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勋临走时,把事业托付给鲁王,他的家产鲁王自然能随时动用,他回去了这笔钱就要还给焦勋。周老五等人也不是傻子,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因此客气了几句,焦勋言道自己还有事没有办完,他们也根本都懒得多加过问,恨不得他是越晚回去越好。反正焦勋的身份在大秦也是曝光不得的,就算是想要出卖新**,都不得其门而入,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动机要把自己的一片基业亲自毁掉。焦勋道,“他们连我为什么回国都没细问,我随口敷衍了几句,也就全当真了。”
蕙娘想到鲁王带着两万兵士,居然也真能在新**开创出一片基业。不免也有些神往,因便和焦勋道,“现在那里,难道还真是战火连绵、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不然,那边已经被泰西人据为己有,难道鲁王还真能从他们的地盘上啃下一块肉来吗?”
“他可是足足从这里带走了两万兵马。”焦勋提醒道,“还有满满当当的火器、兵器……他和我终究有几分香火情分,顺水推舟时,我也不介意帮他一把。现在那边最缺的应该的确是人,而且还是当龄的女人。海风帮顾虑着有你这个生人在场,也是当着周老五的面,有些事没有明说。他们最担心的还不是走私偷渡的事,而是那边的要求,是让他们掠夺、绑架二十岁以下的少女过去,而且这个口开得还很大。这件事一个不好操办,一个也有些缺德,他们觉得很是棘手,不知是否要答应――若是答应,这种买卖做过几次,在当地是真的存身不住了。也等于是完全上了鲁王那条船。”
**、国家上的事,是从来都讲不了妇人之仁的,虽然此举听来恐怖,但蕙娘也明白鲁王的迫切需求:如果新**那边,是以血统来论势力,各颜色人种不能通婚的话,那么鲁王的确是急迫地需要女性来生产下一代,不然,在几十年后,他的基业也将面临断代问题。如果易地而处,蕙娘也会想方设法地从大秦购买、掠夺女性到新**去,并且鼓励生育,力争在二十年内,让人口翻上几番,人多了,又有钱,要抢占地盘,就容易得多了。
其实,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些被织机、蒸汽机给夺走了生路的人口,现在也算是有了去处。新**地多人少,气候也不错,据说那里本来也就是高粱、红薯、玉米、土豆的产地,这种东西产量高,最能活人了。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如乘船闯一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要达成这样的人口调动,光靠鲁王的积极性是不行的,非得大秦朝廷做出倡议不可。
“看来,他是真的再不想回来了。”她含糊地和焦勋感慨,“嘿嘿,东秦……的确,东秦要能立得起来,他也是祖级人物,在这里,费尽心思也就是个宗罢了。而且去的时间越久,回来以后胜算也就越低,都是英雄人物,算是识得时务,就算再遗憾,也许也不会回来了。”
焦勋颔首道,“在这几年里,他的想法可能也发生了改变。从前他觉得在新**,还是难以立得住。毕竟新**上各个殖民地,背后都有宗主国的资源,唯独我们是无依无靠的无根浮萍,即使暂时能求得容身之地,也等到宗主国腾出手了,我们的立场顿时就会更险恶。既然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在家门口……不过,既然那边现在也爆发了战争,也许等新**独立了以后,东秦还真能保住一份地盘了。”
“我若是他,必定会挑拨新**和泰西相争,尽量扩大自己的地盘,同时不计代价地向大秦索要人口,”蕙娘喃喃地道,“这场战争要是能打足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候,东秦说不准还真能立下数百年的基业。他的成就,也会比自己的祖辈都高。虽说毕竟是远离故土,但天高皇帝远――在那里他自己就是皇帝,却也是逍遥自在。不过,那样的前提,却是要有人居中说合,否则如果这里下令禁绝人口出海,那么他们也不可能站稳脚跟的。”
从皇上和鲁王的恩怨来看,他肯答应向新**迁徙人口才怪,毕竟立国以民为本,人民都逃到海外去了,大秦的国力岂非将要被一再削弱?焦勋道,“这事,光是东秦王拿出诚意也是不够的,还得有人在皇上身边长期吹风。这个人甚至不能是封子绣,怎么也得和杨首辅一个分量,没有这种重臣不计后果地奔走促成,一旦摆上台面也只会坏事……看定国公到了新**,会如何吧。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我也是乐见其成。新**之广袤,甚至不下于大秦,那里四面环海,相对孤立,又要比大秦周边好得多了,当时我走的时候,东秦还只是占据了靠海约一省之地,如今听周老五说起,地盘扩大了好几倍,那边商业活动也很丰富,宜春号若能过去开上分号,不知有多么赚钱……嘿,不过这样的美事,也只能想想而已。”
“这倒也是难说的。”蕙娘随口道,“你看人看事,一直都是不够积极。其实现在国内的土地兼并已经是越演越烈了,地丁合一,也只能缓和一时……民间吃不上饭的人照样还是越来越多,红薯、玉米引进来,产量高了,养活的人多了,游民也就越来越多。本来还能进工厂做工的,现在织厂又搞织机、蒸汽机,要的人手反而还更少。多出来的那些流民现在还能往西北塞,以后怎么办?我和李晟也说过这个问题,地不够就要出去抢,不过,大秦周边也都是难啃的骨头,不是千里冻原、荒漠,就是高山河海、瘴气丛林。再说国内也是问题重重,根本就没抢地的心思。新**那里,听你和我说,本来不也是泰西诸国放逐罪犯的地方吗?以后凡是流民都强制迁徙过去,国内也就太平了。这么一来,大乱起码又能延缓三十、五十年之久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百多年,也是该为以后的事考虑了……”焦勋喃喃道,沉默了一会,才以特别的眼神望向蕙娘,略带钦佩地道,“的确,在这种事上,你是要比我更进取、更有眼光……”
这毫不遮掩的欣赏和钦慕,让蕙娘也有点不自在。她想转移话题,可焦勋又道,“不过,宜春号就算要进入新**,也不是现在的事。且看大势该如何发展,再做计划也还不迟。”
蕙娘不由皱眉道,“怎么,难道咱们就只能眼看着天下大势起伏发展么?”
忽然间,她想到了权仲白……说也奇怪,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影响政局的野心,也都握有改变政局的一定能力,不过,焦勋是压根就没想要动用自己的手腕去扭转天下大事,而权仲白在太子废立问题上,却是另一种表现。他虽然没有野心,但却一直都保持着关注,坚持着自己的态度。
虽说人都是会变的,但焦勋作为票号赘婿,眼界上的局限性,的确也很难改变。蕙娘见他有些不以为然,便道,“你还没弄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其实并不是愚民的言论,虽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国家衰败、改朝换代时,一切安乐荡然无存,天下变成了一个大苦海,受到最大损伤的,永远都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所以只要安居乐业,即使只是一介匹夫,也要为维护天下的安乐去努力,要为了王朝的延续尽自己的力量……这不是为了维护天子,其实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什么仁义道德、勤王救驾,都是遮羞布而已,真正不需要去考虑这些的,只有那些武将世家,只要手里有兵,他们在乱世里也许还过得更逍遥……”
她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所以你看,鲁王走的时候,也要把两万兵马带走,才能谋取一席容身之地。在天下这个大棋盘上,安乐时落子的是文臣勋戚,到了**时,真正顶用的还是武将人家。”
焦勋哈哈一笑,道,“我一句话,倒是招来了你的长篇大论。”
他随意策马走了几步,又转头细查蕙娘神色,道,“不过,现时以我们的实力,尚且还不能参与进这样的大事里,这一点,你心里也有数的吧?”
蕙娘不禁失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以为我会拿我们那些新生的力量去做这事吗?我虽然乐见国祚长久,却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奔走。”
她想了想,又道,“但我知道有个人,也许还真会促成此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动,只觉得从前许多难以解释的问题,现在都有了答案。一时越想越是可信,越想越是真切,越想也越是胆寒,不免皱眉道,“这,不至于吧……”
连焦勋都透过重重妆容,看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因奇道。“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蕙娘心里一时念头翻涌,半天都理不出个头绪,摇头道,“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现在还要赶路呢,等我想明白了,晚上住店时和你说吧。”
她一日都寡言少语,焦勋知道这是她心里有事,因此也不去扰她。
虽说此时已经离开济南地界,但出于谨慎起见,蕙娘和焦勋经过小镇时,假意打尖,在屋内卸下装束,另换了个打扮,从窗户出去,由焦勋出面又再买了马,这样飞马半日,倒是绕回了济南附近的一座小城,又经过种种办法验证,估量着把可能的跟踪者都甩掉了,这才正经到客栈打尖。焦勋因约蕙娘一道出去用饭,蕙娘回说一天赶路没什么胃口,焦勋便道,“你素日那样精于品鉴美食,如今到了山东,还能不尝尝他们的烧饼?都说山东大葱好,殊不知美食之多,也不止大葱。他们的白菜也是极好的,面酥又起得好,配上淡茶,极是清淡又下饭。走,我带你吃去。”
蕙娘本来是真没什么胃口,被他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了兴致,便和焦勋一道散步出去,在附近的烧饼铺子里买了两个饼,茶馆里坐着泡了茶,乘着夜风,一边听山东快板一边吃茶吃烧饼,眼见茶馆内人生百态,有听快板入了神,喜怒哀乐都随着剧中人的,也有喝茶聊天安然自得的,也有些面上愁苦,一边喝茶一边叹气的,她一边吃,嘴边一边不禁就挂了笑容,同焦勋叹道,“怪道故土难离,多少人一辈子,舍不下这一杯茶呢?”
焦勋笑了笑,同她低声道,“新**的确不喝茶,所以多半都是酒馆,不过,酒馆里也请人来说评书,也是挺有意思的。”
两人这样说些琐事,蕙娘心情也放松多了,吃完茶,一道散步回客栈时,她就低声和焦勋道,“我疑心国内是有人推动……东秦王和朝廷联手。起码,是有人想要这么做。”
焦勋面上神色,顿时一动,他面露惊容,谨慎道,“这话怎么说?”
“年前织工**,闹得太大了一点。”蕙娘淡淡地道,“这件事我一直有点想不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布局。连她亲爹都算计进去了,就为了把自己的理想给绑上她亲爹的战车?如今看来,也许她是一早就想到了东秦那边的困境,想明白了现在大秦的这个局该怎么走最合算。一举一动,都是在为日后的变化铺路呢……我就是在想,她有这么大能耐吗,又是从哪里来的能耐呢。”
焦勋是知道她和杨七娘立下的约定的,他半天都没有说话,许久才道,“昔年东秦那边,和东宫是不共戴天……”
也就是说,鲁王带到新**的人,肯定没有许家的亲信,杨七娘按理是不应该知道新**的具体情况的。针对鲁王的需求、心态做出种种布置,那就更不可能了。
不过,蕙娘有时也觉得,常理对于杨七娘来说也并不适用。――她只是不明白,杨七娘这么大的能耐,这么大的心思,究竟所为何来,难道真是为了蒸汽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殚精竭虑地去布局,去算计。恐怕真如她所说,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了。
“不过,江南织工的事,到底还是被盖了下来。”焦勋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说,“此事未必能引起皇上的重视,他会怎么选,还真不好说呢。”
“如果杨七娘的确有意布局落子。”蕙娘道,“就算皇上现在不重视,她也会让他重视起来的。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她想了想,又若有所失地一笑,忽然轻声道,“焦勋,这话,我也只会和你说了……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她。”
焦勋默然片刻,道,“是羡慕她的夫婿吗?”
的确,许凤佳少年有为,现在年不过而立,已经是东南有数的重量级人物,长相英俊、家世显赫,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这样的夫婿,谁不羡慕?更不必说他并不好色,几乎是专宠正房,家中长辈爱重,娘家亲戚可靠……杨七娘几乎可说是所有大秦庶女心中的一个梦了。蕙娘别的不羡慕,羡慕她的夫婿也许是有的。
“这倒不是。”蕙娘低声道,“她能有的,我都有了,我没有的,我也不想去要。她的夫婿虽然待她好,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她也是提心吊胆的,永远不能放松下来――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是羡慕,她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焦勋有点吃惊,“什么?”
“论本事,她虽然很有本事,但能力也许还是不如我的。”蕙娘禁不住叹了口气,“论身家就不必说了,见到她以后,我心里有时也会拿我们两人比较一番,都是庶女,都得家里的看重,都只有一个弟弟……家里也都不省心。可有时候见到她,我心里就想,她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可身上好像永远都有一股精神,是折不弯、打不倒的。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都在很坚定地去做。我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想要,但却很佩服她的决心。她的能力也许比不上我,但有了这样的决心,她却能做到连我都吓一跳的地步。”
眼看客栈在望,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慢了脚步,焦勋道,“佩兰……”
“还有你、还有权仲白,你们都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蕙娘看了看他,自嘲地一笑,“你想要的是我,虽然我不值得,你也义无反顾地追逐。权仲白想要**,想要兼济天下,医治天下病人……尽管他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在这件事上我也很佩服他、很羡慕他……这些话,我觉得我不能说给他听。可不知为什么,在你跟前我倒是说的出口的,有时候我也在想,等什么事都解决了,我该做什么呢?难道我就这样和人勾心斗角一辈子?他们在做的事,都能在人世间留下自己的印记,我呢……”
焦勋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自失地一笑,低声说,“有些人想的只是相夫教子,不过,你好似并不是这种人。从前老太爷说,你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所以也许在一切结束以后,你想做的事也就能浮出水面了。这件事,我倒是也帮不上你……不过,我能用你的口气和你说: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再说吧。好比我,眼前我就只想着把龙阁给办好,等事情结束以后该拿它怎么办,那就以后再说好了。”
蕙娘因杨七娘而震撼、浮动的心思,随着焦勋的一番话,倒是渐渐地宁静了下来,她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多余的事还是不要去想了,先集中精力,做好眼前吧。”
她又思忖了一番,才道,“这一次,真定就不去了。连着走过宁城、济南两地,我的结论都与你给我的报告差不多,甚至还没你的详细,真定的情况你就更熟悉了。我听你的也就能放心,再说,龙阁……”
她本想说,龙阁虽然是以我的意思去办,用的也是我的银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你的势力。但又怕焦勋听了不快,便道,“龙阁那边,还是越低调越好,越机密越好。最好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谁办事,我过去检阅,难免画蛇添足。而且也有暴露的危险,我们还是直接去天津和桂皮会合吧。那艘商船,应该也快靠岸了。”
焦勋盘算了片刻,也道,“也好,这一次在济南见到周老五,我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不妥,达家那边暴露了也就暴露了。但龙阁可不能出一点差池。”
两人计议已定,第二日起来,便又施展种种手段,换了几次马匹、衣着,从山东北上一路走到天津,到了焦勋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桂皮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一段时日了。焦勋亲自陪着她们搭小船出海,以旗语焰火截住商船,在半路上船,又开了一夜,两人从天津下船,联系上了权家在天津等候的人马――蕙娘的外出,至此也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一次出门,历时四个多月,风波处处,能放松下来的时候极为少见。不论是感情上、精神上还是身体上,蕙娘都的确感到疲惫,上了商船她就开始打盹。和权家人接上头后,益发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回京一路上都在车里打盹:虽说也不是不能吃苦,但回到了这处处精细讲究的环境里,她还是大松了一口气。起码,现在的车里,是绝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动物了。
桂皮虽然是小厮,但蕙娘体谅他一路辛苦,也令下人给他备了一辆车。桂皮休息到了城门口,便不肯再坐在车里,而是坚持陪在蕙娘车边,说,“这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蕙娘也就随他去了,眼看国公府在望时,她不免掀帘子笑对桂皮道,“你想媳妇了没有?这一次出去,你也是辛苦了,人都瘦得脱了形。我和你主子说,让他放你两个月的假吧。”
桂皮自从重见以后,还没怎么有机会和蕙娘说话,他的确是瘦了很多,颧骨都陷下去,眼珠子转起来就是一股焦虑劲儿。听见蕙娘这样说话,也只是尴尬地笑笑,半点都没有从前的机灵劲儿――他咬着牙好像在思忖着什么,蕙娘不免有几分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她还没说话呢,桂皮已压低了声音,快速地在车窗边说,“少夫人,一会进去以后,您跟着我的话说!”
说完不待蕙娘答话,便自己先快步走出,脱离了蕙娘的视线范围。
蕙娘本来还有点迷糊,被他这么一说,倒是彻底清醒了过来。见桂皮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不免有几分好笑,待要叫住他多嘱咐几句,可国公府已在跟前,却又不大方便说话,只得暂且罢了。一时入府和众人相见,见到两个儿子,哪里还想得起来桂皮?
四个多月的时间,对于大人也许只是一眨眼,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却足够漫长。歪哥又长高了一些,小脸上的稚气也消褪了些许。至于乖哥,更是一眨眼就拔高了一截,见到母亲就眼泪汪汪地扑过来,抱着蕙娘的大腿,再不肯松手。倒是权仲白和良国公今日都出门去了,还没回来。权夫人和太夫人同蕙娘说了几句路上的凉热,他们都听说了日本海上的故事,还问蕙娘当时在哪,蕙娘只说在船上还没过去江户,两个长辈都有些将信将疑,究竟也未细问,便让蕙娘快些回去梳洗休息,一路犹叹她清减得多了。
蕙娘也巴不得这一句话,她抱着乖哥、牵着歪哥回了立雪院,众丫头自然上来好一番慰问,又把两个孩子哄开让蕙娘分.身出去大洗一番,旅途中的尘埃、疲倦好似都被洗落,她出来以后,便趴在床上,让两个儿子都躺在旁边,一会抱抱这个,一会抱抱那个。歪哥在她走的时候还有点矫情,现在抱着母亲的脖子简直都不肯撒手,泪眼汪汪地道,“以后娘去哪里都要带我,不然娘就是小狗!”
蕙娘笑道,“你说得真好,我何曾答应过你走到哪里,要把你带到哪里了?”
歪哥也知道母亲是在逗他,便故意嘟起嘴道,“娘坏――弟弟,我们不理她!”
乖哥却不给哥哥面子,奶声奶气道,“你不理就不理,我理!娘,抱我!别抱哥哥!”
两个孩子顿时争宠起来,歪哥气道,“就你会拆我的台,上回在三柔姐姐那里,你就和我过不去,现在还来!”
蕙娘奇道,“嗯?三柔姐?你去许家了?”
歪哥还没说话呢,乖哥已点头道,“爹时常带我们出去玩――三柔姐,大妞姐――”
桂大妞也就罢了,许三柔不是应该和母亲下广州了么?蕙娘心底越发诧异,想着一会要去问权仲白,也就不多说什么,而是笑嘻嘻地逗歪哥,“你喜欢大妞姐还是三柔姐啊?”
歪哥有点脸红,声若蚊蚋,“三、三柔姐……”
他又解释给母亲听,“三柔姐本来要一起去广州的,可是她娘好像去一去又要回来,说是广州那边现在也不太平,等过年后再带她过去呢。”
说着,便希冀地望着母亲,说道,“她还邀我一起去广州玩――”
蕙娘笑道,“你三柔姐看你倒是挺好的。”
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又逗了歪哥说些学业上的事,得知他如今学业上进步不小,尤其是算学进步极大,不免会心一笑。正打算和他耍耍嘴皮子,刺激刺激儿子连学别的都更用心点时,院子里一阵响动:权仲白回来了。
他应该是入宫去见皇上,所以回来进屋时,已经是彻底洗漱过了,头发上还往下滴着水,这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脚步有点罕见的急迫,头发也微微露出凌乱,在门口停了一停、稳了一稳,目光寻到了蕙娘,深深望了一眼,方才慢慢地踏着方步踱了进来,俨然道,“吃了没有?”
四个多月没见,头一句话居然是这个……蕙娘有心赏他一记大白眼,不知怎么,眼珠却翻不上去,在权仲白的眼神里还有点脸红――一个,她是很思念权仲白,虽然他一向喜欢和她唱反调,但也时常能给她一些别人给不了的东西……还有一小部分的她,却是想起了桂皮的嘱咐:虽说她和焦勋什么都没做,可桂皮这么当回事,她也不能说自己不心虚……
“没吃,不饿。”也许是因为这点心虚,也许是因为这点思念,她今天倒有点不自在起来,失去了平时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风范。瞅了权仲白一眼,竟有点脸红,把眼神移开了才道,“你呢,吃过了没有?”
权仲白的面色有点深沉,他慢慢地、深思熟虑地走到蕙娘身边坐下,轻轻地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心不在焉地道,“嗯……也吃过了。”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却有几分微妙的紧绷,蕙娘伏在床上不看权仲白,权仲白低头看了看她的头顶,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娘亲累啦,要睡了,你们别闹着她。”
乖哥离开母亲多久,眼下如何舍得离开,张口要说话时,歪哥却起身道,“那我们也回去睡觉――”
他一把拉起弟弟的手,不由分说就把他扯下床了拉出房门,乖哥不断挣扎,道,“我在娘身边睡――”
不过,训练有素的丫头们可不会任由他们胡来,早有人上前安抚两个小哥儿。而余下人等,则鱼贯有序地退出了屋子,还体贴地把门给这两夫妻合拢了。
这里头暗示的是什么事,蕙娘当然不至于不懂,她的脸更红了几分,不知为什么,也不想抬头看权仲白,只是望着枕头发呆。
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权某人咳嗽一声,终究还是把手放到了她的肩头。蕙娘一动肩膀,把他甩掉了,她忽然兴起了无限委屈、无限埋怨、无限爱娇,这情绪涌到口边,只化作了一声闷闷地,“连一句甜言蜜语都不说……想不想我也不知道,就这么动手动脚的……”
她这么一撒娇,权仲白倒自然了起来,他在她身后轻轻地一笑,伸手把她扳倒了自己怀里,在蕙娘耳边道,“光会说有什么用?一会,你就知道我想不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就是这个第一次主动把我卡死了,写了三种感觉都不对,最后总算是找到了一种觉得比较自然又甜蜜的
谁说我们神医没情趣的,神医是青橄榄,味道要慢慢品……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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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这些年,权仲白真的从没有在这种事上如此主动过,蕙娘就算真是一身的疲惫,也免不得有些心跳,她扇了扇眼睫毛,在权仲白怀里挪动了一下,半心半意地埋怨起了自己:以前是怎么想的?总有一天,若权仲白主动了,她可得变着法子地折磨他,谁让……谁让他次次都表现得这么假道学?好像她才是那个登徒子一样,这个人真气死人了……
可这会儿,当权仲白真的把她密密实实地拥在怀里,身上那股略带了药香味儿的气息,浅浅淡淡地被经由水汽被氤氲而出的时候,蕙娘本来很硬的腰骨,还是被……被旅途的疲惫,熏陶得渐渐软了下来。她咬着唇,带着货真价实的委屈,却又那样做作地白了权仲白一眼,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撒娇的时候,“不成,我……我要听点好听的。”
权仲白一直以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个她心里明白,可次次欢.好,从前都是她在主动,她都已经放下架子了,若还要那样温言软语的,最后一点面子该往哪搁?就是她想撒娇放赖,她也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除了掌控以外的情绪,即使哪怕是一点儿,那也有损于她的尊严。不过,现在是权仲白主动求欢,那就又不一样了。见权仲白唇角微勾,慢慢地冲自己俯□来,蕙娘先并不动,只是凝视着权仲白,等他的唇快触碰到了自己的时候,才略略偏开头,只让权仲白亲到了唇角,她轻笑道,“坏郎中,你别想……嗯,敷衍过关,人家又不是布娃娃,还能任你摆布么?”
虽说这话,还是和以前一样,仿佛透着十足的挑衅、十足的傲慢,可是被她这样带着笑意、带着喘息、带着娇媚地说出来,这份傲慢,也不过是甜品上撒的那么一点儿花椒,清凉凉、麻丝丝的,把甜味撩拨得更迷人。权仲白的态度,本来就比从前软和,被蕙娘这嗲得几乎有失体统的话一说,他的眼眸里,也含上了一点笑意。他从善如流,“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衣服都还没脱呢,一边问,手指一边就钻到了中衣里,虽说夏天衣衫穿得薄,可这也……蕙娘扭了扭身子,星眸半眯,思维渐渐散漫,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笑道,“那得你自己想……哎呀,别拧那儿,痒——哎!痒死了,你……你讨厌死了,权仲白……”
权仲白嗯了一声,尾音也有点挑高了,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道,“这么久了,你还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啊?礼貌呢?看来,不罚你是不成了。”
罚?怎么罚啊?蕙娘咬着唇瞥了权仲白一眼,才要问他,权仲白腰轻轻地一顶,已经把这个问题给阐述得极清楚了。她扭着身子,又是委屈又是难耐地喘了一口气,含糊地道,“你……讨厌,怎么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吗?”
她越是迷糊,越是呢喃,权仲白似乎就越有兴致,他轻轻地咬着蕙娘的耳廓,低声道,“我要是事事都顺了你的意,你又要觉得我无趣了……”
赶了这么久的路,说实话,她现在是真的有点困了,蕙娘嘟起嘴,又困又累,又不满又觉得……有点饿,她揉着眼睛,也懒得和权仲白继续较劲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说,说你想我……”
“我想你。”权仲白轻轻地说,虽说算得上‘被迫’,但他的语气却很诚挚。他灵巧的手指,轻轻地解开了蕙娘的衣扣,蕙娘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罗衫半解,而权仲白却还是衣冠楚楚。他发上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她面上,微凉的感觉,带来的却不是清明,而是越发温热的昏沉。她遵循心头的头一个想法,想为权仲白解开衣扣,可他的手指却太不安分,这会,已经活动到了别的地方去。蕙娘才解开了一个扣子,手指就颤动了起来,她不满地埋怨了一声,权仲白便半跪起来,带着笑意凝视着她,一颗颗地解开了纽绊。
在他的眼光里,蕙娘忽而有些害羞,她别开头去,不敢看权仲白,可她到底还是焦清蕙——虽说害羞别扭,她到底还是自己撩起了罗裙,半张开了腿。
权仲白发出一声轻吟,下一刻,他忽然出现在蕙娘双腿之间,用他的身体、他的器官一次又一次地碾压、摩擦过她的,他从容不迫地在她身上印遍了亲吻,胸有成竹地触碰着她,刺激着她。而蕙娘渐渐地越来越被他迷惑,迷迷糊糊地,她想到了焦勋,想到了定国公,甚至是想到了权季青——这些人对她的欲求,也许都比权仲白更为强烈,她对这些追逐者,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唯一应去渴求,唯一能去渴求的。她需要的东西,只能由他身上得到,那些别人所提供的,让她也有些心动的情感……
“说……”她半喘着说,以平时绝不会流露出的软弱和索求,轻声要求。“说你爱我。”
权仲白的吻停了一刻,在她腰际顿住了,他的唇印在她肌肤上,像是一道清凉的伤口,灼热得让她发痛。
随着寂静的持续,蕙娘慢慢地将要清醒过来,她的理智一点一点,聚沙成塔,一股难堪聚集起来,让她的兴致渐渐地淡去了。她正想说话时,权仲白又恢复了动作,他向上滑到了蕙娘唇前,在上头轻轻地印了一吻,略带嘶哑地道,“我爱你。”
即使两人间做过了无数亲密的接触,但这……依然感觉过于私隐、过于触动,过于亲密,蕙娘在他唇上轻轻地惊喘了一声,权仲白却把握住这个机会,把舌头伸了进来,他轻柔而稳定地吸吮着她的舌尖、她的齿列,这一吻不像是他在索求,反而像是他在给予。给予一些他不愿明说,却又不想再隐藏的情绪,比起他们之间惯常的、激烈的唇齿交锋,这样的一吻,实在是轻柔得她几乎无法承受。
“我爱你。”当唇瓣分开时,她听见权仲白轻声说,“我很中意你,我好想你。”
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点想哭,她不是没有哭过,如果流泪算数,在他们的交锋里,她掉过眼泪,被逼得无奈了、气急了、渴求得狠了。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从没有一刻她的心里如此酸软,她竟无法直视权仲白,她只能紧紧地闭上眼,唯恐一睁眼,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再说。”她哽咽着要求,“再说……啊……”
权仲白一挺腰,滑入了她身体里,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祼裎相对,此时再也没有一丝隔阂,蕙娘能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头,沉静然而又蓄势待发,她能感觉到权仲白的眼神专注地盯着她,这一切尚未开始,但沉淀在小腹处的热流,却好似已经积淀了许久,只要几个进出就将溃堤。然而权仲白的动作却并不算快,他慢条斯理地在她体内进出,不像是在排遣自身的欲.望,反而像是……像是……
她的思维蒸发成了一片混沌,像是滚水一样在她脑海里冒着泡泡,她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像是水壶在火上低啸。世界退化为三个点,权仲白的声音,权仲白的接触,权仲白的侵入……
“权仲白,”她断断续续地叫,再也没有任何伪装,她太疲倦,倦得没有力气去压抑她的情绪,她需要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胸有成竹,她是焦清蕙——可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权仲白把这些都从她的脑海里挤出去了。她记得的只有这个名字,在激流里将她狠狠地锚定在当地,让她无法离去,她对他的爱与恨、埋怨与歉疚,在这样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中已经退到了脑海深处,她记得的就只有他,不分好坏、无关爱恨,只是他,占据了她的所有……抚平着她、蹂躏着她。“权、权仲白……”
权仲白轻轻地啃咬着她的唇,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慢慢地破碎,他低声说,“阿蕙,我很想你,我很担心你,我有点后悔让你出去。”
蕙娘再忍不住,她的世界浓缩成一团白光,一切声响全都退回了原点,她什么都听不到,这纯粹的极乐卷走了她的一切。
她从昏睡中醒来时,权仲白竟还没有离去,他正轻轻地抚弄着她的长发,她的发结已经被打散了,黑发在枕间流泻,权仲白的长指轻轻地捏着她的头皮,蕙娘这才发觉她的肩颈有多酸痛,她转过身,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权仲白心不在焉地挑起她的一缕发丝,道,“四个来时辰吧。”
蕙娘挑起一边眉毛,“四个来时辰,你就一直看着我?”
她到家本来就晚,四个来时辰,已经接近五更了,权仲白轻轻地喷了口气,道,“我也睡了一会,醒得早而已。”
到底还是回避了蕙娘的问题,她嘟起嘴,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略带期待地望着权仲白,而权仲白竟也意会了她无言的要求,他唇边略现一丝笑意,将她揽入怀中,蕙娘还扭了扭,口是心非地道,“做什么,粘粘糊糊的,比我这个娘们还女气。”
权仲白道,“哦,不是你让我抱你的吗?”
蕙娘哼了一声,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搁到了权仲白肩头,理直气壮地问,“我让你抱的,我说话了吗?”
权仲白的胸膛无声地震动了起来,他的手滑落到蕙娘背下,轻轻打了打她的ρi股,蕙娘也忍不住小小的笑声。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可室内气氛,却是说不出的欣快与宁静。
“你瘦了。”过了一会,权仲白说,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按着蕙娘的脊背,“我刚给你把了脉,脉象也不如出去前健旺。”
蕙娘唔了一声,权仲白又道,“我已开了药,明日起,给你好好补一补。”
“我回来这才多久,你怎么就做了这么多事?”蕙娘忍不住问,“难道你还起来开药方了不曾?这天都没亮呢——”
“药当然是开在脑子里的。”权仲白随意地道,“一会起来就让人去抓药给你,不准不喝。”
蕙娘先道,“你把我当孩子吗?”想到药味,她又不禁道,“你不说还喝的,你说了就偏不喝。”
权仲白的声音又带了点笑意,他柔和地道,“哦,不听话?”
察觉到他的手有往下的趋势,蕙娘忙道,“不要……我……我还有点酸……”
她在权仲白怀里动了动,白了他一眼,“你就只会这个呀?”
权仲白失笑道,“你还指望我会哪个?”
蕙娘也不知为什么,这会是真有点害羞了,她扭了一会,才道,“嗯……也还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呀……”
“比如?”权仲白从容地问,蕙娘却说不下去了,只好横了权仲白一眼,悻悻然地住了口。
又过了一会,权仲白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你在嘟嘴。”
“我生气,不行啊?”蕙娘道,“你……”
她的声音弱成了权仲白口中的一点呻.吟,手也自动环上了他的脖颈,她紧紧地靠着他,紧得恨不能消失每一丝空隙。过了许久,权仲白才将她放开,他的声音有点不稳,“你会乖乖吃药了吧?”
蕙娘扑哧失笑,环住他的脖子,轻言浅笑,“再亲我一下就吃。”
结果,这再亲一下,变成了两下、三下……差一点点就又要擦枪走火,不过,权仲白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他说,“你现在的确有点元气虚耗,这一阵子还是要以调养为主,这种事不好太频繁。”
两个人论年纪都不小了,这等鸳鸯交颈、耳鬓厮磨的事,做来却有点生涩,随着天色渐渐放亮,蕙娘渐渐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却又不愿离开权仲白的怀抱,好在权仲白看来也不大介意,她便挨在他怀里,同他说些在路上的生活琐事。
权仲白也算是大秦难得心胸开阔的男子汉了,对蕙娘扮男装同桂皮、绿松出门,半路还把绿松甩掉,只带着一个小厮上船的事,他没有流露出丁点不快,只是很关心她在路上的饮食起居,蕙娘也说了许多她在当地吃到的特色美食给他听,又说了文娘的事,还说到了在船上遭遇的风雨,“那么大一个人,那样就被吹没了……唉,她本来不想过去关窗的,只因我、桂皮毕竟是客,又在门口……也是我没想到,想到了也就不让她过去了。”
权仲白居然也认得不幸去世的小寒姨娘,“孙夫人身边的陪嫁大丫头,在她身边也有些体面的,这一次让她过去,也是让她看着定国公不要乱来的意思。”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生死有命,这种事谁说得清楚?若你跟在我身边,对这种事会更加习惯的。”
听到她去吉原见识的事,他也不觉荒唐,反而拊掌大乐道,“有意思,我也没去过这等烟花之地,下回若能重临故地,还要请公子带我去见识一番。”
蕙娘眯眼道,“你真没见识过?”
她故作妒忌,可自己也不禁要发笑,一边叫绝说,“若是真有这样的事,传出去我们可要出大名了,当娘子的扮装带夫君去逛青楼,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我是真没去过青楼。”权仲白道,“虽说走南闯北,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但我嫌脏。你要是看过花柳病的病灶,包保一辈子不想再去那种地方,在那里坐坐心里都要打鼓。”
蕙娘忙道,“可不是呢,我在外头,别说青楼了,就是客栈都不敢脱了外衣。那场风雨把我的包袱全卷去了,真是不方便,还是回到大秦了,才让焦勋赶着去买了几身成衣来穿,不然,只能穿桂皮的衣服。桂皮没衣服替换,气得不得了,又不敢说什么。”
这一次出门,真是苦了桂皮,蕙娘说了几件事,权仲白刚才已是乐不可支,只是现在提到焦勋,他的笑容,难免淡了几分。蕙娘看在眼里,又扯开话题,以新大陆的变化着眼,给他说了从日本到山东一带的变化。
此事干系甚大,权仲白听得也十分专心,等蕙娘将她的分析、推测说出时,他亦难免露出震动之色,半晌都作声不得,好半日方道。“别人不敢说,如是杨七娘,也许真有这个可能。”
他毕竟是在广州呆过一段时间的,而且又算是许家、杨七娘的恩人,权仲白对杨七娘的情况,应该是能了解得很清楚的。蕙娘也是精神一振,留心听权仲白道,“她对西洋文化,一直很有兴趣,自己就学会了英语。许家商船,也是定国公第一次出海时跟到了新大陆的商船之一,如果杨七娘事先有所交代的话,完全可能为她留意收集到新大陆的种种局势。她曾对我说过一言半语,言道新大陆上必定有一场战争,若鲁王能利用这个机会,也许能在新大陆上立稳脚跟。”
他陷入回忆之中,思索着道,“我当时回她,问她为何不把这话说给封子绣听,如果皇上能放下对鲁王的担心,朝廷政治,也许不会这么紧张。起码杨阁老地丁合一之路,可以走得更顺一点,不必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求稳。当时她听了只是笑而不语,未有解答……如今想来,也许当时她就已经料到了今日这一步。”
“这样说来。”蕙娘不免皱起眉,“她还真是不惜一切力量,要推广自己那所谓的蒸汽机了。甚至连天下大局都能去摆布、算计……也不能这样说,应该说她是看得比别人都准,远在七八年前,就料到了这一日的到来。这么说来,她真正的目的是否只是这么单纯,还不好说呢,毕竟,蒸汽机对她自己没什么好处不说,就连对天下的好处,也只是让许多人口渡海到新大陆去而已,于国于民于己无利,奇怪许凤佳也就这样任妻子胡闹吗?”
“许家在他之前,并不是常年带兵。”权仲白淡淡道,“进项就靠祖产、生意,自从她接过世子夫人的位置,现在许家也算是京城有数的豪富了,你没去过广州,不知道她在广州的生活有多精致。许凤佳和她之间,看似是男强女弱,其实他对杨七娘言听计从,倒像是她的扈从。她要去做的事,许凤佳未必能够阻止,也未必有阻止的理由。反正不管她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都肯定不会危害到国公府,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现在朝局背后,又牵扯进了新的力量。”蕙娘低声道,“又有了新的变化,就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会知道这点,又会做出怎样的应对了。”
“他的身子恢复得还不错。”权仲白主动提供资料,手绕着蕙娘的头发打圈,“再加上子梁的发明,子绣又不曾离京,这一阵,他的心绪还是相当缓和的。”
他略略皱了皱眉,又道,“就是子梁,为了火器几乎掏空了身子,又还贪多嚼不烂地,带学生,自己钻研新学问……我说了几次,他都我行我素的,身子是见弱了。”
蕙娘道,“带学生?”
“嗯,”权仲白点了点头,“现在二皇子是正式拜他为师,学习算学不说。他自己还在带学生,有了他的范例在前,许多大户人家也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捣鼓这个,都当成是登天的捷径了。做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别出心裁,去折腾什么蒸汽车,白云山现在不像是道观,倒像是他专用来折腾这些事的厂子了。”
他又笑道,“对了,忘记和你说,那个夷人村,随着骡机被推广开来,忽然间非常走红。许多商家都到那里去挖工匠,焦鹤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来问我主意,我给你做主,让他们都拿了身契,自寻生路去了。没想到最后留下来的,倒真的都是工匠居多,学问人竟是都回去了。”
“这也是自然的事。”蕙娘随口道,“越是学问人,越是以天下为己任嘛,现在去泰西的商船那么多,他们的战事又有点平息的苗头了。想要回去报效,也是自然的事,能留下几个来都算是不错了。”
她离开了四个多月,肯定有许多事要了解,夷人村这一步闲棋,基本上在把克山送给杨七娘以后,已算是令人喜出望外地发挥了作用,现在权仲白这么处置,蕙娘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她又有点困了,便睡眼朦胧地道,“对了,克山的骡机现在已经被推广了?难道朝廷就没做什么?”
“现在杨阁老和他们绑在一起。”权仲白道,“一时半会也拆分不开来,皇上怎么好和杨阁老做对?再说,流民去西北,也算是得其所哉,克山因为这个骡机,现在是声名远播,已成远近闻名的富户了,他好像又去鼓捣新机器了,不知还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蕙娘免不得摇头叹道,“你看,这个杨七娘,思谋是何等的深远。”她揉着脸,瞪了权仲白一眼,“一般人离她远远的还来不及呢。就只有你,一天到晚拉着歪哥去招惹她的女儿!你不知道吗,人家可看不上歪哥做她的女婿。”
“是么?”权仲白有点吃惊,“歪哥配他们家三柔,怎么都是绰绰有余吧。”
他想了想,也并不在意,“孩子还小,就是让他们多交几个朋友,也没想那么多。就是真的走到这一步了,也不用担心什么,杨七娘和她族姐一样,都说是孩子的亲事自己做主,三柔要真的看得上歪哥这个小弟弟,杨七娘应该也不会食言的。”
因又解释道,“带歪哥出门,主要是不希望他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索性多带他出去游荡一番而已。许三柔和桂大妞都把他当作弟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事,你放心好了。”
“就有事,吃亏的也不是歪哥。”蕙娘不由笑道,“我是放心的很,就怕别人心里怨我呢。杨七娘这样的厉害角色,我可不敢得罪。”
“没事,我敢。”权仲白干脆利落地道,“她还欠我两条命呢,这个人情,还换不来她一个女儿吗?”
蕙娘细问之下,才知道杨七娘原本生育艰难,是得他的方子,才拔去余毒的事。因不禁点头叹道,“她也算是有大福运了,屡屡都能绝处逢生,说不准她要做的事,还真能做成呢?”
“这就不是她能做主的了。”权仲白就事论事,“就是她也没这么有能耐吧……”
他顿了顿,忽然扯开话题,道,“以往我常夸你有本事,你好像没有投桃报李过。你忌惮杨七娘,我却不忌惮,你觉得此事,说明了什么,当得起你的一句什么?”
蕙娘从未见过他表现得如此无赖,一时不禁愣怔住了,她抬眼瞅着权仲白,见他眼角温存含笑,便道,“我……不知道,你启发启发我?”
权仲白瞪了她一眼,蕙娘不禁咯咯轻笑——又觉得自己笑得也太肉麻了点,忙收住了,尽力一本正经地道,“你挺厉害的,行了吧?神医就是神医,本事硬是骄人……高兴了吗?”
权仲白低下头,在她唇角印了一吻,不依不饶,“还有呢?出去几个月,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蕙娘直想笑,她说,“想得可就多了,不知道这一次出去,正事能不能办得顺利……”
权仲白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是说思念。”
“思念,思念的人也多呀……思念……两个儿子。”蕙娘扳着手指,“思念我姨娘、文娘、乔哥——”
见权仲白又要白她,她忽然感到了他从前的那种欣快,这样逗弄人,的确也有种别样的风味……不过,她比不上权仲白那么忍得住,见他把不快形于外,便又忍不住笑了,圈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我也很想你呀,傻二哥。出门在外,那么孤苦伶仃的,能不想你吗。”
权仲白哼了一声,看来是满意得多了,他又瞅了蕙娘一眼,方以一种特别淡然的语气道,“会这么说,还不算亏心……也不枉我这几个月,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心。”
蕙娘奇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是我娘家的事么?”
“你不是把你姨娘的事交给我了?”权仲白拧了拧她的耳朵,“忘性倒是大起来了。”
蕙娘这才想起,她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让权仲白帮她操心操心三姨娘的事——不过,她也没想到权仲白真的能对三姨娘有所帮助。她生母的性子她也是了解的,一旦下了决定,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一条路上走到黑的劲头,是比她还足……
“怎么,难道姨娘改了主意?”她有点吃惊,“难道是四姨娘的事,对她也有所触动?”
“嗯?才回家就知道四姨娘的事了?”权仲白有点吃惊,蕙娘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焦勋告诉我的……”
她的注意力,更主要地还是集中在三姨娘的问题上,随口说了这一句,便扯着权仲白道,“这是怎么回事,快仔细说说。”
权仲白瞄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等你出门以后,很快乔哥也过了大祥,我便安排两个姨娘并乔哥去乡下我的别业里小住,美其名曰,让乔哥体会一番平民过的日子。那里没什么人服侍,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四姨娘没住几天就觉得疲惫,先回府去了。三姨娘倒是自得其乐,在那处住了三个月。后来四姨娘跑了,她才和乔哥回府去操办她的‘丧事’。”
这说得平铺直叙的,无限文章都藏而不露,蕙娘连瞅了他几眼,权仲白才微笑道,“那里真的只是个很小的别业,三姨娘在村子里过的日子,据说和少女时期无异。村中有个富户,家境颇为殷实,丧偶数年,还没续弦。论年纪比三姨娘只小了两岁,一儿一女都命苦,天花没的。三姨娘平时出来做活,他常上前帮手,一来二去,就说上话了。后来三姨娘和乔哥回城,他还来打听过几次他们的去处。”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身体力行,权仲白这番安排,是比她老成得多了。蕙娘也有点不服气,不禁道,“那你是如何知道那村里又有那么一个人的?我看,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你忘了我是大夫?”权神医笑了,“他那一双儿女,还是我确诊的,后来我还给他亲自种了痘呢。”
蕙娘方才只能罢了,想到三姨娘如此简单就动了心,心里又是为她高兴,又是有些酸涩:一面,是舍不得生母,一面,也是觉得她平时日子不易,连村中这样简单生活,都能令她比从前快乐。她现在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便转开了话题,问道,“四姨娘的事,又是怎么说?人怎么忽然就跑了,和谁跑的,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又没住在焦家。”权仲白摊了摊手,“就她一个人住在府里的时候,我就更不会过去了么。反正现在她人都死了,你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蕙娘狐疑地望着他,不肯挪开眼神,权仲白被她看得没法,只好道,“好吧,她是又看上了街坊里一个生意人,遣人过府来问我意思,可此人平时私下有放印子钱的,我直言道,此事我不能做主,还要看你的意思。她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就出走了。也还算有些脑子吧。”
蕙娘如何听不出权仲白的真实态度?她不免嗔道,“好么,你也就放她走了?还把丧事给办了,防着我找后帐呢吧——”
“阿蕙。”权仲白加重了语调,“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情愿抛下一切,你也不必逼人太甚吧?”
想到四姨娘的那些手段,蕙娘依然有些不快,只是权仲白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为己甚,嘟囔几声,便恶狠狠道,“哼,亏她见机得快,也就在我出门的时候把这事办完了,不然,看我怎么捏她。”
这么说了一句,这件事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蕙娘问道,“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而没知道的?”
权仲白道,“没有了吧,乔哥越来越懂事了,歪哥、乖哥也都挺好的。宫中么,二皇子发奋读书,和三皇子越来越别着劲儿了。朝中的事你也知道了,暂时没什么大的纷争。别的事,就得等他们告诉你了。”
在立雪院,说话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蕙娘压根也没提到权家私兵的事,只是给权仲白大概地说了说炮战的见闻而已。到底权家私兵有没有损失,还真得看鸾台会的口径。蕙娘已做好了等待一段长时间的准备,她伸了个懒腰,道,“好嘛,我饿了,起来吃饭吧,一会儿子们也过来了……”
权仲白却没动弹,相反,他还把蕙娘给摁回了自己怀里,似笑非笑地道,“你该知道的事,都知道了,我该知道的事,是不是还有一件没知道?”
蕙娘头皮一麻,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名字,她强自镇定地道,“你说的是什么呀?”心底倒是已做好了和权仲白对质一番的准备。
权仲白笑了笑,也没和蕙娘装傻,他爽快地道,“桂皮和我说,似乎……定国公对你颇有几分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小别胜新婚,某人十分地那啥哟……
大家肉麻没有,我都快肉麻死了。
292、喜讯
蕙娘脑海里仅存的那点困倦,被权仲白一句话也说得烟消云散了,她心底飞快地转过了几个念头,已经明白了桂皮的用意:她叮嘱过桂皮,让他不必把此事告诉权仲白。他当时是答应得好好的,就是要私底下和权仲白告密,怎么也得和他主子套好口供,免得里外不是人吧?
再结合他在进府前的奇怪表现,桂皮的策略已经是呼之欲出。他是打算用定国公来做个幌子,把权仲白的注意力从焦勋身上移开了……
不过,若是实话实说的话,十几天单独相处,权仲白肯定会过问其中的细节,看来,桂皮是已经把自己没参与后半段旅程的事给隐瞒了下来。他也是下定了决心,要瞒过这一回了。
说起来,蕙娘和权仲白在一起的时间,可是不如桂皮多了。这个滑头滑脑的小厮,跟在权仲白身边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对权仲白的了解,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胜过蕙娘的,桂皮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把焦勋的事给瞒下来……
蕙娘心念电转,面上却是漫不经心,她嗯了一声,道,“桂皮这个死小子,我让他别说的……没什么我应付不了的事,已经解决了。你大可以放心。”
权仲白轻轻地哼了一声,倒是也没过问细节,他多少有些古怪地道,“没想到,孙立泉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怪道都说红颜祸水,他平时可不像是这么色令智昏的人。”
蕙娘感觉到了一点趣味,在权仲白胸膛上屈肘撑起自己,饶有兴致地道,“我说你昨儿嘴巴怎么那么甜,原来是吃味么?我看,要是他不喜欢我,那些话,你也没那么容易说得出口吧?”
权仲白望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了模糊的微笑,他道,“多亏了你,桂皮连主仆身份都不顾了,一回来就找我说了半天。我被他说得都蒙了――亏我还是他的主子,在他心里,我是处处都配不上你,若嘴巴还不再甜一点,也许你就要和孙立泉跑了呢。”
蕙娘不由哈哈大笑,又觉有些荒谬,因道,“你倒是挺听教听话的,被他上了一课,这就赶着来表现了吗?”
权仲白嗤了一声,屈肘支起了后脑,望着床顶,若有所思地道,“孙立泉这个人,我挺了解的。在**上、军事上都算是有能力、有野心,可女色上却不大谨慎,我觉得你是看不上他的。……在你的那些仰慕者里,身份最低微的那个,倒是曾离你最近。”
“那些仰慕者?”蕙娘咀嚼着他的话语,“这么说,应当还不止定国公和焦勋喽?”
“何止。”权仲白瞟了她一眼,“三弟妹娘家大哥,也算是你的仰慕者之一了。这还是我知道的,我想我不知道的那些青年才俊,应该也不少吧。”
蕙娘嗔道,“你说得我像是交际花一样――”
她也不能不承认。“从前何家是很想促成我和何芝生的婚事,不过说到底,我和他见面次数也不多。虽然莲娘当时极力说合,可这种事,不当面说穿,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也没太把他当真。”
“嗯。”权仲白点头道,“他却把你当得很真。我在京里的时候,给三弟妹母亲扶过脉,当时能从他的一言一行里感觉出来。”
蕙娘笑道,“感觉,这能当真吗?”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我有最好的范本啊。”
蕙娘想到他和焦勋之间的会面,一时亦不禁语塞,她僵了一会,才道,“嗯,那你也不是没有人中意么。中意你的人,身份还高贵着呢,更联手达贞宝让我吃了个大亏……”
权仲白似笑非笑地道,“我说我介意了吗?”
不介意,昨晚何必表现得那么温柔,很介意,现在也不是不能说清楚吧。男人心,海底针,蕙娘一时还真搞不懂权仲白心里的想法,又在思忖着该如何处理焦勋和权仲白的关系,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道,“那你想要我说什么?人家喜欢我,又不是我的过错。桂皮也和你说了吧,我在船上是事事小心,基本都扮了男装粘了胡子,他还是要勾搭我,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指望我日后也学着别的豪门主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权仲白被她这一说,倒露出了一点真诚的笑意,他摇头道,“这个倒不至于……你若和别的豪门主母一样,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仰慕你了。”
蕙娘见他语气缓和,也松了口气,她变了个姿势,趴在权仲白胸膛上,看了他一会,道,“说真的,知道定国公兜搭我,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福寿对我有些浮念,你又是什么滋味?”权仲白不答反问,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会,又激起了一点火花。蕙娘心中又是恼火,又有点古怪的怀念:这世上也就只有权仲白,时时刻刻都想着和她针锋相对。最不安、最脆弱的时候一过,他又惦记着和她争抢主导权了……
“我心里能好受吗?”昨晚毕竟是听了不少好话,这一次,她心里是安定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只是一味心虚、一味死撑了。蕙娘道,“不管你再怎么傻,再怎么不通世情,毕竟,那也是我的人……”
权仲白的手又滑到了她的ρi股上,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道,“你知道就好。”
蕙娘自己说权仲白的时候没什么好话,现在权仲白也这样说她,她有点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呀,我傻吗?我不通世情吗?”
她睁大眼睛瞪着权仲白,见他半闭着眼,唇边浮现模糊微笑,其实也未特别**,只是在她眼里,不知如何,竟令人心旌摇动……蕙娘心念一动,便倾前咬住他的嘴,道,“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我不咬烂了你的嘴!”
权仲白想要说话,可一张口,这个惩戒立刻就变了质,不知不觉间,他便已经是翻了个身,把蕙娘给压到了身下,两人吻得不可开交,蕙娘几次笑着想要和他分开,权仲白都摁住了她的后脑……他很少表现得这么强势,蕙娘也有点被撩拨了起来,只是她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两人吻得差不多了,权仲白的手要往下滑时,她便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咯咯笑道,“傻郎中,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人家元气虚弱,短时间内可不许房事过度……”
她声音里的得意,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点,权仲白瞪了她一眼,似乎是为了和她对抗,他眼珠一转,道,“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不是学了有手艺在身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蕙娘恼得飞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想得倒是美!”
权仲白悠然道,“我想得当然美了,这门手艺,你不在我身上练习,难道还要到别处去习练不成?”
蕙娘亦无可回话,她红了脸,硬是要把手从权仲白手里夺过来,可惜敌不过他的力气,两人正在缠斗时,外头来人报:两个小少爷来给父母请安了。
闹了这半日,到底也到了请安的时候,蕙娘终于是获得了胜利,她捉狭地弯起眼,屈起手指轻轻地弹了权仲白小兄弟一下,戏谑道,“这会我可愿意了,你能不能?”
权仲白恼得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大口,这才自己下床洗漱,蕙娘抚着脖子,也免不得被两个儿子好奇问道,“娘您的脖子怎么红了一块?昨儿还没有的呢。”
饶是蕙娘,此时也不免无言以对,见权仲白在她对面云淡风轻地低头用茶,不由气起来,因咬牙道,“你爹咬的。”
两个儿子的眼睛,又齐刷刷地转到了权仲白那里,这一下轮到权仲白有点无措了,他轻轻地送给蕙娘一个白眼,想了一会,道,“爹昨晚梦里想吃肉,一个翻身,就咬到娘脖子上了。”
周围丫鬟,无不低头浅笑,连蕙娘都有点忍不住。乖哥还好,年纪小,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歪哥左右看看,先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又歪着头想了一会,才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嗯,想吃肉。”
蕙娘扑哧一声笑出来,俨然道,“你爹是饿死鬼投胎呢,你以后可别和他学,想吃肉,桌上有的是,人身上的肉有什么好吃的?”
权仲白接口居然也很快,“就是,人身上的肉,有什么好吃的?”
一边说,一边若有若无地给了蕙娘一眼,蕙娘一时语塞,面上火烧一样地红了起来,忙打退堂鼓道,“好啦好啦,都吃过饭,去给曾祖母、祖母请安吧。”
的确,一走就是四个多月,回来了肯定是要给长辈们说说路上见闻的,昨天良国公和权世S是都不在,今日石英送信――都已回京了。蕙娘去过内院,便往外院给公公请安。正好连权世S都一并见了,三个人进小书房后的密室说话。
四个多月不见,良国公还好,权世S却是有些消瘦、憔悴了,蕙娘也知道,他夺权上位的关键日子就在这一段时间,因此对他的变化并不十分诧异。倒是权世S见了她回来,很是欢喜,因说,“有侄媳妇在,多个人出主意呢。”
蕙娘笑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可出,这才回来,什么事都不知道,还想问问长辈们,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的。”
权世S和良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良国公轻咳一声,也露出郑重神色,他道,“这也是我们要问你的,你先把在海上的经历说说给我们听听吧。”
蕙娘于是又把自己在海上的故事说了一遍,老样子,除了定国公对她有意思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说以外,她基本是很诚实地把自己的海上故事给说了一遍,良国公和权世S都听得很用心,时不时还交换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权世S听到海战时,面上更有焦虑之色频频闪过。蕙娘见状,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权世S也没装糊涂,他叹了口气,难掩焦虑地道,“这该死的风暴!”
这一次早春风暴,的确是来势汹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蕙娘皱眉道,“难道我们的船当时也在江户湾?”
“船队当时分了两拨走。”权世S沉着脸道,“先遣的几艘船去那霸看看形势,大部队还停留在江户一带,也是贩货,也是积攒一点资本。”
这所谓的积攒资本,肯定就是在做权家私兵的杀人越货老本行了,蕙娘的眉头也是越拧越紧,因道,“不会吧,大部队难道折损在了江户湾里?可当时打了三十多艘船,倒是有一半是有名号的,还有一些是杂牌军,看起来不像是彼此间有联系、能配合的样子。定国公和我提过一次,我还记得……”
说着,便把定国公提到的那些名单给说了出来,良国公和权世S都露出些微放松之色,权世S却又苦涩地道,“余下的杂牌军,也有可能是我们的人,毕竟大部队几千人开到新**去,不可能都用一种船,那太惹眼了。”
“可,毕竟是几千人……”蕙娘嗫嚅道,“也不可能就只有十几艘船吧?就算是折损了一部分,余下的那些船只,应当也能和家里联系上了。”
“现在就是完全失去联系。”权世S难掩焦虑,“从风暴开始,就再没有往回传信了,去了那霸的那几百人在那霸等了有三个多月,给家里写信询问消息,才算是把这几百人给找到了。余下那些人,压根就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是直接航去新**了,还是……”
“可那边折损的真的就是十几艘……”蕙娘还是执着于强调这个事实,她道,“当时定国公要检查船上货物,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把货物都集中在一起,平安出去了?只留下少数人手看守船上的武器?”
“不可能。”权世S一口否决,“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要回老家去补给。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地航往别处。”
他心事重重地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只留下一种最可怕的可能了……”
在海上当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江户湾附近的那场早春风暴,带沉了不少船只,若是当时权家私兵没有能够及时进港避风,的确很可能严重损员,历史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忽必烈就曾经吃过风暴的苦头。如果是先沉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又因为携带了太多赃物不能通过定国公的检查,在江户湾沉没,那么这一支几千人的部队,也可能就这么永远都了无音信下去了。
这件事对于权族来说,当然是很沉重的打击,虽然基业还在,但五千人手的损失,却不是几十年内可以挽回的。这五千人都是族中壮丁,如今一朝折损,权族要面临的不止是力量上的缺失,也还有感情上的痛苦。蕙娘自己没怎么觉得,但权世S应该是有亲戚在这支队伍里的,他的脸色如此难看,很可以理解。就是蕙娘,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缓道,“看来,是我们把海上的事,说得太简单了。”
“这件事怪不得你或是世仁。”良国公却摆了摆手,罕见地开了口。“老家传来消息,盛源号果然是注意到了凤楼谷。他们虽然还没有进谷,但已经开始打探谷里的事了。”
盛源号现在算是和宜春号对上了,肯定要想方设法地和权家过不去。他们忽然知道权家有一部分族人住在朝鲜,肯定也会感到好奇,这都是蕙娘等人所无力阻止的,鸾台会甚至不好用上武力或者是毒杀,毕竟死人只会激起更大的疑心。蕙娘蹙眉道,“此事非同小可,族内可有应对?”
权世S烦躁地捋了捋发髻,他眼底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低沉暗哑地道,“耆宿们瞒着爹,把谷里一些非常违制的建筑给遮盖、拆毁了。”
此事再加上权家私兵的消失,对凤楼谷、鸾台会的打击都是十分深远的,蕙娘亦露出沉重之色,低声道,“这都是权宜之计,日后还是可以再盖回来的么……”
“房子可以再盖,人心却哪有那么容易收拢?”权世S摇了摇头――虽说他素来多疑猜忌,但其实也还算是心机深沉,起码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是做得很好。以至于蕙娘一直觉得此人总有些不为人所知的暗棋。可现在,他却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迷茫、无助和痛苦,展现在了良国公府的诸人跟前,在这一刻,权世S似乎连生气的力量都不再有了,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与绝望。“这条路不好走,我心里明白,可大业才有些眉目,天意弄人,眼看着又是美梦成空。世安哥,我们如今看似威风八面,其实一脚踏空,便是永坠十八层地狱,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就是要停步,也都有所不能……难道我愿意去争?难道我愿意去和我的亲哥争?我不争,他那个性子,随时随地都能把我们一族人带入险境!我现在,心里真是……苦哇,世安哥,我苦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想过大业能在我手里成为现实,从小我有时还想,不论我们如何去努力,去争取,大业,终究是每一天都离我们越来越远。这些话我不能说,我是宗房的一员,连我都说了,族人们该怎么想……可刚才,我听到侄媳妇说话以后,我心里又痛得不得了,明知这条路也许永远都走不到头,没准哪天咱们全族都栽进去一头玩完了,先死后死有什么区别?可听说咱们家……咱们家的兵……”
他哽咽了,“也许就能回来几百个,听说咱们家的金銮殿拆了,华表倒了。我这心里就和挖肉一样样地疼……就算是梦,都做了这么多年了,怎么醒的时候,还……”
蕙娘和良国公交换了一个眼色,良国公道,“世S,我和你说过了……就算都回不来,就算谷里的东西都没了,只要最后坐上天家的是我们权家的血脉,难道大业还不算成功吗?到那时候,孩子还小,什么事还不都得听我们的来办?这不是梦,这就是现实。兵没了有什么关系?只要会还在,只要德妃娘娘在,这些都不过是取经路上的一难而已,你终究是太心软了一点!”
权世S不说话了,他深深地望着案上的笔墨纸砚,半晌才摇了摇头,嗓音厚重地道,“世安哥,你不懂,你毕竟没回去过几次。这五千人,说来都是兄弟、亲戚,许多人,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是连后续计划都顾不得商量了,起身道,“我先回去缓一缓!”
蕙娘带回来的消息,显然让他的情绪有点不堪重负了,刚才这小小的爆发,根本无法缓和权世S心头的压力。良国公想说什么,张开口却也是欲语无言,只好和蕙娘一起,目送权世S出了暗门,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世S叔虽然深沉,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平时掩藏得比较深吧……今年说起来,的确也是诸事不顺了。”
蕙娘再想不到良国公私底下会是这个论调,她吃惊地看了良国公一眼――良国公的语气虽然还是那样诚挚,可面上却微微挂着冷笑,他指了指暗门,口中续道,“不过,即使如此,船队一天没有消息,希望都一天没有断绝。你压根就认不得船队各种船只的样式,也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呢。”
蕙娘当然会意,她乖巧地道,“我也觉得没准是阴差阳错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也没准就是被风暴给撵着直接就上路了呢。海上的事可是说不清的……”
两人又是惋惜又是期盼地发了几句根正苗红的感慨,过了一会,良国公开了暗门查看了一番,方才关门道,“小心无大错,虽然以我对世S的了解,他刚才的伤心、崩溃不是作伪,但不过多说几句话的事,何必省这点时间?”
蕙娘轻声道,“这间暗室的安全……”
“这不必怀疑。”良国公淡淡地说,“我们自己家里的事,还是能够做主的。”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烦躁地道,“也不能这么说,除了和季青那个死小子有关的事外,府里的事,还算是在我的掌控之中。”
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权季青那浮光掠影地现身,几乎没能在蕙娘心里留下什么阴影,被良国公这一说,她才想到的确权季青自从上次露面重伤以后,到现在都还没有踪影。不过,没等她答话,良国公又道,“刚才你那番说话,没有什么保留吧?”
蕙娘忙收摄心神,因如实道,“没有,都是些不必瞒人,也瞒不得人的事。”
良国公微微点了点头,又说,“定国公这一次的做法,在朝中掀起了很大的议论,就连皇上的态度,一开始都有些微妙。后来收了一封密折,这才开始力挺孙家――”
蕙娘忙道,“要我看,定国公这一次如此强硬,倒是想用自己的办法,来为大秦开辟一条新航路的意思。他在江户湾清剿了许多海匪,这几年内,东北沿海将会太平许多,起码他返航的时候,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
良国公大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呵呵笑了一声,“是吗?”
蕙娘也勉强自己微微一笑,她低声道,“不然,难道媳妇还有天大的本领,把定国公煽动起来去打这一场仗?那媳妇又为的是什么呢,茫茫大海,我就两个人,难道还能运筹帷幄,把海上的局势都收拢在我手心?”
“也就是因为你们只去了两个人。”良国公也收敛了神色,肃容道,“又不可能掌握船队的行踪,所以才未曾受到怀疑,就算世S、世仁乃至是世敏心里有些想法,也都知道不合常理,因此谁也没表现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办到这事的,我只知道,仲白是我的儿子,我自小看他长大……若是一般出海也就罢了,这种去新**的航程,经过的又是他没踏足过的日本,你这个做媳妇的都能去,他就算明知不行,也一定会争取要去的……”
他又盯了蕙娘一眼,仿佛看出了什么一般,又呵呵小了,“你也不必这个样子,眼睛瞪得这么大做什么?我长话短说吧……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连我都是喜出望外。不论你付出的是什么代价,现在都已经挣回来了。这五千私兵一去,凤楼谷和国公府之间的实力对比,就没那么悬殊了。”
蕙娘深知此时绝不能把这事给认死了,不然,现在良国公夸她做事漂亮,将来那就是行事自作主张的铁证。她摇头道,“这事我可真办不成,我如何能令那些船在风暴中翻沉?不是世S叔说起来,我根本都不知道船队居然也在江户湾一带,损失还那么严重,就是现在我其实都不能肯定……万一他们没事呢?万一他们脱身出去,只是一时半会没能联系得上呢?”
“不可能。”良国公摇头断然道,“你大伯特地从东北给我写了信,说的就是这事。鸾台会还没收到信息,但距离消息传播开来应该也已经不会太久了――那场风暴中,有船沉没也有船幸存下来,有几个水手漂流到了附近的岛上,上个月才辗转回到国内,他们说了些在海上的见闻,其中就有说一条船队,规模不小,在风暴中不幸被卷入漩涡,仿似和大海兽纠缠到了一起。旗号挥舞频频,都没能脱身出来,当时就沉没了大半……他令人赶去收集了消息,从旗帜、旗语判断,的确是凤楼谷私兵。”
这么看来,最坏的可能性倒成真了,凤楼谷私兵在风暴中毁却了不少船只以后,应当是尽量收集了一些珍贵的货物和武器,然后去江户湾修理船只,接下来发生的事,蕙娘倒还真是亲眼见证。
压在她心头的那些大石头,忽然搬开了最沉重的一块,有一瞬间,蕙娘几乎都不敢相信――和权世S不一样的是,她是不敢相信她真有这么好的运气。毕竟,她已经走了很久的背字,这会儿上天忽然站在她这一边,给了她这么大的意外之喜,她一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半晌,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如此一来,三家势力发生变化,国公府的确是更主动一点了。只是……”
良国公微笑道,“只是什么?”
“只是大伯一家,本来也许还在权世敏等人的容忍范围里,甚至说周先生等倾向于我们的人家。”蕙娘冷静地道,“也因为实力上的绝对悬殊,因而被默许、放纵和我们结交。但这消息传到权世敏等人的耳朵里以后,他们必定是要打压大伯,更严密地**、监控我们,来维持他们的权威……”
“你这话不假。”良国公点了点头,无喜无怒地道,“不过,他们是动不得你大伯的,为了预防盛源号的行为,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你大伯已经带着伯红一家,住到了白山。”
蕙娘顿时感到又一阵放松冲刷过了脊柱,她往后一靠,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欣喜之情,因微笑道,“媳妇虽不敢与天争功,但也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个极好的消息。”
良国公也很满意于蕙娘态度的变化,他点了点头,竟以商量的口吻和蕙娘道,“不过,你的担心也是不无道理。世S还好,这些年来我潜心和他结交,到底是有了几分情面,他虽然多疑猜忌,但也很重情分,对我们还算是相当信任,而权世敏就不一样了。此人妄自尊大、刻薄寡恩,虽然头脑简单,但睚眦必报。这次权族私兵损失惨重,他狂怒之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看,我们应在消息传开之前,说动世S回去,把族长的位置给夺下来。”
蕙娘皱眉道,“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始终都要传开的,到时族长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她没有再往下说,已是完全明白了过来: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简简单单地由提议的人负责,只要找得到借口,当然是谁落到下风就由谁来背黑锅。与其让权世敏把怒火倾泄到权世仁和自己头上,倒不如先发制人地把他制住,到时候**如何,还不是由得鸾台会的十八凤主说话?
她思忖了一会,断然道,“此计亦是不得不行,只是现在三方实力对比发生改变,鸾台会的重要性又将上升,媳妇这个未来的魁首之位,恐怕还是不能落到实处,不然,只怕权世S等都会对我们生出忌惮之意……”
良国公唇边,浮现出了一缕冰寒而莫测的微笑,他淡淡地道,“你想得很周全――不过,这事该怎么办,还是得看世S的意思。这件事我会同他去说,适当的时候,你也表个态吧。”
蕙娘点头道,“这是自然――”
她略作犹豫,又说,“只是,现在族里、会里一切力量,都要集中在德妃娘娘身上。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族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其实世S叔就挺明白的,他们怎么就这么肯定,德妃届时会乖乖听话呢?若她最后决定站在我们这边……”
良国公笑了笑,只是摇了摇头,他说,“鸾台会乃至族里,都不会怀疑德妃的,这个你只管放心好了。崔家、鸾台会、族里,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你大伯在东北的地位也比较特殊,反正,这件事不需你的担心。”
他都这样说了,蕙娘也不好再问。她点点头正要起身告辞,良国公又说,“不过,不论将来鸾台会魁首是谁,世仁那边都免不得要个人去说服。也唯有如此,世S才有机会力压族里所有的反对声音。这个人,我看不能是世S,应该是你,毕竟,世仁对你还是极为欣赏的。你要做好准备,必要时候,还得下广州一趟。”
这一次四个月的远门还没休息过来呢,又要去广州?蕙娘差点当着良国公的面翻白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听话地说,“是,爹,如有需要,我一定过去。”
良国公点了点头,又道,“还是那句话,你好生教养宝印吧……”
把家里的事处理完了,蕙娘连一天都等不得,连忙乘着难得的一点空闲,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探望三姨娘和乔哥,免得什么时候一句话下来她又要出门。这一次她也是要和三姨娘商量,把焦家的事接过来处理,免得将来三姨娘若是出嫁了,乔哥年幼无法管家,家里连个可做主的人都没有。
三姨娘见到蕙娘,脸先红得和块布似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蕙娘看着生母这样,心里虽有感伤,却也为她高兴,她牵着三姨娘的手,强她在身边坐下,先故意道,“您不用担心,您是我的生母呢,嫁妆还能亏得了吗?我想着,他们家家业多少?五万两,那咱们就按十万两来陪嫁……”
“这可使不得!”她话还没说完呢,三姨娘已叫了起来,“最多就陪个二千两吧!那都算是多了――”
蕙娘再忍不住,拍着手掌大笑起来,三姨娘瞅了女儿一眼,脸又羞了个通红,却是垂下头去,再没嘴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有个很隐晦的笑话,看出来了吗XDD
293、纠结
随着老太爷下野,焦家的人口也是日益减少。昔年的幕僚纷纷求去,如今有迈入仕途的,也有告老还乡的,还有在别的东家处效劳的。这首先就走了一拨人,紧接着又是服侍老太爷的一拨人没了差事,十多个厨师因为三年孝期没有差事,也都告辞了去别处磨练技艺。四太太去世以后,内院没了女主人,许多人事建制就不能存在。现在焦家下人最多的差事还是在各地看守庄园,其实就是这个职责,若不是有蕙娘在,他们也未必能好好地完成。乔哥毕竟年小,又要长年累月地闭门读书,乡下庄子里的那些管事们,拿庄子做什么,他都无从知道。
三姨娘、四姨娘在的时候,这两个姨娘都是在四太太身边长起来的,虽说从前不问家事,但耳濡目染,到底也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日常家务有她们过问,乔哥的衣食住行也不至于受了委屈。虽然四太太去了,但每天起来给两个姨娘问安,中午一道用饭,过的也是**一般的生活。现在四姨娘先去了,三姨娘又想出嫁――她还是坚持要给四太太守过小祥,但蕙娘和权仲白都道没这个必要,毕竟年岁也耽搁不起了――乔哥的生活,肯定要发生变化了。蕙娘担心他无人约束,跟着下人们只是淘气,便和三姨娘商量着,将家中近身服侍乔哥的几个人都拿出来斟酌了一番,选定了一位作为大拿,又道,“鹤叔现在年岁是大了,不然,让他管着下人们也是好的。”
三姨娘叹道,“鹤叔应当就是这几个月了,他只比老太爷年轻了几岁,这些年来也是操劳不堪。送走了四太太,精神头儿也垮得差不多了,我现在时常令乔哥过去看望他……”
她又有几分动摇,“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一片纯孝,却找不到孝敬的人,老太爷和太太都去得太早,现在,四姨娘去了,鹤叔要去了。连我都……我心里可是不落忍,要不然,我――”
“姨娘。”蕙娘低声道,“您实在是多虑了,乔哥今年都多大了,十五岁就可以办亲事啦。这几年的时间,难道还少人照看了他?等新媳妇过门,再给您办亲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哪个把姨娘当人看呢?光是为了焦家的名节着想……”
三姨娘低低的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又是欣慰,又是疲惫地道,“你能说出这话来啊,我心里就觉得宽慰、舒坦……”
蕙娘已经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也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从前太刚愎自用了,有些事办得太激烈,不是您教我,我断断成不了今天这样。”
“我可教不了你。”三姨娘摇了摇头,“教你的那是姑爷。”
她又惆怅地叹了口气,“虽说在这儿,我也Сhā不上你和姑爷的话,但我……我万一真的出了门子,你和姑爷都不必时常来看我,免得招人议论――”
见蕙娘有抗辩的意思,她又添了一句,“别说对你,对我也不好。”
蕙娘又如何不明白生母的用意?她眉头一动,想反驳几句,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听三姨娘续道,“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只想着一句话,你万万要好好对待姑爷。听我的没有错……姑爷待你那是没有话说了。你的性子但凡要能软和一点,姑爷也不必这么事事容让,只说……只说我改嫁这事,前后费了姑爷多少心思?若是常人,哪能这样开明,就算姑爷素性特立独行,这事也大出世人意料,他做这些事,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蕙娘禁不住道,“您可还真是不含糊。他对我好,难道我就对他不好了……”
三姨娘有几分恼火地看了女儿一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说白了,我也就比你大了那么十几岁,白占个长辈名分而已。你是要比我厉害得多了,我拿什么身份来说你?”
这话都说出来了,蕙娘还能怎么说?她忙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您总觉得他娶我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心里……我心里难道就不委屈了?”
她这样小女儿态地和生母较真,反而惹来三姨娘的好笑,她抚了抚蕙娘的浏海,意味深长地道,“这女人本事再大,也得有个一样本事的男人来配才好。老爷子、四爷把你教得那样能耐,事事是都压人一头,任谁在你跟前,都要退了一舍之地去。从前在你身边的那些狂蜂浪蝶,看似对你百依百顺,巴不得能把你娶到手。可你没想过,真在一起过日子,他们现在,官位最高的在哪个地步?无非也就是六品、五品吧,一年能赚多少银子,能办到什么事儿?你呢,本事大了去了,银子且不说,随时随地想办什么事,和老爷子的门生,甚至是和燕云卫的统领大人都能说得上话。男人在你跟前,处处都不如你,他心里能好受得了吗?日久天长,总有矛盾的。到时候,他一句三从四德,把你给锁起来了,以你的性子,能过得开心吗?”
蕙娘眨了眨眼,有点明白了,“您还是嫌我野了吧,不出声就出门四个多月……”
蕙娘出门的**,虽然对外是有所隐瞒,但在三姨娘这里,肯定不是什么秘密。
“这也是一个――天下除了姑爷以外,还有谁这么宽宏大量,自己在京里照看家里的琐事,放娘子一出门就是几个月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你要晓得……你已经是处处都强得不得了,能把人压得喘不上气来了。”三姨娘叹了口气,“文娘、乔哥,说来哪个孩子都不差,可在你身边,谁不是黯然失色?就是姑爷和你比起来……说实话,也不过就是在医术上有所专精罢了。就算他口中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有什么想法?你可得想明白了――这话,从前姨娘碍于身份也不能和你明说――哪管你在外头多强了,在内室你也得把身份给放下来,得把姑爷给哄高兴了,不然,姑爷毕竟是你的夫主,要让你不痛快,办法还少吗?别说故意和你做对了,就算和你不是一条心,你心里也不能好受得了。”
提到闺房里的事,她的脸也有点发红,但语气却是极慎重的,“你性子傲不假,可在姑爷跟前却没什么好傲的,心里的苦和姑爷说,心里的娇和姑爷撒,在姑爷跟前,你就把自个儿当个姑娘家,撒娇放赖、甜言蜜语――只别把自己当成劳什子女公子……明白吗?这会,你还年轻,还美貌,不知道其中厉害,等你过了三十岁,年纪就大了,姑爷那时候才四十出头……连独孤皇后都管不住隋文帝呢,你就是再能,能学她鞭死姨娘?就是打死了,也还是没管住不是……”
虽说权仲白一辈子是不会纳妾的,三姨娘的重点也不在这上头,但蕙娘依然感到了一阵不平:凭什么自己三十岁就算老,权仲白四十岁了,倚红偎翠还算是很正当的事?再说了,凭什么他在闺房里什么都不用改,她改就是天经地义?
三姨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又添了一句,“你也不用放不下架子,你祖父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那时候还学给我听呢,大丈夫能伸能缩,有些事不必计较意气,最主要还是得失。你既然处处都强、事事都能,就不该在这件事上有所例外。别的不说,单只姑爷为你做的这些事……”
蕙娘不禁嘟起嘴,赌气地道,“怎么个个都觉得我待他不好?尤其是您――”
话说到一半,见三姨娘脸色,她忽地明白过来,不禁失声道,“难道――他居然和您告状了不曾?”
三姨娘失笑道,“什么告状不告状的,你以为你姑爷是你呀,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不是他告状,是你有事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她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蕙娘倒是有点拿不准了,她小心地看了生母一眼,试探着问,“您说的是什么事啊……”
“焦勋这孩子,也的确是念恩。”三姨娘叹了一口气,“鹤叔虽然不是他亲爹,但有个养育之恩在,他确实是把老人家当亲爹孝敬。这些年来凡是在京城,都时常有去探望。老爷子生前也是默许,还特地给我打了招呼。”
她望着蕙娘,轻轻地说,“我一直没提,就是想从你的嘴里知道这事。不过,看来我不说,你也永远都不会提起了。”
蕙娘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三姨娘也没有令她做出解释的意思,她又叹了口气,“我刚才那么多话,都是说得不要再说了,可我为什么一直重复这些老生常谈,你也不会明白。焦勋对你,自然是千依百顺,他是把你宠坏了。赘婿毕竟是赘婿,他是按赘婿教养起来的,你不能拿他的样子,去套姑爷……蕙儿,我是知道你的,你自己什么都好,对姑爷的要求也就更高,总盼着他事事都强,对你且还好过天下所有人。人都是禁不起比较的,你不喜欢姑爷把你和从前那个相比,也就别把姑爷和焦勋去比,焦勋回来了也就回来了,我知道他和老爷子有大事在做,现在多半和你还有联系。我只问你一句话:姑爷知不知道焦勋回来了?”
三姨娘未曾疾言厉色,可这软和口吻里掩藏着的失望,却比什么都叫蕙娘难受,她脸上有点发烧,口中也不敢怠慢,诚恳地道,“他知道的,都是为了公事,仲白从没对此说过什么。”
“没说过,不代表心里没有意见,”三姨娘慢悠悠地道,“姑爷虽然出入宫闱,多少年来却从未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发生,相信倾慕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他都能够严格避讳,不行越礼之事,你也要在心里记住这点。姑爷不说,不代表你就能不讲究,不要说什么事急从权,名节是绝不能从权的,以后但凡什么事和焦勋有接触――你答应我,都让姑爷去做,你自己绝不能和焦勋私相授受,私下传递消息!”
她难得如此郑重,蕙娘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了下来。三姨娘却未能释疑,反而连望了她几眼,蕙娘被看得有点烦躁,便埋怨道,“这不是都答应您了吗,您还看什么呀?难道还嫌我在权仲白跟前不够五体投地,要迫我在他过来的时候磕头致敬?”
三姨娘摇了摇头,她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下和焦勋见过面了,甚至――是和他有了什么不才之事?”
蕙娘几乎要惊得跳起来:虽然三姨娘没有猜中,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同焦勋间毕竟是有了一点瞒着权仲白的秘密的?
她静心一想,也明白过来:知女莫若母,三姨娘连连进逼,自己的反应都十分被动,一点也不像是平素作风。心细如发的生母,毕竟是发现了端倪……
“我……”她不想对母亲说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起焦勋和她的来龙去脉,也就只有三姨娘,最了解他们的关系变化了。
三姨娘摆手道,“不要说了,我都不愿听你说!”
她话里的失望之情,竟是清晰可辨,蕙娘心中不免微微作痛,想要解释自己不得不为的理由,又深知若非把鸾台会的秘密全盘托出,自己是得不到三姨娘谅解的,权衡之下,唯有继续保持沉默。屋内的气氛,一时也沉寂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三姨娘才慢慢地、艰难地道,“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日子美满得很,若还非抱着焦勋不放……”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心灰意冷地道,“若真要觉得和姑爷过不下去,还是和焦勋更好,真想清楚,真能放下了――那,你就去做好了。”
三姨娘虽然口口声声为权仲白说话,但心底最着紧的是女儿还是姑爷,谁会不清楚?
蕙娘一时,不禁语塞,她望着三姨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最重恩德、最重礼法,甚至连一声娘都不让自己叫的妇人,此时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一句话,就把刚才自己的絮叨全都给推翻否定……
“只是就算如此,也别对不起姑爷,你要好好地和他说。”三姨娘垂下眼不看女儿,低声道,“就说你和他之间,始终都没有夫妻的感觉,就说你已经试过许多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说姑爷为人太高洁,你又放不下架子,你们实在过不到一处……”
蕙娘忽然明白了三姨娘为什么这么急于为权仲白说话,为什么次次都要她多反省自身。她强笑着道,“其实我们现在好多了,绝不到您说的那一步……我和焦勋那也都是为了公事,没有什么不才之事,您别自己吓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和焦勋的事告诉他?”三姨娘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下来,但语气依然严肃冷厉,蕙娘又是欲语无言,半天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这件事,我一定找机会和他挑明了说……您放心吧,我和他好着呢,两个孩子也都好,就是看在孩子份上,我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孩子都有大了的一天。”三姨娘又矛盾起来了,她摇头道,“这种事和孩子也没有关系……唉,我也给你绕糊涂了,反正,你自己能稳得住,自己能开心,那就好了……”
从阁老府回来,蕙娘不免有几分心事重重,权仲白先不曾说话,半日方道,“你还是放不下你姨娘?”
“你看人我还是放心的。”蕙娘怔了怔,才避重就轻地答道。“既然你看了那人好,姨娘也喜欢,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我都这么大了,姨娘也该放下我,过些舒坦的日子。”
这话,她倒是说得真心实意。不过如此一来,她的恍惚又缺乏理由了,蕙娘也怕权仲白再行发问,便先道,“我是在想乔哥……他在我跟前,倒是尽力表现如常,只是很舍不得三姨娘。其实心里对这件事,不知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这件事,蕙娘也是有意不过问乔哥的意思,主要乔哥现在没表态,以后若是媳妇那边责问起来,还可以推诿到她这个大姑姐头上。只是乔哥年纪还小,不知能否理解她的苦心,权仲白因点头道,“乔哥跟着麻先生,其实颇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他倒是早看出来我的用意了。我和他谈过一次,他虽有不舍,但也很明理,晓得守寡的苦,还是很支持姨娘改嫁的。”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由衷道,“这孩子也不容易……”
她犹豫了一下,便和权仲白商量,“府里情况复杂,不适合他过来借住,不如把他安排到冲粹园去吧,在那里可以清静读书不说,我们有空过去,还可以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地让他学些本领。”
权仲白自然没什么意见,他又笑道,“对了,我没和你说,这几个月,虽然乔哥和三姨娘去乡下了,但我也没辞了麻先生,倒是让他带了歪哥几堂课。这小子挺能耐的,不大的年纪,倒是跟着麻先生上街设局,骗了些贪心人的钱财。顺带把那些江湖**的伎俩,也见识了一成两成。”
蕙娘顿时有几分作恼,气道,“哎呀,这样大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亏得歪哥也连一点口风都不露的!”
不过,想到从前带儿子去焦家的时候,歪哥对麻先生授课的向往,她气过了也不免失笑,“嗳,以后越发拿这个小鬼头没办法了,小小年纪已是千精百怪,真不知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他只是看看、学学还好,若是以后真成了骗子,看我不唯你是问!”
权仲白哈哈笑道,“我们俩也不是什么很好的榜样,他在麻先生手上还能学点有用的事,在我们这里,就只能学些油嘴滑舌去。”
蕙娘想到今早的事,犹有些脸红,她啐道,“还不都是你!歪哥分明都明白了……哼,本打算今晚回报你的,现在――你自个儿想着去吧。”
权仲白亦满不在乎,他说,“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不惹你生气,落了个话柄,你也就不想着回报我了。”
两人此时已经进了屋,权仲白令人端来一碗药,威吓蕙娘道,“若你不听话守诺,以后补药里多给你开几钱黄连,你就知道厉害了。”
蕙娘不免失笑道,“什么不听话守诺,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
几个丫头还在一旁,虽然没听到前情,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蕙娘亦不免有些脸红,她闭着眼喝了一口药汁,索性还不算很苦,便闭着眼睛一气灌下去了事。权仲白看她喝完了药,便起身道,“我去前院办点事――别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说吧。”
蕙娘面上不禁染了一丝殷红,她瞪了权仲白一眼,没好气地道,“去你的吧,晚上的事……晚上再说了。”
在众丫头多少有几分忍俊不禁的笑声中,权仲白施施然到前院去忙活了。没有多久,小厮给蕙娘送了信:神医已是出诊去了,晚上估计不能回来吃饭。
蕙娘听了,先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等吃过了饭,便令人唤桂皮、石英过来:“把孩子也给抱上。”
这对夫妻,生育要比绿松等人晚上一些,因石英十分忙碌的关系,至今也不过得了一个小子,还在襁褓之中。蕙娘看过了以后,照例是赏了几两银子,又说,“若日后再得了哥儿,便让他做伴读吧。”
哥儿身边的哪个伴读,日后不是心腹?桂皮、石英夫妇都受宠若惊,蕙娘又亲自从身边解了一个金锁递给石英,冲桂皮道,“你辛苦服侍,我没什么赏赐给你,便赏给你媳妇也是一样的,你可别怨我偏心。”
桂皮忙道,“这哪能呢……我就是为少夫人抛头颅洒热血都是该当的,少夫人赏赐不赏赐,那都没什么!”
蕙娘见他神情有几分忐忑、闪烁,也明白他的担心:桂皮说谎,是要冒风险的,不说自己会不会领情,光是话赶话一个没对上卯,他就要受到极大的牵连。自己虽然赏了石英东西,但却未必能削减他的担忧。
“这里横竖也没有外人。”她说,“明人不说暗话……你把定国公的事和少爷说了,却瞒下了焦勋的事,是什么用意,现在能和我说明了吧?”
她会这么说,肯定是没在权仲白跟前露馅了,桂皮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捋了捋鬓发,低声道,“还好少夫人听了小人的话……小人斗胆,还请少夫人听我一言,这件事,绝不能让少爷知道。”
蕙娘先看了石英一眼,见她很有几分莫名其妙,茫然之色绝不似作伪,对桂皮越发满意,她不动声色地道,“难道你们家少爷的心胸,就这么狭窄吗?”
“少爷心胸就是再宽阔,那也是个男人。”桂皮压低了声音,“别说他,就是小人,对于李韧秋的心思也是洞若观火。您明知他对您的心意,还和他两人同行,走了十多天的路……当然,我们明白您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也就不那么讲究避讳。可少爷……少爷那是关心则乱,要知道了这事,肯定觉得您和李韧秋是有几分余情未了。他倒未必会把您往肮脏了去想,只是……只是……”
蕙娘笑道,“只是什么?”
桂皮叹了口气,“只是少爷在知道了您和李韧秋的前情以后,心底一直是很介意的,曾对我说过,这桩婚事,不但是违背了他本人的意思,而且还拆散了您和李韧秋,一点也不公平。”
他乍着胆子瞅了蕙娘一眼,“少爷从前上门给您诊脉的时候,您和他说了一番话,这事少爷没瞒着我。您对这门亲事,也是不情愿的,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后来知道了李韧秋,少爷恐怕更以为您说的是真心话了,也许直到现在,这事都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呢。他生性闲云野鹤,不愿和人争,若是知道了您对李韧秋依旧留有情意,而李韧秋对您又是深情似海的,小人怕……小人怕……”
“你怕他会君子有**之美?”蕙娘有点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嗓音,桂皮忙苦着脸摇了摇头。
“小的可不敢这么说,只是小人觉得,少爷那样的性子,只怕在知道您和李韧秋之间的一点事情以后,这……这本来还没完全定下来的心,就又会飘远了,少爷又会变成以前的少爷了……”
他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说,“这不过是小人的一点见解,究竟如何还不好说的。只是这该怎么说呢,少爷不是那种一旦妒忌就会说东道西,管束得更严厉的那种人。什么事让他不快比快活多了,他便不会再去介入……唉,我说得乱糟糟的,也不知讲明白了没有……还请少夫人恕罪吧!”
尽管没什么名言警句,但桂皮好歹是把自己的意见给表达了出来,而且还表达得很是强烈,无需蕙娘要求,自己就愿意担上风险和蕙娘联手瞒着权仲白。从权仲白口中的话来看,他也是冒着僭越的风险,对权仲白的态度提出了许多建议,一个仆人忠心至此,也没什么好要求的了。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道,“怪你?怪什么,你也都是为了我们好。”
她撑着脑袋想了想,心中乱得要命,索性又冲石英摆了摆头,道,“你怎么看呢?”
石英咬着唇半天没说话,见丈夫冲自己使眼色,方道,“这话按理不该我说,不过……您和少爷间,我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家里事多,您们可不好再起纷争,有些事瞒着也就瞒着了……就是若要我想呢,少爷对您也是寸步不让的,总有几分吃定您的意思,昨儿……咳,昨儿待您那样温柔,未尝不是因为定国公……”
倒是和她丈夫又有不一样的看法,这也罢了,蕙娘却没想到枕间絮语还被人听去了,一时不禁面红耳赤,石英更是脸似火烧,她低声道,“您们昨晚没有一开始拉帘子……”
看来,这种房子的隔音果然是个问题,蕙娘苦笑起来,还未说话,外头人来报:权仲白回来了。
桂皮和石英现在都没当差,把娃娃抱进来,是给蕙娘看的,权仲白回来了自然也来凑趣,他逗了逗孩子,又捏了捏他的脉门,便和桂皮道,“再大一点,可以洗药浴了。和歪哥都能用一个方子,只是天麻减量,我知道你是财主,也不赏你药材,反正你自己去抓药,同和堂的人也未必会收你的钱。”
这一句话,不知能顶多少银子,桂皮、石英都称谢不迭,两人又站了一会,便告辞出去。权仲白还道,“走得这么急,有人咬你们ρi股吗?”
明知有这么一件事瞒着,可不就是走得和火烧ρi股一样了?蕙娘刚才,也是半心半意地在和他们说话――她是有点没想到,自己和焦勋单独行路的事,在桂皮眼里居然这么严重。
不过说来也是,大半个月,什么事不能发生?说得难听点,要是几个月后她摸出身孕,疑心病重一点的人,未免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他的种了。说不定在桂皮看来,她和焦勋是早把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此时是木已成舟,这件事,再不能去追究,只能想着怎么亡羊补牢,维系立雪院的稳定……
蕙娘越想越觉得桂皮估计就是这么去猜疑的,她有些无奈,更有些气愤――从三姨娘到桂皮,似乎每个亲近的人,对她和权仲白都是如此不看好,甚至于说把她和焦勋之间的联系高看到了一个让她吃惊的地步。她和权仲白的感情有这么柔弱吗?固然,她……是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除了桂皮,三姨娘也无由得知,究竟是哪一方面,使得这些人都觉得她和权仲白之间的感情十分稀薄?
蕙娘头一回认真地审视起了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关系:确实,平时在立雪院里,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权仲白的一件衣服,都是她令人准备。在立雪院外……府里的事,也是她说话算数,权仲白一般不管。连公婆显然都更疼宠她,更站在她这一边。宫里、朝中就更别说了,权仲白时常要因为她的人情去给别人看病,而她自己为权仲白做的事……除了提供他义诊所需的院子,主动接过了冲粹园的花销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更别说府里把宜春号的分红银子归给立雪院后,光是府里就能养着权仲白和冲粹园绰绰有余了。
这样来看,的确她是处处强势,就连在房内,石英、桂皮等人看来,她对权仲白也很少有什么好脸,总是和他抬杠、顶嘴。虽说有时候,她觉得权仲白也是乐在其中,但他疲惫归来的时候,自己很少送上温言软语这也是事实……
按一般人红.袖添香的标准来看,自己虽然各处外在条件都没得挑,但好似也的确不算是个好妻子。起码,待他是不算太柔和。
蕙娘不免又想到了三姨娘的话,就算是她,这会也有点犹豫了:焦勋的事,瞒着权仲白肯定不好,纸包不住火,他自己发觉,后果只会更糟糕。万一焦勋怀着自己的心思,故意把这事说破了呢?可要是告诉出来,权仲白还真有可能和桂皮说得一样――虽然他未必会在行动上疏远自己,但也大有可能,感觉到自己对焦勋的‘好感’以后,抽身出来,再不对她敞开心扉……
多少大事,当断则断,是胜是败她也都能咬牙承受,在这事上她却真是罕见地首鼠两端,难下决心。两人都上榻预备就寝了,蕙娘还没能定下主意。倒是权仲白拥着她的腰,率先在她耳边道,“白天说的,晚上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蕙娘万没想到他会如此主动,一时心头乱跳,口中本能就要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急色。――可想到三姨娘的告诫,却又觉得自己的回话硬了点。她纠结了一会儿,才稍微放开了姿态,轻声道,“上回……人家下巴都酸了,你还没一点动静。到底还是用手才……你要是不怕,那我就……”
权仲白像是也没料到她的态度居然如此柔软,他愣了一会,才低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白天说的别的事,指的那是――啊,真的就是别的事。”
蕙娘愣了愣,才想起来她和良国公开的会,还没给权仲白通气呢,他也是想知道权家私兵在这一次行动中究竟有没有损失――这一回,她是真的宓孟胱甑奖蛔永锶チ耍权仲白却偏还不肯放过她,他含着笑意道,“嗯,若你说的是那些别的事……这也不是不能安排,这种事,熟能生巧么。”
蕙娘恨得直拧他腰上的软肉,“你分明就是故意――故意……”
“我又不像你,那样爱吃人肉,我哪想得到这么多。”权神医慢条斯理文质彬彬地开起了黄腔,蕙娘竟无话可回,两人闹了一番,她才把良国公的那番话说了出来,因又好奇道,“也不知德妃究竟有什么本领,在我们一家都深受猜忌的时候,还这样得到宗房的信任。”
权仲白听到权族私兵受损的事,却并不如蕙娘和良国公一样放松高兴,也有些悲喜参半。此时听了蕙娘的疑问,他神色奥妙,似笑非笑,过了一会才道,“这件事,也许我知道一点。”
蕙娘被他激起了好奇心,便扑在他胸前,灼灼地望着他瞧:权仲白对此事也许心中有数,她是早知道的了。只是上回他不愿说,她也就没问而已,今日他难得吐口,她焉有不细问的道理?
权仲白故意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刚才我们说的事……”
蕙娘恨不得把他的命根子给咬掉了,两人一番缠磨,她到底还是落了下风,只好咬牙道,“死郎中,我答应你就是了……”
权仲白虽然得胜,但却也没流露出多少喜悦,神色反而有几分微妙,他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当年我在白山居住的时候,曾经因缘际会知道了一些往事。大伯从前能文能武、心计、气魄都远超常人,不论是早逝的二伯还是我爹,对他都是心服口服,世子之位其实是非他莫属。他之所以退隐回东北居住,其实是另有隐情……当年在战场上和北戎作战时,他受了枪伤,大腿内侧血肉模糊,咳,那东西也受伤很重……”
即使蕙娘也算是见多识广,一时间都有几分不可置信,她瞪眼道,“那德妃――”
忽然间,一切好似都明白了起来,蕙娘只觉一阵无比的荒谬,她喃喃地道,“看来,德妃应该是族长的骨血不假啦……”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对瑞婷避而不见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德妃的身世之谜?
294、道路
蕙娘想了想都觉得不可置信,她皱眉道,“虽说瑞婷是没有弟弟妹妹了,但长房可不止一个孩子吧,崔夫人、周夫人难道都无所出吗?”
“你要留心就知道了,瑞婷的那几个哥哥,和她的年岁差距都很大,除了长子以外,几乎都是庶出。”权仲白道,“大伯元配早早去世,只有一个嫡子活了下来,再加上这个病,日后再有嫡子、嫡女的几率不高,所以大伯才返回东北去。这件事周家所知甚详,却还是把周夫人许配了过去,我现在才明白,也就是因此,宗房才没有Сhā手。”
当然,和崔家的婚姻也是因此才没有惹来宗房的敏感和猜疑,至于瑞婷的出生,背后也许还有隐情。这里面的利益交换和各房博弈,应当也能说上一会,但这当然就不是权仲白或是蕙娘空口在这里能分析出来的了。蕙娘道,“没想到老族长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还那么有雄风……”
她算了算,也不免有些惊叹:老族长在有瑞婷的时候,都已经五十多岁快六十了。一般的老人,在这种时候基本都已经禁绝房事,他却还能令崔夫人成功生下权瑞婷,也不能说没有一定的本事。
想了想,又叹息道,“虽说这话说来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大伯也算是善于权谋之辈了。娶过崔家女,把崔家和我们绑在了一起不说,娶周家女也算是神来之笔。这两场婚姻,倒是成功地让国公府在族里拥有了一定的主动。现在权族私兵陷落,瑞婷地位水涨船高,看来,老族长要更看重他了――说来,也难怪,老族长明知周家和我们的姻亲关系,也还竟那样信任周先生……”
不管权瑞婷实际上血缘父亲是谁,她毕竟是作为权世芒的女儿养大的,宗谱上也写在权世芒名下,比起权世敏等人,她肯定是更倾向于她的生母和养父。更别说她很有可能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了,权世芒能够把自身的劣势化为优势,将被动转为主动,在权谋上来说,实在是不逊色于任何人了。
权仲白没有吭气,过了一会,才道,“这么扫兴的事,我们不多说了。反正瑞婷这样的人,没入宫时我是不赞成她入宫,入宫了以后我也不会和她有什么来往,这样做事,太肮脏恶心。”
他会有此反应,并不稀奇,毕竟这种事的确超出了一般人能接受的范围。就是蕙娘,也很难接受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道,“好啦,不说这事了……既然如此,那的确是不必担心族里的反应,积蓄力量把权世敏搞掉以后,权世S按爹的说法,对我们肯定会更为亲近一些。这从许多方面来讲都是比较有利的。”
两人放下锦帐,耳鬓厮磨之间轻声细语,并不怕被外人听去。权仲白听过了会议的全部内容,倒是很赞成她去广州,因道,“你若去广州,顺路的话还可以在江南留几天,和甘草、孔雀见个面。他们南下也有几年了,不知做得怎么样。”
这对夫妻还是当年因为权季青被蕙娘安排南下,在江南一呆就是四五年,如今孔雀妹妹都要成亲了,她还没有回来过一次,上次还是权仲白南下时和他们见过一面。至于蕙娘,那是真的有五六年没见过孔雀了,她点头道,“反正回信过来,事情办得还是比较顺利的。不过,我就是南下,也不能和他们见面,到时候,身边肯定是陪着鸾台会的人了。哪有见他们的机会。”
“若是我能脱身出来,也和你一起过去。”权仲白说起广州,不禁悠然神往,“那个城市,风土人情都和京城有很大的不同,倒是比京城更对我的胃口。”
两人又说了些琐事,蕙娘还在犹豫焦勋的事,总有几分心不在焉,权仲白见了,便对她疑问地挑起了半边眉毛,蕙娘也知道瞒不过他,却又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吐露实情――没个话头,也不知从何说起,便随意择了一桩心头的烦恼与权仲白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到了杨七娘……广州那就是她的地盘了,我是毫不怀疑,她一定能把广州打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嘿,我虽然素来自负,可在她跟前,也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有所不如。”
权仲白抬了抬眉毛,“你的确倒是难得服输。”
“我不是说我能力不如啊……”蕙娘到底还是倔强地顶了一句,她又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是说,她也好,你也好,甚至是四姨娘也好,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权仲白眼神一闪,却没有说话,蕙娘没等来他的回应,不免有些不忿,她轻轻地捶打了一下权仲白的胸膛,因道,“奇怪,你从前说什么大道、理想,总是头头是道的,怎么现在,我开始谈理想了,你反而不吭声?”
“我觉得从前我太没眼光了。”权仲白望着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有错……那时把你当成和我一样心智成熟的人,已经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了。才想着和你进行那样理想层次的探讨,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不过是太会做表面功夫了。就算心里一无所知,面上也做得滴水不漏。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理想,什么大道,在这上头,你根本就连成熟的边都沾不到。”
就算他所言不假,蕙娘仍有些生气,她挑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权仲白,甜甜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已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而我却还是个孩子?”
权仲白耸肩道,“难道我说错了?”
若非三姨娘才刚唠叨过她,蕙娘真恨不能反唇相讥,和他唇枪舌剑一回,可生母意味深长的‘临别教诲’言犹在耳,再不情愿,她也只能按下自己的骄傲,不能不承认,“是,我不比你们,生活条件这样优越,还有什么闲心去谈理想不理想的……我日子过得苦不行么,要忙的事太多了,成天蝇营狗苟的,我知道什么叫做大道,什么叫做理想?”
权仲白也不为她语气激怒,他泰然道,“朝闻道夕可死也,你看人家晚上要死了,白天才顿悟理想所在的人也有呢,你现在来认识其实也不晚。再说,每个人想走的路都不一样,你想做什么,问别人别人是不知道的,唯有你自己心里才明白。我能给你指出来的路,你未必喜欢。”
蕙娘有几分好奇,“你能给指什么明路?”
