一边婉转地道,“但说句实在话,山高水远,远航过去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我看,过去的人,许多是没打算再回来的了。真正惦记着要回来的,怕也只有那位吧,就是那位,现在是否还做此想,也是两说的事了。若能和部曲沟通,诛戮首恶,别人怎么说也是我们大秦子民……”

孙国公笑道,“女公子多虑了,我们这里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万多人,要想赶尽杀绝,哪有这么容易。能把那位和家属的人头带回来也就差不多了,说句实在话,皇上忌惮那位的名头,比忌惮他的力量要大得多。”

蕙娘成长起来的时候,鲁王已经就藩多年,她对他的事了解并不太多。此时听孙国公这么一说,也有些羞赧,冲孙侯露齿一笑,道,“却是我有点婆婆妈妈了。国公爷见谅。”

孙国公的目光,不禁被她的笑容吸引了过去,蕙娘能察觉到他的眼神,炽热地落到了她的脸上,这眼神对于有­妇­之夫来说,算得上是有几分放肆了……但这份忘形,也只是一瞬,孙国公清了清嗓子,笑道,“哪里,女公子菩萨心肠,令人钦佩。”

蕙娘不愿把自己的会意流露出来,免得日后孙国公有意回避,给她就近观测权族私兵动向带来不便,因也故作不知,随口敷衍了过去。两人又谈了谈日程安排,孙国公便告辞离去,留下小寒服侍蕙娘,到了晚间,送了丰盛一餐过来。蕙娘令小寒坐下同吃,小寒坚辞不过,便半推半就地在下首沾了半边ρi股,饭食一入口,她眉头先一捺,又是一扬,方若无其事地对蕙娘介绍道,“这是方大厨的手艺,我们府里特地让他上船照看国公爷饮食。春华楼钟师傅的大徒弟……您应该也尝过他的几道招牌菜。”

蕙娘素喜春华楼清淡可口的风格,怎么吃不出来方大厨的手笔,见小寒如此表现,她心底多少也有数了:只怕非但用的是国公爷专用的厨师,连吃的都是国公爷专用的供应口粮吧,这米饭不说了,只说绿意茵茵的几道鲜蔬,在船上就不是这么方便吃到的……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样,如没察觉孙国公一瞬间的忘情,蕙娘此时也是受之不疑,毕竟权仲白对孙家的人情,是值得他们这么款待自己的。现在察觉到小寒对此安排都有几分诧异,她便不免要想:难道这是国公爷临时起意?看小寒表现,刚才国公爷那几眼,可能没有逃得过她的眼睛。

出来行走,就要和男­性­接触,这种事情是在所难免的,蕙娘以前做守灶女的时候,焦家下人里颇有些小厮把她当仙女一样敬爱,她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感觉到一个身份相当的国公对她存在绮思,就算是她也有点不自在了,尤其如今她在孙国公旗舰中容身,又想借势把自己心里的钉子拔掉,身边还只带了一个桂皮……

忽然间,她很是想念权仲白,如能有他陪在身边,此等尴尬自然不会发生,她甚至都不去奢望他们只是单纯地享受这一次航行——只要有他在身边分担这一份压力,她便几乎可以不去担心孙侯此行,是否能把权族私兵顺利扫平……

第二日起身,蕙娘除了束平胸.部以外,还给自己贴了一部假胡须,又把肤­色­抹得发黄,这样她可以在船上更加无碍的走动,也不必成日幽禁在自己的甲板上。就是见到定国公,也不至于那样尴尬了,定国公似乎一无所觉,依然时常过来探视蕙娘,甚而还招待她和几位副手吃过几次饭,这些副官倒都是贫寒子弟出身,官阶也不高:如此长时间的出海,又仿佛注定不会有太大的功勋,只要有点背景的官宦子弟,自然是争着逃避这样的苦差事了。

如此在天津港住了又有七八日,舰队到齐,皇上特地派出二皇子、三皇子一道登舰相送定国公,蕙娘扮了男装,在舱房里见那两个孩子手捧金花、如意等物,一脸庄严地赐给定国公,又对二皇子面上的麻子略略叹息了几声,便怀着期待、担忧等复杂的心情,踏上了这一次对她来说极为新奇的旅程。

和一般的船队不同,孙国公引领的这一支超级大舰队,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和别的船只做旗语交流,他们要统一向前行驶,要不断地派出小船勘测附近海域的水流,侦测补给岛屿,要在船队中来回运送物资和人马等等。虽然是航行在远洋之上,但交流依然一刻不停。时时都有舢板在各船之间来回摆渡,蕙娘出于好奇,在议事大舱中站了半日,便听到少说四五十个问题,不是哪处有小船触礁漏水需要整修,就是后头的商船遣人上来询问航向,孝敬些稀罕物事等等。这已经不是船队了,在蕙娘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小片移动的陆地。

当然,如此巨大的宝船,一般的风浪几乎难以撼动,蕙娘居住得较高,海水的腥味也无法侵袭她的舱房,又有方师傅的手艺风险,小寒的悉心服侍,桂皮为她跑腿解闷,这一趟航程,几乎说得上十分舒适。不过,让她多少有些遗憾的是,船队一直航行到了朝鲜海域,都是风平浪静,没有谁敢在大秦的家门口招惹这么一支巨无霸舰队,就是有海盗,他们也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出来找事,孙侯的舰队,甚至连一艘商船都没撞见,就这样平安地经过朝鲜,不过派人和朝鲜王庭互致问候,甚至没有停留,便直接往日本方向去了。

蕙娘就算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禁有几分焦虑: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下回再要截杀权家私兵,可就没这么容易了。按说,他们现在应该也在朝鲜海域一带游走,这么大的舰队,总是能遇上的……

不过,当时的海盗,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打着海盗旗帜,面上肯定还是以商船作为幌子伪装一下的,即使擦身而过,只要他们没有太多的马脚——譬如说掩藏不住的炮眼和尖刀,过浅的吃水线。大秦舰队也没有理由上前盘问,双方很有可能就这样擦身而过,甚至于说权家船队依附大秦舰队走一段路都是有可能的。眼看江户湾在望,舰队已经派船前往和江户湾沟通,想要借港口整备补给,顺带也有一批商船要在此和幕府贸易——也就是说,她下船的时间快要临近了,而定国公依然没做出丝毫特别的安排,就算是蕙娘,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为了交换孙家的出手,权仲白可是几年内都不能离京,他走不开,立雪院很多事都不方便去做,孙家要什么事都不做就换得此等待遇,这便宜也占得太大了吧?

有些事,大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孙家就是想占权家的便宜,蕙娘人都在船上了,他们要还装糊涂,未免有点欺人太甚。蕙娘又候了一日,见定国公毫无音信,只好主动登门,到定国公独占办公的旗舰一侧拜访。

定国公这一阵子颇为繁忙,已有几日没和她见面,蕙娘也不曾过去打扰——他的议事舱房,桂皮肯定是不能进去的,连小寒都被亲兵拦下,言道女眷不能轻入。只有蕙娘,经人通传以后被亲兵接入,定国公议事未完,她也只能在外间稍待,隐约还能听着里间所说,“幕府、忌惮、入港,风浪”等语。又过了一时,众将官方才散去,定国公将蕙娘请入,歉然笑道,“这几天疏忽招待,怠慢公子了。”

他的眼神,在蕙娘面上打了个圈,仿佛要通过那浅浅的化妆看到其下真容,蕙娘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习惯­性­地又用笑意掩盖不安,道,“眼看江户在望,到时我将下船,总要特地来向主人道谢。您一路上殷勤招待,多有费心了。”

话中隐隐催促,定国公当然是听得出来的,他微微一笑,没提此事,反而说道,“哪里,不过是略加照拂而已,您太客气了。以您金枝玉叶般的身份,就是再殷勤,都不过分的。”

又向蕙娘介绍,“此次入港,还有些波折,虽说事前向幕府照会,但他们似乎没料到宝船规模,更觉得舰队船只太多……这几日遣船来信,似乎不愿令大部入港补给,只肯放商船和我们的货船进港,可看天­色­,这两天会有一场暴风雨。幕府此举,颇为令人不快,我也有些担心公子在幕府的安危,您只带了一个下人,恐怕……”

蕙娘也是没想到,日本幕府和朝廷的关系竟如此冷淡,好比朝鲜的仁川港,宝船入驻几乎都不用另打招呼,日本幕府不但要求多,而且还胆敢拒绝宝船入港,这里头包含的态度是有点桀骜不驯了。她眉头微蹙,“幕府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也是我太拿大了,只因这些年来,和幕府做生意的海商都还算平安,还真疏忽了一着。”

本来,要摸清幕府如今的情况,只需询问舰队上岸补给的船员也就罢了,现在幕府态度如此保守,蕙娘难道还真的孤身跑到异国他乡去?这些年来她虽然朝鲜话已经学得很不错了,可日本话还真没涉猎过。此次出航,虽然增长了见识,但事事不顺,也令她多少有些烦躁了。——此时就算是她能为定国公出谋划策,解开眼前的难题,也要他肯听才好。再说,术业有专攻,她虽然也算是有点能力,但在军事、外交上毫无历练,怎么可能拍脑袋就是一个主意?

舱内空气,一时有几分沉闷,定国公瞅了蕙娘一眼,忽然弯起­唇­,略带笑意地道,“女公子亦无须作此愁容。”

他身材­精­壮,面目锐利,自有一股慑人气度,此时哈哈一笑,经过血雨洗练的霸气尽展,别说一个船舱,似乎连天下大势,都会随着他的掌控发生变化。蕙娘一时为他气度所摄,凝望着定国公说不出话来,只听定国公傲然道,“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怎么带着船队去新大陆?东京湾是我们所知最靠近新大陆的港口了,此地不能停泊——这种事,我不接受!”

为了朝政,蕙娘和他也接触过几次,只觉得此人稳重和平、行事方正,万没想过他也有如此慷慨激昂的一面,她正要说话,定国公却又冷静了下来,冲她微笑道,“您请只管放心,这件事,只包在我身上。”

蕙娘只觉得在定国公身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和焦勋、权季青极为明显的企图不同,她没能从定国公的行动里抓到什么把柄,可定国公的种种行为,又的确令她感到少许不妥。

她捏了捏柔顺的胡须,强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等着国公爷大显身手了。”

定国公又瞅了她的笑容一眼,方才捻起杯子,冲蕙娘一举,注视着她,缓缓从杯中啜了一口。

蕙娘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男人都是一个德行。面上却再微微一笑,仿佛毫无所觉,只起身告辞。

走海水手都善于观察天文地理,第二日一大早,海面就起了风,船队立时收了半帆,缓缓向岛屿方向行驶。这里已经进入日本海域,无主荒岛很多,有些船只从日本港出来,也要到这里来躲避风雨,因此蕙娘在此,倒是透过望远镜看到了不少应该不属于船队的船只——起码从旗帜上来判断是如此。舰队这么多艘船,有的现在还在后头,有的已经去往东京湾内,还有商船来来去去,估计除了定国公这样级数的高官,一般船员根本也不清楚自己周围还有多少同伴。

这一处避风港规模不小,虽然宝船进不去,但大部分船只都能在港中停泊,宝船也在靠近港口的地方下了锚,待一切安顿妥当时,虽然还是下午,天­色­已黑若浓墨,风浪之大,甚至连宝船都开始上下颠簸,又过了一会,暴雨袭来,甲板上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人居船中,只能上下颠簸,小寒怕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只是偎在蕙娘身边,颤声道,“少夫人,您道船会不会——”

“这个字可不吉利。”蕙娘心里也有点发毛,这种生死­操­诸天命的感觉,令她分外烦躁,她站在窗前看了看天­色­,窗外连雨点都看不见,只听到连绵不断的声音敲打着舱壁,海风透过窗缝吹得人脸生疼。在这样的暴雨中,不论是船上何处都无法令人安心,在底舱怕进水,在上层甲板,又觉得风吹得整艘船都在作响,仿佛下一刻连船壁都要吹破。

她在房里站了一会,越站越不安心,正要和小寒商量,到船中议事舱暂避时,桂皮也来敲门道,“主子,这儿太高了,恐怕不安全,您还是先到下头去坐坐吧。刚才那边甲板有一层就被风给掀开了,东西都吹出去,动静好大呢。”

蕙娘也觉得这样妥当些,便同小寒一道往门口走,只听梆地一声,窗户竟被风吹开,顿时一股狂风夹着暴雨直吹了进来,室内摆设被吹得直响,如非都有磁铁吸附,几乎都要落地。小寒看了看蕙娘、桂皮,叹了口气,直走到窗边去,蕙娘才道,“算啦,积水就积水吧。”她已走到窗边。

因窗户被风刮得扇动不休,水已积了一层,小寒走到窗边,忽然一打滑,才要跌倒,忙捉住窗沿,此时一阵狂风吹过,整面窗都猛地一扇,狠狠扇到小寒面上,她半边身子都被扇出了窗户,狂风中连声呼号都未曾有。桂皮和蕙娘大惊往前时,她手一松,已被吹得不知去向。蕙娘主仆二人惊得面面相觑,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桂皮还要去关窗,蕙娘忙止住他的举动,先和他出了舱房,把门关好,才忙着去找定国公。

定国公听说此事,也有几分吃惊,却未动情绪,只道,“如此不巧,只能看看她能否被吹到甲板上了。若是运气好能抱住桅杆,也许还能幸存的。唉,没想到初春时分,竟然就有这么大的风暴。”

外头风急雨骤的,叫人出去找也的确不现实,只能折损更多人命。蕙娘还有点回不过神来,听定国公这一说,才接受小寒就这样去了的现实,她和小寒再不熟悉,好歹也相处了几日,此时不免歉然道,“都是我不好,回京以后,该如何面对孙夫人呢?”

定国公并未回话,只是扫她一眼,略皱眉头,道,“女公子不妨到内室稍微歇息,你那一侧如今看来受风最大,不易继续居住了。现在这样,也不好见人。”

蕙娘忽然发觉自己未曾戴胡须,也没有束胸,要去的又是定国公内室,她心中不妥当之感更为浓厚,但情势比人强,眼下也不能继续给定国公添乱了,只好带着桂皮进内室躲避,又悄声令他。“等风雨稍住,你去我屋里看看,尽量把衣饰收集完全,不然,我连衣服都没得穿。”

桂皮唯唯连声,他看了门口一眼,又看看蕙娘,不免欲言又止。蕙娘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院子里的情况,不然,我自己一个人能跑这么远?在外头看到的事,回去少和你主子说。”

桂皮忙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两边传话。”

他被权仲白亲自带着出过海,也算是对立雪院的底细最了解的几人了,此时略微犹豫了一下,又说,“其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公爷对您有些浮念也是在情在理,只要能把持得住就不算什么。前几日小的是一点都不担心,小的担心的是……”

蕙娘皱眉道,“担心什么?”

桂皮又把声音给压低了,“国公爷身边就带了一个姨娘,方才已经……去了。少夫人,您身边,可也只带了一个我呀。”

孤身在外、势单力薄,定国公要是把桂皮给打发了,蕙娘还能怎么和他对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换做是她,有一百多种办法在自己的船上来摆布一个弱女子……

蕙娘一下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道,“这……不至于吧?”

桂皮撇了撇嘴,却也叹了口气,“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心没过逾。少夫人您这样天人姿容,在京里大家看惯了还不觉得什么,出了京可就难说了。就是国公爷把持住了,咱们上岸以后——”

蕙娘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小点声,这可不是咱们的地盘。”

见桂皮蔫下去了,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国公­色­令智昏的可能­性­还是不大的,毕竟那也是个国公,没必要为了她的美­色­做这种事。桂皮主要担心的还是焦勋,他是不赞成自己跟着焦勋走一段长路阅兵的。

其实话说回来,又有谁能赞同?恐怕谁知道了也都不会赞同吧。桂皮的态度,不能不说代表了一般人对此事会有的态度……

蕙娘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她扫了桂皮一眼,到底还是下了决定,“你主子没说话呢,带着你在身边能出什么事?快别瞎想了,做大事的人哪能拘于小节……”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轻叩声,定国公没等回应就走了进来,在桌边一坐,拧着眉头叹了口气,看来俨然是不打算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突如其来的绯闻不知道大家想到过没有||||||

不过蕙娘要在外行走也不可避免要面对这种事,毕竟她的条件还是极为出众的。

今天回家参加姐姐婚礼忙了一天,实在是赶晚了一步,大家见谅哈,补的字数是多于刚才凑字字数的

284霸道

蕙娘扫了桂皮一眼,见他已垂手退到墙边侍立,便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略带同情地冲定国公道,“这一次暴雨,船上的损失应该不小吧,小寒姨娘的事,回去我竟不知该如何对孙夫人交代了。想来她跟随国公爷日久,您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定国公像是没想到蕙娘提出这个问题,他微微一怔,态度顿时正常了许多,雄眉略皱,低声道,“何止是小寒一人?各船都有损失水手的。常年在外,生生死死的这种事我倒也是看惯了、看淡了!”

蕙娘想了想,举手给定国公也倒了一杯茶,又道,“虽说如此,但人命无常,真是令人胆战心寒。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活生生那么一个人,就这样从我眼前被吹走了……也不知她在府里有没有留下子女,回去以后该如何和他们说起这事了。”

只要还有点人­性­,这种陪嫁大丫头提拔上来的通房,多年相处总是有点感情的,更何况这里还牵扯到子女守孝的事,定国公就是解释了一句,奈何蕙娘抓着小寒不放,他的情绪,不论真假肯定也要受到影响,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她命薄,生育几次都没养住。这次夫人让她跟着上船,也是偏疼她的意思,可惜了,这也就是命吧!”

蕙娘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定国公安稳了一会,又慢慢地道,“女公子别嫌孙某无情,海疆上出生入死,这种事看得多了。这世上有人名垂千古,一举一动带动天下风云,也就有人生无欢死无悲,喜怒哀乐都无人在意。说到底,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们这样的人,也算是学乖了,在意的人,放在心底,不在意的人,只好由她去了。”

这话说得有点动情,有些触动。蕙娘反而放下心来,她再叹了口气,同情地道,“国公多心了,您痛失爱妾,情绪难免不稳。实在您执掌这么雄厚的一支舰队,儿女私情只能往心里藏。多少悲痛也不便表现出来,这我们都能理解。小寒的事,我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若是她有家人,我愿给他们养老……”

定国公怎么会让自己妾侍的家人由外人来养老,当下连忙推辞了一番,也就不提此事,只是­阴­沉着脸同蕙娘说起了损失,“从旗舰的损失来看,您居住的那一层舱房可能被吹毁了不少,也不知底舱有没有破损,如今看来,还真的要在江户湾盘桓一段时间了。只希望避风港内的大小船只,损伤不会太大。”

他顿了顿,又说,“本来进来,是想邀女公子他日和我一道上船,去往江户湾小住的。但刚才我听了一点回报,估计热闹还不在江户湾里……嘿,女公子先休息吧,等风雨停了,我新安排几间舱房给你。”

蕙娘忙送他出去,又连声道了辛苦。等定国公走了,方才和桂皮交换了一个眼­色­。桂皮见她面­色­端凝,便笑嘻嘻地对蕙娘竖起了大拇指,又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蕙娘失笑道,“你又闹的是哪一出。”

桂皮嘘了口气,轻声而捉狭地道,“我是佩服主子,把人心看得太透了……现在,国公爷被话拿住……”

蕙娘笑了一笑,“好了,别人地盘上,不要多说。”

她顿了顿,又说,“还好,也是心思灵巧的人,偶然收不住是有的。现在明白被我看透,也就认清楚现实了。你是不知道,你们主子对他有大恩德在,他要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配做人吗?”