权仲白翻过身来,黑眸盯着她道,“在我看来,人活在世上,总要去改变别人的生活才算是活过一次。我想做的事是游走天下,用我的医术去帮助更多的人。就算还有别的办法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亦是不屑一顾,并不是说不好,只是我不喜欢。是以我行医也不必别人感谢,我并非出于助人为乐的心思去勉强自己助人,而是不想一身医术只做了权贵之用。若你能运用宜春号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穷苦的人,在我看来当然很好,只是我觉得这未必是你的志向。”
蕙娘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的志向好似不在这方面,对于救苦救难,她当然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只是要将精力投入进去,她总觉得有点意兴阑珊。权仲白看了看她的表情,便道,“你看,可不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的志向,还要你来慢慢地找。”
蕙娘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道,“我还当你会说服我……歪哥和我提过了,你对我在东城做的事,似乎也是挺赞赏的。”
“你能做到的事很多。”权仲白不置可否,“最终要做什么,还得看你自己的选择,就算亲如父母夫子,在这件事上,都不好为你做主。”
他对焦老爷子几乎从没一句臧否,只有在这句话上,是淡淡地带出了不满。蕙娘微微笑了笑,倚在权仲白身侧,低声道,“人人都想我要为他们做点什么,你倒是什么都不要求我去做,要我自己想……我实话告诉你,你让我自己想,我还真有点想不出来呢……”
权仲白拍了拍她的脑门,倒是有点长辈范儿了,他道,“慢慢想,这也不着急,反正几年内,你是暂且不必考虑这个问题的。”
这么寻常的对话,不知如何,竟令蕙娘有了一丝难得的轻松:权仲白不以他的理想来要求她,他做来自然,但的确是令她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轻松:这辈子,她实在是背负着太多人的期望,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事了。权仲白居然不要求她任何事,甚至于说是在道德上名正言顺的一些事,这和焦勋心甘情愿地要帮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一样,都令她心底有一股蒸腾的暖意。这两个人虽然都不完美,但起码都待她不坏。
“你说什么事都让我选……”她轻轻地说,不去理会如雷的心跳,“那么,在感情上也是如此吗?”
权仲白神色微微一凝,却并无多余的感情露出,他道,“怎么,你对定国公动心了?”
如果他对焦勋的事真有所了解,现在就不会提定国公了,看来,桂皮到底还是把他给瞒过去了……
这些无关的杂念,在蕙娘脑际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如实道,“不是定国公,是焦勋。桂皮没和你说,他觉得和你说了以后,你会让我来选择,甚至于你会直接把我放弃,君子有**之美么……嘿,他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一点。当时上岸见到焦勋以后,他吃坏了肚子,没法跟我们一起走,身边又没有第二个能带着的人。我不可能为了这事放弃好容易得来的机会,所以,在陆上的这部分行程,我是和焦勋两人行走的。”
她抬起眼认真地看着权仲白,“路上风尘仆仆,我也扮了男装,焦勋待我很守礼。这件事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在桂皮看来,他几乎都默认我和焦勋出了什么事了……他也是不容易,为了维持我们的和平,宁愿自己扛下来装傻,倒是把我给弄懵了。这件事,我本来没打算瞒着你的,我觉得没有什么。”
权仲白久久地沉默了,他深深地望着蕙娘,半晌才道,“嗯,我相信你。”
简单一句话,蕙娘听在耳中了,才觉得自己原来是屏息以待。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软下来又偎到权仲白身边,低低地道,“我也觉得没什么,你在海外,不还和达贞宝单独共处了一段时间么。怎么没人怀疑你,反而都来怀疑我了。除了桂皮,连姨娘都……”
“我和达贞宝从未别室独处。”权仲白淡淡地说,“桂皮一直都在旁边。而且,人们不怀疑我,是因为知道我对于达贞宝没有半分特别的想法,一些照顾,也只是看在贞珠面上。他们怀疑你,是因为你显然对李韧秋还有余情未了。”
这句话平平道来,一点也不激烈,但却戳得蕙娘心头一缩,她一时竟有几分恐慌,忙直起身子去看权仲白的表情,见权仲白神色平淡,竟有几分拿不准他的心思,半晌才道,“你……是生气了吗?”
权仲白反而笑了笑,他道,“睡吧,时间不早了。”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蕙娘真有点不安了,她从前也把权仲白给惹怒过,说实话,曾经她还以撩动他的情绪为乐……然而,这回他的表现是如此不同寻常,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权仲白说得不错,她对焦勋是有余情未了。她否认,他不会相信不说,她也不可能说这种拙劣的谎。感情上的事,如果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那天下可要少了许多纷争。蕙娘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出明确的许诺,表明以后不会对焦勋有不该有的情愫,这种话,一样也是无法打动权仲白的。
要用别的事来打马虎眼,却又更尴尬了,她就是再生涩,也知道此时求欢多半是热脸贴冷ρi股,而说软话又非她所长……
蕙娘难得陷入了纠结之中,她今日行程紧凑,本来也是相当疲惫,纠结了一会,居然还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权仲白业已出门,这在往常也十分常见。但今日就令蕙娘有些介怀,她问了小厮,只知道权仲白是出门问诊,却不晓得去哪家了。
远行回来,本该多休息几天,不过蕙娘这一病,也病了有好几个月,现在回城以后,也该放出病好的消息了。不然,各府还真以为她出了什么变故,又如何病入膏肓呢。如此一来,众人听说她痊愈回城了,都遣人来请安送礼,顺带探望,蕙娘也都要一一予以应酬。再加上她还要和盛源号联系,和宜春号开会等等,虽说此事不必急于一时,但心里也要有个腹案。这四个月间,宜春号和各处生意也送了些报告来给她看等等,一整天蕙娘都没闲着,到了晚上,还想等权仲白回来的,结果他人还没回来,她已经累得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又已经出门,连着几天,两人都没打上照面。
蕙娘此时,虽然有说出**的解脱,但也的确有几分后悔,若是她听了桂皮的话,现在可不就没这个烦恼了?她亦有心向心腹问计,不过绿松不在,三姨娘那边她又不愿过去,别的丫鬟虽然贴心,可她又开不了口,因此,这件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她现在是转而自欺欺人地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权仲白能自己渐渐地想转过来,两人就此不提此事,也就是了。不过,从权仲白的反应来看,这个希望,落空的几率比较高些。
随着三姨娘渐渐松口,那边村里富户,已经上门悄悄地提了亲,蕙娘特地把乔哥接到身边来小住,一个也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还有一个,也是想给三姨娘一点空间,让她可以从容遣人和对方接触,商量婚事进展。
乔哥也已经接受了姐姐的安排,明白自己日后将要跟随姐姐、姐夫很长一段时间,他带了几个心腹小厮,搬了几大包袱的爱物过来,蕙娘倒是被他逗笑了,因道,“这府里人多口杂的,我都嫌住得不舒服,大部分时间,都和你姐夫住在冲粹园,你的这些东西,也是要送到冲粹园去的,这会带过来也是多此一举。”
乔哥笑道,“也不算是多此一举,里头有好些东西都是歪哥喜欢的,这些小玩意,我现在也不爱玩了,不如都带来给小外甥吧。”
蕙娘微笑道,“你大他们几岁呢?倒是挺老气横秋的。”
刚才乔哥已去见过太夫人、权夫人,初来乍到没有功课,此时亦是无事,蕙娘便令乔哥坐在自己身边,道,“你也看看姐姐一天都忙些什么。”
乔哥点了点头,便挺直脊背坐在蕙娘下首,双手扶着膝盖,坐姿极是端正,蕙娘见了,也是暗暗点头。她才唤进丫头们来,听她们说些家里的琐事,自己随口发落了几件,外间便有人进来道,“桂家两位少奶奶过来看您。”
蕙娘忙叫快请,见乔哥欲要回避,便道,“你年纪还小,犯不着讲究这个。这都是祖父给留下的人脉,此时见了,日后联络起来也方便一些。”
因就把乔哥带在身边,和桂家两个少奶奶郑氏、杨氏都见了礼,笑道,“看来,我面子不小,不过是小病了一场,倒惹得你们都来看我。”
桂家这两位是知道她这一病的□的,因此并不多问她的病情。郑氏笑道,“我不过是搭便过来看看你们家的摆设装饰――家里刚买了院子,怎么布置我还没想好呢,正好到**夫人这里来取取经。”
杨氏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一番,道,“哦,我觉得这里倒是没有冲粹园,又舒服又好看……我也不过是顺便过来和你说说话的,今儿真正想过来看你的,是我们大妞妞。”
蕙娘早看见桂大妞在母亲身后站着,此时便笑着把她叫到身边,道,“你是想来借书了吧?好孩子,让他们带你去书房挑吧。”
“非但是想借书。”桂大妞大方笑道,“还想问您几道题目,这一阵子舅舅身子不好,人又忙,娘不许我们小辈拿这事烦他,只好来麻烦伯母了。”
此时蕙娘亦令乔哥上前和两位命妇见礼,郑氏、杨氏都笑道,“好精神的小哥儿,看着就是一脸聪明相。”
蕙娘道,“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笨着呢,算学也不如大妞妞精通。只是比我们家歪哥好一点。”
这也是惯常客气话语,乔哥听见了,却好奇地多看了大妞妞几眼,又望了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郑氏笑眯眯地道,“怎么啦,想说什么就说吧,再没人会怪你的。”
她对孩子,素来都是特别和气的,众人都不以为意,杨氏也笑道,“就是的,别害臊,在我们跟前,和在外人跟前不同,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再不会怪你的。”
乔哥见姐姐微笑点头,便悄声道,“姐……我算学可连歪哥都比不上,今儿我还有一题想问您呢……”
孩子天真,可见一斑,蕙娘不免发笑道,“那你就问呗,你爱学,姐姐还有什么不肯教的?”
大妞妞呵地一声,微微一笑,她和蕙娘的确是熟惯了的,不大拘礼,因便瞅着乔哥道,“你若是连宝印世弟都学不过,倒也的确是学得不快。不过,学算学是讲究方法的,也许是你的先生没能教到点子上也未必呢。”
乔哥呵呵一笑,也不介意桂大妞多少有些清高矜持的架子,因道,“我确实是没什么脑子,不过,为了看帐,总是要多学些算学的。先生拿账本给我出的题,我都有些不会做。想问姐姐,又怕她觉得太简单了。”
桂大妞眼中精光一闪,道,“那你拿来我看看。”
乔哥和她年纪都小,也谈不上什么避讳,两人说着就走到一边去了。三女也不着意,只是谈些家常。过了一会,杨氏才问,“这一次在日本,**子受惊了吧?”
这是在为宜春号担心日本、朝鲜市场纠纷了。蕙娘也不避讳,因笑道,“的确是受了惊吓,不过,亦不算没有收获。看定国公这一次走得怎么样吧,要是能把航线走通了,日本还是大有可为的,说实话,我都有点不想把这块市场让给盛源号了。日本的白银,的确是便宜。”
杨氏微微一笑,低声道,“在商言商,从票号的角度来说,现在朝鲜的市场,可没那么有**力了。定国公这一顿扫荡,可是把盛源号吓得不轻,您不在国内,他们只好给我送信,言下之意,倒是有些哀怨呢。现在他们对日本市场,要比从前更为热心了。”
蕙娘笑道,“哎呀,在商言商,这些手段亦不过是随手布置罢了。朝鲜的确是比不上日本港口多,不过话说回来,两国虽然一样贫瘠,但朝鲜胜在王庭还算稳定,对大秦也一直都很顺从,盛源号现在若是热心吞下日本,日后没准还有后悔的时候。”
杨氏眼神一闪,瞥了郑氏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么说,传言无差喽――”
看来,虽然皇上肯定是秘而不宣,但鲁王船队和日本幕府有所接触的事,纸包不住火,还是流出了一点风声。
“小心没大错吧。”蕙娘若无其事地道,“盛源号现在要进日本,朝廷肯定是在背后大力扶持的,他们要在日本立稳脚跟,会比想得更容易。”
这种关键信息,在官方没有态度的时候,这么一两句点到为止,已经足够,再说多了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郑氏、杨氏对视了一眼,杨氏若有所思,“嘿,看来这事果然还没个完。”
她又叹了口气,才对蕙娘道,“您才回来,怕是还不知道,皇上还是不肯放含沁回去,反而要让他在天津督办防务。他倒是又升了半级,现在也是个所谓的总督了。”
蕙娘还真不知道此事,看来这事才刚定下来,还没有往外吹风。不过,结合鲁王和日本的动向,皇上的意图也就更为明显了:他是要把沿海防务抓起来,免得日后有事根本来不及反应。毕竟,天津距离京城也是很近的。
“我心里还纳闷呢,听了你这话,倒觉得也是事出有因。”杨氏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冲蕙娘道,“本来打量回了西北,倒难得和**子见面了,现在这样,我肯定经常也要回京的。我们就打算在城里置办一处大些的宅院,要说过来看看摆设,还真不是说假话。**子的客厅,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
郑氏亦起身欣然道,“我在这院子里四处走走看看,不妨事吧?――你们不用陪我,我自己走走,也算是散散心。”
蕙娘忙道,“这哪能呢,我亲自带你逛去。”
两个少奶奶都是一怔,蕙娘见杨氏张口欲言,因忙道,“别说这儿,还有明儿冲粹园的摆设,你们要看随时都能来的,给我带个信就是了。正好秋天到了,在冲粹园赏月吃螃蟹,那是何等惬意……”
郑氏、杨氏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若有所思,杨氏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我们也一起里里外外走一圈正好。”
蕙娘便带着她们绕了一圈立雪院,指点了一些风水学上的事儿,郑氏果然也听得十分专注:这种置办产业的事,虽然有老人帮助,但对于她们这样的少奶奶,也不算是什么轻省活计。一件事没想到,日后便许是麻烦,因此蕙娘的指点,对她们也不算是全无帮助。
这么绕了一圈下来,已快到午饭时分了,蕙娘自然要留饭,两人却都回说有事。杨氏道,“是真的有事,要陪着**子去烧香还愿呢。”
蕙娘因也只能罢了,杨氏又笑问,“这次来怎么没看见权神医?”
蕙娘说来和她也算是投缘,只是她素性好强,也不愿当着人说私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话,郑氏还不着意,起身去净房了。杨氏却道,“别是吵架拌嘴了吧?”
蕙娘尴尬一笑,倒是没有否认,杨氏见了,便眯眼笑道,“哎呀,没料到权神医也是红尘中人,竟也会动气……”
她平时不露出来,其实似乎极善于察言观色,只看了蕙娘几眼,便又道,“唔,我猜这次**子是有些理亏的,不然,不至于只是笑,却不说话……”
“我从前还真很少理亏。”蕙娘也就半推半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一次,确实是有点不知所措――”
“我有时也老办些蠢事,或是老是任性,用沁哥的话说,这都是被他宠出来的脾气。”杨氏扮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道,“有时候沁哥也有点动气呢,我就上去赖他、粘他……反正在他跟前,我也没什么脸面要顾。夫妻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再大的事,脸皮一老也就过去了呗。再不成,那就……”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就是多嘴――**子心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有时我也挺羡慕你的,家里家外都那么能耐。我就不行了,没什么雄心壮志,就想过好我的小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道,“可惜,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也并不容易。”
蕙娘心头一动,因道,“的确,你的志向,我是相当了解了。只是不知道桂少帅的志向又是如何――”
“嘘……”杨氏忙轻轻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有些尴尬地低声笑道。“虽说含沁现在品级是不比他叔叔差多少了,但这都是皇上的意思,该如何说起呢……反正这称呼,可不能乱叫。桂家的少帅一定是二哥才对。”
皇帝一力抬举桂含沁,对桂含春虽也不差,却有冷热之分,当然不是没有自己的心思。蕙娘也会过意来,歉然笑道,“是我说错话了。”
杨氏吐了吐舌头,因道,“不妨事,好在**子去了净房。”
她想了想,道,“沁哥其实也是挺有雄心壮志的,只是他的志向,毕竟碍于局势,不好尽力施展。因此便全力支持我的想法,将来如有一日他要尽情施展身手,我……虽然有些不舍,但肯定也是全力支持他的。”
桂含沁的志向,肯定是和武功有关的了,他要建功立业,就一定要拿人命去拼,桂少奶奶有所不愿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若有所思,只点头不语,杨氏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才要说话时,忽然略带讶异地止住了步伐,将眼神投入了厢房。
蕙娘跟着她看去时,却见歪哥、乖哥同乔哥三人都簇拥在桂大妞身侧,看着桂大妞演算数学题,其中歪哥满脸官司,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乖哥懵懵懂懂只是凑趣,乔哥却听得很是认真。看得出来,桂大妞的注意力,泰半也都集中在他身上,两人说了一通,乔哥面露恍然之色,抓过笔就写写画画起来,蕙娘笑道,“哎呀,看来大妞是个好先生,倒是把他给教会了。”
杨氏收回眼神,侧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道,“可不是?我们大妞妞毕竟是做姐姐的人了,带弟弟也挺有一套的。”
蕙娘浅笑着将他们送走,到了晚上去拥晴院请安的时候,良国公还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这俩是来做什么的?”
蕙娘便把桂含沁要被提升的消息告诉良国公,良国公这才露出释然之色,笑道,“来找你问口风的了。”
“也是想知道日本的动向吧。”蕙娘道,“毕竟,他做了海防总督,以后少不得和朝鲜、日本打交道的。我这才回来,她知道我过去的,肯定要来问一问。”
至于朝廷里,倒不仰仗她作为情报来源,定国公肯定会派心腹回国报告,至于口径如何蕙娘就不知道了,这种都是直接和皇上对话的。不过,反正定国公没有嘱咐,她对外也就是实话实说。
良国公颔首道,“何止她要来问,估计皇上得了空,也要问你日本的事,现在他好像是希望有票号主动过去日本开拓市场――这里面的隐情,不知杨首辅清楚不清楚。”
两人短短交换过了讯息,都认可按兵不动的对策,蕙娘便回立雪院去吃晚饭,想当然尔,权仲白也没回来。乔哥吃过饭就回去了,倒是歪哥和乖哥一时都未就走,歪哥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看到了,便笑着问,“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
歪哥气哼哼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滚到蕙娘怀里,娇声道,“娘,我们去冲粹园住吧?我想那儿的荷花了。”
蕙娘抚着他的脸颊,笑道,“你又打什么歪主意了,嗯?去冲粹园可以,得再过一段日子。娘还有好多事要在城里办呢。”
歪哥也不愿说自己因为什么不高兴,只是和母亲大绕圈子,蕙娘也乐得和儿子耍花枪,两人说得正是起劲时,权仲白回来了――今日倒还不算晚。
他对蕙娘点了点头,又逗了歪哥几句,自己换了衣服,便和蕙娘道,“我去前院有事,别等我回来了。”仍是淡眉淡眼的,脸上也没个笑意。
歪哥早已不纠结冲粹园了,靠在炕边左右地打量着父母的神色,一脸若有所思。蕙娘看了儿子一眼,心头倒是一软,又想到生母的叮嘱,杨氏――可说是天下最有名的霸宠主母的贴心话,便一咬牙,起身道,“去前院吗?我陪你一起啊?”
权仲白有点吃惊,手慢了一步,“陪我一起?我在前院是真有事――”
“有事我就不能陪你了?”蕙娘幽幽地道,“红/袖添香夜读书……就算什么都不做,我在身边坐着陪着你,也是好的么。”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有点肉麻,更别说权仲白了。就是歪哥、乖哥,都诧异地盯着蕙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总算写完了,这几天中暑了体力的确不行,还有10天我一定要坚持住!明天尽量早点更新!
歪哥为啥不高兴呢,都猜到没XD
小夫妻现在才算是学着正常相处啊。
295、心声
当着儿子的面,权仲白没给蕙娘没脸,他咳嗽了一声,道,“那你就来陪吧,歪哥、乖哥,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睡啦。”
歪哥转了转眼珠子,悻悻然地从炕上滑了下去,又扭头对父母扮了个鬼脸,喊道,“我要去冲粹园!”
这才牵着弟弟的手,在乖哥的傻笑声中跑出门去。权仲白又瞪了蕙娘一会,道,“我过去了,你来不来?”
蕙娘耸了耸肩膀,多少有些新奇地跟着权仲白走到前院――权仲白说他到前院有事,也不都是借口,他屋内积累了许多医案,看来都未经整理,蕙娘在他身边坐了一会,见权仲白果然潜心工作,便轻轻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整理脉案。”权仲白说,“医生也和屠夫一样,长久不扶脉手也会生。从前刚出道的时候,我一年能看一千多个病人,这两年没那么勤快了,就得把医案都吃透。包括现在新进大秦的一些药材,药性如何也有待挖掘,这些事都是水磨工夫,难得有空就要做。”
他看了蕙娘一眼,道,“你也的确帮不上忙。”
蕙娘笑道,“那我就坐在一边看你忙吧。”
权仲白又怪异地看了她几眼,也不追问,便自己坐在书案前,拿起医案端详、整理起来,时不时还起身从橱柜里搜寻出一些资料来看。蕙娘真个什么忙也帮不上,就是想给权仲白研墨看来都没这个必要,她坐了一会,觉得不大舒服,便转到榻上靠着,自己也思索起了宜春号的事。在目前来看,宜春号的经营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只要能把大方向给把稳,各处的盈亏都是细节而已。接过朝鲜以后,也许对外扩张的脚步可以放缓,这一次出海,她也是听说了不少**那边的事,**虽然正是强盛之时,但十分好战,和泰西欧洲诸国摩擦频频,若是开打,也许宜春号的生意会受到影响。再说,宜春号在**的规模已经不小了,虽然那边也有泰西的,甚至是**本土的银行,但宜春号依然已经立足生存了下来,规模闹得太大,吸引了宫廷的注意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令他们去搜寻的泰西银行制度,自己也该潜心研究一番了。蕙娘轻轻地谈了口气:纸上得来终觉浅,更何况还是被人翻译过一手的?通译官没有接触过票号的各种业务,因此翻译出来也不会准确,至于许多泰西学者,虽然对银行业务比较熟悉,但汉话又不够好,本来就艰涩的一些术语,被这么一闹,越发是晦涩不堪了。看来,自己还是要抽时间多学些夷人话,日后万一诸事不谐,一家人去了海外,好歹也不算全然没个准备。
除此以外,还有鸾台会里的人事,也需要花费心机,只是这事牵扯到权族内部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蕙娘也是一想到就头大:老爷子时日无多,权世敏、权世S的矛盾越发尖锐,眼看在这段时间内就要爆发大的冲突,如何把十八凤主拉到权世S这边,在**上给权世敏扣上这个屎盆子,那也是需要花费心思的。好比说乔十七这样的管事,看似两面卖好,可心底更倾向哪边谁知道?这里要把权家私兵很可能已经全部折损的消息透露给他,他转头给权世敏送个信,两边立时就要内讧。这都还只是最简单的情况了,少了那五千私兵以后,宗房对族内各房的威慑力大减,各房万一都起了自己的心思,凤楼谷局面一散其实更加危险,随便哪个人说漏嘴了,都会给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
好在这件事,权世S和良国公会去处理,暂时也还轮不到她出头。虽说此事不在她掌控之中,令她有种难言的颤栗之感,但良国公和权世芒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些年来一步接着一步,虽说出过乱子,但总的说来,走得也还算是比较顺。在和权族相关的事务上,他们目前还算是值得信任的。
至于宫里的争斗,定国公既然干净利索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权仲白也得保证二皇子的健康,起码,若是二皇子得病,他要在旁诊治。这几年间,他是不大好离京的。这样也好,他在京里,鸾台会和国公府都能更放心一点,就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也怀疑不到他们立雪院头上来。有些肮脏的活计,可以留给焦勋去做。达家那边,可以做些就算暴露出来也无所谓的事儿,譬如说为宜春号的利益张目等等。至于鲁王残部和他们自己的势力……不妨也扬帆出海,借着为鲁王搜索人口的机会,在海边看看能否撞上权族势力,进一步把前往那霸的那批漏网之鱼给消灭殆尽。
还有些别的事,现在只是不到时机……
至于宫中这里,二皇子、三皇子、皇上的身体健康,都颇为值得重视……也不知朝中现在的争斗走到哪一步了,宫中私底下又有些什么动作……改日是该好好和权世S聊聊了。
蕙娘好半日才从这些浩若烟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发觉权仲白也没在阅读医案,而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不知为何,竟有一股不知何来的冲动,促使她冲他微微一笑。权仲白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倒是先开口道,“你安静了这许久,在想些什么?”
“就只有你有医案要操心吗?”蕙娘伸了个懒腰,探头瞧了自鸣钟一眼,快到就寝时分了。她笑道,“我也有许多事要想呀……”
话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她犹豫了一下,便又道,“唔,就是什么都不想,只坐在这看着你,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权仲白这回,真是再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他仔细地望了她几眼,竟主动起身坐到她身边,去探蕙娘的额温,“你没有事情吧?”
蕙娘说出口以后,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令人肉紧,她一时有些挫败,仔细地在心里回想着文娘是如何对她撒娇的,一边白了权仲白一眼,道,“还不是你,这几天都生着我的气。我只好现学现卖,人家怎么教我,我就怎么做喽。”
想想文娘撒娇,要比她更自然讨喜,也更能放得下架子。而只看桂少奶奶美貌娇憨的样子,便可知道她放赖耍性子是何等俏皮,自己虽然生得也不差,但气质总和可爱无关,刚才做鹌鹑状的结果好像也不大好,遂只能放下这个念头,叹道,“可惜,我在这件事上是没什么天分。”
权仲白居然失笑几声,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蕙娘故态复萌,又和他抬杠,她握住权仲白的手,刻意把声音放得极为甜软,道,“也不是说全无效用呀,你看,我一撒娇,就抓着你的手了。前几天,你连理都不理我。”
权仲白给了她一记白眼,他犹豫了一下,并未抽出手,而是和蕙娘五指交缠,又过了一会,才道,“你不用学着别人,就是自己已经挺好的了。我……中意不中意你,又不是因为你会不会撒娇。”
这话在权神医口中,已算是难得的软话了,蕙娘不用做作,心头也自然有一股暖意流出,她望着权仲白,也无需鼓起勇气,只是自然而然地问,“这几天不理我,是在意李韧秋吗?”
权仲白沉下脸就要收回手,蕙娘却并不放,她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阔一点么。达家姐姐和你,何尝不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都只是天意弄人而已,就算我心里有他一席之地,现在不也还是你权家的人?”
“贞珠去世都多少年了。”权仲白没有抽回手,但语气却也冷淡了许多,“李韧秋可还活着呢。”
这句话掩藏了十分丰富的潜台词:李韧秋不但还活着,而且还和蕙娘十分接近……而且,还刚同蕙娘单人独处了大半个月呢。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柔声道,“仲白……”
权仲白自己想了想,也不免一笑,道,“是我不大讲理,你们毕竟有前缘在先,今番能够再见,你若没留一点情分,那也有点太无情了。”
不过,虽然理是这么个理,可妒忌不忿的心情,却不会因此而减弱多少。蕙娘也能从他的神色中觑见这些未尽之语,她的心尖猛地一颤,一股似乎是甜蜜,又有些苦涩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心底:这也许还算是权仲白正儿八经地第一次对李韧秋表示出醋意吧……他是正经为了他们间的事,吃了他好几天的醋。
“余情未了,终究也只是余情了。”她轻声道,“人其实都算是自私的,从前祖父对我说过,任何人对亲朋好友的眷恋,不过是因为他们给自身带来的愉悦。若是他在昔年大难以后,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娶妻生子,再经营起一个大家庭,重享天伦之乐。那么往事给他带来的痛楚,终究也会慢慢地减弱,这些过往的人,毕竟也会变成过往。只是,祖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而她和权仲白之间,却还有几十年。这所谓的余情未了,不过是因为权仲白还不能将她的心占到最满,他给她带来的愉悦、欣快、安然,都还不能把焦勋能给她的支持全然压倒。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了,蕙娘看着他的侧脸,慢慢地直起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软软地说,“其实,每次想到达家姐姐,我心里又何尝舒服?就连看到达贞宝,我心里都有根刺似的……”
她虽然不舒服,但表现得一直都很得体,换言之,权仲白现在的做法,是不太成熟的了。
权仲白也没有否认,他低声道,“不错,这件事我是不占理,处理得不成熟,我也没有强词夺理的意思……”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叹道,“按我一贯做法,说不定真会成全李韧秋和你也说不定,你我之间,毕竟曾都是不情不愿,彼此个性又都太强了一点。方方面面,都证明你我两人分道扬镳,才是最好的做法。只是……”
在两人婚姻初期,这的确也是权仲白的一贯做法。蕙娘扬起唇,忽然觉得有点甜蜜,她笑道,“只是如今,到底是动了真情。”
权仲白点头道,“不错,我从没想过,我有被感情遮蔽了理智的这一天……”
“你从前不也被我气得发狂?”他越说,蕙娘便越是高兴,说来惭愧,这许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了这样纯粹的喜悦,这种感觉并不同于和亲人相处,甚至不同于在各种不同的领域取胜。――她的人生中本已有太多的苦涩,任何一种喜悦都是苦中的一点甜,就是权仲白,给她带来的烦恼与痛苦,甚至都比喜悦与甜蜜更多。权仲白对她再好,也从未在口中承认过一次,他表现得总好像他对她好,只不过因为他人好罢了。有时候她真好奇,自己在他心里,有没有一点特别。
若是定国公、焦勋的出现,才撬开了他的嘴巴,那蕙娘对于他们给她带来的种种烦扰,便再无意抱怨。她枕着权仲白的肩头轻轻地道,“从我们头回见面开始,你就被我激得动气了不是?”
“那是情绪……”权仲白说,“不是感情。任何人都会有情绪,我也不例外,但……我曾经以为,天下没有谁能让我动摇我的感情。”
他翻了个身,把蕙娘压在身下,长指缱绻着她散落的鬓发,半是深思,半是挫败地道。“这几天我也几次对自己说,我没什么好怪你,甚至是怪李韧秋的地方。可却总不想见你……有时一想起这事,心情也就低沉下去。除了一时的情绪以外,我一生少有被人影响到这个地步,在你之前,几乎从未有过。”
蕙娘一时几乎脱口而出:那达贞珠呢?但到底强行忍住,权仲白看着她的表情,却也明白了过来,他微微一笑,道,“她和你不一样……我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蕙娘多少有几分好奇:虽说现在他们很少谈起达贞珠,但权仲白回到冲粹园,还经常到归憩林里去看望达贞珠的坟茔。在他心里,达贞珠毕竟是特别的存在。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绪总是极为宁和。”权仲白低声道,“我虽然也为她动过情绪,但这种……这种感觉,却未曾有过。”
“什么感觉,”蕙娘益发想要寻根究底了,她环着权仲白的肩膀,心不在焉地望着他的脖颈。“我也……对你有种与对别人不同的感觉。”
“你先说说是什么感觉。”权仲白打起了迂回。蕙娘白了他一眼,道,“想掐死你的感觉。”
见权仲白眉眼被笑意点亮,她也禁不住笑了:从前她觉得,在闺房里要放下架子,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甚至于她不明白三姨娘、桂少奶奶所说的,在闺房里没有架子、没有面子这样的观点。可现在,在权仲白跟前,她有点明白了。当权仲白袒露了她对他的影响力以后,说真话变得一点都不困难,起码,在他跟前部分地坦诚自己,也不再是那样不可接受了。
“别人虽然能撩动我的情感。”她轻声说,“但若我的心有这么深……”
她握着权仲白的手,轻轻地摁在自己的胸上,“他们顶多能触到这里。”
“而你……”她把权仲白的手放到了最靠近心跳的部分,“却可以直接在这里翻搅起波涛。不论是爱你还是恨你……都能直直地穿到这里,有时候我非常恨你……恨得比恨谁都深,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其实并不太好。”
权仲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笑容,他附和道,“你说得不错,确实是很不好。可惜,这件事既然发生了,你我也只能学着去接受、去调整。”
蕙娘忽然有冲动把他拉下来抱一抱,而她也真的这么做了――从前她时常和权仲白抱在一起,不是他压在她身上,就是她伏在他身上,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地体会到了权仲白的拥抱――这和一般的相拥,实在是太不同了。这份牢固的拥抱所传递的情绪……好似一把火,缓缓地在烧熔着她,没有接触到它之前,她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的冷。
“我真想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她梦呓一般地说,“我们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开始,我虽对你……是十分中意,但却也没到这个程度。”
权仲白叹了口气,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脑,“我也想知道,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们有足够的阅历,可以判断出两人的婚姻,还存在种种问题。甚至于说他们的相处,也不是就此就能一帆风顺。也许比起以前,今日,不过算是互诉了一番心声,不再将真心瞒起,彼此猜来猜去――只能算是小小的进步。可不知如何,就是这小小的进步,已给斗室间创造了多少宁馨,让他们情愿保持这份寂静,好似这份静谧持续得越久,就越能给他们彼此灌输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又过了许久,蕙娘才道,“我想,虽然东城的事,不能常搞……天子脚下也就算了,到外地去这么做,很犯忌讳的――但以后,宜春每年可以拿出一部分银子,专门购买各种药材,每年春夏之交免费发放药汤、药丸预防疫病。你道如何?”
权仲白过了一会才道,“这固然是好事,可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你,你不必因为我去改变。我知道你对扶弱济贫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必为了讨好我而勉力为之。”
“谁说我是勉力为之?”蕙娘笑了,她扯开了一点距离,望着权仲白戏谑地道,“我这个人自私得很……花钱就为了自己开心。这么做,每年花一点钱,帮助了穷人,你不就开心了?能让你开心,我不也挺开心的吗?”
权仲白的眼睛,就像是一池荡漾的水,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真是……”
“这真是什么?”蕙娘的手,又扣住了他的脖颈。权仲白弹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道,“这真是荒谬,你这么做,若家产薄些,在别人看来,岂不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般了?”
“你好大的脸,还自比褒姒吗?”蕙娘不禁哈哈大笑,捏了权仲白的脸颊一下,翻身将他压到身下,故意轻轻地扭了扭身子,分开双腿,骑着他道,“所以说,反正不都是霍霍钱财吗,往坏了去霍霍,那叫烽火戏诸侯,往好了去霍霍,那就叫……嗯……就叫妻贤夫祸少!”
权仲白眯起眼,“妻贤夫祸少?你何止是好大的脸,你是好大的口气,焦清蕙,想当夫,你有那个本钱吗?”
蕙娘只是笑,并不回答,觉得身体下有东西慢慢地起来了,她要起身,又抬出免死金牌。“好了,你还来闹我?不是你说的,我这一阵要潜心休养……”
“你已经修养了几天了。”权仲白不容辩驳地道,“还是我说的,这种事,偶一为之,也无伤大雅!”
蕙娘忍俊不禁的笑声,很快就被轻轻的呻.吟声给取代了,“傻郎中,这是书房,人家能听见的……”
第二天早上,歪哥来请安的时候,便格外地注意父母的脸色,他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不禁眯起眼,锐利地打量了父亲脖子上的红痕一眼,却并未指出,而是若无其事地吩咐弟弟,“吃快些,可不许挑食。”
今天他父亲脸色特别和煦,对几个孩子都很和气,“歪哥现在是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了。”
他小舅舅也过来问好,正在他父母下首坐着吃饭,听到他父亲如此夸奖,亦点头道,“歪哥真是能干,虽然比我小,可我都愿意听他的话。”
两个孩子虽然年岁差些,但一直都十分要好,歪哥听到小舅舅这么说,再多的气也烟消云散了――起码,他也知道,自己应当是要让这股莫名其妙的怒气烟消云散的。他冲小舅舅露齿而笑,道,“小舅,吃完饭,咱们去抓蛐蛐儿。”
他母亲却道,“抓什么蛐蛐儿,你小舅才来,便休息一天罢了,从今儿起,他的功课可忙着呢。”
两个孩子顿时对小舅舅投以同情的目光,歪哥心念一动,嚷着说,“我也要跟在娘身边!”
他母亲瞪了他一眼,道,“为什么?你道你小舅跟在我身边,是为了玩么?”
“这自然不是。”歪哥理直气壮地道,“是为了学些人情世故,进退往来么。难道这些事,我就不用学吗?”
他母亲瞅了他一眼,嘿然道,“在这个年纪,你已经懂得太多啦。”
歪哥登时嘟起嘴来,倒是他父亲为他打了圆场,因道,“现在他的功课也不算太重,横竖这孩子又不学八股,四书五经,一天读太多也读傻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让他跟着子乔在你身边学几天进退应酬之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母亲思忖了一番,也就答应了下来,犹道,“看在你爹份上,今日就答应你了。但你和子乔一样,平时的功课可不许落下了,先去和先生上课吧,我这里也没那么早开始办事,总要去拥晴院走走,说不准一会还要出门去呢。”
歪哥已经达到目的,耸耸肩,也不和母亲讨价还价,便拉着弟弟、小舅舅说,“上学去喽!”
一群孩子上过了学,除了乖哥还小,而且对这种事毫无兴趣,只是一心要拉着丫鬟回去搭积木以外,歪哥、乔哥都乖乖地回到他们母亲和姐姐身边坐着。一天下来,川流不息地都是回事的婆子,除了每天家常琐事以外,还有京里各高门之间的人情往来,歪哥母亲拿了张本子给他们看,各亲戚之间,每个月生日的就是十多人,礼物该怎么送都是学问,更别说每个月还有人生病、痊愈,订婚、成婚、生子、满月,乃至白事、升迁罢黜等等,自己族内亲戚,还有各种琐事求上门来需要帮忙,以前国公府的门生要走动等等等等。
而这些事,只是主母关照范围内的一小部分,歪哥的母亲还要照管国公府的铺子,生意上有的大事,管事姑姑们不敢做主的,便要来回他母亲。而在这些事之外,还有宜春票号的管事也经常要来坐坐,母亲之前病了,现在痊愈,各府都来人问好,也下帖子邀请母亲赴宴、赴诗会、拜佛、赏红叶……
仅仅只是这些也就罢了,还有同和堂的管事们,经常也登门来坐坐,每个人都对歪哥特别客气,对乔哥虽然也十分礼遇,但看着歪哥的眼神总是十分仔细,令歪哥颇觉得不舒服。而母亲对他们也是特别地尊重和礼遇,每回过来,必定上座款待,也会把别人都摒出去了再和他们商量药铺的生意――说实话,跟在母亲身边这几天,光是这些川流不息的访客,都让他替母亲累得慌。
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小舅舅就不说了,本来极老实憨厚的,不大会看场合说话,现在经过一番历练,见了许多阿姨、婶婶,拿了好多表礼,也学会了歪哥所称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麻先生教给他的一些学问,他也和歪哥一样,渐渐地懂得应用了。
“这个姨姨心情似乎不大好。”两个小孩经常交流观察的结果,“笑得勉强不说,待姐姐也太恭敬了一点。”
“那位伯母春风得意的,家里像是才有了喜事,”歪哥帮助小舅舅,“你瞧,她给我的表礼,出手也很大方……感觉像是冲我们显摆来的。”
他们今日是跟着蕙娘待客,因此又得了许多表礼,两个人也不大搭理大人们,只是凑在一起说话。此时又有人冲他们招手笑道,“这不是宝印小公子吗?快过来吧。三柔今日也跟我过来玩呢。”
歪哥挺喜欢三柔姐的,两人也熟惯,他认得这是许家大房的伯母,便过去叫了人,又问三柔姐的好,笑道,“三柔姐,等你来教我说法国话呢。”
许三柔笑道,“上回教你的几句还记得吗,说来听听?”
歪哥便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他倒是都还记得意思的,许大伯母掩口笑说,“好乖巧的小公子。”
几个小孩子便凑在一处玩耍起来,歪哥把三柔姐介绍给小舅舅认识了――他们年岁差距还小些,不过,他小舅舅人太老实,没说几句话,三柔姐便没了什么兴致在,只是拉着歪哥继续教他拗口的外国话,歪哥学了几句,泄气道,“好难说呀,我看夷人村里的人都说得很顺口的,我说来怎么磕磕绊绊的。”
几人正在说话时,外头又响起了笑声,桂家两位婶婶也进了屋子,身后便跟着讨厌的桂大妞:歪哥本已知道她也许会过来,毕竟,今日母亲宴客,目的就是为了谢过各府在她‘病着’时对她的关心,那么桂家两位婶婶是必来的,没想到桂四婶还真的带了她来。
一见到桂大妞,他就禁不住要撅嘴,见她扫了自己一眼,又扭回头去好似没看到一般,他越发觉得这人好生傲慢,奈何三柔姐看到桂大妞,便开心地碎步走了过去,先给两位桂家婶婶行了礼――四婶摸着她的头说了好一会话,几人亲密得就和一家子似得。三柔姐便捏住桂大妞的手,两人手挽手走过来,同歪哥和他小舅舅道,“你们玩罢,我们乘开宴前去园子里逛逛。”
说着,两个小姑娘便手拉着手走远了,歪哥和乔哥又呆了一会,两人也觉得无趣――这种场合,从前他们也不必出现的,都可以同乖哥一样,在自己屋里玩耍。只是最近既然跟随着蕙娘,便都有份跟在她身边学习待人接物罢了。
眼下人几乎已经到齐了,还三三俩俩地凑着说话,公主府的舅祖母,阜阳侯府的姨祖母,还有许多表舅母、表姨、世伯母等等,都问着歪哥母亲的好,她忙于应酬,倒是顾不得注意两个小的。歪哥见跟着他们的两个丫鬟也都被暂时调开了,便扯了扯小舅舅的袖子,冲他做了个眼色。乔哥虽有些为难,但禁不住他使劲撅嘴撒娇,便也点了点头,两人偷偷地钻到屋外,也去园子里玩耍。
后花园虽然不小,但对地头蛇歪哥来说,要找两个人还是容易的,他很快就在池子边上发现了两个小姐姐――两人都在往水里抛小石子儿,隐约还能听见三柔姐笑道,“还好后花园里人不多,不然,还得装样儿。我都有好久没骑马、踢球啦,等我回了广州,让哥哥带我去海边玩,到时候,我可要玩个痛快。”
她在歪哥跟前,总是柔和大方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姐姐,歪哥也没想到私底下三柔姐还有这一面。当然啦,桂大妞面上虽然也一直装着大方得体,可他是早看透她了,那丢石子儿的粗鲁劲儿,正合适她表里不一的做派。他扭过头,见小舅舅有些吃惊,一时恶作剧之心涌起,便压低了声音道,“小舅,你看,大妞姐多野,真是个假小子呢!”
没成想,他小舅舅非但没露出嫌恶之色,反而向往地瞅着两人,喃喃道,“呀,大妞姐连打水漂都打得这么好。”
歪哥不知为何,气得有点想跺脚,可却也没来得及――随着乔哥这句话,两个小姑娘都看到了他们,许三柔立刻就把手背到身后,桂大妞倒是大大方方地,一甩辫子,将手里的石头又抛了出去,小石块在水上打了有七个点儿,才落入水中。她冲乔哥招手道,“你来呀,我教你――你怎么什么事都不会。”
乔哥红了脸,踌躇了片刻便上前去,温驯地说,“我是挺笨的,让大妞姐见笑了。”
“你也不算笨吧。”桂大妞压根就懒得搭理歪哥,自顾自地教乔哥,“顶多就是不够机灵,其实沉下心来还是能够学会的。”
歪哥每次见到桂大妞,都要被她梗得说不出话来,他委屈得直想上前把小舅舅和她都推进水里去。却还知道这样一来,非得惹祸不可,因也只得罢了。他很不忿气,见三柔姐在一边抿着嘴巴笑,便拉着她道,“三柔姐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儿――我也会打水漂,我打得可好了,我教你!”
许三柔便笑着被他拉走了,她道,“宝印你好厉害啊,居然会打水漂呢。”
虽然好似也在逗他,可不知如何,就硬是要比桂大妞讨他喜欢多了,歪哥看了桂大妞方向一眼,心头一阵激荡,脱口而出道,“三柔姐,以后我长大了,娶你做媳妇好么!”
他这话说得十分大声,众人都顿住了手上的动作,三柔姐握着嘴呵呵地笑了,道,“我有什么好,你娶大妞姐姐吧,我可配不上你。”
歪哥看她笑得十分好看,而桂大妞面上却不大高兴的样子,心底不知如何一阵爽快,他大声道,“我觉得你哪里都好,待人又和气,生得又好看……三柔姐你答应我么!”
说着,便扭股糖似的缠着许三柔,许三柔被他缠得不过,只好道,“好好,嫁你嫁你。”
她背着手转了转眼珠子,又指着桂大妞笑道,“可我同大妞姐姐最要好了,我若是嫁了你,大妞姐姐怎么办?”
桂大妞道,“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三柔,你又淘气。”
的确,这一问十分离奇,可歪哥也没顾上和许三柔分说这个,他矜持地考虑了一下,勉强道,“她若倒贴嫁妆,那我考虑考虑,也娶她好啦。”
许三柔扑哧一声笑起来,连他小舅舅都笑了,口中道,“歪哥,你别说这些胡话啦。”
桂大妞白了他一眼,道,“谁要嫁你啊,小毛头一个。”
她扯了歪哥小舅舅一下,道,“走,我们绕去那边玩。”
许三柔冲歪哥扮了个鬼脸,也道,“哼,你花心,我不理你啦。”
说着,便追着桂大妞去了,倒是把歪哥晾在原地,上下不得。歪哥呆了许久,才发足追上道,“哎呀,三柔姐等等我,那我就娶你一个么!就娶你一个!”
296、八卦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江湖,这大人也有大人的故事。蕙娘离京四个多月,如今康复回来,随指一事宴客,多少也有平复众人猜测的意思:连权神医都治不好的病,要单独住到冲粹园去……这要说起来,里面可有故事了。
孙夫人、桂少奶奶算是仅有知道内情的两户人家,别的女眷们则多半都在猜测蕙娘和权仲白的关系是不是出现问题了。尤其她人虽然清减,但看上去不似大病初愈,因此蕙娘也知道圈子里必定有她的传言,她索性随意指了秋景,将大家团圆一请,免得还要多费口舌。权仲白也是因此,特地没有出门做事,还打发好几个人进来问蕙娘的好,算是把功夫做到位,起码能让谣言相应地平息下来那么一点儿。因此这顿饭,众女眷吃得是各有心思,只有阜阳侯夫人比较高兴,笑眯眯地拉着蕙娘,直夸她新衣裳做得好。
众人吃过饭,三三俩俩,有的年纪大些的,便和权夫人、太夫人说话,有的在静室午休,有的在鸳鸯厅前头看戏:因是纯女眷聚会,她们可以在前厅隔水真正看到戏台上的摆设,而不是于后厅听声儿。蕙娘和众人都应酬过了,也有几分倦意,只是强撑着同宾客们说笑。因这一阵子她不在京里,宫中有事也没参与,便有人对她夸德妃,道,“现在后宫好多事,都由德妃娘娘来办,难得娘娘宅心仁厚,什么事都是处处周全。众妃嫔提起来,口中都是只有夸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蕙娘无需多了解,也知道应该是二皇子、三皇子针锋相对,后宫也摆开了架势。皇上为了平衡,索性捧娘家还算是提得起来的德妃管事――至于白丽妃,虽说家里也是官宦,但最高不过五品,哪能和贤妃、宁妃抗衡?
她抬了抬眉毛,笑道,“德妃的性子,最是稳重平和。这一点也让我们放心,只是她毕竟娇养出身,宫中事务繁杂,也不知能否处理得让众人都满意呢。”
挑起话头的乃是方埔太太,不过她对宫中事务了解得肯定不如勋戚们多,因此被蕙娘这么一问,倒是答不上来了。还是孙夫人笑道,“现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左右都是些一碗水端平的事情,德妃处事公道,众人也没什么好挑毛病的。二少夫人尽管放心好了。”
自从蕙娘回来,两人还是头回相见,蕙娘虽然之前已经给她写了信,解释了小寒去世的缘故,但当着孙夫人的面,毕竟也有点心虚。得了她的话口,方要说话时,阜阳侯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便住口不言,过了一会,随指一事,和阜阳侯夫人回避了出去说话。
“这一阵子,算是彻底出了太后的孝期,宫里的活动也多,仲白外婆和我也时常进宫的。”阜阳侯夫人站得远远地,隔着庭院看了孙夫人一眼,低声道。“也算是得到了一点消息吧……现在两宫之间,都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了。贤妃处处护着二皇子,让他大出风头,硬生生是把三皇子的聪明才智给比下去了不说。三皇子现在也是三灾八难的不太平。一时又是出风疹,一时又是跌进水池里,宁妃见天地往陛下那儿抹眼泪。皇帝也是烦得不行了,索性抬举德妃来管宫务,德妃也是战战兢兢,什么好东西,先给了两宫,再给丽妃,最后才是自己。饶是如此,两宫间明争暗斗的,还是想拉她站队。你今日请客,请了桂家也罢了,毕竟你们两家都是宜春号的股东,怎么连孙家、许家都请了?这是许家世子夫人没来呢,若是来了,瑞云该有多尴尬?现在杨家那两个姑奶奶见了面,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都说许少夫人去广州,就是想要回避这个事。”
蕙娘之前也听权世S说过几次,后宫中的争斗,现在闹得是有些难看了。不过,鸾台会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因此只是静观其变,并未过多地打听和介入。她做出惊讶表情,低声道,“已到这个程度了?”
阜阳侯夫人点头叹道,“虽说还比不上昭明年间,却也隐隐有这样的影子在了。这两个孩子,现在谁也没有出阁读书,开衙建府,不然,斗争得只怕还要更厉害。就是现在,朝中不也已经开始隐隐地站队了?就是我们家老爷,投闲置散了多少年的,还有人来游说着让给二皇子说好话呢。我们直接回了话,就说德妃也是我们的亲戚,将来一个藩王稳稳的,亦都不愁日后没有靠山,来人听说,方才罢了。”
她又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两宫都有往外抬死人的。这都不说了,连护城河里的死人都多起来,好些都是脸被划伤了许多道,根本无法辨认身份的。”
这样看来,各宫也在往外清除一些可疑的人手了,甚至包括两党的中坚人物,也都在梳理自己的势力。蕙娘点头叹道,“我明白阿姨的意思,我们家有德妃在,只需谨守中立,将来自能平安。这些事,我们不会去Сhā手的。”
“不Сhā手,怎么仲白还定期给二皇子扶脉?”阜阳侯夫人嗔怪地望了蕙娘一眼,“就因为这事,瑞云见到我时,面上都有些愁苦。虽说这出嫁的女儿,和娘家在朝廷里有纷争,也是很正常的事,但你也知道首辅太太那个脾气,现在她姑爷外放,把她留下,她这日子不就过得更苦了?”
没想到,三皇子党现在已经敏感到这个地步了……
蕙娘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呢,阜阳侯夫人已经接着说,“现在坊间也是有传言的――只是还没有多少人当真,都说定国公在日本海一带耀武扬威,扣了多少商船,其实说什么威逼……威逼日本朝廷――叫什么来着?幕府?那都是假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扣压走朝鲜日本线的商船,给盛源号制造压力,兵不血刃地迫使他们退出朝鲜市场。这个传言,我听了还没觉得什么,可侯爷听了却是觉得大不对劲,这给盛源号施压,不是为了宜春号吗?可那些商人,都簇拥在三皇子身边呢,怎么二皇子的靠山反而还为商户做事了……”
在朝廷里打滚的那都是人精,也许有些事上无知得像是孩子,但这种互相构陷、互泼脏水的事儿,个顶个儿,没有不是行家的。蕙娘眨眼间就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盛源号受的影响最大,他们自然最能体会到定国公拳脚带来的风声。接下来该做的事,盛源号若还要人提醒,也就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庞大了。
“您说得对,”她感激地道,“这事儿……也是我们没做好,不过,定国公在日本海做的事,宜春号顶多只能说是沾了点好处……”
“那仲白又怎么忽然对二皇子殷勤起来了?”阜阳侯夫人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仲白和我说得挺清楚了,这还是为了国公府的生意么……只是你也要小心,别使了劲,府里人还不领情。这谣言现在是还没传开,一旦传开了,倒显得权家倾向于二皇子……若是长辈们责怪你给德妃添了麻烦,你到何处去诉苦去?”
蕙娘心中虽有数,却不能不做出恍然大悟神色,“多谢阿姨好意提醒,您这么多年来总是这样为我们操心,我和仲白竟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大姐去得早。”阜阳侯夫人也有几分动情,她叹了口气,“你们舅舅又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庸才。我这个做阿姨的不多看顾看顾,难道还真让后妈来为你们掏心挖肺?”
她拍了拍蕙娘的手,意味深长地道,“都知道冲粹园好,不过,仲白在城里的时候,你也不要怕麻烦,还是多回府里住,等他回冲粹园去了,你再跟回去也是一样的……”
蕙娘差点就想和阜阳侯夫人解释明白,也好让这个一直发自内心关心权仲白乃至自己的长辈放心,不过亦知道这么做极为不智,因此只得笑着受了她的教诲,阜阳侯夫人又道,“还有,我一直惦记着和你说呢。歪哥今年也七岁了吧?是该到给他留意媳妇儿的时候了,这种事可不能临时抱佛脚,你得从一开始就多瞧几户人家,等到孩子们都十二三岁了,你瞧上的那些姑娘家,总有还没说亲的。这时方才可以从容挑选,不然,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歪哥该娶谁去呢?”
阜阳侯夫人自己几个孙辈女儿年纪都比歪哥大,蕙娘也没误会,只笑道,“还盼着您多留意,有好的也告诉我,我可寻机相看一番。”
阜阳侯夫人便喜孜孜地道,“我可不是为你们相看着呢?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除了家世以外,人品也是最要紧的。前阵子我到卫家做客,就觉得他们家大姑娘顶好。只是现在说这话还早――卫家毕竟是贤妃的**……”
蕙娘道,“您说的是卫麒山卫副统领吧?那位的长女,倒是已经和孙家世子定亲了。只是两家都未曾张扬,您怕是还没听说。”
阜阳侯夫人便跌足道,“可惜了的,不然,我看着和歪哥倒是顶相配。”
两人又说了些话,蕙娘便和她一道回去,正好瞧见许大少夫人含笑凝视自己,便也微笑以对,许大少夫人因笑着和她搭讪道,“说到贵府这个园子,真是不错,我们家三柔小姑娘,本来文文静静的不爱出门,知道是来府上,便愿意过来了,都是喜欢园子里的景色。”
蕙娘因才发觉几个孩子都不见人影,料得是去一边玩耍了,她笑着说,“三柔什么时候愿来了,您就只管带她过来。我们家两个小淘气都服气她,觉得这个小姐姐厉害得很,见多识广不说,还会说夷人话呢。”
一边说着,一边心头就是一动:权仲白时常带儿子到许家玩耍,只怕也有让他接触许三柔之外的用意……
许大少夫人笑意更盛,“这孩子内秀,懂得虽然多,可却不愿张扬。多少姐妹来了,让她教说夷人话,她都只敷衍了事,倒是教你们家宝印上了心。可见得小公子是多有天分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过露,蕙娘倒不好回答――这还好不是杨七娘在场,不然,话赶话两家人就能把亲事给定下了。她微微一笑,含糊地道,“宝印这小子,见了什么都想学,也亏得三柔有兴致教他。”
孙夫人亦接口问许大少夫人,“七妹预备何时把三柔接到广州去?她两个哥哥这回也跟着下去吗?”
许大少夫人笑道,“三柔冬天就能过去了,倒是她两个哥哥还没听提。”
倒是一直不大说话的权瑞云道,“应该是要在这里定了亲再去广州呢,最近母亲也在帮着相看人家。”
平国公的嫡孙要定亲了,此事在社交圈内也算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蕙娘不在乎钱,别人可未必,别的不说,只说这些年来杨七娘倒腾的那些机器,便使得多少人眼热了――单看这件事捣鼓出的动静,就可知道,造机器能有多挣钱了。这都还是没考虑到许世子现在的官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许多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女眷,顿时都有点坐不住了,连阜阳侯夫人都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许大少夫人一跃而成众人注意力的核心,蕙娘见孙夫人望着自己,便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也走到窗边低声说私话。蕙娘把小寒的事向孙夫人交代了一边,歉然道,“这件事,我也是难辞其咎……”
孙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出海就是这样,别说她,连国公的头都别在裤腰带上呢。那天风雨要是再大一点,说不定你也不能坐在跟前和我说话了。这都是命,你千万无需自责。”
她又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我也不怕在你跟前丢丑了,说实话,国公带上船的人里,也就是小寒算是我的腹心。她这一去,我倒成了个瞎子……我就想问问,这一次在船上,他没有乱来吧。就算抬举侍女、收用通房,起码也没有胡乱招惹蛮夷女子吧?”
蕙娘忙宽慰她道,“这个还是没有的,那时候事也多,国公一天都忙不过来呢。再说,我就跟着到了日本,日本女子,悦目的不多,再往东去就是茫茫大海,想必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孙夫人吐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道,“这就好……”
她瞅了蕙娘一眼,唇边挂上了一个苦笑,低声道,“你不知道,上回他去泰西,还带回来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女人。粗看是好了,反正也是良家女子,跟着他的时候身子也都干净,我就没当回事,让他收用了。可这才几年的功夫,这几个女人闹得不得了,又是嫌深宅大院的住的不舒服,要出门逛街!――又是不爱洗澡,又是要做礼拜,就这样还没搁下争风吃醋,还好没留有子嗣,惹得我恼起来,全都转送给别人了。”
蕙娘也没想到定国公府还有这样的故事,再往回推算一下定国公收用姬妾的时间,也明白了孙夫人的担心:虽说是不知情,但那时候,孙家太夫人还去世没多久呢,对景儿这就是政敌的把柄……
她笑着附和了孙夫人几句,孙夫人又道,“男女有别,我不好当面谢神医,就连贤妃,现在也很难见到神医的面。这几个月的照顾,真是令我们感激不尽。”
蕙娘谦逊了几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听仲白说,二皇子这一向身子也还是可以的。”
“那是因为有神医的看顾,有些人手段使不出来。”孙夫人幽幽地说,“因此便施了苦肉计给我们泼脏水……你可别听信了外头的说法,贤妃一个人在宫里,能做出什么事?三皇子好说是我亲外甥,他们能对不起二皇子,我们却是不会对不起三皇子的。”
看来,因为这几个月宫中的纷争,孙夫人是真的对宁妃方面产生了意见……
蕙娘随便想想,也觉得孙夫人担忧得有道理。妃嫔在宫里,能办到的事都不会太多,依仗的只有宫外的娘家,作为现在贤妃事实上的娘家,三皇子在宫里出了什么事,谁都会想到孙家头上,到时候孙家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亲戚之间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是有的,可不留情面到对孩子下手,那也太过分了一点。
不过,这种事她亦不能随便表态,因此只是笑着含糊带过,“清者自清,您也不必担心,是非什么时候没有呢?”
孙夫人叹了口气――她却不像是定国公,办起事来干净利索,既然说了是一盘交易,那么便丝毫也不过问东北海域的事,亦都根本没有拉拢权家团结到二皇子身边的意思,双方又说了几句话,蕙娘想起阜阳侯夫人的话语,因便试着托她,“现在外头也有传言,都觉得我们偏帮二皇子一些,我们虽不在意,但瑞云因为这件事,在首辅府过得有些不遂心。我想着,还是让她随姑爷去任上为好……”
孙夫人一扬眉,倒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我回头就和娘说去。”
此时戏已唱了几折,众人都聚在一处吃茶,孩子们也都玩累了回来用点心。连乖哥都被养娘抱来趁热闹,场面一时十分红火,阜阳侯夫人抱着乖哥爱不释手,歪哥被许大少夫人笼在身边说话――正经她带来的许三柔却又和桂大妞凑在一处,两个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笑,十分亲密。许大少夫人见蕙娘进来,便笑向她道,“小公子果然聪明,才这半天功夫,又学会了几句夷话呢。”
歪哥也有点人来疯,听她这样说,便卖弄了起来,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话。众人都不明其意,倒是许三柔被他逗笑了,握着嘴也回了一句,两人倒用夷话聊起来了。众人望着这一对孩子的眼神都有些含义:虽说孩子们都还小,但这样投契的可也不多见。许大少夫人更是笑意盎然,倒让蕙娘有点发窘,只好随意说点什么,岔过了话题。
桂大妞表现得就低调多了,她和桂少奶奶都没太多人搭理:说起来,桂含沁要获得提拔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没传开,在众位夫人眼里,她自然是有些发黑了。桂大妞也就偎在母亲身边,和她低声说着私话。蕙娘偶然看去一眼,正瞧见桂少奶奶轻轻地一笑,笑容里满是不屑之意,桂大妞也耸了耸肩,和母亲说了些什么,便上前把许三柔给牵走了。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和桂少奶奶搭讪,因道,“等秋意再浓一些,我预备回冲粹园住一段日子,赏红叶去。到时候,你若在别庄,也可以经常过来。”
桂少奶奶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到时候必去。”
两人相视一笑,蕙娘低声道,“你刚才笑什么呢?”
桂少奶奶嘴角一弯,又略带天真地笑了,“我笑许家人白费心机了,七妹为人我是清楚的,她若知道自己把三柔留在京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少不得勃然大怒。前头留下的那两个也罢了,三柔、十郎的亲事,哪里是许家人能做主的。”
蕙娘不免笑道,“你们杨家女主意都强,我算是领教了。你放心吧,他们说归说,这事我还没这么容易当真。”
“我倒是没什么主意。”桂少奶奶把自己撇清得很快,又叹道,“别说我们杨家女主意大,有时候我是恨不得把我的主意分给我哥哥一点――却也不能说他是没主意了,他的主意是正得不得了,别人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身子都那样了,还不善自保养,我是愁得不行。上回进宫我还和贤妃娘娘说,我哥哥身子实在是不好,他有顽疾她也知道的,二皇子的功课能否找别人辅导……”
她蹙眉摇了摇头,蕙娘也叹道,“偏偏现在皇上又很看重这些算学,觉得对造船、造枪炮甚至是造机器都有用的,好像自己都在学……”
“可不就是了。”桂少奶奶略带失望之情地叹了口气,“贤妃娘娘当时应了,嗣后也还是一如既往。我们家含沁现在人微言轻,我连进宫机会都少,也不好多说什么。”
从桂少奶奶的口吻来看,虽然桂家和孙家还是站在一处,但她本人对贤妃,也不是没有不满。
宴客一日,应酬了多方宾客,和不少于十个人找机会密谈,终于把宾客们都送走了,蕙娘也累得够呛,至于权夫人和太夫人,早都回院子里休息了,权夫人还和蕙娘说权瑞云的事,蕙娘说了一句,“我已和孙夫人打了招呼,让她出面说项。”
权夫人还有什么话说?只好对蕙娘继续深表满意,免不得也发几句阁老太太的牢骚,“本来人在外地好好的呢,非得要叫回来折腾几个月,什么意思。”
待一切都散去时,已是过了初更,歪哥还在教他小舅舅说夷话,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叽里咕噜的,见到蕙娘进房都站起身问好。乔哥笑着揭歪哥的老底,道,“今儿宝印可是厉害,一气就给自己定了两个媳妇。”
权仲白原本在一边打坐,此时都抬眼看来,歪哥不由大窘,红着脸要和小舅舅绝交。乔哥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连蕙娘亦不禁为之绝倒,歪哥大觉丢脸,怒道,“三柔姐不都答应嫁我了。哼,她多好,又和气,又文静。桂大妞――”
见母亲挑眉,便不情不愿地加了一个姐姐,“大妞姐姐凶得要死,谁愿和她在一起。”
蕙娘见歪哥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便指点他道,“你傻呼呼的,被三柔姐姐戏弄了还不知道么?她和桂大妞是手帕交,你和桂大妞处不来,她替桂大妞出气,戏弄你呢。”
歪哥想了想,皱眉道,“三柔姐待我可好了!”
言下之意,竟有不信蕙娘的意思。
儿子还没大呢,就开始男生外向了,蕙娘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哼道,“你不信就算了,我也懒得理你。”
把儿子和弟弟都打发回去了,她才和权仲白闲话,“许家似乎对歪哥有点热心。”
“杨七娘和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两家又是亲戚。”权仲白说,“许家人对良国公的主母位置有想法也不奇怪,这件事,虽然杨七娘是三柔亲娘,但平国公乃至太夫人的意思也不能忽略。”
他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我帮着二皇子,许家心里说不定也是有意见的,德妃若倒在贤妃那边,宁妃岂不就更不利了?现在他们和孙家关系是越发冷淡了,总是想要多争取几个盟友。歪哥年纪到底还小,这些事我没明说他也就不知道。三柔呢,随娘,心眼多,估计是从大人口中知道了些什么,今日才这样戏弄歪哥,我看,多少也有点试探他心思的意思。”
“你口中说着媳妇让歪哥自己挑,用他的婚事吊人倒是一点都不手软。”蕙娘不免调侃了一句,权仲白双手一摊,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带着歪哥上门去玩,别的事那是许家人自己瞎想的,与我何干?”
得了蕙娘一个白眼,才叹道,“歪哥的婚事肯定还是要他自己做主,不过,他要想娶得门当户对,烦恼少些,总也要多接触一些女儿吧。许家、桂家两个女孩我看着都不错,若他能喜欢是最好的了。若不能,也只好由着他慢慢去找吧,反正他也不着急,二三十岁再成亲都不迟的。”
蕙娘对三十岁出头做奶奶也没有太大的热情,听了便道,“你想得挺好的,可惜你儿子不是你,小小年纪就花心得不行,又爱桂大妞,又爱许三柔,最好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那他就舒服了。”
权仲白呵呵笑,“还小,还小。”
两人话说到这,也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年纪都还小,别说歪哥了,估计就连许三柔心里都没动男女之事的念头。蕙娘又道,“不过,若孙家人有意破坏婚事,也简单得很,给杨七娘写封信就行了。杨七娘必定把三柔给接走的。不过如此一来,许家和孙家可就是正儿八经地结下梁子了。”
权仲白嗯了一声,没什么兴致,“孙家要再站在皇次子这边,这场斗争也是在所难免。反正定国公一身抱负系于海事,这和杨阁老推崇的政策有根本区别,他们的对立迟早都会走向极端的。至于许家,现在也被杨七娘绑上了杨阁老的战船,要这两家放弃自己立身的根本,谈何容易?这梁子,不结也得结的。”
“政见不和同互扯后腿毕竟是两回事。”蕙娘道,“孙夫人不像是这样的人,不过,也难免有人居中挑拨……”
她心念一动,撑着下巴想了一会,不免微微冷笑。权仲白见了奇道,“什么事,让你笑得这样高兴。”
“我这是高兴吗。”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咬着唇思忖了片刻,突发奇想道,“抱一下就告诉你。”
权仲白大呼肉麻,却仍乖乖地抱了她一下,蕙娘方才说,“其实就是个想法而已,是不是真的,改天求证了再告诉你知道。”
权仲白恨得狠狠捏了她一把,怒道,“你骗我的拥抱啊?”
“你卖肉的吗?”蕙娘回嘴也不慢,“抱一下还要给钱的?不给钱叫什么骗。”
两人唇枪舌剑抬了一会杠,又都沉默下来,蕙娘有点儿困了,埋在权仲白怀里蹭了蹭,就要起身出去洗漱,权仲白收紧了怀抱却不让她走,道,“你是不是猜疑贤妃居中挑拨,想让孙家同皇三子那边彻底决裂,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若不是姨母提醒我,我也未必会记得贤妃表哥已经进京。”蕙娘并不否认权仲白的猜测,“有卫家在,贤妃顶多只能说娘家不够强硬,却不算是只能靠着孙家。三皇子的三灾八难,有些也许是倒霉,有些,也许有卫家的影子在里头也是说不定的事。”
“卫家进京是有一段时间了。”权仲白也没否定蕙娘的说法,“又是贤妃的血亲,要聚集势力也比较容易。孙家固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世上还有许多人,是没有底线的。”
看来,权仲白对贤妃私底下的小动作,应该也是模糊有几分感应,蕙娘不禁叹道,“你虽然生性最讨厌这样的事,可却又不能不出入于这种事最多最丑陋的宫廷中,真也怪可怜的。这一次又是谁告诉你□了?”
“我有眼睛会自己看。”权仲白先说了一句,自己也失笑起来,他说,“这多半是一种感觉吧,实在你要我说有什么凭据却也没有。我看,这件事你倒是可以了解一下,正好让鸾台会崔子秀去办。”
“崔子秀?”蕙娘嘟嘴道,“联系他又要瞒过权世S,可不容易……”
她顿了顿,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让权世S来办这件事?”
“爹不是让你适当和他接触一下吗。”权仲白淡淡地道,“现在也到了该稍微试探一番的时候了。权世S态度如何,看他这次怎么安排,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啦。”
“你这个最讨厌权谋的人,安排起来倒是头头是道的。”蕙娘倒被权仲白惊着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光想着和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倒是没想到能用它来做个敲门砖。”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么。”权仲白叹了口气,“面上什么都不管,私底下难道还把什么都丢给你,我自己什么都不想?”
蕙娘倒抽一口气,大声说,“苍天开眼呀,你这是终于说人话了?”
权仲白又使劲拧了她一下,怒道,“焦清蕙,你别这么刁钻行不行?”
“刁钻又不行,肉麻又不行,那你要我怎么样?”蕙娘冲他翻了个白眼。权仲白将双手放在她颈上缓缓合拢,半晌才道,“你就权当自己已经被我扼死了,先别出声行不行?”
蕙娘哈哈大笑,“你想得美――唔……”
被惹恼的某人,终于动用了暴力手段,把她给‘扼’得消声了……
第二日,蕙娘还真依从权仲白所言,给云管事带了话,请他协助自己查探一番宫中□。她把云妈妈请来传了话,未几,云妈妈便带话道,“好叫少夫人得知,宫中事务,负责探查的乃是麒麟班的崔子秀,您只管让国公爷用印发令就是了。崔子秀自然会去做的。”
云妈妈说到这,忽然顿了顿,瞅了蕙娘一眼,道,“他还说,若您现在有意接过凤印,可以不必动用国公爷的那枚,我们爷手头的凤印,直接转给您使用也就是了。这会儿他有别的事要操心,也的确不愿意管事。”
蕙娘双眸一眯,心念电转:这投石问路,倒是投出了个好大的空当。看来,权世S的确已经在认真考虑回老家夺权的事了。起码,他已想到了回头试探她的态度:良国公和她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比较散漫,这权世S也是知情的,有些事,良国公倾情支持,却不代表她焦清蕙心里毫无意见。
“这凤印,似乎也到了交出去的时候。”蕙娘微笑道,“以后回了老家,的确就不方便再执掌凤印了。不过……我却觉得这枚印章交给我,不如交给世仁叔更合适,云妈妈你帮我将这话带给小叔吧。”
云妈妈打量蕙娘许久,方才点头道,“老爷说,若您是这么回话,便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她调整了一下神色,肃然地道,“这些年来您对他的支持,老爷都是看在眼里的,您对他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是老爷一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鸾台会龙首之位,是您应得之物,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否认……”
而倘若蕙娘为了权世S成功上位,甚至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龙首宝座,甘愿日后继续听命于人,受制于权世仁。那么她对权世S,也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您的情义。”云妈妈低沉地说,“老爷是记在心里的,他以性命发誓,日后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支持。即使事败,亦不会牵扯到国公府,一定留您们一家富贵一世。”
如此承诺,即使只是一时冲动,也算是分量很重了。权世S并不自己过来表态,而是遣云妈妈过来,反而显示了一种亲昵的态度。蕙娘还没表示出相应的感激,云妈妈已又道,“老爷还让我给您传个话――您身边的绿松,现在不在府内,听说在山东您妹妹那里,这很好,就让她继续在当地吧,不要再回来了。还有绿松夫婿当归,乃至您院子里的小猫眼,都曾是鸾台会安Сhā在您身边的眼线,您想怎么处理,都随您的便……”
原来,绿松还真就是她院子里唯一的眼线了,猫眼那都是今年才进来的新人,受信任度其实并不高。
蕙娘任凭云妈妈絮絮叨叨地为权世S分说,在心底重重地长出了口气――在这么多年近乎完美的表现后,到如今,她总算是取得了权世S的全副信任。只要继续维持谨慎作风,并不过分激进,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受到鸾台会的紧密监视了。
这也意味着,她联系人手,培养壮大自己势力的黄金时期,终于来到。
在心底深处,她又觉得有几分讽刺:权世S虽然多疑善变,但毕竟还算是重情之辈,始终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应有的无耻和厚黑。而最终断送他的,恐怕也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权世S也算是性情中人了。
蕙娘用好多年的时间‘以你心换我心’,哈哈哈。
歪哥到底情归何处呢XD说不定会吓大家一跳,
297、八卦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江湖,这大人也有大人的故事。蕙娘离京四个多月,如今康复回来,随指一事宴客,多少也有平复众人猜测的意思:连权神医都治不好的病,要单独住到冲粹园去……这要说起来,里面可有故事了。
孙夫人、桂少奶奶算是仅有知道内情的两户人家,别的女眷们则多半都在猜测蕙娘和权仲白的关系是不是出现问题了。尤其她人虽然清减,但看上去不似大病初愈,因此蕙娘也知道圈子里必定有她的传言,她索性随意指了秋景,将大家团圆一请,免得还要多费口舌。权仲白也是因此,特地没有出门做事,还打发好几个人进来问蕙娘的好,算是把功夫做到位,起码能让谣言相应地平息下来那么一点儿。因此这顿饭,众女眷吃得是各有心思,只有阜阳侯夫人比较高兴,笑眯眯地拉着蕙娘,直夸她新衣裳做得好。
众人吃过饭,三三俩俩,有的年纪大些的,便和权夫人、太夫人说话,有的在静室午休,有的在鸳鸯厅前头看戏:因是纯女眷聚会,她们可以在前厅隔水真正看到戏台上的摆设,而不是于后厅听声儿。蕙娘和众人都应酬过了,也有几分倦意,只是强撑着同宾客们说笑。因这一阵子她不在京里,宫中有事也没参与,便有人对她夸德妃,道,“现在后宫好多事,都由德妃娘娘来办,难得娘娘宅心仁厚,什么事都是处处周全。众妃嫔提起来,口中都是只有夸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蕙娘无需多了解,也知道应该是二皇子、三皇子针锋相对,后宫也摆开了架势。皇上为了平衡,索性捧娘家还算是提得起来的德妃管事——至于白丽妃,虽说家里也是官宦,但最高不过五品,哪能和贤妃、宁妃抗衡?
她抬了抬眉毛,笑道,“德妃的性子,最是稳重平和。这一点也让我们放心,只是她毕竟娇养出身,宫中事务繁杂,也不知能否处理得让众人都满意呢。”
挑起话头的乃是方埔太太,不过她对宫中事务了解得肯定不如勋戚们多,因此被蕙娘这么一问,倒是答不上来了。还是孙夫人笑道,“现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左右都是些一碗水端平的事情,德妃处事公道,众人也没什么好挑毛病的。二少夫人尽管放心好了。”
自从蕙娘回来,两人还是头回相见,蕙娘虽然之前已经给她写了信,解释了小寒去世的缘故,但当着孙夫人的面,毕竟也有点心虚。得了她的话口,方要说话时,阜阳侯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便住口不言,过了一会,随指一事,和阜阳侯夫人回避了出去说话。
“这一阵子,算是彻底出了太后的孝期,宫里的活动也多,仲白外婆和我也时常进宫的。”阜阳侯夫人站得远远地,隔着庭院看了孙夫人一眼,低声道。“也算是得到了一点消息吧……现在两宫之间,都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了。贤妃处处护着二皇子,让他大出风头,硬生生是把三皇子的聪明才智给比下去了不说。三皇子现在也是三灾八难的不太平。一时又是出风疹,一时又是跌进水池里,宁妃见天地往陛下那儿抹眼泪。皇帝也是烦得不行了,索性抬举德妃来管宫务,德妃也是战战兢兢,什么好东西,先给了两宫,再给丽妃,最后才是自己。饶是如此,两宫间明争暗斗的,还是想拉她站队。你今日请客,请了桂家也罢了,毕竟你们两家都是宜春号的股东,怎么连孙家、许家都请了?这是许家世子夫人没来呢,若是来了,瑞云该有多尴尬?现在杨家那两个姑奶奶见了面,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都说许少夫人去广州,就是想要回避这个事。”
蕙娘之前也听权世赟说过几次,后宫中的争斗,现在闹得是有些难看了。不过,鸾台会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因此只是静观其变,并未过多地打听和介入。她做出惊讶表情,低声道,“已到这个程度了?”
阜阳侯夫人点头叹道,“虽说还比不上昭明年间,却也隐隐有这样的影子在了。这两个孩子,现在谁也没有出阁读书,开衙建府,不然,斗争得只怕还要更厉害。就是现在,朝中不也已经开始隐隐地站队了?就是我们家老爷,投闲置散了多少年的,还有人来游说着让给二皇子说好话呢。我们直接回了话,就说德妃也是我们的亲戚,将来一个藩王稳稳的,亦都不愁日后没有靠山,来人听说,方才罢了。”
她又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两宫都有往外抬死人的。这都不说了,连护城河里的死人都多起来,好些都是脸被划伤了许多道,根本无法辨认身份的。”
这样看来,各宫也在往外清除一些可疑的人手了,甚至包括两党的中坚人物,也都在梳理自己的势力。蕙娘点头叹道,“我明白阿姨的意思,我们家有德妃在,只需谨守中立,将来自能平安。这些事,我们不会去Сhā手的。”
“不Сhā手,怎么仲白还定期给二皇子扶脉?”阜阳侯夫人嗔怪地望了蕙娘一眼,“就因为这事,瑞云见到我时,面上都有些愁苦。虽说这出嫁的女儿,和娘家在朝廷里有纷争,也是很正常的事,但你也知道首辅太太那个脾气,现在她姑爷外放,把她留下,她这日子不就过得更苦了?”
没想到,三皇子党现在已经敏感到这个地步了……
蕙娘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呢,阜阳侯夫人已经接着说,“现在坊间也是有传言的——只是还没有多少人当真,都说定国公在日本海一带耀武扬威,扣了多少商船,其实说什么威逼……威逼日本朝廷——叫什么来着?幕府?那都是假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扣压走朝鲜日本线的商船,给盛源号制造压力,兵不血刃地迫使他们退出朝鲜市场。这个传言,我听了还没觉得什么,可侯爷听了却是觉得大不对劲,这给盛源号施压,不是为了宜春号吗?可那些商人,都簇拥在三皇子身边呢,怎么二皇子的靠山反而还为商户做事了……”
在朝廷里打滚的那都是人精,也许有些事上无知得像是孩子,但这种互相构陷、互泼脏水的事儿,个顶个儿,没有不是行家的。蕙娘眨眼间就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盛源号受的影响最大,他们自然最能体会到定国公拳脚带来的风声。接下来该做的事,盛源号若还要人提醒,也就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庞大了。
“您说得对,”她感激地道,“这事儿……也是我们没做好,不过,定国公在日本海做的事,宜春号顶多只能说是沾了点好处……”
“那仲白又怎么忽然对二皇子殷勤起来了?”阜阳侯夫人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仲白和我说得挺清楚了,这还是为了国公府的生意么……只是你也要小心,别使了劲,府里人还不领情。这谣言现在是还没传开,一旦传开了,倒显得权家倾向于二皇子……若是长辈们责怪你给德妃添了麻烦,你到何处去诉苦去?”
蕙娘心中虽有数,却不能不做出恍然大悟神色,“多谢阿姨好意提醒,您这么多年来总是这样为我们操心,我和仲白竟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大姐去得早。”阜阳侯夫人也有几分动情,她叹了口气,“你们舅舅又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庸才。我这个做阿姨的不多看顾看顾,难道还真让后妈来为你们掏心挖肺?”
她拍了拍蕙娘的手,意味深长地道,“都知道冲粹园好,不过,仲白在城里的时候,你也不要怕麻烦,还是多回府里住,等他回冲粹园去了,你再跟回去也是一样的……”
蕙娘差点就想和阜阳侯夫人解释明白,也好让这个一直发自内心关心权仲白乃至自己的长辈放心,不过亦知道这么做极为不智,因此只得笑着受了她的教诲,阜阳侯夫人又道,“还有,我一直惦记着和你说呢。歪哥今年也七岁了吧?是该到给他留意媳妇儿的时候了,这种事可不能临时抱佛脚,你得从一开始就多瞧几户人家,等到孩子们都十二三岁了,你瞧上的那些姑娘家,总有还没说亲的。这时方才可以从容挑选,不然,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歪哥该娶谁去呢?”
阜阳侯夫人自己几个孙辈女儿年纪都比歪哥大,蕙娘也没误会,只笑道,“还盼着您多留意,有好的也告诉我,我可寻机相看一番。”
阜阳侯夫人便喜孜孜地道,“我可不是为你们相看着呢?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除了家世以外,人品也是最要紧的。前阵子我到卫家做客,就觉得他们家大姑娘顶好。只是现在说这话还早——卫家毕竟是贤妃的近亲……”
蕙娘道,“您说的是卫麒山卫副统领吧?那位的长女,倒是已经和孙家世子定亲了。只是两家都未曾张扬,您怕是还没听说。”
阜阳侯夫人便跌足道,“可惜了的,不然,我看着和歪哥倒是顶相配。”
两人又说了些话,蕙娘便和她一道回去,正好瞧见许大少夫人含笑凝视自己,便也微笑以对,许大少夫人因笑着和她搭讪道,“说到贵府这个园子,真是不错,我们家三柔小姑娘,本来文文静静的不爱出门,知道是来府上,便愿意过来了,都是喜欢园子里的景色。”
蕙娘因才发觉几个孩子都不见人影,料得是去一边玩耍了,她笑着说,“三柔什么时候愿来了,您就只管带她过来。我们家两个小淘气都服气她,觉得这个小姐姐厉害得很,见多识广不说,还会说夷人话呢。”
一边说着,一边心头就是一动:权仲白时常带儿子到许家玩耍,只怕也有让他接触许三柔之外的用意……
许大少夫人笑意更盛,“这孩子内秀,懂得虽然多,可却不愿张扬。多少姐妹来了,让她教说夷人话,她都只敷衍了事,倒是教你们家宝印上了心。可见得小公子是多有天分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过露,蕙娘倒不好回答——这还好不是杨七娘在场,不然,话赶话两家人就能把亲事给定下了。她微微一笑,含糊地道,“宝印这小子,见了什么都想学,也亏得三柔有兴致教他。”
孙夫人亦接口问许大少夫人,“七妹预备何时把三柔接到广州去?她两个哥哥这回也跟着下去吗?”
许大少夫人笑道,“三柔冬天就能过去了,倒是她两个哥哥还没听提。”
倒是一直不大说话的权瑞云道,“应该是要在这里定了亲再去广州呢,最近母亲也在帮着相看人家。”
平国公的嫡孙要定亲了,此事在社交圈内也算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蕙娘不在乎钱,别人可未必,别的不说,只说这些年来杨七娘倒腾的那些机器,便使得多少人眼热了——单看这件事捣鼓出的动静,就可知道,造机器能有多挣钱了。这都还是没考虑到许世子现在的官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许多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女眷,顿时都有点坐不住了,连阜阳侯夫人都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许大少夫人一跃而成众人注意力的核心,蕙娘见孙夫人望着自己,便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也走到窗边低声说私话。蕙娘把小寒的事向孙夫人交代了一边,歉然道,“这件事,我也是难辞其咎……”
孙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出海就是这样,别说她,连国公的头都别在裤腰带上呢。那天风雨要是再大一点,说不定你也不能坐在跟前和我说话了。这都是命,你千万无需自责。”
她又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我也不怕在你跟前丢丑了,说实话,国公带上船的人里,也就是小寒算是我的腹心。她这一去,我倒成了个瞎子……我就想问问,这一次在船上,他没有乱来吧。就算抬举侍女、收用通房,起码也没有胡乱招惹蛮夷女子吧?”
蕙娘忙宽慰她道,“这个还是没有的,那时候事也多,国公一天都忙不过来呢。再说,我就跟着到了日本,日本女子,悦目的不多,再往东去就是茫茫大海,想必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孙夫人吐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道,“这就好……”
她瞅了蕙娘一眼,唇边挂上了一个苦笑,低声道,“你不知道,上回他去泰西,还带回来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女人。粗看是好了,反正也是良家女子,跟着他的时候身子也都干净,我就没当回事,让他收用了。可这才几年的功夫,这几个女人闹得不得了,又是嫌深宅大院的住的不舒服,要出门逛街!——又是不爱洗澡,又是要做礼拜,就这样还没搁下争风吃醋,还好没留有子嗣,惹得我恼起来,全都转送给别人了。”
蕙娘也没想到定国公府还有这样的故事,再往回推算一下定国公收用姬妾的时间,也明白了孙夫人的担心:虽说是不知情,但那时候,孙家太夫人还去世没多久呢,对景儿这就是政敌的把柄……
她笑着附和了孙夫人几句,孙夫人又道,“男女有别,我不好当面谢神医,就连贤妃,现在也很难见到神医的面。这几个月的照顾,真是令我们感激不尽。”
蕙娘谦逊了几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听仲白说,二皇子这一向身子也还是可以的。”
“那是因为有神医的看顾,有些人手段使不出来。”孙夫人幽幽地说,“因此便施了苦肉计给我们泼脏水……你可别听信了外头的说法,贤妃一个人在宫里,能做出什么事?三皇子好说是我亲外甥,他们能对不起二皇子,我们却是不会对不起三皇子的。”
看来,因为这几个月宫中的纷争,孙夫人是真的对宁妃方面产生了意见……
蕙娘随便想想,也觉得孙夫人担忧得有道理。妃嫔在宫里,能办到的事都不会太多,依仗的只有宫外的娘家,作为现在贤妃事实上的娘家,三皇子在宫里出了什么事,谁都会想到孙家头上,到时候孙家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亲戚之间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是有的,可不留情面到对孩子下手,那也太过分了一点。
不过,这种事她亦不能随便表态,因此只是笑着含糊带过,“清者自清,您也不必担心,是非什么时候没有呢?”
孙夫人叹了口气——她却不像是定国公,办起事来干净利索,既然说了是一盘交易,那么便丝毫也不过问东北海域的事,亦都根本没有拉拢权家团结到二皇子身边的意思,双方又说了几句话,蕙娘想起阜阳侯夫人的话语,因便试着托她,“现在外头也有传言,都觉得我们偏帮二皇子一些,我们虽不在意,但瑞云因为这件事,在首辅府过得有些不遂心。我想着,还是让她随姑爷去任上为好……”
孙夫人一扬眉,倒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我回头就和娘说去。”
此时戏已唱了几折,众人都聚在一处吃茶,孩子们也都玩累了回来用点心。连乖哥都被养娘抱来趁热闹,场面一时十分红火,阜阳侯夫人抱着乖哥爱不释手,歪哥被许大少夫人笼在身边说话——正经她带来的许三柔却又和桂大妞凑在一处,两个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笑,十分亲密。许大少夫人见蕙娘进来,便笑向她道,“小公子果然聪明,才这半天功夫,又学会了几句夷话呢。”
歪哥也有点人来疯,听她这样说,便卖弄了起来,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话。众人都不明其意,倒是许三柔被他逗笑了,握着嘴也回了一句,两人倒用夷话聊起来了。众人望着这一对孩子的眼神都有些含义:虽说孩子们都还小,但这样投契的可也不多见。许大少夫人更是笑意盎然,倒让蕙娘有点发窘,只好随意说点什么,岔过了话题。
桂大妞表现得就低调多了,她和桂少奶奶都没太多人搭理:说起来,桂含沁要获得提拔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没传开,在众位夫人眼里,她自然是有些发黑了。桂大妞也就偎在母亲身边,和她低声说着私话。蕙娘偶然看去一眼,正瞧见桂少奶奶轻轻地一笑,笑容里满是不屑之意,桂大妞也耸了耸肩,和母亲说了些什么,便上前把许三柔给牵走了。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和桂少奶奶搭讪,因道,“等秋意再浓一些,我预备回冲粹园住一段日子,赏红叶去。到时候,你若在别庄,也可以经常过来。”
桂少奶奶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到时候必去。”
两人相视一笑,蕙娘低声道,“你刚才笑什么呢?”
桂少奶奶嘴角一弯,又略带天真地笑了,“我笑许家人白费心机了,七妹为人我是清楚的,她若知道自己把三柔留在京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少不得勃然大怒。前头留下的那两个也罢了,三柔、十郎的亲事,哪里是许家人能做主的。”
蕙娘不免笑道,“你们杨家女主意都强,我算是领教了。你放心吧,他们说归说,这事我还没这么容易当真。”
“我倒是没什么主意。”桂少奶奶把自己撇清得很快,又叹道,“别说我们杨家女主意大,有时候我是恨不得把我的主意分给我哥哥一点——却也不能说他是没主意了,他的主意是正得不得了,别人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身子都那样了,还不善自保养,我是愁得不行。上回进宫我还和贤妃娘娘说,我哥哥身子实在是不好,他有顽疾她也知道的,二皇子的功课能否找别人辅导……”
她蹙眉摇了摇头,蕙娘也叹道,“偏偏现在皇上又很看重这些算学,觉得对造船、造枪炮甚至是造机器都有用的,好像自己都在学……”
“可不就是了。”桂少奶奶略带失望之情地叹了口气,“贤妃娘娘当时应了,嗣后也还是一如既往。我们家含沁现在人微言轻,我连进宫机会都少,也不好多说什么。”
从桂少奶奶的口吻来看,虽然桂家和孙家还是站在一处,但她本人对贤妃,也不是没有不满。
宴客一日,应酬了多方宾客,和不少于十个人找机会密谈,终于把宾客们都送走了,蕙娘也累得够呛,至于权夫人和太夫人,早都回院子里休息了,权夫人还和蕙娘说权瑞云的事,蕙娘说了一句,“我已和孙夫人打了招呼,让她出面说项。”
权夫人还有什么话说?只好对蕙娘继续深表满意,免不得也发几句阁老太太的牢骚,“本来人在外地好好的呢,非得要叫回来折腾几个月,什么意思。”
待一切都散去时,已是过了初更,歪哥还在教他小舅舅说夷话,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叽里咕噜的,见到蕙娘进房都站起身问好。乔哥笑着揭歪哥的老底,道,“今儿宝印可是厉害,一气就给自己定了两个媳妇。”
权仲白原本在一边打坐,此时都抬眼看来,歪哥不由大窘,红着脸要和小舅舅绝交。乔哥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连蕙娘亦不禁为之绝倒,歪哥大觉丢脸,怒道,“三柔姐不都答应嫁我了。哼,她多好,又和气,又文静。桂大妞——”
见母亲挑眉,便不情不愿地加了一个姐姐,“大妞姐姐凶得要死,谁愿和她在一起。”
蕙娘见歪哥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便指点他道,“你傻呼呼的,被三柔姐姐戏弄了还不知道么?她和桂大妞是手帕交,你和桂大妞处不来,她替桂大妞出气,戏弄你呢。”
歪哥想了想,皱眉道,“三柔姐待我可好了!”
言下之意,竟有不信蕙娘的意思。
儿子还没大呢,就开始男生外向了,蕙娘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哼道,“你不信就算了,我也懒得理你。”
把儿子和弟弟都打发回去了,她才和权仲白闲话,“许家似乎对歪哥有点热心。”
“杨七娘和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两家又是亲戚。”权仲白说,“许家人对良国公的主母位置有想法也不奇怪,这件事,虽然杨七娘是三柔亲娘,但平国公乃至太夫人的意思也不能忽略。”
他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我帮着二皇子,许家心里说不定也是有意见的,德妃若倒在贤妃那边,宁妃岂不就更不利了?现在他们和孙家关系是越发冷淡了,总是想要多争取几个盟友。歪哥年纪到底还小,这些事我没明说他也就不知道。三柔呢,随娘,心眼多,估计是从大人口中知道了些什么,今日才这样戏弄歪哥,我看,多少也有点试探他心思的意思。”
“你口中说着媳妇让歪哥自己挑,用他的婚事吊人倒是一点都不手软。”蕙娘不免调侃了一句,权仲白双手一摊,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带着歪哥上门去玩,别的事那是许家人自己瞎想的,与我何干?”
得了蕙娘一个白眼,才叹道,“歪哥的婚事肯定还是要他自己做主,不过,他要想娶得门当户对,烦恼少些,总也要多接触一些女儿吧。许家、桂家两个女孩我看着都不错,若他能喜欢是最好的了。若不能,也只好由着他慢慢去找吧,反正他也不着急,二三十岁再成亲都不迟的。”
蕙娘对三十岁出头做奶奶也没有太大的热情,听了便道,“你想得挺好的,可惜你儿子不是你,小小年纪就花心得不行,又爱桂大妞,又爱许三柔,最好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那他就舒服了。”
权仲白呵呵笑,“还小,还小。”
两人话说到这,也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年纪都还小,别说歪哥了,估计就连许三柔心里都没动男女之事的念头。蕙娘又道,“不过,若孙家人有意破坏婚事,也简单得很,给杨七娘写封信就行了。杨七娘必定把三柔给接走的。不过如此一来,许家和孙家可就是正儿八经地结下梁子了。”
权仲白嗯了一声,没什么兴致,“孙家要再站在皇次子这边,这场斗争也是在所难免。反正定国公一身抱负系于海事,这和杨阁老推崇的政策有根本区别,他们的对立迟早都会走向极端的。至于许家,现在也被杨七娘绑上了杨阁老的战船,要这两家放弃自己立身的根本,谈何容易?这梁子,不结也得结的。”
“政见不和同互扯后腿毕竟是两回事。”蕙娘道,“孙夫人不像是这样的人,不过,也难免有人居中挑拨……”
她心念一动,撑着下巴想了一会,不免微微冷笑。权仲白见了奇道,“什么事,让你笑得这样高兴。”
“我这是高兴吗。”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咬着唇思忖了片刻,突发奇想道,“抱一下就告诉你。”
权仲白大呼肉麻,却仍乖乖地抱了她一下,蕙娘方才说,“其实就是个想法而已,是不是真的,改天求证了再告诉你知道。”
权仲白恨得狠狠捏了她一把,怒道,“你骗我的拥抱啊?”
“你卖肉的吗?”蕙娘回嘴也不慢,“抱一下还要给钱的?不给钱叫什么骗。”
两人唇枪舌剑抬了一会杠,又都沉默下来,蕙娘有点儿困了,埋在权仲白怀里蹭了蹭,就要起身出去洗漱,权仲白收紧了怀抱却不让她走,道,“你是不是猜疑贤妃居中挑拨,想让孙家同皇三子那边彻底决裂,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若不是姨母提醒我,我也未必会记得贤妃表哥已经进京。”蕙娘并不否认权仲白的猜测,“有卫家在,贤妃顶多只能说娘家不够强硬,却不算是只能靠着孙家。三皇子的三灾八难,有些也许是倒霉,有些,也许有卫家的影子在里头也是说不定的事。”
“卫家进京是有一段时间了。”权仲白也没否定蕙娘的说法,“又是贤妃的血亲,要聚集势力也比较容易。孙家固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世上还有许多人,是没有底线的。”
看来,权仲白对贤妃私底下的小动作,应该也是模糊有几分感应,蕙娘不禁叹道,“你虽然生性最讨厌这样的事,可却又不能不出入于这种事最多最丑陋的宫廷中,真也怪可怜的。这一次又是谁告诉你□了?”
“我有眼睛会自己看。”权仲白先说了一句,自己也失笑起来,他说,“这多半是一种感觉吧,实在你要我说有什么凭据却也没有。我看,这件事你倒是可以了解一下,正好让鸾台会崔子秀去办。”
“崔子秀?”蕙娘嘟嘴道,“联系他又要瞒过权世赟,可不容易……”
她顿了顿,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让权世赟来办这件事?”
“爹不是让你适当和他接触一下吗。”权仲白淡淡地道,“现在也到了该稍微试探一番的时候了。权世赟态度如何,看他这次怎么安排,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啦。”
“你这个最讨厌权谋的人,安排起来倒是头头是道的。”蕙娘倒被权仲白惊着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光想着和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倒是没想到能用它来做个敲门砖。”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么。”权仲白叹了口气,“面上什么都不管,私底下难道还把什么都丢给你,我自己什么都不想?”
蕙娘倒抽一口气,大声说,“苍天开眼呀,你这是终于说人话了?”
权仲白又使劲拧了她一下,怒道,“焦清蕙,你别这么刁钻行不行?”
“刁钻又不行,肉麻又不行,那你要我怎么样?”蕙娘冲他翻了个白眼。权仲白将双手放在她颈上缓缓合拢,半晌才道,“你就权当自己已经被我扼死了,先别出声行不行?”
蕙娘哈哈大笑,“你想得美——唔……”
被惹恼的某人,终于动用了暴力手段,把她给‘扼’得消声了……
第二日,蕙娘还真依从权仲白所言,给云管事带了话,请他协助自己查探一番宫中□。她把云妈妈请来传了话,未几,云妈妈便带话道,“好叫少夫人得知,宫中事务,负责探查的乃是麒麟班的崔子秀,您只管让国公爷用印发令就是了。崔子秀自然会去做的。”
云妈妈说到这,忽然顿了顿,瞅了蕙娘一眼,道,“他还说,若您现在有意接过凤印,可以不必动用国公爷的那枚,我们爷手头的凤印,直接转给您使用也就是了。这会儿他有别的事要操心,也的确不愿意管事。”
蕙娘双眸一眯,心念电转:这投石问路,倒是投出了个好大的空当。看来,权世赟的确已经在认真考虑回老家夺权的事了。起码,他已想到了回头试探她的态度:良国公和她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比较散漫,这权世赟也是知情的,有些事,良国公倾情支持,却不代表她焦清蕙心里毫无意见。
“这凤印,似乎也到了交出去的时候。”蕙娘微笑道,“以后回了老家,的确就不方便再执掌凤印了。不过……我却觉得这枚印章交给我,不如交给世仁叔更合适,云妈妈你帮我将这话带给小叔吧。”
云妈妈打量蕙娘许久,方才点头道,“老爷说,若您是这么回话,便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她调整了一下神色,肃然地道,“这些年来您对他的支持,老爷都是看在眼里的,您对他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是老爷一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鸾台会龙首之位,是您应得之物,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否认……”
而倘若蕙娘为了权世赟成功上位,甚至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龙首宝座,甘愿日后继续听命于人,受制于权世仁。那么她对权世赟,也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您的情义。”云妈妈低沉地说,“老爷是记在心里的,他以性命发誓,日后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支持。即使事败,亦不会牵扯到国公府,一定留您们一家富贵一世。”
如此承诺,即使只是一时冲动,也算是分量很重了。权世赟并不自己过来表态,而是遣云妈妈过来,反而显示了一种亲昵的态度。蕙娘还没表示出相应的感激,云妈妈已又道,“老爷还让我给您传个话——您身边的绿松,现在不在府内,听说在山东您妹妹那里,这很好,就让她继续在当地吧,不要再回来了。还有绿松夫婿当归,乃至您院子里的小猫眼,都曾是鸾台会安Сhā在您身边的眼线,您想怎么处理,都随您的便……”
原来,绿松还真就是她院子里唯一的眼线了,猫眼那都是今年才进来的新人,受信任度其实并不高。
蕙娘任凭云妈妈絮絮叨叨地为权世赟分说,在心底重重地长出了口气——在这么多年近乎完美的表现后,到如今,她总算是取得了权世赟的全副信任。只要继续维持谨慎作风,并不过分激进,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受到鸾台会的紧密监视了。
这也意味着,她联系人手,培养壮大自己势力的黄金时期,终于来到。
在心底深处,她又觉得有几分讽刺:权世赟虽然多疑善变,但毕竟还算是重情之辈,始终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应有的无耻和厚黑。而最终断送他的,恐怕也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权世赟也算是性情中人了。
蕙娘用好多年的时间‘以你心换我心’,哈哈哈。
歪哥到底情归何处呢XD说不定会吓大家一跳,
298、公差
盛源号也算是在蕙娘手里吃过好几个亏了,这一次虽然得了蕙娘的准话,却并不肯就此采信,非得要桂家也跟着拿出个态度来――他们也是看清楚了,桂含沁新官上任,如果没有皇上的默许,肯定是不会给自己揽这个麻烦的。因此他的反应,大可当作是一切关节业已打通的信号。
因为这个条件,盛源号自降了分号价钱,宜春号也不必帮助他们出钱在日本疏通。可以说双方都已经是退到了底线附近,蕙娘也没有再和盛源号讨价还价,她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在交易金额急剧下降以后,宜春号小李总柜并乔家几位老爷也都放松了态度,这些钱,家大业大的宜春号还没怎么看在眼里。因此对内、对外,总算也都是摆得平了。
在朝廷里疏通关系,对别人来说难比登天,但让蕙娘来办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文武两方面都有代言人不说,就是燕云卫,权仲白也能直接和封子绣对话的,事实上,他成天能陪伴在皇上身边,真有什么事,一句话说出去,难道皇上还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不过,蕙娘这一次也没动用权仲白的关系,她自己给封子绣写了一封信,将来龙去脉略做交代,请封子绣居中成全。
封子绣的回音也来得很快――这件事,他没敢自专,而是回报给了皇上知道。皇上对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朝廷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不论哪间票号登陆日本,对朝廷也都有一定的用处,最终朝廷也是大有可能答应下来的……不过,皇上想要见她一面,这件事,不妨等见了面再说。
以蕙娘身份,若是男子,皇上说不定还要时常召见,就是现在,朝廷也经常要向宜春号调阅一些数据。甚至于说有时宜春号给朝廷的资料,还要比下级州府给的更加全面而及时。除了权仲白在外的那几年,皇帝一年也要见她几次,因此蕙娘并不吃惊。又过了几日,权仲白回来道,“皇上今年准备在香山小住一段日子,那里风景好,空气也好一些。后宫有名分的妃嫔皇子都要跟去,连内阁都要搬迁过去办公。那我们最好是也去冲粹园住,这样我也方便一些。估计到了香山以后,他会见你一面,说说盛源号的事。”
能去冲粹园,最高兴的还不是大人,第一个就是歪哥,蕙娘现在多少也明白了他的小心思:这孩子和桂大妞虽然天生犯相,但在他结识的同龄朋友中,毋庸讳言,桂大妞算是天资最为出众的少数人之一了。歪哥对她是有点又爱又恨的,虽然不愿和桂大妞多说什么,但也想和她多接触接触。去了冲粹园以后,大家都更**一点,平时除了桂少奶奶把桂大妞带来冲粹园的机会以外,歪哥也许还能到桂家别庄去寻桂大妞玩耍。再说,许家在城外也是有别府的,听权仲白说,许三柔时常随几个哥哥到别府小住,有时也来冲粹园做客。
不过,这一回歪哥的算盘可是打在空处了,许三柔不日就将南下去广州寻母亲。桂大妞更是被拘在母亲身边,只怕是忙着应酬各路神仙。他就是到了冲粹园,也还是只能和乖哥做伴,连乔哥都回府去小住了――三姨娘估计是私底下已经谈妥了亲事,前些时候来人接乔哥回去,给老爷子做法事。蕙娘也是亲自送他回去,少不得又略问过生母的婚事,见她颇为满意,私下又使香雾部的人打探那家人底细不提。
从她动身出门开始,到如今小半年时间,总算是相对安定了下来。蕙娘走进冲粹园甲一号时,禁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对权仲白道,“岁月不饶人,别说我现在四五十岁,就是才二十多岁,已觉得精力有限,同从前不好比了。”
权仲白还没说话呢,廖养娘已走来笑道,“你这样说,那我这把老骨头,可得躺在床上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想帮帮你的忙,也没有这个精神啦。”
蕙娘道,“养娘要出去荣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过,现在就算是我赶你走,怕你都舍不得出去吧。”
廖养娘还没说话呢,歪哥已急道,“养娘不许出去!”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了一会闲话,权仲白便起身去前头义诊了。廖养娘方同蕙娘说起,“孔雀从南边来信,您已收到了吧?”