话虽如此,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定国公知难而退前,她也着实是担惊受怕了一会,就连此时都不敢让桂皮离开。索­性­就让他守着,自己寻了一处空地,以权仲白教她运功养生的法门,闭目养神打发时间。好在不多久,定国公便清出了一处背风处的船舱,将蕙娘挪移过去,又把诸位军官的女眷都集中在一处,便于调动人手保卫、照料。蕙娘方才放下心来,却仍不敢把桂皮打发走,只叫他在舱门外头守着。

这一场大雨下了足足有一日一夜,天气这才渐渐放晴。桂皮等雨停后便往舱房去看过情况,那一层甲板几乎全毁,蕙娘的包袱已被全数吹走,好在桂皮当时留了个心眼,把两人随身携带的银票碎银等物给贴身带着,不然,几乎还要向定国公借钱。

出门在外,真是谁没有个为难处。蕙娘如今连个替换衣服都没有,当然不可能还维持化妆,她甚至无处去寻觅男装上身,定国公倒是差人送了一些布料来,但蕙娘本人不善针线,亦无帮助,至于别人的衣服,她肯定绝不会穿。只好从桂皮仅存的两套换洗衣物里剥夺走了一套。让桂皮自己去买点衣服来穿。

而等风雨收歇以后,各船盘点损失时,她方才觉得远洋航行的确有可怕之处:这场突来的早春风暴,实在是出乎众人的意料,有航速太慢进港不及的商船,直接就被风雨掀翻了,别说货,连人都没逃出来一个。还有些风暴中进水破损,逐渐下沉的船只,倒是抢救出了许多货物、船员等等,如今各船清点损失以后,纷纷都派小船往东京湾去采买材料,有些船只不大修根本就没法走得了。倒是宝船级数的几艘大船,多半是甲板上的建筑遭到损毁,底舱还算安全,损失也不大。

舰队离不得粮船、马船,船只要修理,就只能进江户湾去,如今的江户湾可谓是热闹非凡,幕府亦是无可奈何,只好接受了诸多商船的靠岸请求,如此一来,江户湾内顿时是熙熙攘攘,唯独只有大秦的宝船舰队无法入港,孙侯也不着急,只是不断遣出小船与信鸽,同江户湾以及朝廷互通消息。

一转眼又是十余日,蕙娘已渐渐接受此次出航势必无功而返的结果,只等着舰队大修完毕,她便可乘船回天津去。谁知这天上午,定国公忽然将她请了过去,指着海图对她道,“这一次真是出了大事,装载了瓷器、丝绸的一艘货船,往江户湾去时被人劫掠,非但货物全被劫走,而且船体也被凿沉。来往货船都听到了炮声,单单只是此次,舰队的损失就非常不小。”

蕙娘免不得一扬眉,她才要说:是谁如此大胆。看了孙国公一眼,忽然又明白了过来:看来,孙家并没有食言的打算。

“也是天气不凑巧。”她轻轻地说,“想来这艘货船,原来就受损得厉害,才会被贼人所趁了?”

定国公瞅了蕙娘一眼,­唇­边逸出了一丝笑意,他没有隐藏自己的欣赏之情,欣然道,“少夫人所言不假,这伙贼人趁火打劫,可恶的很。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件事,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茫茫大海,就算知道是海盗船所为,又能如何呢?”蕙娘忽然间也有点没头绪了,要知道海面不比陆地,能走的路就那么多。人家知道你在这里,预先绕过去不就得了?她这一问,问得也是真心实意。

定国公自信地一扯­唇­角,倒背双手沉声道,“既然知道是海盗所为,那当然就只有查喽。”

虽说定国公对她有些非分之想,让两人关系难免有几分尴尬。但蕙娘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很欣赏定国公手段的,这一次自己搭台自己唱戏,没理中寻出理来,态度强硬一拍几响,正是她偏好的风格。蕙娘­唇­边,不禁露出笑意,又关心定国公,“毕竟是在江户湾,幕府的家门口……”

“就因为是在幕府的家门口。”定国公闷哼了一声,“今次如能打通航路,以后这条路肯定是要常走的。若不能在江户湾补给,徒增多少变数?幕府也是内斗激烈,这一次货船靠岸,带回来几个大名的信,对此事均有完整解释。但没有皇上开口,舰队不便Сhā手内务,我倒要看看,幕府将军能挺得过几天。”

蕙娘轻描淡写地道,“但动静闹得太大,恐怕传回国内,会有人压以仁义道德的大帽子,觉得国公爷不够宽和仁厚,不能以德服人……”

“这一次若果能够立功回来,这些事自然不会有人提起。”定国公摇头道,“若无功而返,也不少这件事,说不定,这还是我脱身的凭借。”

他瞅了蕙娘一眼,道,“女公子聪明灵慧,应该能明白孙某的意思。”

的确,孙侯要是无功而返,以皇帝对鲁王的看重,没准还要再派人过去,到时候,日本肯定是前哨站了。能压服日本幕府,对大秦、对皇上来说还是有意义的,定国公不愧是个成熟的政治家,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如此斩钉截铁,又都是如此的深谋远虑。

蕙娘欣然道,“看来,国公已是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也就拭目以待了。”

这话说完,她便要起身告辞,没想到定国公又是一抬手,稳稳当当地道,“女公子稍安勿躁——这屋里都是我的心腹,可以不必有任何忌讳。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想要清扫东北海域,这是大宏愿,您也看到了,这在海上要把一片海域清扫­干­净,不是顺路而为能够做到的。这一场大风雨,却是天赐的机会,附近海域的船只,多数都在避风港躲雨避难……要清扫的是哪家哪户的船,有什么标记,女公子可否稍微明言呢?”

他一边说,一边以温存而欣赏的眼神望着蕙娘,态度诚恳而坦然,仿佛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立雪院的要求,蕙娘心里,却是警钟大作。她毫不考虑地道,“既然国公如此爽快,我也就不隐瞒了,我们主要就是为了把在海上走私朝鲜药材的船只清一遍,敲山震虎,把这条航路空出来。其实,本来这也应该是海军的活计,只是天津一带海军太糜烂,而且和权家没有多少关系……”

现在船队已经航出了朝鲜海域,实际上是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扫荡机会,不过蕙娘也没什么能指责定国公的地方,当时的朝鲜海域,的确是风平浪静。定国公微微一笑,道,“哦?这可不巧,最近也许不是朝鲜药材的丰产期,我们走过的时候,确实没发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按少夫人这么说,现在要再遣船回去,又有点太招摇了,恐怕会招来不好的言论。”

蕙娘已经做好准备,这一次就放过权家私兵,她叹了口气,只好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约定就是约定,国公可以放心,二皇子的安危,仲白一定会尽力看顾的。”

连续两招花枪,都没能换来蕙娘的一丝慌乱,定国公望着蕙娘的眼神,益发满是兴味,他沉吟了片刻,忽地又含笑道,“不过此事也不是没有转机。天津距离仁川很近,走私商船是不敢走直线的,毕竟,朝鲜闭关锁国,对于往大秦的航路,一直封锁得很严密,大部分时间,走私船会从日本绕一圈,贩卖瓷器、丝绸等,换得白银、漆器。这么一条完整的贸易线,才能撑起整个走私航线的消耗,现在是暮春时分,一旦入夏,台风频频,就不适合走船了。应该来说每年走私的高峰就在春秋,我们在朝鲜海域没有遇到走私船只,可能就是因为船只已经从朝鲜经过,到达日本,再往下说不定就转往琉球,从福建上岸。现在江户湾里的商船,载有红白参、桔梗、大独活的,应该都是朝鲜过来的走私船。”

这么详尽的信息和计划,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才凑合出来的。定国公只怕是有意藏而不露,想要摸摸权家的底细,直到现在,他才能肯定——或者说是选择相信,权家真的就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独家走私权而已。蕙娘在心底提醒自己:任何事,都不可能做得丝毫不留痕迹。有时候燕云卫不知道的事,几个世家却是门儿清。尤其是权家又掺和进了扳倒牛家的计划里,当时三家,孙、桂、许,对权家的深层目的,只怕都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怀疑。只是许家懒得掺和这回事,一心要做纯臣,而孙家、桂家,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做着筹划,谁知道算着算着,会不会把权家给算进去了?

“这么说——”她面上却自然是做出惊喜之­色­,多少有些嗔怪地道,“国公你是真正胸有成竹了?”

定国公凝视着蕙娘,口中笑道,“少夫人,谋定而后动,我孙某答应过的事,自然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刚才起了玩心,略卖了个关子,少夫人可别和孙某一般见识。”

要说建功立业,孙国公能把一支舰队从大秦开到新大陆,再几乎完好无损地开回来,能力、功勋自然是不用说的了。这种人一旦用心,压迫感自然十足,蕙娘心里也有点吃不消,面上却不肯示弱,抬高下巴怡然道,“哪里,开个玩笑罢了,国公的人品,我和仲白都是相当放心的。”

定国公竟扮了个鬼脸,他拧了拧鼻根,苦笑道,“哎呀,少夫人不提,我都忘了,权神医也是个好动的­性­子,如能一道上船,你们夫唱­妇­随的,想必要比现在各自两地相思要好得多了。”

都是已经成家生子的男女,这种暧昧的互动,要比未婚少男少女间的更为直接也更为大胆,蕙娘固然严防死守,不肯露出一点动心的痕迹,却也知道自己这样也许更能激起定国公的兴趣,现在终于让他主动提起权仲白,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面上故意露出思念之­色­来,轻声道,“仲白若能在我身边,当然再好不过了。要不是此次日本幕府之事,非我不能做主,仲白不能来,我是不会出京的……”

“少夫人的­性­子,和权神医可谓是南辕北辙,却又这样合衬,”定国公也道,“不能不说是缘分了。”

他伸了个懒腰,灼灼的双眼又再盯住蕙娘,仿佛在寻找她的一线破绽,“我对神医还是了解的,他最憎勾心斗角、汲汲营营,少夫人却是­精­于算计的巾帼英雄,按说本该是一对怨偶,谁能料到神医对少夫人竟钟情至此呢?就是少夫人,对神医也如此倾慕,从未以世俗的标准强求神医什么……”

“这就是夫妻么。”蕙娘微微笑,“若要我说,国公常年出海在外,按常理,孙夫人也应该颇有怨言,可她常年相夫教子,一人支撑门户,对内对外都无可挑剔。不是夫妻之情支持着她,孙夫人凭什么心甘情愿?”

提到孙夫人,定国公的神­色­也为之一变,他再叹了口气,又拧了拧鼻根,苦笑一声,却是再没答话,只是起身道,“船到江户湾时,少夫人可到甲板上看看热闹。我就先不送了。”

蕙娘也觉得自己的回击是过分凌厉了一点,她算是看出来了,定国公没想和她怎么样——这点脑子他还是有的,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人,玩火*的蠢事不能做。只是男人嘛,好­色­风流,有了贤妻美妾还觉得不够,得了闲若能情挑个红颜知己,你来我往耍耍花枪,也能满足他的一些*。只是她自己虽然条件优越,但却有权仲白这个孙家的恩人做夫君,定国公的行动,才算是被限制了下来,有时情不自禁展开一点攻势,被她提醒了又回到现实,看来他似乎也有点进退失措……在这个当口,自己多提权仲白几次也就罢了,刚才一时冲动说到孙夫人,语气未免太尖利了点。

不过,出口的话也吞不回去,见定国公似乎有几分狼狈,她微微一笑,也就起身退出了舱房。

过后几日,定国公果然还把持得住,没有出面寻她,只是透过底下人施以关怀。虽说现在船队被困在海上,但蕙娘的饭菜里依然每顿都有鲜蔬。这些蔬菜可是从江户湾采买过来,也算是得来不易了。

宝船亦在缓缓往江户湾前进,整只舰队随之压上,不过数日功夫,透过千里眼,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江户湾的轮廓了。——桂皮不知从哪里寻了千里眼来孝敬蕙娘不说,还打听了许多日本幕府的情况,说给蕙娘解闷。

虽说日本不过是弹丸之地,除了盛产海物、漆器以及得天独厚地拥有丰沛的白银矿以外,人民生活贫瘠得一塌糊涂,一度要靠倭寇在海上讨吃,但国内却也并不消停,各地大名形同割据,小小的地方,□势也比较复杂。这一次拒绝宝船入港,就是幕府下令,许多大名都恐惧大秦天威,现在幕府也是吵成了一锅粥。而蕙娘更关切的票号生意,由于幕府闭关锁国,又不像是朝鲜王庭,起码对各地还有直接的影响力,能有权臣这种产物。现在的日本,各藩时有摩擦、彼此不服,中央幕府也没有什么能够完全服众的人物。如果大秦票号想要介入,除非真金白银开道,把所有派系都打点到了,不然,随时可能被当成攻击政敌的把柄,票号的稳定­性­根本得不到保证。而如果把所有人都贿赂到了,幕府还能不知情吗?

听桂皮这么粗粗说来,蕙娘初步得到的印象,和宜春号事前的报告结论几乎是一致的:日本市场不小,当地有银矿,也有漆器,虽然人民生活困苦,但只要有从事走私的大名在,对票号就有需求。但这块­肉­和朝鲜不一样,是处处都连着骨头,不太好啃……也难怪盛源号不愿选择日本入手,非得要在朝鲜做了。如果能借船队的势,和幕府里的高官,甚至是将军本人直接接触,也许还能谈谈。不过,从幕府对大秦的态度来看,这个想法是注定要落空的了。

不过,这件事进展快慢,蕙娘也不大放在心上,反正现在凤楼谷单纯得一塌糊涂,没有私兵,不过一群耕读营生的前朝遗民,就算真被人发现、戳穿,权家会深陷麻烦,但却不至于立刻家破人亡。再说,盛源号现在已经有所动摇,蕙娘也有信心用别的利益,换取他们在朝鲜业务上的让步。实在不行,大不了立雪院再和定国公做一笔交易,就把盛源号的船给击沉了又如何?做得­干­净一点,盛源号根本捉不到把柄,生意人不讲意气之争,明白了她的决心,他们会让步的……现在她更在乎,或者说更好奇的,还是权家私兵的动向。他们是否在风暴中也有减员,又或者说幸运地躲过了风暴,现在江户湾中以普通商船的名义修缮船身,又或者,他们已经走得更远,现在已越过船队,往新大陆那一头过去了?

在她的期盼中,舰队终于到达了江户湾,但定国公没让船队继续前进——江户湾遍布炮口,再往前走,就进入炮击范围了。其实就是这样大剌剌地停泊在江户湾门户上,也已经是对幕府尊严的挑衅。除非是准备开战,不然开得这么近做什么?

江户湾是个大口袋一样的海港,从口袋口开始就遍布炮台,外国船只只能在袋口附近的码头卸货交易。因前几天刚有过风暴,此时的外国商船几乎都集中在袋口内侧的船厂、码头中,被船队这么一横,出入口已经锁死。任何一艘船要出海,都要从舰队中穿行过去,当然毋庸置疑,在这穿行的过程中,整艘船的死活也就只能看舰队的脸­色­了。在广袤的海域中,人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色­,甚至连传递言语都比较困难,想要把任何事广而告之都需要费上一番功夫。但大秦舰队,亦无须一言半语,往水道中间一泊,就已经把自己的态度鲜明地亮了出来:虽说这里是江户湾,但就从此刻起,江户湾前说话算数的,已不再是幕府了。

东京湾内,自然免不得一番风云诡谲,幕府第二天早上就派出小船登舰投书,据桂皮从传闻中打听到的,这国书甚至用的是一般的信封,上头措辞也有几分狂乱。幕府这会,是用舰队在江户湾里休整的货船作为筹码,在提醒舰队要谨言慎行了。

孙国公此次出去,本来就是要打仗的,船员里要以兵丁为多,谁不渴望烧杀掳掠,这群人也不会去想朝廷里的事,只知道打赢有赏有女人,有仗打如何不开心?海战也罢了,叩关战若能得胜,一般都可以上岸劫掠,因此个个都战意高涨,恨不得立刻和幕府开打。当然,如桂皮这样的人,却不愿身处于战场之中,现在是一面觉得痛快,一面也有些忧心忡忡。蕙娘却已猜到孙侯的下一步布置,对桂皮的担忧,她不以为然。

定国公给的回复,的确也很温和,他摆事实讲道理地述说了大秦货船的悲惨遭遇,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胆敢劫掠天家舰队的货船,必定要追击到底,鉴于海盗船航行的方向是江户湾,舰队是追着它们来到江户湾前的。现在任何一艘商船都可以自由离港,但在离港前必须受舰队检查,证实清白以后方能离去。

这个声明,已经不能说是霸道了,根本就是暴虐无道。偏偏针对的也不是幕府,而是在此避风修葺的外国货船,江户幕府不可能为一时意气惹火烧身,就算再打脸,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经过几次文书来往,幕府不得不代舰队宣布这一决定。当然,他们也就只会做到这一步了,至于别的代为沟通的举措,幕府亦不会揽事上身。

人家的舰队就摆在这里,兵雄炮坚,打起来大秦就在后方,有什么物资是送不到的?各商船毕竟都是生意人,首先屈服的是欧洲商船,这群人都是从俄罗斯过来贩货的,船上什么中国货也没有,十分轻松愉快地就通过检验扬帆远去。然后是正经的大秦商船,他们虽有瓷器,但身具照会文书,是合法贸易,是以也很快脱身而去。有了这些榜样,余下商船渐渐放松警惕,也想通过检查,却不想第一艘船便被定国公扣了下来,上头货物全都没收,船员绑了,直接要锁回朝廷去查问——现在开征商税,正经贩货的商人是要给钱的,走私货物,当然是侵犯了大秦的利益。虽说现在还没人很注重这个,但要抓人,定国公也是理直气壮。这帮走私贩子全被钉穿了琵琶骨,他们的惨叫声,持续了一天有余。

有此前车之鉴,许多船只开始不安了,但话说回来,他们也不能继续在江户湾逗留下去,毕竟幕府也不愿成天看着这么一个拦路虎给自己添堵,他们已经发出照会,任何商船须在时限内修葺完成,出海离去。这么一来,每天都有许多商船硬着头皮过来受检,而尽管都准备了大笔银钱贿赂,依然还是有不少商船落马,连人带船全都失陷了进去。

不过,大秦舰队也不是每艘走私船都扣押,他们似乎遵循了极为随意的标准,有些船满载了走私货物如茶叶等,却被轻轻放过,有些船根本没有什么违禁品,却被整船扣押。众人自然是有些迷惑不解的,蕙娘对此,却是心知肚明:定国公这是人情做到足,索­性­把走朝鲜线路的商船全扫了,别的中招商船,不过是随意挑选出来陪葬的罢了,他的狠辣手段,将使得这些海商势力大受打击,夸张点说,一蹶不振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能把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背后肯定不会没有靠山,但什么靠山,能大得过二品国公府,皇帝的前大舅子?定国公就是再飞扬跋扈,除了皇上也没有人能收拾他。他要为权家的走私生意保驾护航,谁能多说一句话?

这就是实权武将的霸气,别说一两艘商船,实际来说,现在的整个日本幕府,都在看大秦舰队的脸­色­行事。在这片海上,这样的舰队,碾压一两个小国压根就不是稀奇事!

不过,随着港内货船日益减少,蕙娘也接受了权家私兵可能已经逃出此劫的结果,她现在在考虑的,还是自己是否要上岸去日本走走,探探幕府的虚实。如今日本幕府已经失去锐气,等大秦舰队处理完商船琐事,提出补给要求的时候,十有八.九也会答应下来,到时候有宝船呼应,她也不是不能上岸走走,只看有没有这个必要罢了。

只是定国公似乎并未松懈,随着商船渐渐减少,兵丁们轮班的次数反而变多了,全舰上下是外松内紧,甚至连舰队阵形都有所变化,这种氛围的微妙转变,并未瞒得过蕙娘。当这一日定国公请她到议事舱房时,她心里多多少少,也已经有数了。

定国公今日,果然穿了一身戎装,显得威风凛凛,见到蕙娘进来,眉一抬一起身,那气势几乎能令成年人腿软,起码,蕙娘身后的桂皮就吓得一个趔趄,倒把定国公给逗笑了。他和气地用手虚按了按,让蕙娘坐下了,方道,“今日让女公子过来,就是请您看一场热闹的。”

说着,便将窗门打开,奉上望远镜,让蕙娘透过千里眼,看到了岸边的景象——

余下的三十多艘货船,已经开始集结成队形,前后井然有序地扬起了风帆,从船只的造型来看,他们并不属于同一舰队,而更像是临时同盟。

要说建功立业,孙国公能把一支舰队从大秦开到新大陆,再几乎完好无损地开回来,能力、功勋自然是不用说的了。这种人一旦用心,压迫感自然十足,蕙娘心里也有点吃不消,面上却不肯示弱,抬高下巴怡然道,“哪里,开个玩笑罢了,国公的人品,我和仲白都是相当放心的。”

权家的私兵终于来了吗?不知能否一举拿下?其实想想那些士兵也很悲哀,一直养在谷内,却因为上头的权力之争和自保心,即将白白送死。

285风月

定国公果然暗存疑心……不,或者说,他果然是没有放弃用这个话题来刺激自己,或者说,来攻克自己的心防。如果他有心打探权家的*,就不会令人直接把走私商船的水手全押回国内,自己不多接触,也不会直接把眼前的所有敌舰轰沉,留下一两个活口来逼问,自己能说什么?