蕙娘点头道,“是,让她安排人去接绿松的,结果绿松还不愿离开文娘,她自己信里含糊其辞也没说为什么,倒是孔雀没那么多讲究,直说了就是因为文娘有喜。”
“还没到三个月嘛,不愿大事张扬也是有的。”廖养娘也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现在就是让我出去,我也舍不得出去。我带你带到十五岁,怎么说也要把歪哥带到十五岁这才放心退休。”
蕙娘笑道,“妈你光顾着帮我带第三代了,连自己亲女儿的第三代都顾不上,这份情我该怎么回报呢?”
“人家那都是外姓人,自有奶奶带。我这个当姥姥的也就是亲一亲罢了。”廖养娘半真半假地道,“若要说回报,你把孔雀调回来,就没白吃我的奶。这一去南边就去了七八年,中间只回来过一两次,外孙、外孙女都只见过几次……”
蕙娘笑了笑,“好妈妈,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南边也需要人。孔雀不在那里,我让谁去?”
廖养娘嘟囔道,“现在不是改把绿松给派去了,我也是想着这样一来,孔雀就有替身了……”
权世S既然把绿松的身份揭穿,按蕙娘的作风,日后肯定不会对她多加亲近,放逐到南边,似乎已经是绿松最好的结局。因此蕙娘便给山东写信,让绿松直接和孔雀派来接她的人会合,到江南管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然绿松的过去并不清白,但南边现在局势也日益扩大,孔雀、甘草两人虽然忠心耿耿,但才具实在平常,也没理由浪费这样好的人才不用。当然,对权世S这里,蕙娘自会在适当的时候不经意地提起她们的下落,让权世S方面以为绿松是被打发到了南边的农庄上去做活。
这些背地里的安排,她也无法和廖养娘交代,因此只能安慰她道,“绿松就是去了那也只是帮忙,我对她且还另有安排……”
好说歹说,才把嘟嘟囔囔地廖养娘给打发走了,歪哥在一边凑了半天的热闹,等廖养娘一走,就趴到蕙娘身边,眼睛亮晶晶地问,“娘,小姨有娃娃了吗?”
“还在肚子里呢。”蕙娘道,“这事对别人都不要声张,还没过三个月,不好大事张扬。等胎坐稳了你小姨自然会写信过来的。”
歪哥忙道,“噢噢,那我不说了。”
他和文娘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文娘什么事都没忘记过自己的两个小侄子,每回给蕙娘送年礼,必定有些小东西是指名送给歪哥、乖哥的,上回老爷子、四太太葬礼,她亦颇为照顾歪哥,所以歪哥对文娘印象很好,也颇替她喜欢,因笑道,“都成亲好多年了才有娃娃,小姨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我看,这都是娘给她带的喜气,不然,怎么您不去看她,她就不怀,您一去她就怀上了呢?”
提到此事,其实蕙娘心里是有几分烦躁的,若非如此,文娘好容易怀了身孕,她既然知道,就没有装聋作哑的道理,肯定要送人送药地表达关心。自己把绿松留在山东,其实只是临时起意,毕竟王时就算是再看不上文娘,心里的疙瘩再深,蕙娘也不觉得他会主动回避让文娘受孕的机会,毕竟有了孩子以后,他更可以名正言顺地沉浸在公务中,回避和文娘的接触……
可绿松留下没有多久,文娘就有了身孕,这里头就单单只是巧合?自己指点文娘的时候,绿松也是在一边听着的,别是自己的怀疑还真不假,王时醉心于公务,时常在府衙用饭吃药的,其中还有文章吧……
蕙娘没接歪哥的话头,只是懒洋洋地逗了逗他的下巴,道,“有什么事要求我,你就直说吧。这么绞尽脑汁地逗我开心,还不如有话直说呢。”
歪哥心思被母亲看透,也并未羞涩,他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回,三柔姐像是有几分恼我了。您不是说她就要去广州了吗。我想送她点玩意儿,让她别生我的气啦……”
这小子,蕙娘一时无语了,想让他去找权仲白,又怕这个不靠谱的爹还真顺从了歪哥的心思,待要回绝歪哥,又很难解释许家人的心思:她从小没有多少友朋,不过也本能地感到若点破此事,说不定会给歪哥与许三柔之间的情谊蒙上一层阴影,只好含糊道,“男女授受不亲,八岁不同席。你和她不是亲戚,又都大了,现在送了东西,以后真要说她做媳妇呢――”
见歪哥赌气要开口,她又道,“你别觉得我们老说这种话挺烦,这件事不能随便,即使我们不在意,三柔的哥哥和母亲也不会让她随便收你东西的,你只能让她为难。”
想到这孩子虽然精灵古怪,但在男女之事上却完全还是一张白纸,屡屡做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体来,便又道,“等你再大一些,娘给你找个先生,把男婚女嫁的事给你说透了,你就自然明白你现在的做法不大对头啦。”
歪哥咬着唇,显然没被说服,但看母亲神色,他也知道此事已成定论,只好塌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和蕙娘道了别,回去做功课了。蕙娘目送着他的背影,想到阜阳侯夫人的话,不免也有几分头疼:孩子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尤其是歪哥,虽然现在还有几分青涩,但主见极强。偏偏这种事,又不能由着他去碰钉子。这孩子越大,能让别人帮着操心的事也就越少,倒是还小时候,只要丢给养娘,自己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就说这亲事吧,他若真是喜欢桂大妞也好,许三柔也好,她也不会棒打鸳鸯,可这孩子也不能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呀……
皇帝最近的身子的确不错,他召见蕙娘时,权仲白自然作陪,初次以外,竟还有二皇子、三皇子,连贤妃、宁妃都在皇帝下首坐着,因皇上最近身子不错,大家还都坐得很近,看来一派和乐融融的天伦景象,蕙娘借着参拜行礼的工夫偷眼打量了几次,已把情况尽收眼底:皇帝这一次,是有点设私宴的意思了。
她所猜不假,皇上只让他们夫妻给他行了常礼,便给赐了座,他今日精神很好,本来瘦削的脸颊上最近似乎也生出了一点肉,进殿参拜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咳嗽过一声。倒是坐在他下首的二皇子,满面细碎的麻子,即使上了白粉还能看到星星点点。十岁的孩子,本来应该像皇三子一般笑容满面、天真可人,但他却和父亲一样清瘦得都有些过分,好像在生谁的气一样,神情中带了几分执拗。感觉到有视线扫过自己,他非但没有微笑以对,反而颇有几分戒备地望了蕙娘一眼,这才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茶杯瞧。虽说从天花中痊愈以后,他身体还算健康,但看起来却要比皇上还更像个病人。
“自从上回把酒话桑麻,已有许久没和女公子坐下叙旧了。”皇帝笑容满面地道,“今日子梁有事过来不了,子绣还在进宫的路上。欲再和卿饮酒夜话,我的身子也支持不住,倒不如两家人坐在一块以茶代酒,谈天说地一番,也颇能解闷。不过,就不知道女公子有没有这个空闲了。”
蕙娘自然连忙逊谢一番,反正也都是寻常话语,大家场面上寒暄过了,皇帝便道,“我这也是临时起意,说到底,天下一盘棋,天家永远都不是唯一的棋手,尤其是天下经济诸事,我心里是只服气女公子的吩咐。这些年来,天下经济的发展,除了蒸汽机、骡机等异军突起以外,其余趋势,竟和你当年所推测的,是八.九不离十……一转眼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形势,自然又有变换,我请女公子喝茶,就是想让你给这两个小畜生讲讲课,也让他们明白明白天下百姓疾苦的。”
蕙娘何等玲珑心肠?几乎是转眼间就明白了过来:皇上这是要给两个皇子上课不假,但应该也不无考校的意思。他们的任何一个先生,都只会说学生的好话,要想知道两个皇子的真实水平,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当然是实地考校一番了。
看戏谁不喜欢?恐怕连权仲白都挺想看看两个妃嫔的想法,蕙娘眼角余光,能瞥见他若有若无地扫了众人一眼。其实她也正做着一样的事,不过,贤妃、宁妃在宫中生活多年,这点小事,还不能让她们七情上面,贤妃唇边挂着淡笑,期待而鼓励地望着二皇子,而宁妃干脆就直接仿佛还没明白过来似的,正出神地品着杯中香茗,对三皇子投去的眼神,十分无动于衷。
“盛世人丁繁衍、四海升平、荒田复垦、地丁合一。”蕙娘先恭维了皇上一句,“票号等大商家又都纳入朝廷监管之下,现在往北戎的走私几乎已经被控制住了,宜春号在西北的几间分号,生意都下降了几成……这些都是您看得到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海内局面,直是欣欣向荣,越往上走……经济局势,可说是没有任何问题。”
皇帝被她逗笑了,“上回我们谈天时,女公子可是相当直言不讳。怎么,当时要触犯到宜春号了,你就牙尖嘴利。现在反正和你们票号无关,你就猛打太极?”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调侃蕙娘道,“不愧是票号的当家人,算盘打得太响啦。好处全是你的,风险那都是别人的,你用了朕的火炮,真心话怎么都要给朕吐几句出来的吧?”
这是明着在点东北海域的变化,让蕙娘占到的便宜了,蕙娘也是有点欲辩无言,只好勉强道,“这该怎么说呢?臣妾不过是躬逢其会罢了……再说,日本那边也不是无利可图,臣妾也不能把好事都占全了么,总是要分点红利给人的。”
皇帝笑着拿手指点了点蕙娘,扭头冲权仲白道,“子殷你看,你媳妇脸大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权仲白淡然道,“在商言商么,想多占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妥,是宜春为你办的事多,还是盛源?你也该驱策他们一番了……这样,你也别拿东北的事来掐她了。这个钱你反正给谁挣不是挣?还不如偏了我们。不过,阿蕙也可以不必装傻,该说就说,大家都少费点精神。”
说来奇怪,在这几人之间,他虽最没权力,但说话仿佛还最有权威。非但蕙娘、皇帝被他一说,都收敛了神色,就连几个皇子妃嫔的神色都有变化。皇帝悠然一笑,倒是很爽快地让了步,“好,子殷说得也有理,倒是我小家子气了,我敬女公子一杯。”
说着,便啜了一口清茶,蕙娘倒是不敢怠慢,把茶水饮了半杯,才道,“我还是那句话,现在四处开埠,宇内的好东西,都汇集到了大秦。天家富,朝廷也还算可以,民间有钱人更是越来越多……这已经不是经济的问题了,皇上,经济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有问题的,应该是人口才对。”
她一句话直指核心,皇上也不禁收敛了笑意,半晌方叹道,“女公子说话,永远都是这么一针见血……”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巡梭过两个儿子,见两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便又叹道,“不错,现在北弱南强的态势,已经有所改观。西北、京畿一带发展得都不错,只是摊丁入亩以后,盛世人丁速度太快,流民已成了新的隐忧。西北地方再大也是有限的,除非把他们全都放逐到北戎地块上去,不然,再过几年西北也不能再容纳更多人口了。如此以来,江南人口,遂成一大烦恼。按这样趋势下去,我们得向外头买粮来吃了。”
不能自给自足,就是祸乱的根源,不过如此一来,追根溯源很容易就能发觉问题还是出在机器上,宁妃就在上头坐着,蕙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的。她也露出苦笑,“这事已经超出经济的范畴,臣妾也没什么好办法,再说,这亦不是臣妾该去想的问题。”
“东西是好东西,人也是好人,”皇上也叹了口气,“子梁改进的天威炮,背后都有夷人的身影,不过,这个西洋玩意儿也是让人头疼。我这里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看看怎么样……嘿,这亦是别人给我献的计策,我也有点拿不准主意。――现在粮食不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各地不肯种粮,都宁可去种桑树和棉花。但这件事,官府是可以控制的,还有一点,便是各大织厂的用工数量,也能强行规定,一年产多少丝的厂子,必须雇佣多少工人。让他们去做什么事都好,只不能少开工钱没了饭吃……女公子觉得这一策怎么样呢?”
蕙娘还未答话,他又向着两个儿子道,“你们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三皇子均露出思索之色,片晌后,三皇子摇头道,“儿子见识短浅,对织厂和农工都毫无了解,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一边说,他一边胆怯地看了宁妃一眼,宁妃倒是毫无异状,还冲儿子露出淡笑。连贤妃都冲三皇子遥遥而笑,明眸杏眼中云山雾罩,神色也有了几分朦胧。
二皇子有些不屑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想了想,才道,“儿子觉得,两策均算中上,唯独只在贯彻始终。如是对乡绅豪强网开一面,那终究也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要澄清吏治,敲打过了朝中各官员,才能贯行如一,不至于弄巧成拙。”
这一番策对,水平可以说是相当高了。皇上点了点头,却未置可否,反而看向蕙娘。
蕙娘叹了口气,虽然明知这样说必定会得罪二皇子,但还是不能不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就是粮价不降反升,具体的道理,您应该也能明白吧?”
“我不是很明白。”皇帝反而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只觉得这么做,的确不太妥当。”
“首先**用工数量根本就只是异想天开、纸上谈兵。”蕙娘只好直言不讳,“现在江南一带还在种粮的人家真的已经不多了,许多人口都进织厂做工,四处流动难以统计数量。不知这个**用工要如何统计起来,不用户籍连坐,这一策怎么去落实?和户籍连坐,立刻就要激起民变。到底谁出的这主意,稍微接触过江南实务的人恐怕都不会这么办事。”
她稍微说得有点过头,不用权仲白提醒,自己赶忙也稳了稳,方才又道,“此外还有,这种粮获利多少?种桑树、种棉花获利多少?要求各府交粮,那么最后肯定也是摊派到各户头上,按地交粮给官府过目,又或者是官府收买……”
百姓也不是傻的,买粮能应付过去的事,也犯不着伐树,到头来这种政策,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只能欺负最老实的人。如要大规模撒网下去推广,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们纷纷买粮来应付交差,粮价攀升那是可以预见的结果。蕙娘寥寥几句就把关节点出,她无需说完,该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过来。三皇子冲她天真地笑道,“我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世伯母这一开口,我才明白呢,原来种粮食没种棉花挣得多,我出宫次数少,都不明白这些道理,真是无知得很。”
说着,便向皇帝撒娇道,“父亲,所以想请您时常放儿子出去走走看看,好歹不至于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么。现在虽然过着好日子,可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不知道自己过的日子,好在哪里呢。”
皇帝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出去玩了吧?巧言令色,只是找借口罢了。”
宁妃笑道,“二哥,对孩子干嘛那么凶呢?他还小,想出去看看总是好事,就是出去玩玩,又有什么打紧?”
皇帝也未回话,看了二皇子一眼,放缓了语气道,“其实你说得也不错,若吏治十分清明,政令下达可以如臂使指,这两策的确是上中之策。上书那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点。”
他嘿然一声,又喃喃自语,“现在蒸汽机几乎已成气候,要禁绝此物,谈何容易……”
蕙娘忽然间又体会到了杨七娘的厉害:若是她一手把持了两种机器的生产,皇帝要取缔机器,直接给许凤佳打声招呼也就罢了。偏偏她根本不去和仿造者竞争,现在倒是把江南几乎所有织厂业主都给**上了,就是皇上要动他们,也得思量再三。――就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现在站在蒸汽机背后的势力,论能量也只比大地主们差一点儿罢了,他们对朝廷的支持,可丝毫都不逊色于那些地主们。商税,毕竟就是他们在交……
此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可每一步,却都似乎经过深谋远虑。若她愿意,人口过剩的事再压十年怕都不是问题,选在定国公出海前夕让此事爆发,说不定,她不止一个用意。
若说大秦这个棋盘,明面上落子的不过是皇帝、杨首辅乃是吴阁老、王尚书、桂家、许家等寥寥数人。那么在暗地里,鸾台会也能算是个下棋的人,他们走的是一盘不一样的棋,步步凶险、子子惊心,最终是想取巧吞掉大龙。而杨七娘却是漫不经心地营造着一个又一个劫数,劫劫相连,倒是把所有人都绕在了一起,现在两人间的利益还不算有太大的冲突,彼此还能相安无事。这一点,令她颇为庆幸,不然就是蕙娘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被杨七娘轻描淡写地扳倒……
“我曾对皇上说过,”不知如何,她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话,一时间情怀翻涌,几乎难以自持:杨七娘对天下大势,已拥有了极高的影响力。她一手把自己的理想推进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而她呢?自忖处处不输,可在这一处上,却懵懂得如同婴儿。难道她就不能对天下事也造成一定的影响,难道她就不能像在日本一样,用自己的能力,让整个国家都为之震颤?
也许就是这点好胜的执着,促使蕙娘说出了她原本绝不会出口的话――治理天下,不是她的责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问题,即使有答案她也会烂在肚子里。“地盘不够,就去抢别人的地盘……”
她平静地凝视着皇帝,“不知现在陛下对我这话,是怎么看的呢?”
皇上唇边,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他淡淡道,“嘿,女公子真不愧是女公子。”
旋即又扫了众人一眼,森然道,“若此事为他人耳闻,不论是哪位阁老尚书,都可以直接致仕了。”
长安宫里的太监宫人,几乎都是能喘气的木头,这话肯定不是对他们说的。身为天子,皇上对各阁老在夺嫡中的立场,自然是心知肚明。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贤妃、宁妃对视了一眼,均都齐声道,“陛下请尽管放心。”
皇上这才淡然道,“你们退下吧,等子绣进宫了,再传他进来见我。”
他所说的你们,特指两位妃嫔及皇子,别人倒还罢了,二皇子却抬头道,“爹,可前日您布置下来的习题……”
皇上神色柔和了几分,因微笑道,“等爹有空了,自然再让你过来。”
三皇子规规矩矩地给皇上行了礼,便拉住了宁妃的手,笑道,“噢,去玩喽!”
竟把宁妃拉得只好快步行走,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两**一前一后,倒是有几分绝尘而去的意味。贤妃就要含蓄得多了,她向权仲白、蕙娘夫妻两人含蓄一笑,又冲二皇子招手温言道,“皇儿,不必烦扰你父亲处置公事了。”
便也携起二皇子的手,两人相携出了屋子。
不知如何,屋内三人竟都目送她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中,方才把注意力给转了回来。皇上默然半晌,忽地自嘲一笑,道,“从前我不知道先皇心里的想法,对他不能不说没有过怨恨,今日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皇考也有皇考的难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振作起精神来,勉力笑道,“这一次我特地请女公子入宫,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的。安南诸国,素来瘴气弥漫,恐怕不适合往外迁徙……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泰西人能成功在菲律宾等地驻军?从前没觉得女公子的话多有道理,这些年来,却是越咀嚼越有滋味,尤其是这没地去抢的道理,浅显直白,可又透着至理。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江南的游民实在是多得让人不安,不给他们找个去处,地丁合一恐怕都要半路夭折……”
他叹了口气,反而承认道,“盛源号我不知道,宜春号有你在,不,应该说你有宜春号在,对这种事的了解只会比我更清楚。焦卿你能否告诉我,若江南的情况再发展下去,大约还有几年的时间,会酿成大乱?”
见蕙娘有几丝犹豫,他又说,“只管放胆开口,这间屋里的对话,也只会止于这间屋子里。”
“要我来说……”蕙娘顿了顿,道,“从宜春号的帐来看,现在织厂用了机器以后,盈利都有大的提高。织机改良已是大势,而随着大织厂开始更新换代,中小织厂也会跟上……现在做生意几乎都用汇兑,不瞒您说,我也有好奇留意,从去年到现在,不长的时间,起码八成织厂有买过新机器。”
这个更新换代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不再提高,只是保持,也相当吓人。皇上面上顿时掠过了一丝阴影,他望着蕙娘,蕙娘道,“但具体几年我也不能说,这个还得结合官府的花名册来看。若要我瞎说一个数,我会说十年吧。再过几年,西北无法安置,这些游民就根本都没地儿去了,除非都去……不然,迟早酿出乱子。”
“比我和杨首辅估算的还多了几年。”皇上蓦地站起身子,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忽然叹道,“新**那边,几乎就像是个饕餮,根本是只进不出。燕云卫的密探也不是没有混入民间自发远航的船只一起过去,可惜全是有去无回……”
这个话题,他也只是稍微发散了一下,便又转回来道,“再说,朕也没那么好心,把这些人养得肥肥壮壮的,去滋养他的地盘。我是嫌他回来得还不够快?”
他断然道,“扩军的时候到了,以我身边几人的意思,与其向北,不如向南,那里的稻谷一年几熟,正是上好的产粮地,如能把安南、吕宋等国纳入掌握之中,大秦粮荒或可迎刃而解。即使不能,也要把贸易道路打开,起码让这些藩属国重新诚服于大秦,而不是远道而来的泰西人。”
在没有得病之前,皇上毕竟也是大有一代英主的苗头,即使是现在,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一点,步子立刻也迈得更为坚定,对外的态度,也更强硬了。蕙娘本身喜爱的就是这样强势的风格,她抬起眉道,“陛下圣明,久不打仗,军队也如钢刀一般,会生锈的。”
皇上微微一笑,又道,“不过,打仗毕竟是大事,没有仔细的准备,也不能动手。在此之前,我又的确想要缓解国内的粮荒,起码,是要把我们官库粮仓给充实起来……这和外国谈判,采买粮食的事,我想烦请女公子来做。”
蕙娘和权仲白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蕙娘还没出声呢,权仲白已道,“慢着,这种事分明应该由户部出马吧?让她做,这不是摆明了下户部的脸子?”
皇上摇头道,“他们不会在意的……朝廷拨银子,哪比得上票号快?尤其现在又是秋后算账的时点,各地都封库清点,要挤银子那得到年尾了。我想以内库作保,向宜春号赊借二百万两白银,能买多少粮食就买多少粮食。如能把他们粮库买空,那就绝不要留下一颗一粒。”
权仲白还未说话,蕙娘回心一想,将皇上今日的言行再一品味,忽然融会贯通、醍醐灌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难道这几年间,江南粮库已经全空了?”
皇帝亦是微微一震,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方才露出苦笑,坦然道,“前天刚到的消息,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十室九空……粮道总督业已畏罪自尽,连何冬熊的帽子我都想要撸掉――这起杀才,他们难道不知道江南粮库里藏了全国大半储粮?还好今年收成还不算太糟,但就算如此,万一连续两年灾变多些,天下也要动荡起来了!种粮……地都被织厂、被桑林占了,一两年间能恢复多少肥力,能种出多少粮?”
他越说声调越高,到末了双眼精光四射,恶狠狠地将桌上杂物一扫而空,怒道,“和这件事有关的蛀虫,一个都别想跑,我是要从上到下一撸到底――”
殿角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封子绣不知何时已经推门而入,他不赞同地望着皇上摇了摇头,低声道,“李晟,你的病是最不能动气的了……”
皇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他跌坐在椅上无力地摆了摆手,叹道,“然而,事情出了,也不能不想办法。现在的大秦,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水,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是哪一瓢都舀不得……既然如此,只有添点冷水了。此事关乎国计民生,能力稍差一点,被泰西人看出端倪恐怕又要生事,别人的能力就算到了,人品我也信不过。唯独你们夫妻,才能让我放心。焦卿不要回绝,这件事,让子殷跟你一块去办吧,你从未去过南洋,也可以看看那一带的风光,和东海做个比较……”
毕竟是天子,虽然语气柔和,但也是容不得一丝不同的意见,说话间,就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299、同船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蕙娘扫了权仲白一眼,见他已收敛了漫不经心之色,不免在心底一叹:这个人论心地,是比她善良多了,皇帝一抬出国计民生,他顿时就露出忧急之色,看来是全没想到要和皇帝讨价还价……
“才从日本回来,就要下南洋,妾身毕竟是女流之辈,还有偌大的国公府要顾。”她叹了口气,“不是和陛下抬杠,不过,和天家做生意,票号众人自然也需要再三思量,却不是我能擅自做主的。不如这样,改日让宗人府、朝廷和票号总柜坐下来谈,这还款的方式、期限都要白纸黑字地写明白……”
皇帝失笑道,“怕我赖账?也好,写就写——不过,此等大事,你们要还收取高额利息,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为朝廷办事,哪有勒索利息的道理,就是死要钱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步,朝廷在政策上稍微倾斜一点,宜春号面对盛源号还有其余票号就更有优势了,蕙娘笑了笑,又道,“还有,买粮不是拍脑袋的事,要人要船要银子,也要押运的兵士。这些人手,宜春号可张罗不了……”
她会这么说,其实等于是已经应承了下来,封锦本来只是含笑静听,此时便道,“这些事,由我牵头负责,燕云卫也会有些人跟你去南洋的。”
他话里满是深意,蕙娘猛然一怔,也不禁露出苦笑:本来还说盛源号在日本的分号,肯定满是燕云卫的探子,届时势必受到牵连,没想到费劲把日本甩给了盛源号以后,宜春号在南洋的分号也难以逃脱如此命运。
“那就到时我们再谈吧。”她索性也不搭理皇上了,直接和封锦对话,“南洋那边情况我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不比朝鲜、日本相对单纯。燕云卫的人要过去自然可以,但却不好害了宜春号的人。”
封锦若无其事地道,“这是自然,少夫人请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许多潜台词:有些事皇上就是心知肚明也不好许诺,在这方面,封锦就成了他的喉舌,蕙娘要帮忙,少不得顺水推舟地为南洋乃至广州分号要点好处,这些讨价还价的事,应该就着落到封锦来安排了。
此事谈成了,皇帝的神经也放松了一点,因大秦对南洋局势关注的确不多,尤其是粮食产量这种事更是完全没有上心。只知道那里气候好,稻米普遍是一年三熟,虽然不大好吃,但却正合大秦的用处。就连蕙娘和封锦,都不知道现在各国局势究竟如何,有些功课只好让别人来做。因此皇上就说起在香山赏红叶的事,他兴致勃勃地对封锦道,“到时候你也跟在一边,看朕如何考校小二、小三功课。”
封锦翻了个白眼——连这样的举动,他做来都显得十分赏心悦目,“考校功课?我看着倒像是耍猴……”
皇帝唇边的笑容略带了自嘲,又有些黯淡,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当耍猴看,那怎么办?”
又对蕙娘和权仲白道,“你看着他们俩,今日谁的猴戏耍得更好一些?”
蕙娘不好说话,权仲白却道,“你当年也是耍猴出身,算是行家里手,耍得好不好,我们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
一个封锦,一个权仲白,在皇帝跟前都没什么好话,但偏偏皇帝就爱和他们说话,被村了这几下,都没动气,反而笑道,“也不知当时老爹看到我和大哥争成那个样子,是否也和我现在的心思一样……”
他嘿然又道,“这样争久了,情分都给争薄了,也不知这两个小畜生,哪一个能争胜。”
众人均都保持沉默,皇上又问蕙娘,“按女公子来看,这两个小畜生今日的表现,谁更好些?”
蕙娘只好勉强道,“二皇子勇于任事,三皇子知道藏拙,可谓是各有千秋。”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皇上嘿然道,“你们都是一个样……罢了,不提此事,今年冬天我想去小汤山温泉,子绣你是一定要去的,这且不说。最近子梁忙得不可开交,偏又多病,我想着也把他拉去温泉休息几天,却不知他这个病,能不能洗温泉了。”
权仲白便和皇上说了些杨善榆的病情,因道,“你也该让他休息一段时日了,长此以往,他就算不犯这老病,也要再添新病的。”
皇帝也叹道,“我何尝不让他好好休息,只是他自己闲不住而已。除非把他绑到小汤山,不然就是让他回家,他也一定要往白云观那边跑的。”
因又向蕙娘笑道,“现在的白云观,女公子还没去看过吧?背后一片山都变做他的地盘了,他和他的那些先生、学生们一道,捣鼓了许多东西。现在升鸾夫人捣鼓的蒸汽船,实际上就是被子梁弄出了一个雏形。正在白云观研究机器,想在天津港把船造出来再说……都说机器是奇技淫巧,我看倒是不然,这蒸汽机其实就是个好东西么,若是能够应用的话,近海航行,可以不必太依靠风向了。”
几人都是见识广博之辈,今天皇上心情好,大家谈谈说说也十分愉快。皇帝还向权仲白打听了一番泰西那边的医术进展,知道泰西那面也没有什么治疗麻面的好办法,他还颇为遗憾地道,“看来,小二的脸,是真没法儿治好了。”
从这句话来看,他还是对二皇子继承皇位抱有一定的期望。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也都看得出对方心里的想法,封锦随口道,“你只问了女公子,却没说自己的看法,今日两个孩子表现得如何,还是你说了算数……李晟你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继承人呢?”
皇帝耸耸肩,半晌都没有答话,封锦亦是悠然自得,毫无战栗担忧,权仲白也是安然自得,倒是蕙娘有点不自在,皇上看了她一眼,因笑道,“我们说话就是这么不讲究,女公子不要多心……”
他踌躇了片刻,便道,“小二心实,小三狡黠,却也不惹人讨厌。可要我说,两人都还少了点气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起码现在两个人都还有些不足,且看日后了。”
居然还没把话给说死,给后来几个儿子,也留了一线希望……
蕙娘有点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说给她和权仲白听的,还是他真是这个想法。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皇帝身子是真的见了好,对于自己的寿命,有了更强的信心。
原来想着皇帝若去得快,鸾台会那边未必能反应得过来。现在看来,皇六子名正言顺上位的可能性居然还有增加……等这孩子出过水痘,养到了五岁上,鸾台会应该就会开始出招了。
皇上毕竟还是有痨病在身,几人又谈了一会,权仲白便令封锦和他一道下去休息。自己拉着蕙娘在静宜园中漫步:因为静宜园内有朝廷行在的关系,内外男女分得比较清楚,皇上居处外,并没有多少后宫妃嫔需要回避。以权仲白的圣眷,他要在园里游荡,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两人在红枫林中漫步了一会,一阵秋风过来,蕙娘觉得有些冷,权仲白便解了自己的大氅,为她披在肩上,蕙娘道,“唉,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披了你的衣服,别又给外头人添故事了。”
权仲白笑道,“你会在乎别人怎么说你?”
蕙娘白了他一眼,随着他踱到一处高地,权仲白指给她看,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冲粹园了。你看从这里望下去,一整片林子都是笑簪千芳,从前种着桃花的时候,就像是一朵桃花一般,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现在改种了梨树,也是花白胜雪。不过树都还小,这几年花势不胜,李晟还和我抱怨过几句。”
现在入了秋,当然看不到梨花了,但还是能看到种成花瓣形状的梨林,蕙娘点头道,“从这里居高临下,整个园子几乎都能尽收眼底,的确是观景的不二胜地。”
她又笑道,“可惜没带千里眼,不然,也能看看下人们是否乘我们两人都外出的时候偷懒。”
权仲白道,“你想看,也容易得很。”
说着,就招手吩咐了身边侍立着的小太监几句,那小太监回身跑走了,不一会,便送来两个精美的千里眼,笑道,“封公子说,这两样物事就送给两位大人了。”
权仲白抽了抽鼻子,哼道,“封公子在你们这儿,说话可比什么人都管用,李晟的东西,他说一声送也就送了。”
这两个望远镜,制作得都很用心,上头还镶嵌了珠宝,蕙娘举起来一看,见归憩林虽然清清楚楚,但别的建筑却未能看得分明,心头倒是稍安下来,她在海上是玩过望远镜的,因此并没有多少新奇之意,只是随便转动着视线,正在浏览时,忽听权仲白低笑出声,她便好奇道,“怎么?你瞧见什么了?”
权仲白道,“你往东北角花圃去看。”
冲粹园里当然是有温室的,靠近静宜园的地方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暖房,里面不但种了药材,还有屋内四季清供的鲜花。蕙娘依言把千里眼转去看时,只见一个小小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暖房里溜出来,手里还攥了一大把各色鲜花,一时不免也叹笑道,“这个权宝印,又要生事了。”
权仲白道,“现在除了你我两人他还怕一点,别人他是一点不怕。我们这一次出去,恐怕是要把他带在身边才好。不然在京里,还不知道又闹腾出什么事来。”
蕙娘也想到上回自己不带儿子出海,歪哥闹了许久的脾气,因叹道,“以后再大一点,真不知该怎么治他了。你看他摘那些花,也不知要做什么用,我连问都懒得问。一问之下,难免又是一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肯说老实话才有鬼。”
歪哥也不至于撒谎骗父母,只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在所难免。权仲白忍俊不禁,因笑道,“你看我就从不问,他要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做,可不就轻松得多了。”
蕙娘白了他一眼,权仲白笑着张开手道,“你不是冷吗?”
“你疯了吗?”蕙娘道,“这儿可是皇家园林!人来人往的……”
权仲白也不过是逗她而已,此时达到目的,笑意不禁更盛,正要说话时,身后小径来了一人,见到蕙娘和权仲白,不禁就是一怔,他退后一步,有礼地道,“权世兄好。”
权仲白拱了拱手,笑道,“卫贤弟,你来寻皇上?”
蕙娘便知道这应该是卫家在京为官的长子卫麒山了,她虽退到一边,但也不免打量他几眼:此人虽然年少有为,按理来说应是意气风发,但面有病容,状极清秀,竟是个病怏怏的美男子,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习武之人。
卫麒山点头道,“可惜来迟了,免不得要等一阵子。”
两人一通乱逛,已经走到了静宜园比较偏僻的地方,从这里过去,便是众位文武大臣候见办公的一处小院落。权仲白笑道,“你可是要等一会儿了,就是今天也未必能见上。”
卫麒山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道,“看来是封公子又回京了……”
两人正在说话,远处忽然又传来了一群人的脚步声,三人回头看时,却见贤妃和丽妃两人结伴走来,身后跟了许多宫人太监,均都忙退到道边回避。贤妃含笑冲三人分别颔首示意,驻足道,“少夫人在此处赏景?”
她的眼神,在蕙娘肩膀打了个转,含了一分略带暧昧又略带调侃的笑意,没等蕙娘回话,又道,“我同白妹妹去下头上香……天冷,少夫人可要注意添减衣物。”
静宜园靠近香山几处古寺都有角门,因山路难行,若要抄捷径过去,倒是自己走到角门更方便些。
蕙娘嗔怪地望了权仲白一眼,自然做出得体的回答。贤妃又望向卫麒山,客气地道,“表哥安好?”
卫麒山垂头道,“一切安好,娘娘身在宫中,万请保重。”
说着,便抬起头来,冲贤妃点头微微一笑。本来微有病容的脸仿佛被一束光点亮,贤妃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而是示意丽妃一道前行。
三人都低头侍立,等两位妃嫔走远了,这才各自道别。蕙娘和权仲白便走回冲粹园去——他们也是一样,走着回去还更近一些。
回了冲粹园,虽然与静宜园也就是隔了两道墙,但两人都觉得身上一松,权仲白半开玩笑地道,“刚才在园子里不能搀着你,这回总可以了吧?”
蕙娘笑道,“你掺着我做什么?我倒是恨不得你能把我举起来,我们去个地势高点儿的地方,我拿着千里眼看看,卫统领究竟是去候见的院子呢,还是也去香山寺礼佛了。”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道,“没想到,你的好奇心,居然也这么旺盛。”
“若是贤妃和他说话,也同和你说话一个表现,我的好奇心保证不会旺盛。”蕙娘也就只是说说,冲粹园地势不但比较低,而且和香山寺完全是两个方向,她亲密地搀起了权仲白的手,两人并肩在林中走了一段,她又忍不住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和卫麒山也算是有点交情,像是给他们家老爷子治过病……如何,卫统领对一般的亲戚,也是这么个态度吗?”
权仲白不紧不慢地道,“听你口气,你是什么都猜到了,那我还用说什么?”
蕙娘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卫统领比起皇上是要好看一些……”
“他应该也比皇上更中意贤妃一些。”权仲白道,“不过,两人见面机会也不太多,又都是城府深沉之辈,你我二人也算是耳聪目明,才能看出点端倪。你看丽妃,就半点都没察觉出贤妃的不对,一双眼只顾着流连在卫麒山身上了。”
深宫妃嫔,见到男人的机会不多,似卫麒山一样的美男子乍然出现,当然能引起白丽妃的关注。蕙娘和权仲白感慨了几句,想起一事,又道,“桂少奶奶还和我说,卫麒山媳妇在贤妃跟前很有体面,也不知她对此事,是否心中有数了。那位好像还是她本家堂姐呢,杨家人男丁不说了,女眷也是个顶个的有本事,这些杨家女的夫婿凑在一起,可以去攻打一个小国家了。”
权仲白不由被她逗笑,他道,“这你还得问她吧,桂少奶奶和贤妃是手帕交,贤妃的心事,也许她还清楚个一星半点。不过,她哥哥求娶贤妃不成,双方也不知会不会谈起这事。”
说着,两人已经走进了甲一号,正好撞见了两个儿子,乖哥头上顶了个花环,冲到蕙娘身边道,“娘您看,哥哥送我的!”
这个花环,说起来价值说不定还不止一百两银子……会种在暖房里的花木,一般也都比较名贵。蕙娘唇角抽搐了一下,都懒得发脾气了,只对歪哥道,“你去摘花,问过养娘没有?若没有,这些花值你多少天的花销,你就多少天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歪哥夷然不惧,从容道,“我非但问过养娘,还问过暖房的管事叔叔,是他指点我的,这些全是药材上开的花儿,还有都是花骨朵儿,过几天横竖也要剪下来的。”
蕙娘转了转眼珠子,也没发觉破绽,只好又换了个话题问,“那你怎么又学起编花环了呢?难道你的功课还不够多?”
“还不是乖哥。”歪哥理直气壮,“好端端地,忽然想要花环。问了他才知道,看了西洋画册,上头的什么安琪儿,都是戴花环的,他觉得自己比安琪儿还可人疼呢。”
乖哥本来担心哥哥被骂,垂着头站在一边,不安地换着脚,现在听哥哥损他,反而不高兴了,怒道,“我就是比安琪儿还可人疼么!宝印大王——呸呸呸!哥哥最坏了!”
想也知道,歪哥又骗弟弟叫他大王了。蕙娘心中虽然还存有疑窦,却也拿儿子没法,看了他几眼,只好迁怒于权仲白,“你看你的儿子多么像你!”
“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权仲白泰然自若地道,他牵起歪哥的手,又示意歪哥牵起乖哥,笑道,“走吧,回去吃点心了。”
走了几步,乔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头上也顶了个花环,看来憨态可掬,蕙娘就是再怀疑歪哥,此时也不禁被他逗笑。她亲昵地拉起弟弟的手,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开往甲一号,真个去用点心了。
皇上既然连让户部出钱都等不及,要宜春号先行垫付,一个也是因为不愿张扬此事,还有一个,也可能是现在江南粮库的舞弊现象真的远比想象中更加严重。蕙娘才回了冲粹园,都没找人给宜春号送信呢,第二天早上,封锦就笑盈盈地出现在了甲一号院门前。没奈何,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地谈判,不过好在乔家人这一次并没有多大意见,有蕙娘在,皇上也不可能赖着宜春号的银子不还。再说,让皇家欠下这个人情债,这个钱不还也许还比还好……再再再说,皇帝发话,宜春号又不答应的可能吗?就连蕙娘都顶不住这个压力,乔家人自然就更顶不住了。
也因为此,这一次谈判的进度倒是比和盛源号谈判要快得多,不过五天,就初步有了个结果。宜春号已经在抽调现银运往广州分号。而盛源号那边,都不用蕙娘再说什么,桂含沁的调任令下来的那天,他便出面请盛源号总柜喝了一杯茶,虽然据说是一语不发,但盛源号也是痛快异常地就把朝鲜分号转给了宜春号。蕙娘在这五天里也不能不忙着向国公府解释自己去广州的原因,顺带着也要把自己在宫中见识到的一些信息,有保留地拿出来给良国公乃至是权世赟分析。起码,皇帝身体好转这个消息,是绝不能漏的。
纸包不住火,蕙娘建议皇上向外扩张的事,虽然没有传得沸沸扬扬,但该知道的人,其实根本不能少知道。杨阁老和她没有直接对话过,如今也是没个表示,仿佛毫不知情,王尚书却是已经写信过来,询问蕙娘的用意,又细问二皇子的表现,以及皇上的反应。这些也的确都是众人关心的焦点,蕙娘只好反复描述她所见到的情景,当然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王尚书,她只说皇上对两个答案似乎都不满意,别的考语就没有透露。良国公等人知道得要多些,听说皇上身体好转,似乎有意抛开两个儿子,考察后来几个皇子的心智,均都喜形于色:现在,皇六子还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上几年,很多事要更好办得多。
长辈心情一好,对蕙娘再度外出也就更加乐见其成了。权世赟还令蕙娘到广州时,可和权世仁见上几面——若非蕙娘要跑广州,这一趟他本来要亲自去的,毕竟,说服权世仁,乃是这次行动的重中之重。不过他自己也是忙人,一般时间很难走得开。正好蕙娘奉命南下,便让她去做,倒是又合适又便当。连良国公都恩准了蕙娘带两个儿子一同南下的请求:按说,歪哥身为国公府第三代继承人,一般是不能出京的。
不过十天功夫,燕云卫人手已经齐备,封锦虽然不能亲去,但却指派了一位心腹跟着,言明一切行动听蕙娘的安排。桂少奶奶送信来请她过去做客的时候,权仲白已经回京去准备南下事宜——他起码要和孙夫人交代一声,不能说走就走。连歪哥、乖哥都被送回家收拾小包袱去了,只有蕙娘依然留在冲粹园内,为南下广州做些事务上的准备。
桂少奶奶此次宴客,请的都是自己娘家族里的亲戚,因桂含沁高升,她这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不论政治立场都全到齐了,只有孙夫人反而有事没来,席间权瑞云听说蕙娘要和权仲白‘到南边玩耍’,因道,“若是再过半个月,我们倒是能一起走,不过,我没嫂子这样开心,还能同哥哥两人出去游山玩水。真是夫唱妇随,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桂少奶奶娘家族兄之妻,姓欧阳的一位奶奶听了也道,“正是,你们此番南下,可是要去广州?听说那地儿可繁华呢,我也真想过去走走。”
蕙娘答了是,欧阳氏便合掌道,“那正好,说来,许家三丫头不是也要去广州么,正愁无人送呢,说不定倒是可以搭你们的船过去。”
300、牵手
从京城到天津,路途并不算太遥远,蕙娘见许三柔身边带了四个大丫鬟并一个养娘,两个差遣婆子,却只有两驾车,知道平国公府是考虑到了她依附亲戚出行,阵仗太大恐怕于己不便,便亲自带了许三柔坐一车,这样下人们也能坐得宽敞一些,箱笼摆放,亦不必那么紧凑。
许三柔虽然和她见面机会不多,但同歪哥、乖哥倒是十分熟络,在蕙娘跟前亦不显得局促,她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在蕙娘身侧,见歪哥没个正形,带着弟弟在车里爬来爬去,撩起帘子来看风景,还抿唇笑道,“悠着点吧,这里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和你每次去冲粹园看到的,还不是一个样。”
歪哥的确没有离开京城太远,顶多就从京城走到香山,已算是出了远门。这一次去天津,他本以为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可没想到过了十里亭,官道两边不是山水就是田土,亦没有什么风景看,只有行人比去香山要稠密一些。听许三柔这样说,他便也在车内一角坐好了,笑道,“你说这里的景色不好看,那哪里的景色好看呢?”
也许是因为他毕竟还算敏捷,许三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她道,“等你上船出海了,那景色才叫好呢。千顷碧波一望无际,日出日落都好看极了,天气不好的时候,太阳藏在云朵后头,晚霞千重,别提多美了。头几天,包保你天天都看不腻。还有新鲜海鱼吃,京城里吃的海货,可比不上海上现杀的海鲜好吃,海蛎子捞上来拿水一冲,加了姜醋就那样生吃,爱吃的人一天也离不得,还有生鱼捞上来,现杀了片着吃,只就着白酒杀菌……”
别说歪哥了,连乖哥都听得直流口水——他本来还有些惧怕远行,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蹭到许三柔边上,牵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道,“许姐姐,到了船上,你带着我们吃呀……”
许三柔瞅了蕙娘一眼,见蕙娘对她微微地笑,便也笑道,“看世伯许不许我们吃呢,我脾胃弱,只能略吃一点儿。上回和父亲、母亲坐船回来,母亲多吃了两口,便犯了胃疼。只有爹大快朵颐了一番。”
歪哥、乖哥一听如此,顿时都恨不得立刻去问权仲白,又缠着许三柔问七问八,乖哥连道,“你比哥哥还厉害。”歪哥竟也怡然,并无丝毫不快之意。倒是把蕙娘解脱出来,不必应付两个儿子,可以靠着车壁短暂休息,含笑打量着三个孩子。
被许三柔这样一说,两个孩子都极为期待即将开始的旅程,难得地一路不吵不闹,只是到了天津,还要小住一晚上,第二日才能上船启航。权仲白便欲带两个孩子出去吃点天津名物。蕙娘也有几分意动,因一家人都去,便遣人问她养娘,愿不愿意让许三柔跟着出去走走。
她不过是随意客气几句,没想到许三柔养娘居然真个应了,还亲自把许三柔打扮成个小少年,送到蕙娘身边,笑道,“我们少夫人也时常这么带她出去的,如今跟着您,倒是又能出外见识世面了。”
许三柔果然是很习惯男装,她倒背双手,微微抿着唇,看来就像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小学究少年。歪哥虽然生得高大,甚至比她还高,但站在她身边就显得有些稚气了。他钦佩地望着许三柔,道,“现在该叫姐姐三哥啦!你扮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哩。”
许三柔道,“我虽扮得好,却还比不过桂家姐姐,在广州的时候,我们扮了男装,两个哥哥带我们出去,骑马、蹴鞠、看戏、喝茶,什么事都做过,桂叔父还带我们去兵船上看海军操练……”
她叹了口气,略有几分惆怅地道,“可惜,现在桂家姐姐去了天津,没过几年,应该就要成亲了。以后想要一起出门,可没那么容易啦。”
乖哥皱起眉头,“为什么成亲了就不能一起出门呢?”
许三柔笑了笑,没有回答,蕙娘正给自己套上外袄,也未说话,倒是权仲白从内室走出,戏谑道,“成亲了,腿就被打断啦,想要出门,得先把腿接好了才行。”
乖哥吓得往后一跳,半信半疑地瞅了蕙娘一眼,方道,“骗人!娘就能走路。”
“那是因为你娘不是女人。”权仲白一本正经地说,“你瞧,她现在不就换上男装了?从前那都是骗你的。”
乖哥虽然也有四五岁,但他和歪哥比,心眼要少得多了。对于父亲的话,还处于说什么信什么的阶段,被权仲白这样一讲,虽然直觉不信,但又有点纠结,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去扯许三柔的袖子,道,“三姐,那你就别成亲了吧,我头上跌个包都疼呢,腿断了,可不更疼?”
许三柔展开袖子给他看,道,“你瞧,其实我也是个男孩,从前穿女装,其实也是骗你的。”
乖哥将信将疑道,“是么?那大妞姐姐——”
“一样啊。”许三柔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晓得么,这世上女孩本来就少,许多都是男孩穿了女装来骗你的。”
乖哥这下可是彻底迷糊了,看起来像是恨不得钻到谁裙子底下去看个究竟,众人均都忍着笑意,还是歪哥最后笑道,“你傻啊,爹逗你玩呢。”
见到乖哥表情,众人都发一笑,权仲白拍了拍许三柔的肩膀,笑道,“你不愧是我接生的呢,不如来给我做干女儿吧?”
许三柔没说话,她养娘倒笑道,“那可是求之不得,我们姑娘先天体弱,有个神医做干亲,以后开方抓药都不用愁了。”
歪哥也不听大人说话,又转头对许三柔拍胸脯,道,“三柔姐你以后嫁我吧,连大妞姐也嫁,我不管你们,以后你们还能一起出门玩——可方便了,就住在一处,都不用送信儿。”
许三柔冲他微微一笑,又划拉着脸颊道,“这么小就惦记着娶媳妇的事了?羞羞。”
一行人说笑着出了客栈,此处已是天津比较繁华的街道了,再往前走不多久就是海港,歪哥指着远处高耸的圆塔道,“这个大烟囱是什么,和白云观一样,也是用来烧煤造机器用的吗?的确好大呀。”
蕙娘依言望去,不免失笑,权仲白看了也笑道,“这是灯塔,不是烟囱。”
不免又解释给歪哥、乖哥,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灯塔。几人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权仲白对孩子们道,“天津菜馆和京城区别也不大,今儿带你们吃吃天津独有的小吃吧,明早起来吃锅巴菜,今儿先吃炸糕、牛肉圈、水爆肚……”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几人走上了一条极为热闹的小街,由权仲白领着,熟门熟路地在一间小小的门脸里要了个雅座,安顿了下来,权仲白随口吩咐了伙计几句话,不多时就有人送了一碟碟的小食上来,蕙娘先吃了一口水爆肚,便点头道,“不错,和京里手艺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天津的滋味更清淡一点儿。我从前几次来天津,都没空过来品尝,这就是有名的爆肚陈了吧?”
权仲白道,“可不是?以前天津港能容外国商船停泊的时候,连洋人都来赶着买他们家的水爆肚。又脆又有较劲儿,那些大老粗,一人能吃三盘。”
许三柔也说,“这样一说,我知道哪里不对了,上回来天津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洋人可不少呢,今日过来,倒是都不见了。”
“现在商船是不许在天津停泊,都要去山东了。”权仲白随口道,“在这里停的大船多半都是国人自己的本钱。虽然偶然也能见到西洋水手,但毕竟要比从前少得多啦。”
“是因为桂叔父被提升的关系么?”许三柔随口问道,“陛……嗯,李叔叔要加强防卫,天津距离京城太近,就不能让外国船来停了?”
许三柔比歪哥大了两岁而已,现在说起朝廷的事,已经有板有眼,显得十分了解,半点都不露怯了……权仲白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蕙娘道,“是,应该是几个月前就开始不许外国商船停泊了。不过,如今看来,天津的繁华没怎么受到影响。”
“海运比河运、陆运都方便得多了,京城又是首善之地,许多货物都在附近集散么。”权仲白随口道,“很多人在山东卸了货,就又装船让国人运到北京来,这样走还比那一段陆路便宜得多了,速度也不算太慢。”
说话间,小吃陆续已经上来,乖哥捧了一个芝麻烧饼,吃得不亦乐乎,还掰了一小块递到哥哥嘴边,贴心道,“大王,你尝尝?”
歪哥哈哈大笑,得意道,“我弟弟最听话了。”
他就着弟弟的手尝了一口,觉得好吃,便也拿起一个来吃。许三柔又夹了一块煎焖子给他,道,“这个搭配起来最好吃了,弟弟也吃一块。”
三个孩子用了点心,权仲白又要了什锦烧饼预备他们到船上零嘴,此时小店里也上了几道菜面,居然也颇有水准,蕙娘对小食尝得不多,倒是多吃了半碗面。见歪哥鼻子上占了一点芝麻,自己却一无所觉,不免微微一笑,正要帮他拿掉。许三柔已道,“呀,你脸上有东西。”
她反过筷子,用筷头轻轻地拂去了异物。歪哥冲她咧嘴一笑,又道,“三哥,晚上回去,你多说些海上的故事给我听呗。”
蕙娘的眼神却未停留在儿子身上,她瞥了许三柔腕间的花环一眼,不禁若有所思。
当晚回了屋,几个孩子都十分疲惫,梳洗一番便睡下了。蕙娘也换下男装,一边洗脸一边问权仲白,“那个花环,是歪哥送给三柔的吧?”
权仲白嗯哼了几声,蕙娘转过身瞥了他一眼,把绞好的手巾递过去,“什么时候又带着他上门找三柔玩了?”
“三柔跟我们一起下广州的事,毕竟是临时才定。他要向小伙伴告别,难道我还不许么。”权仲白为自己喊冤,“我就是只带他过去了,他给没给三柔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蕙娘瞪了他一眼,道,“就去了许家,没去桂家?”
权仲白耸肩说,“他只要去许家,我也由着他。”
两□了一个眼色,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你儿子看来真是两个都想要……你这个当爹的,是不是也该教教他脚踏实地、从一而终的道理了?”
权仲白也有些苦恼,他想了想,说,“现在还小,等他十二三岁了若还做此想,我再教他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桂大妞是比他大了好些,看他就像是看个弟弟。她若看上也是看上乔哥,倒是三柔这个小姑娘,我瞧着有戏。”
看来,权仲白也是注意到了三柔对歪哥的一些情态,蕙娘想了想,也不能不承认,“到底是女孩儿贴心,三柔虽然体弱些,可稳重大方,又俏皮可爱,看着她,我都想生个女儿。”
权仲白微微一笑,摊手道,“想生女儿还不简单?求我就得了。”
蕙娘气道,“才不求你,我自己生。”
两人梳洗了上床睡下,因是客栈,到底还是没有做些不该做的事。第二日早上起来,权仲白又带着孩子们去吃了锅巴菜,蕙娘只觉得还好,歪哥不大喜欢,乖哥、三柔都十分中意。等他们都吃过早饭了,箱笼也已运上船去,一行人上船安置好了,便乘着朝阳缓缓启航出发。
除了三柔以外,几个孩子连从人都是头一回出海,从码头风光开始,歪哥和乖哥便觉得极为新鲜,擎着两双大眼睛看个不住,许三柔也是左顾右盼,见蕙娘看着自己,便小声道,“回京的时候,坐得却不是这样的船。”
她和桂大妞都一贯显得底气十足、胸有成竹。现如今头回显出了一点不确定,蕙娘倒觉得她十分可爱,因笑道,“是,你们回京时坐的应该是当时广州督造的战船,这几年来,因为你孙姨父要再次出海的关系,朝廷又造了一批新船,这艘就是吸收泰西帆船的特点造的。你看这桅杆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
非但桅杆,在这艘船上来来往往的也没有几个熟悉的人,许三柔踌躇了一下,见一队兵士从眼前经过,均是全副武装,身子一缩,便不由牵着蕙娘的袖子,怯怯地把身子藏了半边到她身后。
蕙娘对她,本来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可三柔这一扯、一缩,倒令她大感怜惜。她牵着三柔的手,温言道,“这不过是来运送东西的护卫,开航以后自然会去别船的,咱们船上都是你认识的人。现在害怕也不要紧,再过一会便熟了。”
许三柔被她握住手,也有点不适应,听蕙娘语气和蔼,方对她犹豫地甜甜一笑,蕙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把歪哥叫来,道,“你们两个,做三柔姐的小护卫吧,陪着她在船上四处走走,不一会就熟悉起来了。”
歪哥一声得令,便握住许三柔的衣袖道,“我们先去船舱里拾掇行李,我带了棋盘棋子,我们下棋……”
待得船只启航以后,不过半日,孩子们便果然对这艘船熟惯了起来,许三柔带着两个孩子去后甲板吹海风看云彩,还看船员海钓。蕙娘和权仲白却无此悠闲,两人关在舱内和燕云卫副统领卢天怡开会——因走得急,行前许多准备都没做,卢天怡是把燕云卫内关于南海诸国的一些资料都一总带来了,众人看完以后交由文书抄写一份,靠岸时要快马送回燕云卫去的。
不过,这些资料或者过时,或者写得极为简单,蕙娘翻阅了几页,便丢下道,“这些记载,说不定还比不上南洋海盗势力分布图来得翔实,没准也还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就是很翔实,看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到了当地问问大海商,哪里产米对地头蛇来说根本是一句话的事。”
这种朝廷采买粮食的事,任谁都是第一次办。卢天怡事前已经言明,他是情报工作样样在行,杀人放火也得心应手,唯独是根本没做过生意。此时也抱歉道,“我们已传书给燕云卫广州分部,令其做好完全的准备。想来到了当地,情报应当是要比现在更齐全一些。”
蕙娘这次的确不打算离开京城太久,毕竟她还想留在京城近距离监视权世赟和权世敏之间的龙争虎斗。再说,她这一出门,焦勋顿时无法联系上她,还有江南一片基业现在也不知寻谁做主,虽说多年未曾有事,但有起事来不能及时处置,招来的或许就是杀身之祸。她也没有冲卢天怡装傻充愣、韬光隐晦的意思,只摇头道,“这一次,必须以宜春号为主,燕云卫为副。不然,朝廷买米的消息一旦传出,我们的行动就完全失去意义了。”
权仲白本来看着一张海图正在沉思,此时头也不抬地道,“还是把雄黄叫过来吧。让她写封信去广州分号,岂不是什么都有了?”
蕙娘道,“这封信倒是早就写了,可话说回来,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帐,还从不知道有人会把外国米贩到国内来卖,也没听说过泰西那边会千里迢迢地往国内运米麦。南洋那边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没人买米,他们可能不会莫名其妙地多种许多。我看是没那么好的事,到了当地随便找几个大商人就能把米给买齐。这一次我们去,肯定是要从别国国库里挖米的,这就要联系当国权臣,以该国商人的名义来买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宜春号固然不缺钱,可人家没米卖,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卢天怡颔首道,“这就是要用到我们的地方了。前几年,公子下广州时,曾吩咐收养了一批南洋土著孤儿,教导他们中华道理并土著言语,这次南下,应当是有一部分人可以供少夫人差遣。”
他提到封锦时,语气十分恭敬、顺服,听得出来,是真心爱戴封锦。蕙娘看了他几眼,也很佩服封子绣的手段:卢天怡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她敲了敲桌子,沉吟道,“好,燕云卫既然有所准备,事情会好办得多了。最好还能联系到许凤佳的海军,就算被人戳穿,也能全身而退。”
见卢天怡点头应是,她又不免笑道,“你们公子倒是挺有远见的,几年前为什么要收养那批土著孤儿,难道是已经料到了今日?”
卢天怡提到封锦,面上不禁现出又是自豪,又是恭敬的神色,他略带得意地道,“此事我也问过公子,公子说,南洋诸国,和西洋殖民者是貌合神离。如今我们海军在南海耀武扬威,将那些西洋海盗打得落花流水,有一天也许就会在南洋诸国的撩拨下,直接对上泰西舰队。若到了那一日,燕云卫不能跟不上海军的脚步,叫陛下失望。”
在几年前能看到这一点,封锦的眼光堪称长远。蕙娘亦不禁点头道,“不错,你们公子只怕还是存了一层考虑:大秦要开疆辟土,南边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别的地方,都不适合开辟耕地,不如南边的土壤肥沃……”
卢天怡欣然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公子也有做如此考虑。不过为人臣者,虽做万全准备,但皇上不提,我们亦不好说透。在这种事上,燕云卫是绝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几人手里现有的资料也就是这么多了,不论是宜春号还是燕云卫要再送消息,也得等船只沿途靠岸的机会了。三人计量了一番,不过肯定了基本方略而已。相约有事后会,卢天怡便回了自己的座船,蕙娘和权仲白并肩走出船舱,因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今天话也特别少似的。”
权仲白先未说话,两人沿着甲板走了一段,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把人家官库里的米搬来,其实等于是把我们的风险转嫁出去……嘿,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做了土,兴亡百姓苦。大秦官吏奸商的过错,最后竟要转嫁到千万里之外,也可谓是奇谈了。”
蕙娘虽明白权仲白的感慨,但却并不认同,因直言道,“天下事其实没有不是这样的,不然,你当人们为什么喜欢权势和财富,你的逍遥自在,又何尝不是因为有权力在背后支持?国和国之间也不外乎如此,你别看我们大秦的百姓有些似乎三餐不继、衣食不周,其实和那些小国、弱国相比,日子总得说来还是好上不少的,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只好把一些不好的东西,都转嫁到别国那里去了。除非真有人是大公无私到了能设身处地地去为别国人着想,不管自己国人的死活,不然这样的局面,也只好一直维持下去。”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都如此大公无私了,必然得不到本国人的支持。”权仲白帮她补完道,“他一般也是空有情怀,但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于会被本国人排挤、讥笑,也是难说的事。”
蕙娘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嘛……反正,台面上能顾着面皮就算不错了,台面下的事,谁也不清白。从国家、朝廷到大族,谁能把面子支撑住,谁就算是还有点良心啦。”
“明白也不代表要喜欢。”权仲白叹了口气,竟罕见地承认道,“其实我这样也不好,因不喜欢,便不愿接触。事实上如果人人如此,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永远这样下去了。”
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后甲板,碧波万顷,将滚滚晚霞、血红落日映照得气象万千,甲板上盘腿坐着两个小男孩,许三柔屈膝秀气地坐在一侧,三个孩子的脸,都向着落日的方向。蕙娘和权仲白见了,一时也都怔然无语。两人站在舱壁前头,也是看着孩子们,也是看着落日,竟都不言不动,仿佛被这气氛给全然吸引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歪哥忽然一声欢呼,喊道,“哎呀,上钩啦上钩啦!”
两人这才发现歪哥、乖哥前头还有根长长的钓竿,被两个孩子遮挡住了,两人都没瞧见。歪哥抱着钓竿道,“快快快,都来帮忙,赶紧地把它甩起来!”
海钓用的鱼竿,其实颇为沉重,两个孩子刚才肯定是央人来设了这么个钓位,现在要把鱼竿甩起来,那真是谈何容易。连许三柔也来帮忙,都弄得手忙脚乱的。还是权仲白看不过眼,上前笑着帮歪哥握住钓竿,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将鱼竿收起时,只见果然有一条海鱼上了钩,蕙娘也认不得是什么品种,权仲白一眼却认出来道,“哇,这条石斑鱼可不算太小,你们手气也算不错了。”
歪哥顿时得意道,“石斑鱼!这个好吃的!三柔姐,我们拿去找厨房师傅,求他现做给我们吃好么!”
许三柔脸上都有些兴奋的笑意,她也没有了往常的矜持,使劲点了点头道,“好呢,咱们晚上就吃清蒸石斑鱼吧。”
又冲蕙娘和权仲白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伯父、伯母也来吃。”
权仲白笑道,“你们三个小的,倒是来孝敬我们了。好,今晚倒是加菜了。”
歪哥等不得这些客套,把石斑鱼倒入小鱼篓,便欢呼雀跃地拿着鱼篓跑远了,乖哥在背后蹦蹦跳跳地追赶着,直喊道,“大王等等我——”
许三柔也顾不得和权仲白把话说完,自己便拎起长袍下摆,小跑着追了过去。权仲白和蕙娘相视一笑,权仲白上前给钓竿又穿了鱼饵,抛下海道,“年少不识愁滋味啊,看着夕阳,等的却是鱼儿上钩。我们坐在这里海钓,看的却是夕阳下海,断送一生,其实也不消几个黄昏。一转眼儿子都七岁,我也见老啦。”
蕙娘亦很少感到自己的年少韶光已经过了一多半,再过几年,按大秦人眼里,女人过三十已算是中年了。她忽然兴起了一股近乎恐惧的茫然,感到了韶光飞速划过的残酷……在这样时候,回首前尘,最能发人深省:她自负一身本事,可二十多年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缓缓踱到权仲白身边,扭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自叹年老,但双眸含笑,专注地望着海面,盘坐身影、悠然自得。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一点半带着爱意和自豪的嫉妒:虽然她还有几分迷茫,虽然权仲白也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好歹她的丈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亦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做。他所追求的理想,亦是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而在这一刻,她也半心半意地考虑起了权仲白的分析:难道她想做的,真的是翻云覆雨,左右天下大势,做个又能弄权,又能改革,甚至于将皇权架空的政治家?
当然,在内阁首辅中,这种理想应该并不少见。从前她爷爷,现在杨阁老,肯定都朦胧地向往过这种境界,但他们毕竟是从亲民官一步步走上来的,对于施政,对于官场中的龌龊,理解肯定比她要深刻一些。就是这样,尚且还要兢兢业业,尚且还会犯错误。口里说是一回事,真要把天下放到她手心,她能有这个能耐去治理好它吗?即使能,这也是个极为沉重的负担,非但是她,连歪哥都要受累。也许歪哥的志向并不在参政呢?为了自己的理想绑架歪哥的一生,她是绝做不到的。
可,即使有诸多顾虑,蕙娘也明白,她心底是对这个想法有兴趣的,唯有有了兴趣,才会去考虑其中的难处。朦朦胧胧地,她的确向往着在更大的舞台上玩耍一番……
难道她就如此胆小,就算有想做的事,也不敢放胆去做?这个想法,和权仲白说得一样,并不能说十分不切实际,只需要对计划进行小小的改动,便可放手一试……
但……
蕙娘皱起眉,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想到临死前的那一段记忆了。她的生活里,现在充斥了极为生活化的烦恼和喜悦,使得她无法分心去伤春悲秋,曾经她以为这死后翻生的奇事,已经是被抛在脑后的过去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临死前的恐惧和无助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她像是抽离了出来,看着自己在床笫间痛苦地辗转,生机一点点被消耗,一点点地散去……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挡了权季青的路而已。只因为她和将来可能存在的渺茫权力有了一点关联,她的命就这样轻易地被剥夺而去。一旦她对权力有了需求,一旦她在大秦,在世上变得更为重要,想杀她的人,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唯有无欲无求,只图自保,才能减少对他人的威胁。宜春号这些年里其实可以扩张得更快,甚至于说是和朝廷绑得更为紧密,但她只是冷眼旁观,并未从中使劲。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心力,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她没有这个胆量去对世界施加自己的影响,在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走上自己渴望走的那条道路,违背祖父给她画下的人生轨迹……蕙娘从不讳言,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因此她算得上谨慎胆小。但今日她忽然发觉,她有时,确实称得上懦弱,即使完全明了了自己的心结,她也依然不觉得自己能够……自己可以做出改变。
然而,断送一生,只需几个黄昏呢?她生命中最美最好的青春,现在已经看得到头了。
权仲白忽然道,“呀,难道又有鱼上钩了?”
他轻轻地弹了弹鱼竿,两根手指按在杆上,眯着眼品了半日,才松手失望道,“哦,好像只是经过碰了一下。”
蕙娘扑哧失笑道,“你这都能扶得出来?传说中什么悬丝诊脉,也是真的喽?”
权仲白笑道,“你要觉得人和鱼能一样,那悬丝诊脉就是真的。”
眼看夕阳渐渐没入海平线下,他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去看看那条石斑鱼收拾得怎么样了。”
说着,便冲蕙娘伸出手来,他的脸逆了光,藏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楚,可蕙娘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他眼眸中的笑意……
心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被这一笑冲刷得烟消云散,她让权仲白把自己拉起来,口中道,“权仲白?”
权仲白站住脚道,“怎么?”
蕙娘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好喜欢你。”
权仲白怔了怔,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却没说话,蕙娘伸了个懒腰,也笑道,“恐怕歪哥是已经等不及要吃晚饭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肩并肩走向舱房,也不知是谁主动,两只手不知不觉间,已轻又牢固地牵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的告白,自然而然……甜蜜ing
写两人蜜月就是想写这一段,他俩也算是过尽千帆才有现在的开始吧……不容易啊
歪哥的婚事我是还没拿定主意,也许会吓人一跳,可是写写又觉得三柔和他也很萌……啧!
三百章啦!完结的脚步貌似也逼近啦(只是说在大纲的大规划里进入了完结的节奏哈,不是说立刻就要完结
301、蜜月
虽说因为要赶路,众**部分时间都在海船上度过,偶然靠岸补给,也是上货以后便匆匆离去,并没有赏玩当地风物的闲暇。但一家人能呆在一处,坐的是自己的船,到哪里都有当地官府照应,甚至于说还有一波战力高强什么事都做的朝廷鹰犬供她差遣,蕙娘这一次旅行,就要比上一次外出愉快得多了。虽说船上无聊,但因南洋的局势信息不断被燕云卫和宜春号送到码头,她和权仲白、卢天怡都不算没有事做。比较闷的反而是几个孩子,歪哥还好,反正成天和许三柔泡在一起,乖哥因年纪小,和哥哥姐姐不大能玩到一处,倒有些气闷,不过出门可以不必念书,对他却是一喜,再加上这孩子素性乖巧,不爱抱怨,无聊了就溜达到甲板前头,看着水手们忙碌起帆转帆,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儿。又有权仲白随时照看众人的身体状况,眼看快到广州,一行人都是无病无灾。歪哥的夷话且还突飞猛进,现在叽里咕噜地,已经能和许三柔说上老长一段了。这两个孩子仗着众人都不懂得夷话,时常你一言我一语地,也不知在编排些什么,倒显得比旁人都亲近得多。
权仲白是摆明车马不会干涉歪哥婚事的,蕙娘心里虽有些嘀咕,但横竖孩子还小,也不太着意。她这些日子和许三柔接触也不少,这孩子乖巧懂事,又大胆又细心,且一点也不娇气――一言以蔽之,相当靠谱――却又不像是蕙娘自己乃至她母亲一般,总是胸有成竹,少却了几分娇憨可爱。本来想再生个女儿的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对生产的积极性始终并不太大,可经过一番相处,蕙娘也有点遗憾了:两个儿子虽然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若能有个女儿那就更好了。
不过,权仲白对这个想法的反应却相当冷淡,蕙娘提过几次,末了一次他终于说道,“这世道,若生了女儿,我们欣喜一时,这孩子简直受苦一世。娶进门的媳妇还好,能尽量让她们过得舒服点。嫁出去的女儿还怎么管?管多了他们小两口自己也不舒服,真要坐产招夫又是一种尴尬。反正你只看看你自己身边有多少女人一世如意,就晓得生女儿有多么操心了。”
蕙娘想了半日,只能提出一个,“桂少奶奶?”
不过她旋即想起桂少奶奶可谓是狼藉不堪的妒妇名声,时至今日,就算桂含沁已经官至二品,在许多大场面中,还是有许多老脑筋不愿搭理桂少奶奶,甚至连她的族姐族妹因此都在背后遭人说嘴。没等权仲白说话,她自己摇头道,“她肯定不算了……此外还有谁?”
仔细想想,她认识这些人里,男人逍遥快活不用操一点心的并不少见,倒是女人各有各的烦扰,真没有谁的问题不大的。就连杨七娘,细说起来,她娘家也是一本烂账,就是现在和娘家关系还有些淡薄。权仲白的担心,实在并非没有道理,就是许三柔,日后若嫁给古板一些的人家,还能扮男装出去玩耍么?
这样一想,她要女儿的心又淡了点。想想这几年实在也没精力去带孩子,遂只好作罢。权仲白倒对再生个儿子有点兴趣,但蕙娘想到大有可能再来一个歪哥,便大感头痛,两夫妻未能达成一致,只好继续算时间回避妊娠:在京里也就罢了,出门时万一忽然有了胎,可就太不方便了。算来算去,蕙娘又觉得麻烦,便索性不许权仲白开心到最后一刻,神医在此事上亦是普通人,因和蕙娘争执道,“其实这样也是不保险,不然我抓些药我们两人吃。”
蕙娘虽然现在不想生,但还想过几年局势缓和了,她没这么忙的时候,再添个老三的,因顾虑道,“这对日后会否有影响呢?”
权仲白道,“这种药倒是不会的,一般的避子汤,其实都要长期服用,才能见效。若是停药以后,底子好的人,再怀上也不罕见,更别说我们只是喝几副而已。药量又经过斟酌,自然不会出事的。”
蕙娘忽然想到文娘,因便道,“说来,女子服的避子汤,我倒是知道几种。除了你说的那种药效温和的,还有宫廷秘传的凉药吧,一帖下去,起码管上两到三年。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不能生育了……男人服用的药方也有这样见效的么?”
“凉药那种,一般服用了以后也活不长了。”权仲白道,“那里头都含水银的,你也知道,这物事有剧毒,一般能让人长期不育甚至是终生绝育的药汤,喝了以后这终生都会变得很短。短期内男人服用避子的汤药也有,但要常喝,管用时间很短。有时候就能管上两到三天,还不大保险。”
蕙娘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权仲白看了她几眼,道,“怎么了,你是对谁起了疑心不成?”
“你猜呀?”蕙娘并不想把文娘的婚事□和权仲白吐露太多――这种事被她这个做姐姐的知道,已经让文娘够难堪的了,权仲白虽然和她感情日深,但同文娘毕竟不大熟悉,她漫不经心地敷衍了权仲白一句。
权仲白沉思片刻,道,“别是妹夫吧?上回见面,我就注意到他的唇色反常红润,当时还以为是他赶路太辛苦。今日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也许很像是吃多了棉花籽似的,那东西上火,吃多了嘴唇也是鲜红得和能滴血似的。”
见蕙娘沉默不语,他亦叹了口气,道,“可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妹妹已经怀上了么?”
“他要吃药,也得有人给熬药嘛。”蕙娘不轻不重地道,“把他身边的人渐渐地都换了,还真就怀上了……也好,生了个孩子,文娘也不用再搭理他了。”
权仲白只是拍了拍蕙娘的手,道,“如此也好――走,我们去甲板上走走。”
这自己包一艘船出来玩,的确是要比在别人船上寄宿好得多了。蕙娘扮了男装可以任意走动,他们平时居住的那一层甲板也没有人会过来打扰,连后甲板,因为歪哥等喜欢在上头玩乐,水手们无事都不逗留的。一家人在后甲板上,或者是吹风赏景,或者是试着钓鱼,或者是闲坐着谈天,都要比在家惬意放松多了。因此虽说海上航行景色十分单调,但好在还不算十分无聊。蕙娘和权仲白走到后甲板上时,正看到歪哥帮着乖哥数数,让乖哥和三柔比踢毽子,许三柔踢得又快又好,乖哥却也不逊色,一下下踢得很稳当,时不时还来些花样,权仲白和蕙娘看了,都有些哭笑不得。蕙娘扶着额头低声道,“乖哥这孩子,是不是太宝贝了一点,怎么和个女儿家似的,还踢毽子呢。”
“在船上不也没有别的东西玩么,成天下棋他也不会。”权仲白亦小声回道,“钓鱼就更无聊了,这是在逗他开心呢。”
说来,乖哥今年虽然已经不小了,但还没起大名,权家这一代除了歪哥用的是宝印以外,别人走的都是以字辈,蕙娘还惦记着和权仲白商量给他起名的事呢,免得良国公又给起了个权宝印这样的名字。她看见歪哥玩得满脸通红,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因道,“不如叫他以欢算了,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好,随随便便逗一逗,就开心成这个样子。”
“以欢好像女孩子的名字。”权仲白想了想,道,“以信如何?印信印信么,好歹也和他哥哥的名字压个韵。”
蕙娘听了也觉得不错,只待回京和良国公商量,两人正在说话时,两个孩子已经分出了胜负,倒是乖哥技高一筹,比三柔多踢了几个。歪哥高兴得高举双手欢呼起来,扑进母亲怀里好一阵撒娇,又去抱着父亲说悄悄话。蕙娘却是笑着向许三柔眨了眨眼:刚才歪哥倒是数得很大声,可三柔却是在口中默数着数字,等时间到了,她报出来的数字,可和自己口里数出来的不大一样。
许三柔有几分害羞,红了脸冲蕙娘也眨了眨眼睛,歪哥便上来纠缠蕙娘,拉着她和权仲白也要比赛踢毽子。
这两人都有功夫在身,身手敏捷,蕙娘虽然没踢过毽子,但稍微学了学也就上手了。她来回踢了几下,学着乖哥,把毽子踢过头顶,用脚尖接住了,顶到权仲白鼻子尖上,笑道,“郎中,比不比?若你赢了,我便喝药。若输了,喝不喝也随你,你自己能管好你自己,不喝也行。”
权仲白有些啼笑皆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孩子气了?”
他话音刚落,歪哥那边已露出一脸“受教了”的表情,权仲白便指着他道,“你看,还说儿子像我,我看都是被你带坏的,以后让他喝药时他若又作兴出花头来,可不许怨我。”
蕙娘看了儿子一眼,隐隐也有几分心惊,想了想,又警告歪哥道,“你要用这招来折腾你养娘,我也拦不住你,可你只不许说是从我这里学来的。”
歪哥颇为大人气地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道,“我知道啦――您就小瞧我吧,不喝药的那是乖哥,我什么时候闹过这样的事。”
蕙娘才要指出歪哥次次喝药都要逃,看了许三柔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便只是微笑,并不说话。倒是权仲白不放过他,道,“好,这是你说的。马上就要进入广东地界了,天气渐渐暑热,大家都要喝点汤药接地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会就去开方抓药啊。”
歪哥面上隐隐有些发白,瞥了许三柔一眼,咽了咽口水,还是顶起胸膛道,“喝就喝,我难道还怕吗?”
三柔的唇角微微翘起来,在嘴边显出了两个俏皮的小酒窝,她没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拍手道,“伯父伯母赛踢毽子喽!”
权仲白好容易把话题扯开,现在又被许三柔给扯了回来,也有点无奈了,握住毽子掂量了几下,瞅着蕙娘道,“真要比啊?”
蕙娘把毽子踢高,随手抄到手上,笑道,“比么,为什么不比?”
“我赢面低了点了吧……”权仲白试着踢了两下,果然有些笨拙。蕙娘笑道,“也对,是不合算,这样,若你赢了,我赌注加码,你觉得如何?”
几个孩子都没听懂,权仲白倒有点呛住,他看了看几个孩子,瞪了蕙娘一眼,道,“好,你胆子可不小么。那就比。”
于是双方各自约定了规则,几个孩子也不知是想看大人们踢毽子的罕见情态,还是单纯好事,连三柔都兴奋得小脸通红,拍着手在一边,也不知要给谁助威。歪哥一声令下,两人都踢了起来,蕙娘踢得虽不熟练,但也要比权仲白慢吞吞的速度快些,她不免冲权仲白送去一个得意的微笑,权仲白也冲她微微一笑,他忽地一挥衣袖,道,“看我的!”
话虽如此,可踢毽子的速度却还没变,只是偶然一挥袖子而已,蕙娘才觉得奇怪,她被踢到半空中的毽子不知被何物碰了,忽然一歪,蕙娘哎呀一声,连忙要变脚去接,可毕竟来不及,毽子便落到了地上。按双方约定好的规则,她现在已算输了。
权仲白不慌不忙地把毽子踢高,也学着蕙娘的样子,把它一把抓在手心,摊手笑道,“你瞧,你的胆子可的确不小呀。”
蕙娘气道,“你耍诈!”
她蹲到地上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到底是什么东西打歪了毽子,三个孩子就更没看见了,歪哥还大胆指责母亲,“娘,输了就输了么,不必输不起呀。”
蕙娘瞪着权仲白,气得牙痒痒,权仲白朗笑出声,因道,“不愧是我儿子,你瞧多明理。”
当晚他自然要让蕙娘履行自己的赌注,一边履行,一边更夸奖蕙娘大胆,“当着儿子的面,这话你也说得出来,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么,从前觉得你胆小,真是走了眼。”
蕙娘又是气又是急,被权仲白折磨得话都有点说不上来了,喘息了半天才道,“他们又不懂!”
权仲白也没提此事,等颇久以后,才略有些气喘地道,“两个男孩是不懂,三柔没准就猜到了呢?以后还是要谨慎点,都大了,不再是孩子啦。”
蕙娘此时再往回想许三柔的反应,不免也有些脸红,缩在权仲白怀里打了个呵欠,却不肯认错,想了想,还笑道,“瞧你踢毽子那傻样,你跟前是没有镜子,不然,你都要笑,这一次赢了也不打紧,以后孩子们看你就一点也不尊重了。”
“孩子们不尊重我,你高兴什么?”权仲白翻身把蕙娘压在下头,鼻子顶着鼻子地道,“而且你以为你踢毽子的样就很好看么,你还穿着男装呢。”
两人彼此攻讦了几句,蕙娘又叹了口气,轻声道,“真希望这船永远都别停,简单日子过多了,想到去广州以后那些尔虞我诈,也有点累心。”
权仲白笑道,“你不过是现在累了才说这话,前几天闲着没事,看你无聊得都要病了。”
他顿了顿,声调又沉了下来,低声道,“你预备怎么和仁叔见面?”
“同和堂的管事,见他还需要理由么?”蕙娘在他怀里变换了一个位置,道,“怎么,你怕燕云卫会暗中监视?”
权仲白摇了摇头,并未接口,他若有所思地道,“到了广州,看看情况再说吧。依我看十有八.九,我们是要在许家落脚的。”
的确,这一次权仲白带她合家南下,对外都说是他静极思动,带了一家人出来玩耍的。那么到了广州,不住许家住何处?杨七娘和权仲白还是拐了弯的亲戚,广州将军府又是广州城内最大最好的府邸了,兼且他们还一路带了许三柔过来,照应得还比较妥当。许家压根就没问权仲白和蕙娘的意思,直接派了车马在码头上等着,将一行人接往将军府行去。至于箱笼,亦用不着他们操心。
蕙娘为了行走方便,还是穿了男装,不过依旧坐在车内,倒是放歪哥出去和权仲白一起骑马,自己带了许三柔同乖哥坐在车里。三柔见乖哥好奇,掀起帘子角往里张望,便帮他把帘子高高打起来,道,“这里热得很,这样才通气呢,有时连门帘都卷起来一点兜风。”
既然如此,四周行人许多都能看进车内,不过众人均都若无其事,并不以此为异,也很少有人好奇地窥探车内风光,倒是蕙娘等人看了新奇,乖哥时常指着路边的建筑,奶声奶气地问许三柔,“柔姐,这个是什么呀?”
“那是天主教教堂,”许三柔看了一眼,道,“和夷人村的那个十分相似,只是华丽得多了,你指的那是他们从海外运来的多彩玻璃,的确是十分好看。”
不说路上的教堂,这条街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外国水手,穿着衬衫,露了裤子走来走去,倒是比夷人村那些受不得京城人的眼神和议论,进城时纷纷改为汉服的工匠们要大胆得多了,不过路人对此均十分漠然,仿佛已熟视无睹,压根不觉得奇怪。
他们一进城,就进了一条极为热闹的街,如非是许家派人来接,马车几乎要寸步难行,即使现在有人开道,车行速度也十分缓慢,倒是便宜了蕙娘和乖哥大饱眼福。蕙娘研究了片刻,道,“这里好多店老板就是夷人吧。”
许三柔凑过去看了,也笑道,“是,那都是专做夷人生意的,有的卖些家乡风味的小吃,有的为商人们提供宿处,因为会说夷话,房间也像是他们睡惯的,因此生意顶好。我们回去的时候,这几家店好像门面都还小呢,现在倒是都把隔邻的店面给买下来了。”
单单这条街上,他们能看到的部分,便有许多新鲜物事是连蕙娘都没看见过的,更别提整洁的路面,宽敞的街道,如织的人流……蕙娘算是明白权仲白为什么喜欢广州了,此地的确散发出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活力。这一路走来,她竟没看见一个饥民乞丐,要知道,现在是秋后,年年这个时候,都有人因为收成不好,出来逃荒。除了京城方向素来是严防死守以外,各地省府都能看得到这样的流民,而广州城内人人竟都显得十分忙碌,可见即使有流民过来,也都立刻找到了工做,这亦是侧面说明了这座城市的繁华。
这条最热闹的路走完了,车马终于拐进了幽静的小路中,隐隐约约的花香顺着垂落在墙外的枝条,拍打在车身一侧,乖哥吓道,“哎呀,好有钱的人家,都是秋后了,满院子里还都开了花。”
三柔看他可爱,不由摸了摸他的后脑,笑道,“不是,这里气候暖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祭祖都还要供奉鲜花的――除夕夜还穿单衫的时候有得是呢,比北边的冬天要好过得多啦。你要是能留下来过年,除夕那天,我带你出去买花。”
乖哥顿时大感兴奋,上下跳着道,“好呀好呀!和哥哥一起去,我们三个人,这就说定了!”
蕙娘看他小脸红扑扑的,也不免笑着摸摸他的头,许三柔又说些广州的特别之处,此时车行穿过几条幽静的小巷,已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很容易看得出来,这条巷子内只有一户人家,并且前后也都是官宦巨富居住――才进了这条巷子,两侧的喧嚣市声顿时便消散殆尽,可见这前后左右应该都是私人住宅,因此才能如许安静。
许三柔果然介绍道,“这里前头就是将军府了,从前爹和桂叔叔都在这里办公。后头是我们家――”
她冲乖哥笑道,“在路上,我是客,你们带我玩,到了这里,你就是客。想吃什么玩什么,你只管和我说,哥哥们不在,我就是大姐姐啦。”
她看来是要比在船上活泼得多了――眼神晶亮亮的,却还矜持地挺直脊背,维持着良好的仪态。蕙娘看在眼里,不禁会心一笑。
眼看前头进了府门,许三柔的眼睛更亮了起来,待车挺稳以后,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帘,却还是等小凳子拿来,才秀气地拉着乖哥先下了车。蕙娘这里才刚钻出车里,就听到她欢叫一声,“娘!”紧跟着便如|乳燕归巢一般,直扑进杨七娘怀里,紧紧抱着她不放。
杨七娘面上也满是笑容,她亲切地用眼神和蕙娘打了个招呼,便低下头亲昵地在女儿耳边说了几句话,一旁一个小男孩也上下跳着道,“姐,抱我、抱我!”
许三柔立刻又紧紧地抱住弟弟,和他腻歪去了,杨七娘这才过来和蕙娘招呼,笑道,“屋子早给你们预备好了,快先去洗尘休息一番,换了薄衣服,过来吃点心。”
蕙娘自然不免谦让,“我们叨扰了。”
“这是什么话。”杨七娘摆了摆手,“不独你们几个,连燕云卫卢统领我们都给安置下来了。皇上交办的差事,升鸾哪能不用心?他今日出城去练兵了,还不知道你们回来,不然,早就去码头接人了。”
这话是同时向着蕙娘和许三柔说的,许三柔听了,顿时嘟起嘴,失望地道,“爹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呀?”
杨七娘在外总是十分得体大方,像是永远都戴了一张可亲的面具,在自己家里,却显得十分放松,也许是因为女儿回来,她特别地有精神,往日那风摆杨柳一般的怯弱倒是消褪了不少,因笑着对三柔道,“你若愿意,一会自己骑马去找他也好,海上那么大,如何传信?晒也晒晕过去了。”
又向蕙娘笑道,“都说女儿是父亲……”
顿了顿,又笑道,“是父亲前世的恩人,所以这一世才做了父女。我常说,升鸾和三柔就是应了这句话,在我们家,三个男孩比不过她一个。她也不粘我,更粘她爹。”
许三柔偎在母亲身边,浅浅地扮了个鬼脸,便嚷道,“热呀,娘,先洗过澡再说吧。”
众人也觉得一番折腾流了不少汗,于是都回去梳洗了,换上轻薄衣裳,这才又坐在一起用杨七娘备好的冰镇西瓜和凉茶,许三柔赖在母亲身边撒娇放赖,半点不比歪哥好带。蕙娘不禁笑道,“看来是和我们真正都熟了,也不装样啦。刚见面的时候,觉得她文静得不得了呢。”
杨七娘怜爱地拂着女儿的浏海,道,“你看你,好热的天气,还粘过来,才洗了澡,又出汗了不是?”
一边笑向蕙娘道,“也是被我们宠坏了,升鸾常说,一辈子不必出嫁,都养在家里算了――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要不是我坚持,恐怕在外人跟前的那点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呢。”
蕙娘倒觉许三柔这样更生动,更像个九岁的孩子,她微微一笑,还未说话,歪哥已嚷了一句夷话,许三柔听了,急急地向他摆手,也说了几句叽里咕噜的话儿,歪哥一听,脸都红透了,两个孩子交换了几个眼色,均都偷偷去看杨七娘。
蕙娘现在,只听得懂一些英语,却也只是随便学学,她肯定是什么都没听懂,见孩子们如此反应,也去看杨七娘,杨七娘唇边含着文雅的笑意,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意味深长地瞟了女儿一眼,便向蕙娘道,“说来,这一次的差事,姐姐打算怎么办?”
蕙娘度其语气,皱眉道,“听起来,弟妹你似乎不大看好?”
杨七娘亦不否认,她长出一口气,道,“恐怕是有点难办。”
“现在南海诸国,人口还不算太稠密。”把孩子们打发到别处自在玩耍去了,杨七娘和蕙娘在窗前相对而坐,虽说天气闷热,但屋子高挑通风,又能遮阳,还有木制团扇轻轻转动,两人均不觉暑热,蕙娘也觉得一路疲惫,一扫而空。她舀了一勺绿豆汤轻轻送进口中,听杨七娘续道,“因当地天气炎热,蔬果丰美,土著往往比较懒惰。说来有趣,最勤快的反而还是我们这附近一带下南洋去的大秦人。他们在当地抱团很紧,渐渐地也经营出了一番天地。你要说南洋哪里米粮最多,其实还真是这些华人手里米粮多。我们大秦人爱存粮嘛……别的地方,小国寡民的,就算是官库存粮也不会很多。”
她见蕙娘皱眉,便道,“你要知道,这个地方的稻米那是一年三熟,他们留粮太多反而容易霉坏了。即使是洪水大灾,全国受灾,洪水能泛滥多久?支持一时下一茬也就种出来了。再说,不吃米饭,遍地还都有果树呢,那边日子太好,人都给养懒了。就是想从官库淘换粮食,恐怕都淘换不出多少来。”
蕙娘并不怀疑杨七娘这话的准确程度:只看此女精心布置了机器之局,便可知道她办事绝对靠谱,这种事要查证也十分容易,不是十拿九稳,她没必要往外说。
“这么说,倒还真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她一扬眉,“这事你没和皇上回报?若是早知道如此,我都不必过来了,直接在京城当地拿银子买米倒好了。”
“按你们要买的数目,”杨七娘笑吟吟地道,“全国的粮价都要上涨,这买卖不合算不说,且还容易引起**。粮食,肯定是要从国外搞的……只是现在国外似乎一时搞不到而已。这个差事,实在是为难得紧,连我都想不出什么办法,若非**子这样人物过来,我根本都不会把实情吐出,不然,真和你说得一样,那是太不讨好了……”
蕙娘稍微一想,也明白杨七娘的为难:等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大部队应该都已经出发了,这时候再出言阻止,那的确是根本落不着好――这且不说,没准她还有后招呢,只是现在先不明言而已。她也没有继续追问杨七娘的意思,只是问道,“南洋的情况,除了你以外,燕云卫的人清楚不清楚呢?”
“可能是没我这么清楚。”杨七娘摇头道,“我也是因为有从前的丫鬟,放出去以后到南洋做了庄园主,这才对那边的情况了解得比较深入。不过,她就是过去种地管家的,平时都不大出门,只知道这田地上的事,连官库存粮少,都是因缘际会方才得知,朝廷里的事,她是没机会知道的。”
她贴身的丫头放出去,国内的好日子不过,去南洋做庄园主?
蕙娘似笑非笑地扫了杨七娘一眼,忽然叹道,“世子夫人实在高明得很,这一步接一步,连绵不绝啊。”
杨七娘怡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忽地失笑,“唉,虚伪了虚伪了……只能说有些事是我有心安排,有些事,不过一招闲棋而已。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它就有用了,没发展到的,那就让它继续闲下去么。”
就是蕙娘,手里又何尝没有一些伏笔,她点头道,“不错,我看,这次或许能由你们家牵头,在南洋的华人庄园主里,买一部分粮食?”
“可以一试。”杨七娘浅浅地啜了一口茶,眼角露出少许笑意,“不过,少夫人,这可是个人情。”
蕙娘理直气壮地说,“你算在李晟头上。”
“天下哪有和皇帝算人情的。”杨七娘和她抬杠,“让升鸾和他说这个,可不是找死么?身为臣子,为他殚精竭虑那都是本分的事,只有差事办得不好领罚,哪还有这样去讨赏的?这不成,这个人情,须得着落在你头上。”
“你发展机器,为的是什么,虽说我们并不懂,但我猜总是为了天下万民。”蕙娘也是寸步不让,“就为了这个机器,江南没人种地了,粮库空了,遇到天灾人祸那怎么办?归根到底,你也有责任,再说江南总督那是你父亲的心腹,为他擦ρi股,难道不是你分内之事?”
“他归他我归我。”杨七娘一撇唇,略带不屑地道,“他的事情我要都兜着,我早别过日子了……再说,就是蒸汽机出来了,工人不需要那么多了,才能回去种地么。就是因为前些年没有织机,人们才不去种地,我还是为天下做了件好事呢,不然,别说粮库空,只怕粮价早已飞涨了。”
两人唇枪舌剑地过了几招,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蕙娘不肯认这个人情,杨七娘又不肯平白穿针引线,两人说得口干,便不约而同住口喝茶――都是有城府的人,这件事说到底亦无关他们切身利益,因此虽然是争,倒没动情绪。蕙娘还觉得杨七娘口齿十分锐利,同她斗嘴颇有一番乐趣,她一边喝茶,一边在心底思忖着应付杨七娘的策略时,忽而脑际灵光一闪,忙道,“说起来,那边能一年两熟、三熟,土壤应该十分肥沃吧。”
“确实是肥力十足。许多人是放火烧荒,这样土地肥力就更好了,种两年歇两年,几乎都不用施肥。”杨七娘略感讶异,还是老实回道,“若非如此,大秦人也不会争先恐后地往南洋跑,要不是……”
蕙娘见她欲言又止,倒是懒得装样,帮她把话说完,“要不是新**人更少,几乎都不用和别人争,不比南海人烟至少还很稠密,恐怕这些年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杨七娘露出浅笑,点头道,“不错,现在很多人到了南海,转船去新**。那里的土地不要钱,南洋的好地,现在渐渐地也要被占满了。而且适合居住的岛屿上,人也不少啦。”
南海一带虽然国力一直并不强大,但人口其实不少,正如杨七娘所言,这里的土地实在是太肥沃了,很难养不活人。
蕙娘点了点头,心头已有了一个计划:只是在没有和别人查对过情况之前,她却不愿将其明言。
作者有话要说:结婚七年补度蜜月哈,孩子参与度很高哈
大秦特色蜜月哈。
302、激吻
难得来广州一次,虽然大人们有事,但不可不放孩子们出去玩玩。蕙娘和杨七娘说过了公事,杨七娘便和她商量道,“我们都忙,出门的事还要押后了,两位小公子难得来广州,总不好陪着我们拘在屋子里。不如这样,改日让管家带着出门四处走走,也可以带他们到升鸾的兵船上去开开眼。广州这一带,好玩的物事还是不少的。”
这两人都不是把公事上的情绪带到私人来往上的人,再说,漫天开价落地还钱,这种讨价还价的事情,生意人司空见惯,脸一抹也就当没这回事了。蕙娘笑着说,“好哇,要不是卢统领陪我们过来了,我也真想过去逛逛。其实这种事,还不是叫底下人去做,真正需要我们出面的时间能有多少。”
因便和杨七娘打听广州的风土人情,杨七娘笑道,“这一路过来,世兄难道没和你谈起吗?”
“今天这一路进城。”蕙娘坦诚道,“我也是仔细看了看广州,觉得这个省城,和去过的所有别的地方都不一样。毕竟是第一个开埠的地方,繁华不说,人来人往的,变化也大,仲白上次过来是几年前的事了,也许这几年间,城里又发生了许多变化也难说的。”
“这倒是真的。”杨七娘也笑了,“我算是在广州刚准备开埠时就过来了,只比善桐姐慢了那么一点儿,这些年来,我们也算是一点点看着广州开始变的。头一两年真是不觉得,到了后来,几个月不回来都觉得变化大。不止是说街景,连民风、人情,都变得快。当然,街景变化也大,现在广州管事的,实际上也不是广州知府,而是宗人府过来的林中冕――”
蕙娘点头道,“永宁侯家的三少爷。”
“现在南边都叫他广州王啦。”杨七娘笑着说,“他脑筋活,肯下心思琢磨差事,最重要是能接受新东西。你看现在广州路面都用的是青石板,便觉得豪华了吧?现在南边新路,铺的是年前刚刚从泰西过来的水泥。一边铺一边试着改进配方,铺好了以后根本就不怕下雨,马车跑着也稳当。就是还嫌颠簸了点,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妻子三少夫人和我们也很谈得来,可惜这一阵子身上不大好,不然,倒是能一道出去走走。”
她顿了顿,又有些羞涩地道,“虽说背后不好说人是非,不过他们夫妻两个感情不睦也是有名的,三少夫人现在把三少爷赶到官衙里住,自己过得逍遥得很,成日里爱出门出门,爱逛街逛街,爱跑马跑马,倒是过得自在。三少爷想回家和姨娘们过个夜,还要求她放行。也就只有在广州这个地方,她这样作为,才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了,因此三少夫人很喜爱广州,这辈子都不想走了。”
蕙娘一扬眉,不免奇道,“这个,我在京里可是从未听说……三少爷惧内的名声,好像也不太响亮。”
“都是有缘故的。”杨七娘叹了口气,“善桐姐白担了个名声,也是因为牛家人故意要和她做对罢了。三少夫人虽然没见过皇帝,但作风很得皇帝欣赏,现在人在广州,年年还有赏赐指明给她。宫中从前皇后在的时候不说了,皇后现在不在了,贤妃、宁妃也都有表示。这么一个人,谁会传她的闲话,谁敢传她的闲话?再说,广州天高皇帝远,京城人不知道的事,多了去呢。”
她压低了声音,“好比说石家那个同夫君和离的女儿,明面上是在家庙里修行,不见外客。其实,去年底就到广州来了,现在已经又寻了一个夫婿,日子过得颇为快活,听说还很感谢前夫执意和离,不然,过不得现在的日子。”
女人,没有不爱说人是非的,只要不是无事找事拿来说嘴,蕙娘也喜欢听听别人家的闲事。她扬眉道,“此话当真?她难道还盯着石家女儿再嫁的名头出来交际?”
“可不呢,嫁的就是我们这里一个丧偶的千户。”杨七娘看来也颇为高兴,“是她到广州以后,在庙会上认得的,两人颇为谈得来呢。一来二去地,又寻机会见了几次,这就成亲了――也是石家人疼女儿。”
她的声音黯淡了下来,“起码,是比吴阁老一家人要仁厚得多了。”
吴兴嘉那一去以后,再没有声音,也不知是否成功地来到了岭南。其实她那样身份,和和离再嫁比,对女眷名声的损伤还更小一点,蕙娘亦不免叹息了几声,杨七娘道,“罢了,这世上还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有多冷酷,就有些人能有多温暖。”
这句话她随口说来,倒是令蕙娘微微一怔,赞道,“的确,此话颇有道理。”
“也不是我说的。”杨七娘忙道,她有些微微地脸红,“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她言归正传,“不管怎么说,这几年来,广州的风气是更**了。妇女外出,已成家常便饭,连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家,待字闺中也好,出嫁了也无妨,爱出门就出门,众人都司空见惯了,也没人说三道四。光是这一点,我就特别喜欢广州,回京城那几年,成天闷在家里,看着同一片天,几乎闷出毛病来了。升鸾也是,无聊个半死,头一年功夫,打坏了几个木人……”
蕙娘不由会心一笑,她也没有在杨七娘跟前装样:说实在的,成年累月在人前挂着那张和蔼可亲、得体大方的面具,她也是有点倦了。“单单是这点,我也想在广州住了,在京城,只有躲到冲粹园才有一点清静,可以骑马出门走走,也都要小心谨慎、掩人耳目。真是拘束透了,这一两年外出得多,我还真有点野了心。”
杨七娘又笑着介绍了广州的许多不同之处:这里因为人口渐渐增多,所以林中冕组织,开始在旧城南边重筑城墙,开辟新城,还特地从京城把样式雷给请来画了图,准备将众衙门搬迁一多半过去,因此那边的地都特别好卖,光是卖田地都已经把建城的钱给赚回来了。还有许多水手在这里安家落户,想要归化,朝廷却迟迟没有个态度,又及此地几乎已经没有宵禁可言,许多约定俗成的夜市几乎是从不歇业,就连城门晚上也是开的,一样有人驻守等等。蕙娘听了,亦对广州发生浓厚兴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要比京城快得多,高效得多,也富有得多了。
“宜春号在广州的分号,每年规模也在逐渐扩大。”她便对杨七娘提起,“尤其现在南洋和我们贸易也多了,广州号几乎要比苏州号更加繁忙,十几年前,谁能想得到今天?世事如棋局局新,真乃信语。真不知五十年、一百年后,广州又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的确是谁都不知道了。”杨七娘也点了点头。蕙娘不禁失笑,“难不成原来有人知道不成?”
杨七娘笑道,“我可没这么说。”
她又说,“昨日有一艘船到港,运来了一批泰西人用的橡胶轮胎,听说能比木轮胎好用一些,在水泥地上走更稳当。是以知道我们新城都造的是水泥地,就有些机灵的商人贩来卖,也献给我好些。不过这要令人改造马车才能用,他们已经去造了。说不准几日内就能用上,到时候,咱们再忙也出去逛逛,看看珠江的夜景,现在江边到了晚上很热闹,那里凉快嘛……有许多人便在那里摆摊卖夜点,挺有意思的。”
蕙娘亦觉十分好奇,忙打听了橡胶究竟是什么东西,又问了这轮胎的变化,得知是拿橡胶做的实心轮胎,卖得很贵,便道,“这东西进回来,怕也只有我们这样人家用得起了。”
“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进来。咱们的茶叶和瓷器到了外国,也都是有钱人家用的。”杨七娘笑着说,“不过,茶叶和瓷器的奥秘,他们学不去,可这轮胎么,只要找到橡胶产地,再经过几番试验,我们却很容易造出仿品。――我给这种行为起了个名字,叫做山寨。可惜升鸾嫌不好听,不许我用。”
“没这么容易吧。”蕙娘有些不以为然,“人家从海外千里迢迢地带了这东西来,且不说配方、制造了,就是这个原料像是也听说大秦有出产――”
杨七娘开了个盒子,拿起一个小球抛给蕙娘,蕙娘接在手里,捏了捏,见这物事泛黑又有些弹性,因便奇道,“这就是你说的橡胶么?”
杨七娘点头道,“是,这东西在南洋有不少,都是泰西人引进种植的,现在的南洋,几乎是他们的种植园了。”
蕙娘不禁骇笑道,“还有此事?那万一得了配方,西洋人岂不是再无利可图了?”
“谁说不是呢。”杨七娘摊了摊手,“他们都自以为我们毫不知情呢。好多生意都是靠这样赚钱呢,尤其是跨海的贸易,就靠这个――嗯,这个信息的不对称。”
蕙娘亦是眼睛一亮,点头道,“不错,你这道理说得是简明扼要。看来,你要去做生意,也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两人相视一笑,均觉投缘,杨七娘又问蕙娘出海的见闻,蕙娘便给她说了些自己在江户城的见识。连去吉原的事都说出来,杨七娘听得乐不可支,非但并不吃惊,还拊掌大笑道,“有意思,如我在船上,必定和你一道过去。”
说话间已到了晚饭时分,院中脚步轻响,许凤佳回了屋,手里还抱了个许三柔。杨七娘起身迎上,竟掂起脚在许凤佳下颚上落下一吻,又亲了三柔一下,笑道,“你回来啦。”
饶是蕙娘也非一般女子,看她大胆的表现,仍有些不自在。许凤佳看了蕙娘一眼,麦芽色的脸膛都要红透了,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嗯,回来了。”便和蕙娘问好。
蕙娘亦是会心一笑,便起身告辞,才出了屋门,就听见许凤佳的声音飘了出来。“杨棋,你也太过火了吧――”
杨七娘的声音里带了笑意,不疾不徐、软软甜甜的,“你是不喜欢我亲你喽?”
许凤佳的声音里浸透了窘迫,“这不是当着人家的面吗……”
许三柔的笑声传了出来,“娘你又戏弄爹。”她贴心地道,“爹别窘啦,伯母可不会介意这个,跌不了您的面子。”
“说的又不是面子的事――”许凤佳好像被这对母女折腾得不浅,蕙娘亦不禁摇头一笑,方才加快脚步,回了自己居住的客院。歪哥、乖哥也已回了屋子,正缠着权仲白,埋怨他刚才出去游荡没有带着自己。
权仲白道,“谁去游荡啦,我去同和堂抓药好么。”说着,正好丫头们送了四碗汤药进来,他便嘱咐她道,“你们也都有份的,一会记得去领了来喝。”
他虽没解释,蕙娘却知道他出去同和堂,除了抓药、逛街以外,多少也是让同和堂的人知道自己等人已经到了广州,告诉权世仁可以过来探望的意思。因笑道,“知道你来,他们都开心呢吧,你这次次过来,同和堂的生意都得好上一大截。”
权仲白全国义诊都是带发药的,唯独在广州,因为广州游民很少,大部分人都算是衣食无忧,因此他虽然还做义诊,却只是开药方了。同和堂的生意自然因此会迎来一波好行情,这件事众人在船上也听他提过,歪哥一边皱眉喝药,一边道,“爹多开黄连,苦死他们!”
众人都发一笑,此时天色已晚,主人来人相请,在后院设宴,招待权仲白夫妻同卢天怡统领。
卢统领对杨七娘亦客气非凡,他因一到就去燕云卫衙门,现在才回来吃晚饭,因此见了礼便道,“统领给您捎带了一些东西,并问您、将军并小公子的好。”
杨七娘点头笑道,“我们都很好,表哥可好?”
卢统领点头道,“好得很,他还带了话给您,一会我再和您说吧……”
只是几句话,便可看出封锦和杨七娘关系的密切――他会带给杨七娘什么话,蕙娘都有点好奇,这位燕云卫统领手里,可少不得秘密消息……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卢统领也不会过多地谈论此事,众人吃了几杯酒,便开始谈天说地,几个孩子早消失在花园里玩耍,许凤佳、杨七娘和权仲白都十分相熟,众人说些熟人的近况,也觉得十分有滋味。因权仲白不能喝酒,许凤佳便放开了和卢天怡喝,倒是把卢天怡早早地给喝趴下了,杨七娘责备他,“你也是仗着有远客来,难得开戒不是?别再喝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凤佳并不否认杨七娘的指控,因道,“我现在也没人喝了么。”
虽说天气炎热,但众人坐在花架下头,又有天棚隔着,不但透风,而且没有蚊虫滋扰,跟前就是一泓活泼泼的活水池塘,远处有江风徐来,还能隐约看见珠江上往来的花船渔舟。如此良辰美景,又逢知己亲朋,如何不是人间快意时分?许凤佳还同蕙娘说些去日本的事――对日本的近况,他打听得很仔细,杨七娘便笑着说,“都把含沁派到那边去了,你还问什么。还想着日后回京去打日本么?”
许凤佳也笑了,“我是见猎心喜啊,不过,这也是难说的事,没准哪天我们就要奉诏北上呢?天津水师,现在毕竟还是百废待兴,比不得我们广州水师力量雄厚。”
他是武将,提起定国公在江户湾的表演,真是整个人都在发光,“哪一日我们也能拿炮去轰了安南那就好了。”
又请蕙娘详说炮打江户湾之事,啧啧道,“男儿当如是!姐夫亦算是豪杰人物了,连杨棋都颇为佩服他的胆略,说他只凭此举,说不定就能留名青史呢。”
蕙娘也注意到,许凤佳从前说自己惧内,看来并非是和妻子唱双簧。在她接触过的夫妻里,许凤佳算是最尊重妻子意见的人了,和桂含沁那样的宠爱又不一样,他有点言必称‘杨棋说’的意思。也许,在许家六房内部,杨棋的观点还真是举足轻重。
“我是受不了他。”杨七娘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建功立业的心实在是太热切了,还好他是打海战,若是打陆战,心都要提起来。”
权仲白道,“海战确实,这炮火优先呀,炮火强,船好,一般输面是极小的。陆战那真是将军难免阵上死,现在四边太平还好些,北疆大战的时候……嘿,勋戚家子弟真不知折损了多少进去。”
许凤佳点头道,“就是这几年,四哥也是断了一臂,从马上摔下去――要不是有医生就在一边,接得还好,现在也不能继续戎马生涯了。也因此杨棋特别希望我留在广州,这些年南洋渐渐太平,水师是要去找海盗打!”
杨七娘蹙眉道,“就是这样,也难免担心的。”
她将手穿进许凤佳臂弯,把头靠在他肩上,许将军腾地一下又脸红了,杨七娘仿若未觉,望着蕙娘笑道,“还是你好!权神医处处都挑不出毛病来,而且又不用上阵打仗。”
“他还处处都挑不出毛病来?”蕙娘也小酌了几杯,比平时放松一些,她白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只微笑不语。“他那是一身的臭毛病,我都不惜得说他。”
话虽如此,可稍微借着酒劲,她还是也把手穿进了权仲白的臂弯里。
权仲白的表现,则要比许凤佳大方得多,他略带怜惜地用手理了理蕙娘的鬓发,道,“你有点喝多了。”
虽如此说,却亦在蕙娘额角轻轻印了一吻。杨七娘哈哈大笑,为自己倾了一杯酒,道,“我为养生,从不喝酒的,今日倒是要敬**子一杯。神医能娶得**子,真乃天幸。**子能嫁神医,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然,今日哪能把臂出游?若各自婚配,两个人都要闷死了。”
许将军在这种事上似乎有些面嫩,他红了脸讷讷不成语,竟无法附和杨七娘,倒是蕙娘落落大方,一手和杨七娘碰了一杯,均都一饮而尽,杨七娘又支颐笑道,“不知三妞现在做什么,若他们夫妻也在,可就热闹了。”
四人谈天说地,又说了半晌,夜深了方才尽兴散去,蕙娘挽着权仲白的胳膊,和他漫步在回房路上,忽地也是有感而发,道,“我好像从未和你这么把臂而行过。在这点上,倒还不如杨七娘大胆。”
一般来说,把臂走那都是在室外,在室外就有别人能看到,一般的大户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夫妻间做出这样举动,简直轻浮透顶,那是要遭训斥的。因此蕙娘也没想到还能这样和权仲白亲近,还是被杨七娘启发,意识到自己身在广州了,才敢大胆地‘调戏’权仲白。没想到权仲白的反应倒是颇为良好,若他和许世子那般别扭,蕙娘可没有杨七娘的脸皮,能如此淡然处之,一边说着,她一边就轻笑着把杨七娘事前亲吻夫君的事学给权仲白听。
权仲白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服输呀?”
“我哪不服输了。”蕙娘道,“若真不服输,我刚才就在人前亲你啦。只是觉得这样开心而已,你要不喜欢,那我不抱了。”
她作势要松开时,权仲白又不让她松开,他摁着她的手,略带笑意地道,“好么,是我期待你不服输,行了吧?”
他也不走了,只在廊下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蕙娘,蕙娘反应了一会,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有些脸红,扭捏了一会,见左右无人,连提灯丫头都背对着他们走在前头,便下定决心般,闭着眼踮起脚尖,在权仲白唇边轻啄了一口,这才红着脸道,“可以了吧?可别说我不如她大胆!”
隔着不断远去的、朦胧的光,隐约能见到权仲白眼底闪烁着的笑意――在她眼里,这笑意也许比星光还亮,权仲白慢慢地说,“嗯,你是挺大胆的,不过……和我比,你还差得远呢。”
蕙娘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便被权仲白猛地推到墙边,他的手抽了出来,垫在了蕙娘脑后,免得她撞疼了后脑勺。下一刻,权神医略微弯□子,又快又准地叼住了她的唇瓣,辗转吮吸了起来……
过得一会,连提灯丫鬟似乎都发觉有异,灯火在远处停驻了下来,给廊上增添了长长的阴影,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隐隐花香、微微虫鸣,过得一会,权仲白并未深吻,只是浅浅地咬着她的下唇――蕙娘强行压抑着分开双唇让他溜进来的冲动,她有些腿软,只好慢慢地靠到权仲白身上,过得一会,两人方分了开来,权仲白哑声笑道,“喏,你也可以试着和我比一比,发扬你好胜的特质……”
虽说此时夜深人静,但园里总是有活人的,巡夜婆子不说,提灯的那小丫头还在不远处呢。蕙娘双颊似火,难得地认了耸,“我……我胆小,可不比你,没皮没脸、胆大包天的……”
权仲白不免低笑起来,他搂着蕙娘的腰,低声道,“可惜,在冲粹园可不能这么做,冬天冷,夏天蚊虫多,不然……”
“不然什么。”蕙娘凶巴巴地道,“没有不然,有我也不答应你!”
因船上梳洗毕竟不便,两人也有洁癖,实在亦是有几日没有‘不然’了。此时都有些着急回去,蕙娘却又有些面嫩,顾忌着丫头是许家下人,不愿表现得太急切,免得被她们在私下拿来说嘴,因此还故意放慢了脚步。才一回屋,权仲白随手一拂袖子,便熄灭了灯火,两人一路纠缠,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到了床边,蕙娘还不忘为自己声张权益,“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么准的抛物功夫,扔的究竟是什么!上回打歪了我的毽子,这回――唔――嗯……又、又把灯都给击灭了……袖子里也不知都藏了什么!”
权神医从前禁欲的时候,有一番禁欲的风情,现在学懂急切了,也有一番急切的魅力。他本来大胆,如今在床笫间,有些话听来平平,可一仔细思量,顿时令人脸红。他含着笑意道,“君子坦荡荡,藏了什么,我说不如你摸,看你摸得到什么……”
“我摸?”蕙娘气得直接握住了重点,挣扎着翻了个身,“我还不如直接拧断……哎哟!”
“拧断,你舍得?”权仲白的声音里也掺和进了低低的波动,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不过,你倒是可以轻轻地试一试……”
蕙娘都有点受不了了,她收回手掩耳道,“你烦死人啦!我不要你,走开,走开……”
待权仲白真的走开了,她又有些失落和不舍,低声道,“干嘛呀,你去哪?”
权仲白笑道,“你不是要拧断我么,我怕得很……这不就赶快走了?”
一边说,一边将蕙娘身上最后的一件衣服给解下了……
第二日早上,虽说有正事等着,但神医少夫人,因多日奔波,有些微不适,还是起晚了一些。
都到了广州,各式各样的消息,自然潮水一样地涌到了众人跟前。不过,和杨七娘所提供的那翔实而确定的消息来源相比,燕云卫给的资料就没那么齐全了。毕竟身为官方情报机构,他们也不可能公然传人审讯米价。而要调查国内的物价,这固然是手到擒来,可若要去统筹南洋那十几个大大小小国家的米价,在短时间内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他们甚至连南洋那一带种植的都是什么作物也不大晓得。不过,对于南洋的政局和军事力量分布,倒是都了如指掌。
蕙娘亦没指望从燕云卫这里得到多少帮助,要是燕云卫能管用,皇帝也不用低声下气地来求她了。她直接令人请宜春号管事过来说话,没有多久,乔家年轻一代比较出类拔萃的乔二十六,便恭恭敬敬地抱拳给她行礼,顺带把两封信摆在了蕙娘跟前。
“这是南洋分号给您捎来的回信。”他道,“银两我们已经全都筹措齐了,现在储备在银库之中,浇筑成了银山,您什么时候要,提前三日一说,就能给分成银块。”
蕙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巨额的银两调动,很容易引动别人的贪心,尤其是广州,这个城市人口多,必定是鱼龙混杂。这笔备用银子,可能要在广州库存放一段时间,若是单纯存着,保卫工作怎么也都是麻烦事儿,不如直接烧成山,要用的时候再行熔铸。――虽然只是小事,但却能看出乔二十七的能力的确不错。
许凤佳自然收到命令,要协助蕙娘的行动,他本人要练兵走不开,便令杨七娘过来帮手。因此此刻杨七娘是坐在蕙娘身边的,她亦是看出乔二十七的顾虑,便赞赏地冲蕙娘递过一个眼神,笑道,“有子如此,难怪宜春号生意越做越大了。”
蕙娘微微一笑,随口客气了几句,便打开信封细看了起来:她早在京城就写信给宜春号布置了任务,广州分号接信以后,借着船来船往的机会,直接给南洋总分号送了消息,乔二爷人现在就在南洋呢,票号管事,那从来都是人面最广的,向几个华裔大商人稍微一打探,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甚至随信还附了地图,上面圈起了许多产粮区,还给附注标出了性质,把几个大地主的姓名和来历都给介绍了一番。
不过,这封信上的消息,和杨七娘所言,也没有多少出入。按信上的说法,就是把这些大地主的库房给买空了,对江南粮库,也只能暂解燃眉之急。京城诸人在谈论此事的时候,实在都犯了推己及人的错误,没想到从当地的风土气候、版图幅员来看,这些南洋国家并没有大量储粮的必要,就连官库,都没有多少存粮。
“泰西那边――”蕙娘随手把信递给了卢天怡,乘卢天怡读信时问杨七娘,杨七娘摇头道,“泰西自己粮食都不够,他们应该是从新**进口粮食,那里是他们的殖民地,也更近,榨取粮食比较方便。南洋这一块要绕过非洲,运粮食是不合算的。”
当然,朝鲜和日本就不必说了,在那种吃白米饭都奢侈的地方,指望有许多白米,还不如指望天上下钱雨。蕙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我少不得要麻烦弟妹穿针引线了?”
她们两人闲谈时倒是常常‘你’来‘我’去的,并不算太客气,只有在唇枪舌剑、讨价还价的时候,反而才会亲昵地用上弟妹和**子的称呼。杨七娘冲她甜甜一笑,道,“这是个人情呀,**子。”
蕙娘道,“少来了,那个人情哪有如此容易抵消?”
见卢天怡看信入神,她便压低了声音道,“克山现在是你的人了,可这粮食买回来又不是我的。哪有为了别人的事欠人情的?这句话再别说了!”
的确,现在克山不但是大秦极为有名的能工巧匠,而且的确也能称得上是个大富翁了。他为杨七娘赚到的钱,按蕙娘估算,几乎可以买下半个广州。这么天大的财富,用这件事就想抵过去是有点过分,杨七娘眯着眼睛笑了,用手指比了一条窄窄的宽度,道,“少一点是一点么,就是只少一点也好的。”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想得美――”
见卢天怡双眉紧锁,慢慢地放下了信纸,蕙娘便道,“卢统领,看来靠买,是买不到的了。”
“这个我们倒也都想过了。”权仲白看了信,亦不禁皱眉道,“现在的问题就是偷也偷不到抢也抢不到,就是发兵去打都拿不到,若是在京里就知道这样,我们都可以不必出来了。看来,只好设法在大地主手上买一点啦。但就是这样,东奔西跑去联络地主、威逼利诱外加讲价,也要费极大的功夫。”
蕙娘见众人都有赞同之色,先不说话,只是又拿起燕云卫给的资料,细细地翻看了一遍,方才慢慢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卢天怡看来几乎恨不得亲蕙娘一口,他迫不及待地道,“少夫人果然足智多谋,卑职愿闻其详!”
蕙娘略有些得意地看了杨七娘一眼,又冲权仲白一笑,口中道,“我想呢,现在我们是人多地少,他们是地少人多。这里天气好,水稻长得飞快……若是能租了他们的荒地,雇佣流民过来种地做佃农,免除一切杂役不说,管饭管住,交够了租子以后,朝廷还买他们的米……这么种上两年,官库粮荒,是否可以自解?五年以后,只怕朝廷官库都不会再有粮荒不说,连大秦的米价都会有个回落了。”
这个想法,实在非常大胆,看似异想天开,卢天怡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蕙娘,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权仲白却是眉头大皱,已经拿过资料,重又仔细地翻看了起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果然还是杨七娘――虽然蕙娘拒绝了她的帮助,使她卖人情的想法落了空,但她却压根没有一点不快,双眼闪闪发亮,显得又是吃惊又是喜悦……不过,在蕙娘来看,与其是被这个主意给惊住了,倒不如说是杨七娘讶异于她居然想得出这个主意。
“**子果然是女中豪杰。”蕙娘能听得出来,杨七娘的赞美,的确是发自肺腑,她轻轻地鼓了鼓掌,欣然道,“这个租界的主意,岂非妙至巅毫?”
作者有话要说:5555肉难炖啊!而且也想介绍一下新的科技进步,查了很久的资料
橡胶轮胎和水泥的确在那时候已经出现了。
话说,关于小七和蕙娘的争端我看到有人说蕙娘帮过小七,小七不念情的……蕙娘对小七所有的情分基本已经在她用撕书逼迫她的那一刻起就作废了,那就是在利用她对小七的了解来要挟她。之后她们存在的就是纯粹的交易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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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土地来种地,这……当然是不错的主意,虽说对国内的燃眉之急没有什么帮助,但如果真能租用到土地,十年二十年内,大秦都不必承受土地与人口的烦恼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被杨七娘取名叫做‘租界’的这个方案,根本就是另一种占地的手段。若是南海诸国的国主,蠢得竟会上当的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这块被大秦人耕熟了的土地,还算是他们的国土么?
当然,也不是说他们就会很在意这个,毕竟现在泰西诸国也是派兵在鲸吞蚕食他们的土地。多大秦一国,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卢天怡和权仲白都是深知皇上有意对南洋用兵的人,两人思量了半晌,都没觉得此策有什么不妥。至于杨七娘,从她能脱口而出租界这两个字来看,蕙娘就不相信她没打过这个主意,如非南洋诸地主手里的确也没有什么余粮,她还真要以为这又是杨七娘在推波助澜,不知打什么算盘了……
不过,这个主意牵连甚广,肯定要征求皇帝的意思,蕙娘让卢天怡也写一封信给皇帝,阐明自己的考虑,她自己亦将宜春号南洋分号的来信给皇帝送去,附上了这租界之策,并禀明即使储量不大,她也打算在南洋一带采买一些粮食的意思,甚至于在江南民间,也可以由宜春号出面采买一部分粮米,先缓解江南一带的储粮空虚再说异界上古传承。
这种囤积居奇的事,虽然为国家明令禁止的,但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省份都绝不会缺少这样的现象。这些年来,大秦的米价一直都算是平稳上涨,今年也没有多大的波动,反而因为秋日丰收,米价是下跌了一点。宜春号在此时购入粮食,并不会引起谁的疑心,蕙娘亦是多管齐下,一面给苏州分号写信,一面预备给南洋分号送信,令他们借口转手贸易,收买一些粮米。
杨七娘本来和她斤斤计较,一定要蕙娘承认自己欠了个人情才肯出手帮她,但如今却又积极得很,没等蕙娘开口,便主动说,“让白露和你们一起过去吧,她同放出去的立夏乃是好友不说,也经常奉了我的命令在南洋往来办事。可说在那一带还算是有几分薄面的。”
她这么说,那肯定是会从中斡旋,为买粮的事出力了。其实说实话,就是人头不熟,有广州水师大当家的面子在,全南洋哪个华人敢不给面子?水匪猖獗的那几年,整个南洋华人都得仰仗着广州水师的保护呢,只是要买点米粮,又不是要把粮库搬空,难道他们还能不卖?
蕙娘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还在思忖着要不要自己去南洋走走,好歹也看看那一带的风光,不过,想到那边天气暑热,船上用水不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算等皇帝的回信来了,再见机行事好莱坞一九九零。她笑问杨七娘道,“你不和我算人情了?”
杨七娘耸了耸肩,反问道,“和你算,你就认了吗?”
“我不提租界,你也不会不和我算。”蕙娘和她玩绕口令,见杨七娘但笑不语,便道,“说实话,这的确是不错的主意。你若早前想到了,为什么自己不说,反而要这样催逼我来想?”
时至今日,她要还看不懂杨七娘的‘人情说’只是一个手段的话,那也就妄为焦清蕙了。杨七娘也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只是幽幽地道,“若是我提出,而非你想到,你还会这么快就采信吗?”
蕙娘一时语塞,亦不能不承认,她对杨七娘缺乏如此信任。杨七娘看她神色,便微微一笑,又说,“而且,我的确也没想到这么妙的主意,我想的那还是直接去圈了几个大岛,先种点粮食再说。”
她见蕙娘有些怀疑,因笑道,“怎么,你不信我的话吗?其实我们的思路倒是一样的,国内现在这个人多地少的矛盾,只能通过多弄点地来解决,不然就只有死人。你看历朝历代到最后动乱起来,还不是因为人多地少,没饭吃的人多了,那就乱了。”
蕙娘道,“没想到你对历代兴衰,倒有研究。”
她不愿承认自己曾给皇帝提出一样的建议,对杨七娘的话也是有些半信半疑,不过现在信都已经寄出去,买粮的船队也已经出海了,她亦短暂地空闲了几日。趁着权仲白出去义诊的空档,便邀杨七娘一道,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城内外玩了几趟。
广州一带的风貌,的确和京城差别极大,那些花里胡哨的教堂,对蕙娘来说颇为新奇,尤其是多彩玻璃绚丽非凡,广州有许多大富人家也已经换上了这样的玻璃窗。歪哥、乖哥同许三柔以及她的小弟弟十郎,有时甚至都不愿意和蕙娘一道出门,跟长辈一块,他们觉得有些拘束,因此蕙娘时常就和杨七娘做伴,她们两人有时甚至并不坐车,而是扮了男装骑马出去,只是戴个面纱遮掩面容而已,街上人亦司空见惯,根本没人多看她们。
如此自由的风气,自然令蕙娘有几分乐不思蜀,这天杨七娘的马车回来了,两人又坐上车预备去城外赏花避暑,蕙娘先绕着马车走了几圈,方才笑道,“有意思,这轮子果然是有些弹力,不过也还挺硬的,只坐上去看看如何吧。”
杨七娘看着亦很期待,两人上了车,才出了院子,蕙娘便道,“论颠簸,似乎没什么改善呢。”
“那是因为青石板本来缝隙就宽吧。”杨七娘也是有些好奇,“且到了那边水泥路上再看看。”
马行不一会儿,就拐上了水泥路,这轮胎在水泥路上跑,震动果然比木轮车要小得多了,当然还是免不得有些颠簸,但比起两抬小轿、木轮车的晃动,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网游之颠覆神话。蕙娘叹道,“难怪敢来贩卖,原来的确是有过人之处,我看,它在土路上的表现应该也是不错的,起码比木轮要好很多。”
果然,这车在土路上表现也相当不错,不过又比不上在水泥路上的稳当。蕙娘道,“可惜,京城没有水泥路,不然,我倒是情愿带一辆车回去。”
“以你的财力,在冲粹园和京城铺一条路也不算什么吧。”杨七娘笑道,“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你不是还一路铺了管子到环城河里去,就为了你们家的抽水马桶吗?”
蕙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人提起以前的这些事,她强笑道,“那也是初次,后来知道可以挖个蓄粪池代替,便再没这么兴师动众了……不过,要不是给我们家做了这个工程,他们也做不出这样的改进。现在倒是方便得很,我看广州,有钱一点的人家后院里好像都有这个池子了。”
“这的确方便清洁。”杨七娘道,“如果从造房子就开始铺设,用料也不大费的。现在新城那边大部分人家都铺设了这种,还有人用蹲坑的,省料也更方便。这样一来,挑夜香的也省事,城里也干净,倒是两全其美。但我听三柔说,你们家除了这个,现在还用一种可以淋水的东西洗澡,只不知那是怎么办到的了。”
蕙娘便详细告诉她如何往屋顶车水等等,杨七娘听得兴致盎然,因道,“这个可比用木桶要干净得多了,我也想折腾来着,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弄,你这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回头你把图纸给我,我照着弄几个,起码把三柔和十郎屋里的净房给改造一下。”
蕙娘笑道,“世子夫人,这可要算人情的哟。”
见杨七娘拿眼白给她看,她不禁笑着拿手比出一点点长度,“就是这么一点,也算人情呀回明最新章节。”
杨七娘便拿手里的小荷包抽打她,道,“你就给我装吧,若是想做这橡胶轮胎的生意,你就再给我装。”
论武艺,蕙娘可以轻易地制服杨七娘,她躲过杨七娘的袭击,作势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捏着你的脖子,叫你把橡胶产地乖乖地给我吐露出来。”
杨七娘笑道,“你还挺有本事的么,来呀,我宁死不屈。”
说着,两人就这样坐着拆了几招,蕙娘倒是没想到,杨七娘虽然身子怯弱,但拳法倒是耍得有模有样,因没用气力,两人这么拆招,她急切间竟不能奈何杨七娘。这么闹了一会,到底都是成|人了,也就都罢了手,蕙娘掠了掠鬓发,道,“怎么,你想做橡胶生意吗?这个车还是在水泥路上走得最舒服,可虽说水泥是便宜东西,要铺满官道那也是天大的花费,没有水泥路呢,就是有钱人买了也没什么用。”
杨七娘颔首道,“所以我让你出钱铺一条水泥路呀……从冲粹园到京城你们国公府门口,也就是几十里路,又有现成的官道,花费其实并不大的。”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世子夫人,我虽然有钱,可也不是傻的。官道那是官府的东西,先不说我怎么才能去铺设,就是我铺了,难道这生意就做起来了?”
她想了想,不禁又道,“难道,你的目标也不是要做橡胶生意,而是为了修水泥路?”
杨七娘微笑不语,见蕙娘怀疑地看着她,才悠然道,“嫂子你瞧,你现在岂不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蕙娘忍不住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呀……你北上反正是走海船,就是修了康庄大道又关你什么事?你说你整天也不寻思着赚钱,就鼓捣这些事有意思吗?”
“我并不缺钱呀。”杨七娘怡然道,“再说,就是为了更赚钱,这路才是非修不可呢。去西北发展机器,难道我不想吗?只是那个路实在难走,机器又沉重,运送速度慢,损耗又大超级读取全文阅读。真把织厂搬迁过去了,先不说动力的问题,就是这个原材料的输送都不能实现。我这也是为国为民在打算呢,为了把江南这块鱼米之地重新空出来种地,还真非得修路不可。”
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道,“你就瞎扯吧你。”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明白杨七娘所说的,的确不是空话。现在的官道都是黄土路,遇到雨雪天气简直不能走人,运货过程磕磕绊绊那是常有的事,从西北到江南,就是有专人送信,一封信也得走上一两个月……若是能把大部分路段都铺设上水泥,动员的人力物力固然巨大,但日后好处也就慢慢地显现出来了,商业活动变得更加繁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对宜春号的生意,其实也是有帮助的不说,更要想深一点……从中央到地方,消息传递的速度加快了,中央对地方的约束力也就随之加强。毕竟,军队开拔去某处,现在也变得方便了许多,尤其是步兵,速度那就大大地加快了……
蕙娘忽然吃惊地意识到,水泥路也算是极为有用的新发明了,忽然间,她简直有些晕眩了:这些年来,泰西人给大秦带来的变化,实在是太多、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虽说那个地方,现在还是肮脏野蛮,但他们的国民,过的却是一种比大秦更活跃的生活。当然从现在来看,他们还根本无法和大秦抗衡,但,的确,大秦已经不能在每个方面,都稳稳地将那群夷人给压过去了。
织布机、蒸汽机、轮胎、水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东西?火炮?有天威炮在,好像这事一时半会还不会发生,可按泰西人这个革新的速度,万一……万一捣鼓出了蒸汽轮船,万一把更好的火炮也给弄出来了呢?
到了那时候,这群人未必不敢来打大秦的主意,南洋也一样距离他们的国家很远,可他们的确是已经开始在南洋广泛活动了……
蕙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大秦竟会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就是现在,这想法也令她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她所知道的所有国家,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和大秦相比的,直到这一刻不能不承认大秦或许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如夷人的时候,她才发觉,她对天家、对朝廷……不,不如说是对大秦本身,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忽然间,她好像更理解了祖父在死前的那一番话,他所挣扎而下的那个艰难决定。在这一刻,她好像也有点理解杨七娘的种种作为,也许是因为多年居住在广州,使她了解了泰西的动向,这个古怪而又超然的贵妇,才会一门心思地捣鼓起这些奇技淫巧吧……
若是因为如此,她不宣扬自己的想法,反而把真意藏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网游重生之全职骑士TXT下载。就是蕙娘自己,现在也不愿大声地去和别人谈论什么大秦不如泰西之处,她还算是浸淫在泰西的这些技术之中有一段时日的人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士大夫,又怎会接受这样的说法?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将会发展到哪个地步,说不准弄巧成拙,反而会激起意想不到的风暴……
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沉思有一阵子了,杨七娘已略带惊异地打量起了她,蕙娘方才回过神来,思忖了许久,便缓了口气,道,“其实要修路,的确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件事却不能由下而上,反倒是由上而下来得更快。只要瞅准了皇帝做功夫,成事的可能,还是有的。”
杨七娘皱起眉头,也是思忖了半晌,方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在想这事,但我拿不准,朝廷会拿出这么大笔银子,来做这回事吗?现在他们倒是有钱了,但花钱的地方也多着呢。我是想,路修好了对运货肯定是有利的,不如大家凑钱搞一搞算了。”
蕙娘望着她道,“你再欠我个人情,我就指点你一条明路,甚至还能为你稍微操办此事一二,你信不信?”
杨七娘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又想了想,却摇头道,“这件事耗费太大了,若是由我出面,说不定皇上会生出疑心。眼看南边又要有动静了,修路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蕙娘也没想到杨七娘放弃得如此果断,一时倒是有些被噎住了。但考虑到这路一旦修成以后的种种好处,她又有些心痒难耐,沉吟了半晌,方点头道,“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末世重生之炮灰逆袭。你说得对,修路毕竟是极有好处的,将来你觉得时机成熟了,也许我能帮你一把……”
“不带算人情的?”杨七娘靠在车壁上打量着蕙娘,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可不像是你呀,嫂子……”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少埋汰我了,什么嫂子不嫂子的,若路能修成,对票号生意也是有利的,你当我真就是那么好心吗?”
杨七娘呵呵一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反而把话题转移到了孩子们身上,“我想,你们肯定是要去南洋一次的,皇上本来就有意发兵南洋,也不会介意先礼后兵,知道南洋也没粮以后,他肯定也是被逼到了墙角上……到时候,歪哥、乖哥就别带在你身边了吧?留在将军府里和三柔做伴也好,你就放心好了,肯定不会出事的。”
这还是杨七娘第一次把歪哥和三柔给联系在一起,蕙娘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小畜生,就现在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等我们一走,怕更要闹得沸反盈天了,你若是害怕三柔被他带坏,尽管把两个孩子分开,这事上我是不会有二话的。”
杨七娘摇了摇头,叹笑道,“三柔从小有主意,我这个做娘的也不会代她做主,都是看她怎么想了吧。歪哥虽然比她小了两岁,但两人合得来的话,我也不会多反对什么。只是孩子年纪还小,主意不定,有些事还是等大点再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两个孩子的婚事做出表态,态度倒是比蕙娘预想的要柔和得多。蕙娘讶异地抬了抬眉毛,也没好意思说歪哥对桂大妞的好感,只附和着道,“确实如此,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吧……只是我还以为,你们府里推波助澜的意思太明显了,你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呢。”
“这倒没必要了。”杨七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随之转冷,“四郎、五郎毕竟不是我亲生,他们要怎么安排,我也不便Сhā手到底。至于三柔和十郎么……日后京城那些人,见到他们的次数也不会太多了,这些事,我也懒得一一计较。”
听她的意思,这几年间是不会放许三柔回京了,歪哥和她展眼就是几年的分别,等到两人都大了,谁还记得谁呢?难怪杨七娘也不大担心许三柔和歪哥的事,真要从距离上来说,歪哥以后看到桂大妞的次数应该还是更多的。
蕙娘点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杨七娘伸了个懒腰,转头瞥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个有些淘气的笑容,道,“说起来,十郎今年年岁也不大,不如你快些生个女儿,我们两家换个亲吧!”
蕙娘啐了她一口,道,“你就没个正经的时候——你预备什么时候给四郎、五郎说媳妇?桂大妞年纪也不小了,你再不说,我就去说,把她说给歪哥,急死你。”
许四郎两兄弟也算是和桂大妞一起长大的,他们关系密切为蕙娘所知并不奇怪,杨七娘眼神转冷,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怕是没福火炼星空。四郎以后是要袭爵的人,公公对他的婚事很是看重,还有我嫡母也对此事非常上心。就因为四郎中意大妞,嫡母几乎没跪在我跟前求我……”
她的嘴唇,扭曲成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以为是我故意带坏四郎,要让他娶个声名尽丧的桂家女儿……就是公公对此都很不满,直说有善桐姐那么个娘,大妞绝好不到哪去。就为了这事,一家人闹了几次,四郎看重姥姥的意见,渐渐也不提此事了——其实就是现在去提,桂家也未必答应。按善桐姐的意思,是要等桂大妞十五岁以后,才给她说亲的……”
蕙娘不动声色地道,“是么?那可还有几年呢。”
杨七娘倒没发觉什么不对,她点头道,“的确是还有几年,看四郎的心思吧。这孩子挺有心计,真是看上了大妞的话,只怕他祖父和外祖母也未必能拗得过他。只是他也知道,大妞十五岁之前是不能说亲的。这会我看他也是在等……过了几年,他在家里说话也更有分量的时候,也许还是要闹。”
也许到那时候,平国公做主,早就给许四郎说亲了三国之最风流最新章节。蕙娘没吭气,半晌才道,“天下姻缘都是最难说的,我也从没想到我会和权仲白凑成一对……”
“我也没想到你们不但凑了一对,而且还这样和谐。”杨七娘也道,“本来以为你们会格格不入的,权神医的性子,和你的确不大一样。”
她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其实最羡慕你的,不是你的夫君,也不是你的钱财,而是你的身份……天下人都觉得你出去办事是天经地义,根本没有谁会多说你什么。连皇帝都要派你出马,我却永远都只能藏在升鸾后头,当我的世子夫人。”
她靠在车壁上,看来是真有了几分惆怅,轻声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也要顾着自己的名声……哪怕名声不顾了,还要看升鸾的意思。这一点上,权世兄对你的支持,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具备了。”
蕙娘如今已很能分辨出她的说话,到底是否动了真情。她见杨七娘如此感慨,便不免道,“其实,你当年也是有机会嫁给权仲白的……”
杨七娘失笑道,“这个好处,好像还不足以买动我吧。”
她瞅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低声道,“有时候感觉的事是很奇怪的,虽然升鸾不是最理想的对象,后母滋味,有时候也不怎么样。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有些事不去计较都无所谓。谁的生活,能够事事完美呢?现在善桐姐名声差成这个样子,可你看她是否在意这些?有时候为了真正想要的东西,总是要做出牺牲的。”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才慢慢地道,“不错,你说得对,人世间哪有什么事能十全十美?有时候,我这个过分求全的毛病,是该改一改了。”
杨七娘出人意表地道,“我这话倒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拿过分求全来劝你——这事该怎么说呢?本来我也是不想多事的,但和你接触了这些日子,又觉得你似乎也有许多辛酸无奈,其实本性不错……嗐,我也就直说了吧。你妹妹夫家王阁老家出身福建,他们族里以前也出过一位布政使,是我父亲的直系下属,我们和王家一些奶奶太太,是颇有交情的,其中王家十七房太太,现在广州和苏州之间来往做些生意,几年前她来看我的时候,说了一些事,当时我当故事听了,虽有些感慨,却也没放在心里。”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去,口中强笑道,“看来,王家也不是多么理想的夫家……你只管说就是了,我也有点准备的。”
杨七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那我就拣我记得的那些说一说吧……”
由燕云卫派专人飞马进京送出的几封信,很快也得了回音,随着回音一起过来的,还有给许凤佳的密诏,以及燕云卫统领封锦。只从皇上派出封锦来看,他对南洋简直是有点志在必得了。而蕙娘这所谓租界的主意,也得到他的高度赞许,就封锦口头转达的评语来看,皇帝认为这个主意本身,都敌得过百万两白银了。——这件事毕竟兹事体大,他还是派出封锦来负责具体事务,不过亦请蕙娘在旁参赞,不欲她就此功成身退。而封锦本人更是谦虚得很,直道自己就是个幌子,只听蕙娘吩咐办事云云。蕙娘也只是听过就算。
不过,既然皇帝赞成了这个主意,众人自然也忙碌了起来,封锦和蕙娘没日没夜地研究南洋的□势,务求在短时间内对南洋诸国的政治环境有个基本的了解,并等着宜春号出去买粮的商船回转:这商船上除了真正买粮的管事以外,还有许多燕云卫的探子,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摸清南洋诸国合适种粮的土地,最好是能绘出地图来,方便蕙娘等人选定下手的目标.
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一蹴而就的,封锦很快就做完了功课,并派人向南洋诸国继续渗透以求情报,权仲白在这件事上基本只能维持一个关切的态度,顶多再说些自己在南洋见识的风土人情作为参考——还不能说得多了,显得太精通。杨七娘自己事务颇多,也比较繁忙,许凤佳又忙着把天威炮装备到广州水师船上,因此蕙娘也不避讳封锦,两人成日坐在一处研究资料,推演地图,倒是很快就熟悉起来,权仲白亦丝毫都不担心蕙娘要和封锦朝夕相伴,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大部分时间,都在折腾他的药理,整合新的草药药性和老师同居:风流学生全文阅读。
这天大家都忙得倦了,又因海外起了台风,消息传递不便,就议定休息几日,封锦邀权仲白出去散几日心,也请蕙娘同去。蕙娘听说是要去矿山,便没了兴致,称病没去。杨七娘倒愿带着孩子们和表哥一道出门,许凤佳也只好跟着去。蕙娘因此反而成为留守将军府的唯一人选,她休息了两天,这天起来便和底下人交代道,“我去同和堂转一圈,你们不必跟得太大阵仗,来一两个人跟着我也罢了。”
因便轻车简从,去同和堂看帐。到得同和堂,自然有掌柜的请了上座,奉上账本给蕙娘观看,蕙娘随意翻看了几页,便笑道,“管事的,你就拿这个敷衍我?你们大管事呢?怎么不见?我都到广州几天了,他也不来见见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两边生分了呢。这倒不太好,让人由不得不多想。”
的确,作为国公府实际上的主母,同和堂迟迟不向蕙娘致以问候,是有点没礼貌。那管事的讪笑道,“您明鉴,这不是因为您在将军府住着,咱们也不大方便上门叨扰么,这几日大掌柜的不在广州,恐怕得回来了再来见您。至于生分,那可绝对是没有的事,您千万别多想……”
蕙娘看了看左右从人,便微笑道,“是么?那就先看帐吧。”
今日她的帐,就看得很仔细,一页纸看了有两刻,好像一本能看一天似的。那管事在一旁束手侍立,看着蕙娘的表现,不禁越看越是心惊,虽说蕙娘并没看向他,但不知不觉间,他的冷汗已是慢慢地淌了一背。过了一会,他主动指一事告退,再来时已经是满脸堆笑,略带谄媚地道,“巧了,小人刚去大管事府上带话呢,大管事却才刚回来,脚跟儿才刚跨过门槛呢.小人赶忙的上前带话,大管事说他稍微梳洗一下就来见您……”
蕙娘眉宇间略带了阴云,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左右丫头们交换了几个眼色,都不敢作色大声,过得一会,见大管事袖着手不紧不慢地进了屋子,便都纷纷报以同情又戒慎的目光。蕙娘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
等众人都退得一干二净了,蕙娘才慢悠悠地道,“世仁叔,我都到广州几天了,你还不来见我。非得逼得我要上门坐着不走了你才出面,这是把我当恶客来打发了?”
来人虽经过一番化妆,但面上轮廓,和权世仁却还有几分相似。他似乎并不以蕙娘的怒火为意,慢悠悠地在蕙娘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了,若无其事地道,“是真的不敢登将军府的门,害怕露出什么破绽,只好等你自己上门了。想着若是有事,你也不会让我等太久的。没想到双方倒是会错意了,我看你和世子夫人成天游山玩水,还真以为你来广州只是办皇差,这事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便未继续过问,而是出门去了。”
被他这一说,好像刚才蕙娘索人不见,真的只是巧合而已。蕙娘连半个字都不信,她犹豫了片刻,索性单刀直入,笑道,“哦,原来如此么?我还当世仁叔你是去调查那支船队的下落了呢……”
权世仁神色顿时一动,他勉强带上的面具立刻就出现了裂纹,即使通过层层化妆,都能看见他面上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恐惧、不舍、矛盾、犹豫……过了好一会,他才暗哑地道,“这下落,还需要调查吗?不就是因为我已经心知肚明,所以才一直躲着不敢见你……”
比起他兄弟,权世仁的确多了几分人情味,起码,对于谋害权世敏,他是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和逃避心理。蕙娘不禁暗暗提高了警戒:若他最终决定倒在权世敏那边,那么权世赟和良国公府的处境,就相当不利了。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啊,对不起写到还有一点的时候困死了,就去躺一下,结果不小心睡着了……
304、扩张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蕙娘在心底掂量着权世仁的表现:她和权世仁的接触并不太多,只有那么一次,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格相对比较温和,也更讲理些上。这一次下广州,权世S是对她交过一些权世仁的底,但那些泛泛的言论,其中也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也不会凭着他的几句话,就给权世仁定了性。从他刚才的回话来看,权世仁对他大哥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的,权家私兵全军覆没,肯定要找个人出来负责,其实基于在会上大家的表现来看,权世仁要比权世S还更危险。
先下手为强,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权世仁又为什么犹豫呢?蕙娘想了想,便没逼迫权世仁,和他痛陈厉害,而是叹了口气,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其实这事说来还是怨我,如不是我出了这个主意,儿郎们也不必出海冒这么大的风险……”
“虽是无奈之举,但也是大有必要。”权世仁出人意表地道,“你可能还没留心,但凤楼谷的确是招上了盛源号的注意,他们软磨硬泡地,到底还是和凤楼谷附近的居民接上头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入谷,但对谷中情况,也有所了解。这种时候如果还经常有成年男子成群结队地入谷,岂非是惹人疑窦之极?也就好在我们族兵行事一直非常小心,出入都掩人耳目,最近又是真的没有什么男丁在谷内,这才没有惹来更多的注意力。”
在有心人眼中,军队行进的痕迹是无法掩饰的,和一般的居民不同,盛源号要打探的话,只要这支兵在凤楼谷附近有活动,就很容易被他们捉住把柄。到时候,权家该如何对皇帝解释?当然现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权家在众人眼中本来就出身朝鲜,有一部分族人在朝鲜居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说权家的身份危机,在明面上是已经得到了缓解,现在只要遮掩鸾台会行动的轨迹,让别人无法把他们和权家联系在一起,那么凤楼谷即使暴露在外,也都无关紧要。
蕙娘轻轻地嘘了一口凉气,看来仍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孙侯出海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转的消息,看来,要么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浪,要么就是已经找到了一条去新**的航路。他们从没有走过这条路线的人,都能走出一条路来,我们的儿郎也许真就是过去了也未必……”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权世仁摇了摇头,“出海总是有风险的事,谁不能预料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折损得这么厉害,竟然是近乎全军覆没……”
他叹了口气,道,“你对族里的财政还不太了解,这批船包括货物,花费不少,现在族里是还被瞒在鼓里,不然,会采取什么行动弥补这个漏洞,还真很难说。说不准都要向你的宜春号开口了。”
蕙娘现在的身家,倒也不在乎一点银子了,但她也不会就表露出这个态度,因一抬眉毛,冷笑道,“想要钱?好啊,都是自家人,分什么彼此。只是我却不会支持敏叔,明摆着他动完了世S叔就要来动我们家,谁还给他献这个媚。”
此话也的确不假,权世仁有点尴尬,却无法反驳,他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蕙娘想了想,也大胆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天威炮图纸失窃的事,世仁叔心里有数吗?”
此事她在来广州之前也没和权世S等人提起,更因为没见良国公,也没说这事。此时在权世仁跟前刻意没提来源,权世仁亦没顾得上追问,他惊得一跳,“什么?天威炮的图纸流了出来?你肯定是我们的人干的?如是,我怎么一点没收到风声?”
蕙娘道,“这件事我也不是通过会里公文的途径知道的,不过,觉得很像是会里的手笔,又也没在会里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也不知是我还没到那个级别呢,还是的确有人瞒着会里做事……”
权世仁对于她的权限,倒是不予置评,也算是肯定了蕙娘的猜测:鸾台会私下一些布置,说不定连良国公都不知道,更别说她了。他站起身走了几步,面上凝重之色已是再难遮掩,思量了许久,方才摇头道,“该不会这么愚蠢吧,天威炮我们能拥有一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自保――但若流传到罗春手上,那无异于养虎为患……”
却是毫不犹豫地就把此事算在了鸾台会头上,蕙娘心里也有数了,对于天威炮,鸾台会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准已是拟定了一些行动计划,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未曾付诸实行罢了。现在,很有可能是有人按捺不住,没有经过程序,自己就贸然出手了。
“自从之前斩断了和罗春的联系以后,也不知我们在军火作坊的势力还能残存多少。”蕙娘蹙眉道,“就算偷了图纸,难道还能造出来吗?这造炮又和造枪不一样了,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是罗春拿了图纸,也没那个能力吧。其实就是从前,私造些枪也罢了,大炮这种东西,难道还能私造?”
权世仁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亦不知详情,不过天威炮的图纸肯定能卖上极好的价钱,也是肯定的事。就是现在不卖,他们握在手中,日后也许还有大用的。”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这一次这图纸,是否从杨善榆那里泄漏出去的?”
蕙娘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此事就是鸾台会的手笔,她叹了口气,道,“这我也不清楚了,似乎连燕云卫对此事都还不知情。”
含含糊糊的,似乎不愿把消息来源告诉出来……权世仁眼神一闪,道,“是你在会里、族里的关系说的吧?”
似蕙娘这样身份,在鸾台会、权族里没个把心腹,以后如何接手事务?当然,她现在身份敏感,不愿对权世仁吐露太多也在情理之中。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并未否认权世仁的猜测,权世仁也未多问,他又坐下寻思了半晌,方道,“有一点也许你是没考虑到,也许是考虑到了不愿多说。偷天威炮图纸,应该不是拿去卖的,除非他们丧心病狂要卖给日本,在两国间挑起战火,但即使如此,幕府可能也拿不出让人心动的大价钱。世S没什么理由瞒着你们去图谋这个图纸,现在他是一门心思已经把赌注全压在德妃身上了。我这里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定国公在日本海的表现,实在是太抢眼了点,我看,应该是大哥心动了,也想为我们自己的舰队,配备这样的炮台。”
权世敏僻处东北,和香雾部的接触不多,只有对清辉部的控制最为严密。他不知道权家舰队已经几乎全军覆没,还在为日后做准备,亦在情理之中。蕙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如此一来,当他发现自己枉费心机的时候,想必就会更动肝火了……”
权世仁摇头叹道,“不是说我就赞成老大上位,也不是说我就图谋龙首的位置。侄媳妇,今日我和你也交浅言深一皘茓D―会里图谋的这件事有多飘渺,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然而,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为了咱们家着想,那也得好好地走下去。我之所以自请到南边来,为的就是回避这样的冲突,可以专心为族里做点事,能把族里家里的和平给维护好……今日为了我自己,要把老大、老.二都给搞下去,看世S的意思,老大的活口都不打算留……我有点迈不过这个坎。”
他说得倒是情真意切,蕙娘也只好做出动情之色,她低声道,“和世仁叔说句心里话吧,自从我过门,大哥夫妇回老家了,三弟夫妇去江南了,四弟最后一次出现,被人砍了一刀生死未卜。这个家也被我闹得不像是个家,在外人看来体面,其实不过撑着个面子罢了。我就是成心故意的么?只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为罢了。您有孝顺之意,人家未必有孝悌之情,这个龙首的位置,亦不是和您做交易,都是一家人,不会这么生分。只是世S叔也要体现自己对您的情分和信任,就是我这做小辈的,说实话也未必有能力、有时间接过这个担子……”
这么款款道来,到底是把权世仁的表情给说得渐渐缓和了,他犹疑着道,“若不是天威炮图纸失窃的事,我顶多是两不相帮,可老大这几年做事,有点越来越没谱了……”
蕙娘也觉得权世敏简直是儿戏,这事若真是他做的,权世S、权世仁两兄弟就算没异心,都要和他翻脸。说穿了,这种东西就算是去图谋,也得掌握在会里、族里大家手中,这样偷偷摸摸的什么意思?好像还防着别人有什么计划似的。如不能绝对保密,一旦被人觑出端倪,会内不内讧才怪。风险这么大,这么难以运输和隐藏的东西,就是造出来了也是烫手山芋,留在手上用处简直少得可怜。难道凭着几门炮就能把大秦打下来了?如不能,造它又有什么用?凡是支持走德妃路线夺权的人,恐怕都要挑头和他做对了。
权世仁性格柔和,又在广州住久了,可谓是见多识广,对于武力夺权的看法是不问可知的。蕙娘亦叹道,“现在才拿到手也罢了,怕的都还不是转卖,而是他真要自己造炮……我今日能脱身过来,就是因为封子绣到了广州,这几天无事,他带仲白去看当时炸掉的矿山。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燕云卫外松内紧,对前事还是难以忘怀。军火作坊已被清洗过一遍,没那么保险了,要再出点幺蛾子……”
“这倒不会。”权世仁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随口道,“生熟铁可以从罗刹国进,只是造好以后又要造炮弹等等,花钱多不说,藏在哪里?如何作用?没有舰队这就是白花钱白担风险,唉,可这话和老大一说,我和世S都得倒霉。”
蕙娘顿时在心中记下了罗刹国几个字,因又劝了权世仁几句,权世仁始终难下决心,道理都是明白,只是无法下定决心弑兄。蕙娘亦没得办法,只好叹道,“我也是被世S叔请来做说客的……本身能说的话不多,不然,倒是可以承诺给世仁叔,只关不杀……不过在我看,您要是不掺和这事,或者说稍微倾向于世S叔,都难以阻止手足相残、两败俱伤的惨剧,倒是能和世S叔站在一起的话,说不定还能避免彼此之间真走到出人命的地步呢。”
权世仁神色一动,终于缓和了口气,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蕙娘也是见好就收,又说了几句,因道,“我现在住在将军府,和您见面也得小心。您如有话,可以直接带给世S叔,要不是他现在实在走不开,估计都想亲身过来了……”
权世仁笑了笑,便起身送她,道,“之前没去将军府,固然是想避开你,也是有些忌讳许家那对夫妻。他们在广州经营多年,耳目众多。广州城内许多事,明面上和他们没关系,私底下却是他们的人在做。我平时不以大掌柜的身份出面应酬,今日过来见你也是特地绕到他家化过妆才来的。到将军府去,也怕是有破绽。你在将军府里居住时,一切也都要小心为上,和会里的联系,没有必要就不用过分频繁了……”
蕙娘忙道,“正是,横竖我已经快下南洋了,亦不打算和会里过多地联系。世仁叔您就直接和京里写信吧,希望我们回国时,能听到两全其美的好消息。”
权世仁也知道蕙娘一行人南下的目标,他颔首道,“可惜了,在南洋和军队里我们没有人手,不然,说不定也能给你们帮上一点忙,不用事事都看许家人的脸色。”
因便和蕙娘道别分手,蕙娘回家时,许家管家还笑道,“少夫人真是贵人事多,好容易得了空,还要过问家中生意。”
蕙娘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这些大管事,仗着自己年资深厚,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年轻的主子都敢给脸色瞧……不整顿整顿风气,真把主子们当佛像供了。”
她又道,“说来,你们家时常有快船上京的是不是?我倒想搭你们家的船,给我妹妹送点药材。”
那管家忙道,“正是,往京城去的快船,按例是五日一发。一路不歇帆的,现在这个天气风大,若是没台风,到北边也就是十天的功夫。您有什么要送的就只管吩咐,到了当地略微停靠半日,也耽误不得什么。”
蕙娘笑道,“那感情好,我听仲白说,你们广州药材好,正想着给她送些保胎的药材。这几天忙,又耽搁忘了,今日去同和堂走了一趟,倒想起来。”
因便去同和堂取了上好的保胎药材,又添了药方。并附上给文娘和绿松的家信。又随手指派了身边一人过去送东西,管家当日就给她安排上了上京的快船,晚上便送走了不提。
余下几天,蕙娘又去新城看人铺设水泥路,出入都用杨七娘的新车,还把宜春号广州分号的掌柜叫来说了几句话,问得广州分号在新城也有铺面,便点头道,“这种铺面,闲来可以多买,看广州的样子,只要国策一天不变,只会更加兴旺发达的。这种铺面,肯定是稳赚不赔。”
等权仲白回来了,知道她这几天的行程,也都笑话她就是闲不住,杨七娘更道,“还当你不出门去玩,是真的累了,原来是想寻个空档把这些事给做了。你怎么就有这些精神!”
蕙娘叹道,“我不做,难道还指望别人来做?”
说着,便拿眼去看权仲白,权仲白故作没看见,众人都笑道,“都做,都忙。神医也忙呢,这回出门去,路上还顺手救了两个人。”
杨七娘和许凤佳出门回来,也都各有事忙,倒是封锦拿了今日寄到的情报,又来寻蕙娘一起同看。两人一道,到底是把这些第一手的资料给整理了出来,将南洋的海图,都给染上了许多不同的颜色。杨七娘忙过一段,也绕过来看热闹,因笑道,“都说南洋是黄金与香料的宝藏地,这样看来真是不假。这些伊比利亚人从前好像还说是为了传教,现在么,一切都是为了胡椒!你看那些被人侵占了的地方,多半都是香料产地。胡椒、豆蔻、丁香,这些东西,泰西人是最看重的了。几乎不亚于对我们的瓷器和茶叶、绸缎的渴求。尤其是这些年开埠以后,我们的产品走出去多了,价格都有下跌。倒是香料的产量没有提升多少,利润还是那么丰厚。”
她毕竟在广州多年,虽然对细节不甚了了,但说起南洋大势,也显得头头是道。封锦背着手站在这张大图跟前,眺望了好一会,才道,“他们侵占的区域,看来除了香料产地和矿山以外,并没有更多地方了,结合我们已经知道的驻军分布图来看,对南海诸国的土地,他们也没有多少兴趣。我们只是租地的话,未必会惹来他们的干涉,如此一来,南洋诸国更是不在话下了……”
他敲着桌面思忖了片刻,道,“我看,我们未必要以朝廷身份出面,可以先拨出一些战船,也学那些泰西人,以他们所谓公司的名义,成立一个商号,直接开去谈买地的事,能买下来那是最好了,买不下来就直接占……预定用在这上头的银子,主要还是要规划给那些愿意来种地的人。”
现在众人对南洋的情况,不再那样一无所知了,杨七娘也Сhā口道,“听说那些公司在矿山和香料产地,用的也都不是当地人,而是从我们这里买过去的华人奴隶,还有天竺一带的贱民。南洋诸国应该也习惯了不是他们国家的人在当地出没。不如先占地,再谈买地的事,象征性地给点钱,把军船开过去,这件事多半能成。”
封锦还客气一点,想的是先礼后兵,杨七娘直接先占为王了。封锦不免微微皱眉,沉吟不语,半晌才问杨七娘,“妹夫怎么说?”
“他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只听命做事就是了。”杨七娘微微一笑,坦然道,“现皇帝下令复垦台湾农田,把这块大粮仓做起来,他把许多人手都分配到那边去了。需要打的话得提前说,他还要把人给叫回来。”
封锦便又看蕙娘――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足够出众,蕙娘尽管也是个美人,但他待蕙娘却是客气有余,压根就没有半点心动。也因此,蕙娘和他说起话来倒是相当自在,并未感觉到和定国公等人相处时的拘谨和戒备。见封锦望着她,便坦言道,“一般说来,先礼后兵的结果只是让他们提高警惕。按南洋诸国对泰西人的处置办法来看,他们说不定连钱都不要。到时候再派出特使贿赂一下关键人物,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也未可知。”
杨七娘亦赞同道,“两军对垒,可没有什么道义之说,事态一步步降级,总是比一步步升级来得更好。”
封锦来回望了蕙娘和杨七娘几眼,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心狠!”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否认两人的提议,而是沉吟道,“现在那个地方,诸侯藩王的势力最多,所谓国主,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先发国书,争都不知要争几个月……”
蕙娘和封锦到底不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杨七娘却嗔道,“表哥,你别一边骂我们心狠,一边用我们的策略好不好?”
她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我不搭理你们了,越性连这个主意都不算是我出的,只是蕙妹妹的点子。”
蕙娘道,“哦,这又赖到我头上了?你们两人一个搭台一个唱戏的,只是要给我扣屎盆子么?那我还不捧场了呢。横竖我也没受朝廷的俸禄,仲白亦是个闲散的人,说走就走,都不带有二话的。”
封锦和杨七娘对视了一眼,杨七娘站住脚笑道,“嗳,闹起脾气了。水泥的配方不要了吗?”
蕙娘知道自己对水泥大感兴趣的举动,估计是没瞒过杨七娘,不由气道,“哪有你这样公私不分的。”
话说出口,以她的城府,亦不禁面上一红,方才若无其事地岔开道,“既然定了这个策略,不若就来勘测地方吧。就探子们发回的报告来看,安南、暹罗、高棉,彼此正征战不休,并不太适合选择,倒是吕宋空地还多,不过那里全境都在弗朗机人的控制之下……”
现在要选地了,众人一番总结,这才发觉虽说各路泰西人还没有全面统治南洋诸国的意思,但也有许多国家的朝廷已经是名存实亡,只能接受泰西人的蹂躏,而能顶住泰西人侵略的,又都是那些朝廷强而有力的国家,想要轻描淡写地先行占地,多半只会激化事态――这块地,的确还真的不大好选。
这选址虽然还是纸上谈兵,但却是十分重要的决策,封锦和蕙娘两人无法下定决心,到后来竟要把许凤佳、林中冕这两个一文一武的大管家拉来参赞,连权仲白和杨七娘都帮着一道整理资料。杨七娘十分擅长文书工作,帮着众人拟了一张表,把势力分布、地理位置都标了出来。众人围着一张表出了半日的神,许凤佳道,“我看,要找出那么一块可以先占了再和南洋本土朝廷联络的土地,实在是有点难。”
林中冕亦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不错,真有这样肥沃无人的土地,当地土人怎么也会过去几个的。除非要从荒地开垦,但那样的话,花费的时间就多了。”
他不禁又瞅了蕙娘一眼――此人和封锦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封锦毫不在意蕙娘的美色,林中冕却是一见蕙娘便惊为天人,差点没当场失态。还是看在权仲白就在一边,才没盯着蕙娘直看――又正色道,“我刚才看到婆罗洲一带的探子回报,恍惚看到那一带**频频,好像他们的殖民者国势已经衰微,有些自顾不暇了,又要排挤当地的华人……嗯,叫什么来着?排挤当地的华人公司,那里本来住了有两万多华人,正在打仗呢,双方摩擦频频,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在座的可以说没有一人是政坛初哥,均都明白了林中冕言下之意,许凤佳长长地哼了一声,意兴阑珊般道,“这个婆罗洲,就是从前所说的渤泥国吧?的确离我们也不远,那里的土地,是否适合耕种呢?”
杨七娘查看了一下表格,道,“那里就是以农业、矿产为主的,当地土人不是种地,就是在荷兰人――他们的殖**――手下做矿工,林兄说的那些华人,也是在当地开矿业公司的,就是因为他们也采矿,荷兰人想把他们排挤走,这才打起来了。”
林中冕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般道,“大秦眼皮底下,也容这些跳梁小丑逞威?婆罗洲离大秦这么近,这些华人,难道就不是大秦的子民了?敢欺负我大秦的子民,是瞧不起我们的天威炮么?”
众人均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权仲白才轻声道,“小林,你也顶厚脸皮啊,一张口就是这么大义凛然的,你不慎得慌吗?”
林中冕耸肩道,“婆罗洲这么大块地,够我们种粮食的了,如果还不够,周边还有地嘛,那一带现在南洋土人就是傀儡,全听那什么荷兰人的话,既然现在荷兰人不行了,不乘势而起还等什么?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虽说南洋也不是什么好地儿,但毕竟离咱们近,多占几块地又不会吃亏,以后流放犯人还多个地儿呢。”
许凤佳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水师将军吧,成天尽想着打仗。我看,荷兰人要是打过来,你就该开心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秦刚发明了天威炮,对这些泰西人的水师,他们也不是不熟悉的,就这些小打小闹的所谓舰队,在广州水师跟前根本就不够一碟菜。大秦要欺负人,还真不用看谁的脸色,就是皇帝之所以不想一开始就宣战,不也是因为怕耗时间么?荷兰人打过来?跨洋而来、劳师远征,面对大秦这么辽阔的国土,可不是自找死路?
“既然如此,不如速战速决。”许凤佳才损了林中冕一句,旋即也整了脸色道,“南洋一带,一年三熟、两年三熟都是有的。明年的这个时候,若能有稻米在田里,就是江南出事也不用害怕了。表哥你看如何?”
封锦微微颔首,眼神在婆罗洲一带游曳不去,半晌方问,“二少夫人怎么看?”
蕙娘道,“林大人都开口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是南洋通。从纸面上来看,婆罗洲是极好的,若非当地被荷兰人完全控制,宜春也想过去开分号呢。你们也知道,现在大秦开埠,各方来往通商,因此宜春号才能在南洋许多国家落脚。不过,荷兰人的买卖倒是做得不大,和大秦来往少,在婆罗洲,我们没这个体面……听从泰西做生意回来的掌柜们说,现在他们在泰西的确是不行了,有点后院起火的意思,泰西各国都在打他们的主意呢。其中就包括了和我们往来比较最多的英吉利人。”
这等于是在含蓄地支持林中冕,但又把自己摘得比较清楚:荷兰和大秦关系疏远,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说不定还能和英吉利联手趁火打劫他们一番,瓜分一下荷兰人在南洋的殖民地。反正有广州水师在手,大秦在南洋基本就是横着走,其余各国,只有看其脸色行事的份。
封锦又拿眼睛去看杨七娘,杨七娘犹豫了一下,道,“这件事很难兵不血刃地办下来,估计是一定要动武的了,只看是在前还是在后了吧……”
她又说,“还有一点一定要注意,烟土这东西,绝不能流传进国内一星半点。从前我们只是固守广州也罢了,还好守一点,英国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没再动运毒上岸的主意。但就我所知,这些年他们开始在南洋种、卖烟土了,这东西的危害,我给你们都仔细说过很多遍的,现在我们要和南洋有更多的接触,一定不能让这东西流进国内。”
她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双眼锐似尖刀,蕙娘看了都吓一跳,她对此事竟是一无所知,忙道,“什么烟土?这是什么东西,和烟草有什么关联?”
杨七娘还未说话,许凤佳已道,“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瘾头很大,比烟草大很多,就是我们叫鸦片的东西。这东西从前很贵,是当药用的――”
他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点头道,“鸦片、罂粟都是国内原有的,不过提炼不易,种植也不广泛,不都知道是有瘾头的东西吗?如何又和英国人扯上关系了?”
“英吉利人把天竺给全占了。”杨七娘皱眉道,“现在那里就是个大毒窟,种了无数罂粟,他们几年前就想向大秦倾销鸦片了,不然,国内银两都涌入大秦,他们没银子使了么。那里的鸦片,质量又好、又纯,货又足,又只是国内价格的零头。你想想这多么可怕?还好,我们大秦现在还没多少人抽这东西,起码皇上和勋戚们没有碰这个的……”
“这种害人东西,谁会去碰?”权仲白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李晟敢碰一口,我再不会给他看诊了。鸦片上瘾的人,往往倾家荡产的,那东西太贵了,用量还要逐次增大,最后死的时候痨病鬼似的,谁家愿意自己孩子变成这样?”
杨七娘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带着嘲讽意味地微微冷笑了数声,才续道,“我记得开埠后三四年,英国商船里就查出了三十多箱烟土,夹带在货物里运上岸。被狗闻出来了,问他们是什么,不肯说,好么,那一船人我是一个都没放回去。”
她面上煞气一闪,却没往下说,许凤佳代她补充道,“杨棋令我把那些人全都活剥了皮吊在港口,以儆效尤。当年所有英国人来广州必须经过搜身和狗嗅,查出有藏带鸦片的,全都活活剥皮处死,在港口风干。所有英国商船进港,税加三成。在那次以后,英吉利人被吓住了,到现在还没敢有什么动静。当然,也是因为这东西还没有多少人吸过,他们随便也卖不出去……”
他说来还是若无其事,可众人看着杨七娘的眼神,均都不由一变:活剥人皮,这是多可怕的事。就是蕙娘自己,平时自诩心狠,此时也不免打了个寒颤。杨七娘却行若无事地道,“非常事非常手段,你们到了南洋,看看当地那些权贵不人不鬼的样子,就知道鸦片的可怕之处了。立夏在南洋开庄园,手下有谁查出来吸鸦片的,立刻就沉海处死,就这样严厉,她的庄园里每年都还要死上几十人。当然,是以土著人为多,但你想,这些土著人多么穷困,都要设法去吸鸦片,就可见这东西的厉害了。”
众人都继续报以一片敬畏的沉默,封锦半晌才道,“那年你给我写信,却没说活剥皮的主意是你出的。”
“我出这主意,不过是因为凌迟的师傅不好找罢了。”杨七娘微微皱了皱眉,低头啜了一口茶,续道,“现在开埠口岸也多了,虽说英国商船还是必须在广州交易,但表哥还需注意,这种事还是要防微杜渐的好。等到这东西流传进来了,那可就来不及了。”
封锦有些不以为然,但看杨七娘脸色,却还是点了点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道,“既然定了是婆罗洲,那就商议一番行动纲领吧。”
这事就要牵扯到许凤佳和林中冕的职责范围了,两人也认真了起来,都站起身仔细地端详着南洋海图。蕙娘此时反而成了旁观者,她坐了一会,见杨七娘正在出神,便冲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起身,走到角落里去,蕙娘低声道,“怎么,这烟土就这么可怕?你平素里温文尔雅,刚才忽然那样杀气四溢,好像比你夫君还嗜血似的,吓了我一跳!”
杨七娘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间,她又像是回到了那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迷惘里,这份迷惘中甚至已经没有了恨意、愤怒等等能让她做出那样过激之举的情绪,仿佛只剩下纯然的疲惫、无奈与绝望,她低声道,“还是那句话,也许你们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比起上回那高高在上的怜悯,这一次,这一句话,说得要幽怨无助多了。杨七娘在这一瞬间仿佛竟显得极为脆弱,蕙娘不禁惊讶地望着她,又狐疑而深思地皱起了眉头。
“不过,既然我知道这东西的害处,既然我现在在广州,那便不能让烟土流入国内一步。”但这脆弱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又挺直了脊背,柔声道,“你在南洋留心观察之余,也一定要戒慎小心,非但自己不能沾染那东西一滴,最好是连我们的兵都不让染上。这东西,现在没进入国内,不过是因为国内还没人吸,一旦有人吸,海关哪里禁得住?肯定会流传开来……这一步绝不能踏出,唉,可说来容易,做起来,又哪有这么简单……”
蕙娘虽然仍觉深深费解,但还是被杨七娘的反常反应给镇住了,她点头道,“好,我一定留心注意。你――也别担心太多了。”
对杨七娘如此看重的烟土,她现在也的确是有几分好奇了——
305、志向
既然下定决心要图谋婆罗洲,诸位重臣自然也都行动起来,各有各忙。就连权仲白也买了许多烟土回来,要更深入地研究它的药性。倒惹得杨七娘紧张不已,屡次告诫权仲白道,“我虽不知是怎么抽的,但这东西就是闻着烟气也容易让人上瘾,神医万万要小心。”
权仲白毕竟是到过南洋的人,虽然和当地权贵没怎么打交道,但也模糊听说这东西是如何服用的,因道,“放心吧,我可不会烧烟泡。就是想,我也没有成套的烟具。”
这种测试药性的事,对于医生来说,也只能是找人来试药了。许多医生都是自己服药,但权仲白一般自己不吃――从前是受父母之命,现在有蕙娘在旁,自然更不会让他做这事了。只随意在死囚中悬赏一番,便找到了一些志愿挣钱的死囚出来服药。有时蕙娘过去看他,都能感觉到屋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生鸦片味道。
至于蕙娘,则成日和封锦商讨,该如何建立这个明面上的所谓‘公司’。如今对大秦周边的环境,众人也都不是一无所知,比如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现在已经是天竺实际上的管辖者。据说曾经遍地黄金白银的安宁佛国,如今已是白骨累累、荒原尘漠,十**里竟能饿死三成到四成。便是活下来的那些人,也都是苟延残喘,从早劳作到晚,都只能吃一两口稀粥。而英国人手头却囤了数额惊人的大米,预备分批运回国内,作为他们在战争中消耗军资的补充。
这件事,在天竺周围各国都比较有名,稍加打听,众人都已经明白个中始末。不过,天竺距离大秦,陆路毕竟还是隔了一个**,若要走海路绕过去,那一带已经是英军的地盘了,水师失去背靠大秦的地利,未必能占得了多少便宜。而南海诸国又的确没有过多地产米,除非和英国人一样,把一个国家拿下,大半住民饿死,不然,也真压榨不出多少粮食来。
不过,不能这么做那是一回事,东印度公司作为背靠英国朝廷,带有官方色彩的特许公司,其架构、人事的设置,还是值得参考的,还有南洋诸国也有不少公司存在,蕙娘亦通过宜春号汲取了不少这方面的信息,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对董事会、监事会等架构,有天然的兴趣,如今因缘际会来到广州,倒是燃起了久违的求知欲,每天研究这些规章制度。封锦亦忙于处理从南洋源源不绝往回输送的情报,又要协调燕云卫做事。许凤佳和林中冕,一个指挥军队往回收缩,从台湾撤出来回到广州,还有一个,则在挑选合适的船只组成航线,又派人去和婆罗洲上的华人公司接触,给这个未成立的公司在婆罗洲寻找盟友。众人各有事忙,倒也很快上了轨道,倒是把杨七娘给闲下来了,她亦不带孩子,家事每天自然有管家处理,杨七娘时常到船厂去,也不知在忙活什么,蕙娘还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克山从苏州到广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领着一群夷人工匠在捣鼓蒸汽船,这其中还有杨七娘得到的瓦特。
从前她是不在意,现在人到广州了,才晓得瓦特在英国也算是有一定名气,曾改进过当时英国的蒸汽机,只是当时为了避开战乱,隐姓埋名地来到大秦以后,因这姓名常见,和他同来的人又都不知底细,才这样机缘巧合地落到杨七娘手中。也所以,她才能在几年内就把蒸汽机给推广开来,而且还越改进越复杂。蕙娘心底,亦不禁暗叹杨七娘消息的灵通――在大秦船队去到泰西之前,大秦和泰西人交流的窗口,只在广州而已,而杨七娘能在孙侯归来这短短的时间内发觉、注意到瓦特的信息,并且能有一批手下,跟船到了泰西以后,有足够的眼光瞧出此人的重要性,回来给杨七娘带信,就可见她手底下能人不少,却偏偏还能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其深藏不露处,起码是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老练的政客。在她看来,虽然杨七娘本人对于这些机械近乎是一窍不通,但若说大秦有谁能把蒸汽船给发明出来,这个人肯定也和杨七娘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对杨七娘谈起此事时,杨七娘却并不太乐观,她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是怎么闹出来的,连一点儿想法都没有,要以此混合风帆为动力,现在也不是做不到,但太耗煤了,速度也不够快。克山和瓦特都只擅长机械,不擅长造船,我们手里的资源,还是太少。善榆族兄又那样忙,现在得了空,只怕休息都来不及,也难惦记蒸汽船的事。”
说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略带欣慰地道,“不过现在白云观里可看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了,虽然因为火器当红受宠,众人都愿去研究火器,但也有人独辟蹊径的。我刚收到京城来信,有人设计出了新的高炉,练出的钢铁,纯度比从前要高得多了。日后天威炮的威力,也许能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定。就是江南一带,也有人对织布机不断地做出改进,自从克山以后,骡机现在又做了不少微调啦。”
今日蕙娘有空,带孩子们来船厂逛,她和杨七娘在码头边站着说话时,四个孩子正在码头上跑来跑去,乖哥看到那满天的脚手架,还有被拆卸了一大半,连内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船只等等,早已经是看得迷了眼。连歪哥都是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倒是许三柔和许十郎以前都时常过来船厂,因此并不觉得如何。蕙娘、杨七娘两人正说着这些年来机器工业的变化时,乖哥跑来道,“娘,好大的船呀,咱们要坐着这样的船出海吗?”
打仗带几个女人,其实已经够不成体统的了,还要带孩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蕙娘歉然笑道,“是娘要坐着这样的大船出海,你和哥哥得乖乖呆在广州,再过一阵子,和你三柔姐他们一道读书上课。”
一听说要读书,权家两个孩子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连许十郎都露出不快之色,唯有许三柔笑道,“好哇,我最喜欢上课啦,功课都那样简单,成日里玩也玩得腻烦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有什么意思。”
歪哥顿时表忠心道,“我也喜欢上课!”
蕙娘道,“那你明天就开始上课吧,其余所有人都不用上,你喜欢,那就你上好了。”
**两个斗了几句嘴,蕙娘见两个孩子对于被安排在广州并未有太多不满,也暗暗松了口气。她有心多带着孩子们四处走走,享受一下为数不多的天伦时光,可歪哥现在正是野的时候,又在许三柔跟前,不愿太粘母亲,她只好握了乖哥的手和小儿子在码头上散了一会步,见乖哥放慢了脚步,便道,“累吗?娘抱你走?”
乖哥点了点头,冲蕙娘伸出手来,蕙娘抱着他走了几步,也不禁笑道,“乖哥是大孩子啦,时间过得真快。”
乖哥靠在母亲肩膀上,害羞地一笑,指着船身道,“真威风啊――这个码头和好些码头比,要干净得多,也没那么臭呢。”
蕙娘道,“造船码头都是这样的,最臭的那是渔民码头,一般货运、客运码头,没什么味道,这种船厂内的码头就更别说了。”
“娘会造船吗?”乖哥眨巴着眼问,蕙娘摇头道,“我不会。”
乖哥有几分失落,“我还以为娘什么都会……”
他又在母亲肩上靠了一会,便挣扎着要下地来,道,“我好重啦,娘抱得我也辛苦的。”
蕙娘虽然更为歪哥头疼,但对小儿子亦绝不少偏心。乖哥性子,亦是贴心懂事得不行,让她每每都有打从心底融化出来的感觉,因抱紧了乖哥,道,“谁说你沉?娘就是抱着你走一整天都不会累的。”
她抱着乖哥走了一段,在这个干涸了的池子边缘站着,指着那船和乖哥闲话道,“我们乖哥喜欢大船,长大了,娘给你买一条船队,你让他们去哪就去哪,你说好不好?”
乖哥偏头想了想,害羞笑道,“我不要船队――我也不喜欢坐船,可我好喜欢造船呀――娘您看,这些一层层的甲板,多漂亮,横直竖平,真可爱!以后长大了,我也造这样的船给您坐。”
自己这两个儿子,歪哥是够有心计的了,他的兴趣好像也不在读书习武上,反而更喜欢和人打交道。乖哥呢,从小乖巧听话,但志趣却还不太明显,现在听说他想做个工匠,蕙娘不免微微皱眉,立刻想到了杨善榆。她欲要说话时,见儿子一脸希冀和喜悦地望着自己,便又换出一张脸来笑道,“好,那我可等着了,乖哥这么厉害,肯定能造出最厉害的船给娘坐。”
两**正说心底话呢,歪哥跑来妒忌道,“娘怎么尽抱着弟弟――”
他看了不疾不徐跟过来的许三柔一眼,硬生生地把剩余的话给咬掉了,道,“乖哥,下来,你都多大了,娘抱着你手酸呢。”
乖哥最听哥哥的话了,因便立刻挣扎着要下地,蕙娘也的确有点乏力,便把他放下了,笑道,“那乖哥帮娘亲揉揉手吧。”
乖哥顿时听话地握住母亲的手揉了起来,他自豪地告诉哥哥,“以后等我大了,要造一艘最大最好的船给娘坐!娘都和我说好了!”
此时杨七娘也带着许十郎慢慢走来,听见乖哥这样说话,不禁笑道,“小乖哥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呀?”
乖哥道,“那当然是说真的了!”
杨七娘便冲蕙娘抬起一边眉毛,蕙娘也知道她的意思,因道,“孩子们想做什么,我和仲白都不会过多干涉。干嘛非得读书习武呢,我们做长上的人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吗?”
杨七娘弯眸一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不错,理想没贵贱,造船造得好,也能名留青史呢。”
蕙娘道,“可不就是如此?我自己一辈子的路,都是为人安排好的。我受过的苦绝不要孩子们再受,想做什么,我都由得他们,只要是不是游手好闲,那就都好。”
对于两个孩子的未来,她也不是没有过犹豫,歪哥今年都七岁了,不论走哪条路,已经可以开始铺垫。可直到此时说出口时,蕙娘才发觉自己的心意,自然而然地已经确定了下来,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她甚至没有多少感慨,只随口逗许十郎道,“十郎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许十郎今年还小,他和乖哥年纪相差仿佛,但比乖哥还要稚气一些,含着手指道,“我想做个大厨子,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歪哥扮了个鬼脸,道,“想吃好吃的,那你得做老饕客,做厨子有什么用?”
许十郎道,“那我就都当――”
又拉着乖哥跑到前面去玩,杨七娘恐他出事,便跟在后头,已经走远,蕙娘又问许三柔道,“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许三柔背着手想了想,竟耸了耸肩,大大地违背了一贯的习惯,她道,“我想继续和如今这样,想出门就出门,想访友就访友,想经营生意就经营生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蕙娘不禁一愣,片刻后才笑道,“你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志向吧。”
许三柔认真地道,“这算是最大的志向啦,要学造船不难,学厨艺也简单,唯独想找个这样的夫家,却是难上加难呢。我时常和娘说,要不然我也做个守灶女,终身不嫁得啦。”
蕙娘还没说话呢,歪哥先笑道,“这不都是极为简单的事吗,真不知你在愁什么,谁会那么小气呀,娶个媳妇来关在家里,成天不让出门。你瞧我娘、你娘、你娘,不都时常东奔西跑的?说一声出门也就出门了。”
许三柔似笑非笑地道,“那是因为我爹、你爹开明呀……你以为这样的相公就那么好找啊?除了我娘、你娘还有桂家婶婶以外,你看还有哪家的太太能这么**自在。”
歪哥这才明白许三柔的意思,当下拍胸脯道,“三柔姐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也不拘束着你!”
许三柔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说了可不算数。”
她提起长袍脚,冲远处弟弟喊道,“十郎,别跑啦,再跑栽下去了!”
便轻快地离开了歪哥和蕙娘,歪哥眨着眼想了半天,才哼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三柔姐真正狡猾!”
说着,立刻便来纠缠蕙娘,道,“娘,以后我娶了媳妇,你可不许管束她!”
蕙娘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她如何听不懂许三柔的意思?她对于这小姑娘又典雅又大胆的作风,也有点欣赏,只是不忿气歪哥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也不给准话,只是哼哼着,也学着许三柔,冲杨七娘道,“哎呀,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说着,便冲杨七娘缓步走了过去。徒留歪哥一个人在原地急得跳脚――
集中朝廷的力量来办一件事,这件事必定是能办得又快又好的,不过大半个月光景,已是诸事齐备。先遣船往婆罗洲上路了两天以后,封锦、卢天怡、蕙娘和权仲白四人,带了许凤佳麾下的能干将领一道领了众船队,也往婆罗洲慢慢地开了过去。他们此去,不但是为了实际看看婆罗洲的情况,也是为了摸摸荷兰人的底气,以便日后展开谈判——
作者有话要说:四个孩子,三种理想,2个成真,1个落空~猜猜看哪个最倒霉,落空了,哈哈。
306、祸水
虽说是出公差,但到了广州以后,两人各有各忙,还真没怎么在一起说过话。权仲白是直到上了船才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死囚带上船,难免有所不便,而生熟鸦片他也做过少许研究,足够清楚其的性状和药力表现了。
至于蕙娘,虽然有不少公事也带到船上来和封锦讨论,还想顺带在几个港口视察一下南洋分号的情况,但这些事毕竟都不急于一时,现在两个儿子又被留在广州由杨七娘和她留下的几个丫头妥善照看,虽说又要航海,但蕙娘的心情也还是不错的。现在天气炎热,她便索性换了男装,还能穿得轻薄一些,当不用出门和别人见面的时候,就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躲在船舱中纳凉。
权仲白对此倒是十分泰然,还劝解蕙娘道,“你现在是不觉得,到了南洋就明白了,南洋的女人,穿得比这个少得有的是。稍微乡下一点地方,男男女女都只在腰际围条布就算是穿过了。”
蕙娘嗔道,“那也是她们么,我们哪能如此放浪形骸,露出手臂给人家看到了,现在是不说什么,也没觉得什么,回到京城就觉得不好见面了,倘若偶然说走嘴了,还以为我和他们谁有什么私情呢。名声还要不要了?”
权仲白笑道,“你出门的事要是传开了,还会有名声吗?”
他虽然言之成理,但蕙娘还是有些放不开。好在她身家豪富,这一次过来南洋也是有备而来,早有人给准备了轻薄透气的麻料,还有冰蚕丝的里衣,习武之人又耐得寒暑,即使穿了两件,也不觉得多么暑热。倒是她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两个都有些受不了南洋的暑热天气,有的中暑,有的呕吐,有的又拉了肚子,多亏了权仲白在船上给开药针灸,众人都没有大碍。
船再往难走,天气更加是热得不堪了,虽然已经接近新年,但天气比京城的夏天还要热上许多倍不说,因为身在海上的关系,还十分湿润,就是封锦身边的亲卫,也有受不了这暑热天气的,蕙娘也顾不得仪态了,成日都缩在他们私人的甲板上,躲在背阴处纳凉吹风,外袍越穿越短,到最后干脆只穿了短袖中衣,再配合各种祛暑药和内功心法,来调节自己的身体,不然,真觉得热得都要生病了。
“这样天气,若是再遇到密林,很容易就能捂出瘴气。”权仲白倒显得心静自然凉,他半靠在阴影中的躺椅上,望着下头甲板上水手们在酷暑中做事,语气悠闲,甚至还隐隐透出清凉之意,很有几分寒暑不侵的意思,“要不是广州水师南征北战,这些年来已经积累了不少在炎热天气下打仗的经验,就是要来打婆罗洲,也不敢放言必胜。婆罗洲毕竟不小,若非这些年来荷兰人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又有华人公司在上头,光靠外来军队,根本就打不下来。”
蕙娘也觉得历年来都很少有人往南洋开辟国土,果然不是没有原因――连海上都这么热了,陆上只有更热的份。她叹道,“行**路读万卷书,我虽读书不多,但也算是南北都走过了,若是能再去过西边,也算是东南西北走遍啦。别说是女儿家,就是一般的男人,走过这许多地方的恐怕也不多见了。”
一时又对权仲白道,“你从前问我想不想去泰西,那时候是真的不想去,觉得那里又脏又臭,到了南洋,我倒想去泰西走走了……”
权仲白道,“哦?怎么又想去了呢?”
蕙娘不免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从前觉得泰西各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直到出了海,才觉得他们的确挺有本事。宇内之大,几乎无极,谁也不知道天涯海角究竟在哪,可就是这些我们已经堪明了的确存在的地方,又有哪里是他们没有去过的?新**什么的就不多说了,听说从婆罗洲再往南去,开上很久很久,还有一片土地,杨七娘叫做澳大利亚……那里也已经被泰西人占领了。泰西人本国国土小,可算上殖民地的疆界,就比大秦要大了。”
见权仲白有些不明所以,她便笑道,“你不觉得,这么小小的地方,却能做到这样大的事业,十分出奇么?我想看看泰西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有而我们没有的。”
权仲白点了点头,蕙娘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想去泰西?”
“我就想去增长一番见识……”权仲白有点发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去看看那边医术如何,不过听了许多夷人工匠的话,大概也知道泰西人的医术不如大秦远甚,因此更多的还是想去走走看看而已。”
这里一眼看到天边都是海水,整个甲板除了夫妻两人以外,没有人会上来。说什么话都不用小心,蕙娘不禁哈哈笑道,“从前你觉得我没理想,和我说不上话――俗得很。现在我有理想了,你难免又觉得我太能干,在我跟前,你显得有点没心没肺了吧?”
权仲白笑道,“你能干是真的,说我没心没肺,我可不觉得。”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里的蒲扇给蕙娘扇了扇风,又道,“不过,你要想为了这事去泰西的话……是不是说明,你的想法也发生变化了?”
蕙娘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什么事感兴趣,也未必就要一步到位么。”
她不愿再说此事,毕竟现在根本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便转了口问权仲白道,“你对鸦片的研究,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权仲白叹道,“杨七娘说得不错,这真是厉害无比的毒物。我从前觉得和烟草毒性也差不多,虽然能提神醒脑,但一旦断了就容易想。可烟草好戒,这东西却不行,我找的那些死囚,有的是军士出身,身强体健的,按说要戒应该也容易些。可就是这么个人,抽起来了就没个完,第一天抽五个六个烟炮,第二天就是七个八个,等到我们走的时候我断了他一天,他已经是涕泪交流,连站都有点站不起来了,苦苦哀求我给他几个烟炮抽。看来颇为怕人。”
按一般医生的习惯,很多人为了鉴别药性,是会自己尝药的。若非杨七娘慎重警告,权仲白说不定都会服食一点鸦片,蕙娘也是深知此点,因此和权仲白都是不寒而栗,两人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蕙娘方道,“你从前在南洋的时候,英军还没有占领印度全境吧。应该也没开始大量种植罂粟。这一次到南洋,说不定抽鸦片的人会更多了……毕竟大秦国内没人抽,这些货除非卖回本土,不然一定是在南洋当地倾销的。”
权仲白道,“说不定也卖回泰西和新**去呢?”
“这种东西,哪个朝廷愿意它散布开来?”蕙娘虽然这样说,但也有点不肯定,因道,“反正你也不要再做研究了,就是要做,也不要接触烟炮,那东西味儿那么大,上次我过去一会都闻到味了,虽然淡淡的,但也是有点飘飘然,过了几天还想再闻……你成天在那样的地方呆着,万一成瘾了怎么办?杨七娘对烟土这么了解,她说的应该不假,据说大烟鬼都是骨瘦如柴,壮年就要夭折。难道你想这么着让我做了寡妇,和焦勋在一块?”
权仲白瞪了蕙娘一眼,沉下脸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怕他,自己笑嘻嘻地挥着蒲扇,望着碧蓝色海面出神。过了一会,权仲白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分寸的。虽说你挺想我死,但我现在活得还算开心,暂时还不想放你和焦勋在一处。”
蕙娘冲他扮了个鬼脸,道,“不止焦勋,还有定国公呢,我想找男人,还怕没有吗?你若不听话,到了下个岛,就把你给卖了。一斤一个大子儿,卖给土著人,想必他们也还是会买的。”
权仲白气得都笑了,也道,“唔,我想想,我若想换个娘子,该如何操办,现在就把你推落下海如何?”
蕙娘大笑道,“你舍得吗?”
权仲白还真把她抱起来了,但却不是走向甲板边缘,而是走进房中,将蕙娘放在床上,和声道,“现在太阳要西晒了,还是屋子里阴凉一点。你或者午睡一下吧。”
天气太热,什么都不做还出一身的汗,海上洗漱不易,蕙娘和权仲白自然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可他难得如此体贴一会,蕙娘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她望着权仲白,慢慢笑开道,“好吧,看在你讨喜的份上,再做你几天娘子。”
身在海上,通信不便,许多事商量到一定阶段也就无从进展。船走了一段时日,在吕宋靠岸补给时,众人这才能痛快冲凉洗澡,封锦和蕙娘等人又乘着船只补给的功夫,打算到吕宋城里浏览一番。
此时虽然依旧非常闷热,但已算是南洋比较凉快的季节了,众人下船以后,便可看见一些略微富裕的掌柜级人物,还穿了有两件衣服之多――估计此时在南洋也算是冬季,虽说烈日高悬,但他们还是把领子都扣到了脖子下头。至于那些苦力船夫,果然有许多人连裤子都不穿,只是粗粗地围了一条兜裆布。有些人还连兜裆布都不系,就那样赤.条条地在码头上走来走去。
蕙娘虽说对那器官也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荡的,身边人居然还熟视无睹。她侧目了几眼,虽说权仲白并无异状,但也不敢多看,紧紧跟着权仲白下了船,同封锦会合,留卢天怡在船上主事,三人于一群亲卫的护送下上了当地租赁来的敞篷马车,往吕宋城里去了。
这里虽然是南洋地界,但按熟悉吕宋情况的一位百户介绍,自从泰西人过来以后,这里的一切制式就都向宗主国看齐了,几年前这里换了主子,弗朗机人业已败落,如今吕宋说话算数的是英吉利人了,因为这里才平定没有几年,所以英军在此地驻扎得并不少,还有许多军舰都停靠在军队码头。
上次到日本的时候,毕竟有定国公船队作为靠山,日本人也被天威炮吓破了胆,因此蕙娘等人自觉有人在背后撑腰,心底并无畏惧。但英吉利人的势力也并不小,粮草亦十分充足,他们的舰队是可以和广州水师有一拼之力的,因此封锦在上岸前也是告诫过从人要谨慎从事……蕙娘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当时她心里是有点不舒服的。在大秦的时候,泰西人不过都是些生意人罢了,她对他们从没有什么好恶。但现在事情又有点不一样了,吕宋距离广州其实一点都不远。英国人能从泰西到吕宋来,未必不能从吕宋到广州去。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现在的英吉利人,就正在大秦的卧榻边上安稳地睡着呢。
从港口进京,历来是要走一段路的。吕宋的繁华程度比不得广州,但也要比朝鲜和日本的港口好看许多,起码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时不时还能看见英吉利骑兵一脸漠然地骑着高头大马从道旁疾驰而过,天气虽然热,但他们的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除却这些外国商人和兵士以外,还有些运货的人力二轮小车在道边慢悠悠地走着,拉扯的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的土著人。
车走了半天,终于进了吕宋城以后,街上便多了许多敞篷的人力车,这些拉扯的土著穿得要体面些,都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和卷到大腿上的破旧短裤。车上坐了不少白人,蕙娘寻思着这就是英吉利人了,虽说广州也不少夷人,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到这么一个白人当家作主,原本多年的土著人卑躬屈膝的地儿――这些白人的神色,也要比在广州时冷漠矜贵得多了,望着蕙娘等人的眼神,好奇中也泰半带了一些轻蔑。几辆车在路上擦身而过时,还有几个露了半边白胸脯的英吉利女人,对着权仲白眉目传情,惹得其身边男伴怒目而视,倒是做男装的蕙娘和封锦,在此处受到的示好不多。不过,权仲白不言不语,视若无睹,看来压根并不为所动。
随着天色渐晚,马车带着他们走向了一条清洁而宽阔的街道,这里和那破旧狭窄的老城区不同,用的都是水泥铺的路面,房舍距离宽而且整洁,隐约可见里头院子花木扶疏。还有一处极为高大豪华,类似于城堡一般的建筑矗立在街道中央――众人在船上时都学了一些泰西语言,此时封锦便抬头念到,“这是……英国话吧。上头写了什么?”
“应该是吕宋总督府了。”蕙娘看了几眼,也只认出了一个单字,她皱眉道,“怎么又有弗朗机人用的文字在上面?是了,想是这里的住民,认识英文的也不多见,毕竟才到英国人手上还没有几年。”
众人正在议论此事,则自然对总督府的牌匾指指点点。车夫因此也就放慢了脚步,封锦还问权仲白,“你上回下来,是经过吕宋的吧,如今看着变化可大吗?”
权仲白还没答话呢,一辆人力车倒是从对面巷口钻了出来,上头坐着一对男女,那女子便是之前曾对权仲白眉目传情的一位,现在又遇见他们,不免眉花眼笑,用夷话大声地对权仲白说了些什么,便跳下车进了总督府的大门。――她说了什么,三人都没听清,却惹得她的男伴勃然大怒,故意落后了一步,瞅着他们吩咐了门卫几句,这才扬长进府。
三人都是走遍江湖的人物,此时都暗叫不妙,正要吩咐车夫快走时,总督府门前的卫兵互相商量了几句,却是慢慢地围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祸水二白……
哈哈哈哈
这一段写得还蛮愉快的,感觉三人头上都挂了黑线。
307、俗气
虽说离开大秦以后,风土大异,民俗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论走到哪里,一些基本的规则总是不会变的,蕙娘三人打扮得虽然并不招摇,但衣料上等,兼且身边前呼后拥,也跟了许多随从,有的坐车有的骑马,看来也不是什么寒薄人家。这些卫兵就是再眼高于顶,起码也能看得到这一点的,却还要围上来盘问――要么是英吉利在吕宋根本已经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什么安定了,要么,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男子,在总督府地位不低,欺压一群外国商人,在他和他的扈从眼里,根本都不算事儿。
蕙娘和权仲白、封锦交换了几个眼色,说了一句,“看来,地头蛇挺强的啊。”
见两人都微微点头,便知道自己能眨眼间推出的道理,他们也不会想不出来。权仲白只简单说了一句,“看他们怎么说吧。”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袖了起来。封锦亦是一派坦然自若之色,丝毫不以那几个卫兵为意,只是示意底下的通译同那几个英国卫兵说话。
虽说这些卫兵穿着厚重**,手里也拿了火铳,但在人数上和权仲白一行人对比,的确是不占优势,只是他们更绝不慌张,看似也根本都不在乎三人的装束和排场,为首一个指着他们厉声说了几句话,那通译便转头道,“少爷,他让您们下车说话。”
封锦要说话时,权仲白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先下车吧,从前弗朗机人在这里的时候,作风是很霸道的。”
封锦亦不是忍不得一时之气的人,便默不吭声地下了车,几人便站在泥地里,忍受着酷热的天气与夕阳的照耀,那通译和卫兵们说了一番话,又从怀里掏出通关文书给卫兵们看,他亦是经验不足,竟直接递到了卫兵手上。那卫兵看了几眼,又对照着几人的容貌,一张张比对过了,忽然扬起手,要将这叠文书撕碎,口中且还说了几句话,只可惜众人都听不大懂,唯独那通译急叫道,“这不成!快别动――”
蕙娘见他如此傲慢态度,心底早有些生气,只是不愿鲁莽行事,这才没出手罢了。见这一脸粉红满面疙瘩,浑身一股异味的夷人还要撕通关文书,心中更是恼怒,一扬手,手中早抄着的小石子便打了出去。
她的一手巧劲,可以灭灯,这么一个人如何瞄不准?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卫兵仰天便倒,手里文书哗地一声散落了下来,蕙娘还未出手呢,封锦已喝道,“大春!”
一个憨实壮汉应声而出,他的动作快得连蕙娘都没怎么看清,只觉得眼前都有点幻影了,看去都是手,那卫兵身高也就扑通,手里一撒,几十张文书漫天飞舞,大春全抓在手心,连一张文书都没让落地,如此神乎其技,别说英国人,连蕙娘都看得呆了。那几个英国卫兵彼此看了看,都生出惧意来,上来把跌倒的那个给扶到了一边,都缓缓退后了几步。
他们会退开,蕙娘等人也都是松了口气,虽说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在短时间内威胁到吕宋京城,但若英国人在吕宋境内安置了颇多兵马的话,他们也只能往回航行,去寻广州水师做靠山了。蕙娘吩咐通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宜春号的管事,这次过来是视察生意的,绝非有什么歹意。若哪里得罪了他们,还请多体谅……再给他们塞点银子,看看他们怎么说吧。”
那通译亦是识得眉眼之辈,上前好声好气说了一番话,又塞了些散碎银子过去,果然几个卫兵被这么一吓,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为了那显然不是主事者的权贵随口一句话,便和他们为难到底。重又验看了一番文书,便放蕙娘一行人离去了。
一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人声――在这里,总督府的人说的是英语,街上的土著,有文化的说的是西班牙语,而更褴褛一些的都说当地土话,而在这一段说整洁也称不上多整洁,但又要比土著居民繁华清楚一些的街区,居住的却以华人为多,说的终于是众人可以听懂的大秦话了。在一片连绵的汉字招牌中,宜春票号、盛源票号的招牌是如此地显眼,两家几乎是当门对面,因时日向晚,天气凉快下来,众人都纷纷出门走动,许多小店内都是人声鼎沸,可这两间票号虽然门面大,但却冷冷清清的,只能隐约看见屋内有人正在活动,看来却也不像是客人。
封锦对票号事务还不算熟悉,见此不禁道,“若都是这样的生意,票号在海外,恐怕是很难牟利吧?”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权仲白代蕙娘道,“海外生意,做的都是大客。散客办汇兑是很少见的――从海外汇钱回去,抽头相当地高。再说如何把汇票寄回去也是个问题,也只有大商家才需要用这样手段来减缓海匪的觊觎和骚扰了。”
封锦恍然道,“不错,也是这些年广州水域太平了许多,不然,票号运银子也有风险,未必愿在海外开分号。”
别看现在天威炮产量有限,广州水师都没能完全配备,可宜春号的运银船,估计也就只落后于定国公船队一步,在证实了天威炮的威力以后,立刻就给自己的运银船升了级。自然水手、武师的供奉,亦都是不惜工本。还有大秦官府在背后做靠山,就是最凶的海盗船,也不会打票号运银船的主意,他们宁可去绑架海商勒索撕票,这样来钱还快些。
不过,这些事封锦却未必清楚,蕙娘也就是凭他说罢了。她们一行人进了宜春票号,掌柜的早认出了她――身边的从人,他本是知道蕙娘要来的,见此哪还不知如何行事?忙上前招呼应酬,又道,“三爷昨儿才到,今日进总督府喝茶说话了,一会应该能够回来。他是特地来找您给您打下手的,具体为了什么我也还不大知道,等见了面再说吧。”
蕙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等人在外头被为难的时候,乔三爷竟在总督府里为座上宾,她不禁微微有些发噱,因和掌柜的把刚才的事情给学了一遍,道,“也不知那人是谁,气焰如此嚣张。”
掌柜的面色微微一变,道,“再不会有错了,应该是皮特少爷。他是英国一位大贵族的侄子,现在吕宋也算是位高权重,自己开了个公司――和他在一起的,怕是总督府的小姐费丽思。”
说着,便叫过底下人来吩咐了几句,用的竟是山西土话。蕙娘先不开口,等那从人出了屋门,才皱眉道,“这么碰一碰,就要一千两?那个什么皮特,作风也太霸道了吧。”
那掌柜才晓得,原来蕙娘听山西土话是易如反掌,他略有些尴尬地一笑,“这还是请三爷居中说情的价码呢……您也知道,这些年英国人在海内外贸易频频,从广州到加德满都,一条线,靠的都是宜春号在结算。错非有这层关系,三爷在总督跟前,还说不上话。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这群英国鬼子,别说不把土著吕宋人当人看了,就是对咱们秦人,也都是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尤其皮特少爷,据传他远方叔父将来有机会再度接任英国首相的位置。他亦有希望再上一层楼,日后接过吕宋总之位。他性子暴烈、睚眦必报,你们若得罪了他,在吕宋恐怕会遇到麻烦。”
他担心的只怕不是蕙娘一行人,而是日后宜春票号的经营情况。这一层几人都晓得,只是这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就是当时不自报家门,一行人进了宜春票号也瞒不过别人。因此众人都没有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封锦道,“这笔钱由我们来出吧,先记着,回去了一总结算。”
蕙娘笑笑没有说话,见掌柜的有几分疑问,也不介绍封锦情况,而是问起了婆罗洲的事。掌柜道,“知道的都已经给您写信送过去了。”
他自己主动说出口的,果然也就是写在信里的那么多。蕙娘听了一遍,正要开口说话时,封锦已含笑接过了话头,道,“其实我们也就是想到婆罗洲上做生意,可几个人都没在南洋一带生活过多久,亦不知忌讳。想问问您,婆罗洲的荷兰人,也和这儿的英国人一样不讲理么?”