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蕙娘的脑子要比平时转动得都快得多,她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我想除掉的人,现在多半都在回国的路上。至于今日消失的这些人里,有没有我想除去的,这个,也要等国公爷把这些船的身份都辨明了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啊。”

定国公对着蕙娘,几乎没能讨到过一点便宜,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眼神一沉,却没法多说什么:就这个距离来看,除非是­精­通旗帜或者船舶学,否则根本无法辨明敌舰的身份。而那些落水逃亡的水手,肯定都是往江户湾的方向移动过去。大秦的舰队若要追击,幕府就有借口介入了。当然,从现在海面上风浪的情况来看,大部分水手也根本都没法活着爬上岸边的,这一战到底歼灭了什么敌人,只能让日本幕府释出消息,不然,便是让那些在江户湾里修船的大秦水手们尽力去打探一番了。

不过,蕙娘的问题肯定不止她一个人想知道,定国公身边的幕僚,虽不知她具体来历,但也知道她的身份极为高贵,听蕙娘此问,便上前道,“这三十多艘船里,倒是有一半多都能对上号,有多摩蕃恶名昭彰的小松海盗,看来是被幕府逼出来的不准往江户湾深处避难,还有是泰西那里跨洋过来,半是贸易半是海盗的罗伯茨分队,他们在南海存身不住,居然没有回老巢去,而是走到日本来了!”

定国公眉头忽然一挑,他吃惊地说,“罗伯茨的人?不可能吧,我怎么没认出来?”

“广州方面也以为他们回老巢去了。”那幕僚自豪地道,“只是在奏折里提了一嘴巴,说了他们开的新式帆船和打的新旗。国公日理万机,只怕没有留心,倒是在下想着,若日本方向走不通,还是要回来走老航路的话,南洋的海事我们心里不能没数,因此对这方面的消息一直都是很留心的。”

定国公立刻就没了搭理蕙娘的兴致,领着幕僚踱回海图之前,沉吟地望着地图并不做声,半晌才沉声道,“日本这屁大的地,有什么好抢的?罗刹国那边,远洋贸易不走海路,近海贸易直接小船就行了,他们也进不了内海。罗伯茨的人到这条航路上来,不会是想抢大秦和日本贸易的官船吧?”

至于私船,由于大秦和日本的走私贸易并不是很活跃,走私的货物对于西洋人来说不算特别值钱,只有白银比较有诱惑力,根本比不上南部海域满载瓷器和茶叶的船只。罗伯茨的人想过来抢劫,比较不合算。众人都露出沉吟之­色­,过了一会,那幕僚道,“您是说,罗伯茨手里可能有从这里过去新大陆的航线图?”

“他们很可能是想试着走通一条新航路。”定国公冷声道,“从泰西去新大陆,航程是太远了一点,要往东边去,还得经过好望角,征程太长了!倒是从非洲绕到菲律宾一带,他们是驾轻就熟走惯了的。如果能从日本这里过去,的确也是一条不错的贸易路线……”

他有几分痛惜地拍了拍桌子,怒道,“刚才实在应该留几个活口的!”

在茫茫大海上探险,其中的压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毕竟如果没有前人走过,连星图都没能留下的话,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补给在什么地方,活生生能饿死、渴死在海洋上。这种恐惧比风暴、巨浪等都来得真实且迫切,定国公要走的就是这么一条前人未能走过的航路,再往前走是什么样子,心里根本无数,现在得知自己亲手摧毁了拿到星图的一线希望,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只是他又如何知道罗伯茨等人手里有星图,而不是同他们一样是撞运气?蕙娘面上,不禁浮现出一点好奇之­色­,定国公看了竟也会意,他揉着眉头道,“这条航路应该是存在的,有船从新大陆那里过来,只是运气不好,遇到风暴,触礁沉没。活下来的只有几个水手,现在都在江户湾做工,嘿……公子这下应当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走这条路了吧?”

蕙娘没想到焦勋过来的那一次,居然还有活口。不过当时情况混乱,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他也活了下来,甚至还设法回到了大秦。她点头道,“既然如此,罗伯茨手里也许的确有航路图,若是这里走不通,也许往泰西去时,国公能够交换到海图,到了新大陆,再从这条线返回也是一样的。”

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可以解决的办法,定国公神­色­稍霁,他欣赏地望了蕙娘一眼,道,“不错,若是返程的话,还能补给一些新式火炮。”

说着,便怜爱地拍了拍桌上缩微版的宝船模型,笑道,“这个大宝贝,今日还是第一次上战场呢,不知表现如何,能否令公子满意。”

这话有些暧昧,众人都笑起来,蕙娘也不明白他们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女儿身份,亦不好和武夫多加计较,只好微微一笑,转口道,“杨善榆杨先生我也是很熟悉的,只觉得他为人一股呆气,并没看出什么厉害之处。没想到离开京城这么远,对他倒是油然生出了敬意来,恭喜国公,这一轮炮,不但是打碎了敌舰,恐怕也打到幕府心里了。”

以大秦火炮的­射­程,如果继续压上,完全可以在江户湾的火炮台场之外就摧毁他们的防御工事,如果要强攻江户湾,这么狂轰滥炸一番,两万多兵士上岸,江户能有多少守军?又有火器支持,攻破江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在这么一支庞大的力量跟前,幕府是彻底显出了颓势,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定国公哈哈一笑,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叫道,“文书,可以给德川将军写信了!”

一时又兴致勃勃地和蕙娘道,“这一次派人送信回去,要在信里给杨先生那一群人请功!”

蕙娘点了点头,也是心悦诚服,她如今真是身体力行地明白了杨善榆的可贵之处,也懂得皇上为什么完全无视他的二愣子本质,对他诸多宠爱。杨善榆于他,就像是美女于­色­狼,这种技术上的革新,对大秦的军事力量,有不可估量的帮助。不说海战,只说北戎罗春一部,如果没有一样犀利的火器,单凭­射­程上的变化,大秦军队和他们正面交战时,将具有碾压式的优势。

忽然间,她明白了鸾台会破坏火器研发的心情:现在的大秦,虽然有许多隐患,但也呈现着蒸蒸日上的大好态势。朝政起码还算清明,国库渐渐是越来越充盈,大江南北,人口总体来说还是在增多的,国内的耕地,随着□势的稳定,也在不断地开垦。如果武器上再拥有强大的优势,那么武力夺权根本就是找死。在当年德妃还没长成的时候,鸾台会是必定要不断破坏大秦中兴的节奏,削弱大秦朝廷,才能保证自己的计划拥有那么一点渺小的成功可能……

想到自己对祖父的承诺,她的眉头不免跳了一跳,才笑着恭喜定国公,“才出师一个多月,这就荡清了东海,扬威于国门之外。想必相当长的时间内,日本会相当老实了。这一次,皇上必定龙颜大悦,您就等着表彰、封赏吧。”

这个口气,一听就特别高屋建瓴,众人看着蕙娘的眼神越发恭敬了。定国公倒是挺谦虚,因道,“不说受赏,这点事,希望起码能将功补过吧。前路茫茫,我心里也有点不踏实,借公子吉言,只盼一路都能一帆风顺!”

众人轰然道,“定能一帆风顺、加官进爵。”

大笑声中,这群意气风发地军官们渐渐地散去了,蕙娘也从指挥部出来,在甲板上徘徊着,饶有兴致地望着海中的船只残骸载浮载沉四处飘散,偶然还能看见一些残肢断腿,泛着血水往下沉没,这一番大闹,也惊动了海面下的生灵,不少大鱼都探头出来,咬噬残肢甚至是活人。场面在惊悚中颇有几分猎奇,蕙娘托腮看了许久,心中只是在想:三十多艘舰艇,看着和宝船好像都不太大,也不知道能载员多少,这个她是真的看不出来。若说十几艘都被辨认出来了,那五千多人,十多艘船未必能载得走,最乐观的结果也是小部分被歼灭。毕竟他们出海是要贩货的,怎么说也不可能十几艘船都装满了人。船只的数量应该是比这个更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十艘船,一艘三百人,那也有三千人在内了。蕙娘也没想一口气全部歼灭,能­干­掉一半都算是意外之喜。她现在只是很好奇,很想知道这种瞎猫捉耗子似的行动,究竟有没有拿到正主儿……

这一轮行动下来,大秦舰队的消耗也比较厉害,主要是炮弹和食水都不再是满仓,定国公毫不客气地给幕府发去照会,要求全员进港补给,这一回,幕府连大气都没敢坑,就开放了江户湾最大的船厂给大秦舰队使用,定国公遂下令将所有受损船只先入港修葺,他的宝船则还停在海港附近,在江户湾台场的炮火笼罩之外抛锚。当然,在见识过宝船强大的火力威慑以后,幕府是再没有异动,甚至还主动给定国公发来文书,请他进江户同德川将军会晤。

定国公虽然无此热情,但他手下的船员却愿意进城耍耍,就连蕙娘也想到岸上见识一番。这本来就是她上船的目的,定国公也未阻止,只是给她加派了十多个老练能­干­的亲兵维护她的安全。蕙娘很乐意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毕竟,异国他乡,就带着桂皮一个人,她心里也真是有点儿发虚。

一旦从江户湾上岸,到江户那顶多就是小半天的路,这里因为靠海,有许多做船只生意的人家,据曾来过日本几次的亲兵介绍,算是比较富裕的小镇了,在这里居住的不是渔民中的富户,就是海边的地主,甚至是殷实的小生意人,其生活令许多江户城里的贫民都感到羡慕。不过在蕙娘等人眼中看来,这些富户居住的房舍低矮简陋,居民矮小,衣着粗陋。头上甚至没有什么金银饰物,多半以木钗为主,在京城,这等人家根本和殷实就搭不上关系。他们也没有多少游览的兴致,只是盘膝坐在牛车里,慢慢地往江户城过去。

牛车的速度肯定不如马车,不过路况不好,马车也跑不快的,这些人从船上下来,也没带马,只好忍受着缓慢的速度。蕙娘盘膝在牛车里坐,其余人步行跟从,一个个轻松得不行,甚至还能走得比牛车快。桂皮一边走,一边嘀咕道,“这些人真是奇怪,我看到也有骑马的,怎么就没马车呢?”

“日本马矮小,拉车力有未逮,再说,也是金贵的物事,不会拿来民间拉车的。”那向导便笑道,“据说这民间有牛车,还是近一百多年的事,以前只有最顶层的大贵族才能坐车,余下人都是靠一双腿在走,十分困苦。”

初到外国,众人自然都是有几分好奇的,尤其是蕙娘,在帽子底下左顾右盼的,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那向导见了,便说,“说句实话,公子,天下所有的地方,再没有比京城更清洁、更繁华的了。咱们走过了这些国家,哪个不是又脏又小又穷,您一会进了江户,固然觉得不好,殊不知泰西那边所谓的首都,更是肮脏得要命,连他们的女人,都是臭气熏天的。说句冒犯您的话,我们是宁可去找自己花船上看腻了的老姑娘,也不愿同那些流莺们打交道,就是花船上的姑娘,也不愿接外国的客人。”

这句话说出口,蕙娘便知道此人多半是真的把她认成男人了,她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倒是桂皮说,“大哥,我们公子是尊贵人,听不得这个。”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此人冒犯了蕙娘,他毕竟有些护主地不快,因又和他抬杠道,“而且,说是嫌她们脏,其实也未必。我听……我朋友们说,自从船队回来,京畿一带的花柳病,呵呵,可是花样翻新……”

说到风月之事,本来这些亲兵们是个个兴味十足,此时听桂皮这一说,倒都有点尴尬。那向导也­干­笑道,“这……也是!总有人忍不住的。不过我们可和那些做生意的王八羔子不同,多数时候只是看看、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望着蕙娘,又问道,“今晚公子在岸上安歇呢,还是回船上来?若要回船,恐怕只能在江户呆一会就要往回赶了。”

这么说,肯定是希望蕙娘在岸上留宿的,这样他们也能劝说蕙娘寻欢作乐一番,自己当然跟着沾光了。桂皮正要回话时,蕙娘咳嗽了一声,道,“来都来了,住一晚上再回去吧。我听说江户有个处所极为有名,和八大胡同一般。早在船上就听人说过,是叫吉原么?”

众亲兵都是­精­神大振,那向导笑回道,“是,那里比八大胡同热闹多了。您不知道,在咱们那儿,正经人家的子弟没有上青楼去的,尤其是名门子弟,谁敢踏入青楼一步,立刻都能被打断腿。可在日本就不一样了,就连大名都有来吉原交际的,传闻中,将军都会微服私访……不过,那里规矩也大,您这样的人物,头一回上门是不准过夜的——”

蕙娘道,“我们家规矩也大,去那里不过是见识一番。一双玉臂千人枕,太脏了,我是不会过夜的。你们想过夜,得安排好轮班值宿,我身边不好乏人护卫。”

众亲兵都露出心动之­色­,向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终究颓然道,“罢了,就是公子许了,老爷不许,我们也不敢背了主子的意思!”

蕙娘笑道,“国公人那么和气,你们倒是怕他!”

“国公对下,是赏罚分明。”那向导极为崇敬定国公,立刻便为主子辩护,“虽然军规严明,但从不克扣军饷的,对我们底下人也是极为回护……”

蕙娘半合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继续撩那向导说话——这些海外打仗的故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众人一路说,一路便进了城。不过果然如他所言,和京城比,江户实在是有点没看头。除了一点异国风味以外,实在又小又穷,他们经过的街道,在江户来看已算是富商聚居区了,对蕙娘等大秦上层人物,则只能令他们嗤之以鼻。

大秦舰队靠岸,也许对幕府是一种屈辱,但对于江户的经济却是不错的刺激,除了修船厂有了生意以外,总有些有门路的人是能回避掉闭关锁国之策,到江户城里来或者是游逛,或者是办事的。蕙娘等人也跟他们一起,在江户最繁华地下町找了一间宿屋安顿了下来。

这些做海外生意的人,无一不是善观眉眼,蕙娘是从旗舰上下来的,身边又跟了这许多亲兵,身份多高是不必说的了。现在能在一个客栈里住,当然就是缘分。自然有人大着胆子上来兜搭,蕙娘并不直接和他说话,只让桂皮上去同他谈天,桂皮介绍他为公子,并说他是在船上住久了,气闷下来逛逛。又问他们下午去什么地方,得知是去做生意,便道可以同去,他们也想在街上逛逛云云。

从旗舰上下来的公子,身边跟的是将军的亲卫,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会做生意,都当真是来散心的。便有人同桂皮笑说,“不是我们扫公子的兴,不过江户除了吉原以外,真是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这儿有的,京城全有,且还更好。譬如说正阳门大街吧,那两边的铺子何等堂皇好看,咱们去的上野、浅草,真是没什么好看的,带您去是不要紧,只怕是败坏了公子的兴致。倒不如在屋里稍微歇息一会,晚上一道去吉原玩耍也罢了。”

桂皮见蕙娘不置可否,便笑着搪塞了过去,下午果然随这群商人去了此两处地方,果然是屋舍狭小、门面低矮,看不出什么得趣的地方,光说这些建筑和路边平民的穿戴打扮,日本的贫瘠真是一目了然。桂皮也是知道蕙娘上船的官方目的的,因便和蕙娘低声说道,“虽然不知道朝鲜那边情况如何,但只看江户,别说京城,同苏州、广州都没得比,就是南洋都有些城市比它繁华……盛源号未必能看得上眼呢。”

蕙娘点了点头,也是若有所思,她随口道,“财不外露也是有的,据说朝鲜汉城比这里还小,但是朝鲜的大商人其实也还是能撑起一间票号的……江户的大商人有钱没钱,不是这么看的。”

桂皮这下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他道,“啊,您说晚上去那吉原,原来是为了……”

蕙娘扫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道,“不然呢,我要上青楼,跑到海外来上?京里名馆难道还少了?”

桂皮摸着头嘿嘿地笑了,又低声嘀咕,“若就是这个,您不如在屋内休息,我随他们去就行了。恐怕那场面不堪,冲撞了您呢……”

蕙娘道,“如是你媳­妇­陪在我身边,倒也罢了,你这个人,看似机灵,可毕竟没处理过商业上的事,有些事你是看不懂的。”

若说从前,桂皮对她还是敬多于怕,那经过这连番风雨,他对蕙娘是真的心服口服了,见蕙娘执意如此,虽说明知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定惹起轩然大波,也只好嘟囔几声,认了下来。

一整个下午,蕙娘都在下町的繁华地区游走,等晚饭时分回了宿屋,才又和这群商人会合,此时她的态度已经随意得多了,同那些人也搭了几句话。几人均都受宠若惊,大家互相介绍过了,才知他们是上岸来和幕府指定的几间商家交割货物的,换句话说,也是大秦指定的皇商出身。说起来各自的家族,蕙娘也是有所耳闻的。

当然,会被派出来跑腿的家族子弟,身份也不会太高。对蕙娘这样的存在,都有巴结之意。没有多久,几人已是说得热火朝天。往吉原过去的路上,都不用蕙娘提起,已有人说起了舰队配置的新火炮,众人都是满面春风,对定国公赞不绝口,道,“往后几年内,起码东北这片海域,能清静得多了。从前跑海,总是提心吊胆,现在么,起码可以不必担心海盗了。”

蕙娘奇道,“你们都认得出那些海盗船的旗帜吗?”

旋又自己明白过来,因笑道,“不错,若是远远地看到了他们的旗帜,也许还能提前变向。这肯定是必须要做的功课了。”

“可不如此?”那些人便屈指算了起来,“多摩藩的小松,泰西来的罗伯茨,这是新来的,很凶!还有朝鲜的朴家船,这一次风暴的确厉害,连他们的船都破损了,不得已只好开过来修,不然,平时也没那么容易追上他们的踪迹。不是国公爷亲自领着舰队,也不能手到擒来、一网打尽。”

蕙娘的心忽然猛地跳动了起来:权家私兵,常年都有人在海上历练,一个是劫掠船只,一个是也做一些贸易。他们当然不会傻得用本家名号出外走动,据她这些年来旁敲侧击所知,权家最常使用的化名,不是朴,就是李。在外都只说朝鲜语,绝不用汉语对话的……

“国公爷身边的幕僚,不过认出了四五家,诸位倒是更博学些。”她压下了心底的思绪,若无其事地笑说,“想必是吃过许多亏的了。”

“这个么,术业有专攻。”一人笑道,“国公爷出航,这些海盗焉敢前来­骚­扰?遇到了顺路扫荡,不过是公事。在我们,若非是依附舰队,则平时航行时都要日夜小心,不止是海盗旗帜,甚至连他们船只都要牢记在心,远远地看到了,绕路走呢。这一次三十多艘船,只有七八艘是我们没认出来的——从前没见过的,从成­色­来看,应该下海也没多久,也不知道哪家水匪的新船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了一番,都道,“确实,这七八艘是没见过,他们在最后,也看不到用什么旗语,不知是谁的损失这么大,七八艘新船,也是好多银子了。他们不敢直接过关,恐怕上头也是满载了货物,这下子沉下去的足足有几十万两——恐怕那都是少说的了。”

蕙娘很庆幸她不但带了一顶风帽,而且下午还乘隙打发桂皮采买了一点水粉,把肤­色­抹黄——她很自信自己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端倪,甚至还刻意地显露出了几分好奇……定国公派来的向导,不但保护着她的安全,无疑也是他的眼线。

“不过,不论如何,如此一来,朝鲜水域也能跟着受益了。”她刻意地将话题往朝鲜引,“日后往朝鲜去的商船,只怕会越来越多。”

众人都笑道,“这可未必,朝鲜本来闭关锁国,现在这些走私船,都被锁回去了,短时间内谁敢再走这条线?只怕几年内都没人走了,穿琵琶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蕙娘微微点了点头,同桂皮对视了一眼,她的肩膀可以眼见地放松了下来,随后便把话题岔开,说起了吉原里的事。

说到风月事,男人永远都是兴致勃勃的。此番连她的亲卫都加入讨论,这些商人自然也加意奉承国公身边的近人。他们又都是身家豪富之辈,未几便说定了,今晚众人一起,全包花魁饮宴,可以不必去寻那些低档游女。蕙娘又不免细问了几句,才知道吉原游女,几乎一辈子不能走出吉原这个小小的国度,而等级制度亦非常严格,这和国内的青楼比,却是迥然有异。最高级的太夫,几乎全是达官贵人的禁脔,绝不可能接待短期客人,所以众人谈论的花魁,虽然是第三等的游女,但也算是颇为高档了。真正再往下,还有十三四种档次的游女任君采撷。

毕竟是第一次走到国外,满街都是听不懂的外国话,虽然用的文字还是汉语,但这种异国风情,也能激起人的兴致,再加上走进的又是这么神秘的吉原区域,不论是蕙娘还是桂皮,都显得兴致勃勃。众人于是越发兴高采烈,先在吉原入口将武器卸下,下了牛车,方才鱼贯而入,走进了这个充满浮华之气的烟花之地。

任何一处花月之地,都是灯火通明、乐声、人声、笑声交杂,对于风月老手来说,这样的情景不算稀奇,但蕙娘却有大开眼界之感。这些来来往往的妖艳女子,虽然个子都矮,穿着也过分笨重,且妆容在她看来十分奇怪,但毕竟是具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使得她也有些移不开眼神。

来吉原寻欢作乐的客人,都是在扬屋内饮酒,没有直接到青楼里去的。这些商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过来,驾轻就熟地便把他们领到了一间颇具规模的扬屋之内——当然,这颇具规模也是相对来说,这种四面透风的建筑,在蕙娘看来只能勉强够得上寒酸的边儿。甚至就连游女们的首饰,一旦在灯光下细看,便也能轻易发觉,这其中真金白银,并不多见。

任何一个国度的平民里,当红□的装饰都是最豪奢的,可以说,青楼的豪奢,就代表了民间的富裕程度。特地来吉原走一趟,也是想闹清楚日本的商人,究竟有多少身家,如今来看,虽然日本白银产量大,但他们显然还没进入到大量应用金银打造首饰的地步。从这点来看,日本的贸易也许存在,但金银流通估计还不够活跃,至于铜钱生意,盛源号估计是没兴趣去做……

他们所选择的扬屋,的确是吉原中规模颇大的老牌茶馆,除却蕙娘等人包了的大屋以外,还有几间大屋,都是灯火通明,欢笑之声传得老远。当然,这屋里的热闹也不逊­色­于别人,而且因为众人喊着的都是汉话,倒是更为出挑。蕙娘靠在屋角,听着三味线的仙翁之声,欣赏了一会游女的歌舞,便觉得此事也不外乎如此,她拉开半边门,透过庭院望着另一头的热闹,随口问道,“那屋里是谁在游乐?”

这里的皇商多半都是会说日文的,问了几句,便道,“是多摩藩主大人。这位是这里的老顾客了,几乎天天都来这里光顾。”

他又自笑道,“这一位也是相当风流,虽说位高权重,但竟能无视禁令,公然出入吉原——也算是十分荒唐了。”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必他也经常做出一掷千金的事吧?这种环境,很容易就能打上对台。”她指了指对面屋子,说道,“你看,这又喊人过来了。”

因为大秦商人人数较多的关系,这一间扬屋里挤满了花魁,倒是把那边比得不够热闹。蕙娘是有心人,已留意到那头正不断往屋里请人,很明显,是想要压过这屋的风头。

那皇商被蕙娘点醒,看了一眼,也不禁笑道,“真是个好赌气的人。”

他欲要也加几个人,却为蕙娘止住,道,“我们才在人家家门口撒过野,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种面子没必要去争。”

她发了话,众人自然不敢违逆,还有人殷勤为她去问游女,游女立刻满是仰慕地说了些多摩藩主争雄斗富的故事。那皇商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告诉蕙娘道,“这位出手十分豪阔,曾有过请全吉原游女吃荞麦面的壮举!”

这话一出,众人都大笑起来,蕙娘也是忍俊不禁。又听那游女说了些轶事,已知日本物产贫乏,国内的贸易活动不多,虽然银贱,但来往的需求少,国土又小,票号存在的意义的确不大。就算要做走私商船的生意,经过定国公一番梳理,这几年走私商船怕也是元气大伤。盛源号十有八.九,应该是看不上日本这块市场的。其实,就是她也觉得,日本距离朝鲜毕竟是近了一点。

但除了日本以外,周边各国都还算有利可图,要和盛源号做这个交换,就必须摆平乔家。这件事,可得费些思量……

正事已完,蕙娘此时已经失去逗留兴致,见诸人都乐在其中,便照会了桂皮一声,正好起身告辞。可才喝了几杯淡似水的辞行清酒,人都没起身呢,隔邻屋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怒吼,隔着庭院都能清晰听闻,紧接着,一道壮硕身影便拉门而出,大叫着直奔向了这边屋子……

-修改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忽然很想写小权和蕙娘一起扮一对朋友周游世界,感觉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啊,不过大家应该是不大想看哈哈哈|

今天险险赶在时段前了!

PS这里说的一些日本的事都是脱胎于江户时代的一些故事,加入了我自己的设定这样。不过那时候日本是真的很落后很穷就对了……我每次看江户时代的故事,都觉得他们挺可怜的物资极不丰富,这里还没提到那时候吃个白米饭对日本人来说是大件事呢

286桃花

众人自然都吓了一跳,在此离奇的危难时分,桂皮表现出值得称道的勇气,他一下把蕙娘护在身后,拉到屋角牢牢地保护了起来。倒是各位亲卫,都喝得微醺,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拉门而入冲进屋内,方才反应过来,那人却是已经一边喝骂着什么,一边­操­起烛台,狠狠地抽打在了一位商人身上。

不过,有定国公的贴身亲卫在,一个人能耀武扬威到哪去?在最初的诧异过后,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一出手,立刻就把他给拿住了。其中会说日语的几人,已和他吵了几句,蕙娘点了点桂皮的肩头,笑道,“不必这么紧张,一点自保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桂皮估计这才想起,蕙娘怎么说身上也有武艺,他放松了肩膀,让到一边,蕙娘这才能仔细打量这位莽汉:他的穿着和吉原里的男子没什么区别,头发也剃成常见的月代头,不过作为和人来说还算是高大的,此地住民体型都比较小巧,在同汉人的打斗中很难占到上风,而他好歹还是和亲卫们过了几招才落败被擒的。从游女们的反应来看,这位身材‘壮硕’的和人,应该就是多摩藩主了。

吉原不许携带武器,他是空手过来的,众人也没有对他多么过分,不过把他按到在地罢了。因蕙娘不会说日本话,便有人解释给她听,“这位藩主大人脾气比较暴躁,本来便因为江户湾中的事,对我们有许多不满。因我们出手豪阔,在排场上盖过了他,他越发生气。而刚才公子询问他的故事,也是我们不够谨言慎行,倒笑了起来。这里的对话哪里是能瞒得住的,不消一时三刻便传过去了,他道我们是笑他寒酸,更是气得不成,便跑过来想要寻衅滋事。这会正让我们放他起来,一对一地比武决胜负呢。”

人在异乡,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虽然是幕府不识趣在前,但大秦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多么宽厚。如此强力压迫,和民心里有情绪是很正常的事,对多摩藩主的态度如果太苛刻,激起吉原众位客人的不满,被围攻那可不好玩了。蕙娘不免皱了皱眉头,道,“这可不大好,你们不要压迫得过分了,告诉他,我们是大秦国公身边的近人,让他小心点做事。口角几句没什么,若是一定要伤及人命,说不得只好上幕府说理去了,到时候,国公爷自然会为我们出头。”

那人依言正要翻译时,扬屋老板娘也过来调解道歉,据她说,因吉原里不分上下尊卑,平民也可追打武士,因此在此寻欢作乐的客人,酒后放浪形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多摩藩主只是不忿自己被讥笑寒酸,因此过来打架。他的从人都在邻屋没有介入,可见其没有把事情闹大的用意。

这个解释虽然荒唐,但也勉强能让众人满意,最好还是定国公身边的亲卫大部分都不懂日语,蕙娘能从几位商人的脸上看出,多摩藩主肯定是骂了些不中听的话,不过他们日后还要来日本做生意,把事闹大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几位商人都没有开口罢了。

这么一场不快的Сhā曲,到底还是在老板娘的如花笑靥中被化解开了,多摩藩主被她不客气地呵斥了几句,只好乖乖回去饮酒,至于蕙娘等人,也重整旗鼓开始作乐,这几个商人虽然按捺住了没和多摩藩主较真,但到底也有些不快,又喊了几位花魁过来,这才个个渐渐气平,又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将场面重新炒热。就连蕙娘,也不提要走的话了,只在屋角盘坐着欣赏花魁歌舞。

桂皮如今觉得此地很不安全,蕙娘不想走,他反而要走了,同几位亲卫商量了一下,便来催促蕙娘离去。蕙娘摇头道,“走不了了,现在还是吉原里安全一点。”

日本武士是可以带刀的,多摩藩主如果纠结武士在吉原外头滋事,那才容易酿出血案,比较起来,自然是在吉原内过夜,第二天天明以后,众目睽睽之下出城回船更保险些。桂皮等人听了都道有理,连几个皇商都有些警醒,不过他们毕竟更熟悉日本人,也有些不以为然,直言相劝,“公子请放心,这些日本人,最是吃硬不吃软,宝船在湾口停泊的时候,咱们做什么,他们都是逆来顺受的。若是您受了委屈,回头一状告到国公爷那里,倒霉的肯定还是多摩藩主。他只要还有点脑子,都不会在吉原外头和您为难的。在吉原里,什么事还都不当真,出了吉原,他也要向幕府交代啊。”

一状告到国公爷那里?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和定国公见面说话,更别提还要说起她逛妓院的事了。蕙娘笑了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各位只管寻欢作乐,我也愿享受一番温香软玉之福。”

就算众人都存有巴结之意,但毕竟在船上久了,也觉得压抑,现在又都有了酒,兼且蕙娘还这样说,便真又回去欣赏歌舞,拿碎银子逗引游女,如此笑声震天地喧闹了一番,各自都拣选了相好的游女,各自去屋内安歇了,倒是定国公的那些亲卫们,虽然也逢场作戏了一番,此时却并不肯离去,蕙娘让他们自便,他们却道,“船只要在江户湾停泊一阵子的,寻欢作乐的日子还有。可公子若是出事,小人必定粉身碎骨。”

蕙娘再四言说不必如此,他们方才轮班下去休息,那会说日本话的亲卫蒋四自告奋勇在蕙娘身边留守,免得万一有事,她无法和别人沟通。蕙娘也只好由得他们,因此时已过了子时,众人渐渐地都散去休息了,蕙娘便把花魁和乐师都遣了回去,只要了一间屋来休憩,她让桂皮睡在屋角,自己盘膝而坐,预备打坐过一整晚。

权仲白传授给她的这套养生功法,若是常作,的确有宁心静气的效果,蕙娘运功许久,再睁眼时,本来的疲惫倒渐渐消散,见此时天­色­已经微明,她便起身出外,才走了几步,蒋四便跟上来道,“公子,您可是要去便所?我给您领路。”

蕙娘笑道,“不必了,我在庭院里走走,散散心。”

她拉开屋门,踱到廊下,只觉一阵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便靠在柱子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偶一低头,忽然发觉对过屋门被推开了一角,有人在屋内极为怨毒地望着她瞧。蕙娘不由倒退了一小步,喝道,“什么人。”

蒋四忙赶上来,用日语喝问了几句。那人倒也不十分藏头露尾,听见喝问,便把门又拉开了一点儿,冷笑着露出了一张略带青紫的脸——不是多摩藩主又是哪个?蒋四同他说了几句话,面­色­便直沉下来,对蕙娘道,“所幸公子谨慎,此人方才问我们怎么没回宿屋……连宿屋的名字都给打听到了。”

多摩藩主既然有此能耐,很有可能就会派人来夜袭宿屋。蕙娘倒是不担心自己出事,不过事情闹大总是不好,她冷冷地瞥了多摩藩主一眼,哼了一声。多摩藩主又说了一长串话语,蒋四听了,神­色­益发玄妙,他忽然回头低声对蕙娘道,“他说了许多朝廷的坏话,还说,还说皇上得位不正,说什么……正统继承人现在海外,日后打回来时,将看到我们的下场。横竖都是这些大逆不道的疯话。”

蕙娘心头猛地一动,她面上不露什么端倪,也同蒋四低声道,“你不要表现得太凝重,你这么问他,口气生气点儿:什么正统继承人,胡言乱语。难道幕府竟然不承认大秦朝廷的正统?简直是荒谬,皇上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顺,这话传出去,是要惹起战争的。”

蒋四能做到定国公的心腹,又可以说懂日语,也不是什么笨人,对定国公出海的目的,不说是心知肚明,起码也是比较明白。蕙娘又点拨了几句,他哪还不知道如何表现,当下便和多摩藩主隔着庭院对骂了起来,蕙娘倒是能退到一边,观察着多摩藩主的表现。

从这个大名的做事风格来看,多摩藩在幕府中应该还算能说得上话。鲁王在东逃时和幕府有过接触的事,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幕府和大秦关系一直冷淡,他们当然没有必要对朝廷献殷勤,给鲁王添堵,顺水推舟地做个人情倒是大有可能。如果仅仅是这样,蕙娘并不担心,她怕的是,焦勋走通过一次的航路,又被走通了一次。鲁王到底还是把前往日本的航道给打通了……这都到了日本,想要不为人知地进入大秦,办法多得是。他派出来的人手,是肯定会联系自己的旧部的,焦勋现在可还借用着鲁王密使的身份呢,如果和新密使遭遇上了,局面岂不是更加复杂?现在他手里有达家私兵与鲁王的残余力量,倒不是不能糊弄过去,但不论怎么说,这都够令人心烦的了。还有,多摩藩主的这番话,意思是在暗示,若鲁王要对大秦开战,幕府会站在鲁王这边提供补给?

这不是什么太美妙的消息,就蕙娘所知,跨洋作战基本等于是天方夜谭,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补给跟不上趟。如果日本志愿给鲁王做补给,从这里往新大陆又有一条相对稳定安全的航线,那么鲁王肯定是能对大秦造成一定的困扰。虽然也许不能颠覆政权,但也算是比较严重的外患了。如果那时候皇帝身子又告崩溃,主病国疑时,他能闹腾出多大的动静还真不好说呢。

也难怪皇帝这么在意鲁王的去向了,人都走了,还能对皇位发起这么有力的冲击,的确可称得上野心勃勃。蕙娘在心底思忖了一番,将可能的种种情况都考虑个遍,方才轻声问蒋四,“怎么样?他说了什么没有?”

多摩藩主此时已猛地将门合拢,看来是不打算再搭理他们俩了。蒋四摇头凝重道,“好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了,和小人对骂了几句便不肯再往下说。”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想,那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担起的。”蕙娘毫不考虑地道,“等天完全放亮以后,我们立刻回船,把此事禀报给国公知道。”

蒋四眼神一凝,立刻躬身道,“小的谨遵公子吩咐。”

他又难掩好奇地偷着打量了蕙娘一眼,低声道,“只是小的也挺迷糊——公子又是如何知晓,在此地会出现如此线索的呢?”

见蕙娘面上微带笑意,他壮着胆子又添了一句,“毕竟,公子您总不会只因心血来潮,便到吉原来寻欢作乐吧……”

只从这句话来看,蒋四对她的女扮男装应该是心知肚明,蕙娘失笑道,“我扮得就这么不妥吗?”

她因为出身特别,是在扮装上下过苦功的,说话、走路都经过特别训练,那群皇商就没看出什么不对劲。蒋四也忙解释道,“您是贵人多忘事——那天风暴时,您过来寻国公,是我在外头守卫,事后我也同国公爷说了几句,是国公爷说……”

蕙娘扫了他一眼,也明白蒋四应该是定国公心腹中的心腹了,他在此地看到、听到的一切,应当都会为定国公获知。不过,这倒是正中她的下怀,她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道,“你说得对,没有特别的理由,我肯定不会踏入烟花之地。不过,这个理由,也不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能够知道的。”

蒋四面露沉思之­色­,他恭谨地又施了一礼,没有再往下问。

天­色­大亮以后,吉原一带相当热闹,蕙娘在诸多亲卫的护卫下平安地出了江户,她身边有这么多人,又都是人高马大一脸悍勇之­色­,就是多摩藩主想要啃下这块骨头,也势必要闹出很大阵仗。光天化日之下,他到底还是没敢这么大胆,由得一行人平安地回了岸边,上了定国公安排给蕙娘的一艘小船,直接回宝船去了。

这么单人出门,又在异国他乡,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没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后,蒋四等人自然和定国公回报平安,她自己Сhā了门痛快梳洗过,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已经错过了晚饭时点。定国公也给她留了话,请她过去相见。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国公那里,定国公正在和将领们议事,蕙娘亦有份旁听,不外乎都是些舰队琐事常务。出奇的是,昨晚他们在吉原的见闻也被拿来讨论,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来拷打,不愁他不吐实话。”

就算大秦威重,这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定国公道,“罢了,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判断的,如要对日本施压,怎么都要先经过皇上。为今之计,应当立刻向皇上回报,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决议,要怎么摆布幕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众人都合掌称善,于是渐渐各自散去,定国公这才把蕙娘让到内室说话,他望着蕙娘的眼神里,隐含了调侃笑意,端上茶来,便举杯掩­唇­道,“没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傥风流,竟是比神医都还能享尽人间艳福——”

蕙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主动踏入吉原。国公难道还不知晓?您拿此事来取笑我也罢了,将来回京以后,请万勿提起,否则,我不好做人的。”

她所料不差,定国公虽然对她有一定兴趣,但他更看重的,还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话一出,他顿时眯了眯眼,显然是想到了蒋四的回报。连语气都正经了起来,透着含蓄、婉转的试探,“这不得已三字,有点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权势滔天,还有什么事,能让您也说出不得已几个字?”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越是位高权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国公以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来看您轰沉几艘船的吗?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法算准这船在大洋上是怎么开的吧?”

定国公眼神略略一凝,并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曾隐瞒,坦然道,“实际上,这一次过来,我真就是为了看看日本国内,有没有生意做的。我时间有限,幕府的态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楼,该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话,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也许我还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无法向……上头交差了。”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细琢磨。定国公果然也被绕了进去,他眼神闪烁,又进一步问道,“对宜春号和盛源号的纠纷,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这样看重朝鲜的市场,绝不肯让出朝鲜,甚至于连日本都要亲身过来视察——”

“朝鲜一事,不过乘势而为。”蕙娘冷冷地道,“也不瞒您说,朝鲜药材,的确是国公府的财源之一。宜春号虽然利润丰厚,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号的准备,权家的财源,绝不会就这么拱手相让,由盛源号去分薄、削弱。但要就为了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只是为了在这件事里,谋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来跑这一趟而已……我这么说,国公爷明白了吗?”

定国公颔首轻声道,“大概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亏我还对少夫人的来意诸多猜测,没想到,却是令自上出。这样看来,您一定要把朝鲜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将日本拱手相让给盛源号,也不单纯只是出于对朝鲜的看重喽?”