掌柜顿时来了谈兴,捋了捋袖子,“今儿对大人们还算是很讲道理的了,我估摸着,皮特少爷就是想难为难为你们,迁怒一番,出出气儿。――也是看人多,没怎么想把事儿闹大。就是上个月,他下车的时候,车夫的手套掉到地上,在他鞋上溅了个泥点儿。皮特少爷一生气,当天车夫一家就给吊死在城门外头那片空地了。就这大半年当口,土著人死了能有上千个,都是这么给作践死的。还是咱们秦人好,背后有朝廷,自己也能抱团,手里又有枪……就是这样,明明暗暗地,也折进去几十人。那片空地现在到了晚上就闹鬼,都没人敢经过!”
要说横行霸道,这里三个人都有横行霸道的资本,但就算是大秦最浪荡最过分的纨绔子弟,也没有因为这种事杀人的,这样的事闹将出来,只会连累家人丢官去职,就是一般的同侪也都不肯和这种门第来往,不论是蕙娘还是封锦,均都大皱其眉,权仲白倒不觉得惊讶,叹息道,“他们在南洋都是一样的胡搞瞎搞,听到说汉话的还不敢放肆,南洋当地的,不论原来什么身份,现在都是地里的泥。上回我经过的时候,天竺原来的土王都被赶出来了,原本一国之主,现在拿月俸过活,被软禁在柔佛,你说这叫什么事了吧。在他们眼里,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地方,再作践点也没什么。”
众人都唏嘘了一番,掌柜的又安排酒饭,和他们说些在南洋的见闻,此时对面聊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众人都和气,他也是越说越自在,许多信里没提的话,也就被封锦一点点套问出来了:婆罗洲本来也和吕宋差不多,都被管得严严实实的,连气都喘不上。但荷兰人没英国人能打,婆罗洲上又有秦人开办的矿业公司,当地百姓也爱闹,王室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因此荷兰人最近是有点缓不过手来,也不知道还能把婆罗洲守住几年。好像泰西那里,经常把殖民地彼此交易、换手,最近在吕宋的上层社会里,也开始流传谣言,英国人似乎是有意对婆罗洲出手,要侵吞荷兰在南洋一带的势力了。
本来还以为可以合作一把,现在看英国人如此作风,蕙娘倒是熄了心思,毕竟婆罗洲离吕宋总是比离广州要近,双方联手瓜分婆罗洲的提议很可能是与虎谋皮。她皱了皱眉,因道,“吕宋人也就被管得这么服服帖帖的,就没有人起来**?”
“有是有……”掌柜也叹了口气,“不过,骨头硬的那些都被杀光啦,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老实胚,闹不起来的。”
蕙娘不免微微皱起眉头,但看封锦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也不多说。只是继续说些南洋的风物之类,又预算着补给两天,两天后可以启航云云。几人眼看都要用完酒饭了,外头忽然来人道,“三爷传总督的话,请您三位过去做客,总督府今晚举行舞会。听说了您三位身份,非但费丽思小姐,就是总督老爷都大感好奇,因此请您赏脸过去一趟。”
蕙娘三人本都打算休息了,忽然还来了这一出,亦都有几分无奈。不过,既然地头蛇都开口发话了,不去亦是不行。只好又稍微收拾了一下,个人身上索性也不带兵器,便光棍地去往总督府过去了。反正有宜春票号的运银船和武师在,总督量来也不敢太蛮不讲理的。
不过是那费丽思小姐多看了权仲白一眼,指不定也就是拿他看了个玩笑而已,便惹来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众人都觉得有些扫兴。蕙娘和权仲白玩笑道,“都说红颜祸水,一笑倾国。你亦是不遑多让了,只是一眼而已,倒是给我们闹了个鸿门宴来赴。日后若流传出来,还真不知后人要将你想得有多貌美呢。”
权仲白唇角抽动,亦是无可奈何,因道,“还好她也就是多看我一眼,说几句话而已。若是那个皮特少爷看中了你们两人的美色,欲要强去,我看这事还没这么容易收场。”
封锦因为没有成家,一直也没有蓄须,看来文雅秀气,落在洋人眼中,很可能有些雌雄莫辨,当然更大可能,是激起一些男女不忌之人的兴趣。至于蕙娘,肤白貌美,若非她有先见之明,下船前简单地化了一点妆,只怕也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两人的确比权仲白更危险一些,蕙娘叹道,“出门在外,的确步步惊心,恨不能拿锅底灰抹脸。”
封锦却道,“佩兰公子也罢了,我应该还不至于吧,在宫中时曾经听说,西洋人笃信天主,是最排斥――龙阳之好的。”
蕙娘和权仲白都笑了起来,权仲白道,“你当泰西有危险的,一定都是男人么,告诉你吧。就是那个费丽思小姐,若对你认真了,你一样逃不过她的追逐。只要闹得不太过分,年轻的小姐有些风流韵事,也不算什么。”
封锦闭口不说话了,但此时再去化妆,也有点迟。好在权仲白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轮廓不够深,在他们眼里看来,都是姿色平庸的扁脸,那个什么费丽思,指不定也就是说上几句玩笑话,被当真了而已。再说我们穿得也有几分古怪,此番过去,争风吃醋的事应该是不会有的。”
封锦这才放下心来,和蕙娘、权仲白一道好奇地欣赏着总督府内的景色:虽说吕宋民众过的日子,看来和日本人一样穷困,但总督府内的景色却要比日本吉原内要豪奢得多了。金银饰物随处可见不说,许多植被也不是吕宋这一带常见的,夜色中可见灌木丛被修剪出了各种形状,宽敞的水泥路尽头那座城堡里,也透出了辉煌的灯火。从窗户里看进去,可见水晶吊灯里燃着上百根蜡烛,还有些穿着西洋盛装,佩戴着华美首饰的女子,倚在窗边谈笑。虽然和外头也就是一墙之隔,但这里竟不像是吕宋了,反而像是另一个国度。
虽说在各自领域也都是赢家,但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贵族舞会,反应也是各有不同。权仲白东张西望了一番,便淡定下来――在封锦心里,他毕竟是去过泰西的。而蕙娘则可以把好奇表露得更为明显一些,至于封锦,他身怀官方身份,表现得也更为矜持,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漠不关心。三人到了门口下车,乔三爷倒是已经候在厅前,对蕙娘打了个眼色,便满面堆欢地介绍他们认识一些当地的一些贵族与家眷。倒是总督大人,据说刚才离开了房间,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下午三人撞见的那名贵族少女倒是在场,她自然是总督的女儿,不过此时倒表现得颇有涵养,虽然态度也难免有几分纡尊降贵,但对蕙娘等人还算是有些礼貌。含笑通过了姓名来历,还和三人都握了手,才和乔三爷说了几句话,乔三爷遂翻译道,“费丽思小姐对下午的事感到十分遗憾,她并无恶意,只是拿你们开个玩笑而已。”
他因为会说英文,因此和众人都还算是谈得来。蕙娘几人便只能立在角落里,瞧着满场笔挺的所谓燕尾服,和那些堆满了花边和珍珠的大蓬裙翩翩起舞,蕙娘欣赏着角落里的一群伶人,和权仲白道,“这叫什么?这些人真有趣,有了戏班子还要自己转来转去。”
“这是乐队。”权仲白随口说。“也是从西洋带过来的,他们跳的这叫交谊舞。那边弹的钢琴你应该也见过了,善榆家有一个的。”
蕙娘低声和权仲白道,“别看她们的衣服暴露恶俗,其实也颇为值钱。上面镶的珍珠不少呢,就算不大,也相当贵了。就是人老珠黄,这衣服也穿不了几年的。”
权仲白附和了几声,又说,“看来是总督请我们来的,也不知要说什么话,我们人到他反而又不见了。”
两人说得比较小声,又讨论得投入,不知不觉间,连封锦不见了都不晓得,还是蕙娘忽然要和封锦说话,才发觉他已经不在身边。正要和权仲白说时,却一眼看到他被费丽思小姐拉到了舞池里,正和她一道慢慢旋转。费丽思一边和他说着什么,只苦了乔三爷,一个人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跳舞,兼顾翻译。
这场面实在有几分滑稽,蕙娘看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和权仲白说话时,忽听二楼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摔门而出,众人都停了下来,望向二楼,未几,那皮特少爷便气冲冲地出现在楼梯顶端,他的眼神掠过费丽思小姐顿时又暗沉了几分,竟是丝毫都不考虑,还在楼梯上就掏出一把小火铳,冲着封锦拔枪便射。只听得一声巨响,屋内尖叫声四起,封锦和费丽思小姐都仰天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挺俗气的,不过在大纲里也只好俗出去了
封锦一生里最乌龙被枪击事件……
不过他也绝不是第一个冤死鬼就对了——
话说,今晚字数多,更新得也早了点,事态在往好的方向变化!
308、战争
众人这一惊都非同小可,蕙娘更是冷汗都出来了,她也顾不得去看权仲白,喝道,“你去救人,我去捉人!”
施展出轻身功夫,几步便奔到楼梯下方,纵身只一跃,便捉住扶手翻了上去。那皮特少爷估计也没想到自己打封锦,竟把费丽思也给**了,还怔在原地,蕙娘恼他出手不知轻重,亦不客气,伸手将他脖子拿住,一个手刀砍上去,这个文文弱弱的贵族少爷顿时软倒在地,此时屋内兵荒马乱的,一时竟无人注意到他们,许多贵妇人来回奔走,胡乱嚷叫,还有个华服男子从里屋奔出,叫喊着跑下楼梯,往大厅奔去。
蕙娘是习武之辈,虽然不能负重远走,但拖着皮特走一段路还是能做到的,她先解了他的火铳,又把他扛到窗前,从大开的窗户中推了出去,这才赶往封锦之处,高声道,“怎么样,不要紧吧!”
火铳这东西,有时候就看运气,运气不好,隔得远了还被炸花脸,若是运气好,就是击中了人也会被硬物给挡住。一群人围着权仲白正在一惊一乍呢,倒是显得他的声音有点发糊,“说不好……现在最要紧是快点回船去取我带的药。”
蕙娘见人缝里有血流出,权仲白说话也含糊,便知道封锦估计是真的中枪了,她恨得一跺脚,也不和权仲白多说了,乘着众人没回过神来,先跑出屋外,从袖子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烟花,火折子一晃便点燃了。
这烟火是燕云卫特制的传信用具,不但升得高,而且开花大。宜春票号的亲卫们能看到不说,若天气晴好,连海船上诸人说不准都能瞧见。果然不过一会,城内并不远处海面上燃起了两朵烟火。蕙娘此时方定下心来,见许多亲卫警觉地向自己围了过来,便轻蔑地瞪了他们几眼,返回了厅内。
本来好好的舞会,忽然出了这事,厅内刚才自然是好一阵兵荒马乱,现在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费丽思小姐似乎也有擦伤,正被个白发医生检视,至于封锦,权仲白也不知哪里变出一把刀,把他衣裳都割开了,又用手按压着他的几处|茓位。他本人仰面朝天、双目紧闭,似乎是已经晕厥了过去。那衣衫华丽的总督大人面沉似水,正和一边的几个军官窃窃私语,过得一会,才走来沉重地说了几句话,乔三爷扎撒着双手跟了过来,翻译道,“这件事是皮特的全部责任,他太过冲动了,请您原谅他的任性。在封大人痊愈之前,他都可以住在总督府里养伤。”
这总督说了许多话,乔三爷只翻译出来一句,蕙娘不必特别聪明,都晓得总督未必只说了这么点意思,只是乔三爷不敢激化事态而已。看着这位被晒满面通红、肥肥壮壮的中年男子面上那或多或少居高临下的表情,蕙娘多少都能猜出他的想法:宜春票号的股东,说不得也就是几个商人而已,那皮特少爷出身高贵,别说人现在还没死,就是死了,难道还能告他?若是英吉利的商人,也许还会给他制造一点麻烦。这大秦的商人么,多半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事。肯让他们住在总督府养伤,都算他慈悲讲理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对着这总督,亦不禁怒形于色,乔三爷也明白瞒不了她,他苦笑了一声,又道,“光是吕宋城,驻军就有两千多人,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别公子公子的了。”蕙娘没好气地说,“你晓得躺在那里的是谁?若他出了事,咱们回去都得吃挂落。吕宋总督算什么,说不定就给他打下来了。”
她叹了口气,也不说这个了,只和乔三爷道,“你告诉他,我们必须得回去才能施展大秦的医术,这件事冤有头债有主,还不至于算到他头上。让他把我们的人放进来,我们这就把他抬走。”
乔三爷便自然过去和总督交涉,总督虽有几分诧异,可亦是点头许可,他也算有几分风度,还过来对蕙娘表示了一番歉意,这才施施然踱开去照看自己的女儿:这时厅内多数人都围在费丽思小姐身边嘘寒问暖,倒像是她受了重伤一样。
乔三爷自然出去接人传令,蕙娘、权仲白亦顾不得计较别人,先蹲下来看封锦,蕙娘此时也看到了――封锦运气不好,那枚子弹半途开了花,半颗钻进了他的胸口,现在还镶嵌在里头,因此流了不少血,还有半颗开花飞溅,把费丽思给擦伤了不说,闹得封锦脸上也是鲜血直流的,也不知是血沾染上去了,还是他的脸也因此受了伤。不过,也不知权仲白用了什么手法,现在竟然把血给止住了。蕙娘道,“你的医箱带下来没有?他们若是机灵,应该会把它带来的。”
权仲白面沉似水,点头道,“带来了,最好他们能把箱子拿来,我在这里给他Сhā上几针,不然,恐怕一搬动又要流血。”
他忍不住沉沉地叹了口气,略带焦虑地道,“就怕是伤了肺,那是很容易化脓的。肺里有了脓水的话,那就连我都是束手无策了……”
谁能想到普通赴宴,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蕙娘就算和封锦交情一般,此时也是同仇敌忾,恨死了皮特。因听得远处蹄声响起,知道是卫兵开门让宜春号的人进来了,便迎出去把那些亲卫带来,一问之下,果然他们处事老道,见蕙娘放了焰火,第一个带的就是武器,第二个拿的就是医箱,非但权仲白的给带来了,还把宜春号常备的一个小药箱也给拿了过来。
权仲白顿时是松了口气,他手指飞舞,谁也看不清动作,片刻间就在封锦胸前密密麻麻地扎了银针,连头颈处都有扎上。又吩咐道,“他决不可上马,也不能颠簸。你们去寻个担架来,抬回票号去,把弹头取出来再说了。”
众人忙依言行事,见余人还在处理费丽思,这些亲卫亦是厉害,直接拿起两把椅子,连窗帘一起拆卸**,不消片刻便做了个担架,把封锦放上去以后,抬起来在一群马匹的包围下缓缓走了几步。蕙娘故意落后了一步,和其中两名亲卫低语了几句,方才扯着乔三爷过去和总督交涉,道,“我们知道皮特少爷身份高贵,但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我们希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也好对伤者家人做出解释。还有我们也希望得到皮特少爷的道歉,起码,现在他不应该踪影不见。”
总督怕是担心爱女伤势,乔三爷翻译到一半,他已有些不耐烦,直到最后几句,他方才想起此事,连连喝问了一番,不想当时事发时,众人都在厅内,都在看封锦和费丽思,竟没人注意到皮特的去向,至于屋外的卫兵,就更看不到里头了。总督忙令人去问门卫,又是闹得一番忙乱,门卫却回报,除了刚才进来一群秦人,又运了一个伤患出去以外,并没有别人出入。
蕙娘和乔三爷还等了等,见皮特的确不知去向,方才失望地和总督告别,往宜春票号回去。此时权仲白业已开始施救封锦,厢房内点了无数蜡烛,比白天还亮,几个人手进进出出给他打下手。蕙娘和乔三爷亦不去添乱,过得一会,卢天怡派来的人也到了,这都是燕云卫的心腹精锐,得知事情经过以后,一面也觉得荒谬无稽,一面也是怒发冲冠,有些冲动的当时就要去炸总督府――这群在大秦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惯了的燕云卫,哪受过这样的气?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把帐劝算到了主人头上。
蕙娘也是沉着脸,不由分说地就把主事权给接了过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若是封大人出事,而我们竟不能把元凶带回,不说别人,就是天子一怒,我们谁能承担得起?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保证封大人能够痊愈。一会等仲白出来,我们先问封大人需要什么,若需要静养不能离岸,那就先在这里住几天。如果可以上船,那我们明天就走。不去南洋了,掉头先回广州去,请皇上的示下!”
见众人似乎还有未尽之词,她一摆手,又道,“至于元凶,我刚才已经让人乘乱裹了回来,现在应该就锁在柴房里。一会先挑两个高手让他享受一下,不要闹出人命,不要有什么让他坚持不到大秦的内伤……最好是让他感觉到痛,但又不至于害了他的身体。”
她此时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众人都无法持有异议,均点头应了。蕙娘道,“现在没事,你们先去休息一下,以免等会太过疲倦反倒不美。”
众亲卫却都摇头道,“大人出事,我们如何还能休息得了?只盼着大人没事罢了,不然……”
从他们面上的神色来看,封锦若是去世,这群人的结果多半也比死好不了多少,蕙娘叹了口气,道,“那也由得你们吧。”
她站起身冲乔三爷使了个眼色,把他领到了廊下,低声道,“三叔,我看现在这情势不太好,你乘夜给几间大秦过来的铺子送个信。信不信由他们,若愿和我们走的,等封大人能上船了,我们随时动身。铺子里该带走的带走,该烧了的烧了,该留下的那就留下……看起来,吕宋英军和我们是免不得一战了。”
乔三爷悚然动容道,“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不知道……”蕙娘再叹了口气,“皮特我们肯定是要带回去的,那是首相的侄子,吕宋总督能看着他被我们带走吗?这么一追一走,到了广州海域肯定得打起来――这一场仗那是没法避免的了,我现在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按封大人在皇上心头的地位来看,这一次他不论活下来没有,皇上都难免勃然大怒。再加上吕宋富饶,正好也是我们所需要的海外种粮地……这万一要打起来,岛上的秦商不就是现成的人质?别人尚可,我们宜春号和对面盛源号的人必须得要保住,还有什么大商号在这里有分号的,你赶紧地去打招呼……就是没打起来,也不差这点生意。记住,这事必须得保密,万一传开,吕宋必定大乱,我们都未必能走得了!”
乔三爷见她说得严重,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这就去,这就去!”
他要抬步时,却又不免住了脚,慢慢地道,“那……城里余下的秦人,甚至说余下的秦裔呢……”
蕙娘苦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乔三爷想了想,不禁长叹口气,重重地顿了顿脚,道,“背井离乡讨生活,就是这么颠簸坎坷,造孽哟……”
说着,便急匆匆地出了屋门,没入了夜色之中。
蕙娘目送着他的背影,亦是百感交集,她摇了摇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浊气,似要把心头的闷气全都叹尽,可这气是叹了又生,万千思绪间,不知为何,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杨七娘的话。
“我所想要,是让大秦永远都走在寰宇前列……让我们看那些洋人,永远都是蛮夷,永远都是少了教化,处处都不如我们的荒野之国。我愿大秦在寰宇世界里,永远是世上第一国,永远别被泰西欧美赶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吕宋距离广州,并不太远,若非英军过来,只凭当地土著,岂敢如此仗势骄人。就是把国王绑去,他们敢动秦商一根手指头么?世易时移,从前的蛮夷之地,现在在不知不觉间,也积攒出了让大秦无法不正视的力量,大秦在南洋一带,说话已经没那么响亮了!
从前杨七娘那样说话,她还暗地里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简直过分伪善,可直到今日,蕙娘才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快――在大秦的天空之外,她的腰杆,仿佛都没法挺得和从前那样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就这些了||||||||,4K多一点哈,明天估计能多点
可怜封美人真倒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309、决断
权仲白和封锦在屋里一关就是一个来时辰,过了子时方才面色暗沉地走出来,见众人都候在院子里,便沉着脸道,“现在暂时是没事了!”
他虽不说活蹦乱跳,但素来也是精神十足,此时却面有疲惫之色,众人看他面色,都不敢打扰,只是追着随后走出屋子的票号伙计,还有那被临时请来帮忙的秦人医生问个不休。
蕙娘迎上前,把权仲白接进了两人的住处,因低声道,“你看他明日能走得了么?我看事不宜迟,我们应该快些回广州去……”
“今晚要是没烧起来就有希望了,明天能醒来,就立刻走。”权仲白也叹了口气,“我也恨不得能马上回广州去,起码在广州还能拿硝石制冰,天气也凉快点。吕宋实在是太热了!这个鬼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硝石来。”
蕙娘便拿眼去看宜春号掌柜,掌柜却也是面露难色,道,“好叫公子知道,这东西因为能造火药,从弗朗机人还在的时候,在吕宋就是寻不到的……”
蕙娘也禁不住焦虑地叹了口气,方道,“那明早看他恢复得如何,我们做好随时就走的准备。”
她和乔三爷商量的时候,掌柜并不在旁边,蕙娘少不得要嘱咐他把账本收拾好带走,又问他银库所在――那掌柜的这时才知道自己等人恐怕也要一起走,才晓得事态严重。忙和蕙娘一道进了后库房,忙忙地安排了起来:宜春号在吕宋的银库不能算小了,且喜之前有一笔二十万两的银子上船回国,如今库房里剩下的银两并不至于多到无法处理。――各票号在海外的分号,多半都会预备一些秘密银库,这样即使情势有变,只要能及时应变,这笔钱就不至于被人占为己有。蕙娘临时征用了一批燕云卫的心腹亲卫,将银箱全搬入地下仓库,又把石门放下,通道捣毁。安排完这些事情,天已过了四更,乔三爷也回来了:吕宋没有宵禁一说,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四处奔走,和几处大商号的人交换消息。盛源号等大商号都愿随船撤离。现在已有一些商号管事开始往码头走了。他们多数都有自己的船,不必全靠燕云卫的船队。
一整夜没有合眼,蕙娘也有些疲惫了,她用了半碗粥,就再吃不下,问得权仲白也是一晚上没合眼,水米都没打牙时,便亲自端了一碗稀粥走进封锦病房内,劝道,“虽说南洋米粗,但好歹也吃一点吧。乱成这个样子,谁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
权仲白心不在焉地望着封锦,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见蕙娘回来了,才抬眉道,“我倒是真不饿,就是有点倦……唉,可惜了一张好脸。”
蕙娘也注意到了封锦面上的一大块白布,她亦不禁轻轻地抽了一口气,低声说,“难道……他脸上真要落下疤了不成?”
“若养护非常得当,可能疤痕还有一丝可能褪掉,但肉不大可能长平了,面上星星点点有些凹凸不平是难免的。”权仲白道,“还有就是他的胸口伤很重,天气又热,我觉得化脓可能比较大,这是一,第二,这一块肉是最敏感的,他若醒来,很有可能会痛得扯动伤口,而镇痛的药物,就我所知,我们手里有的这些,效果最好的就是鸦片……”
蕙娘惊得站起身来,“你要给他用鸦片?可杨七娘不是说,这东西很容易上瘾,一旦上瘾,几乎没办法戒除……”
“我们不能在吕宋停留多久,船行又难免颠簸,静养是做不到的了。”权仲白答非所问地道,“他伤到了右胸,差一点连胸腔都要给刺破了,碎片要进脏器里去了……是被我硬生生剜出来的,还好没刺破肺叶,可即使如此,这一片血流丰富,他若醒来触痛了,很可能会痛得浑身紧绷,伤口再度流血……到那时候说不定就真的救不回来了。鸦片非但能镇痛,而且还可令他放松沉睡,若用在他身上,应该可以能坚持到广州不说,伤口自行痊愈的可能也大一些。不过,这个用量可小不了,他不上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蕙娘就算是再有决断,此时亦不禁无言以对了:这出使一次,落得个重伤毁容不说,也许还要带着一身的鸦片瘾回去,封锦也实在是太倒霉了吧?――就是这样,都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中了枪以后得破伤风抽抽死的,他能保住命,也许都要算是权仲白医术高明。
两人相对无言,权仲白道,“先别想这么多了,我估计一会药效过去,封锦能醒来,到时候看他怎么说吧。”
正说着,果然封锦轻轻地动弹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扇动几下,终是睁开眼来。紧跟着,浑身便是一僵,权仲白忙去查看他胸前的白布,见未渗出血水,方道,“你别收紧身子,放松、放松些。看得见我么?认得出我是谁么?”
封锦的眼神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望着权仲白吃力地点了点头,张口轻声道,“水……”
权仲白拿过海边人家常用的海绵,挤了一点水进封锦喉咙里,道,“你现在喝不得太多。痛么?”
封锦吃力地点了点头,低声嗫嚅了几个字,权仲白侧耳才能听清,不免叹道,“是了,你怕根本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
便三言两语地将事态解释了一遍,蕙娘在一边若无其事地道,“人我已给你带回来了,等封公子好一些,再好好款待他吧。”
封锦此时已是完全清醒了过来,痛得不断轻声吸气,但听了蕙娘的话语,眼中犹有厉色一闪,冲蕙娘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贤伉俪援手之恩,封某必定谨记在心,这个情我是记下了……”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权仲白瞪了封锦一眼,“你现在也不宜多说话――既然你人醒了,那现在有两个决定要你做。第一,我们是回去还是留在此处养伤,留在此处,你会少受点罪,但只怕总督府那里发现皮特不见了会过来盘问留难,而且当地药草也不足够,回去的话,旅途折腾,你的伤口恶化机会大些,可到了广州以后又好得多了。第二,你现在有多痛?”
封锦吃力地露出一丝苦笑,道,“极痛。”
“我带了秘制麻沸散在身,这是药效快褪尽的征兆。”权仲白淡然道,“这贴药短时间内是不能多用的,多用了人即使能活下来也会变傻。所以这是你的最后一帖了,而余下的几种镇痛药,药效要比麻沸散浅得多,到时候,你会比现在更痛。唯独能压制住疼痛的药必须用到鸦片……”
封锦断然道,“鸦片我是不会用了……我的伤有多沉?”
权仲白亦不瞒着他,道,“命大能回去,命薄些估计挨不了多久。有些事就是大夫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话对伤患来说似乎是有点残酷,但封锦这个身份,也不可能瞒到死前,丝毫不给他准备后事的时间。他的反应,亦算得上颇有气魄,只是怔了一怔,便自嘲地一笑,道,“那我就更不用了……用了这东西,我就是活下来也是个废人,倒不如直接去死……”
他乏力地喘出了一口气,眼神又锐利了起来,毫不迟疑地道,“现在就走吧,死了也葬在咱们自己的地方……鸦片别给我用了。其余的药灌一副,药效一发作就走。”
权仲白和蕙娘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多说什么。权仲白自去取药,蕙娘转身疾步出门,已经开始吩咐手下。
昨晚发生的事,到现在其实也就是五六个时辰,总督府那边估计都还没反应过来呢。一行人分批往码头去时,亦都没受到多少阻拦,封锦是被亲卫们一路换手抬到船上的,这些亲卫身具武功,比任何车轿都要更稳,还有人专司给他打伞,把他从头到尾都和艳阳分离开来,倒闹得那些围观的人也说不清他是生是死,纷纷在那里议论,蕙娘等人只做不知。
权仲白飞马到船上先给他布置出了一间病房,一行人匆匆上船,问得该来的两间票号人都到了,船只亦是补给完成,便不再等那些可能掉队的商户,兀自收锚准备启航。许多大商家原本还在安顿自己的小妾、家人,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报信,从四面八方屁滚尿流地赶来上船,天未过午,船队便扬帆离岸,往来处去了。
权仲白和船上几个大夫,都在封锦房内照看,蕙娘倒是脱了空出来,走到甲板上去寻卢天怡――他正站在船尾,手里拿着千里眼眺望自己未能踏上一步的吕宋港。因风向不大好,开航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吕宋港依然遥遥在望,即使不用千里眼,也能看到远处隐约的黑点。
封锦现在的情况,卢天怡肯定也是明白的,整艘船都因为这事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蕙娘走到卢天怡身边,见他面色端凝,便也叹道,“吉人自有天相,这事你别想那么多了。回到广州以后,我会把事情和皇上说清,不会让你们背黑锅的。”
“您说笑了。”卢天怡的表现倒是比他的那群手下要镇定一些,他放下千里眼,摇头道,“这种事,小人根本就没有担心过……您和神医都不是那种人。我是在担心,只怕回广州这一路,走得也不会很顺。”
蕙娘不由一惊,见卢天怡把千里眼递给自己,举起望去时,却见岸边有几艘装备精良的军船正在停泊,许多军人似乎正做登船准备。这看来不是追他们的都没人信。蕙娘不禁道,“这……不至于吧,他们难道这么快就发现了小皮特的去向?”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承认,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并不能保证无人见到她**小皮特的过程,只是当时她和总督交流的时候,厅中人都在费丽思身边,很有可能根本没顾上这一茬,等到今早,皮特的失踪成为话题以后,也许就有目击者去和总督沟通了。首相的侄子,怎么说也是个人物,在不知他们来历的情况下,总督下令追击也是自然的决定。
她略微和卢天怡解释了几句,卢天怡非但没有丝毫忧虑责怪,反而隐隐露出笑意,低沉地道,“好!就怕他们不来追,统领的血仇,焉能不报?”
他转身就去下令,未几,通过旗语,几艘船已经改为旗舰当先的三角阵形,如此一来,若是英国人追上来,双方开火,旗舰受到的冲击也小一些――封锦可就在旗舰上养伤呢……
拥有天威炮,船队的确不惧任何人,蕙娘双眸闪闪,不禁陷入沉思――可仔细一想,又不免叹了口气:主持开发婆罗洲是一回事,指挥军事那是另一回事,现在封锦出事,舰队的指挥权就落在了卢天怡手上,自己若贸然出来指手画脚,只怕是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现在风向不大好。”她又要了个千里眼来,一边观测一边和卢天怡商议,“只怕我们开不了多远,他们就能启航了。”
“这倒是无妨,我们风向不好,他们风向也一样不好,若要迂回来追,又被越吹越远了。”卢天怡沉稳道,“此事船员们自会操心,都是老水手了,心里有数的……”
两人观测了一会,那些英国人果然也上船来追,看航向无疑针对的就是大秦舰队。卢天怡先还微微冷笑,可未几便换了神色,蕙娘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一点……”卢天怡示意蕙娘拿起千里眼,“你看,船顶还有个大烟囱,冒烟呢……”
蕙娘先因为角度问题,还没注意到这烟囱,现在透过千里眼,才看到她原本以为是t望台的东西,果然是个烟囱,现在正往外滚滚地吐着烟。一时不禁面色大变,立刻想到了杨七娘曾说的一物。
“他们的速度是不是比我们要快得多?”她忙问卢天怡,“快得都不像是顺风带来的速度?”
见卢天怡点头默认,她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道,“准备炮口,把天威炮架出来吧……他们估计很快就能追上来了……没想到,蒸汽船竟真被他们搞出来了……”
改文凑字——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
好容易才憋出来,汗|||光是纠结小封要不要毁容就纠结了好久。
310、大胜
海战虽然不比陆战变化多端,但也因此,身处下风时,想要扭转情势也有些束手无策。因现在风向不好,大秦船队使进浑身解数,航速依然不快,如要变相,又将背道而驰,离广州越来越远。而那边英国舰队却是凭着蒸汽机,虽说速度颇慢,但竟可以将风向的影响减到最弱,他们虽然后发,但距离大秦舰队却是越来越近。蕙娘和卢天怡在后甲板上看了半天,也算了半天,卢天怡面有焦虑之色,同蕙娘道,“只怕一个半时辰以内,可以追到交火距离内了。”
大秦舰队虽然走得慢,但也还是在前进,一个半时辰就能追上,不能说蒸汽船不快了。蕙娘眉头一皱,“是天威炮的炮击范围,还是如何?”
卢天怡道,“若燕云卫资料不错,英吉利的大炮,炮击距离比天威炮远很多,在安全距离之外,天威炮能射两轮。再接下来,就是互相炮击了。”
打仗到了海上,有时真的就只是在算,连蕙娘这样的外行人都能算出来一点苗头:双方实力所差不远,也不像是当时定国公在日本海,搞船海战术,自己这里不过四五艘船,且还不大,两轮炮击能否把对方击溃还是难说的事。而一旦开始互相炮轰,这就得看运气了,就是再坚固的船也都有被击沉的时候不是?不论是谁,也难言有必胜的把握。若是互相炮击不沉,再接近以后便是互相撞击,还有登舰白刃战,当然,若走到这一步,那英军无疑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毕竟他们的后援可以随时赶到,而蕙娘等人的靠山,还不知在哪里慢慢地过来呢。
此时已经有接战可能,全船人手,自然都动员起来四下跑动,片刻便有人来报道,“英国人打了旗语。”
在南洋一带行走,当然不能不明白夷人的旗语,英国人的态度亦十分简单,那人道,“他们让我们停船,说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要登船检查找人。”
这搜的当然就是迄今还不知名的小皮特了。蕙娘和卢天怡对视了一眼,卢天怡道,“互相炮击以后,船只很难保持平稳,不知公子的身子,能否支持得住……”
这种事谁也不能担保,看卢天怡的意思,他是不会一力主战的了。蕙娘也不愿背起这个责任,她断然道,“这件事,我看还是要封公子自己做主。不知他现在还醒着没有,我们下去问问他的意思。”
卢天怡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一丝黯然,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是由他做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婆婆妈妈的?蕙娘到了此时,倒是没那么多感慨,只道,“人怎么活那都是自己选的,且看他怎么说吧。”
说着,两人便下了甲板,往封锦舱房走去,且喜他虽服了止痛药,但并未睡着,虽然Сhā了一身的针,但看来气色居然还好,未受颠簸影响太多末日小兵。听得蕙娘和卢天怡三言两语解释了原委,他一时亦没有作声,只是闭目思忖,倒是权仲白歉然道,“没想到他们真的把蒸汽船给鼓捣出来了,本来以为这一走,英国人是追不上的……”
“我能保住这条命,都全靠仲白你和女公子的大恩了。”封锦声音虚弱,却坚定无比地道,“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那个什么皮特,既然动了我,再交回去,朝廷颜面何存?我这口气怎么出?人绝不能放……你们尽管放手去打,我就是死了,那也是命。”
他思维似乎有些不清楚,顿了顿怒,又吃力地说,“战略如何布置,听……听女公子的,天怡你只管听令。若我不能活了,你们三人见证,给李晟带一句话——为我一个人打仗,不必了,凶手他爱杀也好,爱放也罢了,都由得他,怎么对朝廷有利就怎么来。若要打,倒不妨以我做个借口,吕宋地多人懒,已被驯得服了,很适合做种粮地的……”
权仲白Сhā入道,“你不要多说话了——这些话我们都记下了,你先休息休息,真到了不行的时候,我保你有说遗言的时间。”
封锦便目注他微微一笑,他虽然面无血色,右脸还裹着白布,但这一笑之间,依然有绝世风情依稀流露,因权仲白让他不要说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目注卢天怡和蕙娘,深深地点了点头,便闭上双眼,再不言语了。
蕙娘又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便站起身,三个人一道走出舱房,权仲白先道,“我这里最好还是什么事也不管,先尽力保住封锦性命再说。这仗该怎么打,我听封锦的,封锦既然让你做主,你就不要谦虚了。”
卢天怡本身不是领军出身,对指挥作战亦没有太多心得,偏偏他们这一次出来,本也没打算和谁交战,只是先到婆罗洲去看看风色而已。船上水兵都是老手不错,却正少了将才。蕙娘见两个男人都看着自己,一时头皮也有点发炸——这要是陆战,她一准抓瞎,好在海战还可以指手画脚一番。因也不推辞,沉吟了一番,便道,“我们这艘旗舰炮火是否最猛?”
这是当然的事,蕙娘见卢天怡点头,又说,“那么,少了我们这艘船,就更难打赢喽?”
卢天怡叹了口气,颓然道,“不错,船上几个百户刚才过来和我说,最好还是把我们这艘船排在最外围,这样也许还能争取齐射三轮。把英军的旗舰给轰沉了,这样我们以比较小的损失结束战斗,不用近身战,对日后的旅程也比较有利。”
蕙娘咬了咬唇,断然道,“那就这么办,维持队形尽力往前开,离吕宋越远越好,等到他们追上以后,在天威炮射程内,先齐射旗舰,把他们的指挥打断。”
她的这个决断不能说有多妙,只是没人有她这个魄力而已。若是三轮齐射没有拿下的话,旗舰立刻就成为受炮火轰击最猛烈的筏子,到时候别说封锦了,连他们如何都是不好说的事。卢天怡神色更为肃然,点头道,“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竟是真拿蕙娘当上司一般,得令就去传话了。蕙娘和权仲白交换了一个眼色,权仲白亦无儿女之态,只是握住她的手,道,“你先去指挥,若真到了不行的时候,回来找我,实在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块。”
蕙娘虽有前世经历,晓得不论多么英雄人物,都很可能因为极荒谬的原因死亡,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如此离奇的原因,默默无闻地死在南洋——若他们全军覆没,大秦那边可能几年都查不明真相。一时间她是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兴奋,倒没有多少感慨之意。她捏了捏权仲白的手,也道,“好,要死,我们俩也死一块。”
不知如何,这句话说出口,她心头倒是一轻。见权仲白对自己报以笑容,便也回以一笑,两人便不再做儿女之态,而是各自分手。蕙娘又到后甲板上去观测敌情。经过他们这一番耽搁,果然英国人追近了不少,倒是吕宋港口在刚才一段时间的航行之下,是真的被渐渐抛到了远处。
这个季节,风向是变幻多端的,刚才逆风,这会儿倒是顺风了,舰队一边调整队形,一边加快了航行速度,满帆兜风之下,倒是把英**舰又落下了一段路。本来渐渐接近的船只,这会被抛到了身后——他们虽有蒸汽机,但张帆也要一点时间,就是借着这么一小段空当,再加上大秦水手技术娴熟,本已接近的路程,又被抛下了。英军这回也不打旗语,只是一味猛追,看来还是没有起疑,依然以为这不过是远洋商船,只是仗着顺风不肯服软而已。
准备的时间变得更充分了,蕙娘倒是渐渐安下心来,毕竟对方顾忌着小皮特,应该不会上来就开火,即使实在不行也还有些斡旋的余地,她在船尾看了半天,又让精通航海的老水手果然估算了船速:这些中年汉子,虽然不能识文断字,也不能把数字列出来算给蕙娘听,但只凭眼望了一段,便道,“最多三个时辰,一定能追上的,这些人的船,的确是特别,顺风速度竟更快了!也不知是什么理儿。”
三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够吊着人的了,在船尾吹海风,滋味也没多好。蕙娘便令人在船尾眺望,等英国人接近炮轰范围时再来提醒她。卢天怡忙着在几艘船之间来回传令协调,询问情况,蕙娘自己返回舱内,干坐着也有点紧张,想要给歪哥写封信,又觉得此信写了也送不出去,再说也有些不吉利。正犹豫间,忽然想到小皮特,便令人叫了他的看守来,因道,“你们把他伺候得怎么样了?”
燕云卫如今在大秦的威风,有多少是封锦给他们带来的,这些亲卫心里都清楚得很。不必任何人鼓动,都是深恨皮特,那亲卫冷笑道,“若非公子下令留他活口,此刻他已是有气的死人了。兄弟们给他上了针,这会正乐呵着呢。”
燕云卫的针刑也是非常有名的,以痕迹少、痛感高,后患少闻名,也不知有多少翻身落马的官员,在他们的金针刺|茓下痛得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让攀咬谁就攀咬谁。在朝野间,亦是能让人闻之色变、止小儿夜哭的绝活。
蕙娘微微皱了皱眉,竟丝毫没有被吓着的意思,只是若无其事地道,“不要把人给痛傻了,他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用的。”
那亲卫亦是精干人,闻言忙道,“这绝不会,兄弟们手里有分寸呢,针一撤保准能恢复如常。”
他又说,“乘便,咱们也把前因后果给逼问了一番……”
便说出了一番原委来:原来小皮特一直在追求费丽思小姐不果,又因为自己行事浪荡,就算家世显赫,国王一直没有首肯派任他为吕宋总督的提案,费丽思越发嫌他没有出息,那日在总督府门口遇见,费丽思看到权仲白,便笑着向小皮特说了一句‘连这些黄种猪猡看起来都比你能干’。
皮特遂怀恨在心,当晚他和总督因殖民地事务争吵——他想要出兵婆罗洲,总督持重不许,因而更为负气,夺门而出时,见费丽思和封锦跳舞,虽然在社交场合,本是寻常事,但见到他要为难的人站在跟前,和意中人跳着舞,未免更添新气。想到此人人种如此微贱,同当地吕宋人一般,都是黄种人,费丽思竟不知廉耻、自低身份地和他共舞,更是怒火中烧,只恨不得打死这对奸夫□,因此便拔枪射去,倒是忘了自己刚外出回来,佩枪里装填的是会开花的子弹。
蕙娘听他说完原委,也不禁一阵无语,半日方道,“看来,他是真的痛得神志不清了,倒是把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又道,“他身上搜出了弹匣没有?若有,留着,回去也许杨善榆有用的,能仿制出来也未可知。这子弹虽然歹毒,但在战场上确实好用,英国人心肠毒辣,真有许多不错的武器战舰。”
那亲卫自然领命去寻找弹匣,蕙娘自己负手又沉思了一会,略感疲倦时,甚至还打了个盹儿,底下人方来传话道,“他们已经快接近天威炮的炮击范围了。”
蕙娘走出去一看,果然见英军那边也架起了大炮、尖角,看来是预备强行突破了。大秦舰队这里,亦是尽量把船侧对着他们,上层甲板上推出了许多大炮,不免叹了口气,道,“海战看来都是要靠算,但你们又不能给我天威炮具体的射程,这个怎么算才好呢?宁可只能齐射两轮,也等旗舰再靠近一些再出手吧九剑传说。别的事我也不会,还不如你们内行,各艘船见机行事,自己划定目标。”
虽然看着是靠近了,但真要航进射程内,还得一会功夫极品高富帅全文阅读。各船尽可以从容传话不说,英国人还在那有条不紊地作着炮击的准备呢。蕙娘透过千里眼看去时,只见这些水兵军容齐整,亦是颇为可观。她深吸了几口气,和来到船侧的卢天怡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四艘军舰航进射程内,便道,“放烟花!开炮孔,把天威炮推出去!”
一般的远洋商船,能在船上设置四到五门炮,算是非常富裕的了。但这和军舰压根就没法相比,因此英军那边气氛是比较松懈的。现在二层船身油布一扯,机关一开,炮身这么慢慢地填满了空洞时,军舰上才起了一阵小骚动。但此时已来不及,不论是收帆还是熄火都远没那样快,大秦这边从容把炮弹填上时,四艘军舰已经绝对进入了炮击最理想的距离内。无需蕙娘发话,舰队陆续发炮轰击,这些老水手虽然不懂指挥,但都刚从台湾回来,对天威炮还是上手熟悉的,此时一番齐射,几乎十发八中,有些擦身而过在水里炸开的,也激起巨浪,一时间海面上都是轰隆巨响,震耳欲聋,连蕙娘这里都能感到轻微的颠簸。
一轮齐射以后,英军舰上已有一个大烟囱不冒烟了,第二轮齐射正在准备,那边船上有人开火,但根本只是泄愤,倒是有人还比较聪明,要张帆直接撞过来,尽快进入交火节奏。蕙娘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不免又叹了口气,同卢天怡抱怨道,“许将军带兵也太粗了吧,第一轮齐射也罢了,第二轮齐射很难做到‘齐射’,其实应该尽量训练,让他们把装弹时间协调好。分做几个档次,这样上头下令就简单得多了。”
卢天怡也不是行家,不能回话,倒是身边一个百夫长道,“其实这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将军作战,第二轮炮击喜欢由一点试探,第一轮过后有些船其实已经不堪一击,若少量炮火能够击垮,就不必浪费弹药了。”
蕙娘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免也叹息道,“倒是我心急了,天下也不止我一个人有脑子。”
正说着,这些水兵也已经按自己的作战习惯配合了起来,旗舰发了一枚炮,直冲那烟囱罢工的军舰而去,取的居然是船身中翼,一般最坚固的龙骨处。蕙娘就是外行也看出了不对,正是费解时,只听一声大响,那炮弹正中龙骨——船身倒是没事,但那高高的烟囱却吃不住劲儿,缓缓向邻船倾斜倾倒了过去。顿时带得整个船身都跟着侧翻,噗的一声巨响中,这艘船竟立了起来,缓缓地往水面落去,上头水手下饺子一般往水里跳,看来这一艘是已经废了。
众人精神顿时大振,蕙娘亦无需下令,炮弹已如雨飞出,全冲着烟囱招呼,偏偏这些烟囱又真是软肋,一旦击中了发生断裂,全断了也罢,还留着一点的,就必定把船身也带斜,还有些军舰第一轮齐射后就已经漏水,本来就手忙脚乱的——令人讶异的是,第二轮齐射以后,这四艘军舰居然是全军覆没,全都——翻了。
就是定国公的舰队对着那些商船,如果船数相等,赢得都不会这么轻松。众人一时都忘了欢呼,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四艘军舰往水中沉去,激起了一个极大的漩涡。那些水兵在海中呼号惨叫,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大漩涡往里吸去。别说众人没心要救,就是想救都来不及——也救不了。
居然就这么赢了?才两轮齐射而已……
好半晌,卢天怡才干咳了一声,对蕙娘拱手道,“公子神机妙算,这一仗真是胜得轻巧,错非您运筹帷幄、杀伐果断,我们哪能毫发无伤,便取得此等大胜。”
蕙娘就是脸皮再厚,此时也只能抽动着唇角,无言以对了——她自负是有些能力不假,可也没到这个地步吧,对军事她压根就是门外汉,赶鸭子上架,吩咐的那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命令而已……
卢天怡见她没说话,又肃容道,“卑职也不是和您开玩笑,两轮齐射,全歼敌舰。这一战若是……正经行伍中人指挥,如此大胜,必定声名鹊起,这份功那是谁都贪不了、谁也都不敢贪的……”
蕙娘的唇角抽动得更厉害了——这运气来了,美名还真是挡都挡不住,若此功被如实记载进史册,后人看她,说不定都和看个妖怪一样了。一个女流之辈,会做生意也就算了,第一次打仗,战功居然还如此彪炳,这简直是比戏文里说的都离奇……
311、追击
不论如何,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打退英军,众人的确都松了一口气,蕙娘便把余下的工作交还给卢天怡去做,她自己只问过了炮弹消耗了两成之多,便不再过问别的损耗了:主要也是因为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消耗,这么隔远射了两轮而已,除了一个小兵搬运炮弹时崴了脚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提之事。不过蕙娘和卢天怡谈起时,两人也都是明白:这主要还是因为英军毫不怀疑地把他们当成了商人,就没有把天威炮给计算在内。要知道定国公在日本耀武扬威的时候,英国商船可没少旁观天威炮的风采。这种消息一般都是传得很快的,若知道他们是大秦朝廷的人,英军肯定会提高警惕,起码不会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击天威炮的炮击范围内。
既然全歼了敌手,此处又在茫茫大海中央,周围没有什么陆地。想来英军即使能放下小艇,也不会有多少人能逃难回去的。蕙娘当时一直也有留心,事后并未在海面上发觉别船痕迹,这六七百人,真是死都不知为何死的。若这种情况比较理想,能一再发生的话,大秦舰队几乎可以一路把拦路的海军都给黑了。――不过,这亦是因为这种新式蒸汽船,烟囱实在是个颇大的弱点,才能有如此理想的结局,否则,就有天威炮在,怕也少不得要硬碰硬一番了。
蕙娘和卢天怡总结了一番战况,卢天怡对她的脑子亦是十分佩服,不但看重她的说话,且还把自己总结出的一些情报给蕙娘参看,蕙娘看了,也感慨道,“毕竟你们燕云卫是搞情报出身的,一场仗都能看出这么多事来。”
一场简单的胜仗,卢天怡看出的东西都非常多了,他先阐述的是烟囱的大体高宽,并遗憾于未能俘获一条蒸汽船拖回研究――虽说这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毕竟她们还要横跨宽广的海面,才能回到大秦地界。而蕙娘等人携带的火器炮弹虽然不少,可要和英兵对抗那尚属以卵击石。其次,便是自问大秦能否制造出如此壮观的钢铁制品,并仔细描述了英国战舰上在重点部位包上的铁皮,又由船身成色判断这批战舰投入使用不久,因此判定这种战舰弱点明显,只能先发制人,和天威炮遭遇时,大秦赢面更广。不过,倘若失去了天威炮,那两船互射时,想要瞄准烟囱就有点难了,毕竟除非是这种单方面开炮可以从容瞄准,大部分炮击时船身都在震荡颠簸,这种情况下想要瞄准某个特定目标并不容易。
拉拉杂杂分析了一堆,连蒸汽机对船速的影响都给估算到了时速上,蕙娘亦是看得极为用神,她不禁赞道,“怪道都说你们燕云卫这些年来是越来越细致了。这里有些事,我虽然看到了,可没想得那么细。”
“这都是公子一手带出来的。”卢天怡却并不居功,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同蕙娘商议,“英军被我们在远离吕宋的海域全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们只怕也没把我们当回事,连侦查船都没派出来。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全速往广州过去,路上遇到麻烦的可能性,应该是不大的。”
跨海消息传递不便,因为路途遥远,信鸽之类的工具通常是不管用的。除非能建立烽火台,不然要送信那还得特别开船,花费甚昂,所以各个殖民地之间消息互相闭锁是很正常的事。现在英军追兵又全员失陷,等吕宋那边搞明白发生什么事,黄花菜都凉了。蕙娘也没想到一场大危机竟能如此解决,看来他们是有望平安回国,她亦是松了口气,发自肺腑地道,“只盼着能这么平安吧。”
比起南下时的轻松与兴奋,此番北返,几艘船的气氛都十分低沉。众位水手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满速往广州回去。有几艘商户私船都跟不上他们的速度。船主只好挪到别人船上将就,以便跟上他们的速度。此时众人多半都猜到了封锦的身份,当下自然都是大献殷勤,把带上船的最好物事都贡献出来,因这种船上都常备有草药的,权仲白倒不至于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为难。
封锦的病情,在船上算是维持得不错,肺部伤势渐渐愈合,邀天之幸,竟没伤到内脏,纵有,此刻也没显示出来。但他面部的伤口倒是愈合得并不好。因为肺部伤口疼痛,封锦又坚持不肯服食鸦片,权仲白只能时常用金针给他封住上身|茓道,如此一来,血液受阻,面部更为疼痛,伤口还痛得崩裂了一两次。即使有权仲白为他调配的秘制药物,都未能次次挽回。好在船行速度虽然慢,但一路醒来比较平稳,并没遇到风雨天气,众人最为恐惧的颠簸并没发生。
他们南下时还是顺风,如今北上只能开侧帆借风,速度就慢了许多,又因为天气炎热,权仲白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封锦伤口化脓发烧,他是十二个时辰地和封锦呆在一处――他毕竟是个大男人,现在受了伤,上身袒露的。蕙娘也不好多进去陪权仲白,不然以后见了面,两人都尴尬。她闲着也是闲着,闲来无事还在船上各处逛逛,时间久了,对航海也不至于和从前一样一无所知。更同卢天怡及几名军官说了好些海战的事,因感慨道,“这蒸汽船毕竟是被捣鼓出来了,我看也只有这种船适合走远洋航线……就是我,也都知道这海上的风向,是最靠不住的。”
“您这毕竟都只是做生意的思路。”卢天怡和蕙娘也熟悉多了,因微笑着纠正她,“此事如被皇上知道,说不定就会令我们掳获一艘船来拆开研究,这最主要的,还不是要做生意,而是要去海对面的那块**――”
蕙娘被他这一说,突然就想到了定国公的船队:英国和新**的联系,要比和南洋这边的联系密切一些,这种军舰,若是也传播到新**去呢?按焦勋所言,鲁王捣鼓蒸汽机是捣鼓出花头来的了,就算这船不是他发明的,只怕他也能轻松地仿造出来……这种船虽然比较笨重,但却能摆脱帆船对风力的控制,在大规模对战中,要比帆船占优势的……
不过,新**一直也在打仗,听上回鲁王密使说,殖民地的白人想要独立,英国根本就不许,这一场仗打得如火如荼,亦不知能否给鲁王机会让他去仿造蒸汽船。若过真能造出来,只怕定国公此行,都不会和想象中那样顺了。劳师远征过去以后,对方以逸待劳不说,还有蒸汽船这个后手,就算有天威炮,只怕最好也就是闹个两败俱伤了。
和她预料中一样,乔三爷对这蒸汽船倒是大感兴趣,那一日在一侧目睹了蒸汽船和大秦舰队大战的画面以后,已来找了蕙娘几次说道此事,蕙娘提出的几个弱点,乔三爷都道,“只要不打仗,这其实不是什么难处。先不说咱们也能弄到天威炮,只说咱们的船和海盗遇上了,人家也只是来抢银子的,轰沉了我们,他们上哪去寻银子?再说,那些红头海盗可没有天威炮。”
的确,若是蒸汽船加上天威炮,那么大秦舰队就更无敌了。蕙娘想到这里,不免微微一皱眉:天威炮的图纸失窃一事,她曾经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来,却如芒刺在背。图纸流传出去,就有可能落到夷人手里,等到那时候,大秦还余下什么优势?
只是没回国之前,这事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蕙娘口中漫不经心地道,“这事您就放心吧,只要咱们能造得出蒸汽船,那就少不了宜春号的份……”
乔三爷亦是十拿九稳,他不免露出一笑,夸奖蕙娘道,“盛源号的东家,可没有您这样豁得出去。这些年咱们能顺顺当当的,靠的都不是桂家的照拂,我看啊,还是因为您有本事。从前大哥还想着,您年少不经事……”
他略带尴尬地一笑,也没往下说,“现在提到您,我们三兄弟都只有一个服字!这一次,盛源号可又被我们比下去了。”
的确,宜春号这一次南下可算是捞足了**资本,最要紧的,是和皇上又经营起了一份人情。对于这些大商家来说,再没有比这种事更紧要的了。再说,封锦也没少用乔三爷献的药……蕙娘微微一笑,也没接乔三爷这个话茬,只是淡淡地道,“我也就是一些虚面子,少了桂家的兵,还是镇不住场子的。”
因又问乔三爷,“这回咱们是来不及看了,我倒想问问你,都说南洋的王公贵族,现在十个有九个都是大烟鬼,人不人鬼不鬼的,压根就成了废人。只要夷人有烟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有这回事么?”
比起燕云卫,久在南洋行走,到哪里都是头面人物的乔三爷,自然更能接触到南洋的上层人物。
乔三爷的面色立刻就黯淡了下来,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黯然道。“这次过来,我也是为了处理这事的。还没来得及和您说……就是咱们马六甲分号的大管事,染上大烟瘾了……我在吕宋不过是落个脚,最终目的还是去马六甲,把他给……”
蕙娘道,“带回国吗?”
乔三爷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极为痛心地道,“论辈分他还是我老叔,自小看着我长大的,为人最是老成。我心里也实在是不忍得,奈何这就是族里决议,不容违逆……”
蕙娘不免微微皱眉,正要细问时,只觉得船身一阵轻微的震荡,随后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声道,“公子,大事不好,英国人追来了!”
蕙娘和乔三爷均都站起身来,蕙娘道,“怎么就追来了――”
她旋即明白过来:他们逆风走得慢,可英国人却有蒸汽船,虽然后发,但可以先至。看来,当时到底还是有人脱出生天,回去给英军报信了。
好在今日**无云,t望手也不敢懈怠,因此船还在极远处就已经发现了追兵,蕙娘走到后甲板时,卢天怡刚从t望台上爬下来,他面色阴沉,“七艘……比我们要多一艘。太远了,还没办法判断速度。”
这回要想再用两轮齐射干掉敌舰,那就有点天方夜谭了。蕙娘拿手指拧了拧眉心,道,“看来是真有活口了,他们拿出来的船数将将和我们当时的船数相等。”
因为速度跟不上,船队把一艘船落在了后头。不过主力还是蕙娘等人乘坐的四艘船,至于那三艘商船,不过是凑数儿的罢了。卢天怡亦点头道,“只算我们这四艘的话,七艘蒸汽船够布下初步的战阵了,可以互相掩护,不至于全体落入我们的射程之中……若是英国人找到办法保护烟囱,那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啦。”
他不免又烦躁地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个皮特就这么重要?一个小贵族而已,有个首相叔叔罢了,四艘船全军覆没,现在还派来七艘?吕宋附近到底有多少战舰?”
“也就是十五艘了。”乔三爷本来只是静听,并没发言,此时却Сhā口道,“吕宋毕竟刚打下来,比较不平静……英国人刚造出来的战舰,印度都没有多少,南洋大半都集中在吕宋了。”
蕙娘叹了口气,也明白过来了。“估计也不是为了皮特,是一定要捕获我们的船,拿到天威炮研究吧……不如此,四艘新舰的损失,即使他是总督恐怕也承担不起。至于那个皮特,刚让他女儿脸上受伤,他会为此人做到这一步那才是有鬼了。”
卢天怡面色顿时冷肃得简直能滴出水来,他沉吟了一会,摇头叹道,“对方有备而来,船数又占优势,只怕这一次是Сhā翅难逃了……”
因封锦每天这个时候痛得最厉害,一般都服药正在昏睡,他也不提封锦,只是请示般望向蕙娘。蕙娘道,“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卢天怡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能让夷人拿走一门天威炮!若事不可为,我愿留舰自沉,请女公子和神医、统领一道乘乱上小艇逃走,将此间的故事回报给朝廷知道,俾可令朝廷生出警觉之心!”
之前在牵涉到封锦伤势的问题上,卢天怡几乎说得上是婆婆妈妈,根本就提不起来。封锦都不能不把指挥权交到蕙娘手上,此时大事不妙了,他反而决断迅速,丝毫不见挣扎为难。即使是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面色微变:英军志在天威炮的话,很可能只是俘虏船只,而不会大开杀戒,毕竟也需要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一些信息来,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不是必死的前景下选择自尽的。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了。”她摆了摆手,先问了t望手情况,知道英军果然正在渐渐接近,便道,“我们先把天威炮给亮出来,看看他们是否有把握应付天威炮吧。”
果然,过了两个来时辰,英军业已经渐渐地接近了大秦舰队,但他们此时却放慢了速度,显然是不愿进入天威炮射程之内。部分船舰变向往斜前方去,看来是想采取包围政策――蕙娘、卢天怡和几个中层军官站在船后见他们分开行驶,俱都是相对苦笑,若让英军完成了包围圈,则除了玉石俱焚以外,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尽管舰队可以奋力击沉在前行方向上的军舰,让少部分人可以透过小艇尽力逃生,但先不说此处又和吕宋边境那场战争不同,在这茫茫大海中,距离最近的岛屿也有五天以上的路程,这乘乱逃出去的乘乱,就透着多么的不稳。就说这小艇,全船也就只有三艘而已,大部分人,都还是要随着船队沉入海底的……——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险象环生起来|
说真的我是第一次写打仗,所以的确有点捉摸不定,让大家久等了。
312、交火
此时众人都已经知道了消息,除了正在沉睡的封锦以外,船上诸水兵都在忙碌地做战前的准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分析局势的,对于这些底下人来说,与其束手就擒,还不如放手一搏,至少还有冲出生天的机会。投降了落入英军手里,结果一般都会比死了还惨。
倒是那些大商号的管事们,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只是聚在甲板角落里低声说话,眼睛是望住了甲板上的小艇。很显然,他们是想一等事情不好,就力争上船逃走的。做商人的,脑子毕竟是比当兵的要灵活一些。蕙娘和卢天怡也懒得搭理他们,他们亦不曾坐困愁城,刚才已经仔细研究过地图了:其实英军追上他们,也算是十分幸运,因为再往前走大概两天的路程,便有可能进入被称为黑海潮的洋流范围,这股洋流不论风向如何,经年是向北的暖流,顺着这股劲儿,他们可以把速度稍微往上提一点儿,这样也有希望和英军把距离拉开,而不至于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顺着洋流再航行三天左右,便进入到可以放飞信鸽的区域了,信鸽先飞到海南转一道再往广州去,这样广州水师顺风而下,不过七八天时间就能到达他们临近海域,不知要比蕙娘等人逆流而上快了多少倍。到那时候,即使有英军舰队也不怕什么,倒是可以擒下一艘来做研究。
蕙娘这几天本来也在研究海图、风图,但凡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想弃船而走,为了救封锦,都走到这一步了,她没理由突然弃船而逃,那基本是放弃了封锦的性命。此时听说英军开始分散包围,倒是精神一振,和卢天怡及众人商议道,“就怕他们不肯分散,我们虽然不能把他们全部击溃,但只要他们还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战舰,不敢和我们硬碰硬,那也许是还有一线机会逃得生天的。”
卢天怡道,“您是说,破罐子破摔,咱们就这样横冲直撞地走出去?”
“他们船多,总是可以把我们的炮弹消耗了再来生擒的。”蕙娘道,“试想我们天威炮的威力,要死都能拖些垫背的。就那样从两船中间的方向开过去,所有船炮口全开,看看他们什么反应吧——不行就打,反正,这总比坐着等死要强。”
在这样没办法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真不想任何办法了,蕙娘如此果断,众人倒是都松了口气,都道,“那就这样办。”
便各自出去传令协调,蕙娘倒是闲下来了,她走出舱房,见乔三爷站在栏杆边上,便迎上前歉然道,“三叔,这一次倒是连累你了。”
“我们行走惯了的人,命都是攥在天手上,天什么时候要收,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乔三爷笑了笑,倒是很淡然。“这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世侄女客气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吕宋岛上的秦人可怜……本来海上的事传不回去也就罢了。现在都传回去了,我们又都临阵逃脱,英军不知会否迁怒于百姓们。”
蕙娘道,“他们若不想和朝廷开战——”
“朝廷才不管外头的事呢。”乔三爷有几分惆怅地摸了摸栏杆,轻声道,“不像是那些夷人,人少,看顾得过来不说,也巴不得有个借口挑起战争。你别看吕宋当年打得腥风血雨的,其实岛上的法国人、荷兰人都是若无其事的,根本不怕被波及……唉,出了国门才知道,这朝廷不上心,咱们秦人就硬是低人一等啊。”
蕙娘和乔三爷也是极为熟悉的,这个文质彬彬的儒商,对付起生意上的敌人,那份狠劲都不必多说了。面上客客气气的,私下什么手段都使。在她心里,乔三爷一直算是无商不奸的代表人物,她从未想过,这么一个世故人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现在大家朝不保夕的,也没必要再做表面文章了,乔三爷大可不必虚情假意地为海外秦人流眼泪,这件事,应该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现在自忖必死,才说出来和蕙娘感慨。
“若是此番能够回去,以后朝廷也许会在婆罗洲甚至是吕宋,也经营起一块殖民地。”蕙娘想到吕宋岛上那些无辜的秦人,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现在是越来越明白权仲白的心情了,作为一个看透了政治风云的医生,他越是了解政治,估计也就越是感到无力。不论上层的政治势力怎么变换,老百姓的日子也还是一样风雨飘摇,再清明的政治,也只能使他们少受一些蹂躏,大部分人的生活,还是和海上舢板一样,听天由命,漂到哪里算是哪里罢了。不论是鸾台会还是大秦正朔,对此都是无能为力,要改变这样的现状,又是谈何容易?光凭一个人的努力,根本只是痴人说梦而已。“这些百姓若能在接下来的风波中活下来,也许会有一点好日子过了……希望英国人的手别那么辣吧。”
乔三爷微微摇头,显然并不看好。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向前甲板,大秦舰队正在加速转向,力争在英军没完成包围圈之前突围出去,不过,远处已经可以看见英军的蒸汽船在缓缓航行——他们的速度虽然也不快,但毕竟是赶到了大秦舰队的前方。
两人走到时,却见权仲白也在甲板上,连封锦都被抱了出来,在阴影里四处张望——看来,他不但已经醒来,而且对自己的状况,也有了充分的认识。不过,封锦面上并没有多少沉肃之色,他面上只有好奇之色,盯着远处军舰不肯挪开眼神。蕙娘冲他们点头一笑,要往权仲白走去时,船边那群商人中却走出一个来,期期艾艾地道,“公子,眼看一场大战是不能避免的了……英国人有规矩,兵士他们不留活口,可这……商贾之辈却未必如此……”
蕙娘扬眉道,“是吗?”
见她口气不大严肃,众位管事都来了精神,纷纷道,“不瞒您说,咱们在吕宋也是有些薄面的,没准,这——”
蕙娘此时已经走到封锦身边,在棚子底下抱臂站着,也不耐烦听众人嘈杂,便道,“我明白啦,都有多少人愿去的,站出来吧。若是有兵士不愿打仗的,也可以跟着过去,让几位爷帮着遮掩一下,没准还真能蒙混过关呢。”
她先目注乔三爷,乔三爷瞅了几个管事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唇,呸了一声,道,“死也死在大秦的船上,就你们这德行,就活着回去了,东主对你们也没好话!”
他这一表态,宜春号诸人也都站到了他身边,一时间人流好似被刀分成了两拨,这些管事们,有的是全家都站在乔三爷这边,有的是分散风险,妻小留下来,自己过去英军那里。不过一时,众人都分出了阵营。居然还真有两个兵士慢吞吞地走过来,站在要过去的那些人身边。气得十夫长脸色通红,只是碍于蕙娘在前,都不敢说话。
蕙娘见众人都站定了,便望着封锦,似笑非笑地道,“统领看怎么办?”
封锦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船上的事儿,他还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天际线,那儿有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盘旋翱翔,被蕙娘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扫了众人一眼,语气随意中竟带了一丝天真,“佩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蕙娘又去看权仲白,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先感慨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蕙娘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她转身柔声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想要求活嘛,都是能理解的……早知道我们会落得今天这样窘境,当时你们也就不上船了是吧?”
那些人俱都点头哈腰,干笑着不敢接腔,也不敢回看蕙娘。蕙娘挥了挥手,道,“想去就都去吧,我也不留客了。不过难得来一次,好歹也带些东西走,才不算是白做客了。”
她神色一正,冲左右厉喝道,“在他们身上留点礼物,让他们游过英军那边去!”
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先在最近一人身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方才大喝道,“把他丢下船去!”
封锦一抬手指,他身边两个亲卫顿时上来,把那人一夹,大步走到船边就丢了下去。——这大海里什么时候少过鱼?蕙娘的刀又快,这人还在半空中,坠入水中的鲜血,已经惹来了几条大鱼盘旋围绕。人才一落水,便听得惨叫连声,这人连挣扎着游一会儿都不能,一眨眼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拖入了水底。
蕙娘转动着眼珠子,阴森森地瞅了余下那群人一眼,又露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众水兵方才恍然大悟,纷纷拔刀而上,在这些人身上划了深深的伤痕,将他们从上层甲板丢下海去,这十几人,顿时把旗舰周围变成了惨叫的世界。蕙娘只是充耳不闻,又吩咐传令兵,“告诉余船知道,还有谁想要临阵脱逃的,都照此法办理。想走,哪有这么容易?这种人,让他们死得光鲜些都对不起咱们,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得轰烈些,好歹带些人陪葬!”
海船上,船长就是皇帝,什么样的私刑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还有得是呢,这些水兵非但不觉得胆寒,反而都兴奋了起来,轰然道,“就要死,也死得痛快!”
在一船人高呼声中,舰队缓缓向英军驶去,刚才那特异的景象,似乎也令他们颇为迷惑。现在舰队一路带着血浪向他们驶去,两侧炮口全开,大炮洞出时,那两艘最接近于他们的蒸汽船,倒是慢下了速度……
这明显就是不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了。蕙娘眯眼瞧着各船之间的旗语,又令人翻译出来给她听,果然,英军主将亦不想一次赔上数条蒸汽船,只令一条船继续往前试图拦住他们的去路。其余船只收紧包围,欲要继续结成阵形,避免大秦舰队各个击破。
如此反复变阵,英国人就算有蒸汽船,不免也有些手忙脚乱。唯独阻挡大秦舰队的那支蒸汽船,因为目标单纯,倒是十分坚定,一心一意地就撞了过来,仗着自己侧面对准船头位置,天威炮不好炮击,他们也在准备冲旗舰开炮了。
蕙娘先不发令,等这艘船接近天威炮最远轰击范围时,便道,“各船准备,能射得到的都轰一发,看有没有这个运气吧。”
上回天威炮有所留力的事,敌人自然是毫不知情,这回发炮时,他们还是没做好准备。几枚炮弹炸过去时,众人都能听见英军的惨叫,与横飞的断肢——水手们根本没找掩护呢。大秦舰队连忙抓紧机会,尽力炮击了几轮,但依旧保持原定方向,如此一来,两船势将擦肩而过。不过,因为人手的损失,英军船只是不可能调转航向继续来拦截旗舰,硬要和其相撞了。
然而,这回毕竟不比上回,两船越来越接近,很快,英军的炮弹也落到了大秦舰队之中,第一枚炮弹,正正就击中了旗舰左舷。
众人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船身剧烈晃动,蕙娘几乎没有站住,别人就更不必说了,哗啦啦登时跌倒了一大片。好在这发炮弹居然没炸,只是镶嵌在船舷上,并未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损失,至于余下几枚,不是冲着后头船只去了,就是在水里开了花,一时此地海水起伏不定,船只也是随之摇晃不休。别说发炮,就是开枪都难瞄准。各位炮手各显神通、零零散散地发了几炮,也是逼得英军那边暂停了移动,借着海水的机会,众人鼓了侧帆,继续往前开去,如此一边交火,一边往前,也顾不得后头各船能否跟上了,只是瞅准了烟囱打,又往能打到的所有敌舰上都发了炮,反正只要在射击许可的角度内,也顾不得珍惜炮弹了,能打到多少就打多少。
这么闹哄哄没章法地打了一阵,英军那边也要过来营救他们自己人,倒真让蕙娘等人逃脱出来——除了左舷上那个炮弹以外,底舱有一处进了水,别的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了。倒是跟随他们的一艘商船被击沉了,上头的水手等,都顺着抛出的长绳往上爬。多数倒是都被救了起来,但上头居住的老弱妇孺就没这么幸运,存活希望已很渺茫。
众人亦不敢停留整顿,尽力往前开去,到了第二日中午,英军又遥遥地坠住了他们的尾巴,不过,这一次他们速度也受到影响,亦不敢再蛮横靠近、强行包围——天威炮毕竟还是占便宜的,这一次,七艘船变成了六艘。
如此一来,大秦舰队倒是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每回英军接近天威炮射程,蕙娘都下令射击,这回英军是真的怕了,估计也打算消耗他们的炮弹,因此只是游走骚扰,并没有认真来打。舰队借此机会,终于凭借老水手的指点,驶入黑潮中,速度顿时加快少许,就这样和英军追追打打地往前逃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这十多天内,当然船上减员也比较严重,物资消耗也十分厉害,不说吃的、打仗用的,就是药草都消耗得飞快,虽然海战隔得远,但毕竟还是有伤员出现。只是权仲白却不能医治——众人亦都明确拒绝了他的医治:现在他是昼夜不停地看顾着封锦给他降温:虽然几次大战,封锦都被权仲白尽力护住,减少颠簸对他的冲击。但他到底还是发了高烧,已经晕迷了有五天之多了。不用任何人解释,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性命,陷入了极度的危险之中。
这天船行已近海南时,蕙娘正在和卢天怡看星图,试图再一次确定自己所在的方位,以及行驶到海南岛需要的时间。因天色已晚,今夜乌云极厚,似乎将有暴风雨到来,英国人也没意思打夜战,洋面上是一片漆黑、万籁俱静。卢天怡颇有几分担心底舱,两人正在商议要不要把封锦转移到别船去时,蕙娘忽然觉得窗外晃过了一丝亮光,她还没留心,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细看,不想再过了一会,便有人咚咚地跑来敲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子!副统领——咱们,咱们的人到啦!刚才打了灯号,是——是许将军和小桂将军。”
313、逆转
许凤佳会来并不出奇,怎么连桂含沁都跟着来了?蕙娘一时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来了几艘船?多少人――上头有医生有药没有!最重要,有炮吗?”
这些日子以来,大秦舰队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压力只有她和卢天怡知道,炮弹有限,他们为了尽速脱身每一次都有尽量开炮,若是英国人再追上两到三天,把他们逼停两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计就要登舰硬拼了。虽说有封锦的亲卫在,但这终究是胜负两说的事。英国人此番也是有备而来,手里带着的火器没准比他们要多呢?只是他们不透露给底下人知道――虽说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只都不提起,拼命往国内赶罢了。但海南那么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就是能够顺利登陆,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国人……
现在,这自然是两回事了。蕙娘立刻就动起脑筋,想着能否把蒸汽船给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哑然失笑,自己那是赶鸭子上架罢了,现在有许凤佳和桂含沁在,她还操什么心?两个大将军都来了,那排场还能少得了吗?
这些信息,传令官自己都不知道,还要再回去问时,蕙娘和卢天怡却都不愿等待,自己迎着夜风走到前甲板,果然见到前方模糊夜雾中,有一盏灯在上下挥舞,明灭不休。因为雾气的模糊,令人也很难判断远近,传讯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带了四十多艘船下来,都是新船,重炮。人也有七千多。”
这股力量够把吕宋强行占领了,几艘英国船算什么?蕙娘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她亦不再细问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传令官去问医药的事。不过,灯号可没法传递这样的信息,现在夜雾又浓,也没法用别的方式传令,更不敢贸然启航互相靠拢,免得在雾中相撞那就好笑了。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队会合的时,自己则走回去找权仲白,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权仲白这一阵子日以继夜地照顾封锦,几乎是一个人把从前学徒帮手做的活都包了下来,有一点空闲,也出去给水兵伤员看诊。饶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来却精干了几分,倒是比从前那水墨贵公子更落到了实处似的。蕙娘进来时,他正给封锦用凉水擦身降温――在船上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么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气热了又要做活,能穿条裤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因此蕙娘也没矫情,站在门边把事情说了,看了封锦光./祼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叹道,“瘦得肋条都出来了。”
“这反反复复地高烧、退烧,吃下去的一点东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吗?”权仲白叹了口气,“只盼大船队那边带了硝石,他这病最重要就是把体温给稳住了,再来用药。现在天气这么热,人的火气本来就是上行发散的,高烧也不奇怪。”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烧了――人会不会……”
若是烧傻了,按封锦的心气,恐怕还恨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权仲白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难说呢。”
他揭开封锦脸上的白布给蕙娘看了,苦笑道,“这里的疤倒是好得快,现在都结起来了。”
蕙娘探头过去一看,只见封锦白皙的右脸上星星点点都是深红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溅了一脸颊似的,配合着他消瘦的双颊,紧皱的眉头,倒使得他有一种从前未曾具备的异样美感。亦不禁叹息道,“这个封锦,真是没话说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罢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强的也不多见。”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权仲白试探了一下封锦的额温,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皱了皱眉,便道,“让两个人坐小船过去,问有硝石、药材和大夫都让排过来。就说他重伤后高烧昏迷了,若有新鲜淡水也带一些来。我们船里的水都十几天了,不够新鲜。”
蕙娘自然着人去办,虽说半夜在雾中航行比较危险,但事涉封锦,众人无不踊跃。很快就有两人擎灯上船,划桨向远处灯号方向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两盏灯都灭了,于是蕙娘这里也挂起灯来,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艘小船都靠了过来,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药,还有许凤佳和桂含沁两位将军。两人神色都极为紧迫,见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应该还没事吧?”
蕙娘叹道,“难说,硝石带来了吗?”
硝石作为火药的原料之一,本不该被带上船的,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真有。而且就有刚刚制成的冰块也一起带来了,大夫们忙忙地拿过去和权仲白一道给封锦擦身降温。又要封闭舱室,以便大量设冰把温度给降下来。两位将军去看过封锦,面上都极为沉肃,许凤佳妻子和封锦有血缘关系,当然更为关心,就是桂含沁,都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沉思什么。还是蕙娘把他们给领出了舱房,不然,他们是大有看着封锦擦身降温的意思。
毕竟都是杀伐果决的人物,虽然封锦的状况,坏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谬得几乎就像个玩笑,但两人都很快冷静了下来。许凤佳当仁不让地坐了上位,桂含沁虽然官衔现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却陪坐下首,他扬眉含笑对蕙娘解释道,“我这次过来,也算是躬逢其会吧,手里的兵都没来,只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鸾兄身边帮帮忙,女公子万事还是以他为主。”
蕙娘半信半疑的,却也不多问,先把整件事来龙去脉,包括南洋殖民地现在的状况和变化都说了一遍,又道,“英国人只要不是瞎的,应该能看到灯号了,很有可能已经乘着夜雾溜之大吉。他们亦算是运气不错,简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还有夜雾,不然,只怕是能俘虏一两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
蒸汽船对于海战而言意味着什么,两位水师将军是最清楚的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沉肃起来,许凤佳连珠炮似地问了好几个问题,“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逆风时受影响大不大,烧煤还是烧木材――按理说不应该啊,烧煤的话,能支持得了这么久,那船里得装多少煤呢……难道他们又改进了蒸汽机?我们的机器可达不到这个效率……”
蕙娘听得都是一阵头疼,她捂着脑袋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你问满船人也都答不上来的。等你捉了船来再说吧――你带了大军这么浩浩荡荡的南下,又是为了什么?”
许凤佳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收到了你们的信?正好本来也在操练演习,阵容都是齐整的。赶快就拉大队下来给你们撑腰了,我们猜测你们若要北上,肯定顺着黑潮走,这便打算赶一段路再按时鸣放烟火寻人,不行就直接杀到吕宋去,没想到才出了琼州岛没两天,倒是和你们撞上了。”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便不是今日,只要双方大体在一个范围内,总是能联系上的。蕙娘道,“没想到你们还是收到信了――没想到封锦的病情居然如此严重吧?信里也不好说太多,免得你们太担心……”
几人默然相对,片晌后,许凤佳忽然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道,“该死的英吉利蛮人,居然如此目中无人,待我打下吕宋。除了这个什么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个所谓总督千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蕙娘惊道,“怎么,这就要打吗?”
许凤佳未曾答话时,桂含沁已笑道,“虽说背后就是琼州,但传信回去,一来一回起码也要一个月功夫,升鸾收到你们的信以后,不敢怠慢,已经转给朝廷。我们南下时刚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吕宋的准备。――那封信,是女公子执笔的吧?写得很见技巧啊。”
信鸽能携带的信息肯定是比较有限的,蕙娘在信里只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势,最多的笔墨还放在吕宋政局上。反正这都是要结仇的趋势了,英国人对天威炮如此觊觎,也不像是能和他们联手欺压荷兰人的样子,那倒不如直接轻取吕宋岛,把这么偌大一片岛屿握在手上以后,再来考虑婆罗洲的事不迟。不然,日后去往婆罗洲的路上,岂不是还要时时担心英国人使坏?
不论皇帝是否更心痛于封锦的伤,这封信上的分析起码是给了他更明确、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吕宋,对朝臣们也更有些交代。看来,皇上是令许凤佳便宜行事,借此机会,有一举拿下吕宋的意思了。难怪,除了许凤佳以外,连南下办事的桂含沁都让捎带上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确实擅长海战,多个掠阵的总是更稳妥些。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有再抬举抬举桂含沁,让他沾沾光的意思在。休说从前他一个桂家庶子,按说分润不到多少功劳,自从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这皇帝疼他,可比十□个父母疼都要来得体贴多了……
“的确是我仓促写就的。”蕙娘也没否认,因又和许凤佳商量了一番封锦靠岸诊治的事。议定了派人送他们回去广州的行程,蕙娘便道,“要不要留些水手给你们?毕竟你们应该还没有去过吕宋吧?”
许凤佳道,“最好是女公子您和我们一道走,回去以后立刻就能把公司开办起来,这件事已经耽搁有几个月时间了,朝中粮荒,可是没有丝毫缓解。皇上心里,想必是很着急的……”
蕙娘有点晕了:她虽说并不娇气,但现在也是急于回广州去安顿下来好生休息几日。没想到皇帝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放弃立刻设立殖民地,招工过来种地的念头,但这事又是舍她其谁,因只好叹道,“说不得,只好和仲白分开一段时间了。”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除了权仲白和封锦在几个医官的带领下继续逆风而上,向广州驶去以外,余下连乔三爷那帮商人都上了军队的船,掉头往吕宋回去。众人都唏嘘道,“倒是可怜了那些人,舍不得在吕宋的一片基业,却是白做了祭旗。”
此番顺流而下,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只是一路果然都未见英**舰,想是当时见机不妙,当晚便掉头回转往吕宋去了。但蕙娘此时亦不大着急,她实在是担心过甚,连他们预备怎么打吕宋都不去过问,一路上只是和乔三爷并卢天怡关在屋内,商量着该怎么建立公司,去大秦招工南下。
不过,在许凤佳的旗舰上航行,是要比定国公的舰队舒服得多了。她名正言顺的乃是上宾,每天有硝石制成的冰山解暑,也能隔三差五地以淡水擦擦身子。再说又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蕙娘觉得这才算是舒心的航行――许凤佳的旗舰上甚至还有西洋制法的葡萄酒,口感香醇,丝毫不亚于外国舶来的美酒。据他介绍,这都是杨七娘手下的能人给折腾出来的玩意。若非杨七娘没心思捣鼓这个,光靠这个酿酒,他们一年也能挣许多钱。
“这就是过满则溢的道理了。”桂含沁摇着蒲扇,袖子挽到胳膊根,一脚踩着椅子,眯着眼慢悠悠地品酒,一边道,“你们家搞机器,惹得多少人眼红?再弄个获利最丰厚的酒,只怕连皇帝看你们都不顺眼了。你家那位是深知抓大放小的道理,葡萄酒偷了方子去,人人都能酿,这机器就不一样了,就是挖走一个师傅、两个师傅,要仿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许凤佳叹道,“她就是爱搞机器,哪有你说得这么复杂。葡萄酒要搞也可以搞,就是怕她太累而已。再说,这东西卖价太高了,规模不扩大,也就是小打小闹一番罢了。不值得太费神。”
只听他的口气,便可知道机器行业获利有多么丰厚了。蕙娘微笑道,“难怪许将军从不吃空饷,原来是有这么个陶朱翁做你的后盾。”
今日众人难得闲暇,两个将军邀蕙娘来闲话说公司的事儿,却没叫卢天怡,使得这聚会带了一些家宴的性质――说起来,三人也是辗转有亲的。许凤佳的态度亦十分随意,他耸肩道,“在你们跟前也不怕丢脸,我们家的确是杨棋比我有本事,我也服她,这些年我是越来越不带脑了,反正遇事有她给我盘算。”
桂含沁撇了撇嘴,老大看不起许凤佳,白了他一眼道,“你那老爷们的威风都哪去了,这话亏你还说得这样响亮。葡萄酒你们不做,我们家来做!方子给我,回头我就倒腾去,我正愁没钱使呢!”
“你们家都靠上了票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许凤佳也没把桂含沁的话当真,他又吃了一口酒,忽道,“先遣部队应该是已经上了吕宋岛了,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等我们旗舰到吕宋港时,战斗已经结束。”
蕙娘不免一惊,道,“这么快?”
她一心休养,还真没怎么过问航程,没想到顺流而下去吕宋,居然用时只得他们往回走的三成左右。现在居然已经有船要登岛了――想到吕宋那松弛的城防,又觉得也许夺城战也没那么难,因道,“看来,你们是打着先下首府的主意了?”
“英国人才夺取吕宋不久,对当地的地势估计都不大熟悉,要跑那是跑不到哪去的,把几座大城一占这事就做完一半了,再把码头控制一下,恩威并施地蹂躏一番当地土著,我们后续的人一到。那几千人能跑得了多少?”桂含沁懒洋洋地说。“他们的大部队在天竺呢……天竺那边的人根本难以过来,荷兰人不是正和他们不对付吗……英国舰队要从马六甲海峡通过,纯属痴人说梦。就是他们来了也不怕,在这一带英国人没有补给港口,可我们还有天威炮……”
他打了个响指,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痛快地呼出了一口气,笑道,“吕宋这块地,我们是占定了。就是婆罗洲,也不是不能想一想。最好是把这一片都给取下来了,那才叫高兴呢,比起这个功劳,驱逐北戎收复失地又不算什么了,也许三五十年后,升鸾你就是我们大秦朝开辟疆土最多的将领啦!”
许凤佳笑道,“难道你就不是?这么天大功劳,落不到我一人头上,你且安心吧。若真是如此,你日后也少不得要从北方南下的,不然,就是有了天威炮,我也根本就顾不过来。”
尽管桂含沁描绘出了这么一副激动人心的图像,但他本人依然并不太向往,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含笑望着强自压抑兴奋的许凤佳,却没再说什么。蕙娘看了他一眼,却仿佛能从他面上,看出一点忧虑来。
英国人如此看重天威炮,更证明了这一发明的重要。有了天威炮,任何一国水师都是如虎添翼,他们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搞到天威炮的图纸……
而鸾台会若能找到买家,又会不会把这份图纸卖出天价?桂含沁心中不能不怀有这个阴影,毕竟鸾台会在他跟前,表现得一直都像是只求钱财……此事若是事发,燕云卫一查,杨善榆手里拿不出天威炮图纸的话――
蕙娘亦不免微微皱了皱眉,桂含沁此时亦是生出感应,向她看来,两人眼神相碰,都是一触即收。桂含沁微微甩了甩头,方才露出笑来,自然地道,“炮是死的,人是活的。该如何把这炮给用到最好,咱们还得多参详参详……”
望着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忽然间就在这一刻,蕙娘立定决心,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尽力从鸾台会手上,把图纸给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锦的胭脂疤啧啧啧啧
今天稍微早了点,字数也多……慢用!
314、不巧
承平十四年三月,南洋的天气已经要比腊月时更热得多了,简直连石头都能晒出汗来。除了早已习惯渥热天气的土著与水手,年年都有许多商人在南洋得病去世。中暑、疟疾、瘟疫,都是很容易死人的。而一旦有人去世,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停棺都不会超过一天,更多时候为了维持死者的体面,人一去世就要换上新装,由亲人们蒙着白布和香料,把死者‘腌’起来,这样才能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腐坏,以至于发出恶臭,更有甚者,连面容都无法维持。
但今年春天,吕宋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浓浓的尸臭中。甚至于连打下这座城的大秦兵士都不愿走进吕宋城里――虽说他们已经十分幸运,城内没有爆发瘟疫,但单单只是这股味儿,就已经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了。
整个秋冬季节,季风都是从北到南,没有商船会逆风向而动,到了春夏,他们才会从非洲上行,到吕宋补给,然后再往新**过去。再加上吕宋毕竟是英国人刚拿下的殖民地,商路还不是那样丰富不说,弗朗机商人多半又改了航线,英军就是要送信,都难逃出大秦的**,只好绕远路走新**那条线去求援――这也是城破后,从幸存者口中逼问出来的了。除了这些被派出去送信的幸运儿以外,整座吕宋城里,白皮肤的都很难看到活口,这座城市也比往常要萧条了许多,只有些吓破了胆,又失业的土著人,成日里在码头等着大秦官军,指望着能帮他们跑跑腿,换点赏钱。
这里天气和暖,怎么都饿不死人的,实在不行,出城几里就是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吃到吐都没人来抢,因此虽说整个吕宋城遭到了极严重的破坏,几乎一切商业活动都已经停摆,但当地人还是颇为安定,根本没什么兴风作浪的念头。大秦水师要做的,便是在当地秦人的指点和告密下,将藏匿在附近山野中的英军揪出来消灭,再转移到另一座城市,这么慢慢地把英军给筛一遍,才算是做完了细致的扫尾工作。
“当然,这也是因为英国人才接手不久,渗透得还不够深。”蕙娘在人力车上查看着手中的资料,冲邻车的桂含沁笑道,“好几座矿山,原本的东主合同到期不作了,现在还在――用他们的话说,还在招标呢。不然就是这些矿山,都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她说完了,看了桂含沁一眼,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终是忍不住笑道。“没听说过水师将军还晕船的,桂将军,你这样要怎么打仗啊?”
“我这个人,打仗是从来不身先士卒的……”桂含沁唇边也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那钢铁般的自信。他淡然道,“说陆战我不如升鸾,论到海战,他们没我会算。打海战,靠的是脑子,不是武艺。”
这倒的确不假,许凤佳主持了对吕宋城的攻城战,分兵几路由桂含沁率领,在海上**打击英军战船,阻止他们向近海殖民地、盟国殖民地求助。以帆船对英军的蒸汽船,竟取得全胜战绩,还真的俘虏了两艘蒸汽船,以备日后开回大秦仿造研究。这份几乎是完美无瑕的战功,就是蕙娘眼看着由这个晕船晕得都有点站不起身的将军,半躺在床.上给创造出来的。许凤佳的本领如何她是不知道,可从桂含沁打仗时那指挥若定、算无遗策的作风来看,他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获得皇上的赏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起码蕙娘自忖自己在手握同样资源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如此游刃有余地封堵下整条海岸线。
就因为在吕宋攻城战之前,英军已经处决了一批秦人住民,吕宋周围本来就堆着许多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开战以后,被激怒的大秦军队下手亦是毫不留情。凡是白肤人,除了有确切证明自己不是英吉利人的以外,全都逃不过一死。因英吉利人没放过秦人妇孺,许凤佳亦不约束手下烧杀掳掠。要不是城破时几乎全城都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尸臭中,只怕还有些妇人死得没那么痛快。蕙娘等人在海上都隐约闻到了吕宋城传来的味道,这就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能有多糟了。就是现在,城外随处也可见到坟起的土秥茓D―这都是被幸存者和军队收殓回去的秦人百姓,又或者是在攻城战中去世的士兵,其余夷人、土著尸首,有人来领的也让他领回去,没人领的就一把火烧了,骨灰全洒在公司选定的区域肥田。
这一阵子,将军们忙着打仗,蕙娘和乔三爷也没闲着,他们和卢天怡一道,到底是把吕宋开垦公司的结构给定了下来。因现在整个吕宋都算是在大秦的控制之下,原来拟定的办法也做了变化。来种地的流民不但能拿钱拿米,而且做足十年以后地就直接归给他们。满载第一批移民的船队,已经从大秦开拔南下,蕙娘等人亦不客气,前一阵子已令人勘测过吕宋周围的土地,看中的田地,本来主人去世、失踪的,自然官没了。若还有主,便以便宜价格赊买,不消十数日,田地都已得了,足够这些农民来开垦。连种子、农具那都是现成的,若非整个春天吕宋都在打仗,压根没多少人种田,不然,直接就能收成上一批稻米。不过,即使如此,若情况理想的话,大约今年秋天,江南粮库的缺口,已能填补上一半了。――虽然没算上这一次出征用去的粮米,但长远来看,这笔买卖当然是非常划算。毕竟即使江南粮库还没缺口,可这回南下带来的基本都是江南一带的无产游民,单单是这几千人那就缓解了江南不少压力了。更别说数年过去以后,即使江南的纺织业再兴旺发达,朝廷也不至于担心米价上涨了。
虽说吕宋局势还不太稳定,但这么多人、船,即将从广州到来的源源不绝的人口、资源,使得众人都对这片土地的归属很有信心:英吉利蕞尔小国,能有多少人口?又远在天边,要和大秦开战,那真是痴人说梦。就是这会,广州水师都在张罗着恢复海上驿站了,日后广州和南洋的联系,肯定是要比从前更为紧密的。
因此,虽然吕宋才刚打下来,但蕙娘的工作却已算是告一段落,因乔三爷自告奋勇处理细节,她终于可以脱身回广州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夏风就要大盛,届时从吕宋回广州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她正好和桂含沁一道,押送着蒸汽船回去,许凤佳还要在吕宋多留一阵子,一面是修船,一面也是建造城防工事、安顿当地土著防务等等,这总揽大局的活计,除了他也没人能干得了。
迎着满天的晚霞,蕙娘和桂含沁的车辆并肩慢慢地过了才修好的土路,桂含沁抽了抽鼻子,看起来更不舒服了。“都过了多少天了,怎么味儿还这么大。”
的确,这淡淡的异样臭味,看来没有一段时间是消不去的了。蕙娘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掩着鼻子叹了口气,道,“就是的,刚才还没觉得怎么样,这会进了城,怎么味儿一下就浓了起来。”
正说着,她身边的亲卫忽道,“公子,那是活人身上的味儿。”
便指点给蕙娘看时,蕙娘才发觉原来远处有一群人正聚集在空地上,那股味儿的确是从那方向飘来的。当下和桂含沁交换了一个眼色,敲了敲扶手,车夫便转了方向,将车拉近了那块空地。
他们居高临下,不必挤进去也能看见圈子里的景象。只见是一个高个子西洋白女人,被捆在那边一株树下,两个兵士不断抬起手中水桶,浇洗她的身躯。她原本应有一段日子没有洗漱,身子许多地方脏污得都看不出颜色了,被水一浇,才能看得出是个白人。蕙娘眯起眼瞧了一会,待又一桶水下去,忽然发觉,“嗯?她――什么也没穿?”
桂含沁也来了兴致,他倾着身仔细地打量了几眼那边的形势,就差没掏出千里眼了,过了一会,才笑道。“是光着呢,也不知她是藏到哪儿去了,居然脏成这样,又能躲到现在才被寻到。别是躲在猪圈、茅厕里吧。”
蕙娘不禁有些微作呕,她瞪了桂含沁一眼,道,“要杀便杀了,这么做什么意思?桂将军,许家兵总是这么野?”
“那倒也不至于吧,升鸾治军还是很严格的。当然,开城大杀三日那是行规,现在都快过三十日了,他怎也不会放纵他们到这个地步。”桂含沁也有点吃惊,“这是什么意思,洗猪似的,拿毛刷刷干净了,难道是要烤了吃?”
他冲自己一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兵便小跑着挤进人群,拉下两个兵士说了几句话,这才又跑着回来,道,“回老爷,那是原总督女儿费丽思。”
毕竟是总督,身份还是有点特别的,原总督自杀殉城了不说,余下家人都被许凤佳关着,短时间内也没性命之忧。桂含沁道,“怎么忽然就把她给拉出来,不送回京里了?”
“今儿京里信到,封统领说不必特别送她上京了。”那亲兵一板一眼地道,“就在当地处理。至于其余家属,给个痛快了事,也不必送上京去,反而麻烦。”
朝廷在吕宋的行动,毕竟算不上光彩,献俘这种事,就没必要安排在行程里了。桂含沁点头道,“那现在又是怎么着?”
“这是卢副统领的示下。”那亲兵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说是……”
说话间,费丽思已被冲洗干净,赤.条.条地被捆在树上,除了金发脏污一时清洗不去以外,身上已是再没甚泥土。更多的土著都从自家院子里冒出头来,有的胆大的,也已慢慢地站到了近处,都要看费丽思,又有些不敢看。费丽思双眼紧闭、一语不发,隔得远,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几个兵士冲土著们大声嚷了几句话,忽地将费丽思手上绳子砍断,把她一推推到了人群里,自己则走出来向蕙娘和桂含沁行礼,道,“这都是原总督府的仆人,受尽了他们的蹂躏,这个大小姐,原本根本不把土著当人,行动就打死人,副统领就让她被这些土著玩玩,也让他们出出气,日后更能为咱们死心效力。”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已响起了费丽思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土著男人兴奋的哄笑声、谈论声。那两个兵士冲着她的方向遥遥地啐了一口,蕙娘忽然认出来了――这不是兵士,只是穿了兵士衣服的燕云卫。“这么死倒是便宜了她!按许将军的意思,先拔了她的舌头,再一寸寸碎剐喂鱼,那才叫解恨呢!”
说实话,蕙娘对费丽思本也缺乏好感,她那几句话实在是太过火了,间接导致了这么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风暴。就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她都不好怨别人的,不过此时情形,实在是令人难受,再加上那淡淡的尸臭味,她真有些受不住,竟是掩唇欲呕。桂含沁看了忙道,“快别看了,咱们走吧。这儿确实很臭。”
他虽然也目睹了眼前惨剧,但却依然行若无事,仿佛只刚看过一场杂耍,还有点被逗乐的意思。连蕙娘的亲卫从人都是无动于衷。蕙娘捂着嘴扫了他们一眼,心底忽然冒起了一股淡淡的疲倦:虽说众人都尊称她为公子,但男女之别,哪有这么容易湮灭?她如今是积威深重,若是从前,只怕这一呕,私底下就要被人笑话编排,好容易树立起来的权威,也要付诸东流了。
也因为此,当一行人到原总督府,现将军办公行辕时,虽说墙上高挑长杆,挂了七八个人头,其中不乏老幼,蕙娘也尽量不在面上流露任何情绪,只是瞥了一眼那金发幼童的面孔,强迫自己歪了歪唇,道,“看来死得还算安详。”
桂含沁也正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些死者,他点头道,“算是有福气的了……从前在何家山的时候,我们去巡逻,被罗春打过草谷的地方,很多人面上的表情要比这绝望多了。那里又干又冷,有时候隔了几个月才发现,这个村都被拔掉了,我们去找活口,哪里找得到,草丛一拨,一个人就躺在里头,脸被吃了半边,余下半边都冻瓷实了,还能看到她死前有多害怕。那孩子比他还小呢,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
蕙娘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自己一身酸水。桂含沁倒吓了一跳,众人都忙上来相扶,又有殷勤的上去忙进去喊随军医官。没一会儿,蕙娘就坐在总督府偏厅内,伸着手给大夫扶脉了。
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有数的,蕙娘心里也在算着自己的小日子呢:说起来是快有两个月了,因奔波不定,又忙得飞天遁地的,丫鬟也是各有各忙,她根本就没算时日……说起来,自从往吕宋开来,因为船行不便,两人都没有怎么那什么,后来从吕宋回去时,更是顾不上这一茬,权仲白也就没喝药了。就是在和许凤佳他们会合的那晚上,第二日就要分别时,才……距现在也就是一个多月……
她正胡思乱想呢,那边年轻的医官面上一红,已是松开了她的脉门,低声道,“公子――不……恭贺少夫**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不巧啊……这老三,真是会选时机——孕妇禁忌蕙娘是全犯了
315、回国
虽说这次南下,蕙娘并未刻意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被摸出身孕,总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忙叮嘱那医官道,“不要外传了,就说我是中了暑,身子不舒服。”
那大夫年纪还轻,比蕙娘还要不好意思,红着脸只管点头,又道,“这里药材不全,却是没能给您开安胎药了……”
军中用药,肯定是以各种刀枪伤为主的,顶多给随军的花船备点堕胎药,要说安胎药那还真不可能给备上。蕙娘也能理解这点,其实就是军医给开了,她都不敢随便乱吃。一望即知,这医生估计平时也是以军中医务为主,哪里看过几个孕妇。
她这次过来,本来是要和卢天怡等人一道视察一下田地,再为计划查遗补漏一番,顺带着让船只补给清楚,便放船北上。现在她身子不适,卢天怡和乔三爷主动提出,因蕙娘自己也不擅长农事,即使是去了当地,也只是虚应故事,大可由他们自行去查看便是,她也犯不着勉强自己。蕙娘却不愿做了九九还差这一步,因便道,“还是算了吧,反正都在左近,让人抬我过去看看也是好的。”
连许凤佳一道苦劝,都说那里现在还是一片荒田,连种子都没播云云,蕙娘这才罢了,她不愿在原总督府休息,只勉强和许凤佳、桂含沁吃了一顿饭,便要乘夜回船上去。许凤佳还让她从原总督的库藏里带个念想――这也都是不成文的规矩。蕙娘亦是兴致缺缺,只是随手捡了个黄金怀表,算是不辜负许凤佳的美意。
当日回船以后,她便减少了外出的次数,只是一心在舱房中纳凉养胎,北上过程也是风平浪静。因是顺风航行,不过小半个月当口,便回到了广州港口。到了这时,她又不忙着北上了,见权仲白没在码头接她,便先回了将军府。杨七娘偏也不在,唯有管家上来禀报,说是将军夫人带乖哥去苏州了,权仲白护送封锦回北京了。现在家里只有歪哥和许三柔、许十郎在。
蕙娘回府是下午,两个孩子都在午觉,她也没让人把他们喊起来,只是自己要水洗漱过了,在榻上小憩了片刻,方被跑入屋中的歪哥惊醒,见歪哥不由分说就要往自己怀里撞,忙躲了一下,道,“哎呀,可别这么莽撞。”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大起来也真快,分别了小半年,如今歪哥虚岁算是八岁,已是比半年前要高了老大一截,看来虎头虎脑的十分精神――到现在,他的面相看着更像是权仲白了,只有眼睛,不论是形状还是神韵,都和蕙娘十分相似,倒把权家的脸给点缀得分外狡黠。见到母亲这么一说,他便住了身子,趴在床边,一双眼滴溜溜地望着蕙娘,道,“娘不喜欢我了!”