“嘿,若猜测不错,今后的日本,只怕没什么宁日。这里的票号,如果能开得起来,与其说是票号,还不如说是探子的据点。”蕙娘扯了扯­唇­,“这种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烧身的,宜春号为什么要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至于盛源号——”

她瞥了定国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们和王家渐行渐远,现在已失去消息来源,如果国公爷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胜感激。”

“少夫人尽管放心,”定国公毫不犹豫地道,“孙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说,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渐行渐远,许多事,我们是乐见其成。”

事情至此,对定国公来说已算清楚——皇上显然是通过种种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鲁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他没打算把此事告诉定国公,反而是令权仲白、蕙娘夫妻借开辟票号市场的名义暗中调查,甚至于还希望宜春号在日本开辟分号,方便燕云卫潜入幕府……

若说从前,定国公和皇上还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荡,今日两边的关系,已经随着皇后退位太子被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在这种牵扯到皇权的问题上,什么猜测都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不让定国公来办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舰队中人多口杂,无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国公停留时间短暂,不能办好差事。或者是怕他有去无回,被鲁王擒住,透露了这个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单纯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国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拨的,定国公眼底雾霭沉沉,俨然已经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里,终于在心底满意地叹了口气,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时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来,不好不办,又不好透露口风。只好背了个无行浪子的名声,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过来,别人自然又觉得他贪玩了……”

见定国公双眉上轩,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续道,“其实,也就是因为此点,那位对他的怪脾气,也是多有容让。别看他平时大发议论,什么怪话都说,很多时候,他说一句,那位是听一句,就是封子绣的枕头风,也许都没这么管用。”

权家有德妃在手,于宫廷斗争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历来这些藩王,只要没有谋反的可能与表现,都会得到兄弟的优容和宠爱。权家没有实权、地位且高,未来十多年间,根本不用站队,也能活得悠游自在。孙家要奈何权家,有点难,可作为一个有把柄握在权仲白手里,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将,权仲白要毁掉皇上对定国公的信任,却只需要几句大实话那就够了。从前他不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而一个男人不管再大度,对想撬他墙角的人,却都不会太客气的。

蕙娘无需再多说什么,已能让定国公明白过来,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点货真价实了,“子殷的行事作风也太低调了吧……不过,也是,虽说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边服侍的次数,也的确是太频繁了一点。”

“这些事,本不该由我的口说出来。”蕙娘啜了一口茶,“亦算是迫不得已,毕竟我和国公虽不熟悉,但却和孙夫人颇有交情。无事生非,也不是权家的作风……”

定国公从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孙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慎重道,“这件事是我没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个人情吧。”

蕙娘也不为己甚,浅笑道,“国公知道就好,把这种事拿出来乱说,必定会招惹到上头的不快。到时候我若要清楚解释缘由,对两家人都是损害。我固然狼狈,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狈了。”

定国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认错时,蕙娘摆了摆手,因道,“既然在日本这里找到了线索,看来,不论有无利润,票号是肯定要设法登陆日本的了。据我所知,多摩藩对朝廷敌意很深,要想打通关节在日本开上分号,不论是宜春还是盛源,都需要了解日本的政治势力,这个差事,耗时日久,更需要了解日本话的人来做,既然国公说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便用在这里吧,还请国公爷多在这事上用点心思,起码要告诉我,若想在日本开辟分号,我需要买通哪些关系。”

定国公松了口气,爽快地道,“既然是为了国家大事,此事就应当着落在我头上,舰队在此停泊期间,我自会派人收集这些内容。到时候一式两份,一份就给少夫人,一份送回国,也是两便。”

他顿了顿,又目注蕙娘,深沉严肃地道,“至于我欠少夫人的这个人情,却不会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孙某寂寞太久,一时忘形。多亏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孙某如今清明过来,真是冷汗涔涔,多谢少夫人点醒了,今后少夫人如有差遣,孙某一定全力以赴。”

对定国公这样的政治家来说,权仲白就算对孙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够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觉地看轻了权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应有的尊重,当然,至于心底是否还在觊觎她,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贱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国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动罢了。发乎情止于礼,有些事也不必那么较真,过去了就过去了吧。”

定国公双手撑住几案,微微倾身望著蕙娘,轻声道,“女公子太自谦了!如非您是这样身份……”

他又露出了一个真切的苦笑,涩然道,“也许人这一生,总是求而不得的东西更多。孙某只能说,神医一辈子福大命好,天才横溢、龙章凤彩不说,还能得到您全心全意的倾慕,孙某是羡慕非常……”

这最后的感情流露,不但极为大胆,并且是真的情真意切,甚至于定国公失去了一向的沉稳霸气,也露出了苦恼脆弱的一面。蕙娘心底轻轻一动,不免回思自己一路上是否给他带来错误的印象,譬如说过分亲昵、放松,又或者是流露出女儿态等等,只是粗想一遍,却并无所获,只好歉然一笑,并未作答。

这也是定国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人虽然居于一艘船上,但之后他再没把蕙娘请过去说话。蕙娘也相应地收敛了脚步,大部分时间都在舱房内休息静坐,待到半个月以后,舰队补给完成,即将扬帆出海时,她也拿到了详尽的情报说明。又登上了一艘焦勋为她安排的商船,扬帆往大秦去了。

此时已是盛夏时分,外海台风不少,这艘商船并不敢直接航向青岛港口,而是顺着陆地慢慢航行,免得遇到台风,船沉人亡。如此一来,势必要经过朝鲜和东北的各个港口,蕙娘和桂皮便可以中途下船,反正按这艘船的航速,他们走陆路说不定还能比船只更早到达天津。届时只要船上水手说话小心一点,蕙娘自己不露出什么踪迹,两人要露出破绽都难。

也因为此,上了商船以后,蕙娘和桂皮都是深居简出从不露面,待得船过盘锦港时,两人趁夜下船,抄小道去向盘锦城内:此时自然是重又易容过了,桂皮化成个年轻公子,蕙娘反而是他的小厮。如此一来,即使她脂粉气外泄,外人也只会觉得她是桂皮的娈童,而不会往别处去想。两人日未出便到了城门边,此时城门未开,他们便在城门外一处无人的茶棚中坐了,等候门开。

此时天­色­未晓、万籁俱静,四周除了桂皮和蕙娘以外,竟无一个行人。桂皮从怀里掏出表看了看,道,“还有半个来时辰才开门呢,您——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蕙娘道,“不睡了,在船上睡得够啦。”

她站起身在棚里走了几步,桂皮也不好就坐,跟着站了起来,只拿眼角看她,他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是从船上下来了,您是不知道,在船上的时候,我总是担心得不成……”

两人一路风雨相依,毕竟也是有了些情分,桂皮又惯于打蛇随棍上,现在和蕙娘说话,已经比较随意了。蕙娘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担心什么?我不是好好地下船了?”

见桂皮神­色­,她也明白他的担心,便又放缓了语气道,“你放心吧,那个人已经知道厉害了。你瞧我们在船上最后一段日子,他不是根本都没敢见我么?有事都一定让你传话,多么守礼……”

桂皮亦浮现出钦佩神­色­,恭维道,“这都是公子高风亮节,让人敬佩……”

蕙娘瞪了他一眼,“别傻了,对付那种人,高风亮节有什么用,还不都是权术?总之他已知难而退,这件事,你别和你们少爷说了,免得他心里还疙疙瘩瘩的。”

这件事,她也准备深埋心底,不会说出来给自己招惹麻烦。也因此,在回到她熟悉的那个陆地社会之前,仅仅在这个晚上,蕙娘终于放松了一点,见桂皮不说话了,她反而咳嗽一声,略带好奇地问桂皮,“你说……那位怎么就对我动心了?我去见他的时候,你也都在一边,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失态了么?”

桂皮忙道,“这没有,您的清白,日月可表。您是绝没有做出一点让人误会的事。”

他多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只是,您毕竟……生得那么好,就是抹黄了脸,也能看得出来原本的样子。又那样能­干­,那样敏捷……国公爷毕竟也是男人么,会起些心思也是自然的,不光止他,许多府里的小厮,都拿您当天人一样对待的。只是他们自知身份,不敢表露出来罢了。您有这么好,别人自然都是看得到的。”

蕙娘唔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这样不好。这么一来,我以后出门,都要多加小心了。”

桂皮尴尬道,“除非您能把脸给毁了,不然也许效用不大……”

他见蕙娘今晚特别和气,也活跃起来,又试探­性­地道,“不过,怎么说呢,若是在船上的那位不是国公爷,小的也不会这么担心。”

“怎么说?”蕙娘也被激起了兴致,“难道在你看来,他比你们家少爷还好?”

“这……不说优劣吧,国公爷英俊潇洒、沉稳霸气,实在是男人中的男人,强势得令人心服口服……”桂皮细声道,“若我是个姑娘家,只怕也会为国公爷神魂颠倒……所以,小人才这样担心……”

蕙娘倒是被他给惹笑了,她道,“哎呀,没想到你有这方面的兴趣,我当年倒不该把石英嫁给你的。”

桂皮扮了个鬼脸,她若有所思地道,“这个你放心好了,这种人我不喜欢。你也知道,我­性­子强,谁想压过我,我只有想方设法地把他给打下去。你觉得他强势么?在我看来,他浑身都是破绽,我想要把他弄下去,办法多得是……”

桂皮一龇牙,“小的后来也看明白了,小的觉得国公爷厉害,可您呢,却比他还厉害。天下间能和您比能耐的,只怕是寥寥无几。您啊,中意的不是和您走一条道,和您比较能耐的,您中意的,那应该是能体贴您的、帮助您的……”

蕙娘有点吃惊,她讶异地笑了,“你很能看透人心啊……让你做个小厮,倒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见蕙娘没有反驳自己,桂皮一伸舌头,面­色­又垮了下来。“就是因为如此,现在小的这颗心啊,可不又提了起来?说实话,小的现在,可是比在船上还要担心……”

蕙娘方明白了桂皮的用意,一时也是欲语无言,正要说话时,远处城门上空忽然有了动静,这是兵士们起身预备要开城门了。黑暗中亮起了几盏灯火,桂皮和蕙娘便都不再作声,而是本能地顺着光源望了过去。

他们本来就在城门下方不远,黑暗中的光源又十分显眼,这一看去,蕙娘便瞧见了其中一盏灯笼上映出的花纹,竟与别不同——数丛峨眉春蕙,正典雅地开在火光之中,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看来,焦勋是早已经到达盘锦了。

蕙娘正要和桂皮说起此事,却见火光上移,隐约映出了一人眉眼……在黑暗中,这一切不过是若隐若现的一点轮廓,可她对焦勋是何等熟悉?只是这一眼,便觉心头一跳,已是彻底把焦勋给认了出来。

即使是她,­唇­边也不禁泛起一点苦笑——也许,桂皮的担心,并不是全无道理。作者有话要说:小权往年是闺中招桃花,蕙娘是一出门就招桃花,可以说是两夫妻扯平了|

不过小权的桃花坑的是蕙娘,怎么蕙娘的桃花坑的还是她,有点不公平啊……

287危险

天才刚有点放亮的意思,五更还没过尾巴,城门前就聚拢了十余名要赶早进城的人。有的是错过宿头的,有的是要赶着进城做买卖的,因此处毕竟有个码头,来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并未受到多少注意。两人凭着路引很顺利地就进了城门,蕙娘低垂着头,并未特意做声,可两人进了城门,才走了不一会儿,她便停下脚步,对桂皮道,“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这艘商船既然是焦勋给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联系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么时候到盘锦那都是有数的,左右错不过几天日子。焦勋现在肯定在县城中等他们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对焦勋没那么熟悉,怎么和对方接上头,他还真有点抓瞎。蕙娘却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会,便对桂皮道,“这边走。”

紧跟着,便好似识途老马一般,领着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过,桂皮诧异得不行,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好一会才看见一个小厮一样的男人在街那头带路,他倒抽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边的,连半步都没有离开,少夫人怎么认出那人的他是一点都没有头绪。看来,若非两人间有他无法发觉的暗号,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装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发是忐忑不安起来。一时间真恨不能和少爷换个位置:少爷夫­妇­虽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侣,但到底关系如何,没有谁比他、石英这两个身边近人更清楚了。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是少爷的红粉知己,福寿公主居中使坏,一时又是少夫人的故旧重又联系上了,若是别的夫妻,只担心少爷也就罢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闺中,被三从四德牢牢地管束着,也不必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可偏偏就是他们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强,一点也不比少爷弱到哪儿去,从桂皮的眼光来看,她还要比少爷强得多了。这么一个人,若是真下定决心,不愿和少爷一道过了,翻手间就能把少爷置于死地,把整个权家都搞倒了……自个儿跟着这位故旧逍遥快活,这种事,她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现在立雪院那点秘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这位故旧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爷,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虽作此想,但桂皮当着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将自己的担心显露出一星半点。他心惊胆战地打量着少夫人的脸­色­,却又一无所获——在重重化妆下,少夫人的表情显得那样的死板,就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两眼间看出来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没有化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情绪,也绝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

桂皮一时间倒是挺羡慕那些不知底细的同事了,他们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蔼可亲、­精­明强­干­的一面,却不知少夫人厉害起来能厉害成这个样子,说得不客气些,那是深谋远虑、谨慎­精­明得几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还流露出了一点活气,桂皮只觉得她在那张美丽的脸下,几乎没有一点儿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经过­精­心计算,都是这么恰到好处。桂皮有时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国公的破绽呢,还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借故发难把这点风月之事给掐灭在了萌芽状态,在此之前,凭着定国公对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确捞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这样来看,那么那位故旧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爷,对少夫人来说,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计算的一枚筹码?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拿出来算计的?

桂皮跟在少爷身边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国公府没多少关系,而是被宜春号照应着生活。他算是彻彻底底地踏上了少爷这艘船了,许多事少爷也并不瞒着他。对府里、会里的计划,他心里隐约是有数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举动,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现在少爷倒是相信她的,觉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块,同府里、会里斗争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着、骗着少爷往她选定的那条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爷的心思那可就太简单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计……起码,和少夫人比起来是不善心计的。

每每想到这里,桂皮就不禁要轻轻地发个抖:德妃娘娘现在诞育了皇子,日后是可以承继大统的。若说,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则完全可以把那神秘而可怕的鸾台会覆灭以后,直接摘了他们的桃子。现在她在做的,岂不就是这件事吗?到那时候,府里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韧秋做主,少爷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吃粥吃饭,还不得由着少夫人给?少夫人就是要纳若­干­面首,恐怕除了良国公老爷以外,也没有谁能节制得了他吧?

这些事,说出去都嫌荒谬,但少夫人只要想,却不是做不到。虽说即使到了那时候,他和石英也未必会受影响,但桂皮自小跟随权仲白,他对自己这位二少爷,感情还是挺深的,更不必说自小看着歪哥长大,也不愿将来歪哥处境尴尬。此时他心里都不是为了少爷的清誉,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家的将来,是使尽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韧秋的表情、动作,去猜度他们的心思……

县城并不很大,没走多久,那小厮便没入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将两人带到了巷尾一间一进的小四合院里。进了院子,那小厮把头一抬,冲少夫人作了个长揖,果然是李韧秋的声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爷,桂皮是最了解的,他天生就不爱说那些甜言蜜语,多少年了,桂皮从没听过他口中有过一句软和话儿——少爷就算赶不上阁老、尚书,也几乎和他们一样忙,他从来都是需要为人容让、为人照顾的神医,自然也是养出了一派神医的脾气。尤其少夫人也不是个软和人,按少爷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两人间要有什么贴心的话,只怕是难……

李韧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说得如此体贴动情,一听就知道,他必定是时刻关注着大秦舰队的消息,这才知道他们在海上遭受了风雨,也许,已经从别的途径,得知了宝船在风雨中遭遇的险情。桂皮也算是经过事情的人了,他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能把这样深厚的感情,浓缩到了这一句话里,清楚无误地传递到听者的耳朵里,却又让人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获还是很大的。”

她看来对李韧秋的态度是毫无所觉,桂皮勉强放下了一点担心,迎上前同李韧秋见过礼,将心事全往心里藏去,若无其事地问,“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国内现在局势如何,李公子可否——”

李韧秋说身份,其实和他桂皮也大致相当,如果抛开往事不讲,他是焦家下人出身,虽曾有过一番事业,但现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虽是奴籍,可他是权仲白身边的第一心腹,他们两人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桂皮唤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可没想到李韧秋还没答话,少夫人先开了腔。“好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晚上没吃饭,饿得很。出门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你们坐下一起同吃吧。韧秋你在东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现在对京里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东北最近有什么动静。”

一边说,一边就在李韧秋的带领下,直进了堂屋。李韧秋倒是没忘了桂皮,他冲他温和一笑,又对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话说对了,您在海上久了,着实受了许多委屈,瞧着人都清瘦了不少。横竖如今也没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门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么讲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从前跟着权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他的确是有点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这一说,也觉得周身酸痛、饥肠辘辘,便默不作声地顺从了李韧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过了早饭,李韧秋已为他们都安排了屋子,净房内也备了热水,水中竟还飘了有几朵花瓣,并且没备大盆,而是以小盆浇水洗漱,使用的洁具也都是一尘不染,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是周到。

桂皮这一路走来,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洁癖,如用大木盆,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国公用大盆送了水来,她都要舀出来使用,仅仅是这一个用心之处,就显出李韧秋对少夫人的了解。

待到洗漱过来,躺到床上时,他更觉得李韧秋非常细微体贴:他进过二少爷的书房,权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内院打点。少夫人虽然平时居家极为讲究,但却喜欢睡棉布床单,再配上湖丝的被子。这一套被褥,棉应是松江的飞花布,丝是湖州的七里丝,这两样布料所费都特别昂贵,盘锦这样的小地方未必有卖。李韧秋肯定是从别的地方买过来的,当然,要说贵价,少夫人拿银子铺床睡都可以,这份心思,难得不在钱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刚因为美食和热水松弛下来的心弦,又悄悄地绷得紧了:很明显,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韧秋招待他都是这个规格了,招待少夫人还不得更加用心?少夫人刚经过连绵风雨,这会,正是需要人关心、体贴的时候,偏偏二少爷人又在京城,根本脱不开身不说,为免招惹怀疑,也不能轻易派人和少夫人通消息……

疲倦毕竟是无法阻挡的,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居然也就在这舒适的床褥间恬然睡去:虽然宝船上条件也好,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别说少夫人,就是桂皮都是提心吊胆,睡都睡不实诚的。

如此一觉醒来,居然天­色­已黑,桂皮忙起身洗漱,床边竟已为他备了新衣。他换上衣物推门而出时,见堂屋亮了灯火,便忙快步过去,才走到窗边,就听见李韧秋的声气说,“这不是娇贵不娇贵的事,您是什么样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永享清福,在船上实在是受了苦,我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却无法露面。这点安排,不过是略费手脚,根本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没想到您在海上居然遇到风暴,把衣服都给失落了。刚才下午,我让人去给桂皮兄弟采买了几身新衣。可您是从不穿外头成衣的,看来,只能把布料买回来,由您自己做了。”

这番话,竟惹来了少夫人的笑声……桂皮在窗外,一下就听得呆住了。

只要听过这笑声,便能发觉,在船上近两个月的时光里,少夫人虽然经常发出笑声,但却一次都没有对定国公笑过……

“焦勋,现在连你都要来打趣我的女红了?”少夫人一边笑一边说,“得了吧,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我们去达家那一带,也得打扮得低调点,不能招摇过市吧?我还是打算扮个小厮,或是穷门书生。成衣店随意买两套衣服也就能敷衍过去了,谁还真自己做?”

李韧秋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他说,“既然如此,我也有几身新衣为您备着。只盼着您不挑剔就得了,从前您出门的时候,可没这么不讲究。”

现在是已经要说起往事了!

桂皮心底,警钟大作,他忙加重了脚步,叩门轻声道,“少夫人,小的贪睡来迟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李韧秋亲自把他给让了进来。屋内两排太师椅,桌上两盏清茶,从茶杯位置来看,两人的位置分得很开,室内也还有两名做丫头打扮的女娃服侍,礼,是没什么可挑的了。桂皮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瞅了少夫人几眼,见少夫人眼角笑意未歇,虽然还是扮的旧男装,但眉眼盈盈,神态竟显得极为放松、柔和,更是暗叫不好,给少夫人见了礼,便顺着她的指示,和焦勋相对着在下首坐了下来。

“我也才醒没有多久。”少夫人遮着­唇­,浅浅地打了个呵欠——在外人跟前,她是很少这么放松失态的。“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的确是把自己给养懒了。这两个月好一通折腾,是有点受不住。正好你也来了,快去吃碗面,回来我们一起说说东北现在的局势,还有日后几天的安排。”

桂皮的确饿得不行,只好退了出去,三口两口忙忙地扒完了一碗面,又回到屋内时,李韧秋正和少夫人说阁老府十四姑娘的事,少夫人眉间也露出了几分忧虑,“文娘是太放不开了,守着个虚名,值得么?要我说,那样的名­色­夫妻,心都不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脱身出来,找个好人,安稳过了下半辈子也就是了。”

见到桂皮进来,她便掩过不说——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姐妹的面子,还是这话透露自己心声打算,不便在夫家人跟前提起——而是转向李韧秋笑道,“说吧,我猜这几个月,朝廷里的热闹是少不了的。”

李韧秋沉静地点了点头,“曾有一度,关于杨阁老致仕的传闻是喧嚣尘上,不过,风波现在到底是已经过去了。杨家人才济济,且都立场鲜明地支持杨阁老,其中助力,绝不是孤军奋战的人能想像得到的。尤其是杨善榆,宝船在日本江户湾上演的那一出好戏,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和弹劾,但毕竟大秦在理字上还是站得住脚的……再说,火器上水平提升了这么多,只要能保持住这个优势,大秦海军,自然是战无不胜,就连陆军的威慑力都平添了几分。若非杨善榆没有功名,不是正经的进士,光是这个功勋就能让他高升入部,起码做个侍郎了。即使如此,皇上还是坚持将他的散官衔升到了三品,在他这个年纪,不是武将出身的,能有三品的功名,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也就是因为如此,如今没人敢议论杨家推行的那些新政,什么蒸汽机,什么织布机的,都说他们现在在做蒸汽轮船,如果能做成功,就算是没有风,甚至是逆风,都能照样在河海中前行。若果如此可行,则推行此策的杨首辅势必成为最大功臣,还有他那位能­干­的女儿杨七娘,说不定也能反过来带契父亲、丈夫。现在杨七娘已经再下广州去了,据说她不但是要去和丈夫会合的,而且还要在江南重新开办工厂,改造织布机、纺纱机和蒸汽机……”

只是几句话,便把大秦朝堂中的风云变幻给点了出来,李韧秋顿了顿,又道,“不过,旧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在吴阁老之后,现在王尚书入阁的事,也提到台面上来了。旧党因此也比较满意,暂时没有再攻讦新政和新党。这一个多月,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宫里、朝中都很是平静,起码是没有发生什么事让我知道。至于良国公府和焦家,大体来说都是一切平安。”

少夫人冲他扬起了一边眉毛,仿似在做出无声的询问,李韧秋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四姨娘,两个月前跑了,带走了一些她屋里的金银财宝,也不知去了哪里。三姨娘做主,给她办了个小小的葬礼,反正她也没有子女,这事几乎没人在意,就这么揭过去了。”

跑了?桂皮忍不住就去看少夫人,少夫人神­色­微变,只是眸­色­略微深沉了一点,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一时没有作声,李韧秋又道,“那时我还在京里,神医托我给您带话,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只能由得她去。”

“可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少夫人的眉头跳了一下,李韧秋望了她一会,慢慢地说,“神医知道您在想什么,不过,麻六在这件事上似乎相当无辜,四姨娘是在别庄里失踪的,他那时人在城里,事后到现在也没异动。神医说,也许四姨娘这回看上的对象,比麻六还要不合适,她索­性­就不问您了,跑了再说。”

这也算是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了,少夫人却并不满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纳妾文书还在我们手里呢,就这么跑出去是怎么回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等我回京再处理……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有多大,又能跑到哪去。”

少夫人难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桂皮能瞧得出来,她是有点动气了,可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抚少夫人的情绪。他甚至怀疑连二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石英和他说过几次,二少爷私底下也还是那样较真,两个人相处,就像是在打仗一般,不是少夫人压服二少爷,就是二少爷压服少夫人……

李韧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调转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夫人,并未多加言语,只是这么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望得少夫人略微扬起的眉头,渐渐地平复了,才低声道,“有时候,做底下人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又何必和她置这份闲气呢?”