说着,便做泫然欲泣状。
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把儿子扳在怀里亲了一口,甜甜地道,“是啊,娘更爱乖哥了。说起来,怎么将军夫人去苏州,不带你们俩,就偏偏带了他一个?”
歪哥道,“婶婶是去看机器的,三柔和我都没什么兴致,倒是乖哥挺想去见识一番,就跟着去了。”
蕙娘看了儿子一眼,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苏州那好玩的东西又多,天气又凉快,到了苏州城里住着,岂不是比在广州热着来得强?还有许多人家的园林可以去见识。你现在可比不上你弟弟机灵了。”
歪哥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他把头藏在母亲怀里,过了一会,才小声说,“我这不是想在广州等您吗……”
就算对他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蕙娘心里,依然泛起一阵暖流,她温柔地拂过了儿子的浏海,正想说些贴心话,歪哥又悄悄抬起头来看她的脸色,一边道,“还有,下回,我想和您一道出海……”
蕙娘满腔的柔情,立刻又化为了想要敲他脑门的冲动,她想到一路的风风雨雨,语气坚定而不容商量地道,“这不成!”
歪哥顿时气馁,垂下肩膀道,“唉!我就和爹说不成的,他却非要我来试试。这不是诚心给我指歪道,阴我吗,哪有这样当爹的!”
蕙娘一听就晓得:想来,权仲白之前回广州时,也和儿子有过一番缠斗,他估计是懒得多费唇舌,就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她不禁气道,“哪有你爹这样的活宝,就拿准了我不会答应似的。我要真答应了,难道他还真敢带你出去?”
歪哥只是嘿嘿地笑,又和蕙娘撒了一会娇,见蕙娘真的不肯松口,方才问道,“娘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呀?难道你也和三柔姐似的,一生气就说什么男女八岁不同席,不搭理我。”
现在一般人家也根本都做不到什么八岁不同席,广州这边民风开放,就更不必说了。蕙娘白了儿子一眼,实在想说:看来你被许三柔揉捏得不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因道,“以后再告诉你为什么。”
歪哥转了转眼珠子,试探道,“您别是给我怀了小妹妹吧――”
蕙娘面上一红,没有说话,歪哥倒是立刻就开心起来,欢呼道,“小妹妹!小妹妹!”
“嘘。”蕙娘忙道,“还没满三个月呢,别胡乱声张――连你三柔姐都不要混说。”
又和儿子夹缠了一番,也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许三柔亲自过来喊他们吃晚饭,她也越发出脱得清秀可人,只是身量拔得不如歪哥快,看起来倒像是歪哥的妹妹。蕙娘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走进饭厅时,许三柔便介绍道,“海船上吃的,海鲜尽有,鲜蔬果和肉菜倒是不多。您远道回来,怕就想一口清淡的,我就特意令他们备了薏米粥,拔湿去火气。”
果然,桌上并未大铺大摆,只有几色家常小菜,多以蔬菜拌炒鲜肉为主,很适合蕙娘疲惫的肠胃,她欣然冲许三柔一笑,道,“三柔今年才多大,已经是操持家务的小能手了。”
“我从小跟在娘身边学,”许三柔面上染了一点红晕,却也没谦虚,而是大大方方地道,“学了好几年,现在娘才放心让我一个人在家带弟弟们。等娘回来了若是问起,伯母可要为我说些好话。”
蕙娘笑道,“这是自然啦。”
许十郎年纪还小,心很瓷实,见到蕙娘回来,也没特别热络,缠着问了几句许凤佳,知道父亲好,便又自顾自出去玩耍了。倒是许三柔和歪哥毕竟大了,对吕宋发生的大事,隐隐约约也都有些了解,却又知道得不真切。若是只有许三柔一个,那还好些,偏偏又有个歪哥在,吃完饭,便拉着许三柔在蕙娘跟前一坐,面前摆了些瓜果茶点,要听母亲说那南洋的故事,又问母亲索要手信。
蕙娘回来得着急,哪里还记得这个,因道,“手信?港口停泊的那艘就是啊,那艘蒸汽船不就是喽?”
歪哥瞪大眼,还真信了母亲的话,因急道,“哎呀!我要这个干嘛!您――您这不是欺负人吗?这说是送给我,还不如说是送给乖哥呢!这老三都还不知在哪,心就已经往小的身上偏了!”
许三柔看着蕙娘神色,倒是抿唇笑道,“伯母和你开玩笑呢……南洋那地方有什么好的,爹每次过去,回来也从不给我带手信。”
她如此说了,歪哥方才作罢,蕙娘倒是一边已去把那个黄金怀表取出来,递给歪哥道,“就随手拿了这个,你看看吧――也不能就给你了,除非你弟弟不要,那才是你的。”
又冲许三柔说,“没给你们带――我也是从你爹的战利品里挑了一个回来,就不和你虚客气了。”
许三柔毫不介怀,道,“好,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个表罢了,纯金的还沉,不如镀金的轻便。”
歪哥立刻道,“那我也不要了,便赏给以信吧。”看来,虽然经过小半年,但他依然处处以许三柔马首是瞻。
蕙娘不免发噱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王了?那是你弟弟,可不是你的家臣。”
她得到这个怀表以后,也没有多做把玩,此时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随手就打开了机簧,随即便是微微一怔――歪哥看她出神,忙抢过去端详,因道,“哎呀,这个姑娘满漂亮的。”
这个怀表,一面是表不说了,盒盖里头是常见的人物肖像,拿水彩和宝石镶嵌了一副少女胸像,不论从画风还是用料来看,都是名贵之物。却也不至于过分稀奇,许三柔察言观色,道,“这个人,难道伯母见过吗?”
若是按特定的人来画,则此物的价值又增高了不少,蕙娘想到费丽思临死前的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她点头道,“是,见过,原来吕宋总督的女儿,现在已经死了。”
歪哥啊了一声,和许三柔一起端详了许久费丽思的肖像,又问,“是怎么死的呀?”
蕙娘犹豫了一下:这件事就是她自己都有点接受不了,更别说孩子们了。当然,她也许会轻描淡写地告诉歪哥,叫他对这世界的了解更深一些,但许三柔女儿家不说,又不是她自己的女儿……
许三柔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因对歪哥道,“肯定是死得很惨,别问啦,你知道了,晚上说不准做噩梦呢。”
歪哥有些不服气,“你又知道了?”
“两军对垒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呀。”许三柔一脸见怪不怪,“以前爹的战船回来的时候,旗杆上头一个个吊的都是红毛海盗的头,一串串的,和葫芦似的。爹和我说了些打仗时候的事,娘也说,打仗的时候,人就不是人了,越残忍的人越有机会活到最后。”
“你娘连这事都和你说呀?”蕙娘有点忍不住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杨七娘的做法是赞同还是反对。许三柔倒是很淡然,道,“是呀,娘说,广州虽然看似稳若泰山,但也许有一天就被打下来了呢?居安思危,知道些世间的疾苦和龌龊,是没有坏处的。”
这话是杨七娘的一贯风格,大胆中又透了从容和平淡。蕙娘不免点头道,“也说得有道理……那她是怎么让你去看待这些战争期间的丑事的?”
许三柔思索了片刻,认真道,“娘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对敌人的残忍,却未必是对自己的仁慈……这话我还不大懂,娘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
歪哥喃喃自语,重复着许三柔的话,也是一脸的不解。但这话落在蕙娘耳中,却是让她咀嚼了半晌,方才叹道,“你娘对这人世,看得太透啦……”
她也改了主意,“想知道这位千金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便将整件事从头说起,从诸人本来南下的目的,到在吕宋的意外,除了那些事涉机密的关节没有点出以外,一应来龙去脉都和两个孩子交代得清清楚楚。许三柔听说费丽思就是让封锦受伤的罪魁祸首,不禁变了脸色,愤慨道,“这女人真是好不讲理,死了活该!”
待说到城破以后,费丽思的遭遇时,两个孩子又都安静了下来。歪哥一边听,面色一边变换,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倒是许三柔面色晦暗,时不时复杂地看看费丽思的小像,等蕙娘说完了,方黯然叹了口气,只是摇头不语。
蕙娘也不琢磨许三柔,只问歪哥道,“你觉得你卢伯伯做得对吗?”
歪哥迟疑了许久,才摇头道,“过分了一点吧,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就觉得……”
蕙娘亦点头道,“若是碎剐凌迟,她死的时候还算是个人,那样处置,她死的时候已不算人啦。不过,这种以牙还牙的事,也并不鲜见,以后你们做人,还是留一线,费丽思就是太飞扬跋扈了,才遭了这样的罪。”
歪哥和许三柔都露出了解之色。歪哥想了一会,忽地道,“可我知道,爹绝不会喜欢的,要是他在,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做事。您竟然不喜欢,怎么不开口说一句呢?”
蕙娘一时,倒是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话,许三柔看了她几眼,回身对歪哥道,“连我爹都没发话呢,卢伯伯给表舅出气,伯母没官没职,和表舅又不是亲戚,她怎好拦着?没到那个地位,就是强行开口也没有用,反而自讨没趣。”
这话分析得极为清楚,歪哥亦没话好回,但他依然有些不服气,想了想,又大声说,“那我以后,要当最大的官,做最大的事,有话我就要说出口,所有人都不敢不听我的……到了那时候,我就不让天下有这样的事!那个什么费丽思敢欺负我们大秦的人,就把她关进牢里,让她也做我们的奴仆。可……可再不要有这么作践人、恶心人的事啦。”
蕙娘心头不禁一跳,她反射性地看了许三柔一眼,见许三柔若无其事,方才安下心来。许三柔道,“哇,宝印大王好大的志向!”
歪哥叹了口气,做老气横秋状,“谁让这世上太多胡来的事儿,我也都是无奈。”
毕竟是千**之外的事,两个孩子也都算是见多识广,虽然震撼,但片刻后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又说了些战场的事,许三柔听了好多父亲英勇作战的故事,也十分满意,便先告退回去休息。歪哥还不愿走,在母亲身边东摸摸西摸摸,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惆怅地道,“娘,你要是个男人,可以做官就好了。”
蕙娘失笑道,“怎么了?”
歪哥道,“可以做官,那说话就有分量啦……您也不至于不能开口了。”
“这不是做官不做官的事。”蕙娘一时也说不明白,她想了想,不免叹息道,“其实,刚才三柔是把我往好处想了。那时候,娘是应该出面制止的。”
“那您为什么――”歪哥抬起眼来,不解地凝睇着母亲。蕙娘摸了摸他的脑门,低声道,“娘是没这个习惯……这份商人习气你不要学,做人有时候是该和你爹一样,有点公心,有点勇气。都和娘这样,也不大好……”
见歪哥似懂非懂,她不免自嘲地一笑,才转了话口,道,“你想让我当男人,这个是不成了,但日后等你做了天下最大的官,也可以让女人出仕嘛。你这个年纪,要见识到人间的艰难不假,可也要相信,只要有心,世上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第一天休息过了,也令人到各处去传了话,第二日起来,蕙娘就预备处理一些积压的公事。她先令人到同仁堂去问过消息,知道权世仁还没回来,便让人去宜春号取一些公函、文件,毕竟南洋那边的大动作,宜春号参与也深,人力物力都有一定的投入,这里要协调的事就不少了。乔三爷现在人又代她留在南洋了,有些事蕙娘也要接过来。不想宜春号来的时候,还带了京里寄给她的信――因前一阵子将军府里没大人,掌柜的老成持重,就没给转交,恐怕丢失或是泄密。蕙娘翻看了一番封皮,见许多都是京里友朋寄来问平安的,还有些国公府权夫人等寄来的,乔哥、三姨娘写来的等等,面上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可片刻后,这笑意又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无踪了。
绿松居然还在山东,而且,还用如此潦草的字迹给她写了一封信……
蕙娘把信封翻了过来,见背面一片素净,她的眉头,立刻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只有在情况最为紧急的时候,绿松才会忽略原本一直写在后头的‘启信平安’几个字。这几个字,会有一部分写在蜡封上,形成双重保险,也是两人一直以来的通信习惯——
作者有话要说:人家歪哥的志向不是泡MM啦,很伟大的好吧。
蕙娘的改变,也是发生在一点一滴中啊
316、噩耗
之前在船上的时候,那是实在没有条件,蕙娘也没提请良医的事。现在到了广州,不用她开口,随身的几个丫头早和管事打了招呼,将军府的管事媳妇上元亦是个殷勤人,这天下午就把广州城内最富盛名的妇科圣手给她请来了。这位大夫和权仲白还有点交情,知道是他的太太,扶起脉便分外仔细,闭目沉吟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前几个月恐怕十分忙碌吧?”
蕙娘心头一咯噔,立刻就缓了北上去找文娘的心思,果然,那大夫紧跟着便道,“胎气有几分浮动呢,还是静养几天的好。我这里开几个方子,少夫人按时服用,应该是无事的。如有不舒服就随时找我……若是无事,我五天后再上门扶脉。”
这么说,五天十天内,蕙娘压根就没法动弹了。而从广州送信到山东,就算是再搭了快船,也得七八天的功夫,更别说现在南洋在打仗,送军情的快船那是根本都不能在半路停泊的。蕙娘就是再大的脸,也没有为了这个耽误军情的道理。要差遣一般的船去送信,等信回来,她人都在半路上了。因此蕙娘虽然着急,却也是无计可施,她都有心差遣鸾台会的探子去问问情况了,又强自压下了这股冲动。只好安心在将军府养胎,顺带着翻看宜春号的账本,以为消遣。
过不得两日,杨七娘带着歪哥,也是匆匆从苏州回了广州,呣子相见,自然又是一番亲昵。杨七娘和蕙娘见了,却连寒暄都没得功夫,劈头就问,“英国人真的把蒸汽船给搞出来了?”
便令蕙娘把整个南洋之行说了一遍,又问了许多蒸汽船航速的细节之类的。把蕙娘问得头晕脑胀的,她方才叹息道,“不得了,不得了,英国那边的确不少能人。”
蕙娘道,“这其实也没什么,他们能捣鼓出来,难道我们就不能吗?现在船都有了,要仿造还不简单……”
“这不是结构的问题,还和钢水纯度有关,还有一系列严格的生产规范……”杨七娘烦躁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就这么和你说吧,蒸汽船的结构,我们不是不能仿造出来,只是如何能做得和英国人一样运转如意,并且可以稳定大批量制造,这里头还差着功夫呢。就是能拆开来看了,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仿制,就是能仿制出来,也未必能普及开去。尤其现在升鸾又不在,我也不好直接和皇上要人——这事我能不能管还不知道呢……眼看船就要去京城了,其实在广州拆卸那是最好的,一则船坞多,二来,这里距离我的工厂也近……”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才道,“你这不就是让我出面给你说项吗?也不直说,就尽管绕圈圈。”
杨七娘冲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人家可没这个意思,你若要为我开口,我也不领你的情。”
“我又不是你男人,这一套欲擒故纵、耍小性子的话和我说有什么用。”蕙娘笑道,“又要人帮忙,又不想欠情,哪有这么合算的买卖?”
“为国为民嘛——”杨七娘拉长了声音,软软地说,见蕙娘露出呕心神色,便道,“别人的人情,多欠几个我也不怕,唯独你的人情,欠多了我心里发慌。我怕到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还呀……”
蕙娘心头不禁一跳,她面上若无其事,一双眼却望定了杨七娘,道,“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我的人情,比你二姐、六姐的人情还难欠?”
杨七娘笑道,“那是难欠得多了……”
她却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而是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又和蕙娘夹缠了半晌,蕙娘被她磨不过,只好叹道,“好吧好吧,我和皇上写信说说。为国为民,几句话的事,也就不算你的人情了。”
杨七娘方才心满意足,又代许三柔道歉,“你回来那天,她不知你有了身孕,还给你安排了薏米粥。第二天这孩子就觉得自己办事不妥当,偏偏她没出阁,有些话也不好说的。只好请我代她赔个不是了,听说当日你还吃了几口?胎气不稳,不是因为这个吧?”
“那倒没有,我就是舀了几下,都没往口里送。”蕙娘忙道,“这孩子就是心细,不知者不罪,我怪她这个做什么?再别往心里去了,这心也太细了吧——”
杨七娘居然也叹了口气,很有几分无奈,幽幽地道,“孩子大了,主意可正,她要多心,那是她的主意。我这个当娘的,也是有点管不过来啦……”
蕙娘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各自一笑,居然还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杨七娘也不谈此事,只是叮嘱蕙娘道,“你最近胎气不稳,还是别看这些费神的账本了,也别过问生意上的事。上回你还去同和堂见你们的大管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多休息休息,养胎要紧……”
蕙娘心头又是一跳,面上仿佛一无所觉地道,“我也就是随便看看,这就是看着当玩呢……从小看数字长大的,看书还觉得更费神。”
杨七娘握着嘴笑了,“那我和你就不一样了,我养胎的时候就想呢,天下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着我自己着紧的事情那就成了。别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这坐山观虎斗呀、看戏不怕台高呀的话,是最中听、最入耳的了。只要我们自己好,别的事,什么所谓呢……”
蕙娘沉默了片刻,也是微微一笑,她说,“你说得是,只要我们自己着紧的那些事,能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别人的事,管太多了也是添乱,也是麻烦……”
她和杨七娘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请杨七娘,“让人把文房四宝拿来吧,我这就给皇上写信,正好也把路上的事说一说……若你不介意,便帮我执笔如何?我现在倒的确不能伏案写字了。”
杨七娘的眼睛弯了起来,她笑得一派柔和,“这是在帮我,我如何会介意?心里谢你还来不及呢,你不问我要人情,我反而还记着你的情……”
“占了便宜还卖乖。”蕙娘啐了一口,“得啦得啦,我说你写……”
这封信,当然是立刻就被快船送往京城了。蕙娘在心里详细地说明了吕宋的战况和局势,还有一些燕云卫也许报告也许没有报告,但她自己却是有留意到的细节处。并顺便提了提吕宋总督一家的下场,又说到了蒸汽船。她建议朝廷派人南下研究,这样可以直接在苏州蒸汽机工厂最为密集的地方试造,效率最足,毕竟,若是一定要折腾去北边,恐怕几年都折腾不出结果。在此期间,如是英国人在边境挑衅,有蒸汽船在,大秦毕竟是有些弱势了。
她和杨七娘都有个致命的弱点:身上没有官职,这封信不是奏章,皇帝都不用给答复的。毕竟他是天子,若要不讲理,别人也没话可说:为他出生入死,那是臣民的本分。若以为为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在南洋历经了惊涛骇浪,蕙娘就能自恃功劳和他没大没小,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就是杨七娘,对此事都是有些悲观的,毕竟蒸汽船这样的稀罕物事,若是开到天津,在政治上也算是意义深远。
出门小半年,朝廷的局势是该有所变化的,但蕙娘现在僻处广州,也是有意和杨七娘在回避这个话题,鸾台会那里,虽不知现在内斗得如何,但在杨七娘那一番话之后,她也是有意地避免和他们的接触。暴露了权世仁一个,也不能算是她的问题,估计杨七娘是以前就盯上权世仁了,若是她再不知低调,让杨七娘提粽子般发现同和堂的不对,那才真是自取灭亡。
因此,虽说回了广州,但在蕙娘刻意的控制下,她是过了十多天安静清闲的修养生活。每天除了卧床静养,就是和杨七娘及孩子们闲话。许三柔、歪哥、乖哥天天都来看她。蕙娘得闲考察他们的功课时,歪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敷衍塞责,对于四书五经兴趣不大,杂书倒是越看越多。乖哥也是一样离经叛道,只有算学突飞猛进,蕙娘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和杨七娘去苏州看工厂时,杨七娘一路给他辅导数学,乖哥倒是学出了兴趣,现在回来了也经常捧着书去找杨七娘。倒是许三柔,什么功课都极为优秀不说,听说现在除了弗朗机语、法语以外,英语也说得很流利了。还有在学罗刹国的俄罗斯语,在语言上的天分,很是令人赞叹。
两个儿子和她分别久了,也十分依恋蕙娘,再加上她见识又广博,说话又风趣犀利,最重要现在又得闲,过了几日,连许十郎都愿意到蕙娘屋子里来做功课。这天也不例外,大家用过午饭,午睡起来,蕙娘吃过了安胎药。几个孩子便涌进屋内,各自捧着功课在做。歪哥过得一会,又不耐烦起来,只是轻声骚扰许三柔,问她,“这个东西,英语怎么念呀?”
乖哥和许十郎头碰头写大字,乖哥口里还在念一道除法题,念着念着,落笔就歪了一歪。蕙娘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冲蕙娘讨好地一笑。正要说话时,忽听外头脚步声响,杨七娘罕见地沉了脸大步走进屋内,完全失却了从前的仪态。
众人都有些吃惊,蕙娘抬头疑问地看了她一眼,杨七娘叹了口气,却先不说话,只是冲孩子们摆了摆手,道,“孩子们都出去吧……我们大人有话要说。”
一般说来,她是很少让孩子们回避出去的,几个孩子都有些惊疑,却还是乖乖地退出了屋子。蕙娘冲杨七娘抬起一边眉毛,没有说话,杨七娘将一封信放到她跟前,忽地长出一口气,她极为疲惫、极为沉痛地道。
“我族兄杨善榆,前些日子……忽然去世了。”
317、合作
蕙娘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她猛地半坐起了身子,一时竟有些晕眩,好半晌才缓了过来,因尖声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怎么去世的说了没有?难道就是那样突然就――”
“长期劳累,本来身子就不好,又不能善自保养,往自己身上压了太多担子。让他来广州,也是想让他在路上好好休养一下的。”杨七娘低沉地道,“没想到就是七天前,他在宫中和皇上说话,晚上就歇在宫里,第二日早上就再没醒来……我这里也是刚得的消息,到底是为什么去世,是否有人毒害,目前还没个定论。”
蕙娘虽然和杨善榆没有交心,但也算是多次见面的熟人了。兼且他天才横溢,天威炮让大秦在海外多了多少底气,真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想得出来。对于杨善榆的去世,除了惋惜一个年轻熟人的夭折以外,她且还有些说不出的恐慌感:海外诸国的发明实在是太多了,她总觉得他们正在迈着大步子追赶大秦。而大秦唯独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却又去世得这么早,这么可惜……
在如今的广州,和她有相同感觉的只怕也就是杨七娘一个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杨七娘摇头叹了口气,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许久方低沉地道,“这下好了,蒸汽船本来就是他在主导研究,如今连个接手的人都寻不到。善榆的那些老师和学生里,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出现和他相仿的天才了。我本已特别树立好技工也能功成名就的标杆,只可惜现在的聪明人,还是更愿意读书考科举。没准这蒸汽船,真就没戏了……”
蕙娘忍不住道,“这怎么能行?你也听我说过了,蒸汽船几乎是足以改变海战办法的发明。现在我们是有天威炮,还能和他们拼一把,若是换做从前那样的配备,我们哪能逃回广州?这东西……我们真是难以研究出来?”
杨七娘犹豫了一下,道,“如果善榆能放下火器,专心研究,他和造船师傅配合,两三年内还是有一定希望可以研制出来的。造船毕竟是比较专门的技术,蒸汽船的要点就在于要在船身中规划出动力结构,其实这个更需要的是一个娴熟的,了解蒸汽机原理,脑子又活动的老船工。可是这样的人,也不是说有那就有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大秦的这些工匠,多半都是固步自封,有什么发现那也是尽量自己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交流。现在他去世了,余下他身边那些人,都是更热心于搞火器的,就是过来搞船,几年内也很难拿出成果的。”
“几年?”蕙娘皱起眉,“几年时间,都够英国人换代了。且还不是十拿九稳,这件事我看不能这么办,实在仿造不出来的话,还不如派人到英国去贿赂收买,用尽各种办法盗窃了图纸回来。按图索骥那总会了吧?――现在,蒸汽船不能不开到天津去了,而且还要尽量完好地开过去,要把皇帝请到天津看看它在海战上的表现……你表哥也是深知蒸汽船厉害的人,有他敲边鼓,派人渗透到泰西那边去获取情报,虽说也是个渺茫的办法,但亦是值得一试。”
她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办法,显然令杨七娘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她有些自失地一笑,歉然道,“这些年来,我是当惯了命妇,从来也没觉得自己能直接和皇帝对话。总觉得他是个管头管脚的古板婆婆……这样的心思真不知何时能改,其实你说得对,最着紧的人应该还不是我们,而是天家和朝廷才对。现在时代不同了,要走出去谋求制海权,军备更新换代肯定也会被重视起来,也许局面,不会和我想得一样糟的……”
制海权,这个词语倒是很新鲜,蕙娘咀嚼了片刻,才道,“你也放宽心,这件事你不能管,我都一定要出头。我们自己没有蒸汽船,怎么去维护在吕宋的权益?这件事不但要办,而且要着急地办……”
她瞥了杨七娘一眼,在心底犹豫了片刻:杨七娘刚才也是把态度表露得很明显了,不管她对鸾台会知道多少,只要它不来坏她的事,杨七娘也没兴趣多管,也许在必要的时候,还能稍微合作一把。这么说,虽然许家和鲁王是水火不容,但她本人对新**那边的鲁王势力,应该没有太多的反感……
若是换了别人,此事她未必会说得太白,透露出自己对新**的了解,作为权家主母来说,是极为危险的。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圈子里,逢人只说三分话,是绝不能触犯的铁则……
“在新**的那一位,”蕙娘轻轻地说。“现在也是混得风生水起,你也知道,英国在新**有一**殖民地,两国的联系是十分密切的。那一位在新**,是蒸汽机的大户和专家,如果一定要去追寻的话……在英国拿不到的东西,也许在新**能拿到,也是难说的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同文同种,就算矛盾再大,也不是不能谈买卖的……”
杨七娘的眉头蓦地一跳,她略带惊疑地望了蕙娘一眼,像是在探寻着蕙娘的用意,又像是在思忖着她抛出的信息。过了一会,她才点头道,“鲁王在新**的摊子,的确是铺得很大。这几年每年通过广州,从南洋转道去新**的人,都在数千人左右。其实若不是我劝升鸾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也未必能走得这么轻松,大秦人口太多了,多走出去几个,占一些地盘,我看不是什么坏事。”
蕙娘这里,才泄漏了自己对新**的高度了解,杨七娘立刻就投桃报李,把自己的一个小把柄送到了她手上。虽然双方都没什么真凭实据,但这起码也是表明了她的诚意……和一个聪明人互相释出善意,的确是让人快慰的一件事,起码能多添了一份信心:两个聪明人合作,做起事来也许会容易很多。
“我们在新**没有可以使用的人手,”蕙娘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件事我也觉得拉扯进燕云卫有些不妥,不过,山东一带现在的确是有船过新**去,若是几条路都走不通的话,这条线,我可以试着牵一牵。”
杨七娘瞳仁一缩,“鲁王那边,已经走通新**过来的航道了?”
她的口气是如此肯定,以至于蕙娘立刻跟着问了一句,“新**那边一定有航道过来?”
就是这一点,现在大秦上下还没人能够肯定呢,就连泰西人都不大敢从日本直接航往新**。杨七娘却是毫不考虑地点头道,“有啊,从俄罗斯那边的白令海峡过去,那是最近的了。**人通过这条航路已经把阿拉斯加给占了,不过那边就是千里冻土,现在还根本都不值钱,也没什么人烟。要不是我也不知鲁王在新**都于哪里落脚,我还想建议他把阿拉斯加给买下来呢――不过,从阿拉斯加往新**内陆走,实在是太远了,而且气候严寒、变化多端,并不很适合航海。鲁王也许是走通了另一条航线,这个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从新**过来,是绝对能走得通的,这一**都是洋面,上面没什么别的岛屿、**了。”
她是如何知道的,杨七娘没提,蕙娘也就不会再问了,但她的语气是如此肯定,也令蕙娘相信,此事确然如此不假。她道,“既然如此,那你知道从新**过来要多少时间么?如是不远……”
如是不远的话,那日后鲁王和皇帝之间,也许会再起风云。朝廷对于鲁王的态度,就会非常坚决,毫无转圜余地了。杨七娘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毕竟,帆船靠风力,风向这东西我没走过也很难给你个回答。而这蒸汽船靠的是煤,跨洋走这么长的路,它自己装的煤都不够烧的呢。要凭蒸汽船跨洋来袭,对中途停留补给的岛屿是有要求的,好像从新**过来,没有什么大岛啊……”
她说得鞭辟入里,蕙娘也没什么好问的了。眼看现在得到的信息也就只有这些了,她便决定道,“先双管齐下吧,你这里也组织人赶快随船北上,研究蒸汽船的构造。到了天津,请封子绣出面尽力说服皇上。日后该如何办,就随机应变了,反正这件事,我也是给你撂下话了:就看在吕宋我们宜春号也有份的公司上,必须得造出来。有什么事,我们俩尽可以商量着办。”
杨七娘沉吟了片刻,忽然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她瞅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女公子就是女公子,办起事来就是痛快爽利,和你合作,真是一种享受……”
蕙娘道,“难道我从前办事不痛快吗?”
杨七娘笑了笑,倒也没讳言。“也许是从前,我们两人不算志同道合的缘故,虽说看得出你的能耐,但和你打起交道,我却觉得有点痛苦……”
两人相视一笑,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杨七娘又叹了一口气,她轻声道,“不知善桐现在,心里该有多难受。虽然她和她娘关系不好,但兄妹间却一直都是很亲近的。”
蕙娘望着自己的指尖,淡淡地道,“你想听我说实话吗?人死灯灭,再浓的情绪都会淡的。现在就是再难受,时间久了,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她肯定会没事的。”
杨七娘欲言又止,看了蕙娘几眼,估计是想起了蕙娘的身世,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谁说不是呢,可就是明知道会有过去的一天,现在的难捱,也不会随之减少一星半点的……”
“嘿,不快活也好,不快活,才显得日子长呀。”蕙娘也道,“不快活,才显得快活的好……其实,杨公子那样活过,也算是精彩。他这一生光凭火器两字,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看在天威炮和杨首辅的份上,死后哀荣那也是少不了的。人活一辈子,死后还不就留个名吗?”
杨七娘嘿然道,“话虽如此……”
她又看了蕙娘几眼,方才若有所思地道,“从前我觉得你,虽然精明厉害,但却也是懵懵懂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忙碌。没想到几次见你,却又都有变化……你Сhā手此事,不全是为了吕宋公司吧?”
蕙娘听她语气,不免有些肉紧,她龇牙咧嘴地道,“我还真就是为了吕宋的公司不成吗?”
杨七娘笑道,“不成,这理由在我这里通不过――吕宋那公司,你们宜春号才多少份子,你至于这么上心吗?”
“其实,的确是为了吕宋。”蕙娘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妥协地略微吐露心声。“我在吕宋是受了大气,你表哥也遭了大罪了。吕宋那什么地方?大秦脚底板带出的泥都比它高贵几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大秦的卧榻边上,英国人那么耀武扬威的,我心里实在是过不得这一关。从前帆船时,并不觉得,有了蒸汽船,现在南洋都变得小了,简直就像是大秦的后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是我来安排政事,南洋一地,我迟早是要拿下来的,就拿不下来,也要树立起他们内部争斗的靶子。我们家门口附近的这些地方,乱一点也不要紧的,起码比过分平静,要来得好……”
杨七娘的眼神,闪闪发亮,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然而,和她的表情比起来,她的语调却冷静得几乎有些过分。
“从前我说,我追求的是你们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懂的东西……”她说,“这句话我说错了,女公子,我追求的是什么,现在,你渐渐地已经开始懂了。”
蕙娘不免露出苦笑,她轻声道,“不错,把南洋拿下来这种事,若我们自己造不出蒸汽机,我是想都不会去想的。从无到有,要花费的心机,却比现在要大得多了,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办下来的。”
“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办下来的。”杨七娘快速说,她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升鸾毕竟是边疆重臣,这个身份,给了我很多方便的同时,也**了我的行动。很多事,是我这个身份不方便去办的,很多人,也是我不方便去来往的……而你,非但有这个参政的资格,而且又能沟通内外,不论是男宾还是女客,都能坦然交流,不至于惹人猜忌……”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有些话,不必言明,已经彼此意会。蕙娘皱起眉头,她突然道,“我还想再问你一次,杨七娘,你这么汲汲营营内外奔忙的,究竟图些什么?”
杨七娘坦然笑道,“女公子对南洋一地这么上心,又是图些什么呢?”
蕙娘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几乎有几分迷惘了,“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从前我甚至从不相信,在我们这样的地位,还有人会和你我一样,在没有任何利益勾连的,甚至一点保障也没有的情况下,还能毫无芥蒂猜忌地携手合作……”
然而,这十分特别的联盟,的确又实实在在地就在刚才初步建立了起来。蕙娘有信心杨七娘不会随随便便把她出卖,为了蒸汽船,为了南洋殖民地,她们是真的可以精诚合作,这种信任的坚实程度,甚至比她和桂家的同盟关系还要牢靠。然而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懂她们合作的基础究竟是什么,许家、权家并没有直接的联姻关系,也没有**上的利益同盟,她们之间可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刚出现一点苗头的儿女感情,却也没人有意愿在短期内就把婚姻给落实下来。这样的同盟,凭什么就能让她产生如此的信任感?
杨七娘的唇弯了起来,她说,“真是没有任何保障吗?朝廷政党,彼此间有确切联系的也不多见,他们又是凭什么毫无猜忌地携手合作呢?”
“志同道合么。”蕙娘脱口而出,“结党结党,凭借的不就是那份政见结的党吗。”
“政见,也就是对如何治理国家的一份看法。”杨七娘慢慢地、富有启发性地说,“你听着,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啊?”
蕙娘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可再仔细一想,她和杨七娘一样都想要去推动的那些事,哪个不是国家层面的决策?她们两人,竟也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结党了!
“可、可……”蕙娘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我们毕竟是――七娘,我们毕竟是女流之辈!”
“女流之辈,就不能问政了吗?”杨七娘静静地回答,“当然,我们要做得很小心、很隐蔽,做得一点都不像是在问政,可女流之辈,为什么就不能问政呢?我从来都不信三从四德这样的屁话,女人凭什么就不能问政?”
蕙娘抚着额头□了起来,她有点吃不消了,说真的,她这回都有些儿头晕。“问政……这……若是后宫参政,也就罢了。咱们这样的命妇身份……”
“这世上不亲自去试一试,谁有资格来评判能不能?任何一个划时代的变化,一开始也都只是一个荒谬的想法而已,”杨七娘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不过,再怎么样,走一步,总比不走强。”
她一旦住了口,室内顿时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杨七娘站起身来,随意地看了蕙娘一眼,低头整顿起了自己的裙摆。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她的语调淡而宁静,仿佛自己刚才没有平平常常地说出那大逆不道、荒谬非凡的提议一样。“这个党,咱们要不要结?”
蕙娘摇头道,“你太疯了杨善衡,你实在是太疯了……”
她又沉默了许久,才颓然道,“反正,蒸汽船我是一定要造的,我们还是先一起把这件事办好再说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拒绝、是推脱,可那软弱的语气,却又表明了她的拒绝,不过是一层软绵绵的窗户纸,也许戳一戳就破了。
杨七娘弯起唇角,忽地灿然一笑,她又坐了下来,安稳地道,“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我看,你也到了该回京的时候了。”——
318、辞行
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带已然是初秋天气,除了日当正午时还有一丝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风凉。尤其天津海港边上,到了晚上海风一刮,透骨沁凉不说,身上且还黏黏湿湿的,令人十分不适。许多搭乘客船来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还没打定主意上哪儿投宿的客人,此时也不禁加紧了脚步,唯恐去得迟了,几间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满,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
就连天津城专为官宦人家准备的码头前,都要比往常热闹了几分,秋后是出行的大月份,南边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着风向还没转,赶忙往北方赶。就是这会儿,足足有四艘船在码头都要靠岸。岸边也是汇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属,显然是已经收到消息,算着就是这几天该到了,于是便在码头上候着准备接人了。
码头不大,四艘船只能按先来后到依次入港,排在后头的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可以先通信息,让管家回去把家人、帮闲和脚夫叫来,这样下船时也从容一点。众人正忙忙碌碌地抛锚系绳时,忽见远处黑烟阵阵,有三四艘船慢慢地开了过来。其中数艘不过是寻常的快船,无非格外豪华规整罢了,其中有一艘奇形怪状的船,上头矗了个大烟囱似的,还在往外滚滚地吐着黑烟,令人看着煞是稀奇。一时岸上诸人都看得呆了,倒是水手们见怪不怪,还在做事。不多时,宽板架起来了,马车也赶过来了,甚至连布障都围起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起码是五品大员家中的女眷出行。现在这世道,小官太太出游,哪有这么大的派头,能拿一把团扇遮脸,都算是很知礼的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仰着脸走出来的女儿家,也不知有多少呢。就是这份做派,隐隐已是把后头几艘船给比下去了。
“您一路辛苦劳顿――给您道恼了。”管事媳妇上前几步,把大少奶奶搀了下来,“可要小心身子,别沤出病来。”
大少奶奶轻轻地按了按眼角,嘶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说这些了。乘天色还早,快些上路进京吧,这些箱笼,慢慢地运过去便是了,随身的几件衣服,我倒是已经都带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独的那一个亲弟弟,自小发了一场高烧,还得了结巴,竟是个半傻,读书路这就被耽搁住了。好在十几岁,得了权神医妙手诊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聪明之处,比天下人都强。虽为入仕,但倒腾火药、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御前宠臣,虽说他脾性鲁直,也不晓得提拔亲戚,这些年来,大少奶奶夫妻也没受他什么好处。但亲弟弟体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开心的份,不料还没几年,这人是英年早逝,为了一个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给淘干了――别说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爷太太,知道消息都是连连嗟叹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丧北上,心情又怎会太好?管事媳妇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这儿请。”
一边说,一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远处几眼――那冒着黑烟的烟囱船也已经到了近处,却没往官用码头靠岸,而是还要再往上开去,去到水流更为平稳深沉的天然弯滩处。那一带距离这儿,也就是数百步的距离,便是常年设而不用的天家码头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钦差大臣出京进京奉皇帝特旨使用,这儿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这是和我们一道北上的船只。”大少奶奶一眼瞧见了,随口也说道,“倒是都看惯了那奇形怪状的物事,据说是烧煤外加风力,走得比我们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战利品。那一批,应该是广州那边来的人吧。”
南洋吕宋,对这管事媳妇来说,听着就和天书一般,她连苏杭一带都没去过,如何懂得广州南洋的事?不过多贪稀奇看了几眼,此时回过神来,亦不敢多问,只笑道,“是――您这儿请,是专给您雇的老马车行的大车,宽敞些,走起来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经回京城去了,总督人又在南边没有回来,他们家专用的车马也就那么两套,都被桂少奶奶带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雇车、开路……都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儿肯定也在边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马车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缓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将眼神投向了远处的御用码头:先靠岸的,反而还不是那艘冒着黑烟的烟囱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宝船。三十多个下人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瞬间从码头处次第走来,有人抬了八人的轿子,有人牵了马匹,有人手里拿了帐幕正在缓缓张开,那船上也有许多下人缓缓簇拥着一位女眷款款走出,虽说离得远,她又为人群所包围,但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个没有一双利眼,只是从那些从人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都看得出来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来说,会来码头接人的多半都是杂役,一户人家若连杂役也如此雅致庄重,层次是肯定不会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进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测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妇的陪伴下上了大车,一边走,一边还掀起帘子多看了几眼天家码头的景象。在她身后,另一艘船也靠了岸,这回便只有几人上前相迎,论排场,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是和那边天家码头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妇也是善看眉眼之辈,见大少奶奶关注那边码头上的境况,自然也多为留心,看了一会,方才咋舌道,“还当是钦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带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罢了,虽然违制,不过也是无伤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这一回,好似这艘船上,就坐了这么一个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这天大的面子。别――别是宫里的娘娘出宫了回来吧?”
大少奶奶道,“宫里的娘娘哪能随便出宫呢?就是回宫,也不可能只是这个阵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码头上的八抬大轿一眼,虽说马车走得快,但毕竟天家码头占据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两班人马眼看着要在十字路口会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妇,“让他们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过时,那管事媳妇忽地道,“哟,那骑在马上前导开路的,不是宜春号的乔五掌柜吗?这什么人物,能劳动得天津分号的总柜给她做前导……奴婢到了天津这些日子,这位乔五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威风八面的,怎么今儿――瞧那意思,不过就是个开路的……”
她说到这儿,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号的分号掌柜给她做前导,又是这么大的做派,和俘虏回来的英国战船一道从广州回来……这肯定就是焦家那个女公子,权家神医的太太,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除了她,别人那里还有这样的排场?”
管事媳妇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咋舌道,“可不是这话,我竟糊涂了。除了她,谁还能令宜春号的五爷都这么低声下气的。也不知她这一次又是从何处回来了――虽说是女公子,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这么东奔西跑的,权神医不在乎也就算了,那位毕竟是特立独行得紧,真不知国公府的人怎么就没个二话。一个个倒是真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就连他们家的丫头用了什么新头花,那都是故事。”
“你若有宜春号做陪嫁,夫家人自然也待你如珠似宝。”大少奶奶眼神朦胧地望着前头那低调而奢华的八抬大轿,以及前后跟着衣裳整洁神色宁静的替换轿娘,还有那些个一望就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下人,一时也忘了心头的沉郁,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次南下,她没准就是为了吕宋的事情过去的,要不然,朝廷在吕宋开办的那个公司,能让宜春号掺和?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女人能做到她这个地步,那才算是活着呢……”
“咱们这也不差呀。”管事媳妇酸溜溜地道,“虽说我们家少爷……比权神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儿,可天下和权神医一样的青年才俊那又有多少呢……”
说到这儿,她也不免叹了口气。出身清贵、少年成名,现在已是皇上多年的御用名医,隐隐有天下医圣的称呼在身。自家少爷诸燕生,虽然也称得上是少年有为,但有老父亲压在前头,和权神医那是没得比了。大少奶奶虽说出身名门,如今父亲也是二品大员,可不论才貌,同女公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唯一可以一比的,也许就是两夫妻感情甚笃,多年来生育不少这一点而襹茓D―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就是宫里的娘娘,和女公子比起来也还欠点底气呢。就算他们诸家已算是大秦数得着的人家了,可权家、权仲白夫妻俩和他们相比,又更高到了云端里去,都已经叫人生不出比较、妒忌之心了。
大少奶奶摆了摆手,也没闲心议论焦清蕙了,她道,“好啦,你也用不着泛酸。三妞和她过从甚密,算是很能说得上话的手帕交了。就冲着这一点,咱们也不能背后道人短长,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京城这地儿,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别人提起三妞,口中还能有好话吗?就为了这个名声,连大妞妞的好姻缘都给人硬生生搅黄了,消息传到我这里,我是心疼得半夜都睡不好觉!”
这个管事媳妇,看来亦是大少奶奶的心腹,她也是会意地轻叹了口气,“也怪阁老太太翻脸不认人,从前看大妞妞多好,口口声声,比自己亲外孙女还亲……”
大少奶奶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道,“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家里谁还敢说三妞眼光差?二姑爷傍上了孙家的大腿,也不过勉强混到从五品,我们家三姑爷都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了,家里连个妾都没有。总钥匙这些年来都捏在三妞手上……唉,我也就是和你说了,当时的婚事,榆哥……榆哥是那样用心促成,他就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好姻缘都送给妹妹了,自己反而越发坎坷零落的。这成亲多少年了,连个儿女都没有,死后还要梧哥的儿子来摔盆戴孝……他是把自己一辈子的福分都散给了兄弟姐妹们,自己倒落得个一无所有……”
说着,免不得又滴下泪来,那管事媳妇亦要陪哭一场,又忙着劝,说好说歹方才把大少奶奶劝转过来,她也不敢再提榆哥的伤心事了,只和大少奶奶说些家里的生意。大少奶奶因叹道,“这次过来,等榆哥七七以后,我说不得还要设法疏通疏通关系,为江南水师要几门炮,几艘船。本拟此事给妹夫写个信便能办成,一时也未着急,不想现在,娘家是没能指望了,妹夫人也不在京里,说不定,还要走三妞的关系,请她向兵部的人开开口呢。兵部尚书方埔,就是她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老爷子丧礼上还给披麻戴孝的,据说年后这个调任,她可没少在里头使劲……”
人死灯灭,再浓的情绪都会淡的。现在就是再难受,时间久了,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大少奶奶就算再心疼胞弟,她自己的日子,却不会因此停摆。
和着急赶回京参加葬礼的大少奶奶比,蕙娘的行程就要松得多了,她如今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因一直以来十分劳顿,到了天津港便欲休养一天,再慢慢地进京去,因此京里连轿班都给备好了。早得了快船送的信,知道了他们靠港的日子,因此才能备得这么齐全。宜春号更是备下了一处极是舒适清静,且又干净整洁的宅院,蕙娘一进屋就有人奉上热水,连杨七娘口中的‘自动化卫浴设施’都给备好了,她要泡澡还是冲澡都行,知道她有些洁癖,不愿用旧澡盆,净房里还备了崭新包银,洁净到了十分的大澡盆子。连手巾都给准备了有七八十条,洗手的水都是熬煮过的药汤,且不提吃的用的了,蕙娘惯了在海船上□都要将就的生活,在将军府内,杨七娘也没这么殷勤待客,乍然回到了自己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反而是有点不适应了,在绵软的炕褥子上坐了一会,还觉得想念起海船内那玲珑梆硬的长凳长椅,缓了好一会,这才适应过来,闭着眼小憩了一会,便令人请宜春号的五掌柜进来说话,两人不免客套了几句,蕙娘又和五掌柜交代了一些南洋的事。见五掌柜欲言又止,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道,“五叔这是想问十八叔祖的结果吧?”
五掌柜黯然道,“总是我亲亲的父亲,这事虽是族里发话,可我这个做儿子的……”
他有些哽咽了,蕙娘同情地点了点头,亦是叹息道,“我们第一次离开吕宋,走得很急,三叔没来得及去婆罗洲,第二次回吕宋,事又多。婆罗洲那里也闹得厉害,音信都已经断绝了,因此三叔也没有过去。不过,按我在南洋所见,这真的吸上了大烟的话,要再戒断压根就是痴人说梦,倾家荡产也就是十几年的事。听三叔所说,尊翁上瘾已深的话……”
五掌柜连客气话都说不出了,偌大一条汉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送老人家一程。竟也不能将老人家带回族中处置……”
把五掌柜的送出去,他要不信邪,为了向族里证明大烟可以戒,自己也抽上了那该怎么办?蕙娘并不流露出支持五掌柜的意思,只是劝慰了几句,几个丫头上前来,又是拉又是劝,软硬兼施指着蕙娘的肚子说事,方把五掌柜给打发走了。石榴便上前问蕙娘道,“您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蕙娘喝了一口茶,摇头道,“不必了……云管事大老远从京城过来,也不好让他傻等,五掌柜毕竟是半个客人,也没办法……这回赶快请他进来坐着说说话吧。”
石榴便会意地起身退出了屋子,不过片刻功夫,云管事便满面春风地倒背着双手,大步走进了屋子,他还作势要给蕙娘请安,蕙娘忙给免了。两人眼神一触,均都微微一笑:虽说并无一语交流,仅从云管事的神态里,她便得知了东北那边的结果。
“云管事别来无恙,这大半年,家里的差事,办得还顺利吗?”她冲对面做了个手势,让云管事坐下说话。云管事也就当仁不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冲她亮出了一脸的笑意。
“多亏了少夫人。”他亲热地道,“差事办得很顺利!事实上,我也是来向少夫人辞行的!”——
319、掌权
既然京城方面没有特别传讯,就足以证明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蕙娘只是不知道到底东北那边是全然大胜,还是有些首尾没有处理干净而已。如今看云管事的表情,她也是得出了结论:权世敏看来是真的气数已尽,不可能再掀起什么大的波澜了。
“辞行?”她面上却做出了略带诧异的表情,给丫头们递了个眼色,众人便默契地退出了屋子。反正现在都是玻璃窗了,两人在做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蕙娘有许多业务上的机密需要和男性管事密议时,也越来越不惧怕别人的言论了。“这才多久,难道仁叔在大管事的位置上,已经安顿下来了?”
虽然蕙娘声音不大,但这里毕竟不是鸾台会自己的地盘,权世S还是颇有几分忌讳的,他瞅了蕙娘一眼,压低了声音,颇有几分诡秘地道,“年年冬月都是谷里比较艰难的日子,今年少了这么多男丁,谷里很多农事都缺人去做。明人跟前不说暗话,这是个邀买人心的好机会,我自然是要回去过冬的了。”
蕙娘只是点头不语,权世S又道,“还有就是,谷里没点人手,始终是不行,这一次回去,大家也要商量出一个补救的办法,给老大当时冒昧的决定擦擦ρi股。同和堂里的事,我要交给世仁接手,但世仁情愿继续回广州去做南部大管事。”
他顿了顿,望着蕙娘微笑道,“这个龙首的位置,我和世仁一致属意由你来接手。”
他忽然抛出这个提议,蕙娘着实有几分措手不及。第一个她没想过权世仁会把到手的鸾台会魁首之位往外推,第二个她也没想到国公府一系居然会是她出来继承鸾台会。虽然众人口口声声,貌似都把这个龙首的位置当成了她的囊中物,但蕙娘自己心里清楚,这东西就像是马儿跟前吊着的糖块,那是拿来吊着你卖命的。现在就让你吃下去了,日后拿什么来节制国公府?这和权世S同国公府的交情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一个老成的**家,是不会轻易把这么强力的武器,交到别人手上的。现在族长名分已定,权世仁又摆明车马没有野心,怎么看也该是他出面接过大权,而她都已经做好了适应一个新上司的准备……
无数思绪划过脑海,不用做作,她也露出了一脸的震惊。权世S看在眼底,面上笑意越盛,他亲切地道,“这个机会,我和世仁也是努力了很久,才虎口拔牙一般,从你公爹、你大伯手上抢下来的。你也不要推三阻四了,日后用心做事,别让我们失望便是。我早说过,你的情义,我是记在心里的!”
自己的表现,固然也算得上无可挑剔,但比较起来,良国公和权世S之间的交情应该只有更深厚才对。权世S连他都不选,直接指定了自己,是自己的配合程度高于良国公,还是因为他如今把猜忌的矛头更指向了良国公?或者只是出于权衡良国公、权世芒关系的考虑?蕙娘沉默了一会,才道,“我现在就觉得天上像掉下来个大馅饼似的,从前这样的好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可馅饼落下来了,我又觉得沉甸甸的,恐怕有点抱不住……您也知道,我一来是女流之辈,和外界交流也不方便,这件事还瞒着仲白呢,我频繁和外男接触,他总是要过问的,二来,对……对同和堂的事务,我是一点都不熟悉……”
权世S道,“仲白那里,他留心不到这么多的,毕竟你多过问过问家里的生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第二点,你大可放心,会里事务虽然繁杂,但你也不必事必躬亲。萧规曹随也就是了,这几年要会里去做的事,不会太多的,真到了需要我们出手的时候,你也多半上手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呢。到那时候,我也不必长天老日地呆在老家啦。”
蕙娘又谦让了几句,见权世S心意已决,便也不再画蛇添足地多问什么,又表了一番忠心,方问权世S,“您怎么亲自过天津来了?”
“一个是来接你,还有一个,也是因为我要坐船回去,再晚几天,北边下雪就不好走了。的确也不能在京城等你。”权世S也没和蕙娘再客气什么:虽说两人没有什么喝酒□建立出来的交情,但经过这些年的共事,以及在几次大事上的互相表态,现在他们已说得上是极为密切的合作伙伴了。再过分惺惺作态,反而有点见外。“你也是回来得晚了一点,我只好把云妈妈留在京城陪你一阵子,她虽然不接触庶务,但对于人事,却是十分清楚的。”
这是在明示蕙娘,云妈妈精通鸾台会内的人际关系,蕙娘可以在她的协助下空降管理北面分部――蕙娘还没说话,权世S又道,“不过,她始终也就是个下人身份,你不必事事都过问她的意思。等年后,我在族里要她还有用处的,这个冬天,你也要加把劲了。”
蕙娘现在都有些木然了:鸾台会于她而言,好像一直是个遥远而危险的符号,就是到了现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要成为鸾台会龙首了――别说权世仁了,就是权世S,和她都不算多么熟悉。他们是凭什么对她做出判断,把这份‘大礼’送到她手上的,她也确实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拼惯了、算惯了、挫折惯了,好事落在头上,她真是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更不知如何反应才算是得体。只好道,“世S叔,你让我缓一会儿……”
权世S倒是被她给逗笑了,“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着你有点吃不准劲似的,从前我还和你公爹说,是不是泰山崩于前你也能真的不动声色呢。好啦,我当时出来接过管事位时,比你还年轻了几岁,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有些事,会者不难,不像你想得那么复杂的。”
因此地毕竟是宜春号的地盘,除了几句不好用隐语盖过的对话以外,两人都还是用同和堂来指代鸾台会。蕙娘有心再问点鸾台会的细务时,也知现在不是时候,便转开话题,问道,“族里现在,一切都好吧?”
“都挺好的。”权世S点头道,“具体事情,你回去问你公爹吧,这里也不好说。反正,老大一家子现在都去漠河了,有些人执迷不悟的,也被打发去了海外……”
去到海外,想要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蕙娘毫不怀疑族里自有手段让他们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流放地。她点了点头,心头忽然一动,便又压低了声音道,“有句话,回了京我也不好问爹,只好在这问您了……您在清算大房一家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能和季青联系在一起。”
权世S并未露出讶异之色,反而有些微微的叹息,他出人意表地道。“别说是你这么问,连你公爹都这么问过,就是我也在查……没有,丝毫没有。季青真就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样,不论是燕云卫,京城左近的黑势力还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圈子,都没有他的一点蛛丝马迹。达家那边曾经收容过他一阵子,这个是查出来了,但很快他也就和达家断了消息……我看,你还是别把他放在心上了,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做出什么事来?顶多你待老三和他娘好些,他投鼠忌器,还敢轻举妄动不成?”
蕙娘也并不觉得权季青会向谁出卖家族,他虽然疯狂,但还没到这么六亲不认的地步,事实上,他对权族的事业,应该还是很有归属感的。这些年过去,她也渐渐地有些淡忘了他的形象,这么一问,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没想到权世S主动提起良国公,反而是更证明了良国公的清白。虽说心头有些不快,但也只能让此事过去。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权世S便问,“这次回来,怎么没见歪哥、乖哥?”
“也不知道南洋那边的事,是否需要在短期内再度南下。”蕙娘叹了口气,“北方冬天又冷,两个孩子更喜欢广州,便让他们在广州多住一阵子了。现在南边随时可能再度生事,到时候公司的事,少不得我继续调停了。宜春号在这一次吕宋**,以及开设公司中,损失不在小。”
她说这话,倒不是预防权世S开口问她要钱,只是习惯性哭哭穷而已。不过,见权世S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便故意扬起眉毛,把吃惊之色露在了外头。“怎么了,S叔,若是族里需要钱……”
“是有点吃紧了。”权世S也就认了下来。“不过,手里也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天威炮的那张图纸,拿出去也是可以卖上高价的……只是不愿意做这个买卖罢了。我先看着办吧,若是真需要和你开口,也不会客气的。”
权族这一次在海外的损伤,估计也是有点伤筋动骨了,船、人、货、武器全都没了,要再重新置办,支出必定不小。现放着她这个大财主,没有不来打秋风的道理。蕙娘也早做好了准备,她毫不犹豫地道,“这个是自然的了。”
想了想,又对权世S道,“S叔,这张图纸可要千万收好,不是亲近人都别谈起。这东西要卖出去,朝廷海防就没有什么优势了,若是海疆出事,很可能会给朝局、宫廷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变化未必对我们有利呢。”
权世S点头笑道,“这个自然,这图纸除非价钱特别好,否则,我也不会轻易地卖出去――它用来卖就有点亏了,实在不行,还能和罗春换兵嘛……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顿了顿,又道,“对了,听说你在吕宋,受了英国人的气了?这倒是巧,英国人前一阵子倒是辗转和罗春联系上了,想要走罗春的路子,往国内卖鸦片,但你也知道,罗春在国内有什么根基?他想和我们合作,他来抽头,据说进价也不算贵,到我们手上卖价就能翻番。这买卖,我有点吃不准,你看着怎么样,能不能做?据说在南洋抽这个的很多,还是很能做得的。”
蕙娘心头猛地一震,一时间非但对英国人恨之入骨,对权世S也是大为失望。她镇定了一会才道,“这东西一旦抽了,那就绝对上瘾,再没有戒掉的可能……现在弄这东西赚钱,日后您还要费十倍的力气去收拾。英国人可没安好心呢,就想着给朝廷添乱。”
权世S有些吃惊,亦是将信将疑,“戒不掉?不说这和烟草似的,抽着也没有大害吗?何曾就这么厉害了?按你这么说,难道一抽上去,一生就毁了不成?”
蕙娘耐着性子道,“南洋那边的情况,您是还不知道……”
她把南洋苏丹抽大烟抽得连国家都没了的事告诉给权世S知道了,权世S方才是半信半疑地道,“真有这么厉害?那这事我可得好好想想。罗春倒是一个字都没提,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还要想?蕙娘忽然觉得,自己和权世S简直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个她曾经极为恐惧、极为戒慎的人,也不过是就是一个轻信而冲动,鼠目寸光的野心家而已。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反感,轻声道,“这事也是得从长计议,您若不信,找个人往南洋走一遭就明白了。要不,我弄点来给您尝尝――”
权世S忙道,“这可使不得,你别和我开玩笑,这会上瘾的东西可不是好沾的。”
一边说,一边不禁自己也笑了,遂起身道,“这事我会好好想想,从长计议吧――夜深啦,都休息吧。明日你进京,我北上,也许年后还会下来,到那时再见了。”
蕙娘要起身送权世S,又为他止住,“你身子沉重,今日说这些话,本来就已经够耗费精神的了……”
权世S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说到孩子,乖哥也罢了,歪哥那边,能回来还是早些接回来吧。孩子在京城里,老人家们也放心一点……”
看来,虽然权世S对她似乎已经是绝对信任,但族中一些大佬,对她还是有所保留。从前也罢了,如今她地位上升,有些事,就更要谨慎小心了。
蕙娘心中一沉,面上却笑道,“是,回头就派人去把他接回来。”
权世S这才满意告辞离去,蕙娘在天津又休息了一日,方才慢慢进京,等她到京城的那天,正好赶上杨善榆的三七,权仲白竟不在家――她才拜见过了长辈们,连ρi股都没坐热,宫中便来了信使,请她入宫相见——
320、广告
蕙娘虽然无奈,但天子有请,她还能怎么着?干脆连男装都不换了,就挺着微微有点显怀的肚子,上车进了宫廷。皇帝这回倒是颇为体贴,估计也知道她身子沉重,虽说蕙娘的身份还没到那份上,但竟是特别为她准备了两人抬的暖轿,一路把她抬进了长安宫里。倒令蕙娘一路上颇为招惹了一些侍卫、太监,甚至是大臣们的眼球。
理所当然,到了御前,蕙娘也被免了礼。皇帝远远地靠在炕边屏风边上,道,“你也别离我太近了,咱们远着点说话,免得我的病过了你,那倒是我的罪过了。哎,其实明知你身子沉重,还让你进宫,我早有罪过在身了。”
其实这些年来,皇帝的病情控制得一直还算是不错。虽说肺结核天冷更不好养,但他看着精神还好,面色也有些红润,连咳嗽次数都不多。他能记得蕙娘是个孕妇,虽说只是邀买人心的手段,但也足见他的诚意了。以皇帝身份来说,他为人是绝不能算差的。
蕙娘就算明知这不过是他在安抚自己,心底也不免一暖,忙含笑道,“陛下这是哪里话来,我刚才仗着肚子沉重,竟不曾推辞,而是痛快上了您赐的暖轿,说来也是不谨慎了些。您能宽恕我的罪过才好呢。”
两人正说着,屋外人声响起,封锦直接推门而入,冲蕙娘点了个头,便慢慢走到皇上身边坐下,竟是旁若无人,仿佛都没把皇帝看在眼里似的。皇帝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子梁那边,人散了?”
提到杨善榆,室内的气氛,便沉重了几分,封锦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说话走路,还是比从前虚弱了一些。“倒是没散,不过我去露了个脸也就回来了。天气冷了,人又多,也怕支持不住,反而让他们不安。”
这么说,封锦过去,有点代表皇帝的意思了。――不论怎么说,皇帝对杨善榆,的确是一直很看重,很特别的。
蕙娘动了动嘴,欲言又止。皇帝看在眼底,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子殷现在肯定是在那儿的,你才回来,估计什么事都还不知道……这些事,谈起来也伤心,细节你问子殷吧……”
他双目射出沉痛之色,低声道,“也是朕误了他,早知如此,便该勒令他好生修养。我一直以为我会走在他前面,心底还有些担心他日后的前程,没料到世事无常,我还没把我没了以后,他要走的路给想好,现在便要担心没了他以后,我们的路该怎么走了。”
皇帝这人说话,一直都是笑嘻嘻地透着悠然,就算是有情绪上的变化,也多半是出于交谈的需要。作为天子,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基本涵养。对蕙娘这个不太熟悉的女公子,都能把话说到这一步,他对杨善榆之死有多惋惜、遗憾,也就不用说了。
这话有点夸张,但决不假。蕙娘心底也是沉甸甸的,她轻轻地长出一口气,也道,“最可惜是,杨先生连个子嗣都没有,想要推恩于子嗣,都没可能了……”
这话显然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也是有些自责,“若非他一心沉浸在公务里,若非我派给他的事情太多……”丝毫也没留意到蕙娘话里的不对,倒是蕙娘,话出口了才惊觉自己有点指桑骂槐的嫌疑,忙瞅了封锦一眼。
封锦倒是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劝皇帝,“这一阵子,你为了子梁,已经哀叹了上百次。这个病是最不能沮丧的,子殷和你说过多少次?有些事也是他自己愿意,倒不能说是你逼的他。要这样想,倒有点没意思了。”
这话亦是机带双关,皇帝露出触动神色,望着封锦,半晌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有些意难平……”
蕙娘也是听出来了:皇帝怎会错过她的失言?只是故作不知罢了。现在封锦这样表态,他受到感动,这才不再装傻。封锦的受伤,虽然和他没有多大关系,纯属自己倒霉。但要不是他的一句话,封锦又怎会去到南洋,又怎会险死还生?若他当日去了,也势必和杨善榆一样,连个给自己披麻戴孝的子嗣都没有。比杨善榆更凄凉的是,杨善榆还有兄弟姐妹,还有妻子父母,有这一大家子人给他张罗身后事。而封锦呢?他家里也就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母亲,还有妹妹妹夫两夫妻而已……
事隔数月,封锦的伤势,看来是顺利痊愈,并未留下多少后患。只是面上那星星点点的浅色瘢痕,到底是再去不掉了。远看还好,近看就像是一张画上发了霉点,虽然依旧倾国倾城,但总是白璧微瑕,令人发出审美上的叹息:这样精致而美丽的一张脸,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有了瑕疵,总是让人不忍的。
封锦本人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摸了摸胸前,道,“我在船上的日子,也想了许多。那段昏昏沉沉,也许哪天合了眼就醒不来的时间,反而是我思绪最清明的时候。我告诉你,李晟,值得不值得,个人自己心里明白的。当时我唯一害怕的,只是不能撑到京城,我一直想,就是死也都要死在……”
他看了蕙娘一眼,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往下说完,又道,“当时我想,若是能在京城,能在我欢喜的人身边,就是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人总是要死的,子梁虽然去得早了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去得不情不愿,也许他早觉得生活无味,情愿去探索死后的世界,也许他已累得很了,只是一味强撑。乐生畏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很多时候,把死看得淡点,没什么坏处的。”
他这一番话,似乎在开解皇上关于杨善榆的心结,又似乎是在表明心迹,令李晟不必为他的遭遇心疼愧疚。不过,不论目的如何,皇帝都没怎么能听得进去,他一时连蕙娘都已忽略,而是执拗地道,“对自己的生死,也许还能看淡。其实走到这一步,再往下也是千难万难,你说得对,死不过是长久的休息罢了。但一个人看得淡自己的生死,却未必看得淡别人的生死……”
他遗憾的眼神,丝毫未曾沾染封锦微瑕的面颊,而是直直地看向了他的右胸。封锦冲他摇了摇头,握上皇帝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没地让女公子看我们两个唱戏。你让她来,不是要问蒸汽船的事?”
蕙娘现在作为南洋第一线上唯一一个回国的重臣,肯定是要被多方询问南洋的情况。她也做好了多次讲述的准备,只看皇帝更关心什么罢了。此时听皇帝问起蒸汽船,精神倒是一振:起码,皇帝还算是重视蒸汽船的仿制,她和杨七娘预想中的最坏情况并未出现。就不知道,这其中封锦出了多少力气,而为了让封锦出力,杨七娘又出了多少力气……
她自然要仔仔细细地为皇帝详细说明蒸汽船在正面和大秦战船对抗中的战力表现,登陆战、港口保卫战等等,虽说她没有亲自见证,但起码和许凤佳、桂含沁的接触也比较多,能给皇帝大略描述出蒸汽船的战术应用。这一点,不论是封锦还是权仲白,都没可能知道。毕竟他们只见识到了蒸汽船的速度,几次对峙中,他们也没能和蒸汽船怎么认真地打起来。”
说完了此事,已是半个时辰过去,皇帝和封锦都听得极为认真,封锦一听完,就扭头对皇帝道,“这件事必须立刻找到人选去做了……没了子梁,也得马上挑出他的继任者,就让他专心去仿制蒸汽船。唉,没想到七娘在广州,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皇帝亦是神色阴沉,好半晌才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就是子梁都不能说有很大把握。唉,我大秦人口万千,熟练的工匠何止千万?偏偏就是这个船,我们没有办法,许少夫人也没办法。只能先寻访熟练工匠,仿造一两艘出来再说吧。不过,看女公子所说,英国人肯定已经掌握了成批制造的技术,不然,不会这么轻忽地就给了吕宋这么多。这么一艘艘地造,跃进坊那边算出来的成本非常高不说,修缮也很麻烦的……”
跃进坊自然是杨七娘的产业了,这名字虽然粗俗,但倒挺好记的,现在果然连皇帝都能朗朗上口了,听起来,在自己北上的日子里,朝廷和跃进坊居然已经有所接触了。蕙娘亦叹道,“可不是?英吉利那屁大的地方,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才,瓦特是英国人,克山是英国人,这都罢了,这个蒸汽船,我们就折腾不出来。若非有天威炮,在海战上,我们对英吉利真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了……”
她又打起精神,和皇帝回报了吕宋丰产公司的一些细务,在这方面,大秦的进展还算顺利,宜春号划拨出的银两,迄今不过花去十分之一,余下的足够几年内让佃户们安家落户,顺带着发钱发物了。若是一切顺利,半年后第一批粮食就可以运抵国内。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面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虽说这场仗也打得够贵的,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合算的……”
他轻轻地捏了捏鼻梁,道,“希望立泉能带回好消息吧,最好是把去新**的商路给开辟一条出来,这一仗打得,国库还真是有点吃紧了。吕宋这里,起码要几年才会有回报,才能给朝廷赚钱。要不是商税这里,源源不绝地还有收益,光靠着盘剥农民,朝廷真是早就穷得要当裤子了,哪里还有钱干这干那的。就是欠宜春号的钱,都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还上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吕宋被我们打下来了,顿时就多了不少新的商机。”蕙娘笑着说,“这点上,我也是有些想法的,若是能把吕宋给占稳了,说不定还有许多生意能做。光是和欧洲人做香料生意,若是由皇商专营,这里一年也是不少的进项……”
几人随意说了几句未来的规划,皇帝不免便指着蕙娘道,“你这个女公子,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谁的脑筋能动得比你快!”
蕙娘心头一动,知道此时正是机会,便做出黯然之色,望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您说,我从前也有此自负,总觉得天下事,办法总比困难要多。不过,在海上往广州赶的时候,我的确是被难倒了。明知英国人就跟在身后,但却丝毫无法可想――嘿,其实还是要感谢子梁,不是他的天威炮,那才是真正的无法可想……”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皇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平凡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种极其深刻而复杂的表情,五味杂陈到了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在这一瞬间,他显得如此悲伤、如此迷惘、如此彷徨、如此……如此的疲倦而恐惧。
“成百上千年,什么事都有一定的道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地、轻轻地说,“怎么到了朕头上――怎么现如今,什么事都变得这么快,这世道,都好像不是一个世道了。千头万绪、五光十色,朕人还没老,心都已经老了,这会儿,已是觉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啦……”
他苦涩地说,“若非天意如此,要不是这该死的病,唉……”
想到国内外这复杂的矛盾,许多都是数百年未有的新物事,不说别的,只说江南的织厂,海上的蒸汽船,多少年来搞了多少次都没搞成的地丁合一,海外的宿敌,连蕙娘都要为皇帝头疼,更别说这还只是他所需要面对的新问题而已。国内,豪强割据、官员贪腐,种种天灾人祸更是不会因为如今的世道而停歇,皇帝已的确很有诚意,也很有能力要做到最好,他也的确能说得上是个好人,是个好皇帝,只是,他的身体,却不容许他再游刃有余地将一切境况,都掌握在只手之间。这个曾在弱冠之年便一手操纵天下大势,运筹帷幄最终登上金銮宝座的男人,现在,在变换的天下大势跟前,仿佛也失去了他一贯的自信和从容,丢掉了那无形无影,却又绝对重要的‘气魄’。
在这一瞬间,蕙娘和封锦也都能体会到他的无奈,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封锦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再过几年,孩子们也就长起来了。”
皇帝微微摇头,闭上眼疲乏地道,“这个担子,实在是太沉了点,交到谁肩上,能令朕放心?朕就是撑不下去了,也得咬着牙继续往上顶,能顶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到时候脚一蹬眼一闭,以后的事,谁爱操心谁操心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振作起精神,冲蕙娘微笑道,“此次若非女公子,子绣必定不能逃得生天,解决江南粮荒那更是没影的事了,只怕到现在,朝廷都还弄不清情况呢。你和仲白都是坚持不受朝廷封赏的,偏偏又都次次立下大功,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了。女公子有什么要求,现在赶紧地和我提,能答应的,朕可绝不会有二话。”
他客气归客气,蕙娘却是绝不能当真的,她客气了几句,见皇帝十分坚持,便索性道,“那就请您赏赐宜春号几门天威炮吧,我们就不付钱了。有了天威炮,来往南洋各地,我们也能更有底气一些。”
几门炮而已,皇帝哪可能不答应?他站起身欣然说,“好,宜春号以民间票号身份,大力匡扶朝廷,亦算是天下商号的表率了。此事不可无笔墨记之,来人笔墨伺候――”
竟是难得地动了雅兴,要赐给墨宝了。蕙娘忙起身为宜春号谢恩,底下人估计早有准备,顷刻间什么都给备齐了,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笔走龙蛇,先拟了一幅楹联,上书,“积少成多,聚财兴国安黎庶;为国牟利,广开富路乐千家。”
又取一条幅,大笔一挥,“票号鼻祖宜春记”七个大字跃然纸上,熠熠生辉。蕙娘若非身怀六甲,此时真要跪下磕头不可:这可是御笔亲书,给宜春票号做的背书啊……
写这些大字颇费精神,皇帝也有几分疲惫,擦着汗在炕边又靠坐了,和蕙娘说些她在广州的见闻。忽然外头来报,权仲白居然也来了――他也和封锦差不多,大剌剌排闼而入,一点都不给皇帝面子,反而白了他一眼,皇帝笑道,“哎哟,子殷还和我生气了。”
权仲白也不坐,只站在当地道,“人才回来,让多休息一天都不能?我现在懒得和你说话――你自己知道轻重,刚才在外面我也问了,你都说了多久的话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是趁我不在,就出幺蛾子。李晟,你该吃药啦。”
说着,便没好气地冲蕙娘道,“走了,回家去。你也该吃药啦,脉都没把就跑出来,你能耐的。”
蕙娘望着他,打从心眼里笑出来,她站起身冲李晟和封锦歉然一笑,由得权仲白一把抓起她的手昂然而去,还能听到封锦在他身后幸灾乐祸的笑声,“惹得子殷特地进宫接人,李晟,你明儿要倒霉了。”
“封子绣,你以为你不用吃药?”权仲白头也不回,一句话就让封锦收了声,这下倒把皇帝给逗笑了。在他有些喘不上气的笑声中,权仲白便牵着蕙娘,走进了温煦的秋日——
作者有话要说:惊变这个情节刚才又改了一下,不然觉得节奏不合适了。
题外话,这一章真是李晟对天命(即我)的血泪控诉……对不起啊|
又:李晟,你该吃药啦。――后面好适合接一句,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321、闲话
当时在海上分手,毕竟是比较仓促,之后两人都在不断地移动,要互通音信也比较困难。蕙娘连怀孕的消息,都是在广州才带信和权仲白交代的。是以两人从宫中出来上了车,权仲白还埋怨皇帝,“一天都等不得?他也是有点小气,也是怕你这一胎不好,他倒是不好叫你进宫了。”
蕙娘笑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他今天也没问什么,我就是要休息不能进宫,他难道不能派个人来问我吗?”
权仲白摇了摇头,始终耿耿于怀,“你这一次本来就够折腾的,大半年哪有一天是安稳的?现在身子又沉重,家里估计又要有事交代给你做。他也是怕你撂挑子不干了,所以才心急敲砖钉脚,把南洋那边的事,推到你身上去做。”
他自然不知道蕙娘心态上的变化,所以谈起南洋事务,还是将它视为一种负担,蕙娘想和权仲白提及自己心态上的转变,但又觉得这里不是场合。因便转开话题,笑道,“的确,我这一回来,真是全身是事,千头万绪的,竟不知该从何办起好了。以前祖父为自己书房起名陋室,我还笑话他名不副实。其实现在想想,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老人家日理万机,也只有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你想休息,也容易得很。”权仲白道,“这一次本来就折腾得不浅,你胎气不稳,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横竖两个孩子也都不在家里,要不然,你先去冲粹园住二十多天,休养一段时间再说。”
蕙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免不得挽住权仲白的臂膀,把头轻轻地靠了上去,权仲白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难道我连你的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
蕙娘嘿嘿一笑,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低声说,“其实在广州、天津,甚至是后来第二次去吕宋,我都没受什么苦,在船上,许家人也是尽力照顾。可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草窝,还是回了京城,才觉得心踏实了下来,才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累和倦。”
这种心绪,成年人谁没有过?权仲白并未措辞安慰,只是伸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也不知是否他用了什么法门,又或者蕙娘的确疲惫得很了,这么拍着拍着,她居然在马车里就睡了过去。
虽然想要逃回冲粹园去休息,但蕙娘人才回来,不能不给娘家那边打个招呼,如今老太爷和四太太的周年都早过了,子乔已快出孝,三姨娘也是等着她回来才要办喜事。还有桂家、孙家一些平时往来得好的人家,也要送点土产过去,桂家那里,桂含沁还请她给杨善桐带声好。――这是人情方面的事务。至于家里,权世S回东北去了,权世仁也回广东去了,好在这几个月,鸾台会两边分部也没什么事要做,除了一些日常的情报工作以外,整个机构都还在权族政变后的休整期内。短时间内,蕙娘还不必发号施令,大可从容上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统治――良国公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儿媳妇争权,现在他还可以代蕙娘管管鸾台会,但权夫人已代表他明确表态,等蕙娘坐好了胎,她就要着手接过鸾台会的事务了,这也算是家里对儿媳妇能力的肯定和支持。――这是台面下的事。
至于台面上的事,那就更是数不胜数,军政商都有涉猎,也就意味着这三方面的关系都要打点维护。方埔和王阁老的关系一直比较微妙,也有点面和心不合的意思,他升任尚书,蕙娘在背后是出了力的。现在老太爷门生故旧中,有些疏远王阁老的,都愿意和焦家重新走动起来,这是看在焦子乔的面子吗?借花献佛,其实还是瞧准了她。权仲白在这种事上又不好出面,宜春号的事,他愿意帮忙蕙娘都不敢。是以这些事虽然都耽搁不得,但她的亲眷中却无人可以匡扶,平时还不觉得,现在有孕在身时,便有些左支右绌、力不从心了。
好在蕙娘本身是作为守灶女养起来的,也惯了这样单打独斗。她身边那些养尊处优,平日里吃穿用度几乎赶得上富户小姐的侍女们,现在也都到了当打之年。平时管管家其实都是杀鸡用牛刀,蕙娘一个月开给她们的月例,比一般的管家媳妇高了几倍,这么干养了几年,到如今终于派上用场。雄黄管着宜春号那边的杂事;白云负责给拟稿,和老太爷从前的门生们互致书信眉来眼去地报平安、打哑谜,写好了给她看看,删改了再往外发;玛瑙负责跑内眷们的关系,因蕙娘现在养胎不能出门,也不宜上门探视,玛瑙单管隔几天给送东送西地维护一下感情。至于府里杂事,反正人口少,外院现在又不归蕙娘管,内院的事,她索□给从前不起眼的香花来做,倒也是管得有模有样的。石英揽总协调诸丫鬟的行动,她的饮食起居就由石墨来监督,顺带着下一代丫头们也由她来稍微管理一下。再配合上新一代的海蓝、碧玺等人,蕙娘万事抛开不管,由她们去折腾,只是每日里听石英汇总报告,这么着休息了两三天,才渐渐地恢复了精神。只是如今她的院子里,白天川流不息都是进出办事的丫头,蕙娘嫌烦,便索性学了杨七娘,划分出一个大屋子给她们办公。权仲白还笑话她道,“你从前也不大看得起杨七娘的,去了一次广州,嘴里不说她的好,学她倒是挺积极的。”
比起蕙娘波澜壮阔的旅程,权仲白旅途中的惊心动魄亦是不亚于她,只是这种事他不说,别人也无法知道其中的艰辛与危险。在明面上看来,封锦和他回到广州以后,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治疗了一阵子,等封锦能够支持,稍微好转了。他们就上船回了京城,权仲白在封家住到封锦伤势痊愈以后,就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甚至连封锦自己都不知道,权仲白之所以同意他上船回京,是因为他判定封锦当时极可能因为连续不断的高烧而死,即使不死,痊愈后也可能烧成傻子。此等情况,留在广州或是回京,对治疗的影响都不太大了,他是想让封锦回了京,乘着思维还清楚的时候,还能对家人交代几句后事,走也走得安心。
至于之后如何把他救回来治到现在这程度,其中的周折也够说一部书的了,权仲白略给蕙娘说了说,蕙娘便明白皇帝为什么念兹在兹,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了。就在她回京前小半个月,封锦才算是完全痊愈,开始上差……皇帝这是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呢。
“当时子梁去的时候,他心情极坏就是因此。”权仲白盘腿坐在炕桌对面,手里剥着核桃,“他那个身份地位的人,身边环绕着的谁对他没有要求?后宫里能亲近的几个,现在都不好接近了,朝堂里更不必说,君臣之间,只有**,能有一点情分已属难得。真正对他一无所求,只看重他这个人的,又有几个?”
蕙娘半合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碎核桃往嘴里送。“还是临安的椒盐核桃炒得好……其实就是封子绣和杨子梁,是否真只看重他这个人,也难说得很。”
权仲白沉默了一会,方道,“起码,能令他相信这一点的人并不太多吧。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发小,倒是深得信任,但这些年也都出去办差了。李晟在宫中,又常年生病,若是因此渐渐昏沉冲动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脑子永远都是那么好使,看得永远都是那样地透,一个人看得太透,其实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他便很难开心得起来。子梁骤然去世,对他的打击也是多方面的,朝政上的就不多说了,还有这种心境上的打击才是最要命的。那时封子绣情况也不大好……唉,李晟本已经很久都没有咳血了,那天痰里又带了颜色。我去给他开药的时候,他问我,他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他虽然富有四海,似乎也算是个明君,但却总觉得自己不过一无所有,就是转日去世,又有几人会真心为他难过?”
蕙娘的手也停住了,她想了一想,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算是个明君了,可现在百姓们还不大能看得到他的好。还没有什么人顾得上称颂他的圣明,李晟好像也不大中意这个。他也是命不强,得了这个病,越是珍爱的人,就越是要远着,自己和这世界都有了隔阂。除了封子绣能这样陪着他,还有谁能呢?”
权仲白拍了拍手,把核桃壳扫下桌面,叹道,“谁说不是呢,九五至尊,烦恼才多呢。――你这几天可有头晕?按前两个孩子的孕期来判断,到了这三四个月的时候,你也该有点血旺了。”
“说也奇怪。”蕙娘也来了精神,“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是多么折腾,这回倒是什么症状都没有,你瞧我之前那样折腾,也没觉得精力不济。现在好像还和吃了补药似的,一点不难受不说,还觉得比以前更有劲儿了。这孩子好似比那两个小讨债都疼我得多。”
权仲白笑道,“是,从脉象也看得出来,这一胎,你的身体是比以前要好。也许是之前东奔西走,锻炼了体魄也难说的。”
他瞥了蕙娘一眼,又道,“不过,还是少用点心吧。反正什么事也不差这一两个月,先养好了胎,再略微忙一忙,等月子做过了,你爱忙忙去,我也不会管你。”
蕙娘扮了个鬼脸,道,“知道啦,你倒是一胎比一胎嗦胆小。”
权仲白笑道,“你却是越来越胆大了,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怕成那个样子,成天就怕一个死字。现在倒好,好像把自己当个母――母老虎了,生产和下崽子似的,一点都不犯难。”
蕙娘瞪了权仲白好一会,才放他一马,伸了个懒腰,捧着肚子道,“再剥点核桃来吃嘛……对了,杨家做不做四七啊?”
人去世以后,一直到七七过完,之间几个七都要做法事。不过按如今普遍的风俗,只有一七、五七和七七会邀请亲朋好友参与。杨家到目前为止,好像每隔七日都要大办一次,就不说这其中的花费了,单是这份劲儿都特别值得人佩服。蕙娘自己是操办过两场丧事的人,深知其中三味。每大办一次,家人就要跟着忙一次,四十九天下来,真能有把人给累垮累病,甚至更极端一点,累死的。她隐约也听杨善桐说了一点娘家的事,倒猜是她母亲的主意。
权仲白和杨善榆交情好,自然有事都要过去的。他点头道,“做的,我也要过去上一炷香。”
蕙娘因便想起来道,“是了,怎么人好好地就去了,这背后有隐情没有?我也没听你提起。他的病也是你在看的吧,这样去世之前,都没征兆的?”
“是去得很突然。”权仲白低低地叹了口气,“据说前一刻还好好的,当晚睡前说头晕,慢慢地就七窍流血,喘不上气,软在床上,等我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他看了蕙娘的肚子一眼,又自叹道,“算了,这孩子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人,没必要现在避讳,也是矫情……杨家人和李晟都疑心是有人暗害,只不知道是谁。因此李晟和他在京城的堂兄弟打了招呼,让我过去指导仵作给他验尸。我也没客气,直接给他开了脑瓢……和我想得一色一样,他脑子里连骨头都沾得全是血……”
见蕙娘有点不大明白,权仲白便道,“猪脑吃过没有?一般脑花里都不带血丝的,可以能挑掉、冲走对不对?一般寿终正寝,又或者重病去世等等,反正和脑子无关的病,是很少能让人脑内都有出血的。他的脑子里,血出得一塌糊涂……再开了膛一看,五脏六腑干干净净的,都没什么腐坏。除非有毒能直接下到脑子里,不然,这就不是中毒,是他的那个病根子又犯了。这件事单纯如此来说,倒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可猜疑的地方。杨家人和李晟也还算是信服我的话。”
蕙娘也很信服权仲白,她点头叹道,“这也算是抓小放大了,他若善自保养,一辈子还能建立多少功勋?现在,才只是一个天威炮,传奇就仅止于此了……”
权仲白摇了摇头,并未接话,蕙娘看他似乎有未尽之意,正要细问时,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喊人来问道,“是了,山东那边的信到了没有?若到了,给我取来。”
不片晌,丫头果然送来了今日的来信,蕙娘拆开文娘写来的那封,对权仲白笑道,“我算着也就是这几天要到了……”
权仲白道,“怎么,你就这么惦记你妹妹?这几天问着问着,她那里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蕙娘说话间,已经快速浏览了一遍文娘家信,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口中随意道,“倒是没有,信里说一切都好。就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着,便转头吩咐道,“是了,前头端午,是谁给她送的节礼?让他过来见我一趟。”
权仲白皱眉道,“若是有事,早告诉你了,若是无事,一个送礼的下人而已,能看得出什么来?你也是太小心了点,要我说,别折腾了,还是赶紧睡午觉去吧。”
他很少这么强硬地和蕙娘说话,蕙娘一时还有点不习惯,只好乖乖地应了一声,正要依言躺下时,心中突然一动,把权仲白刚才的反应想了一下,不禁便有个想法,不免眉头大皱,紧盯权仲白问道,“权仲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322、成熟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能瞒着你什么?”
蕙娘一时,亦不由语塞,文娘的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切都好,权仲白回了京就没有再出去过的,不论文娘是有难还是有事,权仲白要差人去办的话也都瞒不过她的耳目。蕙娘身边的丫头,没有人敢于越俎代庖地替她决定她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和权仲白一起瞒着她的可能性,那是微乎其微。
但权仲白的表情又的确有几分不对,蕙娘眯起眼打量了他一阵,越看越有些狐疑。想了想,又道,“不管我怎么想,你直接告诉我,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
权仲白这个人,如非必要是绝不会说谎的,现在蕙娘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已经不能再以他语含糊过去了。不然日后若被她发现**,两人肯定要有一番大战的。权仲白沉默了一会,还没说话时,蕙娘心里就有数了:他肯定是有事瞒着她。她坐直身子,盘起手对权仲白扬起眉毛,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权仲白方才是叹了口气。
“前一阵子,你还没回京的时候,她打发人进京给娘家和你送节礼,也过来给你请安。你不在,是我见的他们家的人,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婆子神色有些不对,闪闪烁烁的,有些话好像是要说又不敢说。她问你的好,我随口说了你有了身孕的消息,她反倒是什么都不说了。”他道,“后来,要打发人给她送端午节礼时,我特别让人跟着过去,问问十四妹的好。十四妹只躺在床上见了她们一面,说是自己挺好的,就是身子不大舒服,不能下床。当天就把人给打发回来了。过去的婆子都说,她的表情也还是很平静的,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我们的人又和绿松见了一面,绿松也没说什么,就说前一阵子,可能和婆婆有点不开心,现在也是什么都过去了。”
蕙娘的眉头,立刻就紧紧地皱了起来:能见人,没有什么暗示,连绿松都没有别的话。权仲白当然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只是结合绿松在广州的来信,这件事顿时就透出了古怪。文娘也不是什么委屈往心里藏的性子,真要在婆婆那里受委屈了,难道还不知道找姐姐撑腰?她虽然不可能为了这件事亲自去山东,但写封信敲打敲打王家,还是能做得到的――
她本已经靠了回去,想到这里,却又腾地坐了起来:除非是文娘很有把握,这件事绝对会让她不顾身体,直奔山东,才不肯把实情吐露,反而要再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肯定是出大事了!”她脱口而出,见权仲白毫无吃惊之色,猛地一怔,才反应过来:权仲白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些。他是明知文娘心里藏了事,但却没有去问……
两个聪明人几乎是很少争吵的,甚至很难产生误会。蕙娘也能理解,权仲白对文娘的事,肯定也是有所关注,若非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他肯定不会这么行事。思虑过甚容易影响胎儿和自己的健康,蕙娘也是亲身经历过的……文娘那边既然如此作为,这件事应该也不紧急,不过是她对于姐姐的一种体贴――
但,即使如此,她心里还是首次对权仲白生出了失望、恼怒等种种情绪,这种情绪不同于平时那样故意使着性子撒娇放赖的所谓生气,是真真正正地从心底深处涌出,一瞬间几乎把她的头脑都冲得晕了。她沉下脸不看权仲白,又坐回炕上,只是望着顶棚出神。
她不看权仲白,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话,也不解释。反而又默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蕙娘被他这一闹,心底越发气苦――她明知自己没有太多理由生气,可就是按捺不住,咬着牙想了一会,才道,“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能处理好文娘的事,同时还保住孩子不受影响?我以为我一直不是一个能放不能收的人!”
权仲白叹了口气,他道,“可你现在不就是有点能放不能收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动情绪的……”
蕙娘一下连眼泪都要被说出来了,她伸手要去擦眼眶,本来还没眼泪呢,忽然间这泪水就被越擦越多,终于擦成了呜咽。权仲白犹豫了一下,慢慢把她抱在怀里――她平时本也不是什么越劝越来的人,可今儿不知怎么回事,权仲白一抱她,她哭得更是动情。也不知到底都在哭什么,哭文娘,哭我权仲白对她的不信任,也许还有哭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些在意的往事……哭到后来,反而都有点痛快了。上一回这么痛痛快快地掉眼泪,还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权仲白由着她哭,由着她小声地骂他,“讨厌、不许抱我,你这个人太过分了……”
等她无理取闹过了,也哭得差不多了,他方才说,“好啦,别哭了,再哭就真动胎气了。”
蕙娘这会,倒是也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虽有点不好意思,但听权仲白语气和煦,还是蛮横地道,“不行,就这句话就想我不生气了?你得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权仲白喃喃地说,语气也是有点为难了。“这……你知道我这个人嘴臭,什么话好听,我想不出来啊。”
蕙娘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了。“嘴臭也要说,什么话好听自己想,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连甜言蜜语都想不出来,被人蹬了那也是活该。”
权仲白又叹了口气,想了想,便道,“嗯,宝宝――”
宝宝两个字出口,两个人同时都有点作呕,权仲白还好,蕙娘开玩笑地呕了一下,结果反而勾上胃气,变成了真呕,趴在炕边把胃里的核桃全给交代了出去,才起身埋怨权仲白道,“你也太恶心了吧,分明就是故意要勾我吐。”
权仲白被她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真有点手足无措了,看得出,他是想回嘴的,可又顾虑着蕙娘现在的孕妇身份,倒有点束手束脚。蕙娘被他的窘态也逗得很乐,漱了口,便不继续为难权仲白,而是喊人吩咐,“去把绿松接回京城,让她快点回来,就说我这里有事要找她。”
权仲白欲言又止,等人出了屋,便道,“恐怕她一直没有出来找你,也是因为走不开呢?这样一走,会不会误事?十四妹的胎可到了要紧的时候……”
“孩子肯定是没了。”蕙娘摇了摇头,“若是孩子还在,是怕胎儿出事,文娘不至于这么不分轻,不肯对你开口的。我看,她躺在床上见客,又那么着急打发娘家来人,可能就是不想泄漏这事。若不是这么大的事,她和绿松也不必担心我太动情绪,所以瞒着我不说。”
这么说,文娘的孩子不但大有可能已经流产,而且这件事,也许和夫家脱不了关系,至少她觉得会令姐姐十分不悦。权仲白的面色也有点凝重了,他主动请缨,“要不然,我亲自过去一趟?”
蕙娘倒又踌躇起来,“你过去――你走得开吗?我看,还是等绿松过来再说吧,她知道我的性子,一旦明白我已经猜到了一点,也就不会再瞒着了。到那时候再说,若是非我过去不能处理,那我上海船跑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行。”权仲白的态度罕见地坚决,他也坐直了身子,望着蕙娘道,“清蕙,你自己要清楚,一个人能做的事那都是有限的。从前你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也没什么立场说你。可现在你怀着胎呢――”
蕙娘一下又有几分恼火,“你的意思,我要没怀你的孩子,怎么作践我的身子,你也都懒得管了?”
权仲白气得站了起来,“你这个人――”
蕙娘本来心里还是有点怨他的,现在更是上了情绪,“是,我把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揽,这我还能不知道有多辛苦,有多操劳吗?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些烂事,我不管你能管得了吗?凭什么为了你们家,我怀着身子也还不得闲――这些烂事我也都管了,现在我自己亲妹妹的事我倒还不能管?权仲白,我虽嫁进你家,可说到底我还是姓焦呢!”
这话说得也有点伤感情了,权仲白欲语无言,气得闷哼一声,一甩袖子,便大步走出了里屋。
蕙娘也不搭理他,又叫下人来密密嘱咐了几句,令她们尽速去把绿松接回京里,又喊白云过来,请她写信问杨七娘的好,并打听王家的境况:虽然她远在广州,但蕙娘深信杨七娘对京城里的事,知道得绝不会比她少。她离开大秦有小半年时间,现在朝中风云,的确是有所生疏,这一次回来,的确是不像从前那样,对朝政的变化了如指掌了。
这一切做完,她再想了想,又请人往方埔府上问好送东西,邀方夫人有空过来坐坐。再请了云妈妈来叨咕了几句,如此一顿忙乱,好容易歇下来时已近晚饭时分,蕙娘也着实是有几分疲惫了,靠在枕上休息了一会,才又惦记起权仲白来。见他还不回来吃完饭,正要遣人去找时,权仲白却是沉着脸又走进了屋里。
“手伸出来。”他一进屋便没好气地开口。蕙娘白了他一眼,本想再呛他几句,但现在火气平复,再加上确实也觉得有点腰酸,便将手伸出,乖乖地给权仲白把了脉。
把完脉自然是开方,权仲白一边写字,一边叹了口气,口气还是不大好。“你以为精神好,就代表胎气很稳?前几个月,你毕竟是东奔西跑。才只是闹了一个下午,脉就没从前稳了……一会乖乖吃药,明天别下床,也别管事了,睡一天吧。”
蕙娘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便也收敛了锋芒,乖乖地应了一声是。两人便不提此事,对坐着吃了饭,晚上梳洗了歇息时,蕙娘道,“歪哥看来是不能留在广州了,倒不如把两个孩子都接回来算了。”
一整个晚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现在蕙娘主动开口说起孩子,权仲白显然有点吃惊,过了一会才道,“嗯,那既然这样,就都接回来吧。乖哥对机器有兴趣,我们在这里也能给他找老师。”
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蕙娘圈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上,慢慢地叹了口气。权仲白默然了一会,又说,“我当时的确没想太多,就觉得事态若不紧急,等几个月也没什么。你有妊在身,承担的事又多,我不能帮你,心里有时也不大好受,就想着,我能帮她解决,便不必让你操心,如她不愿对我开口,也许就不是什么大事……”
“好了。”蕙娘把头埋进了权仲白怀里。“人家又没有真的怪你,闹闹脾气而已……”
权仲白搂住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我也就是想哄哄你么,阿蕙……”
蕙娘烧红了脸,低声呢喃,“好肉麻――”
一边说,一边抬起脸咬了权仲白的下巴一口,在她轻轻的笑声里,一场小风波,终于消弭于无形——
作者有话要说:不容易啊,都是几年夫妻了,这一次吵架终于能自己和好,不需要别人来做和事佬,也不会你一言我一语让事态升级了……
写这一章有点和前面的吵架对比的意思,小夫妻总体来说,在渐入佳境啊……算是比较甜罢XD
323、愧疚
权仲白说她动摇胎气,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下台阶,也许是真有其事,反正第二天起来,蕙娘真觉得腰背有点酸痛,她吓得连忙卧床休息,也不敢出门。只派人去娘家把焦子乔和三姨娘接来说话――虽说三姨娘身为妾侍,是没有上门探亲的资格的,但以蕙娘如今在权家的身份地位,自然没有人会多话的。
焦子乔如今也进入了拔个子的年纪,大半年没见,和一株小松树似的猛长了一截,他本来生得就好,这会越发是唇红齿白,大有俗世少年郎的风范。最好的是他气质驯顺乖巧,看来很有大家子弟风范,却又不至于过分木讷。见到姐姐、姐夫,他颇为亲热――蕙娘离京的时候,把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她人虽然不在京里,但对乔哥的考核那是根本就没有停过,乔哥的日子倒是比她在京时还要难过。现在看到姐姐回来,当然高兴,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又笑道,“又要当舅舅了,这个小外甥,和我年岁差得多,我这个舅舅做起来才有点滋味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蕙娘盘问过乔哥的功课,也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乔哥不免有几分惶恐,还是三姨娘为他说了几句话,道,“这孩子听话着呢,成天都在家上课,并没耽误功课。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出去逛逛庙会。”
一边说,一边望着乔哥笑,乔哥蓦然红透了脸,垂下头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蕙娘倒是有点吃惊了,她看了三姨娘一眼,先不问话,大家说了一会,她便打发乔哥,“外头玩去吧,大人有事要商量。”
乔哥并不走开,还站在当地,他看了三姨娘一眼,嗫嚅道,“姐,你说的是姨娘的婚事吧?”
蕙娘微微一怔――三姨娘的婚事,她没有瞒过乔哥,乔哥虽然愀然不乐,但也没有异议。她点头道,“确实是,现在祖父和娘的孝期都要满了。姨娘出了孝以后就会发嫁,怎么,你――”
“我想……”乔哥垂下头吃吃艾艾地说,脸都红透了。“姨娘照顾我好多年,头前四姨娘去的时候,我心里且还很过意不去呢,早知道,让她多带些念想走了。如今三姨娘要嫁人了,我想由我们家账上给出陪嫁,可这件事,也不知道该找谁说去。我和梅叔说了,他让我问您的意思。”
三姨娘脸嫩,一听乔哥说到自己婚事,脸早红得能滴下血来,听乔哥这样一说,显然又有几分感动,眼眶已红了半边。就连蕙娘,亦有几分触动,顿了顿才笑道,“你有这个心是很好……那姐姐就把半边家当,都给姨娘陪嫁走了?”
乔哥也知道蕙娘在开玩笑,只笑道,“您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说着,便起身告退出去,三人把他目送走了,三姨娘方欣慰道,“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我这回出门子,才真正放心了些。”
也不说自己的婚事,因又叹息,“只是他今年也十一岁了,再过两年就该说亲,我却等不到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天。说来,也实在有些对不起地下的姐姐。”
因又不免唏嘘了一回,权仲白和蕙娘又劝了一回,权仲白便也起身出去,蕙娘和母亲说些操办婚事的细节。这件事她是指定廖奶公把总给三姨娘操办的,如今事事都已准备齐全,那边知道了三姨娘的身世,哪里还不是又惊又喜?连连催着想尽快成亲,三姨娘一直拖着没定日子,就是因为蕙娘在外没有回来。现在好容易她要回来住几个月,连忙要过来和蕙娘商议时间。她因绝不想大办,坚决不要蕙娘过去吃喜酒,只让她安心养胎,到时候派个丫鬟过来也就罢了。蕙娘虽明知这对三姨娘来说也算好事,但亦不免有些失落,因叹道,“日后再见面,您就不是我的姨娘了。”
三姨娘道,“那我也是你的生母,日后身份改了,倒是能经常上门来看看你,也不必守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只要你不嫌弃我门第低,不配踏你们家的门槛,我天天来。”
的确,放出去以后,她就不算是焦家的人了,再做什么事,都不需要顾忌焦家的名声。从前三姨娘连蕙娘这里都不愿意常来,便是因为守寡的姨娘经常出门,被人知道是要说闲话的。
蕙娘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声,“我还嫌您门第低?我是从您肠子里爬出来的,您现在不是焦家的姨娘了,按理,我该叫您一声娘才对――”
三姨娘猛然一怔,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垂头道,“这个更不能喊了,你是焦家的姑娘,怎么能喊个外姓人做娘呢……”
说着,亦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蕙娘也被她带得有几分感伤:以三姨娘的为人,即使四太太去了,她也不会认下这个字眼的。可自己的女儿就在跟前,却不能认下她口中的这个娘字,但凡是女人,谁不知道这里头的滋味并不好受?所幸三姨娘还有机会生儿育女,将来总有人能喊她娘亲。这却又要比在焦家那座锦绣牢笼中终老,要强得多了。
她没有再提这话,而是转而笑问,“刚才您拿什么打趣乔哥,倒是惹得他都红透了脸。这节庆日子里出去逛庙会,难道还有什么说头?”
三姨娘面上也跟着露出了笑意,“你是不知道,他出去逛庙会,那都是和人约好了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和人家联系上的,反正啊,每回庙会,乔哥都去找桂家的小公子跟着一起,自从天津桂总督南下以后,总督太太就回京城来住了。他们家几个孩子当然也不例外,反正啊,每回乔哥身边,少说都有三个桂家人……”
杨善桐也就是两个儿子,这第三个桂家人,也不像是桂含春的庶子,这么说,应该是桂大妞不会有错了。蕙娘也不禁会心一笑,因道,“您还说看不到乔哥娶亲生子,为他挂心这个,你瞧他自己不知多会为自己打算。您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这不是许家对桂家那个大小姐也有意思吗?”三姨娘对这事看来是真的上了心,连这事都知之甚详,她和蕙娘又嘟囔了几句,因怕蕙娘疲惫,方才住了嘴。因又和蕙娘商量着定下来婚期――就在半个月以后,便带着乔哥回去了。
从京城到山东某县,来回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光景,蕙娘因令几个丫头见机行事,不可贸然和王家撕破脸皮,料着她们办事也不能很快,因此过去十多天尚未得到消息时,也还不太心焦。一展眼就过去了十多天,杨善榆那里要做七七并正式出殡安葬时,蕙娘的身子也算是将养恢复得不错了。她问过权仲白,得了他的许可,便和他一道,去参加杨善榆的葬礼。又令人设了路祭,也算是给他添添热闹。
一般说来,像她这样身份,又是双身子,什么红白喜事不参加,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顶着刚显怀的肚子过来致祭,那显然是看在杨善榆和权仲白的交情上,杨善榆妻子蒋氏不说了,他的姐妹兄弟都特别过来陪着蕙娘磕头,姐妹们在帐子里,兄弟们就在帐子外。蕙娘行过礼起了身,杨善桐便上前引她进后头休息,因还对她抱歉说道,“今天过来的人太多了,屋舍又细小,恐怕不能给你安排静室休息。少不得在屋内挤一挤吧。”
她双目红肿、形容消瘦,若是被她丈夫看到,估计是免不得好一场心疼了。蕙娘见了,都很同情,她是忙过丧事的人,老爷子和四太太都过了头七就下葬了,就是这样还熬得瘦了不少呢,这么四十多天地忙下来,还不得脱一层皮?她刚才看着蒋氏还算好,倒是几个兄弟姐妹都是打熬得不成样子,连从外地赶来的杨老爷,杨善榆之父,都显得苍老疲惫,就没一个人是神完气足的。
她因到得晚,估计后头也没什么客人了,便拉着杨善桐道,“那你不如陪我坐一会,好歹也歇一歇。”
说着,两人便进了内堂休息,那里一屋子内眷,本来正叽叽喳喳地说话,虽然受场地**,不能看戏、耍百戏之类的,但也是言笑无忌,没什么悲戚之气,倒是见到杨善桐和蕙娘进来了,都露出尊敬之色,知道蕙娘身上沉重,忙把她们让到僻静处休息,一屋子人也都不敢说话。
杨善榆毕竟品级不高,在京里除了几户亲眷以外,主要来往的都是他那帮子搞杂学的师友,这些人和蕙娘等人自然是格格不入,她们不敢来和蕙娘、善桐说话,蕙娘也觉得被她们看得很有几分不自在。才坐了一会,便和杨善桐使了个眼色,两人索性走到蒋氏卧室里去说话。这里倒亲近了一些,蕙娘方对她说了些桂含沁的平安,又道,“本来回京应该上门来陪你说道说道的。不过我身上不好,你家里也有事……这回怎么没见到伯母呀?”
“她就没能过来。”杨善桐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才知道消息就晕过去了,现在还病在床上,都起不来……爹差点都不能过来,要不是病情稳定住了,说不定就跟着过去了。”
她和母亲的关系是有些微妙的,可现在说起母亲的病情,语气中的伤痛和心疼又不似作伪,蕙娘拍了拍她的手臂,轻轻地叹了口气。杨善桐抹了抹眼睛,强笑道,“让你见笑了,我这一阵子,心里烦得很,动不动就想大喊大叫地。唉,偏生含沁现在又不在……”
过分的疲惫和悲伤,是很容易叫人失控,蕙娘也能理解杨善桐的感觉,她安慰了杨善桐几句,又道,“确实是天妒英才,实在可惜了,若是健在,我看子梁日后必定青史留名的。”
“我倒宁愿他不曾青史留名。”杨善桐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摇头茫然道,“倒宁愿他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榆木疙瘩……娘总盼着他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又有什么好?”
她忽然有些受不住了似的,低下头狠狠地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又抬起头哑着嗓子道,“不瞒你说,自从知道哥哥去世,我心里就难受得很。以前……以前家里那个样子,娘什么都是为了他,我也好,姐姐也罢,一生都要围绕着他来安排,我心里有时候也很恨他,可现在他去世了以后,我又比谁走了都失落。以前我想,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凭什么我什么事都要顺着他,什么时候都要照顾他,他又并不真傻,可现在他走了我才知道后悔,是我没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他和媳妇不亲,**子也未必能约束得了他,我为什么就没有多管管,多用点心呢?我娘要在,肯定会这样埋怨我,我也肯定会和她吵起来,可我明知她说得没理,明知我不是为她而活着,现在我自己心里又过不去,总觉得我是应该照顾他的,我应该多牺牲一点,多服务他一些……”
这么长篇大论语无伦次的发泄,让蕙娘都有些说不上话了,她心底,亦不能没有一点感慨:杨善桐好歹还是站出来反抗了母亲,现在这样感慨,多少有点求全补偿的心理,她呢?却是心甘情愿地为乔哥奉献了自己的婚事。这些事,你不去想就不会痛苦,真要计较起来,这种愤怒和委屈,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唯有伤口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舔舐一下。
轻轻地拍了拍杨善桐的肩膀,低声道,“别多想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放不了手。”杨善桐抽噎着轻声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你知道吗,要是哥哥去世是为人所害,那也罢了,我用尽一切力量,也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可他就是这样去了,我连想怪罪,都不知道去怪罪谁,我心里真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他的,本该是我为他付出,可我们之间,只有他对我好,我对他却……却……”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直摇头,过了一会,又低声道,“含沁若在,那就好了……我总是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人就这么去世了……我就是没法接受!”
说着,便握住蕙娘的手腕央求道,“神医的话,我是不敢不信,也不好多问,但――”
两家关系不同,蕙娘对她,自然也不同于别人,她不待杨善桐多说什么,便许诺道,“这事我得空一定细问他,若有隐情他没说出口,我知道了,肯定给你送消息。”
杨善桐方才略略平复了心情,仿佛又燃起了希望似的,冲蕙娘点头勉强一笑,便又擦着眼睛说,“好了,前头也该来客了,我去把姐姐替下来休息休息……”
虽说生前官位不显,但死后却是十足哀荣。杨善榆是第一个葬进皇帝给自己勘探督造的陵墓群的大臣,在规划出的陪葬位中,占据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也许是因此,来送葬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联上这四十多天的法事,也算是这些年京里罕见的热闹丧事了,势必能在京中人口中传诵很长一段时间。蕙娘等人送葬回来,也有几分疲惫,她回家就上.床睡了。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醒来,才醒来,外头就有人进来回报,“绿松、香花等人都已经回京了,只留下石墨在文娘身边贴身伺候。”
蕙娘连床都不起,靠着就叫绿松立刻进来。等她进了屋子,先看脸色,见除了风尘仆仆以外,别的还算平静,她便直接问,“孩子没了吧?”
绿松点了点头,未曾说话,蕙娘接着又问,“姓王的搞掉的?”
绿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情况也有点复杂……”
蕙娘便跳过不问,又道,“那人呢,没事吧?”
“从前有事的,孩子没了以后倒想开了。”绿松不愧是她的心腹,知道蕙娘把她叫回来,就是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她丝毫未曾遮掩,抬起头平静地说,“十四姑娘不想和姑爷继续过了,想请您帮她离开王家。”
蕙娘不禁抬了抬眉毛,她低沉地说,“她总算是想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
好了,补好了
说句题外话,前几天真的很忙,所以更新很晚,看到大家在文下让我别熬夜了,心里真的很感动的。这几年写文下来,真的也积攒了很多熟读者,ID我都记在心里的,对我真的很好,虽然没有对话过几句,但真的觉得和熟朋友一样,已经建立起了文章以外的感情,一直承受你们的关心,真的非常谢谢!!!!!!
现在这几天会好很多,没那么忙,以后更新尽量早些……
324、决断
绿松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她还有一个要求――请您千万别为了这事和王家闹生分。”
蕙娘丝毫也未曾想到文娘居然天外飞来一笔,她的眉头不免轻轻地蹙了起来,一时并未说话。绿松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慢慢地跪了下去。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过了一会,蕙娘才说。“看来,是你教她的了?”
“您身边的丫头里,也就是我最了解您的处境了。”绿松说,“王阁老现在风头正劲,您要想扳倒王家,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已经不是在给您找麻烦了,这是在给您找大事……再说,王阁老怎么也是老太爷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和王家闹得太难看,对谁都没有好处,虽说咱们心里知道自己并不理亏,但谁知道外头人会怎么传诵?一开始,十四姑娘也很激动,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和她随口说了几句您的难处,倒也不是有意要影响她的决断,十四姑娘听了以后,自己倒是改了主意,现在,她是不想和十四姑爷继续过下去了,但却绝不愿您和王家撕破脸皮。她说,您要是真和王家动手,她就一头碰死在王家,不打算活着出来了。”
都多大的姑娘了,还不会好好说话,明明是为姐姐着想,还闹得和威胁似的……
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延烧而上的冰冷怒火,低声道,“毕竟是姐妹,我的性子,她还算是有几分了解。”
绿松没有应声,蕙娘也没有再继续逼问:文娘了解不了解,还是两说,但绿松肯定是了解的。文娘现在孩子也被作践没了,人也被作践成这个样子了,要说她对王家没有恨意,那是说谎。不论前情如何,王阁老既然娶文娘,总是有好处得的,老爷子才去世没有多久,文娘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以为老爷子能给的东西,她焦清蕙就收不回来?要整下去一个王阁老,恐怕对她而言,还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但,现在朝堂的局势就摆在这里。王阁老团结了老太爷留下的一部分保守派,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已然是成了气候,蕙娘固然可以扶植方埔取而代之,但依然会损害保守派的实力。还有杨阁老虎视眈眈要拔出政敌,这一来一回,动静可就大了……不论这一头撞死的主意,是绿松给暗示出来,还是文娘自己给悟出来的,按文娘的性子,现在她也只会一口咬定不放松了。蕙娘要真敢拿王家开刀,指不定文娘还真会一头碰死,就是不碰,她也有点左右落不着好……
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败家子儿做的事,她现在还远没到能这么轻松地把王家这个潜在盟友搞下台的地步。既然文娘不愿让她难做,火气再大也好,蕙娘心里也明白,她多半还是不会和王家翻脸的。文娘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别的不说,也的确对乔哥不利。焦家本来人口就少,什么姨娘私奔、出嫁,小姐和离,全给赶上了,在一般大家来看,如此闹腾,怎能放心把闺女给托付过来?
“我现在身子沉重,”蕙娘沉吟着就说,“要亲自去办,是不能的了。这件事,也的确不适合抬到两家的高度……”
她扫了绿松一眼,见绿松面上闪过一丝放松之色,不禁又是自嘲,又是嘲讽地道,“但王辰不能不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仔细告诉我,这孩子,他是怎么作践掉的?”
“这您得自己问十四姑娘了。”绿松叹了口气,“王少爷回来闺房的时候,我总不好在一边伺候,少爷要清静,丫头们也不准在跟前。十四姑娘又是那样性子,她不想说的事,您是一句话也别想问出来。反正就我冷眼看着,自从您给十四姑娘出了主意,把王少爷身边伺候的两个老人给换了以后,王少爷的脸色一直就不大好看。一开始还不愿回院子里住,后来回来了几次,十四姑娘就有了喜……王少爷更是心事重重了,头几个月是几乎不回来,后几个月是天天都回来。说得难听点,后来我看十四姑娘防他,倒是比防贼还严整。整个院子全换了自己的陪嫁,尤其是吃的用的,她自己筛一遍,还让我也在旁看着,肯定是绝没有问题了,才敢吃用。就是这样,有天王少爷醉醺醺地回来,和十四姑娘吵了几句,也不知都做了什么,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孩子落下来的时候都成形了……好胖大的男娃娃……”
她住了嘴,胆怯地瞟了蕙娘一眼,蕙娘这才注意到她手心里捏着的瓷杯都有了裂纹。
“十四姑娘小月子里哭得不成样子,”绿松叹了口气,“我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那些喊打喊杀的话,我也不和您说了。当时您和姑爷都在海外,乔哥又小,送信回去也是白搭。十四姑娘就是再恨也只能暂且忍耐,正好这时候王太太从家里回来了,一听说这事,也很惋惜。她这就把后院的事都给接了出去,虽然没拦着我给您写信,但却不许我出门,而是令人代送给宜春号……”
就只是这一句话,便透出了王太太的心机。蕙娘放下茶杯,不免微微冷笑,道,“她想必也是恨极了王辰了?”
“吵。”绿松木然说,“翻天覆地地吵,王少爷要去衙门,不能打脸,王太太拿了大棍子让人打他身上,打得皮开肉绽的,两个人用家乡话吵,一院子都听得见,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太太待十四姑娘比亲娘还好,对王少爷就没个好脸色……十四姑娘开始还有点气平,后来王少爷回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哭了半夜,就说要和离。这回,倒是不提让王家全家给儿子陪葬的话了,只说想走。正好您也回了广州,我就给您写了信,不想正赶上您有了身孕,京里捎话来,说您身上也不大好,要养胎。十四姑娘就说:我什么时候都能走,不能耽误了姐姐养胎。是以也不令我再写信了,不过,到底还是没瞒过您,想来,您一腾出手,就派人过来了。”
蕙娘咬牙沉思了一会,才冷笑道,“王少爷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有点明白了。这样,你去把这番话给姑爷说一遍,看看姑爷是怎么说的。若是乔哥在边上,也不要回避,就原话去回,看看乔哥又是怎么说的。”
绿松微微一怔,却也没多问什么,而是径自起身出了屋子。蕙娘倒在床上,一手捂着额头,瞪了床帐半晌,绿松便又进了屋子。
“乔哥一听就气得不成样子。”绿松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容,“直说就让十四姑娘回娘家住……看样子,应该是真心话不假。”
乔哥才多大年纪,在几个人精跟前,还能说什么假话?蕙娘的唇角终于微微地勾了起来,“总算还是没白养他……姑爷呢?”
“姑爷说,既然如此,他会去山东处理这件事,把十四姑娘带回来。”绿松说,“他这会外头是来客了,不然,估计也就跟我进来了。”
蕙娘乏力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姑爷神态,情愿去还是不情愿去?”
绿松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看不出来,姑爷没怎么动情绪。好像是早料到了一点儿。”
蕙娘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道,“我也是有点高要求了,他肯过去,也算是一种表态吧。心太大了,也有点没意思。”
绿松犹豫了一下,亦道,“说句诛心的话,王少爷前头那个的事,姑爷心里怕也不是没数。这事,怎么说呢,看亲疏吧,亲疏不同,看法也许也不一样,姑爷那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
这话说得有点不中听了,蕙娘沉了脸不说话,绿松面上却没多少惧色。好半晌,她才盯了绿松一眼,阴恻恻地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大有从前的风范出来。”
绿松微微笑了笑,“我一片公心,胆子自然就大了。”
从以前到现在,也就只有绿松一个人敢这么触蕙娘的逆鳞了。蕙娘心里不快,却无话可回,又出了一会神,便嘱咐绿松,“你回来了也好,这一次去山东把文娘接回来以后,同和堂那边我有事情要你去办的。这几天,你抽空出去一趟,和焦勋联系一下……到了山东以后,看权仲白如何行事,若是他只想着把文娘接回来,对王家态度太软了,回来以后,你告诉我。”
绿松也不说王家现在的局势,也不说王辰现在的心态,这些信息蕙娘相信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说不定有些棘手,她也是害怕自己太耗神。因也不多问,如此吩咐下去,便算是了事了。嗣后权仲白回来,两人也只说些起身去山东的琐事,现在封锦病情稳固了,他倒是能□走开。对文娘,蕙娘就说了一句,“我是把她交给你了,不论如何,你也得把她给我带回来。至于怎么带,先看她的意思,实在不行,那就走强的。”
权仲白自然应下,道,“放心吧,我你还不知道吗?文娘肯追求**,我是肯定帮她到底的。”
过了一两日,他带上绿松,也就动身去了山东。蕙娘这里继续不问世事地养她的胎,又过了数日,桂家少奶奶忽然送了帖子来求见――蕙娘倒有几分诧异,明知她在养胎,各家亲友都不来相扰,桂少奶奶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还送了帖子?
她自然应了下来,因许久没见客,还有兴致稍微打扮了一下,没料到桂少奶奶这回是带姐姐来的――江南诸家的大少奶奶,说起来,诸家现在的当家太太,和权夫人那还是手帕交呢,也是两辈的交情了。
诸大少奶奶和她妹妹一样,都生得很俏丽,行事作风也都十分爽利,知道蕙娘身上不好,才寒暄了几句,便开腔道,“这一次上京,倒还是有事想请少夫人帮忙的。――现在苏州一带海防,全归我公爹负责,可到现在,我们手里还没有几门天威炮呢……”
蕙娘心里立刻就叫出了诸家的资料:诸家也算是西北除了桂家以外在军界比较有发言权的人家了,他们家不比桂家,一族都人才济济。主要还是依靠现在的宗房,也就是诸总兵这一房,诸总兵一直深受皇上信任,在江南镇守也有二十多年了,在前朝他们家是**,这一朝却一直没有什么立场可言。虽然娶了杨家女,但**上和杨阁老不能算是很亲近。
要天威炮,走谁的门路不能要,忽然来求她,估计是看准了方埔手里的权力。再想深一层:手握兵权的大将,随意站队那是大忌,但背后也不能没有靠山。权家有她,有六皇子,有权仲白,背景不能说不强硬了,诸家这一求人,倒是求得很有含义啊……
六皇子虽然还小,但怎么说也是皇子身份,这才几岁,已经开始有人想着投资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娘命是苦了点,哎
325、差事
天威炮现在存量多少,产能为何,蕙娘并不知情――这种事,一般有能力说情的反而不明白情况,明白情况的却只是经办者,没能力给开后门。倒是诸大奶奶会求上门来,自然是打听清楚的,因给蕙娘介绍道,“其实现在朝廷天威炮存量的确是不多的,有的也是优先装备定国公带走的那支船队,还有广东一带驻守的那几支队伍。这当然也是应当应分的了,不过,现在新炮还没出来呢,各地都想要分一杯羹,从前的亲戚现在也成对手了,大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西北、东北、西南,都有想要的,还多不是水师,我们老爷子有点坐不住了。这几年广州一带没海盗了,可苏州附近倒是案件频发。我们也需要天威炮来镇场子啊。”
这么说,就是大家都想要天威炮,大家都在打关系了。大秦官场那也是有规矩的,一般托人办事,不是给钱就是欠人情。居中说媒拉纤的也有好处费到手,蕙娘当然不缺这个钱,但却好奇诸家的态度,因道,“这么一说,我心里大概是有数了,可也不知道天威炮产能多少,大致上又想怎么分。不知大少奶奶是想把这件事托付给我办呢,还是就想让我介绍着和方尚书见个面。若是都托付给我办,我自然打听,若是只想和方尚书见面说话,那我也能说合。”
诸大奶奶想了想,便笑道,“竟是想就求您给直接打个招呼呢。”
若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算隐晦,这番话出口,倒是赤/祼/祼地投靠了,求人办事总要给点好处吧,口气这么大,却没提出交换的利益,摆明是在试探权家的态度,蕙娘想了想,便笑道,“这我也不敢现在就给您打包票,还得先问问方大人再说。您在京还停留多长日子?若不着急,过两天我再给您送信吧。”
诸大奶奶忙笑道,“不着急,不着急。多年没进京了,也得去老亲那走动走动,还有一段时日呢。”
她也就不提这事了,蕙娘因精神还好,便留她们坐下来说些闲话,桂少奶奶告诉她,“现在吕宋那边还是不大太平,我们就占据了吕宋半个岛,有些西洋人还藏在岛上和我们打游击,也不知天竺那里会不会过来人,还有四周的西洋殖民者,又会不会联手对付我们,也许一年半载,含沁还回不来。”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偏偏职司没变,只算是借调过去的,我也不好当真又拖家带口去广州找他,刀枪无眼,每回他出征,我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是因为这么折腾人,才想让他别干了。偏偏这是骑上虎背下不来了,官位反而是越折腾越高……”
诸大奶奶便冲蕙娘笑道,“好说我是她亲姐姐,您又比她们两口子要富贵得多了,不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炫耀呢。年纪轻轻的一品大员,还有不如意的地方,别人都不要过日子了。”
的确,此番桂少奶奶再出来行走,众人待她就又是一番脸色了,蕙娘道,“话不能这么说,弟妹也算是见识过多番人间冷暖了,依旧能安贫乐道向往桃源,单是这份割舍决断,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啦。很多人都是晓不得这个道理,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又哪有这么容易。”
诸大奶奶听了,不免叹了口气,黯然神伤道,“倒是,我和妹妹说,娘把这份决断生给榆哥就好了。榆哥就是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想齐全,结果,倒是事事都周全了,可才三十岁就耗干了心血……”
桂少奶奶顿时红了眼圈,勉强道,“姐你别再说了,人家身子沉呢,听不得这种话……”
蕙娘连道无妨,又关切杨善榆家事该如何处理,桂少奶奶道,“那个小院子家里说留着不卖,不过余下的奴仆下人并我**子肯定都回家去了,我娘还想着日后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继承香火,我心里是不大赞同的,不过这又是后话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种过继,除非过继的是亲子侄,不然将来也是问题重重。而且日后容易打争产官司,蕙娘看桂少奶奶意思,她母亲是无意给过继杨善榆庶弟之子,便也不多问,桂少奶奶又说,“倒是可惜了**子,当年也是千娇百媚的人,现在都熬得有了白头发了,这一回去村子里守寡,谁知道日后何时再见?**子倒是看得开,想进村里家庙学佛――她们已经在整理行囊,不日就要上路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又有人疾步进来道,“回少夫人话,桂总督家里人有急事找总督太太说话。”
桂含沁估计是大秦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督了,虽然是海防总督,但品级在这里,真是令人肃然起敬,相较之下,他几个兄长都被比得悄无声息。就连蕙娘,听到总督太太四个字,亦是有些感慨。桂少奶奶倒是行若无事,当年桂含沁没官时候她是什么态度,现在也还是什么态度,丝毫不因身份上的变化而变化。她站起身奇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听说是您去世的兄长杨大人家走水了。”这丫头显然也是问过来龙去脉的,忙便告诉桂少奶奶。
她这一说,两个杨家女都着急了,诸大奶奶忙带了妹妹起身告辞,连蕙娘都很关心,一叠声喊人去照看着帮着救火,她是知道杨善榆有很多研究资料都放在家里的,还想着日后向桂少奶奶索来抄录一份,给专业人士寻找一些蒸汽船的灵感,因此听说这事,也是真正关心。
不过,以当时人办事的效率,在她们收到消息的时候,火都已经快被扑灭了。两个大奶奶忙告辞去当地查看灾情,蕙娘虽不能出门,却也喊了好几拨人过去打探消息,又去桂少奶奶家中相问,半晌也只知道人好在都逃出来了。
过了两日,鸾台会这里倒是先给蕙娘打听清楚来龙去脉了,似乎是在整理杨善榆遗物时处置不当引发爆炸,只有一个仆役重伤,余下人有的轻伤有的成功逃脱,至于女眷们,住得比较远,看起火了都慌忙逃出。不过火势猛烈,救火不及,整个院子并邻居两家都烧得只有壳子在了。杨善榆那些稀奇古怪的珍藏,全都付诸一炬,万幸还有部分笔记之前就整理出来,放在当院里还没收纳进库房的,这才留了下来。
蕙娘一听,正是扼腕连连,再过了数日,宫中消息传来,皇上听说此事也是大为不快,直说是天要收走杨善榆――连皇上都这么说了,这几日京城黎庶也都传说,天威炮是夺了天机,所以杨善榆才这么不明不白地七窍流血去了,他是逆天行事,因此才英年早逝。也因此,他留下来的那些天书,也都要被天收了回去。
蕙娘素来是不信这种事的,此时更不觉毛骨悚然,只是生气自己和杨七娘运气不好,却还不能把这情绪给表露出来:除了杨七娘和权仲白等寥寥数人以外,恐怕大秦大多数人,根本都还不知道蒸汽船是什么,而良国公等人要知道她对蒸汽船这么上心的话……说不准这蒸汽船还真就造不成了。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算来权仲白动身去山东都有半个多月了,蕙娘差些要令人再去送信问情况时,山东的消息终于递过来了:文娘因小产后身子失调,失血过多,虽然请了姐夫过来调养身子,但依然不能恢复,已经于九月十七日香消玉殒,不幸夭折。
权仲白南下用的就是给文娘调养身体的借口,这么一封信送回来,蕙娘如何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此时怀孕已有八个月,身子的确相当沉重了,也不可能亲自过去参加葬礼。反正一概按照惯例,和王阁老府上打过招呼,将焦子乔派过去也就算是尽到娘家人的心意了。连三姨娘的婚事她都没有参加,只是令焦梅做主添妆送嫁,不过这也正合三姨娘的心意,一顶小轿子悄悄把她抬出了焦府,就算是全了礼――毕竟她不是主母,不过一个妾侍,平时也从不出面应酬,又是嫁入京郊,这件事,在京里并未掀起一丝浪花。
也是因为她如今怀孕已有八个月,随时能临盆生产,权仲白处理完文娘的丧事,便即刻回京寻她。绿松都没给带回来,蕙娘见了,便知道她是陪着文娘在背后慢慢地走,果然权仲白回来应酬过了家里长辈,和她进立雪院说话时,便同她道,“妹妹心里现在很平静,想要一路游山玩水地回来,所以让几个人陪着她慢慢地走。回来正好住到梅花庄去,若你嫌那里太清静,冲粹园也是好地方。”
文娘现在等若已经是个死人了,倒是正方便安排,蕙娘毫不考虑地道,“她想住哪里,就随她住哪里――事情闹清楚了没有?你是怎么处置的?”
权仲白苦笑了一声,“男女有别,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来往都是绿松传话,她就说她要走,不想闹大,不愿让我们和王家起冲突。我问她吃药死遁行不行,她说行,我就这么给安排了呗……”
蕙娘其实对这一点也不大在乎了,文娘反正是出来了,怎么出来那都是其次,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的着急给表露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权仲白又交代道,“有一种药,非得我亲自调配,根据脉象拿捏分量才好。吃了以后会很想睡觉,呼吸几乎断绝,大概能持续上七八个时辰,她服下以后睡过去了,我正是医生,这边一把脉摇头,那边换寿衣,躺了两个多时辰,已经是午夜了,趁夜再把她运走,那边换上个木头做的假人。就这样无风无浪地一路下葬,王太太一点疑心都没起,只是哭得翻天覆地的。一直念叨着没法向你交代。”
蕙娘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又道,“至于王辰……他是看出来了。”
他说得极为肯定,蕙娘倒是一惊,她道,“怎么,你和他挑明了?”
权仲白便望着她叹了口气,他说,“你的期望,我是很明白的。不愿和王家闹崩,但却又想要王家付出代价……既然这是你家的事,我个人的看法,也不重要了。总是按着你的期望来办为好吧,顶多有些过激的手段我不会去采用。到王家当天晚上我就和王辰深谈了一次……反正,王辰心里一直都很痛苦,对文娘,他却也是有歉意的。”
“歉意。”蕙娘轻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语,不免微微冷笑,权仲白道,“反正他说自己没对文娘的孩子下手,孩子是自己没的,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他――”
他又叹了口气,“送走文娘以后,他居然主动问我,有没有吃了能一辈子绝育的药方,他说他这一辈子是不愿再要孩子了……”
见蕙娘眼神,他耸了耸肩,“你知道我,很赞**追寻**的,他不愿生子,我自然成全他,我给他吃了一帖药,这辈子他估计是不能再让女人有妊了……”
“世上还有这种奇药?”蕙娘微微一惊。
权仲白若无其事地道,“有啊,只是一般人不愿意服而已。吃了这种药,再不会让人有孕,不过相应的,也别想再硬起来了。他不愿生儿育女,肯定是对他父母的举动不满,这我也能理解,不过不想生育,又没有和父母撕破脸的勇气,不敢冷落妹妹。以至闹出这样的事,也实在有几分滑稽,我索性就成全了他,真的阳痿了,他爹娘要逼,也没法逼了吧。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吗?”
他又瞅了蕙娘一眼,“不能和王家撕破脸,让王辰付出应有的代价,把文娘给接回来……这一次我的差事,办得还算让你满意吧?”
蕙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迟疑道,“那王辰……知道这事儿么?”
“他没问,我干嘛要说?”权仲白倒奇怪起来,“他们家的那点龌龊事,文娘没问,他不也没说吗?”
“这……也是文娘有点欠考虑了嘛……常理来说,都看得出古怪的……”蕙娘不知如何,倒是反射性地站在事理的角度上挑了个破绽。权仲白耸耸肩道,“是药三分毒,这么灵的药哪能例外?常理来说,他也看得出古怪的呀。”
蕙娘没话说了,她用一种崭新的眼神看着权仲白,好半晌,才摸了摸手臂上的寒毛,喃喃道,“提醒我以后千万别惹大夫……”
权仲白似笑非笑,站起身道,“我也要提醒你,日后,一事不烦二主。”
言毕遂飘然而去,把个蕙娘怔在当地,前思后想了半日,才愤然道,“可恶,绿松这丫头,竟又卖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稍早了五分钟哈哈哈哈||||||
蕙娘现在也是越来越被小权给牵制了……小权在蕙娘身边人里是越来越有威望啦。
326小三
时日入冬,蕙娘去冲粹园休养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灭了。因为皇上今年没有出京去避寒的缘故,权仲白自然也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因为这接二连三的糟心事,皇上入冬以来小小地发了两场烧,虽然消息没传出去被外人知道,但也足够知情人士紧张的了。权仲白每天进宫给他扶脉,回来了还要彻底洗漱才能接近蕙娘,要不是立雪院也做了地暖和自来热水,他这个做医生的,真是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了。
冬日从南向北,一般也都是在走陆路,虽说蕙娘派人去接歪哥、乖哥,但冬天连广东军情都是派快马递送,速度比春夏时慢了何止几倍,两个孩子也不可能肋生双翅,忽然间就飞到了京城。再加上今年冬天南方阴雨连绵,杨七娘害怕路上不好反而出事,便捎信给蕙娘,言明让两个孩子在广州住到年后转了风向,再搭船上来,说不定还比走陆路要快一些。
蕙娘听了,也觉得有理,便遣人去问了良国公的意思,又和云妈妈唠嗑过了,良国公和鸾台wωw奇Qìsuu書com网会均无异议。所以这第三胎生产时,两个孩子是注定不在身边的了。
不过,立雪院内,却并未因此少了小男孩的声音:现在三姨娘都出嫁了,焦家彻底没了长辈,蕙娘也怕乔哥没了人管束会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便让他搬进立雪院居住,横竖他还小,住在外院,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跟在蕙娘身边,每天还能进来看看丫头们管家,跟着雄黄学学看帐,不至于对于日常庶务,一窍不通。
乔哥这人,就胜在乖巧听话上。姐姐让他过来住,他就二话不说地收拾包袱搬进了立雪院里,见到权夫人、太夫人,也是乖巧有礼,平时无事就在立雪院里,蕙娘无话,坚决不出去玩耍。虽说多了他,但蕙娘并不觉得十分费心。倒是权家比以往要热闹了一些,有些别房的亲戚,都来家里做客。却是连立雪院的门都进不了,就被权夫人给挡驾了:蕙娘现在临盆在即,哪里耐烦应酬这些有心和焦家攀亲的破落亲戚。
说来也奇怪,蕙娘是每一胎都比之前要轻松一点,生歪哥的时候,那叫一个险死还生,生乖哥时也是疙疙瘩瘩的,现在这第三胎,却是□个月了,人都还很有精神,当然,现在权仲白是隔绝掉了一切烦心的日常事务,连各户人家都有默契不来相扰。蕙娘把诸家的事给良国公送了信,良国公这个平时恨不能让蕙娘把事儿全揽走的甩手大掌柜,也表现得比平时要积极,把这件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令权夫人和诸大奶奶去周旋。蕙娘自己,倒是难得地过上了无一事操心的日子,她也的确懒于用心,平时得了闲,只是和几个丫头抹纸牌取乐。还把昔年众人给两个孩子送来的新鲜玩具剥夺,自己拿来和乔哥和几个小丫头一道玩耍。其中有西洋象棋,颇能惹来她的兴趣,不过数日,便把歪哥等人都杀得东倒西歪的,还要找权仲白杀,权仲白一句,“我现在哪有时间学这个。”便把她给推托了过去,蕙娘有些不甘心,又拿他没法,颇有些恨恨的。
等到她临近预产期时,文娘终于也到了京城,从山东一路走来,算是走得慢了。蕙娘本想令她入府相见,文娘却无意招摇,直接进梅花庄小住去了,言明是不愿给姐姐带来麻烦。——她一向性子倔,蕙娘也没办法,只好由得她去了。倒是那天权夫人来见她时说了一句,“既然妹妹没了,又没留下个后代儿孙的,论理,陪嫁是可以收回来的。王家也无意昧下这份钱,你现在身子沉重,王太太没直接给你送信,倒是问到我这里,问你有没有意思收回文娘的妆奁,若有,她回去就清点了,连当时文娘的陪嫁一起给送还回来。”
看她神色,权家对文娘去世的□也不算是一无所知,只是不愿过问罢了。蕙娘也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事事都向家里打招呼,她想了想,若无其事地道,“人还没去几个月呢,现在也不着急说这些,等过了年再说吧。横竖不论是咱们还是王家,也都不欠那几个钱。”
王太太问要不要退陪嫁,倒也真不是在乎文娘的陪嫁。官做到王阁老这份上,他要不富都难,家里的门人出去做什么生意不是发财?文娘陪嫁虽然可观,但和蕙娘的陪嫁一比,那就瞠目其后了。就是文娘的死,王辰能看出来不对,王太太未必不能看出来罢了,两家本来关系密切,这两年虽然有所龃龉,但蕙娘在政治上,大体还是表示出对王阁老的支持的。老太爷去世没几年,影响还在,蕙娘若要因为小夫妻感情不谐和王家做对,王家自然不开心——可偏偏这事又是王辰理亏,要论起来,他们也是不占理的。是以王太太是先来了个装聋作哑,这会儿,又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了。
怎么处置王家,蕙娘还想先听听文娘的说法再下结论,所以她是一点不急,权夫人现在在她跟前,也说不得什么硬气话,看蕙娘神色淡然,也点头笑道,“那是,一切自然还是以孩子为重。”
因又和蕙娘商议道,“等你出了月子,会里的事情就会正式移交给你。你爹都不会Сhā手半点,这里头的事,等日后再和你说,反正无非是防着你大伯掌权。你爹现在也是乐得做出风花雪月的样子来,以后若无大事,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族里的那些污糟事,不找到你头上,你就当不知道罢。这样反而最好。”
蕙娘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权夫人于是满意而去,晚上等权仲白回来,蕙娘把话转达了,不免笑道,“我觉得我这活得和唱戏似的,每个人知道的都不一样,彼此间有的是误会重重,有的是隔了一层窗户纸儿舍不得捅破,真是有意思极了。”
说着,自己免不得也叹了口气,“从前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现在真正有点想要做的事了,便的确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好没意思。”
权仲白惊道,“哦?什么时候自己偷偷摸摸,有了想做的事了?”
蕙娘使劲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都是你,每天说些形而上的事情,搞得我现在也觉得,人生在世没点追求,好像都抬不起头来。”
她便托腮又抱怨起来,“而且,好容易想做点事,也是不顺利得很。不就是想造蒸汽船吗,现在船都俘虏来了,杨善榆却去世了——这还不说,且偏偏他的那些研究笔记,还付诸一炬,想要短期内培养起又一个杨善榆,都没捷径可走,岂不是烦人得很?杨七娘还寄望于克山,我却不报太大的希望,克山虽然聪明,但只是织工出身,又不是船工,对造船,他没什么帮助的。”
权仲白道,“啊,原来你是被杨七娘拉下水了。”
他眼神里闪动起了一点笑意,“你原来不是嫌她十分目中无人的么?——你这个素来高高在上的女公子,都还会嫌别人目中无人,说出去真是都令人发笑。”
蕙娘瞪了权仲白一眼,鼓着腮帮子没有说话。权仲白冲她一笑,倒是有几分温存地摸了摸她的鬓发,喃喃道,“这样也好,你毕竟也是被我改变了一点,换做是从前,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也会做出给人下药的事来。”
这么不声不响地给王辰下药,毕竟是违反了权仲白做人的宗旨,他会有所感慨,也是很自然的事,蕙娘心中,亦是轻轻一动,望着权仲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权仲白却把表情粉饰得很自然,没等蕙娘回话,便又岔开道,“不过,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真是不假。就连你这样的人,有了孩子以后,也是要比以前傻得多了……你真以为,杨家的火灾,是天灾吗?”
蕙娘猛然一怔——也许真是这没出世的孩子拖慢了她的思维,她想了一会都还没反应过来。权仲白便颇富启发性地道,“天威炮——”
蕙娘这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桂少奶奶和她提过一次的事儿,因埋怨权仲白道,“那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我一时想不起也是难免的……”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她也知自己强词夺理,嘿嘿干笑了几声,方道,“确实,别人可能还觉得无所谓,但桂少奶奶是肯定不会等闲视之的。她既然深知鸾台会的存在,自然要为将来天威炮泄漏时燕云卫的追查做出准备,不能让杨善榆去世以后,还殃及家门。这一场火,倒是安排得很巧,其实若是再干净一点,索性就在做法事的时候安排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那就更逼真了。”
“她做事还是挺有谱的。”权仲白说,“在停灵期间闹火灾,那不是亵渎死者吗?你也和我说过了,她和子梁的感情非常好。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那天过来看你,也是一箭双雕,一个为姐姐牵线,还有一个,也是让你做个见证的意思。以后若天威炮泄漏出去,燕云卫追查起来,也有个说辞。”
燕云卫抓人,当然也是要有真凭实据的,如此一番安排,倒能把杨家尽可能地撇清出去了。若是换做别的事,蕙娘说不准还要称赞桂少奶奶办事果断,此时却是恨得不行,因和权仲白埋怨道,“哪有她这样行事的!她到底知不知道,杨善榆的笔记对于后世来说有多重要?别的不说,就说这蒸汽船,早一天倒腾出来,儿子们就能早一天回来,就为了他们杨家的安危,这么宝贵的资料,说烧就烧……”
权仲白看着她笑了,他像是和个孩子说话似的,“你仔细想想,桂少奶奶对兄长的感情有多深厚。她明知道兄长一生的兴趣爱好,就是那一屋子的杂学手稿、玩物机器,先人手泽,他舍得毁坏吗?”
蕙娘猛然一滞,这才明白为什么桂少奶奶要等到整个丧事结束后这许多天才动用这一招:很显然,她是暗中把杨善榆的遗物都已经收藏过了,蒸汽船的笔记,肯定也在被转移的范围之中。
当然,不明不白地问她,桂少奶奶未必会承认,但这份毁坏了就无处可寻的无价之宝,起码还存在于世上,蕙娘心头的阴霾顿时一轻,她露出甜甜的笑靥,才和权仲白说了一句,“以后你有什么推测,必须告诉我——”
便觉得身下一暖,伸手一探,这才发觉原来她和权仲白说得高兴,羊水破了都不知道。
连羊水都破得这么随便,这一次生产有多轻松,也不必多提了。权仲白在旁亲自监督产婆,从破水到生产,不过是三个时辰不到,虽然也痛,但要比前两次好得多了。生下来是个女娃,哭声亦十分嘹亮,蕙娘和权仲白都十分喜欢,权仲白虽然口口声声不爱女儿,但真个把女儿捧到手心,又是爱得很,亲自给她剪了脐带。因她是十一月头生的,正是葭月,便起小名葭娘。葭娘论个头,虽然比两个哥哥初生时要小,但哭声却极为响亮,精神十足的,让人喜欢得紧。蕙娘抱着她都舍不得撒手,已和权仲白开始商议着,日后要给葭娘找女婿的事儿了。
新儿落地,自然要四处报喜,张罗洗三等等。当日蕙娘虽然照例没有参与,但据绿松说,外头却是来了满满一屋子人,论诰命少说都是三品,洗三用的大盆里,金银首饰都快填得满了。倒是乐得洗三的婆子满面都是牙齿,只不见眼睛。这些宾客因不是近亲,也不曾进来打扰蕙娘休息,都让她安生地坐月子,倒是当日晚上,绿松领了一个人进来,她带着大大的兜帽,遮去了半边脸。进了屋才把帽子摘下——虽说容颜清减,略有几分憔悴,可不是文娘,却又是谁?
327糊涂
姐妹相见,一时两人却是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文娘方才挤出一个笑,踱到蕙娘身边坐下,探手在炕边摇篮里逗了逗葭娘,轻声道,“上午洗三,我虽然人没有到,但却托绿松也投了一支金簪,好说算是小姨的一片心意吧。”
一句话差点把蕙娘的眼泪都要说出来了,只是月子里一般都忌讳随便掉眼泪,再说,也不想勾得文娘伤感,方才勉强忍住,她望着形容清减的文娘,强笑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在姐姐这里,再不会让你受旁人的欺负了……”
文娘便慢慢地靠到她怀里,蕙娘侧头看她,只见她眼中泪光莹然,唇边却还隐隐带了笑意,似乎并无颓唐厌世之意,便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心底筹谋着如何细问当时往事时,文娘却主动开口道,“现在回来了,从前的事就再别提了……”
她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蕙娘怀抱,一掠鬓发,道,“现在回头想想,我也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对,王辰亦是个可怜人。姐……您也别为难他,为难王家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想和王家发生什么关系,不论是好是坏都不再想,您也别再追究了,行吗?”
她先发制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蕙娘难道还能不答应?她也叹了口气,望着神色宁静的文娘,低声道,“你还不明白现在姐姐的本事,和王家掰了也就掰了,想取代王阁老的人难道还少了——”
“姐。”文娘摇了摇头,轻轻地按住了蕙娘的手,“你就听我一次吧,我算是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不能不争一口气,有时候,却不能不学会放手,学会遗忘。过去的是非,何必一定要争出一个结果?这一次,我算是认栽了……连我都不想找回场子呢,您又何必为我强出头?我也不是不想给您带来麻烦,我是真的学乖了,真的忘了,真的已经放下啦……”
这番话,她说得恬静无比,显然发自内心。蕙娘倒觉得眼前这个妹妹有几分陌生了,她松开手,有几分不甘地道,“真放下了,怎么连提都不愿提?”
话一出口,文娘面色就是一变,蕙娘见了,顿时愧悔无极,忙道,“算了,你不想说,那就别说啦,姐姐也不想听这么不快的事!”
“其实,说不快也未必,倒不如说是痛快……”文娘沉默了一会,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王辰把什么事都和我说了……包括,从前那个姐姐的事。这孩子,虽不是我自己打掉的,但仿似却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没了以后,我心里没半点难受,反而还有几分高兴……既然王家是那样的人家,我以后也都不想在他们家呆了。其实,和你说实话吧,知道真相之前,我就觉得这个家呆得,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露出一点笑容,轻声说,“他那个样子,我连挑都没法挑,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公婆待我好得可怕,王辰冷落我了,他们就去催逼王辰,倒好像王辰不是亲生的,我才是他们亲生的闺女。我连个能抱怨的地儿都挑不出来,可心里却好像浸在冰水里,凉透了,找不到一丝活气。后来,你来了山东……催着逼着、用了心机手段,有了孩子……摸出喜脉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想,他果然是不想要孩子,这些年来,果然是一直在服避子的药材。”
葭娘忽然哭了起来,蕙娘忙抱起她,在文娘的帮忙下,让她在自己胸前吃了几口奶,两人的话题一时便中断了,文娘道,“葭娘如何吃你的奶呢?”
“几个孩子都吃过几天,再去|乳母那里的。”蕙娘就和文娘拉了几句家常,直到葭娘吃饱了,又沉沉睡去。文娘方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低声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粉饰太平,不愿深思。其实就是怕一旦细想,便再也没法欺骗自己。头几个月,还想保住孩子,防王辰比防贼还紧,就怕他对孩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自己吓自己,吓得吃不香睡不好……后来婆婆回来,看她和王辰说话时的表现,我心里越发是有了猜疑,后来的事,反正也不多说了。等到王辰和我摊牌的时候,我已经在想,就算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我一辈子难道就这样完了?在这么个古怪得要命,连一点温情都没有的家里,把孩子养大了,让他继续受婆婆、王辰的摆布,就算是我的一辈子了?”
她自嘲地一笑,忽而扭头对蕙娘道,“姐,其实咱们也是大哥别笑二哥,你和我比,不过是运气好些,姐夫疼你罢了。说起来,咱们谁不是被祖父称斤论两卖出去的?我现在回头看,倒是看明白了,你肯定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嘿嘿,我没你有本事,价钱也低,只配被卖到王家罢了。”
蕙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娘倒是越说越来劲,她捋了捋鬓发,又叹道,“这样想想,也觉得王辰没那么可恶了,咱们好歹还是女儿,王辰一个男人,还不照样被卖了?卖他的还是亲爹亲妈,他能怎么办?他什么办法都没有……孩子刚没的时候,我还想,我不和他过了,他也别想好过,这些年难道我被他冷待得还不够?我一离了王家,就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可现在想到他,恨和气是真的都没了,留下来的只有……只有可怜,我好歹还有你,王辰呢,一样是被摆布,他还有谁?”
蕙娘虽然仍是满心的不赞同,但如今对王辰本人的恨意,也已经稍微平息,因道,“你和他怎么一样?我要是个男人,有谁如此摆布我,我早掀桌子和他干了……”
说到这里,她也不禁叹了口气,自嘲地道,“罢了,我和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实,真是被那样教大的,要反叛家族,谈何容易。也不是个个都同权仲白一样……就是权仲白,最后不也娶了我?”
两姐妹说到这里,相聚的喜悦,固然是一丝都无,就连蕙娘报复的热血也渐渐地冷了下来。这种氛围,憋屈得让她心里直犯腻味,文娘却显然是松了口气,她低声道,“过去的事,真的就过去了。姐,从小到大,你教了我好多道理,有些是直到我吃了亏,才明白这是金玉良言。今儿,我也教你一个道理吧,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有结果的,难得糊涂,有时真是至理名言……”
蕙娘长叹了一口气,见文娘一脸的心平气和,不由气得狠狠捏了捏她的脸颊,方道,“这么说,留在王家的嫁妆,你也不要了?”
文娘失笑道,“若连嫁妆都要回来,咱们家和王家岂不是要割袍断交了?这还谈得上什么难得糊涂?反正你有得是钱,难道还能少了我一口吃的?那些身外物,不要了。”
“你留在王家的丫鬟呢?”蕙娘皱眉道,“难道也不要了?”
文娘犹豫了片刻,很快地也下了决定,“让云母一家人回来跟着我吧,别人就继续留在王家好了,现在我没名没分的,对很多人来说,跟着我不如留在王家。我也无谓耽误人家的前程。”
从前文娘还没出阁的时候,蕙娘几次提点,四太太给她选了云母做大丫鬟,不是无的放矢。文娘都是充耳不闻,只愿亲近蓝铜、黄玉,现在要挑人,倒是只挑云母一家,只从这点上来,便见长进了。可蕙娘心底,却殊无喜悦之情,她望着文娘说,“我们姐弟三人也有许久未曾相聚了,不如你也在立雪院住下——只管安心,有我在,没人会多一句嘴的。”
“那多不好啊?”文娘摇了摇头,“我还是回梅花庄里去吧,那里乡下,我也自在一点——”
蕙娘现在就是不敢让文娘一个人,再这么四大皆空、难得糊涂下去,她都有点担心文娘会出家为尼。见文娘不肯留在权家,她亦不勉强,便转而道,“也别回梅花庄了,那里多冷清,回家去吧。乔哥在我这里也住了一阵子了,难道还能在权家过年?每年过年,你也知道,拜帖都有一大沓,今年说来是出孝后第一个新年,也许有些祖父的门生会上门拜访,你在内院住着,虽不好露面,但也能照应乔哥。”
文娘犹豫片刻,便答应了下来,蕙娘笑道,“这回安排你住自雨堂,不会再推拒了吧?嘿,这屋子若不是你,也再没人住了,回想从前你没出嫁的时候,家里人口虽少,各处亭台楼阁且都还齐整,才不过十年时间……”
才不过十年时间,焦家就只剩乔哥一个人了。
姐妹俩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感慨,文娘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也不多留,多留你心情再不会好的。等你出了月子,常回娘家,我们姐妹再见的日子,有得是呢。现在想想,能走出来也还是开心的,如今我自由自在,手里大把钱花,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真是哪想得到有如此逍遥的日子?”
言罢哈哈一笑,居然真有几分快活,遂同蕙娘作别,洒然出门去了。
文娘一事,蕙娘也没想到居然完得如此爽快,虽说心底仍未气平,但既然应允了妹妹,她也不愿反悔,便遣人给权夫人送了话,道,“虽然没留下孩子,但两家十分亲密,也不至于事事都计较得如此清楚。人没了那是她的命,并无见怪王家之意,请亲家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王家得了回话,转过来给蕙娘送年礼时,格外送了三大匣子贵重的宝石,其中珍珠都有龙眼大小,可谓是稀世奇珍也不为过了。王阁老一并请蕙娘来吃春酒,又托蕙娘转送给方埔的帖子。蕙娘回话说自己要做双月子,当时还去不得,帖子倒是能给转达,王家方才安下心来,王太太却仍未来探望蕙娘不提。
眼看进了腊月,王太太自然更不会上门了,蕙娘因便和绿松笑着感慨道,“王家人到底皮薄了,这点脸皮都没有,做什么阁老。要换做是杨家,杨太太现在肯定就上门来看我了。”
绿松抿唇道,“那也是因为杨太太的亲家,没有谁能比得上您的厉害。再说了,杨太太那也是只有上别人家去闹的份儿,哪有做过事主呢?”
在她生产以后,虽说坐月子也要用心保养,但肯定要比怀胎时好得多了,蕙娘现在也是有意栽培绿松多跟着云妈妈做事,等到她出了月子,正好接过云妈妈的差事。——绿松虽为丫鬟,但一路也算是走得跌宕起伏,现在外人看来,又是由黑翻红,要接过同和堂的差事了。因此平时无事在蕙娘身边奉承时,旁人看见她在,也都不敢过来打扰蕙娘,免得耽误了她和心腹的密议。
两人正说着闲话时,有人送来了广州来信,蕙娘拆开来看时,却有三封,杨七娘、歪哥、乖哥一人一封,她先拆了歪哥的看,里头无非说他在广州的吃喝玩乐,学业不过随便提上一笔,多数时间都在说他和许三柔一道出去玩耍的事。
至于乖哥则规矩得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自己读书上学做功课的事,又列出几个算式,向蕙娘炫耀其解得开此等难度的题目了。蕙娘看了,不禁一笑,她又打开杨七娘的信来看,慢慢地神色方沉肃下来,一封短短的信,来来回回看了半日,都未能放得下手。绿松不免有些不解之意,却又不敢多问,蕙娘看她神色,倒是微微一笑,因撒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说蒸汽船的事罢了。听说了杨善榆的事,也是心痛得不得了……”
只是这件事,蕙娘也不必作此神色吧。绿松有些不信,却也不多说什么,蕙娘付诸一笑,也不肯多做解释。等权仲白回来,两人吃过饭在炕桌上对着喝茶时,她才同权仲白低声道,“广州来信,杨七娘说,定国公过去的船队,只怕是出了问题。西洋那边内部的消息,被她在南洋的眼线得到。大秦船队,对上鲁王的舰队,只怕是大败亏输的局面。”
权仲白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未惊奇,只是点头道,“这一天果然来了……早在蒸汽船出现以后,皇上最担心的就是此点。看来,鲁王是已经掌握了生产蒸汽船的技巧,甚至是已经可以用它来打仗了。”
蒸汽船和天威炮,在大家都是生手的情况下,很难说谁更厉害。但天威炮的炮弹终究是能用尽的,蒸汽船只要背靠大陆,补给却算得上是无穷无尽。这一次劳师远征的结果,的确可能不是太好。
蕙娘点头叹道,“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杨七娘私下和我分析,她担心定国公是不打算回来了。”
这话一出,权仲白方才真正色变,他猛地站起身来,核桃壳都洒了一身,却恍若未觉,而是沉声道,“定国公居然输得这么惨?”
想一想,又摇头道,“不行,这件事必须立刻让皇上知道!”
328变局
领兵打仗,皇帝最怕的还不是输仗,而是和定国公这样,在域外领兵,人直接就不回来了——说起来,在大秦周边作战,胜负好歹还有个说法,人到底如何了,过上一两个月也能有个确切消息。现如今两边根本在官面上都没有来往,音信不通,定国公在当地都投诚了,只要消息闭锁得好,一两年内都不会露馅。他要是舍得大秦的爵位和家产的话,一两年时间,足够他派人回来接走妻儿了。所以说,这上阵父子兵,皇后一去,定国公就像是没了线的风筝,这心思都透着漂泊。
蕙娘在心底叹了口气,因道,“怎么说?这事要说也不是由你来说,杨七娘难道不能给皇上递信?如今怎么着还不知道呢,你仔细结下孙家这个仇敌,又或者是冤枉了好人,反而让定国公和朝廷离心。”
她这番话虽然在理,但权仲白却仍是眉头紧锁,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但你要想到,定国公此去,船队上是有天威炮的,而且他的那个身份,掌握天威炮的图纸也不是什么难事。这门独一无二的秘密武器一旦泄漏,大秦对于英吉利和鲁王,几乎就没有任何优势了……”
“没有优势又如何,天高皇帝远,他们打得过来吗?”蕙娘却觉得局势还没到这一步,“蒸汽船我们现在不是也在研究吗?等到鲁王做好准备,把海路给勘测好了,能打过来了,跨海作战,有蒸汽船也没个屁用,烧煤的东西没补给根本开不了这么远。我在军事上是半桶水,你比我还晃荡呢,别一听定国公投诚就是天塌地陷了,这件事要有这么大,杨七娘也不会就是这个反应。”
见权仲白依然是眉头紧皱,蕙娘便措辞安慰他道,“你不是素来信服杨七娘的吗?她是说了,从新大陆有航路过来,但也一样说了,这条路不会太好走。鲁王既然在那里生根发芽了,打回来的机会,那是过了一天,便少了一分……”
她接连分析了几个环节,权仲白方才稍稍释怀,却仍逼着蕙娘道,“等你接手了鸾台会,立刻就要让南边撒开人手,一有定国公的消息立刻来报。”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你平时是多恨他们,现在要用起他们来,倒是不手软的。就不怕会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又要生出事来,借机打击二皇子?”
“这就要看你的统御能力了。”权仲白淡淡地道,“政治上的事,没有足够的力量,想入局都是痴人说梦。鸾台会现在和我们家的利益暂时还算一致,当然要握在手心好好地运用。这件事若是真的,说不定,若是准备得好,机缘又巧,还能因祸得福地达成你的一些夙愿呢。”
蕙娘心头一动,打量权仲白的眼神也有几分异样了,“没想到在这种事上,你还挺有天分的……”
权仲白不满地说,“我是没兴趣,不是不懂好吧……只是用这种计算的眼光来看待这么大的事,我心里也是有点不大舒服。”
“远离本土,算得上什么大事。顶多一门生意做亏了而已。”蕙娘倒是没权仲白这么激动。权仲白叹了口气,摇头也没说话,两夫妻随口又谈论了几句局势,蕙娘便和他商量,“我想,现在葭娘当然是放在身边带了。等过一两年,我们能到冲粹园常住以后,便把文娘接去,由她来看顾葭娘,你觉得怎么样?”
权仲白愕然道,“虽说这也不是不行,但我还以为,你会把文娘安排到广州去,让她在那里再嫁一户人家呢。”
蕙娘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因蹙眉道,“焦家人口少,和石家又不同,我们在当地也没有信得过的亲戚。文娘若远嫁过去,我怕她会吃亏的。”
两人商议了几句,也没定下来,权仲白意思还是让文娘自己决定,就去广州游览一番也是好的。蕙娘也道可行,不过这都不是急事,说完也就搁下了不提。
不觉又是一年,进了春月,蕙娘也出了月子,只是仍不愿对外应酬,每日跟着云妈妈开始认识鸾台会的人事。因权仲白表面上还是不知道鸾台会的勾当,立雪院本身又是后添的建筑,的确没有地道、密室等物,权夫人便在卧云院里给蕙娘开辟了一间办公室,借口内外有别,令蕙娘要见外头管事,都上卧云院去。她也在云妈妈的陪伴下,第一次认识到了国公府的密室和地道系统。
这年头朝中勋戚,府里多少都有些隐秘之处。连焦家都有好些地方,一个是收藏财宝,还有一个,就是在事败时留下最后一点种子。就蕙娘所知,焦家其中一个地道的出口,就和她们家排污的管道相连,可以直接通到护城河里的。当然良国公府的地下工程也绝不会逊色与于任何一处王宫府邸,和一般的府邸不同,良国公府内的密室相当地多,而且很多是用作议事和储藏资料之用,并不像一般人家,只是拿来收藏现银、财宝等等。这些密室布置得当,有些采光透风都很良好,又绝无虞传出声音,在里头说话,是最让人放心的。云妈妈事先已将鸾台会北十三省的花名册取来给蕙娘过目,据她所说,这资料,就连良国公也只是翻看过一部分,从未能和蕙娘一样随意翻看,而且连重点干事的身家背景,都能随意询问。
权世赟也的确是对她颇为放心了,居然会把这么深层的材料都让她浏览,不过蕙娘想想,也觉得其实他是应该放心的。连良国公府的密室和地道,云妈妈都了如指掌,国公府还有什么是族里不知道的?就算良国公那边有什么密藏的计划,这个计划,肯定也不会以消灭鸾台会为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给自己资料,国公府反而还不能毫无芥蒂地支持他上位。权世赟好歹也是个人物,自然是懂得决断的。
从前没进入核心的时候,鸾台会在蕙娘心中的形象,自然也是神秘可怕,无所不能。可当她渐渐地渗透进了鸾台会的核心层,现在更是凭着一点小小的运气,成了鸾台会的最高决策人以后——虽然这最高决策人,还当得非常傀儡,但蕙娘已经觉得,其实鸾台会的本领,也不是那么的大了。他们运作的结构,有时也是比较容易出现问题的。
她记性虽好,但也不可能对几千人的资料过目不忘——鸾台会单在北地就有几千人的规模,这都还不算祥云部的那些当地住民,其中大部分会员都和绿松一样,对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懵然无知,只晓得受上级的控制。因此只是挑选一些手握重权的干事,记牢了名字,又向云妈妈打听过了其和权族的亲缘关系,以及为人、性格等等。不过,反正鸾台会发令,素来都是认印不认人,权世赟既然把养了几年的凤印还给蕙娘,她发号施令,便并无一丝阻碍。各部若要阳奉阴违,也得发了公文回来扯皮,届时蕙娘自然可以问过云妈妈,凭着他在族中的立场和关系,恩威并施地将其收服:这鸾台会,无非也就是个更大的票号,只是做的是杀头的买卖而已。真要上手入主,却并不很难。
在云妈妈的陪伴下看过花名册,云妈妈也没把这些资料留存多久,不知哪里找了人来,眨眼间便给全搬走了。接下来蕙娘看的就是跟随同和堂每月账簿一起送上的来往公文了,身为鸾台会龙首,除了京城香雾部直接对她负责以外,还有各地每月都有工作简报送上,都是按格式写的,用的是暗语,学会暗语以后,解读起来也比较轻松——这种暗语,在京城也是并不稀奇,哪家没有什么独有的消息来源?自然也是各家都有一套暗语系统了。若不是蕙娘深知底细,一般的外人,就是察觉到蛛丝马迹,恐怕也就是不以为然地一笑,并不会多么当真的。良国公虽然从权力中心退下来了,但凭借权仲白,良国公府却从来都没有从权力圈子的一线中远离过,此等布置,对于一个风口浪尖的世家来说,并非罕见。
当然,身为局中人,蕙娘了解得要更多些。比起一般大户人家手里掌握的资源,鸾台会的力量要更坚固,也更有组织得多了。而且由于他们简单明了的单线联系方式,香雾部的下人们,一直在源源不断地给鸾台会输送着独家消息,这些消息,在某种时刻是比真金白银还要宝贵的。靠着这些消息,她这个决策者就能在恰当的时候命令祥云部、清辉部,或者是合法的权钱交易,或者是非法的黑市火拼,不断地将赚钱的生意攫取在手,又能透过清辉部、祥云部来掌控更多更大的关系网……蕙娘有时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族里一门心思地盯死了罗春,要做军火生意,若是换做她来全力运营,鸾台会压根都不用靠军火生意来敛财的。
当然,那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族里内乱初定,并无心遥控鸾台会做事,各地伙计无非是按部就班,瑞气部和香雾部接头,把消息往回输送,经过特别人选筛选后装订成册送到绿松手里,绿松看过以后择要和蕙娘报告,至于清辉部,目前自赚自吃,不过是为了保持状态不至于手生而已,并未指望他们给会里做出什么贡献。
至于南部,蕙娘的影响力就更有限了,她手里现在握有一条快船和几个人手,可以和权世仁互传消息,她有事,可交代权世仁去办,但权世仁怎么办那还轮不到她来过问。当然,权世仁若有需要京城援手的地方,支应他也是蕙娘的责任了。
说实话,鸾台会论人数比宜春号是不相上下,可说到机构的复杂程度,却是远远不如。四个分部各有一些大的据点,又自形成了许多网络,稍微了解一下也就能全记住了,蕙娘有意留心过火器作坊所在城市的情况,但在花名册中却只有寥寥数人被提及,她倒是不清楚究竟这些据点是已被撤离,还是权世赟到底留了一手,把这部分资料给抽走了。——不论如何,这点资料,蕙娘翻看过以后写了一个条陈给绿松看,又给权仲白看过,鸾台会对于立雪院来说,便几乎已没有秘密可言。绿松平日里处置起公文,也就更为得心应手了,她的小儿子今年五岁,平时就养在立雪院里,当归则在内院做事,夫妻两人都在蕙娘眼皮底下,现在更是蕙娘的直系下属,蕙娘对他们,倒还算是充分信任。因这一阵子会内无事,便让绿松负责阅看香雾部的报告,绿松倒是平白因此多看了许多京中人家的故事,择其中有趣一二写出来给蕙娘看,就是蕙娘,都有大开眼界之叹。她夫家娘家人口都算是简单,大家大族内部争权夺利的丑事,有许多泯灭人性的,甚至能把权季青的所作所为给比下去。
她接手以后,唯一作出的变动,就是写信给权世仁,让他多把消息源铺到国门以外,令同和堂向南洋扩张:南洋的确也有许多珍贵的药材,是同和堂所需要的。只是鸾台会未向其中派出香雾部人员而已,现在人员安排上做个小小的变动,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对海外的消息,同和堂一下就耳聪目明了起来。她还一并严令权世仁不得将清辉部所属派出国门以外,权世仁虽不大理解,但此等小小要求,自然也是予以满足了。
她自己可以管辖到的北部,蕙娘也一样是如此下令,等到二月底,探子们已经全撒了出去,三月初,消息就回报上来了——到了四月初,各处消息全都反馈回来:西洋的商船,已经乘着季风来到了南海。而随着季风而来的,除了商船以外,还有英国人的兵船,以及新大陆的战况。
定国公和鲁王的确是打了一场,而且打得规模还很大,据说新大陆中北部,新兴的美国这一国家,北部大半都被卷了进来。定国公的船队损伤得非常厉害,甚至失去了回航的能力,现在只好学着鲁王一样,在新大陆驻扎了下来,双方互相攻讦,一面又要占地盘,倒成了双雄割据之势。
蕙娘以香雾部的灵敏,亦不过是提前数日得到消息,还没分析出个结果来。南洋的燕云卫,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西洋法、荷、西诸国,都乘着季风,给大秦写来了联盟来信,据说是孙侯在新大陆和他们的代表有所接触,以瓜分英吉利在北美、南洋的殖民地为条件,邀请他们来大秦和朝廷磋商,以便达成联盟,彼此襄助合作……
这消息,伴随着定国公船队的新动向,立刻就在大秦的上流社交圈轰传了开来。一直保持低调的牛妃,如今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当日就召孙夫人入宫说话。而桂含沁太太杨善桐却独辟蹊径,她虽然也进了京城,但却没入宫请安,而是到国公府来寻蕙娘说话。
329运筹
以两家的关系,蕙娘自然不能不好生接待桂少奶奶,好在现在立雪院内外终于也都能算是她的人了,不像是从前那样不能说话。两人坐下先寒暄了几句,蕙娘又谢过了桂少奶奶给葭娘的洗三礼,桂少奶奶笑道,“我也就大妞一个女儿,她又是不爱这些钗环的人,有些好东西都不如给出去了,免得在手上也是放着,给大妞陪嫁,她又都不要的。”
如今桂大妞倒也的确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和许家四郎的婚事进展不顺利,蕙娘也不知桂少奶奶此番说话,是否有暗示自己的意思,因笑道,“大妞是不爱红妆爱算盘,倒是继承了她舅舅的天分,若是个男孩,说不定又是个大发明家呢。”
桂少奶奶面上掠过一丝阴影,她摇头道,“我现在也是严格限制孩子们再碰这些杂学了,算学什么的纸上功夫学学可以,火药、船只,都坚决不许去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便言归正传,先为文娘给蕙娘道了恼,便谈起定国公的事,因道,“现在外头消息也是乱传,我们是一点都不明白,这到底都出了什么事儿。孙家那边,孙夫人自己都是七上八下的没个定数,思来想去,问别人那也是问道于盲,还不如问你,那是最放心的。别的人家,就是我亲舅舅呢,也是糊里糊涂的。盛源号在南洋一带损失很大,现在消息已经不如宜春号灵敏了……”
其实,宜春号的消息,桂家身为股东也是有权查问的,乔家人不会倔着不给,蕙娘也未曾示意宜春号在这点上瞒住桂家。只是桂家的确吃亏就吃亏在僻处西域,在京里消息来源是少了点,从前桂含沁在的时候,他人活泛还好说,现在桂含春虽然在京任职,但被调派去京郊练兵,无事不能回城,家里也的确少了个支持门户的男人,所以孙家一动,桂家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好歹焦家也算是半个盟友,桂少奶奶现在来问她,问得与其是宜春号,倒不如说是蕙娘自己的态度,也就只有蕙娘这样和她利益相连的人,在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她才能打从心眼里相信了。
“我知道得也的确是不多。”蕙娘也是苦笑了起来,“隔着那么远,谁知道的都不多……”
“可——”桂少奶奶看了看周围,她也压低了嗓子,“你们不是和那边有联系吗,那边和新大陆,怎么着应该也还有联系吧……”
这一试探实在是做得太明显,都不能叫做试探了,蕙娘道,“这我也真不知道了,和你说实话吧,这件事,我们权家也就是坐山观虎斗,更不干宜春号的事,所以我压根就没多打听。”
桂少奶奶面上顿时闪过了失望之色,她踌躇了一会,又道,“现在外头什么说法都有,有说孙姐夫就是不打算回来了,才在那里立了山头,是要凭借两万兵丁,自己也做大王。有说姐夫是回不来了,现在就是个空名头在那,是那一位故意要把事情挑到台面上,吸引更多人过去的……”
有些消息,杨七娘能收集得到,也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现在南洋的大秦商号不少,从前人们不重视它们收集情报的功效而已。现在这么大的新闻出来,谁也不是笨人,南洋那边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流传了开来。而这就对孙家很不利了,因为南洋那里的消息版本,是定国公大败亏输——西洋诸国,在新大陆都是有殖民地的,他们的消息可能要比国书上说得准一些。
大败亏输以后,是不敢回来,还是找到了胜机?这西洋诸国的联手协议,是定国公为新主上谋利的计策,还是真切为大秦着想?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什么谣言都有,最离谱的,连定国公是鲁王内线的话都说出来了。皇上态度不明朗,连内阁都按兵不动:损失定国公一支船队,对大秦来说还不算什么,战火毕竟在远处,又是从未见过的新鲜局面,这时候,各党派都是蓄着力呢,就等对方表态,再决定自己的立场了。
当然,身为二皇子的支持者,孙家天然就拥有一帮盟友,只要定国公不是实在无法交代,都会有人给他圆场的。只是现在孙家出现了大的动荡,二皇子党内部只怕也是不平静,有些人比如桂家,放着王阁老家不去打听,来找蕙娘,这本身就是信心不足的体现。他们家和二皇子关系本来也就是不远不近,又有宜春号、焦家等互为犄角,对孙家的依赖虽强,却不至于没有办法脱离孙家而存在,毕竟两房连婚姻关系都没有。桂家现在,是有点摇摆不定了……
随着桂少奶奶的表现,蕙娘心底也是渐渐地有了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推说自己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桂少奶奶唉声叹气,却还不舍得就走,站在当地来回踱了几步,方才低声道,“说实话吧,现在含沁不在,我公公又带队去何家山前线了——今年罗春活动得格外频繁,好像要比往年不安分得多了。我们家也是有点群龙无首的意思,对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看法?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求嫂子你给指点指点,为我们桂家指条明路呗?”
“我要是能想得出明路,还坐在这里?我早坐到内阁里去了。”蕙娘口气,先还是严厉的,禁不住桂少奶奶一再央求,她才渐渐地松了口风,“罢了,要换做是我,现在也不大会和孙家站在一起。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定国公实在是犯了皇上最深的忌讳。不论他有多深的苦衷,这始终是伤了皇上的感情,皇上怕未必能放得下这一茬……”
她顿了顿,又道,“以定国公的心智,又未必料不到这一点,君臣相疑,不是吉祥之兆。就为了孙家,他也一定要在新大陆尽量坐大,这潭水有点太混了,跟着一起搅和,对桂家来说风险太大,收益太小,这么买卖可能是并不合算。”
桂少奶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看牛妃那头该如何说吧……”
蕙娘眼神一闪,顿时明白了过来:桂家想放弃孙家,但却未必想放弃皇次子,又或者说是放弃牛妃。皇次子虽然脸上有点麻子,可怎么说聪颖年长,比起有个权臣外祖父的皇三子,他上位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从前桂家是吃过不站队的亏的,这一次,他们是拿定决心一定要在朝中找到靠山,绝不会轻易抽腿了。
她微微一笑,见桂少奶奶不问了,也就不再多说,而是转而对桂少奶奶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要求你办,当日你哥哥家里失火,不知抢救出了多少资料?那些东西,别人看来是不值钱的,对于我们想搞实业的人来说,却是无价之宝。我也不瞒你,自从在南洋见识到了蒸汽船,我对仿制蒸汽船就有很大的兴趣。从前,子梁是做过一些这方面工作的……”
桂少奶奶愣了一愣,随即一挥手,漫不经意地道,“剩的确是剩了一些——明人跟前不说暗话,这些东西,留给我我也不会去用的,我母亲更不愿见到这些东西运回他眼前伤心,我就直接全搬过来都行……只是对外,基本都被烧光了,这个口径,嫂子要和我统一好。”
“丢了一样东西,倒要烧一屋子来陪。”蕙娘叹了口气,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狂喜,口中却道,“那我也是丑话先说在前头,这里面有些东西,也许是能赚大钱的……”
“那也是在你又或者是七娘手上,”桂少奶奶办事一直是很爽利的,“在我手上,只能白扔。”
她犹豫了一下,又摇头叹了口气,轻声道,“蒸汽船、蒸汽机,若是榆哥去做,何尝没有机会留下他的名字,如今,他也只得一个天威炮罢了……若是日后你们真弄出蒸汽船,他手里的那些笔记,果然也派上用场了,别忘了提一提他的名字,也算是记得他了吧。”
蕙娘都没想到,她还跟这犯愁呢,转头一个机会,资料倒是真给送上门了。她和杨七娘苦苦寻求的东西,对桂少奶奶来说却不过是个小小的人情,用来偿还今日的指点之恩罢了。她压下心头的荒谬感,自然是满口答应,把愁眉不展的桂少奶奶送出门去以后,良国公又喊她过去说话。
翁媳两个,自从蕙娘远行回来以后,接触倒是不多,连交印都是良国公打发云妈妈给她送来的。现在老爷子手里看似没有握着什么权力了,反而是作养得身体健壮、红光满面,见到蕙娘进来,亦是一脸春风,让她坐下以后,沉吟了片刻,方道,“桂家现在,有点慌张了吧?”
桂家那肯定是香雾部的重点渗透对象,虽然他们家一直也都很有防心,但香雾部对其的动向,还是有所了解的。蕙娘点头道,“男人都不在,很没主意。现在孙家这个样子,倒是让整个二皇子党都开始惊慌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同聪明人说话,有时候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良国公来找蕙娘,那肯定就是为了打探桂家的政治态度。从鸾台会的做法来看,权族对于桂家手里的兵权也是有点想法的。以前那是时机没有成熟,权族自己手里没有筹码,现在有了六皇子,这么好的机会,权族未必会平白放过,蕙娘怀疑就算是权族没想到,良国公都不会平白放过。
“二皇子今年也十多岁了吧?”良国公沉吟着道,“还算是个聪明孩子……你看,是否应该限制一下了?”
良机都是稍纵即逝的,现在因为定国公,二皇子党是一下群龙无首,如此机会,错过实在也是有些可惜。蕙娘扬眉道,“限制?您是只想限制二皇子,还是借机有把桂家延揽过来的意思,这两个意思体现在策略上,差距那也是很大的。”
“是我没说清楚。”良国公非但没有发火,反而有些失笑,他道,“争取桂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也不能让桂家再亲近二皇子了。听你意思,桂老帅那头老狐狸,可能想乘机把孙家顶掉,做二皇子党的顶梁柱。这么一搞,日后他要改换门庭都难,二皇子党倾覆的时候,更不可能去捞了。孙家的事我们现在当然无需掺和,不过,还是得让桂家和二皇子彻底离心,先保持中立那都是好的。”
蕙娘不免微微一皱眉,“这……这种事,您不愿暴露鸾台会——其实鸾台会说话,他们也未必会听——那可如何去安排?外人的建议,对桂家来说也只能当作是参考而已——”
“办法那肯定是有的,”良国公这会对蕙娘的表现,好像又有点不满意了,他微微沉下脸。“桂含沁惧内,天下知名,他太太在桂家说话的分量,肯定也是不同寻常的响亮。要让她和牛妃离心,岂非多得是机会?有些话,不用我点明了说吧。”
蕙娘也并不需要良国公指明了说,生完孩子以后,她的脑子也还是很够用的。她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权谋是一回事,当面撒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自己当面撒谎是一回事,让权仲白为了她撒谎那绝对又是另一回事。“确实,桂少奶奶对兄长之死十分介怀。可要拿这事来做文章,少不得得通过仲白……”
“路在这里,怎么做那是你的事。”良国公有几分蛮横地打断了蕙娘的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先好好想想再说吧。”
蕙娘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只好起身告辞回来。等权仲白当晚回了屋子,不免和权仲白微微抱怨了几句,道,“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认为你会答应此事,就连我都觉得——”
话由未已,见权仲白神色有几分微妙,她不禁一怔,片刻后,已悟到了一点,不禁失声道,“什么,难道——”
权仲白叹了口气,也没瞒着她,“也不知是瞎猫撞到死耗子,还是爹有些后手伏笔是你不知道的,这一次,他倒是没料错我。子梁的死,和二皇子不能说没有关系……”
330世子
就算蕙娘原本还没怀疑,听权仲白这么一说,也不禁是张开了想象的翅膀,她是知道牛妃进宫前那段往事的,一时间许多香艳情节在脑中一闪而过,权仲白看她表情,倒是被逗笑了,他道,“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子梁是在长安宫里去世的,牛妃要进了长安宫,皇上能不知道吗?”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也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而是爽快地道,“这也是有前因后果的——子梁在去世前几天,情况已经不大好了。我给他把过脉以后,同李晟商量,想让他休息几天。李晟便停了他的职,也不放他出宫,让他在长安宫里住着调养,本打算过一阵子,再带他到静宜园去住的——不如此,压根就没法管住他。才一回家,他就又要钻到白云观去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子梁虽然醉心于这些杂学,但好歹还有点自制力,听了我疾言厉色的警告,也略微知道害怕,在长安宫静养的这几天,倒是不大碰他的杂学了。得了闲就看看书、写写字,偶然也和皇上手谈一局。虽说他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但当时看着,好像还能拖一段时间。可那天人就忽然去了,其实我也是很吃惊的,看脉象,他分明是有所好转。再给放放血,没准就能熬过去了。”
“给子梁验过尸以后,证实死因的确是用脑过度,我也是有点纳闷了。当时也多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就去给李晟回话,还是去子梁的房舍里看了看情况。”权仲白说,“因为子梁死得突然,怀疑是可能中毒,屋里一切都没有动,他桌上纸张,许多还留有血迹。我拿来翻阅了一下,见上头写了一些算式,便知道他准是又违背医嘱了,心里也是又感慨又生气,可再一看,虽说对算学不熟,但又觉得这些式子,和子梁平时写出来那复杂的等式有所不同,要简单一些。心里也觉得很是奇怪,便借口要检查纸张毒性,把它袖回来了。”
蕙娘此时,已经懵懵懂懂有了些线索,她皱眉道,“怎么——难道?”
权仲白点头道,“事后稍微一打听便明白了,子梁已经不担任两位皇子的算学先生有些时日了,现在的算学先生是他的师弟,这就是他给两个皇子出的题目。你也知道,虽然宁妃和子梁有亲戚关系,但三皇子和子梁倒是一贯不怎么亲近,平时往来长安宫,也不像是二皇子那样随意……”
蕙娘寻思了半日,才道,“这也叫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吧。二皇子虽没害他的心思,但到底也是不大懂事了。这件事被杨善桐知道,两家的确势能结下仇的。”
“不快的种子那是早就种下了。”权仲白淡然道,“为了子梁的病,桂少奶奶亲自进宫恳求牛妃,让她约束二皇子,别再烦扰子梁。奈何当时桂含沁尚未起复,牛妃也有点不把她当回事。虽说这件事,桂少奶奶口中没提,但桂含沁却没轻易忘记,上次和我聊天还带出了一句。桂家亲近孙家,捧二皇子,他们两人感情上也是有点意见的……”
也许是当医生的人,见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看惯了这种是是非非无法评述,令人哭笑不得的窘境,权仲白讲故事的语气都很平静,倒是蕙娘有几分唏嘘。因问权仲白道,“那你看这件事,到底二皇子有没有责任呢?”
权仲白笑道,“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你说呢?”
其实蕙娘问的也不是这件事的是非,这种事仿佛医患纠纷一般,患者家属那肯定永远都是一种心态的,不论杨善榆是否早已经命不久矣,在杨善桐看来,肯定觉得二皇子这一份请托和他去世有扯不开的关系。她问的实际上是权仲白的态度:这件事私底下拿来和杨善桐说嘴,似乎不是君子所为,当然,若权仲白不愿,她不免又要受夹板气,有几分左右为难了。
事事摊开来商量,也有一个好处,权仲白也是能体谅到蕙娘难处的,他先敷衍了一句,见蕙娘脸色,便又道,“这件事,面子肯定得捂住,我也有我的立场要把持……你私下和桂少奶奶说什么,我没意见。”
蕙娘听他道貌岸然,不免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说别人假道学,自己装起样来也不逊色呀,只要你自己面子捂住就得了——”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带点警告意味地道,“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若是几年前,为了这事,权仲白少不得又要大闹一场的,如今如此轻易让步,看的是谁的面子,蕙娘亦是心知肚明,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老实和你说,我心里也未必喜欢去做这种事。只是面对现实,我比你能弯的下腰罢了。”
权仲白点头不语,半日方道,“你猜新大陆那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局势?”
蕙娘说,“我只有比你还想知道,可惜到底是距离远,直线航路怎么过去,现在算是定国公摸索出来了,可怎么回来的这还掌握在鲁王他们的人手里,焦勋纵能打探到一星半点,没有走过一次还是不算数的,想把势力发展过去都不行……”
“就是发展过去了,这个消息传递得也实在是太慢了,一来一回,顺风顺水都得半年。”权仲白摇头道,“其实李晟最顾忌的也就是这一点,不然,他对新大陆的土地也不是没有想法的。”
他也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了,又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会这么说,肯定是亲身耳闻。蕙娘道,“其实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我们这里在想什么,而是要弄明白新大陆那边局势是什么。孙立泉一封信都没有,不是局势太复杂,就是信被传信的人给吞了。燕云卫现在只怕也正着急上火呢吧?”
“那肯定是急得不成样子,封子绣身子又没好,现在就是想往新大陆铺人手,仓促间哪有门路?好在如今南洋算是有我们的人了,正在打听呢。”权仲白对朝廷最上层几个人物的动向,可说得上是了如指掌。不过,也正因为他和蕙娘并没掌权,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多少利益诉求,两人也只能说说而已,要说影响决策,蕙娘是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虽说是得了权某人的许可,但蕙娘也有心等上几天再找桂少奶奶。这一日正在计较歪哥和乖哥的归期时,西北又传来消息:得知定国公陷在新大陆,罗春亦不老实了起来,虽是春季,却再度聚集兵马,大有同大秦再开战火的意思。——这个消息,是比定国公的事要更吸引众臣子的注意,一时间又无人理会新大陆的局势了,连递送国书的诸国特使都只能暂时滞留在京,就蕙娘所知,到目前为止,这些特使不过见了皇上一次递交国书,其余时间,别说官方了,就连私下,诸大臣都没有接触他们的。大秦官场的封闭和保守,也可见一斑了。
因西北起了战事,朝廷少不得要派兵遣将,许凤佳、桂含沁人在广州无法□,皇上以桂元帅为主帅,又有桂含春等少年将领襄助,也开始收拢将士,预备出征。一时间各部门都忙得脚打ρi股蛋,出乎意料的,连良国公都被征召出去,重新有了差事,虽然并未具体领兵,只是参赞军机,但以他多年赋闲的资历来看,这一次起用,也可说是意味深远。连良国公本人都有几分惊诧,就更别说蕙娘和权族了。不过皇命难违,连日来良国公府内也是忙着收拾良国公的行囊,又因权叔墨也有份出征,权夫人意思,让何莲娘带着孩子们回家住,何莲娘不大愿意,偏想回娘家,这里又要费笔墨来往,一时间各府都是忙得团团乱转,蕙娘又要指挥鸾台会意图搞明白罗春的动机、西北的局势,又要打听南洋那边的战局,吕宋的粮食出产等等,虽然这一战和她无关,但她反而最忙。这天外头来报,说歪哥、乖哥回京,蕙娘还迷糊呢:好像没听说他们从广州动身回来啊?
不论如何,重见孩子们总是最喜悦的。她先令人把孩子们领去见了祖父,这里和绿松一道把各地雪片般反馈回来的消息都细细地看了,绿松捡了一些南洋回来的消息给蕙娘看,道,“这和宜春号的口径都是一样的,欧洲英吉利势大,各国为了遏制他独霸,也是明里暗里给使绊子,因此对我们侵占吕宋乐见其成不说,还有意无意挑拨我们在新大陆和英吉利开战,意图坐收渔翁之利。起码当地土人是这么说的。”
殖民者就是再高贵,也少不得能流利地同他们交流的仆人服侍,而他们能许诺给仆人的利益,肯定比不上鸾台会、燕云卫或者是宜春号的多,要打探一些边缘消息,收买的手段还是挺好用的。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叹道,“那这就更扑朔迷离了,到底定国公在新大陆境况如何,他本人活着没有,现在看来,都是个谜。这种跨海多国的政治,我们真是手生啊。”
“可不是?”绿松也笑了,“您瞧这儿说的,说他们底下人唠嗑,什么事都是头头是道的,唯有一说到海外、新大陆,所有人都没声儿了,连个敢说话的都没有。大家都是慌了神了吧,毕竟这可全是新东西……”
蕙娘也笑了,“是这个立,就连我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我们这还算是有门道的了。想和鲁王说话,随时能搭上线的,尚且如此,别人可不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当然,现在也有船经南洋去新大陆了,不过路途遥远,回来起码也是七八个月以后的事,动辄一年以上,或者干脆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即使对于大秦来说,这种传讯速度也是过分地慢了,朝野间隐隐也有一种声音,是埋怨皇上不该把定国公派到那么远的地儿去。不过,由于现在朝廷诏书、奏章里还没有人谈到鲁王,因此虽然民间已经沸沸扬扬地谈论起了这个曾经的皇长子,但现在对于大秦的官僚来说,鲁王起码在明面上,暂时还‘死’着呢。
公事完了,料两个孩子也都见过了长辈,蕙娘便回了立雪院,果然歪哥、乖哥也刚回来,正拉着丫头们的手,一个个地送土产。看到娘回来了,一声欢叫,均都扑了过来,呣子三人又是好一番腻歪,蕙娘笑道,“见过三妹妹没有?”
乖哥眨着眼道,“见过了——三妹妹……好丑呢!”
葭娘出生时自然是红彤彤皱巴巴的,现在虽然长开了点,但头毛还比较稀疏,再加上她身量小,也有点黑,所以看来是不如一般婴儿讨喜,但在父母眼里看来,也绝对和丑字不沾边。蕙娘失笑道,“丑吗?”
乖哥一比歪哥,“哥哥说的。”
歪哥倒是理直气壮地道,“是不如你当年好看嘛,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妹妹出生时不好看,以后也自然越来越好看了。你呢,出生时好看,现在倒是越来越难看了。”
乖哥便对母亲告状,“娘——您不在的时候,哥哥就是这样事的!”
蕙娘笑着捋了捋歪哥的头发,歪哥便得意起来,道,“爹娘不在,长兄如父,说你几句怎么了?”
两个孩子又拌了几句嘴,乖哥忽而想到什么,便得意洋洋地说,“你说你是长兄如父,可办事一点都不牢靠,七婶让你帮着带话,你都忘了,我和柔姐说,柔姐肯定不理你。”
歪哥哎呀一声,这才想起来,忙和蕙娘道,“是了,我们这次是被七婶婶带回来的,坐的是上京师报军情的快船,所以才回得这么快呢。七婶婶和三柔姐都回来了,婶婶说,您若是得空了,请您带个话,她来找您有事儿商量。”
什么事,把杨七娘从广州都惊动回京城了,蕙娘只想到了一个杨善榆留下的资料,这事她倒是捎信和杨七娘说了,不过也就是送个资料的事,应该还不至于为了它跑回来。她忙道,“那你是该早说的。”
因便吩咐人给杨七娘送礼送信,毕竟她把两个孩子捎带回来,又有一番广州地主的情分,两人来往,也是名正言顺。
这边人才打发出去,那边良国公又唤她去说话,蕙娘大有□乏术之叹,只好匆匆赶去。良国公问了些和权族来往的事,便道,“动身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刚才兵部传讯,就在后日。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府里能管事的就你一个,有些事,不要在意什么男女之别,该管起来就管起来,府里的人手,都随你的差遣。”
因又说,“权族那边,只要小心敷衍,料可无事的。如今我们尚算是同心同德,桂家的事,你可以和权族商量,双方做主便是了。这件事要抓紧去办了,上回罗春异动,主帅还是平国公,如今掌兵的就是桂颖,桂家地位的上升,不论皇上乐见不乐见,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牛妃若是聪明人,见到这点以后,自然会有所思量的。”
蕙娘这阵子忙得晕头转向,关注点多半还在海外,对国内的局势,难免思虑得少了,权仲白又不在家,听了良国公的说话,也是一凛,忙恭敬应了下来。良国公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是东北那边除了权世赟以外有人私下联系你,你只作不知,不要有所回应。”
这说的到底是谁,蕙娘也无心去琢磨了,只是囫囵点头应下。良国公又嘱咐了几句,问得权仲白今日能回京,便叹道,“总算是回来了。”
见蕙娘无声点头,他便疲惫地搓了搓脸,看似不经意地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仲白性子多倔,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你,只怕连血脉都留不下来,更别提为家里做点事了。他这个儿子,反而像是外子,你这个媳妇,更像是亲女儿。歪哥也被你教得好,小小年纪,已很有城府……只是这些年我冷眼看来,你也是被仲白带得有点柔软了。歪哥今年多少岁?九岁了吧,还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那是不行的。你小时候,你祖父肯定不是这么教你的,这会我是没空操心这个,你自己心里可要有数,别浪费了这块良材美质。世子位我已经向宗人府申报,永宁侯府那边也去信解释过了,他们没有多大的意见。明日饯别酒,四房、五房都会过来,到时候也就给你们把名正了。你和仲白说道说道,让他心里也做好准备——别又闹什么闲云野鹤的幺蛾子了,这会我也正烦乱着,没心思应付他。”
这么长篇大套的,末尾忽然来了如此一句,蕙娘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个空悬了七八年的世子位,现在终于要落实到权仲白和她身上了。她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良国公只怕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免得自己万一出事,府里会起不必要的波折。
不过,曾经朝思暮想的东西,现在到了手,剩下的也只有些微已经麻木的讽刺和反感之情,蕙娘抽了抽唇角,在面上堆叠了足够得体的喜悦,方才弯□道,“媳妇一定尽力。”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是比较早的,
明天再接再厉一下吧|||
331布局
在权伯红夫妻回老家居住以后,实际上不但权家四房、五房,连家外的亲朋好友,都默认权仲白夫妻将是将来良国公府的继承人。林氏娘家既然没有意见,旁人也乐得不提。反正当朝族规有时大于法规,如权家这等大家大族,族内出了丑事也不上官府,多数都是自己内部处理便了事了。当朝哪个门阀世家没有被送回祖籍看管居住,或是被发配外任无事不得回京的子弟?再加上良国公出征在即,因此宗人府那边虽然很快就回了公文,但府内并未大事庆贺,只是长公主府、阜阳侯府给送了贺礼来。
虽说正式册封手续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办下来,但在良国公的饯别宴上,权家族人已经玩笑般称呼权仲白为世子了,他们对蕙娘本来就十分尊重亲热,这几年眼看着一心奉承蕙娘的权瑞雪居然真正得官做事,方觉出蕙娘的本事,因此如今对立雪院巴结到了十分。蕙娘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先应着,倒是权夫人笑着道,“你们嫂子现下忙得不成,这会儿回去还有事呢,放她去吧。”
这倒是真的,现在权府家事,泰半都是蕙娘手下那些管事媳妇裁决,偶有些她们无法做主的,有时蕙娘外出,便由权夫人出面做主。蕙娘倒是撒手不管了,要想在族里混点好处,还是找权夫人更有用些。不过四房、五房也有几个读书不成,又想走仕途的,依然热心巴结蕙娘,权仲白封为世子一事,四房、五房非但没半点异议,反而踊跃得很,都在商议着该如何庆祝云云。
翌日兵齐粮备,良国公上路去西北寻桂元帅了,蕙娘等人便在京中度日。蕙娘使人给权世赟送了信,权世赟亦颇为欣喜:抬举良国公,虽不说是给六皇子造势,起码也说明皇上有均衡各皇子母族势力的意思。也能说明这些年来权仲白毫无野心的表现,已经是尽得了皇上的信任。
现在蕙娘和权世赟、权世仁都保持三天一通信的节奏,有些消息,她觉得两人有必要一读的,也都随信附上简报。这要比从前的联络方式更为省事——以前,香雾部的消息还要原样抄送运往东北。不但运送人的安全令人挂心,因信息诸多,包袱沉重,速度也比不上这样三天一送。现在虽然是两条线并行不悖,但蕙娘从权世赟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他也渐渐更依赖于蕙娘提供的简报,那些过时落伍的京中消息,只是随意浏览浏览而已。
这一阵子,朝廷可说是相当不顺,西北、日本、吕宋都颇不平静,首先在吕宋和英国人对峙的局势未改,现在更有可能扩大战况,要做好增兵增粮的准备,其次西北传来的局面也有些不利,罗春不知如何又搞到了一批新火器,北戎人毕竟善于骑射,现在他借口要讨伐自己的亲侄子达延汗,不断侵吞达延汗的领土,再往前那就是曾经的前线何家山了,而以西北军如今的装备,和他做对那是要吃亏的。良国公此次也是匆忙带了一批武器过去增援。现在朝廷上下,倒是有声音非议当年定国公出海的事了:定国公实打实地是带走了两万兵和好些火炮,这些东西要能留在国内,倒是比出去更有用处,起码能少惹一些麻烦。
这些声音,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蕙娘虽然知道,但也未放在心上。实际上她最关切的还是吕宋那边种粮的进展,只是没有公职在身,不好擅自去关心这种军机要务。好在杨七娘回了京城,她一把良国公送上路,便带了两个孩子上门,谢她一路的照拂。
本想细问一下吕宋局势的,不想杨七娘见到她,倒是比她见到杨七娘还要激动。两人稍微寒暄过了,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听说西洋几国的使节都在京城,可有此事,新大陆那边局势到底是如何了。我人在广州,几乎收不到什么及时的消息。你和他们接触过没有?定国公在新大陆究竟是怎么个身份。”
蕙娘一时不禁微窘:她对新大陆,的确远不如杨七娘关注,虽说使节在京,但也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想到从他们身上,套到新大陆的具体局势。
杨七娘看她表情,也会过意来,她眉头一蹙,倒是给蕙娘找了个理由。“他们也是从本国来的,估计都是各怀鬼胎,除了现在的口径,不会给我们太多真实的信息。不过我现在想要知道的也不是定国公的具体情况,我就是想知道现在北美的独立战争打得怎么样了。在这一点上,他们估计是不会说谎的。”蕙娘根本听得一头雾水,她只好承认自己的无知,“就为了这事,你要亲自上京?我倒是有点不懂了,盼你多点拨点拨我。”
杨七娘倒也不意外,她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我心急了……此事其实颇为简单,你也知道,新大陆上有很大一块是英国人的殖民地。这片大陆地方很大,曾经被法国等几个国家占据,距离欧洲又有一段路,和南洋那边还不一样,当地的土着人数不多,几乎被杀绝了。所以这些年来,当地的主要住户还是白人,以及从非洲被贩卖过去的黑奴。白人多了,也是有点不老实了,想要分家出去自己过活,不愿意再受宗主国的压榨。因此他们就闹起了独立,这一战就是我说的独立战争,事实上是从鲁王当年外逃的时候开始,局势就有在恶化,若非如此,鲁王那两万人如何能在新大陆安身立命?集全国之力,总是能把他们给拆散的。”
“既然现在鲁王成了后秦国主,又和定国公意思是结成联盟,还得了西洋诸国——全是英国敌国的帮助,我看,鲁王是真想虎口夺食,和英国人分肉吃了。他在新大陆的势力应该是膨胀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打这个主意。两边隔了大洋,距离迢远,手下多半也在那边成家了,现在回来,只有一个死字,还不如安心留在那里,日子说不定还比在大秦好过。现在就是他还想回来,估计手下人都不会回来送死了。”杨七娘的分析亦算是鞭辟入里。“皇位传承名正言顺,现在皇子就有五六个。废太子那还在呢,如何轮得到他来继承皇位?就是他打下京城,终究也坐不稳江山的,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蕙娘听她梳理,也觉得在理,因点头不语。杨七娘又说,“定国公如果活着,也真的和他结盟了,恐怕就是看准了这点。这是好事,说明已经有一个朝中重臣看到了和新大陆互相贸易的好处,人口和地那都是永远也不嫌多的,起码后秦还和我们同文同种,说难听点,国主都是亲兄弟呢,新大陆由后秦做主,我觉得要比英国人做主强。起码,蒸汽船的核心技术,我们可以乘着现在这个宝贵的机会,从鲁王那里交换过来。”
她说了这半天,终于说到戏肉,蕙娘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不免微微颔首,道,“就是定国公败了、死了,只成了他口中的一个噱头,也说不上是什么坏事,鲁王和国内联盟的心越坚定,我们就能获取越多的好处和技术。如此一来,在海战上的窘境,便立刻不复存在了。只希望船队里能活下几人,可以回来用亲身经历和内阁说说蒸汽船的好处。”
“指望内阁看到蒸汽船的好处,那是痴人说梦。”杨七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平静地道,“不论是哪个大臣当首辅,第一个都要保证稳定,保证大部分人都在种地,蒸汽船这种海权扩张的产物,对他们来说无非奇技淫巧。若非我当年穿针引线,令杨大人多少是被大商家钳制,内阁又都知道江南粮库的窘境,南洋的战火,早不知激起多少人的反对声浪了。如今御史台一片承诺,不就是因为王阁老的人知道,绝不能用这点来攻击杨阁老,而杨阁老也知道,南洋一带是要保下来的,不保下来,他自己底下人也要做反——现在杨派官员都比较清廉,不就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更有钱的金主吗……”
地主归王阁老,商人归杨阁老,如今朝野间隐隐已有这样的趋势,蕙娘也是能够理解的。地丁合一,冒犯的本来就是地主的利益。杨阁老总是要和另外一个集团联盟,才能继续坐稳首辅位置的。只是从前他的这种依靠,多半还是用势,而如今听杨七娘的意思,晋商和他之间的纠葛,是要比从前深了。
“宜春号——”她立刻想到。杨七娘却摇了摇头,“钳制是钳制,也不能乱来,杨阁老底下人不服气,他说了也不算的。这些人虽然拿了钱,可心里是真真切切地不觉得海权有什么重要,海上又不归他们管,他们自然无所谓啦。只要太太平平地、风调雨顺地,一切按部就班,什么新大陆、什么蒸汽船,甚至什么天威炮,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史书上不过记上几笔也就得了,真正值得浓墨重彩的,肯定是孝子贤孙、路不拾遗这些能体现政绩的东西……嗳,反正这些事,你还不清楚?”
稍微在大秦官场上浸淫过的,对这些官油子的心态肯定都是一清二楚。蕙娘点头不语,杨七娘又续道,“这都还不是问题,只要是利益,就没有不能交换和协商的。蒸汽船肯定也有利益能够发掘,只是我们的思路还没调整清楚而已,现在的最大难关还在于此处:不论杨、王,都只能在利益的交换下,对我们施以很有限的帮助,这种帮助,是绝不会让他们去夹裹皇帝,去逼着他让步,承认鲁王的存在,以及和鲁王做出此等交易的。谁也不是傻子,皇上对鲁王的忌惮,咱们心里清楚得很。”
蕙娘亦不免深深皱起眉头,沉吟许久,都没有什么主意:皇上有多顾忌鲁王,看定国公就知道了。他虽说是难得的明君,但在这点上却是固执得一塌糊涂,要说服他暂时让步,不难,甚至于为了蒸汽船虚与委蛇,也不难。但要让他放开和新大陆的贸易往来,承认后秦的存在……别说他了,就是换做蕙娘,易地而处,她也肯定对这个方案,怀抱了天然的厌恶。
“一口吃不成胖子,”蕙娘沉吟着道,“事情一步步地办吧,贸易的事可以日后再说,现在先弄到蒸汽船要紧。”
“我也是这样想的。”杨七娘眉宇微暗,“虽然我们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但有些事的确是急不得……蒸汽船的厉害,你们在南洋是有所见识,不过体会还不够深刻。因为在吕宋的胜仗,说不准皇上心底还有所轻视、有所侥幸。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弄清楚在新大陆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定国公是不是被蒸汽船击垮,鲁王是不是掌握了更先进于英军的造船技术。如果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就算皇上心底不愿,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去号召、谈判、交换,促使朝廷去获取这种技术……”
而最直接的消息来源,当然就是才从泰西过来的使节们了。蕙娘这才明白杨七娘为什么如此心急火燎地上京,她皱起眉,道,“那你也到京城几天了,可见过了他们没有?”
“没有。”杨七娘干净利索地摇了摇头,见蕙娘有些不解,便补充道,“升鸾。”
蕙娘顿时醒起:许凤佳现在正在外带兵,许家人怎好擅自与外国使节来往?别看眼下没什么,对景儿这就不是里通外国,起码也是一个无令擅为的罪过。杨七娘不是不想,她实在是不能给许家带来这个麻烦。
而若没有她这个分量,那些外国使节,恐怕也不会轻易地吐露出新大陆上的真实情况。他们来京到底怀抱了什么目的,她们还不知道呢:事实上,全京城真正在乎这事的人,也没有几个,就是皇上,恐怕也把这件事给忘光了……
“那就由我来出面也好。”既然应了杨七娘,要帮她一道造船,蕙娘便没有反悔的意思,她立刻下了决定。
杨七娘摇了摇头,黯然道,“早知道良国公也要带兵,我就不来了……虽说你们家是去西北,但这种事,总是要防微杜渐的……”
“我又不止权家主母一重身份。”蕙娘也虑到了这一点,不过良国公此次出去纯粹是分功去的,手里没有兵权,又是走去西北,因此她的顾虑要小得多了。对杨七娘的质疑,她只笑道,“别忘了,我也是宜春号的大东家啊。”
杨七娘的眼神,便慢慢地亮了起来。她偏头细想了想,便欣然道,“不错,宜春号岂非正是最适合的商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杨七娘忽地又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仿佛有些难下决心,只幽幽地瞅了蕙娘一眼,又把话给吞回了肚子里。蕙娘见她如此做作,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置之不理。她想了想,也有一事好奇,便问杨七娘道,“你们许家到现在都没表态,二、三之间,一个不选,倒像是看在孙家面子上,两边都不偏帮。这一次孙家出事,看来二皇子危殆,你觉得,他能度过难关吗?”