如此和稀泥的说法,竟没激起少夫人的嘲讽,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桂皮看在眼里,更是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过来:比起二少爷,这李韧秋是和少夫人一起长大的,两人间能说的话简直太多了,好比现在,李韧秋明显是在暗示从前的往事,这两人是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地打哑谜。

这不是说少夫人的举动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他桂皮算老几?在少夫人跟前哪有什么地位可言,只是,只是这正常的交流,在李韧秋和少夫人这里,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自然。而这份默契,却是桂皮无法从二少爷和少夫人身上找到的。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强笑道,“说来,商船从这里到天津,满打满算也就是大半个月,我们从陆路过去,也要七八天时间,这里赶出来的时间也很有限。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安排行程,咱们家的人手现在又隐藏在何处。”

李韧秋便从善如流地含笑说,“这一次要去三处地方,第一处,姑娘最好是易容以后,再戴上兜帽。——达家老家就在附近,明天我们过去看看他们的人手,然后可往山东一带过去,鲁王的人脉都在那里。这一次可以不必和当地人接触,只是在这几处地方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他们的势力大小。等到这两处地方都走过了,咱们再去真定……”

桂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立雪院的嫡系人马,被安排在京城附近,从真定过去天津已经比较近了。这么走从路程上来说是最俭省的,还能顺带去把绿松接回来——如果不怕暴露行踪的话,不过反正从日本回来,又逢台风季节,变数很多,少夫人也不难解释自己的行踪。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才有意把绿松留在了山东吧。

他请示般地望了少夫人一眼,见她面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只余下常年不离­唇­边的淡淡笑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寒:少夫人为人强势,肯定不喜被别人猜忌,刚才自己的表现,恐怕已令她多少有些不快。

不过,少夫人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不和鲁王人马多加接触也好,虽然这几年,他们对你是言听计从,但没准鲁王的人马,真的已经又悄然潜入了大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是不暴露为上。”

李韧秋眼一眯,他本来一脸和气笑意,此时神­色­一正,居然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自周身辐­射­出来,“愿闻其详?”

少夫人顿了顿,反而冲桂皮道,“前因后果好复杂……你来说吧。”

桂皮不知其意,只是顺着少夫人的意思,把在日本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说出,因为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他并未跳过什么细节。李韧秋听得亦很用心,只是听着听着,他眼里竟出现了一点真正的笑意,好似春风拂过了柳梢一般,让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一下‘活’了过来。他并未明说自己被哪一点触动发笑,但少夫人似乎心里有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等桂皮说完了,才若无其事地道,“多摩藩主会这样说,在我看,只怕不是因为多年前鲁王东逃时那遥远的约定。十二十三年前的事,如何能够当真?定国公他们是不知道,你们的船毕竟是穿过风雨横渡过来了,这证明,这条航路还是走得通的。我看,鲁王也许是派了第二批人过来,这一批人,已经渗入大秦,开始自己的工作了。”

李韧秋寻思片刻,他颔首道,“应当如此不假,若是这样,他们进大秦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四个月前我到山东时还是一切如常。对鲁王的人马,我一直是以亲鲁王的身份出现的,也没有差遣他们做过什么犯忌讳的事。鲁王就算派了新的使者,他们也没必要瞒着我。不过,即使两边已经真的接上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他们就算打了照面也不会露陷。也许还能利用他们兴风作浪一番,借势做些别的事。”

他分析起局势,头头是道,冷静缜密,桂皮就算一心向着权仲白,此时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只能点头称是。少夫人沉吟片刻,也低声道,“不是不能,只是这样一来,局势真的就更复杂了。”

想到现在这几乎是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任是谁都有几分头痛,就算是少夫人也概莫能外,她拧了拧鼻根,轻叹了一口气,难得地透露了自己心底的忧虑,“我和仲白常年都在京里,和他们就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什么事都只能指望你来办。现在你就像是个杂耍艺人,手里抛着三个球,就这样,还是我们自己的力量没培育起来,你有些杂事不用管。若是再加上鲁王这个球,我怕是你手一滑,哪个球都接不住,倒不如……”

“即使接不住,也不至于会连累姑娘。”李韧秋静静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干­净,就算出了事,也没人会想到你的。”

少夫人烦躁地叹了口气,她瞪了李韧秋一眼,加重了语气,“单单就是你这个人,就已经能牵扯到我了!”

李韧秋并不动情绪,他安然道,“若真走到那一步,在我能牵扯到姑娘前,焦勋自会做出了断的。”

要想让一个人的面容无法被别人辨认,有许多办法,但每一个办法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许多疼痛。桂皮不由瑟缩了一下,连少夫人一时好似也被什么人捂住了嘴巴,闹得怔然无语,过了一会,才白了李韧秋一眼,嗔道,“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么?”

李韧秋­唇­边浮现一点笑意,他注视着少夫人轻声道,“于理,你不必担心,外头的事我怎么做,连累不到你。于情,你更不必担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如无足够把握,我是宁可放弃鲁王这里的力量,也不会胡乱逞能的。”

他犹豫了片刻,瞅了桂皮一眼,到底还是大方地叫,“佩兰,我做事,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虽说少夫人并不是固执己见之辈,但桂皮看惯了她去摆布别人,却极少看到她被别人说服——今日,在他全然的诧异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显然有不同的意见,却还是尊重了李韧秋的意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我不是怕你让我失望,我是怕你失败过这一次,就在不会拥有让我失望的机会了……”

李韧秋只是笑着摇头,“你放心,事情还远到不了这一步……”

三人当夜说到了夜深,这才各自回屋休息,桂皮因睡了一天,这一夜都没有睡意,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烧饼,快日出时倒有些饿了,他没好意思叫下人做饭,在屋内翻出些点心吃了,又出外闲走几步,倒撞见个起来烧水的丫头,知道他饿了,便笑道,“厨子还没来呢,这会太早,外头也没东西卖。不如我把井里湃着的西瓜给您打一个来吃?本是预备昨晚送去的,偏您们睡得晚,倒是都没吃上。”

桂皮在船上几个月功夫,虽然跟着少夫人鲜蔬没断,但都是老三样,也吃腻了。鲜果什么的,自然更别想,到日本,吃食又极为寒酸,再说当时也根本顾不上这个。回来以后又只吃了一碗面,想到沙瓤西瓜,他口中的确分泌出了唾液,从井里打上来,自己吃了几口,果然味美,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足足半个方才罢口。结果就是这个西瓜坏了事,不出一刻他就开始腹泻,一上午就蹲在茅房没起过身。连累得李韧秋和少夫人都不能动身,只好等他恢复。

桂皮跟在权仲白身边日久,其实也深通医理,他知道小城大夫多半都是庸医,索­性­不请大夫,自己给自己切了脉,便知是这一段­操­劳过度,元气虚耗,饮食又不规律,因此胃寒腹泻。这病症如能静养,也就是四五天便能好了。

当然,在痊愈之前,他是别想跟着少夫人一路颠簸,别说这样对病情不利,谁也不会带着一个随时要上茅房的人出门的。桂皮的心情,现在可谓是差到了极点,然而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少夫人同李韧秋单独出行……于情于理,他都势必不能要求少夫人因为自己,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他基本无法离开茅房,少夫人甚至都不能进来看他一眼,只是带话让他放心养病,桂皮实在焦虑得不像话了,也不顾难堪,在马桶上一把捉住李韧秋,嘶声道,“请您转告少夫人,我在真定等她,让她回天津时,务必把我带在身边!”

李韧秋望了他一眼,­唇­边忽而露出一点笑意,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但下一瞬,又恢复了泰然、温存的面貌,他道,“桂皮兄弟,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转告佩兰,不会让你太担心的。”

桂皮现在已经担心得不成样子,还能更担心到什么地步去?他苦笑了一声,忍着强烈的腹痛,注视着李韧秋,肃然道,“只盼着李公子记­性­好,能记得从前在广州的事,那便好了。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虽多,可你却不像是这种人!”

李韧秋面­色­微变,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缓缓退出了净房。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桂皮焦虑得都快秃头了|||

可怜的他……不过,焦勋的机会来了|这章用桂皮的角度叙事,主要是想写下第三者对蕙娘焦勋关系的印象和判断,桂皮对他俩的判断……充分证明了焦勋的威胁啊哈哈|||可怜小权,自己的小厮对他都没啥信心。

顺便说,WTF啊!我从家里回来,居然忘带我的键盘了,现在在用笔记本键盘打字,别提多难受了,效率下降了好多啊……屋漏偏逢连夜雨……

288、解脱

别说桂皮,要和焦勋单独出行,蕙娘心里又何尝没犯嘀咕?只是桂皮身为底下人,有情绪还能表现出来,她这个当家作主的人,却决不能把慌乱露在脸上而已。现在木已成舟,要再添上第三人,不说蕙娘身份泄露的事,仓促间又上哪里去找?焦勋在当地寻的这几个丫头,年纪都小,和那些粗使的婆子们一般,都不堪大用的。就算是再不情愿,她也只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上好了浓妆,又套上了深深的兜帽,和焦勋一道放马出了城。

此时盛夏已过,东北天气没那么灼人,道上尘土又大,像蕙娘这样的打扮并不鲜见,焦勋为了配合她,也套上兜头披风――因没带替换的马,必须节省马力,他们并未纵马狂奔,而是有意控制了马速,让其小跑着在官道一侧前行。天高云淡、凉风徐来,官道上偶然才有些车马经过,这样在路上小跑着的感觉,不能不说是极为惬意的。起码,在旅程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算多么痛苦,要比在船上闷着爽气多了。

既然已经要一起走完这些天的旅程,蕙娘也不打算一语不发,把气氛搞得太尴尬,她昔年曾经学过压嗓说话,只要情绪不太激动,一般人也听不出破绽。因此走了一阵,她就笑着用苏州话和焦勋搭腔,“这几年,北边也发展起来了,从前没听说这里有这么多耕地。现在来看,道两边连绵不绝,都是种的粮食。”

焦勋看了她一眼,倒是失笑道,“你的男嗓还是和从前一样低哑雄壮……”

他随意纵马走了几步,方才也以苏州话回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青纱帐起,恐怕有劫道的对吧?这一带距离崔家兵的驻地不远,倒是一直比较太平,没听说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多用吴语对话吧。”

远在东北,能听懂鸟叫一样地苏州话的人,恐怕并不多见,蕙娘为了做生意,学会了全国许多方言,焦勋曾经也是被当作她的左右手培养的,他语言天赋不错,蕙娘能说的他都会说,去了新**几年,英语、法语,也都能说得很流利了,甚至连西班牙、葡萄牙等泰西当地强国的语言,都是能读能写,只是说得有点结巴而已。

蕙娘除了和焦勋,其实这些年来也很少有说苏州话的机会,不过比起别的方言,还是苏州话相对熟练一点而已,听到这柔和婉转的腔调,她忽然忍不住冲焦勋扮了个鬼脸,旧事重提道。“都多久了,你这话里怎么还是遮不住的戏班腔调,当时学苏州话的时候,昆曲看得多了,讲得比一般小娘鱼都柔和,难道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焦勋含笑不答,在马上扭头看了蕙娘一眼,从包袱里抽出了一个油布包,凌空丢给蕙娘,蕙娘接了才知道沉重,她解开来一看,见是一把­精­美的小火铳,和一柄短刀,免不得爱惜地抚摸着火铳手柄,笑道,“我出京时,仲白也送我一把来着,可惜在船上被风雨卷走了,连刀也都没能留下。想在日本物­色­一柄好钢刀,又觉得他们的刀钢虽然好,但是不适合贴身携带,也只得罢了。”

她把两样武器塞入怀里,顿时放心了许多,倒是焦勋动容道,“怎么,虽说知道你们遭遇了风雨,可难道这风雨这样厉害,连你的舱房都被波及了么?”

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着别人的,蕙娘便把小寒被风雨卷走的事说了,因道,“我们那一侧的舱房,几乎都毁了。连定国公的一个爱妾都这样就去了,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焦勋听得几乎都勒住了马,他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你人没事就好……这就是命吧,佩兰你天生福大命大,怎都不会就那样去了的。”

她福大命大?蕙娘本能地想扯出一抹苦笑,但转念一想,不论现在有多少烦恼,起码她都还活着。比起从前一世死得糊涂涂涂的经历来说,能重来一次,她不知比多少人更加有福了。因此便转而道,“与其说我福大命大,倒不如说我还算有点本事,如果我被风吹动,怎么说也不至于捉不住船身的,毕竟,我还是习过武嘛。”

焦勋点头笑道,“不错,天生我材必有用,你锻炼了一身的本事,本来就应该在这广阔的天下中有一番作为,又哪里会这么夭折呢?”

他的心情也明快了起来,情绪更是罕见地外放,鞭了马儿一下,纵马跑到前头去了,过了一会,才驻足等着蕙娘,蕙娘放马慢慢地跟了上去,两人便随意谈天说地,话题并不涉及男女之私,蕙娘把自己出海的经历说给焦勋听,焦勋也说些自己在新**的事情。两人都觉得对方的故事十分有趣,蕙娘对新**的风土人情更是好奇,从前她和焦勋接触的时间太短暂,又都有要事,虽说焦勋回来已久,但有些逸事,依然是头一次与闻。比如焦勋说起新**上,大地主之女同时勾搭四五个男伴,众人均都不以为意,还艳称她为当地美人,招惹了许多男士钦慕云云。连蕙娘都听得目瞪口呆,焦勋见了便笑道,“其实那边以清教徒为主,教规还是很严厉的。真正放荡不羁的还是泰西那边,我听说法国皇后就公然有过几个情人,也许私生子都有了。此事连国王都完全知情,只是不说罢了。”

蕙娘随口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定国公在船上和我说起过这件事。”

她话出了口,便知道不对,却也不好刻意住口,只好若无其事地看了焦勋一眼,见焦勋收敛了笑意,似乎若有所思,一双眼幽然望着自己,仿似无数疑问,都能经由这一眼传递过来,便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承认了下来,“不错,定国公是对我有点浮念,不过也只是稍微把持不住,被我拿仲白敲打了一番,也就知道进退了。”

焦勋轻吟道,“浮念,有点?”

两个人自小接触频繁,焦勋的­性­子,蕙娘是很了解的,她一听焦勋的语调,便知道到底还是瞒不过她:法国皇后再□,那是人家泰西的事。此等□□的事迹,可以私下传,甚至说传遍大秦,让话题传播到女儿家那里。却不能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一个出身高贵的女眷,对未出嫁的小姑娘来说,这是带坏她,对于一个已出嫁的**来说,几乎能算得上是隐晦的**了。当然,焦勋和她关系比较特别,这种话他随口说出来,也还勉强过得去。定国公和她论理都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时候熟到能说这个话题了?

再结合他把自己的爱妾派到蕙娘身边,蕙娘有两个多月时间都在他的宝船上度过等事实,焦勋很容易就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乱猜,不如自己说破。蕙娘见他无意放过这个话题,便索­性­把定国公的情状给随便说了几句,焦勋听了,许久都没有做声。蕙娘自己倒是又纳闷道,“说起来,和他接触也少,不知道如何这么突然地就中意起来了。”

“你自己嫁了个天下有数的美姿仪大才子,又怎么会明白别人的苦恼?”焦勋倒是笑了,“天下间,像你们夫妻俩一样,两人都要才有才、要钱有钱、要貌有貌的神仙眷侣,毕竟是不多见的。定国公的心思,我虽然不能苟同,却也可以谅解。”

蕙娘皱了皱鼻子,哼道,“他――他哪有那么好?”

自从和焦勋重逢以来,她很快就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中。那些日子里,她身为守灶女,享受着别的闺中女儿得不到的**,在繁重的功课外,她可以在闺门外游历见识,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人,除了焦勋还有哪个?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小,为人做事,没那么滴水不漏,和焦勋说话,时常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这个老习惯,现在倒是让蕙娘有了几分尴尬,她瞅了焦勋一眼,硬生生地又把话风给转了回来,“你说得,倒像是我高攀他了一样!”

“您就是配上皇帝,也说不得高攀。”焦勋淡淡地道,“就是嫁为皇后,也只能说是皇上高攀了您……”

蕙娘再怎么­精­明清醒,她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不爱听马屁的。就算焦勋这话,直白得近乎­肉­麻,也搁不住她听了要笑,“阿勋哥,你现在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我估量你去了泰西,怕也能做那个法国皇后的情人吧。”

“我可够不上趟。”焦勋也笑了,“没有贵族身份,岂能出入于宫廷之间?皇后是看不上我的。”

蕙娘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说就算是武则天,她的面首多半也都是出身贫寒,原来在泰西那里,面首还要尽着出身高贵的先挑。”

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很快便到了中午时分,他们一早上脚下也不慢。打尖时在茶棚里打听了一下,倒是比预定的速度还快一点,当晚可以到达预计住宿的小镇有余了。

从这里到达家老家宁城,明日再走一日也就到了。因此两人并不着急赶路,只是从自己包里拿了馒头出来,交给店家去热,又上了茶水来吃。――在这种荒僻的地方,一天行人不多,店家多半是只做茶水生意,点心怕变质,通常是不卖的。就是馒首,因白面昂贵,也不多加储存。所以要是没带­干­粮,一路上走得就十分不方便。

现在正是快秋收时候,没有谁闲着没事走亲访友,因此茶棚里十分清静,只有看棚的老婆婆和蕙娘、焦勋两人。两人喝着滚水吃着馒头,也眺望着四周的风景,焦勋和老婆婆搭了几句话,便见到远处遥遥地过来了一小队兵马,端的是人雄马健,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十分­精­神,穿着锃亮的铁甲,腰间火铳沉甸甸的,一望即知,里头塞满了弹药。他们走到茶棚前,都下马来喝水,老婆婆极是热情地端了茶来,又牵了他们的马要去饮。这几个兵士倒是寡言少语,聚在一处端碗喝水,只是时不时撩蕙娘和焦勋一眼,见两人安之若素,衣裳用料也都不错,也并不曾上来盘问。

蕙娘看了他们几眼,还在心里思忖呢,焦勋便低声道,“是崔家的兵,应该是刚巡逻回来。”

他现在说的也不是苏州话了,而是在北方比较冷僻的粤语,蕙娘点头道,“好­精­神,连京郊大营都很难见到这么悍勇之气外露的兵马了!”

没想到,她多年没说粤语,到底有点生疏了,这句话说得半文不白,很容易听懂。不过好在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话,因她说的是方言,反而显得心诚,几个兵士面上都有点笑意,老婆婆亦大声道,“可不­精­神?俺们这一带的平安,都靠兵爷给我们卫护呢。”

她又有些担心地问那兵士头领,“队长,最近,女真人是不是又要打过来了?”

那头领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您担心什么!来了就打!俺们可不是西北那些窝囊废,这些年来,女真人可曾从我们崔家兵手里讨到过一点好处?”

说着,将碗一丢,拍拍手丢了几文赏钱,一声招呼,一群人又上马去了。焦勋等他走久了,方才笑道,“的确,这些年来要不是崔家兵,只怕女真又要坐大了。他们虽然很少出东北,但一百多年来,的确是把东北守得风雨不透,愣是没让女真人找到一点机会。从他们的体魄来看,也算得上是一支­精­兵了。”

蕙娘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却不免惦记起了权瑞雨和她未曾谋面的大伯――崔家应该是从不曾克扣军饷,他们的兵,看来都吃得很好,被养得也很忠心、很听话。能做到这一点,崔家兵在全大秦就都不是弱旅了――现在除了桂家、许家以外,还有谁家是不吃空额的?连定国公都吃!会咬人的狗不叫,看来,起码在这里的守军,对当地局面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她给焦勋递了个眼­色­,因扬声和老大娘搭讪起来,有了焦勋从旁帮腔,三人不一会就说得热火朝天,那老婆婆问了两人要去西北边境,便道,“哦,那里人更苦,俺们这里,也就是女真小姓和海盗而已,他们那边是女真的大姓,爱新觉罗家,每年到了秋收时分一定是会来抢的,这里长城又修不好,兵老爷们好像也不方便过去,你往那边走,村村都有墙、有兵,那边人为了争水源,打起架来才好玩呢。”

她做过路人生意的,这些掌故自然满肚子都是,一番话说来,蕙娘都觉得对东北局势多了几分了解,倒是比她上次过来时被人服侍着一路都是上车住店,要敞亮了许多。等两人休憩过上路了,焦勋也给她介绍,“达家老家的确就在爱新觉罗的牧场左近,其实说白了,这块地还是从爱新觉罗手上抢来的,从前是他们的林地和猎场,所以那一带经常有摩擦,当地的汉子都自发组了村兵,每年秋后巡逻报警。达家又是大姓,他们的私兵,在当地丝毫都不显眼。”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当地和权家在白山一样,整个县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那么达家要养一两千的私兵,在这种风气下,真是名正言顺。连崔家都不会动什么疑心,当然,私底下如何运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要把这些民兵武装、训练到能和正规兵抗衡的程度,也需要大量的金钱、人脉上的支持。不过,她也不能不承认,在切实地感觉到了东北的氛围以后,她对达家兵的质量,还是多了几分信心的。纸上得来终觉浅,毕竟是要自己走一次,才能更加了解她手上的筹码有多沉重,又该如何去应用。

“难怪他们这么着急于巴结仲白。”蕙娘没把更深层的话说出来:难怪他们如此害怕失去朝中的靠山,也害怕跟鸾台会决裂,如果朝廷里有人蓄意要找达家的麻烦,只需剥夺了达家­操­练乡勇的权力,不到两年,达家必然在宁城存身不住。这和杨家、王家等世家还不一样,他们的退路,天然就比别家为少……“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焦勋笑了笑,道,“神医是帮他们不少,不然,达家哪里还能留着根本基业?他们亦是深知此点,所以对我一直都是很恭敬的。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支兵,毕竟姓达……”

蕙娘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论达家嘴上说的多好听,这支私兵都不可能完全听从立雪院的指挥行事。和权家私兵一样,这都只是她可以借用而不可以掌控的力量。但话又说回来了,培养点探子、暗哨是一回事,如今天下承平,除非和权家、达家这样在特殊的环境中生活,不然想要蓄兵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甚至都不说外部环境因素了,她自己的兵总要她自己去带吧,可蕙娘现在哪有时间带兵?也只能是这样继续四处借势了,好在达家和鲁王残部这两支兵,并不像朝廷兵马一样有底气,他们仰仗于她的程度越深,她对他们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差遣他们做点事情,也比较简单。现在是消息还没传回来,等消息回馈到她这里,结合权家私兵的损失情况,蕙娘还想着趁火打劫,把定国公未尽全功的事给做完呢……

“如果鲁王再次派来密使,很可能也会联系达家。”她又提起了两人没商议出结果的话题,“虽然我不觉得达家会愿意现在过去新**,不过也要防上一手。”

这个问题那就复杂了,两人一下午都在推演可能的结果和措施,等到日落西山时,正好进了镇,上唯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这种小地方,也无所谓什么上房不上房了。蕙娘连床都不愿睡,两张长凳拿滚水淋过,自己梳洗了一番,便躺上去睡了。第二日起来,自然是腰酸背痛,焦勋的姿态也有点不自然,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表情,焦勋笑道,“你也瞧见了?”

除非是京畿、江南一带,又或者是西北­干­爽之地,不然客栈里难免都有跳蚤、臭虫,蕙娘道,“我如何看不见,一掀被褥就瞧见了两只臭虫。我在凳子上睡的,你呢?”

焦勋难得地扮了个鬼脸,笑道,“我没那么讲究,和衣也就睡在被上了,不过不敢躺到枕头上,一晚上睡得提心吊胆的,也不大舒服。”

他又嗤嗤一笑,道,“说起来,佩兰你这个好洁的­性­子还是没变,这次在日本去青楼,没和上次一样大呼小叫的,还算是很给日本人面子了。”

蕙娘不禁嗔了他一眼,“你还说,还好你忍住了没笑出来,不然桂皮若是问起,我岂不是颜面扫地了?”

焦勋耸了耸肩,只是笑着,并不说话――只是他的眼神,却把没说的都说了。蕙娘看了,脸上不禁越红:她小时也有过些无法无天的事件,这些事,见证人都少不得焦勋的。

“不过,这一次去吉原,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她只好略露自己的真实盘算。“也算是故作惊人之举,转移一下定国公的注意力吧。不把他绕晕,他歇不了对我的心思,也放不下对我的怀疑。现在的权家,可禁不起他的监视和怀疑……”

焦勋­唇­边的笑花,以可以眼见的速度凋零了下去,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这一次,这沉默却显得有几分压抑。蕙娘也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清了清嗓子,便放马跑到了前头去。

又是一天无话,这天两人都加快了速度,太阳下山以前,终于赶到了宁城,在宁城,要瞒过达家的耳目自然难比登天,两人才刚在客栈安顿下来,达家就来人拜访焦勋,并对蕙娘的身份颇有些好奇,焦勋只说,“这是上头少夫人的心腹,特地到此来视察一番。”对她的身份,竟不曾多加说明。

达家人经过多次的**风云,现在已然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了,一听说是蕙娘派来的特使,待她顿时十分恭敬,也不敢请她摘下兜帽,蕙娘虽然化了浓妆,但也乐得省事。她一语不发,只让焦勋和达家人交涉,言道想看看达家的武库,与他们的­精­兵。

不过,因为现在快到秋收,女真人已经蠢蠢欲动,大部分武器都被村兵们领到村里、镇里去了,武库里只有一些备用的弹药和刀枪,即使如此,蕙娘也已颇为满意――事实上,在东北现在的局势下,达家就算是为了自保,肯定也要大力锻炼村兵,至于顺水推舟为自己增加点筹码的事,不用人催他们也都会尽力去做。她最为满意的,不是达家的武力,而是他们对自己诚惶诚恐的态度。这种态度是真诚还是做作,蕙娘自忖还是很容易能分辨得出来的。起码现在,达家并未找到一条更粗的大腿,他们还想着要抱牢权家,抱牢权仲白,这对她来说,倒也就够了。

因为蕙娘并未出声,又扮了男装,达家是把她当作男宾来招待的,她没能见到比较相熟的达夫人,倒是被领着去看了县衙里悬挂着风­干­的女真人头颅:这都是今年新斩获的首级,等风­干­硝制过了,便要送到崔将军那里去,由他一道送到京城表功。崔家并不私吞赏银,因此村兵们收集首级的热情也是比较踊跃的。

这些­干­巴巴皱乎乎,褐得有点偏黑的物事,自然并不赏心悦目,但蕙娘瞧着这么十几个人头,却觉得心里难得地舒坦:守兵对骑兵,一年能留下十几个人头,看胡须、面容还都是壮年人,达家兵的战力实在不能说弱了。在这样的四战之地,又有强敌在侧,果然很容易锻炼出­精­兵来。若非朝廷对东北一直比较忽视,其实这里是个很理想的征兵地。

看过了这些物事,达家再无可看之处,蕙娘也不愿再和他们嗦。这里可是有人和她见过好几次面的,即使她加高了靴子、垫宽了肩膀,但化妆只是化妆,谁知道多呆下去,她会否露出破绽?在宁城又待了一个晚上,好歹是睡到了没有跳蚤、臭虫的­干­净床铺,稍事休整过了,她和焦勋便再次上路,往山东方向行去。

这一次,路上的行人更为稀少,官道也有些毁损,一侧是一片荒原,连林木都无,另一侧的田地也有些荒芜之相。蕙娘看了不解,焦勋道,“应该是前几个月那边山里烧了大火,所以到现在这里都是光秃秃的,虽然看了怕人,但因为青草要到明年才能长出来,所以现在这里基本没人来,连女真人都不会过来。反而比别的路更加安全。”

这一次行来,处处都让人满意,连一条路,焦勋都预先想好。虽说以他能力,考虑到这些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蕙娘平时处处为人做主、为人考虑,这一回人生地不熟,竟落到被人照顾的境地,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她也说不上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从不讳言,自己对发号施令的迷恋,释出控制权,让她不免有点不安。但对焦勋能力的信任,又使她能够安然地受他的安排……

这种感觉,的确是她在权仲白身上难以找到的。不是说权仲白没有能力,只是……只是他的个­性­,的确太特别了一点,在她之外,他还另有追求。她有时也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她重要,儿子重要,还是权仲白追求的大道、他坚持的良心更重要。

连这一点都无法肯定,那么她宁愿选择不去依靠权仲白,而是让权仲白来依靠她。两种选择,没有孰优孰劣,但有时候,她也的确有点怀念这种合作默契的感觉。

蕙娘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焦勋从马上转过头来,挑起了一边眉毛,做了无声的询问:怎么,因什么叹气?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有没有抗命到底的勇气,宜春号不要了,祖父的赌气,不理了。只取了我应得的那一份嫁妆,与你一起好好经营,过一份平凡的日子的话,现在的你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要这样说,这话都涌到了舌尖,但到底还是被咽了下去:发生过的事,已不能改变,她也终究不会去改变。有些心思,自己想想也罢了,说出来,对焦勋是另一种残忍。

“有点惦记儿子了。”她选择了另一个答案,“还没离开这么久,也不知我回去的时候,乖哥还认不认得我。”

焦勋顿了顿,也扬起笑容,道,“说来,我竟没见过两个小郎君。”

蕙娘忙道,“这不是孩子年纪还小吗,也是担心走了嘴……”

“佩兰。”焦勋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你也知道,我无父无母,唯独一个养父,现在又不能常常见面。在这世上,只是孑然一身,你多说些他们的事给我听,我听了心里也高兴些。”

这话说来平常,但落在蕙娘耳中,却令她不由有些心酸,她强制压抑了这份心情,低声道,“其实,我忙于公务,和他们的接触也不算很多。唉,他们倒更多的是由廖养娘带大的……”

焦勋拍了拍她的马头,道,“人生总是有许多不得已,有得有失吧,他们心里……也明白你的苦心。”

他露齿一笑,又扬鞭抽了蕙娘座下马股一鞭,扬声道,“看我们谁先跑到宿处吧。”

两骑一前一后,顿时去得远了,只在道上留下蹄声阵阵,踏碎了一地的秋风。

从宁城到聊城,一路上时间就耗费得久了,在半路上两人换了两匹马,不然马力都要支持不住,因要赶时间,也因为路上行人渐渐多了,不方便并骑而行,蕙娘和焦勋除了打尖时说上几句话,平日里多半都闭口不言。如此晓行夜宿,赶了近十天的路,终于踏上山东地界――这时蕙娘也已经是一身尘垢,焦勋在路上还能去去澡堂,她却根本没有这等殊荣。

她素­性­好洁,身上越是肮脏就越是不快,到最后几天都很少说话,焦勋也不去扰她,这天到了济南,省府所在,条件也好了些,他便包下一间跨院,要了热水来给蕙娘洗浴。因道,“你放心洗漱,我守在屋外,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打扰。”

蕙娘虽有些别扭,也只能依言行事,等她洗漱舒服了出来,取出脂粉时,不免长长地叹了口气,方才坐下来重新上妆,只是尚未调匀脂粉,便听到院中有人说话。她唬了一跳,忙戴上兜帽,一边调着粉浆颜­色­,一边凑到窗边,细听院里动静。

只听到那略带恭敬意味,又十分熟络亲近的笑声,蕙娘便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想漏了一着:生人进了济南地界,出手又如此阔绰,肯定会招惹到一些人的注意力,鲁王留下的暗部,有很多就是从事这种不光彩的行业,稍加留心,肯定不难认出他们这几年的靠山和领导。若是易地而处,蕙娘也不会等着上峰来找自己,起码也要作出表示,证明自己随时等候上峰的吩咐。

院中的场合和她料想得也差不多,几句对话,这位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专事贩卖私盐的海风帮在济南省府的管事,在帮内地位应该不低。当然,他对焦勋,却是极为尊敬克制,这几年间,焦勋运用阁老府一些暗地里的人脉,可帮了海风帮好些大忙。海风帮现在还能继续攫取暴利,和他在背地里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就想着您这几天也该赶到了。”那人的声音放低了,蕙娘只隐约听到了海外、使者、令牌等话语,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恨不能钻出屋外,听个清楚:难道,他们所料不差,鲁王的第二批船,真的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大秦?

焦勋安静地道,“我不知道他们来了,前几个月,我一直都在南边,行踪不定,也没和你们联系。他们是何时到的,几个人?”

这是坐实了蕙娘的猜测无疑了,她皱起眉头,一边有条不紊地为自己化妆,一边思忖着在此情况下的因应之道:鲁王的这些暗部,她并非势在必得,也没指望他们发挥太大的作用。只不过略加填补当时立雪院嫡系势力的空白而已。他们太局限于山东了,将来为她发挥作用的机会也不多。现在,真定那边一切都运作得不错,第一批死士也快培养出来了,就是放弃这批暗部也没什么。不过,为了攫取主动,还是要设法弄清鲁王到底现在抱持的是什么心态,他还想**大秦吗,还是已经丧失了这份野心,只想在新**终老?

这些纷乱思绪,并未阻止她遮掩自己的容貌,焦勋在院中应对得也异常从容,等她化完妆,他也把那人打发走了,敲门而入,和蕙娘交代,“的确是来了,半个月前到的,五个人,由一个从前的旧识带着。”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他们想要海风帮配合,劫掠人口去新**……如此看来,鲁王方面,的确是找到了一条短而平稳的航线了。”

这的确是十分震撼的消息,但蕙娘心底,想的还不是这个,她望着焦勋,心跳忽而有些加速――然而,就是这份不舍,反而促使她下定决心,她咬了咬牙,强忍着不回避焦勋的眼神,奇峰突起般低声道。

“阿勋哥,你……不如和他们一道回去吧。”

焦勋一下就怔住了,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望着蕙娘,轻声道,“你说什么?”

蕙娘狠狠地一咬舌尖,借着这股剧痛,一瞬间仿佛攀升到了一种无悲无喜的境界,她直视着焦勋,沉声重复了一遍,“焦勋,你还是和他们一道回新**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提早更新,是不是吓了一跳啊?

唉,蕙娘也算是有决断了

289、画眉

焦勋的面容已是一片空白,从前眼角眉梢隐藏着的,对着蕙娘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的笑意,忽然从他脸上被剥离了开去,他轻声细语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在清浅的音量上,“要回新**,我早就回去了。如今这样两头不落地,我回去做什么?”

蕙娘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尽力硬起心肠,低声黯然道,“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吧,让你留下来的时候,我还很需要帮手,而现在……我已经不再那样需要你了。”

“不需要?”焦勋轻声道,“除了我,谁来为你联络达家,谁来为你统领暗部属下,谁来为你暗中四处借势……这些事,除了我,你找得到人做吗?焦清蕙,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你看似位高权重、富可敌国,实际上,在鸾台会跟前你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的情绪渐渐地激动了起来,焦勋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气,他断然道,“你需要人来帮你的忙,没有我你去找谁,你谁也找不到。少了我你怎么办,焦清蕙,你需要人保护――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蕙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毕竟也只是个人,当焦勋这样赤.­祼­.­祼­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敞开在她跟前的时候,她也不能不受到感染。当时刚从新**回来的时候,也许他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几年过去了,她和权仲白之间的发展,已经使得两人间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也许在冲粹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能略带憧憬地想着以后,可以含含糊糊地许诺一个以后。可现在,她再没有什么能给焦勋的了。更有甚者,如果她不落下这一刀,她很有把握,焦勋一辈子都不会斩断这份感情上、心灵上的联系,他将为她奉献出他最好的那些年华。在她享受着天伦之乐、男女之乐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冷清和相望……

“总是找得到人的。”她抗辩了一句,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气势,“只要有心去找,去培育,难道还怕找不到吗?焦勋,你心知肚明,再这样下去,你是没有好结果的。从前找你,我是别无选择,现在……让你回去,真的也是为了你好!”

“我自己知道什么对我最好。”焦勋断然道,这个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凶狠,好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头一回把自己的暴戾和嗜血给展现了出来。“还轮不到你给我做决定。”

他忽地欺身近了,满是危险腔调地压低了声音,“谁说我没有好结果,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如果你以为我很惨,那你就补偿我啊,你就让我得到些什么――”

他一把拿住了蕙娘的脸,长指轻轻地扫过了她的脸颊,在她的妆容上摩挲着她的轮廓,在屋内略带昏暗的光线中,焦勋的眼睛就像是两盏小小的灯笼,他说,“你心知肚明,我想要的是什么,佩兰,我追求的又是什么,你只需要给我一点,这一切便算是有了报偿……亲我一下,一个吻,我这一辈子便再没有什么不值得的了!”

蕙娘猛地挣脱了他的掌握,焦勋强势的气魄,倒是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识,让她理­性­的一面稍稍占了上风。她说,“一个吻算什么?焦勋,你既然心知肚明,我不过是个平常人,这些名利、外貌,也掩盖不了我的无助。那你也应该很清楚,这世上没有谁是如此尊贵的,没有谁能用一个吻就报偿一生。不论你我出身如何……你并不比我低等,我也没有理由要求你这样为我付出……你的一辈子,应该是换得另一个人的一辈子,别的买卖,都是极不合算的。”

“可如果我就是不想做划算的买卖呢?”焦勋低哑地说。“佩兰,你不断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最好,可应该怎么做,永远都比不过想要怎么做……别人的一辈子,我不稀罕。我情愿把我的一生都花在你身边,你愿意给我什么就给我什么,什么都不给,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手又举了起来,像是想描摹她的脸颊,然而焦勋闭了闭眼,他的手指,到底还是没有落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挂上了一个虚弱的笑,低声道,“以后不要再提让我回去的事了,再这么说,你还不如拿把刀直接捅在我肚子上。”

蕙娘无话可说,只能摇头,她心底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痛苦,忽然间,她明白了“有情众生皆苦”的道理。若文娘能够无情,如焦勋能够无情,甚至要是她自己能够无情,能够少却多少烦恼?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我又不能不要求你……你不能再这样真情流露了。”

她望着焦勋,慢慢地说,“你要把感情埋在心底,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能露出一点端倪。焦勋,不论如何,仲白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是了解你的,你还是太有良心了,长此以往,你心里会受不了的!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一边是我,如果你不能把感情处理得不留一丝痕迹,你对得起仲白吗?甚至于说,我对得起他吗?可你又只是一个人,让你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对你也不公平……”

“你曾经是很有良心的。”焦勋纠正了她,“我曾经是很在乎这个,曾经也是很想两全的。”

他的手轻轻地落到了她的发上,用比羽毛还轻的力度,一点点地描绘着发鬓的弧度,可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压抑,好像几乎要忍不住心底的冲动,要将他的头埋到她肩上,将她的­唇­、她的身体,她的心,将她的一切掠夺而走,他望着蕙娘,就像是猎人望着他的猎物,可又像是最深情的君王,望着他那已逝去的江山,“可……可你是焦清蕙,佩兰,你是你啊……”

他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抓着蕙娘的肩膀,不顾她的僵硬,温柔而又不容违逆地将她拥进了怀里。似乎是毫不在乎她呆板僵硬的妆容,近乎虔诚地将他的­唇­压了过来。

就是蕙娘,一时间也难免有些动摇:一个吻而已,一个吻算不得什么。她不是没被别人亲过,权季青就吻过她,当时她和权仲白之间……唉,她和权仲白之间一直都不够稳定,这也诚然不假。就是现在她也不能肯定两人将来会如何终局,就事论事,她还算是挺喜欢那种吻。喜欢那种激烈而不顾一切的索求,直到权季青吻了她她才明白,这就是她一直想向权仲白索取却一直未能得到的东西。而现在,焦勋对她的感觉,只有更加汹涌澎湃,然而不像危险的权季青,他的爱是确定而深沉的,她甚至没把握权仲白对她个人的喜爱,有多少夹杂了命运的无奈,可焦勋对她的爱却是真的,她尽可以放心地投入到他的爱情里,而不至于遭受到任何危险……

在焦勋的呼吸吹拂上她的呼吸,在焦勋的­唇­触碰到她的­唇­之前,她猛地伸出手,止住了他的势头。

“让你回去新**,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她平复着加快的心跳,紧皱着眉,清晰地说,“就是因为,这种事,从来都是贪得无厌。一个吻,不可能满足你,却使我永远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仲白。焦勋,你还不明白吗?这样跟随在我身边,对你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咽了咽喉中的肿块――也许她没什么好责怪权仲白的,因为她也一样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低声道,“看到你痛苦,我心里也一样不好受。你很知道我现在所处的局势,我不愿意把太多的心力耗费在这种事里。如果你要留下来,那就放下我吧。承认你已经失去,把这一切放下,我们再没可能了,焦勋,如果你要留下来,起码找个女人娶妻生子,不然,就算你要留下来,我也不能答应。”

焦勋的动作凝在了半空中,他低声说,“我要留下来,但我也不会娶妻生子。你迫不了我的,佩兰,你不必虚张声势……我知道你的能耐,现在你拿什么来反对我?我要留下来,我要在你身边,我作了决定,连你都没法更改。”

蕙娘第一次被他拿住了痛脚――她是没有什么能拿捏住焦勋的地方,现在,她靠焦勋,比焦勋靠她要多。除非她愿意陪葬自己的一切,不然,她确实是不能拿他如何。

权仲白不听话的时候,她可以用许多办法来拿捏他、节制他,可现在焦勋不听话了,她却发觉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她和权仲白算是互有恩怨,利益纠缠,可她和焦勋之间,却是她欠焦勋多些……

蕙娘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她道,“好,随你,要留就留。现在放开我,该去办正事了。”

焦勋的手依然没有移开,还是紧紧地捏着她的肩膀,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蕙娘心里明白:他们彼此是很了解对方的,他若还想更进一步,势必会惹恼自己,到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闹僵了……焦勋不是不想进一步,也不是不想放开,他在尽力描摹着、记忆着她,想要藉由这短促的、有限的接触,来汲取支持下去的力量……

满腔的怒火,忽然化作了一声叹息,随着一口气全都呼了出去,她放软了声音,再不想伤害焦勋,只是简单道,“放开吧。”

焦勋慢慢地放开了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渐渐地又笑了起来,又戴上了那张面具,他说,“海风帮话里话外,并不想为鲁王做这风险极大,又没有多少好处的事。他们这次过来,是请我的示下。我们一直在做的事,终于看到成效了,现在海风帮已经有了表态,反倒是更希望我能留在这里,做他们的新靠山。”

蕙娘在这件事上也不能下定决心,她皱起眉,“海风帮现在对我们有多大作用,值得为了他们去算计鲁王的人吗?他们来了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不是说除掉这几个信使就能一劳永逸的。我倒觉得没必要把麻烦往身上揽,海风帮不想­干­,让他们去推脱吧。鲁王这里,还是留条路子。”

焦勋沉吟了一会,“你是想要放弃海风帮这条线了?”

“他们现在对我是没有多少作用。”蕙娘坦然承认,“尤其是北方海军起来了以后,山东这里,上受天津水师牵制,下受广州水师虎视眈眈,连出海口的意义都已经失去。将来就要出海,肯定也是从天津上船了,这条线,可留也可不留。看你怎么说吧。”

“若即若离,也好。”焦勋业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他若无其事地道,“毕竟是鲁王的根本之地,留点情分在,以后说不定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蕙娘并无异议,只是提醒焦勋,“如此一来,你在这里也不知要耽搁几日了,而且有鲁王使者和海风帮的人在旁,我并不适合露面。真定一行只怕是要搁浅,不如我先回天津……”

“你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我不太放心。”焦勋摇了摇头,“之前你不愿抛头露面,也是无伤大雅,我就随你了。不过,现在有了他们出现,你是我的同伴,也不可能一直藏头露尾的,反而惹人疑心。你还是要陪我去见见他们的。”

蕙娘指着自己的脸,做了个表情:她的化妆水准还算不差,但奈何丽­色­天生,再怎么化妆也不可能把轮廓完全湮没。万一被人撞见认出来了,立刻就是一场轩然大波。这个风险,并不值得去冒。

焦勋道,“你也只能化成这样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为你化一个妆看看吧,若还是认得出来,那也没有办法了。――我有时也要易容行走江湖,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你多一些。”

就算是权仲白,也没有做过画眉深浅入时无的事呢……蕙娘肩膀一僵,却又没有办法,只得无奈道,“那我把现在的妆容给洗了。”

等她顶着一张素净的脸回来时,焦勋已经用她随身携带的那些颜料物事,调配出了几乎是全新的东西,他提起笔蘸了粉浆,却不就动手,而是望着蕙娘不语。

蕙娘本已做好了挨过又一场尴尬的准备,此时不禁奇道,“怎么?还在等什么?”

焦勋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从前没出门的时候,洗过脸,脸上要涂多少东西?”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涵盖了多少言外的感慨,蕙娘想到少女时代,一时也觉恍若隔世,她摸了摸脸,仿佛要证明它还算得上光滑,过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道,“关键是上了粉膏以后,本来就觉得喘不过气,若底下再多添一层,更觉得油得很快,是以也就不用了。谁知道这妆容要维持几天呢?中途也未必有时间、有机会补妆。”

焦勋道,“这不行,我新调配的这种粉浆,粘­性­很大,你要不先上一层底,连皮都能给你粘掉了。”

蕙娘无奈,只好寻出香膏来,在面上点了一些,当着焦勋的面涂匀。焦勋鼻子动了动,道,“你还是这样喜欢梅花香。其实这依旧是疏忽了,这种香味太­精­致了,全国都寻不到几处,这一次在你身上闻到,下回见了国公府少夫人,岂不是要露陷了?”

蕙娘倒真的疏忽了此点,手里的香膏顿时有点抹不下去。她冲焦勋略带尴尬地皱了皱鼻子,道,“那么你带了脂膏没有?”

焦勋一时没说话,见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方才略带笑意地道,“佩兰,你太惊慌了……也动动脑筋呀。”

蕙娘嗯了一声,没想出别的办法来,还要起身去洗脸呢,焦勋说了一句,“一会出门时候,买个男人身上也戴的香包不就得了?若买个梅花味的,两种香味混在一起,不是狗鼻子,谁也分不出区别来。”

这话一出,蕙娘立刻明白自己的确是心思浮动,连这么简单的关节都没有想透。她想要强词夺理,但又觉得这样做有点撒娇的嫌疑,眉头皱了一半又松开了,只是沉闷地说了一声,“是我没想周全。”便算是把这一层给揭过了。

焦勋也感觉到了她神态上的变化,他瞅了她一眼,闷不吭声地将粉浆往她脸上刷,动作依然轻柔又到位,让蕙娘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默默地工作了一会,焦勋才道,“你想要化多少岁的?”

蕙娘本想说:若我要化七八十岁,你也能化得么?但她不欲和焦勋拌嘴,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便道,“三四十岁便好了。”

想了想,又开了个玩笑,“就说我是你的丈母娘好了。”

焦勋的身世,天下人都知道的,蕙娘要以女身出现,身份还的确不好安排,焦勋道,“算了,你还是扮个中年阉人吧,就说是家境困难,自宫又不能进宫,只好流落南风馆,现在被我收在身边做些杂事也就是了。”

别看这身世似乎甚是低贱,蕙娘想了想,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合理的安排了:她的嗓音、脂粉气、来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算露出一点破绽,也不至于招惹别人的疑心了。

焦勋见她点头不语,便定住她的脸,道,“别动,我给你做点皱纹。”

他拿起笔,在蕙娘脸上或是压、或是勾,过了一会,蕙娘只觉得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渐渐传递来了灼热的温度,她不免有些不自在,只是强作无事。焦勋倒是颇为镇定,他画了一会,拿铜镜给蕙娘看了看,果然要比蕙娘自己糊弄的那种妆容好得多了。见蕙娘点头认可,便又捏住了她的下巴,这儿抬那儿扭地,方便他补上一些细节。蕙娘咬着牙忍了一会,终忍不住道,“好了没有?快些吧。”

说也奇怪,她不催还没好,催了几句,焦勋便道,“好了。”

他松开手,让蕙娘揽镜自照――她也不能不承认,焦勋的确手艺不错,现在的她,看来就像个颇为清秀的中年汉子,眼角、鼻端恰到好处的几条皱纹,还有脸侧一条淡淡的疤痕,使得她一下就上了年纪。这样出门,即使和权仲白当门对面,也许他都认不出她来。

焦勋身份比较特殊,要在外行走,掌握这门技巧也是必须的。蕙娘忽然想到:若是他也用这门技艺混到了她跟前,只要站得稍微远一点,动作不多,她是绝无可能认得出来的。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焦勋已经应用这门技巧观察她很久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见焦勋又提起笔,也没了询问的兴致,只是抬起下巴,柔顺地任由焦勋将眉黛滑过她的眉毛。焦勋微眯着眼,仔细地为她加深眉­色­、改变眉形……蕙娘能看得出来,他的瞳仁稍微紧缩了一点,呼吸也加快了少许,甚至于,贴着她脸颊的脉搏,也鼓动得比刚才更迅速了一些……

但她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任由焦勋以不必要的仔细为她画过了眉,方道,“你和海风帮的人约了什么时辰?”

焦勋起身收拾桌面,他的声调倒还是相当平稳。“他们说等我的信,现在鲁王那边的人也分散开来,去各乡行走了。估摸着今晚才能回来,我们赶时间的话,可以今晚就见,顶多再耽搁一天,便能脱身了。”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觉如此可行,便点头道,“总之你来安排吧,现在我们行踪泄露,赶往真定的路线,还要小心斟酌。”

焦勋轻描淡写地道,“这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那边的人敢跟踪,我自会叫他们后悔。”

他们本来就和海风帮接上头了,要见鲁王密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晚,蕙娘就已经坐在了济南城一处平常宅院里,品着趵突泉水泡的‘上好新茶’,虽说茶对她来说也就是如此,但胜在水好,她虽然无法细细品味――尚需呼应自己的身份,倒也牛饮了数杯。一边喝,一边听最上首的焦勋,和才刚从济宁回来的‘周老五’说话。

这个周老五显然是军队出身,矮墩墩的个头,一身横­肉­,满脸粗豪的笑意,可绿豆大的眼睛偶然一转,却又露出了几分刁钻。他虽然从未见过焦勋,但却听说过他的名头,对他也十分热情,一见面就直呼久仰,自我介绍,却是鲁王属下一总兵的亲兵出身,­阴­错阳差被裹到了海外,一家人四散,现在那边重新成亲生子,孩子方才四岁多。这次回来特地去济宁,一个是看看当地的日子过得如何,还有一个目的,却是去寻亲的。只可惜无功而返,只打听到了当时他家里人的下场:男丁为奴,女丁为娼,都是已经远远地被转卖出去了。

在他这个年纪,家里出这样的事,算得上是很大的打击了。但周老五却没有多少伤心之­色­,反而还是一脸殷勤的笑意,连劝着焦勋喝了几碗茶,方才道,“没想到您是福大命大,当年那艘船,竟就您一人活了下来。”

“应该是不止我一个人。”焦勋沉着地说,“只是当时风雨大,活下来的多半都是­精­通水­性­的青壮年,有的水手就流落在日本那一带,你们过来的时候,可有撞见?”

船只遇难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禁得起任何人的怀疑和盘查,周老五的态度,也随着焦勋的说话,更为和气了。“撞见是撞见了,可都没说到您的事。我们还以为那艘船是全军覆没,却没料到还留了您这根独苗苗。”

他畅快地笑了一声,举杯道,“好,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这几年要没有您在暗地里的照拂,只怕当年兄弟,真要折损大半了!”

竟是不动声­色­地,就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把海风帮划拉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里……

海风帮的人都是江湖客,虽然工于心计,但毕竟也是粗人,帮管事一瞪眼便接话道,“可不是要多谢李大爷?当时若不是他,世上都没有海风帮了!我们七帮十八会的朋友都说,李大爷讲义气,不论是什么出身来历,咱们跟着他混准是没错的!”

周老五打了个哈哈,接连说了几声佩服,才指着焦勋对众人道,“你们不知道,李大爷的本事可大。他现在也算是新**有名的富翁了,家产多半都留在东秦,所以你们没见识得到。就是在整个欧洲,他都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了。”

焦勋失笑道,“哪有这回事,老周你太客气了。”

周老五却认真道,“蒸汽机专利不是被你买走了吗?现在你的李氏蒸汽机,真的卖到欧洲了。王上有令,每一分专利费都给你存在银行,你走了这几年,家产翻番了几倍,只是李老弟不知道罢了。我说佩服你,的确是真心实意,东秦的百姓里,和你这样有本事的人,着实是不多见的。王上这几年没有你的信息,还时常感慨,深恐你遭遇了不测。”

他瞅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嗓门,“你回来要办的事也办完了吧,那老头子不是都走了吗。是否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若能得你回归,王上不知该有多么高兴,现在新**不太平,正是缺人才的时候,若是能把海风帮的兄弟们都带过去,王上必定是欣喜若狂。”

焦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办完事是办完事了,可从这条航路返回新**,又是磨难重重,我遭遇过一次海难,已是心有余悸,这几年在这里日子过得也还算顺心。回去不回去,都是再说吧。”

他顿了顿,和海风帮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说,“不过,周兄你刚才说,新**正在打仗……”

“那些白人闹内讧呢。”周老五几次出击,都被焦勋软硬兼施地挡了回去,他难免也有点讪然。“你走的时候,战事已经是一触即发了。大约船出去还不到半年,华盛顿、富兰克林那些老菜帮子竟闹了起来!几条枪杆子就想造反,嘿,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这样也好,王上乘机煽风点火两面卖好,借着你那些蒸汽机的便宜,买卖军资,发了大财――”

他兴致勃勃地舔了舔­唇­,“英吉利已经把他们在新**的殖民地许诺了两成给我们,条约都签订了,换取的就是我们在战争中的中立。同样,我们用一笔火铳换来了法国在新奥尔良本来已经失去的统治权……虽是空头支票,但到底已经师出有名,有了斡旋的空间。我职位低下,知道得还不够清楚,据说甚至连俄罗斯都想和我们做买卖,把阿拉斯加那片荒地卖给我们,他们盯着我们的船呢……我们这次就是在阿拉斯加下海,走过一道短短的海峡,在罗刹国往下行,通过日本回来的。这条路并不难走,只是在陆上不够太平而已。现在,地已经不缺了,缺的是人。只要有人肯来,都有地种!种不到吃,王上发给吃的!所以我和海风帮的兄弟们说,树挪死人挪活,乡里乡亲有吃不上饭的,跟我们去!只要肯­干­,一定是有饭吃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煽动­性­了,那些微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的黑道大佬,明显被周老五说得犯晕了,他们不禁疑惑地望向了焦勋――很显然,比起周老五,还是焦勋更得他们的信任。

焦勋略作沉吟,便从容道,“看来,王上到底还是把策略给贯彻了下去,现在东秦的人口,应该是比我在的时候要多了许多吧。”

“不错。”周老五面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只是过去的多半都是南洋唐裔,远离故土已经很久了,到底比不上大秦同根的子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在新**上,什么礼仪道德都是假的,人分颜­色­!白人欺压了黑人不说,本还欺负我们人少,大有蚕食我们的意思。我们只好不断往家里划拉人口,人越多,心里就越安定。说句实在话,我们这是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把人给留住呢,哪里会为难跟我们过去的老乡们。到了那里都不分地域了,只要是大秦出来的就都是一家人。”

他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说实话,这几年山西、福建过去的人,是有点太多了……我们也希望老本营能多过去一点人……不至于被人喧宾夺主了……各位老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见那几位好汉还半张着嘴,似乎全没明白周老五的意思,蕙娘都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焦勋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他淡然道,“这样说,山东人过去,这……朝廷态度上,会有倾向喽?”

周老五得了这个话口,顿时哈哈大笑,拍着焦勋的背道,“好老弟,这话可不宜明说。反正,这老乡拉拔老乡么,天经地义!别说地、银子,就是官位,我们这里也还有得是呢……”

这下子,海风帮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人甚至已经舔了舔­唇­,做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还有人老成些,把持得住,反而关切起了新**上的战事,请教周老五道,“这是谁和谁在打仗,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那什么,什么罗刹国,不就在大秦旁边吗,还有英吉利……那不都是泰西那边的了,怎么又和新**有了关系。”

周老五笑吟吟地道,“诸位别急,我给你们慢慢解释……”

他索­性­拿了一张纸,用手指蘸墨给众人画起了地图,“这一块是咱们大秦,这一块是新**,中间就隔了这个海峡……”

说实话,连蕙娘都听得很是入神,她对于国际**,说也惭愧――还不如周老五清楚。

新**的局势错综复杂,周老五说了半日都未说完,有些人倒是已没了耐心,只道,“总之,咱们现在是占了相当于咱们大秦江南三省的地,需要人手过去种地,在眼下还不至于和人打起来,但将来难说。是么?”

周老五笑眯眯地只是点头,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都是难以遮掩地露出了心动之­色­:这些话,之前周老五未必没说,只是有了焦勋的保证,他们才能肯定周老五没有扬长避短,的确是实话实说。说句实话,做黑道买卖,那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哪有为官作宰来得轻松?到了那里,怎么说是鲁王的老嫡系,前程能差到哪里去?又不要过去打仗,只是缺人而已,对这些人来说,可算是千载难逢的一个机遇了。

蕙娘却自然不会心动,她和焦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里倒是惦记起了鲁王的心态:从周老五的表现来看,现在这帮人是毫无回归故土的心思,只是一门心思想在新**站稳脚跟,多挤出些地盘了。鲁王本人,又是如何想的呢?若他也做如是想,则定国公此去,恐怕未必会打得起来――鲁王要能和皇上握手言和,说不得朝局、后宫局势,又要有新的变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今晚又是踩点了。

哎,焦勋好虐啊,他也大爆发了一次,终于不那么隐忍了……

290、回家

周老五一番话,倒是把众人都说得心动了起来,几个海风帮大佬虽然设宴款待了两个密使,但看得出来,任谁都是心不在焉。如此抛家舍业地去到海外,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艰难的选择。就算有周老五亲口承诺的许多特殊待遇,众人也都有种种顾虑。不过,外人的功夫,现在算是做到家了,接下来该如何选择,这也不是周老五或者焦勋所能左右。

周老五颇会看人眼­色­,见几人都有动心的样子,很早便辞去休息了。焦勋和蕙娘回到客院里,因时间已晚,也没多说什么。焦勋睡了主屋,蕙娘在厢房里睡下了,第二日早起,她也先去给焦勋请安,两人倒是做足了主仆的面子。

他们这一次过来,本来是打算看看鲁王残部在山西发展得如何,势力范围大小等等。蕙娘本来还在想,该如何去阅看这些地下帮派的本领,不想现在有这个话茬,各帮派倒是都来和周老五接触。有些更为忠心鲁王的部属,对去新**的事要比海风帮众人更为热心。周老五等人也是乐于和他们接触,反倒是对海风帮诸人淡了下来。蕙娘也是托了他们的福,在短短的三天内将众帮派都接触了一遍,也为鲁王当年的势力暗暗咋舌:三教九流,从私盐贩子到青楼老鸨,甚至于说是丐帮和他都有渊源。更上档次一点的,医生、买卖人,还有身家清白的读书人,私底下其实都和他有关,愿意为他做事。作为一个远离中原十多年的叛王,鲁王的人望也算得上很高了。想来本人也定然是豪杰人物,只可惜蕙娘和他缘悭一面,只能听诸位密使和焦勋,兴起时说些他的故事。

当然,这些鲁王残部的本领,蕙娘却也不一定都要一一见证,她跟在焦勋身边和诸位帮派都接触过一遍,其实大致上也了解了他们的势力范围,知道了他们能办到什么事儿,这也就够了。就如同她和焦勋说的一样,山东,始终不是她的战略重心。眼看焦勋一时半会还脱身不得,蕙娘便又一次提出要孤身上路,到天津和桂皮会合,或是直接回京城去。没想到焦勋不放心她的安全,怎么也不肯答应,硬是要蕙娘等了他两日,这才借口在京中有事未完,脱身出来,和蕙娘两人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本以为他们还会再留你几日的。”蕙娘既然没能独自去镇定,便也放下了此事,和焦勋一前一后,看似随意地并骑而行,因和焦勋闲话道。

焦勋道,“他们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被我脱身出来,便也不追究了。”

焦勋毕竟是密使身份,总有些时候他是要和周老五等人单独接触的。蕙娘也未曾细问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他们居住的客栈人多口杂,指不定何处就有个梁上君子在偷听两人的对话,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为了探听秘密,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而新**的内情,焦勋肯定也是知之甚详,为了多了解一些资讯,他们是很可能做出偷听这样的事的。还不如到了这种时候,两人并肩在官道上骑马,放慢速度说点方言,那么不论背后有没有人跟踪,肯定也都听不去的了。

“他们难道就没有邀你一道回去?”蕙娘也好奇地打听了几句,“如果鲁王真如传说中那样求贤若渴,周老五等人也该知道如何行事的吧?怎么客气了一番,反而没有下文了。”

“我这一走,你还真当鲁王会留下我的家产吗?”焦勋微笑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会公然侵吞,不过那些专利费,可都是正经的金币支付,万事都在草创阶段,那边怎么也不至于不把这笔钱看在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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