杨七娘沉思了片刻,便轻声道,“只要桂家还留在二皇子党内,他就起码还有三年的喘息时间。三年时间,也够皇上理智地衡量出两个皇子间的优劣了吧……现在西北战事在即,桂家无谓轻易改换门庭,徒增风雨,二皇子是似危实安,希望应该还是很大的。”
此等想法,和蕙娘不谋而合,她猛然下定决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点头道,“确实,孙家倒了以后,桂家的好时候,应该就要来了。”
从平国公府回来,她令人去请宜春号京城分号的掌柜,又给桂家送了信,请两位桂少奶奶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答案是有的,起码不能改变皇帝的心意|||
抱歉,这一章因为还是蛮复杂的,昨天喝了酒以后实在是难受极了,睡一下醒来脑子还糊涂,实在是写不出。
今天一天其实都昏昏沉沉很难受,走出去好像又中暑了,到刚才才好一点
明天我要去北京参加作者大会,会把电脑带去写,但是更新估计会晚,字数可能也少点,大家见谅
PS一会更贵妃起居注。
332挑拨
虽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去冲粹园,但这一次,权仲白并不大愿意和蕙娘一块回去,蕙娘亦不强他,只把几个孩子带到冲粹园去——文娘自从回来,只在焦家自雨堂内蛰伏不出,仿佛问乔哥打点起居,已经遂了她的向往。蕙娘也是借机让她到冲粹园换换空气,反正冲粹园地方广大,文娘也不必担心和两位桂家少奶奶撞见。
她虽然出嫁,但现在已隐然是焦家之主,要把文娘带到冲粹园去,自然是由不得文娘矫情做作。还没等桂家回话,蕙娘便把来给她请安的乔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据跟去的绿松说,文娘虽然还有些没兴致,但也没说什么,便收拾行李上了马车。
“倒是收了一大包袱的衣裳。”香花笑着说,“我瞧见连夏装都给准备好了。”
现在才是春末,文娘在焦家住了几个月,看来也是住得有点闷了。蕙娘有些想笑,笑到了口边又换成了一口叹气,她似乎是喃喃自语,“这孩子还在家的时候,家里热闹得很,亭台楼阁样样都是鲜活的,现在屋子是还在,可是少了人,她住起来当然就觉得没趣了。”
香花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点头道,“现在园子里的花,虽然开得也是还好,但没人住着,瞧着和野地里的花一样,倒不像是从前咱们家的花,开得透着一股滋滋润润的富贵气……”
她又换出笑来,庆幸道,“还好,冲粹园里,虽然咱们不在,但住的人却一直不少,两个王供奉都还住着呢,还有那些护院们,得了闲也在园子边缘逛逛,虽然您们有一年多没长住了,可院子里却还是好好的。”
过门不到十年,香花已经俨然把自己视为权家人了,蕙娘也觉得她在这点上,心思简单得反而有点可爱,她笑了笑,点头道,“确实,咱们这个园子,在京城那也是有数的了。不精心打理,岂不是暴殄天物?正好你说了我想起来,两位供奉那里,你去打个招呼,让她们出了门,口里别带出去文娘的事,在文娘跟前,也别多提王家……”
香花忙领命出去办事了,一时去桂家送信请安的石榴也回来了,道,“总督太太一听就答应了下来,倒是桂二少奶奶不去,说是他们家又添了个小闺女,正需要人照看,她走不开。”
郑氏既然不能再生育了,那这女儿便是庶女无疑,蕙娘有些感慨,顿了顿才道,“那总督太太约了哪天?”
“说是恨不能今天就去,但今日晚了,有点来不及。”石榴道,“和我约了明日。”
明日宴客,今日蕙娘是最好就要过去了。她不由失笑道,“怎么这么心急。”
想了想,也就令人收拾起来,又和两个孩子说了——葭娘太小,又不是她奶,便不带去了,等天气再热一些,再到冲粹园去避暑。乖哥听说能到冲粹园去,顿时好一阵高兴,歪哥听说桂大妞也去,倒是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见了,想到他对桂大妞好似有些恶感的,便问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歪哥心不在焉地道,“我是在想,三柔姐和她最要好的,可是这次回京,两人又玩不到一块,要不,您把三柔姐接来呗?她们俩就又能在一块说说话了。”
蕙娘先有些出奇,但很快想起来:因桂大妞和许家婚事受到长辈们的严厉反对,按桂少奶奶的脾气,她嘴上不说什么,私下是肯定不会再和平国公府有什么来往了。而且桂家、许家这几年立场也不一样,不论是桂大妞去许家,还是许三柔去桂家,都令长辈们尴尬。这大家闺秀之间的交情,也和□势有关,虽说有些无奈,但已成惯例,即使两位母亲都不是寻常人物,也没法和传统的力量对抗。
“那倒感情好。”蕙娘也是无可无不可,反正现在杨七娘和她要好,带许三柔出去也就是说一声的事。——只是歪哥对她如此体贴,亦难免令蕙娘有几分感慨,她瞅了歪哥一眼,歪哥仿佛预知母亲要打趣他,见娘应了,脖子一缩,拉着弟弟早跑了没影,只一路大叫道,“噢!去冲粹园喽!”
蕙娘气得直瞪眼,晚上和权仲白发狠道,“他祖父都发话了,我这个做媳妇的还有什么好说?只好好生给他安排课程了,从早上自鸣钟响了五下开始,一直到晚上三更,功课都给排得满满的,他才知道厉害呢,多大的孩子,成天就想着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不知道的,还当他活在《金玉儿女传》里。”
权仲白对儿子倒是很维护的,虽然蕙娘摆明了说的是气话,他还是反驳道,“功课排太多了,活人都给学成死人了。现在他对仕途有兴趣,正该让他多学学世间百态、人情练达……”
蕙娘道,“什么仕途——”
她本想说,‘走仕途就不用读八股,学兵书了?’,但想到良国公府的现状,亦没话反驳,反正若真能事成,歪哥也绝无需读书进学才能入仕。若不能事成,他就算侥幸活命那也得流亡天涯。只好嘟着嘴生了一会闷气,权仲白看了笑道,“其实你要折腾他也简单,明儿不让他去冲粹园那就行了,不过……你舍得吗?”
蕙娘怔了怔,竟无话可回,想了一会,便恼羞成怒,抽打权仲白道,“讨厌,我作我的,谁要你多嘴点破?”
两人说笑了一会,权仲白又安静下来,想了想,自己提起桂少奶奶,因感慨道,“也不知她知道这事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蕙娘道,“你认识他们兄妹比我要早,你觉得是什么反应?”
权仲白只摇头道,“这个真说不出来,她的性格我看着不太稳定,不是那样三岁看到老的人,这些年来也许又有变化。再说,子梁的病,是她母亲一辈子的心事,又何尝不是她的心结,别的事还好说,这件事恐怕连桂含沁都没法料到他太太会是怎样的反应。”
“说起来,桂含沁倒是回广州去了。”蕙娘道,“刚到的消息,往广州押运回了一大批粮食——吕宋那边的地,到现在也已经熟过两次了。这都是供给了南洋舰队以后结余出来的,桂含沁估计也是害怕粮食在路上出事,索性运送回来,顺便坐镇广州,免得广州被人趁虚而入,那朝中就又另有风云了。现在南洋的事,朝里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其实也就是因为南洋舰队没问朝廷要粮食。”
仓库里有粮,当家的首辅心里就没那么慌了,殖民吕宋,如今看来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政策,相信三四年后,朝廷的粮荒应该能够得以缓解,有了朝廷平准市价,国内米价立刻就能回落一些,民生那就安稳得多了。权仲白模糊地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要再往深了解,他就不大懂了,蕙娘和他说了几句,两人便不记得桂少奶奶的事,而是兀自讨论国际局势去了。
第二日,桂少奶奶到冲粹园还比蕙娘更早,等蕙娘到时,她和桂大妞都在园子里逛过一圈了。好在乔哥那边人少,动身简单,倒是昨日就到了,今日充作陪客,还不算是失礼。难为他小小年纪,带着桂少奶奶和桂大妞绕了一大圈,表现得还十分得体,桂少奶奶对他赞不绝口,直说,“几年没见,小公子老成多了。”
她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桂大妞和乔哥之间的那点事一样,桂大妞亦是若无其事,倒是乔哥在姐姐跟前有点紧张,时不时瞥桂大妞一眼,全然不知道遮掩,蕙娘十分无奈,倒是桂大妞丝毫不曾搭理,还主动和歪哥招呼,歪哥爱理不理,打量了她几眼,哼了一声,便走到一边去了。乖哥笑道,“桂姐姐,今日柔姐姐也来呢。昨儿我们邀她,她说来的,家里人一会就给送过来了。”
桂大妞一听,倒露出笑来,她现在年纪渐大,逐渐长成了,露齿一笑,如一朵花骨朵儿才开了半边,十分鲜艳好看,莫说乔哥,歪哥都有点看呆了。
蕙娘看了看孩子们的情态,只觉得一阵头疼,她也不愿多管,示意乔哥带着孩子们下去玩耍,才把桂少奶奶带到亭子里坐下了,笑着打趣她,“你倒是比我这个主人还心急,来得可真够早的了。”
桂少奶奶也是毫不矫情,“我一听你那口气,就知道你是有事要说了。这时候我是六神无主,正等着金玉良言呢,你有话要说,还让我往冲粹园来,我可不是连一天都差点等不得了,忙忙地过来洗耳恭听?”
蕙娘噗嗤一声,倒被她给逗笑了,她就坡下驴,顺着话缝儿往下说。“洗耳恭听那是不必,不过,这一次请你过来,的确是有事要说……就是因为不方便让仲白知道,所以只打着让孩子们相聚的旗号,到冲粹园来玩,才把他给避开了……”
桂少奶奶神色一动,她反应也很快,立刻就猜到了,“神医不愿你往外说……难道,这事和我哥有关?”
蕙娘苦笑了一下,只是一个表情,便骗得桂少奶奶神色大变,她猛地站起身来,拍案道,“我就知道!这事背后定有文章!”
因自然要追问蕙娘,蕙娘被她问不过了,便说,“这件事,仲白是想保密的,如非我在他屋里看到了子梁的笔记……”
便添添减减,把杨善榆笔记上写的式子如何引向二皇子的事给说了一遍,顺带着还提了一句杨善榆的病情变化:虽然事态使得她选择去利用杨善桐对兄长的亲情,来达成自己的目标。但也许是和权仲白生活久了,这么利用杨善桐,她心里也是有点不舒服,还是下意识地回避说谎,只是将经过选择的事实说了出来——杨善榆本来已有好转,本来不能用心,结果因为二皇子的一份作业,大半夜的就这么脑内出血,人便去了。
不论外人怎么看,病人亲属总是很难接受病人就如此离去的事实,他们心里一般是没法想象好端端的人就这么出血没了。二皇子的作业,倒是能给杨善桐她一直想要的一个解答:起码来说,这么突然去世,总是要有个诱因的吧。只是这个诱因本身又说不上太恶意,无非是二皇子不知体恤人罢了,也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权仲白所说,不知杨善桐会作何反应,也就是因为此事没什么对错。蕙娘说完了许久,桂少奶奶都怔在当地低垂着脸,仿佛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许久,才哑声道,“就是……就是因为这个?”
“的确就是因为这个。”蕙娘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命吧,你别往——”
话由未已,已被桂少奶奶打断——她居然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三妞会如何做
PS今晚,茂林修竹君和我在一起,她只围了一条浴巾在我旁边色诱,我都不为所动地继续打文,我是否很伟大……
333平淡
这种事,外人也的确不好说什么的,蕙娘望着桂少奶奶,亦是不言不语。桂少奶奶捂着脸,笑得浑身发抖,笑声到了背后,又干又空洞,像是没眼泪的哭声。
蕙娘也不作声,只是默默给桂少奶奶添了茶。桂少奶奶笑了半日,才慢慢地收了声,却依然捂着脸,蕙娘想了想,干脆站起身出去了。去了个净房,再用了一杯茶,问得几个孩子都去园子里玩耍了,又有人告诉她:刚才许三柔也被她哥哥四郎送了来,因蕙娘和桂少奶奶在说正事,底下人也不敢打扰,便没招呼,直接把两个孩子领进园子里玩去了。
许四郎看来对桂大妞还真是有几分心思,蕙娘听了,不过付诸一笑,又叮嘱石墨道,“让底下人盯着点,但打扰了孩子们。”
石墨也是心领神会——她毕竟是焦家出身的老人,对乔哥总算是有些好感,因笑道,“是,强扭的瓜不甜,这朵鲜花落在哪家院子里,还得看看人家自己的意思。”
蕙娘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自己返回亭内,果然桂少奶奶已经回复过来,正坐在亭中吃茶,她双目赤红,看得出来可能到底还是哭过,不过,起码神态已经恢复了平静。见到蕙娘来,便起身给她行礼,因道,“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欠嫂子一个人情。若非你告诉我,就是一辈子我也不能知道。”
蕙娘心情难免有点复杂——她不是没坑过人,但坑一个陌生人,甚至于说是坑一个潜在的敌人,同坑一个颇有好感,算得上是熟朋友的同盟者,却总是让人心里不大好受的。她道,“你也不必谢我,仲白不愿意把这事告诉你,其实自有道理。那一位身份太贵重了,任何事都只有别人错,他是错不得的。”
桂少奶奶的反应居然很冷静,也没说皇次子的不好,反而点头道,“不错,他也未必就安了什么坏心,只是不大把榆哥当大事而已,别人的身子,哪有他的功课重要。稍微耽搁一二,料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蕙娘苦笑道,“这事,我私下告诉你就完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你对外也别张扬出去,不敢说什么情分不情分的,只求别说是我说的,那就得了。”
桂少奶奶点头道,“你放心吧,若是我还反给你带来麻烦,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扯开一丝极难看的笑,又生硬地扯开话题,道,“听闻你和七妹在研究蒸汽船,若是榆哥的手记对你们能有帮助,那便太好了。人死留名,他没个一儿半女的,也就只能指望着这个了。”
蕙娘含糊地说了几句,也不愿多说,免得被桂少奶奶看出了端倪。因道,“对了,今日三柔也来的,我知道她和大妞要好,却又不好相聚,倒是擅作主张,也来不及和你说。刚才她哥哥把她送了过来。”
她只说了她哥哥,桂少奶奶却是神色一动,似笑非笑地道,“别是四郎送来的吧?”
蕙娘点了点头,笑而不语,桂少奶奶这会倒是仿佛把榆哥的事抛诸脑后了,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蕙娘喝了口茶,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四公子说来,身世是好的。”
“人也很不错。”桂少奶奶点头道,“就是家里复杂了一点,这么和你说吧,阁老太太不满意我做亲家母,不想大妞做她外孙媳妇,我其实没动气,也不责怪她。我也不愿大妞有七妹那么个继婆婆,阁老太太那么个外祖母,有些人,当亲戚和当亲家那是不一样的。不过,大妞素来有主意,她的婚事,我早应了她自己做主,她愿嫁进许家的话,我也不能拦着她,你说是不是?”
蕙娘颔首道,“许家毕竟是大家世族,关系复杂了点……你们家的闺女虽然身份也金贵,但在是非人口中却又禁不得议论。偏生现在还显贵,只怕给大妞提亲的信,已经是雪片样飞来了吧?”
“有是有,全被我推到含沁头上去了,他在外征战,家里人怎好谈亲事?”桂少奶奶呼了一口气,“这事儿还是得看大妞自己意思,我和她爹那都只能做个参考,把把关,别让她找个太不堪的那就行了。”
“这是自然。”蕙娘点头道,“孩子们还小,过几年再说那都不晚的。”
桂少奶奶也笑了,“说起这事,你们家宝印和三柔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我在京里也收到了一些风声,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把亲事定下来?也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和你说吧,七妹做婆婆我是一种看法,做丈母娘那我就又是一种看法。做婆婆不大好,但是做丈母娘那就又很不错了。”
蕙娘失笑道,“还是那句话,孩子们海还小呢,过几年再说那都不晚的。我这里歪哥怎么想得还没定呢,那边三柔怎么想的也是谜。这孩子和大妞一样,都有主意。”
两个做母亲和主母的,很有共同话题,说了子女的亲事,现又说起宫中局势,桂少奶奶今日也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因叹道,“现在,宫斗、朝政都搅在一起了,这种趋势连皇上都控制不了。选哪个皇子,甚至有点不看本人,还看的是背后的力量。皇上倒是连表现好恶都要小心翼翼的,也挺为难。再说,现在几边都在打仗,今时不同往日,各方串联要比从前更方便了。尤其是泰西人,现在简直无处不在,罗春这一次发难,背后我看少不得列国的支持,只不知道是哪一国而已,含沁写信回来说,泰西人很注重培养间谍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落后太多了。燕云卫对内倒是挺威风,对外就有点怂了。其实,也不是我为孙家说话,不过孙侯这事,怎么说呢,能这么将错就错也好的,怎么说都是兄弟,鲁王也需要国内的支持,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那也……”
蕙娘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只是她对此并不太乐观,便摇头叹息不语,桂少奶奶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也看出了她心头的想法,两人相对着叹了一口气。桂少奶奶便低声道,“也不瞒你说,你告诉我这件事以后,我对二皇子心里的确是疙疙瘩瘩的。不过,这种事,牵连得太广了,也不能依着我的性子来办。只看最后孙家的事是怎么个结果吧,现在要开始打仗,那局面就太复杂了。”
蕙娘心里掠过了淡淡的失望之情,却也有一丝解脱:看来,桂少奶奶还保持了最基本的冷静,没被她给拐到沟里去。或者说,她的性格,到底还是要比大众公认以及良国公预料的,要冷静得多了。
两人又谈了些琐事,孩子们倒是玩回来了,蕙娘和许四郎见了礼,因许久未见,不免问些许家诸人的好。许四郎一一都答了,蕙娘留神细看桂大妞,她和许三柔手牵着手,正说话呢,看来神色自若,似乎并未留意许四郎,又或者是乔哥。倒是歪哥时不时扫众人一眼,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一日并无他话,吃过午饭,许四郎就回城去了,许三柔一下午都和歪哥、桂大妞等人在园子里玩,倒是乖哥更宁可回去做功课,乔哥也有功课在身,不能放松。第二日蕙娘自己回城去了,倒是把几个孩子留下小住几天,也算是让他们在冲粹园里享享福。
至于她这大人,自然没有孩子们的空闲,此时宜春号的回信已经到了,反正只是出个名头,宜春号也的确对泰西的市场有一定兴趣,在蕙娘消息过去以后,他们已经逐步和国外使节们套上了近乎,反正有夷人村的工匠在,翻译那是绝不缺少的。杨七娘又带回来一些粗通泰西言语的通译,因此不过几日,已经是顺利和那些联合特使打起了交道。如非不欲表示得过于急切,其实现在已经可以正式宴请了,宜春号这就是在请示蕙娘,何时可露真意。
蕙娘不免又和杨七娘互通消息,觉得戏已做到位了,便约在了七八日后,因又有杨善榆笔记牵扯出的几件事,她这几日都忙忙碌碌的。过了几天,她和绿松查看密报时,便发觉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要说所谓的密报,其实给的信息不可能都是极为重大的□之类的,更多的还是些家常琐事,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就隐藏在这样的琐事里。因此如何解读情报也是一门学问,万幸绿松和蕙娘都经过这方面的锻炼,不至于误了大事。这天是绿松不知底细,看了没觉得不对,便放过了。宫里消息蕙娘历来要重看的,她重看便觉得不对:桂少奶奶已经很久都没有进宫请安了,偏偏就在前日,进去看杨宁妃。
看的不是牛贤妃,倒不算什么,毕竟两人关系已经有些冷淡了。现在的贤妃肯定又在焦头烂额呢,只是她可探望的人并不止宁妃一个,说穿了甚至连看权德妃都好,去看宁妃,对有心人来说也算是比较明显的信号了。她忙又去看孙家的线报,果然报得昨日孙夫人去看了桂少奶奶。再又翻阅了一下桂家的线报,这几天桂家访客不少,许多保守党的中坚人物,都和他们有了接触。
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的保守党,或者说是二皇子党,也有点被逼到墙角的意思了。为了和拥有三皇子的新党抗衡,旧党不能不倾力支持二皇子,现在这艘船就是想掉头都得费点时日,新党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连王阁老都有些震动,蕙娘看了记述,他一天内派人去了三次桂家……
京城这张网的动静,蕙娘虽不能掌握全部,但现在也算是有五分、六分的了解。不过,对于人心,她就没那么明白了。不论是桂少奶奶的心意,还是几个儿女辈的心思,都令她有种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虽然颇为渴望知道结果,但现在时机未到,也只能再略等等了。
因没有上层人物的首肯,宜春号对这些使节的接触也是比较克制,未敢大张旗鼓地宴请,只是包了一间饭庄作为宴客地点。蕙娘亦不打算以女装出席,她换上男装,又拉上权仲白作陪,杨七娘委屈些不能出席,只好在静室里等消息,不过她出了个灵巧的小丫头做通译,几人以宜春号管事的身份,出席了这可说是大秦史上第一次的外交使节聚会。
334真相
抛开第一次和泰西贵族接触的不愉快经历不提,蕙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些蛮夷贵族,虽然生得高鼻深目,很是古怪,但亦是有些别样的魅力。其言谈举止,要比夷人村的那些低等居民文雅了许多,周旋在宜春号这些见惯了世面的生意人之中,也丝毫不显得失色。有几位蛮人使节,已经能说得一口不是很标准的大秦话,这使得双方的交流都通畅了许多,宜春号诸管事的新奇和兴奋,当然也对此有所帮助,因此,当众人寒暄以后,各自在高几后落座时,气氛要比蕙娘所想得要融洽一些。
比起蕙娘,权仲白对海外的兴趣那是一直为人所熟知的,他在皇帝的心目中也是去过泰西几地晃悠,因此他出席这个宴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尽量地汲取一些泰西那边的风土人情,以便在未来可能的遭遇中尽量把这个谎给圆得更好一些——谁也没想到世事居然能变化得这么地快,现在泰西诸国居然已经能够和皇帝面对面地坐下来谈判了。比起那些背井离乡的传教士,这些使节对泰西局势的了解,肯定是更为仔细的。当年那也是经过精心准备,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现在也不得不与时俱进一番了。蕙娘和权仲白叹起来时,两人也是都有些感慨。好在现在皇上还腾不出手应对这一方面,两人还有弥补的余地。
他们两人没有怎么出声,只是坐在略微不起眼的下首处,由受过蕙娘叮嘱的雄黄扮男装,代替蕙娘坐在了主人身边的显要位置上。那几个使节也对她十分客气——雄黄没有化妆,看得出来是女扮男装,蕙娘猜测他们是有点把雄黄误认为自己了,毕竟宜春号的女东家,在这几年的京城也是名声在外不说,恐怕在南洋,随着吕宋战事的进行,也是有了一定的名头。
果然,开宴不久,其中一位使节便冲雄黄举杯,用了不标准的大秦话道,“听说在贵国,有个非常厉害的姑娘,居然能在外做事。管着你们国家最大的……最大的……”
他的舌头打了打结,才续道,“票号。这样的女人,在我们国家也没有,我非常佩服您——我先干为敬!”
这最后四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蕙娘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在茶几底下握住权仲白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权仲白也回捏了一下,仿佛是体会到了她的些微得意,正在打醒她的兴奋。
雄黄也是不慌不忙,举杯沾唇,道,“您实在是太过奖了。宜春号还是以管事们为主,东家那就是东家,管事怎么做事,东家们是不过问的。”
这话含含糊糊地,好像是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使节眼睛一亮,和几个同伴对了对眼色,蕙娘在心里一一默认,会说汉话的是法国、荷兰的使节,不会说的那是弗朗机还有奥地利来的。倒是都起了汉文名字,也颇典雅,但为了方便她自己记忆,蕙娘在心里都直接以国家名字给标了号。
她此次亲眼过来,也就是想要看看几个使节的人品,此时一见,更是大感心安:虽然语言不通,文化不同,但是在哪里,人性其实都差不多。法国、荷兰的人,显然要精干多了,热情也更足,现在都学了几句汉话。至于弗朗机和奥地利人,一个看来憨憨傻傻,只顾着吃酒,还有一个,却是一脸的漠不关心,坐在当地低头出神,好像不论外头什么事,都阻挡不了他的沉思。
看来,荷兰和法国同英国的利益冲突最为明显,至于弗朗机,要么是没人才,要么是还没感觉到危机,纯粹是凑热闹,而奥地利的那位,便是有点不知所谓了,大老远好歹来了,一直低着头,也有点太不知礼了吧。
正这样想时,那奥地利使节忽然又抬起头来,手一松,开始正常吃喝,也含笑听着自己身边通译的言语。蕙娘眉头一皱,正在不解时,耳边权仲白低声道,“这个我知道,他是在餐前默祷。”
蕙娘不禁愕然道,“餐前默祷,这也默祷太久了吧?我们都喝了几杯了。”
“泰西那边的确和我们不同,很信这个的。”权仲白低声说,“他估计和几个同伴不同,要更虔诚一些。”
此时厅中,不论是通译还是使节本身,又或者是宜春号自己带的通译,水平其实都不太好,大家说的居然不是本国语言,而是想要共同对付的英国语。所以不论是中文还是泰西语的交流都有点磕磕绊绊的,大家说了半天,也就是初步介绍了一下两国的经济概况。荷兰人对大秦的票号很感兴趣,宜春号管事也问了不少泰西的银行环境,双方说得也还算得趣,那法国使节耐着性子听了一会,便对雄黄发起进攻,问道,“听说夫人对朝廷的影响力,十分强大,您出席这次宴会,是否表示朝廷对我们的联盟,发生了兴趣。”
雄黄一时间竟未回答,而是望向蕙娘,不料那法国使节虽然语言有点不通,可也是个灵醒非凡,一下就捕捉到了雄黄的眼神,直接跟着看向了蕙娘——蕙娘今日,不过淡妆,有点经验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看出她的性别的,法国使节眼中顿时掠过了一缕讶异,他来回看了一会,便不管雄黄,而是盯着蕙娘直看。
这是个长得颇为清瘦的年轻人,黑发碧眼,高鼻深目,看来虽古怪,却也是古怪得文质彬彬。蕙娘本以为他年纪轻,办事也许有点不稳当,没想到四个人里,倒是他最先反应过来,她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站起身从容地撕掉了唇上的假胡髭,道,“不错,我们宜春票号,和朝廷的关系是比较密切。不过,这一次宴会,的确是宜春号对泰西的私人兴趣,要说和你们联盟,这种事在我们的朝廷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我们也总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吧。”
她一边说,通译一边翻译,几个使节也都发觉不对,纷纷看了过来。那弗朗机使节,还对蕙娘的长相发生了很大的兴趣,盯着直瞧。倒是法国使节比较礼貌,似乎也知道大秦这边的讲究,看了几眼,便不再逼视,他听那翻译说完了,又组织了一会语言,便道,“可这时间有些长,时机是稍纵即逝的,我害怕我的这一次出使,会遗憾地失败。如此一来,即使能把票号带回法兰西,我也难以令国王满意。”
蕙娘只是笑,并不说话,倒是那宜春号管事道,“对泰西市场,我们虽然有兴趣,但现在那边局势不明白,这样的情况,别说东家说话了,就是皇帝说话,咱们也不能过去。我说诸位,您们今儿都过来了,可见是想交这个朋友,咱们能不能爽快点,把话摊开来说清楚了,现在泰西那边,新大陆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局势。这瓜分英国殖民地,说来好听,咱们的人还没回来送信呢,怎么瓜分,还不得听您们的意思?这谁也不是傻子,您们这个做法,那我们也只能等我们的船回来再说了。这要等,可得等几年的时间,您们在大秦还有得呆呢!”
这话说得非常地露骨了,以乔管事的身份,可以说是并不合适,毕竟这有点代朝廷发言的意思,不过,反正这些化外之民,说得太深了,人家也能硬是装傻充愣,倒是这么直来直往的,他们还无处闪躲。乔管事这么一说,四个使节听完了通译的话,都有点发呆,蕙娘见了,便微微一笑,以她这几年间断断续续学来的那半生不熟地英语道,“老实说,我也是对泰西、新大陆很有兴趣的,不然,不会学这门语言,只是兴趣,建立在充足的信息上,信息不足,朝廷不可能轻易表态。事实上,皇帝因为你们遮掩的态度,已经对联盟失去兴趣,这份兴趣还能不能恢复,就得看我的说话了。”
这么赤.祼/祼.的吹嘘,居然令几个使节深信不疑,他们几人交换了几个眼色,那法国使节道,“夫人,我们能否先行商量一下……”
“没什么好商量的。”蕙娘断然道,“我对商量出来的谎言没兴趣,我想要的是真实的信息。我想要知道,现在泰西那边,英国有没有盟友,他们的国力,是否足以支持两边作战,同时在南洋和新大陆和我们开战。”
这个问题,倒是让几个使节们神色一松,蕙娘看了,却觉有些不妙,她紧跟着又续道,“还有,我们想知道,你们对蒸汽船的掌握如何,以及在新大陆,鲁王的势力究竟多大,和我们的交火,又令我们损失了多少。这些话,请你们四人分别写在纸上,不要互相交流,如果没有诚意,可以不必回答——那你们也可以准备回国了,大秦对于不诚实的盟友,完全不会有合作的意愿。”
扯虎皮拉大旗,有了宜春号的御赐招牌,蕙娘这个东家身份,骗骗外国人那是足够的了。现在连最为愚笨的弗朗机使节都有些动容,毕竟,蕙娘刚才的那番话,是练习过几遍的,在克山的指导下,说得字正腔圆,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不能理解。
不许互相交流,用眼神能说什么?几个使节互相看了几眼,一直未曾开口的奥地利使节忽然大声地咕哝了一句,用的是蕙娘完全没听过的一种语言,从宜春号管事和使节们自带的通译脸上,她也看到了一样的茫然表情。
她皱眉正要说话时,忽然听到椅子一响,众人纷纷抬头看时,却是杨七娘让她们带在身边的小丫头,急匆匆地推开了身前的椅子,也不看谁,就这么捂着肚子跑出了堂屋——很明显,她闹肚子了。
蕙娘却是心头一动,她强自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冲权仲白使了个眼色,见他会意地点了点头,才把注意力又转回了眼前四名使节身上。
——不过,她的心却是已经飞到了杨七娘身边:很明显,在这儿,她是听不到多少真话的了。事情的真相,肯定就掩藏在了刚才的那句方言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机场!电脑只有18%的电了,不多说了!
今晚到家后,明天见!
去作者大会有好些趣事,择日和大家爆料吧!
335急变
在双方语言不能说很通的情况下,就算有千般心思,也都无处去使。使节团固然对大秦官场是两眼一抹黑,几乎是被完全孤立了起来,而蕙娘等人对海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无所知,双方连彼此的图谋都不明白,要尔虞我诈未免也太难了点。几个使节分别用法语给蕙娘写了回答,这里自然要找人去翻译,蕙娘也不好径自走开,便将宴请继续,又摆出戏来,请使节们看戏。
到了这时候,个人的性格便看出来了,奥地利使节继续漠不关心地出神,弗朗机使节估计就是来享乐的,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戏子们很有兴趣,一双眼瞪得都要掉下来了。尤其是对几个旦角,更是运足了目力打量,直是色授魂与。蕙娘估摸着他是不知道今日叫的是男班,她亦不去戳破,自己看似专心看戏,其实暗中也在打量法国使节和荷兰使节,见他们喃喃私语,不知正商量着什么,心底便也渐渐有数了:估计英国在泰西那边,起码是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以至于对大秦的力量,泰西诸国都怀抱了很大的期望。
这种表面功夫,泰西人似乎不如大秦人这般炉火纯青。法国使节几次端详蕙娘和乔管事,都是失望而归——在他心里,蕙娘和乔管事应该是合作关系,蕙娘早注意到,在泰西,商和官之间的距离似乎没有那么迢远。法国人要是再了解一点大秦的现状,便可明白,蕙娘就连和乔家三位爷,现在都隐隐有点统属关系,乔管事不过是京城分号的二掌柜,他根本就不配和蕙娘商量,这一次就是出来做幌子的,自然不会在神色上露出异状了。
台上戏唱了两出时,翻译的结果也回来了,四个使节写的信息有出入,但大差不差,奥地利使节写得最简略,只评价了英吉利现在的泰西霸主身份,并点了点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敌对关系,别的并未多言。弗朗机使节倒是把新大陆的局势说得比较详尽:现在的新大陆,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英法两国的天下,事实上,在更为富饶的中部地区,英国人完全占据了优势。因此,对于当地土着的独立战争,各国都是乐见其成的。现在他们已经无力独自和英国人抗衡,因此也是很明确地想要借用大秦的力量,和英国人在他们所说的近东地区组成联盟,限制英国军力回防。如此一来,新大陆的独立军所受压力将会骤减,而英国失去了重要殖民地以后,在泰西也就不能再那样横行霸道了。
如此跨海的制衡战略,对蕙娘来说都很新奇,更别说对别人了。乔管事看得直皱眉头,半晌才道,“这,咱们的人在那边到底怎么样,能不能分出一块地来,他们可谁都没说清楚呢。再说,这块地——对咱们又有什么用啊,隔了这么远,难道还能拉人过去种地吗?就是通信都难,这可和吕宋太不一样了。”
这些问题,他能看得清楚,蕙娘自然能看得更清楚。事实上,也就是因为这些现实的顾虑,让大秦君臣甚至把定国公船队的结局,都给摆到了罗春后头,比起远离大陆的问题,罗春的属地可就和大秦接壤呢。
比起弗朗机使节的避重就轻,法荷两国还是体现了比较多的诚意,都说到了定国公船队的问题,口径倒也是比较类似,都说定国公在海战上损失比较大,于是也仿效鲁王当年的策略,上岸用天威炮和鲁王对阵,也被他硬生生地打出了一片领地来。现在正在和当地人贸易,交换口粮、奴隶,大有开始蓄奴种地,开炉炼铁的意思,而且也在寻找矿山等等,看来,是打算和鲁王现在的和平,不过是一种策略,根本上来说,还是打算打一场持久战了。
在岸上,少了蒸汽船的战略优势,鲁王的确也不能把定国公怎么样。只要兵丁人口损失不太少,那情况就还算乐观,毕竟现在的鲁王也是腹背受敌。再说,他如今对同文同种的大秦人,那需求是要比皇位还更大得多了。和大秦彻底撕破脸,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仅从法荷两国的回馈来看,蕙娘倒是倾向于虚与委蛇,和他们结盟,以换取定国公在新大陆更多的战备支持。反正在南洋这边,怎么打不是打,英国人看来也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他们要退,正好大秦也瓜分殖民地。他们要打,大秦肯定得奉陪到底,既然如此,法荷那边能给定国公提供一些战略物资支持的话,不论是抢鲁王的地也好,还是一起抢英国人的地也罢,抢下来拿去卖,都好过缩手缩脚的,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这些使节透过细节,的确是勾画出了一张比较美好的蓝图,但在翻译最下头,还有权仲白的潦草字迹——比起他平日里行云流水的草书,这一次,字里行间,笔锋竟有些颤抖,完全体现了权仲白内心的情绪。
“定国公似乎已战死。”
如此简单的一行字,却令蕙娘的眉头,不禁一跳。她忍不住看了奥地利使节一眼,见他低眉敛目、神色宁静,比起法荷两国的窃窃私语,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倒是显得十分冷静。让她也看不出来,其究竟是否故意泄出这个消息,当然,这消息的真假,就更不是从他的表情中能够判断出来的了。
“四个国家都没掌握蒸汽船,但也在研发中。”她点了点信纸,失望地摇了摇头,那边的翻译,自然把她的说话翻译给几个使节听。四个男人都看了过来,蕙娘也不多说,有了这个话口,便站起身道,“这虽然体现了诸公的诚心,但一切均为画饼,别说皇上,连我都没有动心。诸公请慢用,自有人相陪,我就先告辞了。”
这摆明了是不满意各国提出的条件,四国使节看来倒是都没什么不满之意,纷纷起身送别,亦是体现了他们身为重臣的涵养。蕙娘和他们一一拜别,一转头就钻进了为杨七娘准备的静室。果然权仲白和杨七娘都在里头,两人沉着脸对坐,居然无人说话。见蕙娘进来了,杨七娘方道,“应该不是有意误导。”
她语调疲惫,仿佛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推理,现在不过是在复述。“那人说的不是任何一种常见的语言,是奥地利那边的巴伐利亚方言。若非凑巧她在南洋长大,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几个奥地利水手,又是个语言天才。我们根本没有听懂的机会,奥地利在海外没有殖民地,几乎没有海上贸易。奥地利语,别说大秦了,就是全南洋又有几人能懂?”
杨七娘常年居住广州,又对海外贸易如此热心,她既然这么肯定,这消息基本全真无疑了。蕙娘先道,“啊,看来奥地利也不像是表面那样无动于衷,他们对海外殖民地也是有野心的。”
她难得糊涂了一把,片刻后忽然反应了过来,话都没说完,脸色便是一变,忙追问道,“那,他说了什么?完全可以肯定定国公已经死了么?”
“他话里的意思,是让大家‘守住最后的秘密,别让死人成为活人的阻碍’。”杨七娘面沉似水,缓缓道。“如果这个死人说的不是定国公,那就更惨了,足以说明整个船队,已是全军覆没。起码活下来的人,对局势已经没有多少影响了。”
能让大秦改变态度,拒绝和鲁王联盟一起来瓜分英国人土地的理由无非有二,一个是主帅阵亡或者叛变,大秦朝廷感情上接受不了,还有一个就是船队全军覆没,大秦失去了瓜分新大陆的实力,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在现在信息极度不通的状况下,到底是哪个可能,谁都不能轻易下这个判断。可不论是哪个结果,对朝廷都将会是一个打击。蕙娘的脸色一时也沉了下来,三人默然互对,过了许久,权仲白才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不管你们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该先向皇上禀报——”
“为什么?”杨七娘问,语调竟十分冷酷。
权仲白默然片晌,才道,“他毕竟是天下之主。”
“不能以天下为念,在这件事上就不算天下之主。”杨七娘毫不停留地道,“他跨不过对鲁王的忌惮,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时候,我远着他还来不及呢,还把真相告诉他?此事稍一不慎,激起的风浪,连二皇子都能吞噬……”
蕙娘顿时又添了一分烦躁:不论是哪个结果,在真相大白以后,二皇子都将痛失臂助。孙家几乎没有可能熬过这场危机,桂家若不顶上,二皇子在短期内肯定无法和三皇子抗衡。这等于是逼迫桂家在做个决定,而杨善桐的回馈又是那么冷静,看来,桂家难免是要和二皇子绑在一起了。
但不论如何,如此大事,亦无法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船已经派出去了,总是会带着真情实况回来的,现在国公府甚至是鸾台会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只能是静观其变,而蒸汽船的图纸能不能要到,还得看时势的发展。蕙娘看了杨七娘一眼,见她还在蹙眉思索,便不免叹道,“人力有时而穷,就是首辅,怕也不能将天下大势操诸掌间,这件事,现在我们也管不了了。七娘,想要的东西,我们再找机会去争取吧。”
懂得适时放弃,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智慧。杨七娘眉头皱起,半晌方道,“朝中无人,的确是太不方便了……是,这件事,目前我们没法再用力了。且先这样吧,事已如此,再糟能到什么地步?索性亦别说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看宫里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好啦。”
满怀希望过来,结果却发掘到了如此不祥的线索,即使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几人的心情也都很沉重。也顾不得再和使节们虚情假意,便各自上车回家,在车上,权仲白还自沉思,蕙娘又担心他为了自己的原则,和皇帝把话说穿:她和杨七娘都对制海权有强烈的兴趣,但在如此严重的挫折以后,内忧外患之下,难说皇上还会对虚无缥缈的制海权有什么兴趣。虽不说闭关锁国,但大有可能会封锁大秦和新大陆的所有往来,以此封杀鲁王。而对这个想法,蕙娘的确是十分不乐见的,却又拿不出足够的理由来说服权仲白,毕竟,她所有的也就是自己的一种感觉而已。
她正暗自烦恼时,忽闻前头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扑向了马车,两人一下都有些吃惊:要知道城内没有大事,是不许也没有这个条件放马疾驰的。这么一路冲过来,不知要冲撞多少行人,为了维持奔跑的顺畅,骑士有时候还要预先鞭开道路,就是最跋扈的燕云卫,没有要紧事,也不会如此行事。
正自出奇时,随着一声马嘶,车驾顿时慢了下来,有人在车外急促道,“神医在车里吗?”
权仲白刚说了一声,“在。”车帘子便被掀了开来,两个身穿飞鱼服的燕云卫一伸手,半是强迫、半是引导地把权仲白拉出了车子,道,“二少爷急病,咱们这就走吧!”
说着,竟丝毫不管蕙娘,就这样夹着他上了马,一声大喝,便往宫城方向急驰而去。
蕙娘在原地怔了半日,方才令人道,“回家吧。”
到得家中,少不得又要发起香雾部去打探情况不提——不过,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密,没有多久,别说香雾部,消息都在京中各名门间流传了开来。
二皇子也是比较倒霉,他这是吃到毒蘑菇了。给他试菜的小太监才一发作,便惹来众人警觉,四散人手出去寻找权仲白的同时,当值太医当然立刻已经给他催吐灌水,但这亦没有太大用处。等权仲白入宫的时候,二皇子已经高烧昏迷,不会说话了。
毒蘑菇当然是能吃死人的,这个毋庸置疑,二皇子也算是命运多舛,好容易过了天花这一关,又来了个毒菇,虽然权仲白尽力施救。但等到了第三日上午,试菜小太监,以及当日一样也吃了毒菇的几个宫人都纷纷身亡,权仲白的绝世医术,也不过就是把二皇子多保住了两天,两天以后,一样是药石罔效。二皇子连十五岁都没活到,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336、夺取
权仲白盯着眼前的一大盘菌菇,拿起一枚微微发白的白蘑菇,在鼻端闻了闻,道,“还挺香的么。”
他身前跪了有一大片人,御膳房总管脸上的汗水早已经纵横交错成了沟壑,连着采买处、厨师并洗菜、切菜诸环节的管事御厨,都在他身下跪做了一排。连公公在权仲白身边笼着手低眉敛目,仿佛全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因此总管只好斗胆Сhā话,“是,都是历年来多次服用无事的种种杂菇,二皇子爱吃菌菇,年年总要承览几十次的,今年也不例外,水牌上轮到了鲜炒杂菇,咱们便取了鸡枞菌、口蘑、松茸、羊肚菌等杂菇,拌炒装盘四处呈上。都是往年时常奉献的菜品,不是这个,就是口蘑粉丝汤等等。所用杂菇,事发后不敢擅动,全都在这里了。”
眼前这些多少泛着白色的菌菇,看来也非常正常,的确都是人们经常采食的各种名贵菌菇,权仲白又拿起一枚口蘑把玩了一下,细细地闻了闻,又拿手指甲一掐,道,“的确都是有清香的,没有什么异状。”
“这是自然。”御膳房总管太监忙道,“若有任何一点不对,咱们也不敢往上呈送啊,稍微出点差池——”
只要稍微出了那么一点差池,倒霉的的确也就是这些底下人了。权仲白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等人都散尽了,连公公才稍稍一动,他掀起微微有了些白丝的眉毛,瞥了权仲白一眼,“看来,您觉得这差错,不是出在御膳房了?”
“除了皇上的饭食是另吃另作以外,各宫吃食,御膳房承览的有一部分,内宫小厨房另做的也有一部分。”权仲白说,“起码我觉得,问题可能不止出在御膳房。这道菜是大锅菜,做好了要奉献给各宫去吃的吧?”
“几个皇子,除了年幼依附母妃居住的以外,的确吃的都是大锅饭、大锅菜,这道菜,各宫都有送。不过,您也知道,御膳房送的温吞菜,主子们不大爱吃,只有几个试菜的宫人出了问题,主子们,也就是二皇子吃了,其余几个皇子都没沾唇。”连公公说。“您的意思,是这件事,纯属巧合?”
这样看,倒的确是不幸的误食事件了,毕竟大批量在食材中混入毒蘑菇,风险很大,却未必会产生什么后果,要不是二皇子吃了一口,死几个宫人而已,能达到什么目的?权仲白嗯了一声,“反正,应该不是在烹煮中出了问题。除了这一道菌菇以外,二皇子当天桌上还有没有菌菇了?”
“都知道他爱吃口蘑粉丝汤,当天牛妃宫里也赏了这道菜过来。”连公公和缓地说,“不过,这种小厨房另作的菜,一般是不试毒的,应该来说,问题还是出在御厨房的这道鲜炒杂菇里。”
这么一来,此案顿时便笼罩在重重迷雾中了。因几个人都是半下午才发作起来的,当时剩菜都已经进了潲水桶,最重要的物证无处去寻了,只能凭借余下的证据来推断毒物的来源。这个环节,任凭大理寺的神捕如何神机妙算,也比不上权仲白有发言权。才给二皇子送了终,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权仲白就接了皇上的令,来调查这毒菇的来源。——除非以后不吃菌菇,不然,这种延后半天发作,毒性强烈几乎无解的菌菇,已经可以令人睡不安枕了。谁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世,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皇上肯定是不会罢休的。
就是权仲白也有几分纳闷,二皇子的确是吃了毒菇的症状,高烧、吐血、幻觉,脉象等等,全都不假。不过从余下的原料,根本都没看出什么不对。若非是御膳房这里有人能手眼通天地将所有痕迹全掩饰掉,那便说明差错出在牛妃的口蘑粉丝汤上了。
只是这么一来,那些试菜的宫人便不可能发作了。几重线索全都是自相矛盾,甚至于用的是那种毒菇权仲白都不甚了了,就他所知道的,大部分毒菇都属于不会被误食的那种,少部分香气扑鼻的毒菇,一般也是彩色斑斓,不太可能让二皇子毫无戒心地入口大嚼。不论背后出手的人是谁,要查出真相,难度看来都并不太小。
再经过一番翻找,都没找到什么线索,权仲白又问准了御膳房近日取用的菌菇都出于其中,便令人都散去了,将这一大筐菌菇留了下来,向连公公道,“给我找个宫室,垒灶……再找几个试药的来吧。”
说到此处,他依然还是难以压抑心中的不适,连公公却是若无其事,立刻就答应了下来。权仲白只好不去多想,令人将各种菌菇全都分类,到那宫室中各自拦腰切断,分别熬煮出汤来,用大木桶都装了十几桶,待人来了以后,按菌种分组,一组两人,各自喝了半碗汤,便都关起来。他自己在一边等着,却是到了当晚,都并未有人出现什么异状。
这个尝试看来也是失败了,权仲白至此也是无法可想,索性不和这些试药的小中人们关在一起,而是自己踱出宫门,在宫墙边上站着看看天色。
在宫城里看月,月色总是特别孤凄,今日又恰逢新月,一轮弯角半挂在云边,时不时有几缕云彩在月前一掠而过。权仲白在猎猎夜风中,不禁看得住了,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留心到了自远处踏来的脚步声。
他有些吃惊:眼下入了夜,宫门都下千两了,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来乱走?
此处偏僻,已是外宫,不然,倒可能是牛妃来征询案情。权仲白一边想,一边往来处迎了几步,他吃了一惊,道,“是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夜风凉呢。”
在两三个太监的陪伴下,悄然踱近的,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皇帝。
在这一片幽暗之中,皇帝手里的一个灯笼就像是一朵跃动不定的黄花。这朵花慢慢地近了,皇帝摆了摆手,有几分疲惫地说,“睡不着,心里装着事呢……出来走走。”
权仲白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他嗯了一声,“进去坐坐?”
“不进去了。”皇帝幽幽地说,“和你在墙根底下站一会儿吧。”
他挨着权仲白在墙根底下站了,从人自然散开,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皇帝低沉地道,“听说,你没找到什么线索?”
权仲白道,“是。现在也是尽尽人事吧,你要做好准备,从毒理上找不到根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皇帝并不吃惊,甚至没有多少情绪上的反应,他点了点头,淡然道,“能这么找出源头,反而有鬼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皇帝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扭过头望着宫墙内隐隐的灯火,低声道,“子殷,你还记得从前吗?”
权仲白说,“什么从前?”
“从前还没登上皇位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想当皇帝的。”皇帝幽幽地说,“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先帝的。我想,我在这位置上,能做得比他更好,我也的确是有意要做得比他更强些……那时候看他,处处都是不是。我和大哥之间,本不是没有情谊,却因他有意无意的安排和放纵,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他喘了一口气,又轻声道,“可现在,我却渐渐地不这样想了。你还记得从前吗?子殷,在我还没登上皇位的时候,孙氏、牛氏、甚至是大郎都还在的时候……”
权仲白默然片晌,才道,“若这话对你有安慰的话,我也能告诉你,从一开始,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废太子该怎么度日,你大儿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就算这条路再不好走,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是做好了准备。”皇帝说,他苦笑了一下,“但我没想到它是如此的艰难啊,子殷……”
他抬头望着天边弯月,又沉默了一阵子,才轻轻地问,“你说,我以后还会失去更多吗?”
“也许会的。”权仲白说。“你要我说实话,肯定会的。”
皇帝便近乎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把头靠到墙面上,低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乾清宫的那张椅子,就像是一张大嘴,它想要一点点把我吃掉。你明白吗,子殷,它吃掉了我爹、我娘,吃掉了我的发妻,我的两个儿子,甚至吃掉了我的安康、我的良心……也许有一天,我剩下那一点点,还算是人的那一点点本性,也会和我爹一样被它吃掉,到了那一天,我还剩得下什么给自己?我还剩得下什么给别人?”
这,就是权倾天下的代价。权仲白想说,这就是你的喜怒哀乐,凌驾于众生之上,整个大秦都要对你卑躬屈膝的代价。
然而,当他望着皇帝,望着这个疲惫而清瘦,盛年早衰、鬓边已有白发的中年人时,权仲白到底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尖锐的言辞,他说,“你会撑住的,李晟,你只能相信你比你爹要强许多。”
皇帝闭上眼,似乎是从肺腑里叹出了一口长气,他的肩膀甚至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叹完了这口气,他才慢慢睁开眼,问道,“你觉得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话里居然已没有任何情绪的痕迹,二皇子之死对他的影响,仿佛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我不知道。”权仲白如实说,“二皇子的敌人并不少。”
“确实,”皇帝点头道,“只要是个皇家的男丁,谁的敌人都不会少的。更何况,他还占了个居长的名分。”
他唇边现出了一个嘲弄的微笑,“那你觉得,这件事能查出个结果吗?”
权仲白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是想不出,有谁那么迫切地要把他搞掉。”
“新党……”皇帝说。
“旧党现在的境况,新党只有乐见其成的,犯不着多此一举吧。”权仲白说。“你本来也许想压一压旧党,这事一出来,还压什么?再压下去旧党都要散了。”
“这么说,更像是孙家?”皇帝若有所思。
权仲白想了一下,“难说吧,孙家搞出这么一摊子事又能如何,孙立泉人还没回来呢,你要扶旧党,也未必一定要扶孙家,扶王阁老不好吗?这有点损人不利己的意思了。孙家现在的命运不在宫里,其实还在海外。”
他见事如此明白,倒令皇帝一笑,“这些话,全是你自己想的?”
“我对朝政只能算是有个模糊印象。”权仲白坦然道,“如今的局势,还是听阿蕙的分析,不过见解当然还是我自己的。”
“女公子看事是明白的。”皇帝点头说,“我也一样,想不出有谁在如今的局面下要把他给搞掉。贤妃的小五,年纪还小着呢,小四、小六都还是娃娃,小七小八就更不必说了。就是背后的人家要使力,现在也不到时候……”
再加上这莫测神秘的下毒手法,要不是权仲白很肯定鸾台会在这件事上都很无辜,他几乎要疑到鸾台会身上去了。两人相对默然良久,皇帝才慢慢地道,“暗潮涌动啊……”
他嘿了一声,又有几分自嘲,“不都是盯着这个位置吗?内忧外患的,真有这么好?就是朕愿意让位,他们能坐得稳吗?”
现在三边战事都是如火如荼,皇帝的确也是劳心劳力,权仲白说,“你应该好好休息,现在小二没了,小三心性也不成熟,你要倒下了,朝政该交给谁?到时,岂不是全乱套了?”
皇帝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又说,“明日你去看看贤妃再走吧。朕没去那儿,不过听宫人说,已经是伤心得开始说胡话了。直说自己对不起孩子,没让他享过多少福。”
想到那个小小年纪,就晓得装病诓自己过去的小皇子,权仲白心中亦有几分不忍,他点头道,“成,明日必——”
正说着,宫中忽然传出了一阵喧闹,权仲白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再搭理皇帝了,忙疾步推门而入,果然,服侍的中人过来道,“回神医话,口蘑那组有人吐了。”
权仲白微微一怔,心头忽地就是一动,便吩咐道,“去把口蘑组剩下的菌菇全都封存起来,再派人南下广州,给我找几个广东的老农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要求肯定不会有人来问理由的,权仲白也懒于解释,忙走进去张罗着给那一组人都催吐灌绿豆汤解毒。——因知道是试毒,肯定没人傻得大嚼菌片,都只是喝了几口汤,也没敢多喝,饶是如此,这一组人还是相继呕吐起来。到得第二日稍微好转,从第三日起又陷入高烧昏迷,这种毒菇毒性之烈,可见一斑。
如此过了数日,三四个人里,总算有三人脱险,还有一人虽然还在晕迷,但情况也比较乐观。权仲白这才脱出身去给牛妃扶脉——才一进牛妃居住的储秀宫,他就吓了一跳。牛妃居然正正地站在台阶前等他,而不是在屋内候着。并且,从她的眼神来看,牛妃的精神情况,也不是很乐观。
337、美梦
自从权仲白入宫,已有将近十天没了消息。二皇子的死讯虽然早已传开,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但朝中人,哪怕只和最核心的圈子沾了一点关系的都知道,二皇子的死只是开始而已。在底层官员和百姓们对二皇子的不幸命运议论纷纷的时候,旧党的动向、定国公府的命运以及三皇子的现状,都成了众人最为关心的话题。权世赟甚至亲自从权族赶往京城来探听消息,蕙娘对此,也有几分欢迎,在这种时候,她和权世赟的利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当然没人会相信二皇子是不幸急病身亡,蕙娘摇头道,“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反正仲白是还没从宫里出来。香雾部的那些内线,也和我们断了音信。”
这种时候,宫廷的防备肯定是最为森严的。为了内线自身的安全,短期内断开联系当然也好,反正崔子秀现在无法进宫,本身消息也不好传递。权世赟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这也无妨,反正仲白也不会瞒着你的。咱们的消息才算是第一手——这几天,各党反应如何?”
“旧党肯定比较惊慌了。”蕙娘淡淡地道,“因为仲白的关系,也都是各显神通地过来走动。我索性对外是一个不见,只说我是躲到冲粹园去了。”
这么做,虽然看似对旧党有点没情分,但好歹是把权府给摘出来,维护住了权仲白不偏不倚的立场,权世赟微微点头,也没再过问细节——摆明了,蕙娘肯定会私下安抚一些和她关系密切的老亲眷,他转了话题。“就不知新党现在是什么心情了。究竟是又惊又喜呢,还是又惊又惧。”
“杨阁老那边,也的确是访客盈门。”蕙娘道,“杨阁老吓得直接称病了,内阁里的事,都推给次辅去管。不过,这件事应该也还疑不到他头上。反正现在大家的眼都盯着燕云卫和连公公,就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
事实上,现在除去二皇子,朝局和宫中局面顿时都平添了许多变化。杨阁老已经是权势滔天的强势首辅了,好说从前二皇子还在三皇子跟前能挡一挡,现在二皇子一去,三皇子成为事实上的长子。杨阁老在朝,稍一号召——甚至还用不着他号召,拥立长子名正言顺,皇上该如何回话?四皇子、五皇子这些弟弟,和三皇子的年纪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三皇子现在,距离太子位已经是相当的近,近得能让皇帝感觉心惊了。
若要除去杨阁老,则朝中又是一番动荡,权家未必能在其中稳坐钓鱼台:他们也是杨家的儿女亲家。可若三皇子顺利上位成太子,六皇子的机会又在哪里?鸾台会掌握的毒药,毒害蕙娘的那种,发作太快,根本过不得试药那一关。神仙难救又能被尝出来,他们要杀三皇子可没那么简单。说不得只好看他一路坐大下去了。
在二、三不能并去的情况下,去二留三对鸾台会来说一点都不有利。所以蕙娘并不怀疑这是鸾台会的手笔。权世赟的表现,也洗刷了自己的嫌疑。他站起身,在密室中心事重重地踱了几步,低声道,“现在连谁下手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应对就更没方向了。静观其变,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此时也别无他法,等仲白从宫里出来再说了吧。”
的确,现在真凶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最关键的是最后这个屎盆子会扣在谁的脑袋上,皇上的想法几乎完全无法预测。蕙娘点头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听说你让宜春号出面宴请了海外使节?”权世赟果然又问,蕙娘只好略作解释,权世赟听了,也是眉头紧锁,他出人意料地道,“这些人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蕙娘还没分析局势呢,权世赟就来了这么一句,她抬起眉毛望着权世赟,权世赟犹豫了一下,道,“也该让你知道,罗春背后,有英国人的影子。他们透过清辉部和我们联系上了,非但想买军火,还开出天价,想问我们买天威炮的图纸。”
蕙娘顿时一惊,一句‘你没答应吧’,几乎脱口而出,她好歹稳了稳,却是还没说话,权世赟已道,“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是你提过的那个鸦片,现在他们是很想要卖进国内的。罗春此次进犯,就是为了重夺达延汗的领地草场。这已经是极确定的意图了,清辉部回绝罗春以后,他看来是想要硬生生地打出一条线来。英国人许给他的好处,应该不小。”
达延汗的领土,和大秦那就是密切接壤了。英国人为了卖东西那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蕙娘不禁恼笑道,“真是不做成这铺买卖不甘心啊。”
“可不是?”权世赟叹了口气,“现在直是有些内忧外患了……这鸦片的事,你上次提起以后,我也让世仁去南洋打听了一番,流毒的确极广。令人不寒而栗,这样的东西,连我们都不敢买卖。罗春倒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他的牧民被腐化了。”
他自嘲地一笑,又道,“不过,这倒也是好东西,我们试过了,灌得一大口人就能死,死得很快,救不活的。不知道的人,虽见其七窍流血,但却很难从验尸中发觉不对。且又能燃烟使人上瘾,若是不加明说,这也算是控制人的好办法了。可惜,抽多了大烟的人,十个里九个都是废物,不然,日后香雾部当可更令人放心。”
蕙娘按下心头不适,摇头道,“一旦开始用,仍算是中了英国人的计策,这东西先封存起来最好吧。此事我还得寻机和封子绣说道说道,只可惜没个话头,也不好提的。”
这种事,朝廷不管,私人根本就没法管。权世赟若是赞成散布鸦片,早就接过这门生意了。他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对蕙娘的决定,他并不吃惊,只是点头道,“或可从南洋入手吧,再不然,安排一两个人报信立功也成。现在军队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若是给你公公写信,办成这事也就是费点安排而已。”
两人计议方定,外头有人敲门,绿松亲自来报:权仲白出宫回来了。
权世赟因身份还算没暴露,现在就是个回老家管事的下人身份,躲着权仲白还来不及呢,肯定不会出去相见。他便进里头去陪两重长辈说话,蕙娘忙迎出去见权仲白。
十多天没见,权仲白肯定是有点清减,但精神头还算好。见蕙娘迎出来,他先摆手道,“让我洗漱一番。”
蕙娘便知道这是他和李晟呆在一起很久,而且皇帝估计是又犯咳嗽了。权仲白自己做大夫的,很讲究这个,一般和传染病人呆了回来,都要洗漱换衣的,出诊衣服也是另外换洗。她只好又退出了里屋,过得一会,权仲白擦着湿发出来,瞅见四周无人,便把她从后头抱住,头搁在蕙娘脑袋顶心,难得地有了一丝温情。
“牛贤妃已经不行了。”可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的劲爆。蕙娘微微一动,扭头去看权仲白,权仲白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他续道,“没中毒,身子还是好的,就是心已经不行了。说话颠三倒四……她已经被二皇子的死讯给打垮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蕙娘也有几分恻然,她道,“你看她恢复过来的可能大吗?”
“你是在问我,她是不是在装疯吧?”权仲白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装疯和真疯,差得还是很大的。贤妃这种情况,她装不出来的。我看她是真的不行了。”
“怎么说?”虽然在权仲白的怀里,但蕙娘身上还是有点发冷:牛贤妃的绝世姿容,她是见识过的。这种美人,正因为她的美丽,所以她的失败和失意,也显得更为落魄,更能惹来旁人的惋惜。
“牛贤妃连真凶都不会追问了。”权仲白直白地道,“我告诉她这毒菇可能来自广东,她亦毫无联想,只是反复地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想牛贤妃的语气,“只是反复地说,‘你相信人的命可以改变吗?’”
权仲白略微捏尖了声音,便把牛贤妃的语气仿得惟妙惟肖,那种凌乱崩溃的心情,亦仿佛透过他的声音渗了过来。连蕙娘都怔住了,只能听着权仲白叙说道。“我说人的命当然能改,怎么活都是自己选的……牛贤妃说,‘你错了,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谁都能来挪我一挪,谁都能来用我一用,我就是这么微不足道。有时候你觉得你自己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可等到梦醒的时候你才知道,人这一辈子,命全是写好了的。我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命,是我不该,还有什么痴心妄想,我本来就是一个筹码,一件东西,我怎么该有别的想头’。”
他想了一下,又说,“颠三倒四的,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蕙娘想想牛贤妃一生经历,也是百感交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好歹,她还有五皇子傍身……”
“牛贤妃请我向皇上建言,”权仲白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她去冷宫疗养,五皇子的教养,她看起来是没心力,也没心思去管了。”
蕙娘登时拧起了眉头,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牛贤妃真的是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在如今这风云诡谲的深宫里,五皇子没了娘亲,遭受到的风雨可不会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放弃,看来,牛贤妃的确是支持不下去了。
“人这一辈子,命全是写好了的……”她慢慢地说,“她是认命了?”
权仲白亦终于露出一丝情绪,他长叹了一声,收紧了环着蕙娘的手臂,低声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蕙娘亦无话可回,心中不知多少情绪流过,一时间亦兴起心灰意冷之感,半晌,方才奋然道,“认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玩了,有得是人玩下去,在宫廷里,赢家,最终也只会是坚持到底的那一个。”
“是啊,”权仲白低声道,“除了坚持下去,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
他似乎多少也有些颓唐:和牛贤妃比起来,他和蕙娘背负的东西,还要更多,他们更输不起,却也更有可能输。仿佛有一个未出口的问题,在两人间悬而未决:有时候,当你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是否也会有所怀疑,怀疑手中的一切,终究也只是一个美梦呢?
而倘若美梦已经如此艰辛,如此疲惫。现实又将是何等惨淡?
“就是有别的路,我也不会走。”蕙娘低声说,她的语气越说就越坚定,“还剩一滴血,我也要站起来。权仲白,咱俩的命都说不上太好,我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它斗到底了。你呢?”
权仲白默然片刻,才贴着她的太阳|茓微微一笑。蕙娘能感觉到他那淡淡的弧度,在她的皮肤上绽开。
“我不是一直在和它周旋游斗吗?”他说,疲惫,然而正是这份疲惫,才令她感觉到了真实。“到了这一步,还怎会轻易地放手?就算只是一场梦,也做到梦醒再说吧。”
蕙娘禁不住微微一笑,她往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到了权仲白怀里。
338、推理
虽说权仲白做出自己的推断以后,查案一事就和他没有多少关系了。但事涉毒理,待燕云卫将人送到以后,连太监还是把权仲白请了过去,由他监督着这些十分擅长上山采菇的农民分辨、挑选着当时特地余下来的半筐菌菇。
因为所有菌菇已经被切去一半,余下的一半难免有些发蔫,几个老农舀鼻子嗅、用手掐,神色都是十分凝重。权仲白和连太监看了半日,方有一人操着半生不熟口音极重的广东官话腔,道,“这个,应该是毒菇子吧。”
说着,便将一朵看来毫无异样,只是异常肥硕的口蘑给挑了出来,舀指甲又掐了掐,放在鼻端一闻,语气便肯定了些,又递给伙伴们分辨过了,才放下来道,“是毒菇子,年年镇上都有人吃死的。这和一般的白菇子,就差了一股香味,有香味的吃了没救。没香味的,有臭味的,吃了能活。”
几个老农也都放在鼻端嗅过,还有人轻轻舔了一口,也纷纷点头,还有人对头一个竖了大拇指,用白话道,“如果唔系你甘讲,我真系闻唔到。”
权仲白得了这老农的准话,也弯下腰掐了一点来闻,果然隐约闻到了一股动人的清香,他顿时来了兴致,“没想到,这白菇果然还有些香味,鲜菇要从广东运过来,很费事吧。”
他是去过广东的,在当地还呆过一段很长的时日,对这种白色毒菇当然还有很深的印象,否则也不会指名要广东一带的农人进京了。因便对连太监道,“年年这个时候,广东是有这种鲜菇出产,看着和一般的平菇几乎没什么两样,和鲜口蘑也十分相似——嘿,两边产地不同,我倒是从没想过这一点。这种毒菇很难分辨,除了极有经验的当地人以外,几乎没人能把它们从一般蘑菇里挑出来。据当地说法,那是食之必死,无药可救。当地人起了诨名叫做‘锁喉菇’。不过这也是一乡一地的叫法,这几位叔伯估计是没听说过。”
几个老农连官话都听不大懂的,见连太监望去,也只是露出憨笑步步封疆全方阅读。连太监眉头紧锁,想了一会,便问权仲白,“这种菇子,鲜菇能保存几天?”
权仲白道,“这我怎么知道?这种菇这么毒,谁也不会去刻意栽培吧,不刻意栽培,怎么知道它的特性?再说,它又如此朴素,一般人除非吃死了,谁知道是它?要留种我看都挺难的。而且鲜菇嘛,都是摘下来就吃,第二三天有的都会烂。能不能从广东运到京城还不烂,我也不晓得。”
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连太监也只能点头不语,几个老农有得听懂了的也附和道,“这菌子谁能种?还不是都去掘的。”
至于能摆几天,这问题他们当然回答不了,都说有遇见了,分辨出来的全都埋土里,免得被人误食惹出惨剧。只有一人道,“有一次埋了一丛,大约半斤多,也是埋在土里,这样半个月以后,听说村里有牛死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去了那片山坡吃草。”
这样看,用土保鲜,半个月还是能保住的。连太监又问了些细节问题,并未表态,也不深入追问权仲白,便请这些老农多加分辨,尽量把毒菇都挑出来。
权仲白见势,便起身告辞,连太监亦不多留,权仲白观他眉宇似有心事,心中也有些计较。等回了屋子,见蕙娘不在,便自己盘膝沉思。一时蕙娘回来了,见他如此,便笑道,“做什么和僧人似得,还参禅呢。”
权仲白道,“二皇子的死,说不定是永远都查不出一个结果了。”
他一句话,倒是把蕙娘脸上的笑给说住了。她扬起眉毛,靠在床边道,“怎么,广东那边人一到,线索就水落石出了?”
“这倒还不至于。”权仲白把事情大致一说,“当时我看连太监脸上就有点心事了,不过他也没显出来……”
他还没往下说呢,蕙娘已经皱起眉头,喃喃道,“这个人,起码得出身西北,吃过鲜口蘑,又在广州长住过,听说甚至亲眼见过这白毒菇,才能发觉其中的相似之处。”
单单这个条件就足以筛选掉一批可能的凶手了。权仲白又道,“起码这个人在广州还要有一定的势力,能不动声色地采到大量的白毒菇,在限期内运来混入口蘑内……”
这个人选那就已经限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了,蕙娘又一次不需权仲白的提示,道,“你是说,广州到北京的快船……”
这艘快船,运送的是广东水师的军情,水师的当家人是谁,不正是三皇子的姨夫许凤佳?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均觉出了对方心中的震骇。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许家所为,只要连太监如实上报,这些事,他们想得到,皇上会想不到?一个闹不好,许凤佳和皇上之间,顿时就多添了几分猜疑……
在四处开战
的多事之秋还来这么一出,要不是明知鸾台会在此事上完全清白,蕙娘都会直接相信这是鸾台会所为了。这一招真是又绝又阴损,抓准了皇帝的多疑心理。难怪权仲白说连太监不会往上报,按他和杨七娘的密切关系,只怕在这件事上,他肯定是倾向于许家的。
“不过,有倾向是一回事,办差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便沉吟着道,“这么大动干戈,人都请回来了。不如实上报也禁不住细查,为许家隐瞒只能是更增嫌疑,连太监多半还是会主动上报。”
见权仲白掀了掀唇,她便点头道,“我知道,虽说连太监也会设法通知,不过这件事,我们也得和杨七娘打个招呼,不然,那是要落埋怨的。”
没想到,权仲白这一次倒是想在她前头了,他点了点头,又提醒蕙娘,“除了杨七娘,桂家那边,你是不是也得漏点风声……说到这出身西北,久住广州,桂家那对小夫妻,不也占了正着吗?就是桂含沁,现在人也在南边呢,说嫌疑,他们也脱不得的。”
蕙娘浑身一震,立刻想到了杨善桐当日的表现:她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表情含义。——桂少奶奶平时总是一副以小家为天的样子,万事都不管不顾的,她丈夫不在身边,蕙娘压根都没想到她会有这个勇气直接去毒杀二皇子。却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被权仲白这么一点,她才觉得,的确,说起来,杨善桐也的确有这个动机。
杨七娘呢,一样也有这个能量,比桂家更不利的一点,就是她在京城势力丰满,可说是有这个本事把手□御膳房的原料供应里。而桂家在宫中却没有多少亲戚,在京里都纯属外人一个。而要说动机嘛,身为新党的一份子,杨七娘可以说也具有这个动机,只是就蕙娘对她的了解来看,未必会选在此时发难而已。
她收敛了思绪,断然道,“这件事不好再掺和下去了,就到此为止吧,送出信以后,咱们再别管了。这和别的事不同,一旦败露那是要抄家灭族的,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往下查,那是自找仇家。”
权仲白微微点了点头,也道,“是。就按你说的办吧,尽过情就别再管了。这事水也深了,谁知道是不是新党内部谁在运作?二皇子这一死,三皇子站到风口浪尖上,杨阁老为了成全外孙,有可能选择致仕。如此一来,他的接班人就可出头了。——他是南方发迹的西北人,座下这样出身的官儿也不少。谁知道有谁就有这份能耐了?水面下的事,太多、太深了。等你送过信以后,我们去冲粹园吧。”
去冲粹园,算是权家的一个表态——在此事上,权家决定严守中立,绝不站边。这也是蕙娘会选择的态度,她只是没想到权仲白居然如此迅速地就下了这个决定:看来,他虽然不喜欢政治,但却绝不是不擅长政治。别看杨七娘、杨善桐和她都算是有几分交情,在这种可能倾天的大案里,一份消息,已经是他们能做的全部了。世家和世家间的关系,有时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既然要置身事外,事不宜迟,蕙娘和权世赟简单地沟通了几句,使人出门送了信,便张罗着同权仲白两人回了冲粹园。横竖几个孩子都在冲粹园内住着呢,她们也是轻车简从,说走就走。连权夫人和太夫人都带到冲粹园去了,京城的良国公府竟是唱了空城计。——也算是回避得恰到好处,据权世赟的反馈,数日以后,良国公府收的拜帖都有一座山那样高了:谁都知道权仲白在这案子里的作用,谁都想要点内部消息。权仲白在冲粹园不见外客,他们就来走管事们的路子,连他这样略有些脸面的管事,都被人纠缠不休。
不过,反正冲粹园僻处京郊,院门距离甲一号还有极远的路,所以也没人能干扰夫妻两人的生活,每日里都有人来送京里的消息,蕙娘的编制也都移到了园中做事。连权世赟都耐不住烦扰跟到冲粹园来,住在外院那边也是等着看热闹:现在三皇子大有可能跟着二皇子倒台,他岂非十分乐见其成?要不是鸾台会缺乏手段钳制文官,恐怕早都要酝酿蓄力,预备事发以后推波助澜了。
既然要表态中立,权仲白和蕙娘都没有主动打听台面下的消息,从台面上的进展,却看不出连太监是否有把进展如实告诉皇帝。反正许凤佳还是好好地在外头打仗,皇帝也是毫无动静,甚至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按少年夭折,把二皇子给发送走了。又以伤心过度体弱多病为由,把小牛妃送到大报国寺静修了,都还没有舀二皇子之死说事。他做的唯一一件略微出人意表的事,便是把年纪还小的五皇子,送到了宁妃宫中养育。
339、墙倒
权仲白毕竟是亲自接触过牛妃的,对于外人来说,牛妃的这一步以退为进,可谓是相当精彩。人虽然已经到了大报国寺,但五皇子在宫中的安全,却得到了保障,说难听点,就是五皇子都保不住了,三皇子起码也能跟着一起栽倒下去。最少也不能让杨家继续得意下去不是?在旧党遭受沉重打击的情况下,这一步,起码是让新党也有些坐蜡了。
随着这一步的发展,以及二皇子丧事的结束,京中人心浮动的气氛,也随之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查了,没声音了,入土了,移宫了。对于朝廷来说,这无疑意味着二皇子的去世并没有太多文章,也许就是单纯的不幸。起码,连太监是没有查出什么来。既然如此,则一切回归正轨,新党保持低调,旧党也不敢轻易提议立储。毕竟到目前为止,皇帝和杨首辅的关系还算不错,万一他真能信任杨首辅,可以一边立他的外孙为储,一边让杨首辅继续在首辅的位置上待下去,那么旧党可就真是亏大了。
随着西北战事逐渐升级,东南一带风云方兴未艾,这些官员们也总算是多了正事要做。虽然吕宋土地富饶,完全可以一年多熟,但怎么把这些稻米运到国内,甚至是运到西北,可也得费上不少的思量。这其中更少不得油水,围绕着可能的利益,新旧党少不得又要展开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至于外国使节,在皇上久久没有发话的状态下,似乎也已经为众人所遗忘了。杨阁老没碰,王阁老就更不会去碰了。
在这样紧张又微妙的环境下,权仲白甚至是宁可往还于京城和冲粹园之间,也不愿意回良国公府去住,连他通常不肯中断的义诊也都全面停止。各家体会到了他的意思,也都不曾相请,免得真要他把回绝的话说出口了,反而坏了交情。因此虽然外头风风雨雨暗潮汹涌,一家人在冲粹园里倒是能安稳看戏,蕙娘居中调度,亦约束香雾部的宫中内线不得轻举妄动,反而更为注意接收西北的消息。
因还没到一年对账的秋后时分,宜春号各处除了日常事务之外,也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蕙娘亲自介入。她平时无事得闲,看看西北战报,和儿子们说说笑笑,也同权仲白一道在园中走走,说些从前的事。日子亦算是过得十分惬意,只是歪哥老惦记着请许三柔来玩,蕙娘敷衍几次,只好和他言明:现在许家身份敏感,可不好和权家过多接触。
歪哥是什么性子?一番寻根问底,到底是把朝局给搞明白了。他这个年纪,对世事已有相当认识,亦深知许家现在处境的尴尬,默然许久,也就不闹着要见许三柔了。只是到底是要比平时话少了几分。
时日一晃就过了两个多月,现在京里最流行的话题也已经不是二皇子的夭折了:这一次,西北战线的消耗要比众人想得都大些,若非大秦国家财政富裕,又刚得了吕宋这么个得天独厚的粮仓做殖民地,恐怕粮库、国库都有支持不下去的可能。桂元帅一样在何家山建筑防线,挡住了罗春南侵的步伐,但这一次他们也是武装到了牙齿,火器竟比十几年前还要充足,而且根据反馈,比大秦军手中使用的火铳都要先进一些,射程远不说,连子弹爆炸的威力都更大。在上回西北大战后,好容易繁荣起来的商路,现在看来又要因为旷日持久的大战而受到打击了。
至于鸦片一事,自有良国公安排上报,这种事不大不小也是个功劳,良国公正好又在西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挣点闲功了。蕙娘现在倒是又回到了从前云英未嫁时的生活里,反正所有事都有旁人去做,她只管着这些人就罢了。又因应酬一律免去,倒是多了不少闲暇来陪家人。包括文娘,现在也比从前开朗了一些,闲着没事,还同权夫人、太夫人做做伴。两个长辈也都丝毫不提从前的事,就连权世赟,知道了以后不过也就说了一句,“王家不识好歹,日后就知道厉害了。”
现在东北权族,主要还在积蓄力量,因私兵死伤殆尽,权世赟一面在鼓励族人生产,一面也要把权族在白山的产业好生打理一番,起码要将老巢稳住,还有一些原本生活在白山的边沿族人,现在有的要回迁到凤楼谷居住,有的要从凤楼谷里迁出来。虽琐碎无聊,却是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在京城住了一个多月,见局势发展成这样,权世赟十分乐见其成,他满意地回东北去了。留给蕙娘的,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箴言。
这么着闲了一段,最难得连权仲白都是闲的,蕙娘也是抓紧时间使劲地玩。平日无事常和权仲白一道出去放马,直到德妃生辰,她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京城:虽说二皇子去世不久,但怎么说也是四妃之一,德妃生辰,命妇肯定是要朝贺的,娘家人不能不出面应酬一番。
婷娘在得了提拔以后,连年生辰都要朝贺。当然她位分不高,有些诰命不愿来,随意托病也不会有人跟着较真。蕙娘已习惯了这最多二三十人的场面,今年进宫,见到院子里几乎排不下的长队,倒真吓了一跳。她因身份高,又是德妃娘家亲戚,倒是被排在了前头,左右一看,除了权家老亲戚以外,还有平日里很难看到的永宁伯、昌盛侯等人家居然都到齐了。见到她来,纷纷露出笑容客气招呼。连素日里最傲气的昂国公李夫人都对她点头示意,蕙娘游目四顾,只唯独不见孙夫人,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
她此番进来,自然也是红人,众人都争先招呼攀谈。倒是杨七娘和杨善桐都在远处站着,没有上来。蕙娘拿眼神和她们分别打了个招呼,见两人神色都十分宁静,心里也是有点佩服。二皇子的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现在打仗,皇上顾不上追究这个,指不定就在暗地里查案,等仗打完了,才见分晓。燕云卫虽说这些年来也没能拿鸾台会怎么样,那是因为鸾台会毕竟经营了也有一百多年,四部分离的严密结构,平时说来不觉如何,但在反侦查上还是极为见效的。大部分会民都以为自己在信仰教派,又或是为当地帮会做事,就是要查都难。一般的官宦人家,私底下指使下人做点见不得人的事,那要瞒过燕云卫可就难比登天了。若是她们二人中的一个策划了这番事件,此时表现,亦算心大。当然,就算和她们没关,这明摆着有嫌疑的时候,还能相信清者自清的人,可不算多。
当着众人的面,诰命们谈论的肯定不是宫里的事,多数都还在说西北的战事。以及从吕宋那边源源不绝运过来的名贵香料,还有新型的橡胶轮胎,现在京中也是个话题。不到一年的时间,水泥路已经在京城里流行了起来,不少人过来问蕙娘,冲粹园往官道上的那条水泥路是如何铺设的。蕙娘笑道,“这也容易,其实造价也不大高的。要比夯土路能好一些,最妙就是不怕雨,尘土也小,搭配上橡胶胎的马车,坐着稳点儿。其实这个能比橡胶胎要便宜,若只是铺设家门口那一条,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些贵太太们出门,最怕就是坐车,木胎石板路,能把人给膈死了,就是这样还是顶好的城市才能有石板路。一般一点的地方,那都是夯土路为主,到了雨天别提多肮脏了,现在有了新物事,谁不希望赶时髦?一听说水泥路造价不贵,纷纷都来劲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恨不能明日京城里就全铺了水泥路。又因为水泥和橡胶胎、马车等等生意,都是广州生发出来的,众人亦默认其以杨七娘等为靠山,一时又一哄去问杨七娘,蕙娘倒脱出空来,见杨善桐孤零零站在当地,便不禁走去和她招呼,笑道,“你现在倒是又得空了。”
“我本来一直人缘也不算太好的,京里太太,都要名声。”杨善桐倒不大在乎这个似的,她忽然又自一笑,颇有几分俏皮地道,“你们家那条路,那样偏远,平时没事谁会过去?她们这一说不要紧,倒是暴露出来个个都遣人去过冲粹园给你们送帖子了。”
蕙娘不免也报以一笑,“其实还是因为仲白好欺负,一样都是皇上身边近人,封子绣和连公公那里,就没有多少人去兜搭。”
杨善桐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哥哥从前要不是因为实在没心眼,也免不得要应酬这些事儿。”
现在说到杨善榆,她的语气要平淡得多了,蕙娘额外多看了她几眼,杨善桐还是那样大大方方的,仿佛丝毫都不怕她的眼神。蕙娘倒不好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又过了一会,杨善桐低声道,“听说牛妃现在大报国寺是真正清修,外头世事一概不问,连五皇子去了宁妃宫中,她也是不喜不怒……嘿,她要早有这份胸襟,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对蕙娘来说,这句话里的信息已经足够丰富了。她多少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杨善桐扭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又再自然地道,“就是因为她的这个性子,得罪得人多了。才报应到孩子身上吧,只可惜,孩子也是命苦……”
这好像倒是把场子给圆过去了,但蕙娘心里还是一阵发怵,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正要说话时。杨善桐也凑过来低声道,“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才想给你送消息,你们又在冲粹园谁也不见……孙家几乎已经完了。”
蕙娘悚然道,“这怎么说?”
杨善桐声若蚊蚋,又急又快地道。“别人对这些外国使节没兴趣,我哥哥那些同学们却不同。他们多数都是学过夷人话的,也对泰西有很大的兴趣,其中几个,同使节身边的侍从倒是结成了好友,时常没事邀他们出去喝酒做耍,上个月弗朗机使节身边的一个什么小厮喝醉了,同他们说了好多。被他们听去以后,这群书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因为从前受过哥哥的照拂,现在……我也时常接济接济他们。便来问策于我,我让人给含沁带了话,含沁直接在广州给皇上写了密折。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了。”
能泄漏一次的秘密,肯定也能泄漏第二次。桂家行事如此果断,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孙家这条船了。再加上二皇子去世,现在他们俨然是从旧党中脱离了出来,可以说,鸾台会倒是误打误撞地达到了当时的目标。而在西北、南洋两处战线都有桂家人身影的情况下,杨善桐还敢这么掺和,可见她也是极有底气的。二皇子之死,即使是她一手部署,甚至包括定国公境况都是她安排人去打探——她也有信心不会被燕云卫查出蛛丝马迹。
当然,这也只是蕙娘自己的推测,是否事实如此,还要看接下来的走势。但仅仅是这个可能性,就令蕙娘对杨善桐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虽说一心只扑在家里,但这个总督太太,看来也并非什么简单人物。起码,她的胆气和魄力,要比一般的贵太太大得多了。
她还想细问,但看来杨善桐倒是已经不欲细说。正好赞礼太监也迈着方步进了场地,众人便也都收歇了声音,开始沉默地排起了队形。等人散后,蕙娘进里屋陪婷娘说了几句话,婷娘倒是一如鸾台会的安排,宫中诸事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地养着六皇子。六皇子今年也有四岁,生得十分可爱,身体亦康健得很。就是年岁还小,一团稚气,却没有什么早慧的感觉。蕙娘也不说宫外的事,只随意谈些琐事,未几便告辞出宫,留德妃在宫中继续蛰伏。
又过了十数日,南洋有信到,直入了燕云卫衙门,得益于香雾部的部署,在皇帝看到这封信之前,蕙娘已经尽知其中内容:南洋毕竟是泰西诸国的殖民地,和新大陆的往来,要比大秦密切得多。那里也有一条航线可以直去新大陆,一艘并不知情的商船,前些日子来到吕宋港停泊,也带来了定国公战死的消息。一并还证实了蕙娘等人的最坏猜测——
定国公船队的损伤比较严重,现在连回国都十分困难,随去副官六神无主之下,已经投靠鲁王。
340、跑了
这个消息,燕云卫肯定是以密折上报。但事情已经发生,消息已经传出来了,现在南洋的又不止一些大商家,吕宋如今正儿八经就是大秦的殖民地了,从前英国人在吕宋的那套行政班子,现在大秦也要照样再建立一套的。这些人不可能都是没嘴的死人,燕云卫的专折也就是打个时间差而已,顶多就能捂上两到三个月。在这两到三个月里,皇帝按惯例肯定要和内阁几个重臣都把态度统一好,尽量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这个案子给定下性来。不然,值此多事之秋,再来一场动荡,别说旧党了,只怕连军队都有几分人心惶惶。
这一场劳师远征,定国公虽然输了,但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蒸汽船的出现,到现在都没个破解之法。鲁王占据地利,又有这一利器,打败劳师远征的定国公也是毫不稀奇。不过军令如山、赏罚分明,输成这个死样子,整个船队都折在了当地,连天威炮都失陷其中了,大秦可说是血本无归。这个罪责,不可能因为定国公的死亡而被轻轻放过。当然还有随行许多副官,其家人少不得也要受到牵累。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结局几乎已经注定的博弈里,唯一可能被改变的只有孙家的结局。当然,这件事也许以前小牛妃还能出出力,但她现在自我放逐去了大报国寺,后宫里再没人会给孙家说话了。至于朝中,孙家原本的盟友桂家,现在无人在朝,唯独一个桂含春,还没有上折子的权力。保持沉默那是在情在理,至于别人,文武殊途,旧党自己还乱不过来呢,要顾到他们也有点难。
蕙娘和权仲白谈起此事时,也有几分感慨,她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定国公人还在,即使输了,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许多事经不得细思,越想越让人觉得人生没味。”
“所以说,你祖父生前虽然权倾天下,却甘于粗茶淡饭,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权仲白现在也很少说这些带了仙气的话,此时偶一提起,蕙娘听着,又和当年不同,已经不再那样反感鄙视,反而隐约有些认同。“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一朝失去,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具备。但其实人生真味,哪在这些灯红酒绿里。”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敲打我的机会……其实,回避这些享受,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对酒当歌,该作乐的时候欢笑得起来,该离席的时候也能走得干脆,我觉得这才叫真正潇洒呢。”
权仲白在这种形而上的讨论中,总是很宽容的,他欣然道,“你说得不错。这也算是一种心态吧,就不知道孙家人,现在秉持的又是那种心态了。”
牛家的下场,算是外戚中比较凄惨的那种。那是因为他们家犯的是谋反大罪,这种事谁能为他们出头说话?似定国公这种罪名,那是大有可议之处,内阁现在说话算数的三个阁老,按影响力排名,大约也就是杨、王、吴。这三个阁老里能有一个为孙家说点话,找点理由,皇帝心一软,削个爵那也就了事了。这时候就看得出裙带关系了——若是少个关系,这时候没人说一句话,真要较真从重,起码三等亲内都得被株连。
当然,这时候孙家也无谓再顾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处送信央求亲友帮忙出头。只是蕙娘从香雾部这里送来的情报,却不见孙家有此举动。孙夫人似乎真就听天由命了,成日里只是在家幽居,甚至连转移财产这种常见的手段都没有预备实施——这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蕙娘对孙夫人一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时真是看戏的替戏台上的着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联系一下她亲娘:别人都还好说了,阁老太太那起码也会为她收容一点孙家的老本吧?将来孙家能否安稳度日,也就看此时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别是和牛妃一样,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吧。”和权仲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感慨,“她的命也着实不强,现在除了一个亲生儿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权仲白虽然和孙家十分熟悉,但见惯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孙夫人也是聪明人,皇帝真要搞他们家,以他手段,一文钱都能榨出来。要有心放过,自然会给孙家留点家底。就我看,他对孙家还是有情分的,现在定国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贵手,若是定国公活着却不回来,孙家才是有大麻烦了。”
既然对蒸汽船暂时是断了念想,两夫妻在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戏了。又过了数日,这件事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级别太低,还是十分尽忠职守,反正在吕宋当地监督运粮的一个粮道官,一听说船队居然全军覆没,立刻大惊给上了奏折。
这种公开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内阁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消息顿时野火般地传了开来。蕙娘借机教两个孩子并乔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就是见得人情冷暖的时候了。你瞧,这消息一出来,杨阁老太太天天往定国公府去,连杨宁妃都为孙家说了几句话,倒是桂家、卫家,一个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一个呢,定亲的儿女亲家,此时毫无表示,便见出了亲疏。”
歪哥听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杨阁老家和宁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卫家,是坏人吗?”
蕙娘不免失笑不语,歪哥使劲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这么简单。一边是亲女儿和亲姐姐,一边是才多少年,都没成亲的儿女亲家,还有一家连亲戚都不是呢。这态度,能一样吗?”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么凶干嘛……”
乔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罢了,他们家正在打仗,按惯例,朝中事一句话都不说的。再说,京里也实在没人,听……听大妞姐说,现在连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头也无处去出。倒是卫家,令人心寒了,本来就是孙家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反而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家也有点迫于无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报国寺,就是卫统领负责护卫,比起从前的九门提督,这看似平调,其实也是等于把他给投闲置散了。这会儿卫家也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帮孙家脱难?”
几个孩子里,歪哥不必说了,小心眼活泛着呢,在父母跟前也是习惯性藏话,在广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话,连蕙娘都觉得有点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这种事上丝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没有知难而进非得要走仕途,他现在是真的对造船很感兴趣了,成天跟着先生鼓捣算术:据说也是杨七娘在广州时指点的,要学造船,先学算术,算术好了,能画出图来,造船的工匠哪里还不好找?
不论怎么说,总是比鼓捣火药好,怎么说也是正经的营生,比起那些风花雪月票戏捧角的大少爷,蕙娘倒更愿意乖哥就这么地怪下去。权仲白在这件事上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虽说喜欢什么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这些靡靡之音里。
倒是乔哥,这几年来,教育毕竟是有了成效,虽说这孩子还是心实,但一来在五花八门的师傅带领下广博了见闻,二来跟在蕙娘身边言传身教,还有个半瓶水晃荡的文娘贴身带着,如今倒是渐渐越来越懂事了。蕙娘亦颇为欣慰,她便问几个孩子,“若你们是孙夫人,现在会如何做?——歪哥最后答。”
歪哥本来张口都要抢答的,现在被母亲截断,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没有做声,乖哥倒是不解道,“这有什么该怎么做的?反正看朝廷怎么判了,若是杀头,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准备呀。”
蕙娘有点无语,权仲白道,“那若是没杀头呢?”
“若是没杀头,连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吗?还计较什么别的?”乖哥有父母撑腰,就比较胆大了,不顾歪哥在一边冲他拧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话说完了,歪哥只好捏着眉头,做小大人状叹息。
“当然,人死万事空。”乔哥要更深思熟虑一些,“可不能不为后人略做考虑,本朝惯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惨也就是个发卖为奴,这是谋逆之罪才有的结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时可以把一些贵重细软交给亲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这一成里最后到手的也不过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时,一文钱都比天大,这些钱也够孙家绵延下去了。”
蕙娘和权仲白、文娘交换了眼色,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满意之意:虽说是四平八稳,但胜在见事还比较清楚,起码以后即使家庭败落了,乔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歪哥没等人问,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现在就找人托废太子的关系,让他出来哭去。娘不是说过,陛下心里对废太子有愧吗?现在废后娘娘都去了,废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软了呢?再到亲爹跟前哭一哭,凭他说一句话也好,指不定家里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钱在,怎么不是过生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来,却是使劲绷住了,不让歪哥太过得意。她特地轻描淡写,不予置评,眼神从满是期待的歪哥脸上掠过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还有一个人没答呢,你抢了你十四姨的话头,答得好也不赏你。”
文娘自从来了冲粹园,脸上笑都多些。只是却再回不到从前云英未嫁时那种无法无天理直气壮的骄傲任性了。蕙娘对她和权仲白接触无甚忌讳——她自己倒要避讳,被蕙娘说了几句也无所谓了,反正权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此时她就正带着淡笑,沉默地旁观着一家人的天伦之乐,见姐姐看她,便温婉一笑,摆了摆手,“我没见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蕙娘道,“你就说着玩嘛。嘿,其实正经贵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这一位可是名门嫡女、风光大嫁,丈夫青年有为,夫家娘家花团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姐姐您也不必措辞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论权夫人在一边,大大方方地道,“我现在早不在乎这些了——好好,你让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辈子这么心力交瘁地管着这么大一个家。风风雨雨到了现在,人没老,心都老了。现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没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谁也不管了,亲儿子一带,回娘家住去。别的那些孙家人,让姓孙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没名没分的,有亲娘在,弟弟弟媳还能亏待了不成?在娘家住着,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从前家在还好,现在眼看连爵位都没了,还守什么,乘着还算年轻,大家一拍两散各过各的得了。”
这么一连串咯嘣脆的话儿,倒是说得流畅得很,有了一点文娘当年的风范。蕙娘忽然有点儿想笑——真心的那种。倒是三个男孩都有点说不上话,过了一会,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别的庶出的小孩儿,也挺可怜的。”
“说可怜,谁不可怜啊。守了两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担惊受怕的也没落下多少好。现在都这样了,还管得着别人的可怜?”文娘连珠炮似的说了老大一长串。歇了口气,才冲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说说,没有冲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来,抢着附和道,“就是!小姨说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这瞎问呢。”
一通Сhā科打诨,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给逗笑了,蕙娘笑着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权仲白耳边说了几句,权仲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个‘孩子’,代表了四种态度,基本上是把孙夫人的每种反应都给猜想到了。不过,孙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没寻人求援,也没无动于衷地等着一个结果,更没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国公世子的名义,给皇帝上了一封请罪书,基本上把所有罪责都给归到了自己的头上,认错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然后,她就带着定国公世子,两人回乡下庄子里闭门思过去了……在朝堂里还为了定国公这一败争论不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居然就这么——跑了。
341、狠辣
鸾台会的前身,因是前朝锦衣卫暗部,所以先天上职能确实就是有所缺失。在文官这一块,的确有点无能为力:现在和前朝不同了,大臣们议事那都是很小心的,家里多半都修筑了密室。想和从前一样凭借飞檐走壁来窃听情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但话说回来,在这四部的职能范畴内,他们的工作又还是做得极为出色的。这么多年下来,蕙娘都没有能够成功地掌握到鸾台会的罪证,就可见其运作得是何等严密了。似蕙娘这般,能从绿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的,终究是极少数——那时候她毕竟也知道了鸾台会的存在,如若不然,即使绿松反水,凭着她的那几句话,也没法顺藤摸瓜把鸾台会给提粽子提出来。这种一环嵌一环单向联系的情报模式,机动性强,效率高不说,安全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从前管着南洋的事,掺和着宫中的事时,蕙娘还没觉得鸾台会好用,现在回到鸾台会熟悉的领域,在武将勋戚的圈子里开始打转时,香雾部就显示出它的威力了。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潜逃的消息,她还要比皇帝都早知道两天:早在燕云卫发觉不对之前,孙家的内线,就设法送出了消息。
孙家在城外当然是有庄子的,走的时候也就是一脸小住的模样,连诸多姨娘,还有那些庶子庶女都没带走。孙夫人看似只想避开城中的纷纷扰扰,给皇帝一个老实认罪的印象。可从内线的回馈来看,孙家呣子到了庄子上以后,当晚就没见外人了。两人把自己锁在房内,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出来给他们拿吃拿喝。头几天底下人还不敢打扰——也都无心打扰,都知道现在的孙家,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主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到了第三四天,他们觉得不对劲了,这暗线毕竟受过一些培训,再一回想,便想起来:到庄子的第一天夜里,她恍惚听到了一些动静,还有轻轻的马蹄声以及几声犬吠。她也没有张扬,连忙给上线送了消息。
现在孙家的消息,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绿松看了,连忙拿给蕙娘过目,蕙娘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不知道,她是最清楚的。鲁王是早就把横渡大洋的那条直接的航线给走通了,现在山东那边运输人口过去新大陆呢,定国公的事情,毕竟还是缓了有两三个月的,已经足够让他派出一批人马传讯给山东的那些暗部了。更有甚者,直接派出一艘船来接走那都是极有可能的。定国公估计怕是未死,而是也投诚了鲁王,是真正要在新大陆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此时她也明白,孙夫人哪里是淡定,人家估计是早都收到了丈夫传讯,那些所谓的低调的处事作风,压根就是害怕露出端倪而已。估计这一走,她甚至连母亲那里都没有交代,不然,阁老太太也不会天天过去孙家了:抛家舍业过去海那一边,听起来就不太靠谱,换做是她,即使心中不舍,也绝不会和母亲泄漏一星半点的。毕竟,这个风险可是冒不起的。
当然,此等消息,她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四处去通知传信也没这个必要。蕙娘除了给东北送信以外,就告诉了权仲白一声,权仲白也煞是吃惊,直说,“没想到她有这个胆魄。”
又叹息道,“孙立泉也是太舍得了,这一来虽然形迹隐秘,但余下的家人命运如何,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
蕙娘叹道,“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吧。若是不接正妻长子,反而接走小妾,孙夫人一辈子还活个什么劲?”
不论如何,这件事若闹出来,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蕙娘虽不至于和杨七娘传信,但也是暗暗地预备和她见面沟通一番:以鲁王的态度来看,他压根就没想和大秦和谈甚至是结盟,也可能是早预料到了皇帝的态度,没报这个幻想。这事一闹出来,双方关系肯定更僵了。但皇帝也没什么继续推进海军的动力——要说海军,定国公带领的那支舰队已经算是大秦海军力量的极致了,现在也还是全员搁浅在那边,继续派兵过去,等如给鲁王送人。如今也就是个吕宋,还算是勉强维系住了皇上对海军的需求罢了。不过要他再花钱花力地去弄蒸汽船,只怕皇帝有意,内阁都不会答应。现在掌握蒸汽船技术的也就是英国人和鲁王那边了,恰好这两方都和大秦为敌,就是蕙娘都觉得,要继续搞蒸汽船,想在海上获得优势,只怕是没那样简单。
在她的密切关注之下,还有什么是能逃脱香雾部的监视的?孙家内线按日递了回报出来:这头四五天,还没人觉得不对,后四五天,大家纷纷开始恐慌。从京里送来的帖子、便笺、口信也不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孙家人还是撑足了十日,到底还是显出了大家下人的忠心——这才去催逼那个贴身丫鬟,让她开门带大伙儿进内院,见一见国公夫人。
那丫鬟倒也干脆,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回去唤夫人。转身回了内院也是许久都不曾出来,众人冲开门进去时,她都早死透了——直接服了药,七窍流血,就那样直挺挺倒在院门边,连屋门都没进。众人冲开房门一看,自然是一无所获,人去屋空。此事事情方闹开了,就这样,还不知道去何处回报,慌乱之下居然直接去了杨阁老府上,还好杨阁老在家,一听说此事,立刻着人送入燕云卫。杨阁老太太收到消息后,人立刻就哭晕了过去,半天都没醒。杨家人只好来请权仲白,倒让蕙娘从两个渠道都得了消息,汇总起来,对前因后果了解得极为清楚,亦是佩服孙夫人决断——看来,她是果然没和阁老太太打这个招呼。
不过,现在杨太太如何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朝中诸臣也都不是傻子,孙夫人这样离家出走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第一个上书的就是杨阁老,说了什么当然外人无由得知,但蕙娘却自有渠道。香雾部在宫中也是有内线的不是?其中司礼监的大太监,虽然不是香雾部的人,但有些帮着誊抄、盖印的小太监,却是香雾部精心安□去的死忠眼线。——杨首辅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女儿女婿留,直接就断定了定国公已经投靠鲁王,他现在重点在乎的就是两个问题:一,天威炮机密外泄的可能大不大,二,鲁王得到这股生力军以后,会否反攻大秦,而大秦又该如何回应?
这的确是极大的问题,但皇帝现在似乎还没这个心思来追究此事。孙夫人出走的消息刚入大内,孙家在京族人立刻全都锒铛入狱,直系三代内血亲就没谁能幸免于难。往昔的皇亲国戚,如今已成了阶下囚。孙家的那些庶子庶女,更是凄惨,等待他们的乃是燕云卫臭名昭著的诏狱。因孙家直系全都入狱,甚至无人能为他们打点一二。
时至今日,京中各世家要还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也就妄为人上人了。虽说和孙家多数有亲,但也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话。燕云卫迅速给孙家罗列出了一长串的罪名,其中就包括了十恶之一的谋叛罪。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已经为孙家定下了这最为重大的罪名。
谋叛罪,按理是要族诛的……当然,就是在昭明年间,都没有兴起过如此大狱,承平十多年,连里通外国的牛家也不过就是抄家赐死而已,还未有这族诛的待遇。但孙家这一次,却是赶上了皇帝的怒火,什么三堂会审,连流程都没走,就直接定了族诛的决议。孙家庶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代定国公身受凌迟酷刑,就在菜市口行刑。余下孙家三代内血亲,全数斩首,五服内一律抄家,孙家家产没入官中。曾经威威赫赫的定国公府,一转眼间便成了过眼云烟。
抄家还没抄出个结果呢,又一个消息传来:废太子在封地听闻消息,已是忧惧而亡。——至此,孙家在朝中的最后一点痕迹,亦已被完全抹去。
短短两个月间,已有如此变化,就是蕙娘等人都大有跟不上皇上节奏的仓促感。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消息,仅仅是处死孙家众人数日后,皇帝颁布诏书,宣告重立海禁,除了天津、泉州、广州三个港口之外,沿岸港口纷纷封禁,所有海军巡逻封海,遇有渔船,可以即刻击沉。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竟是不由分说,便重立了闭关锁国之策。
此诏书一出,朝野间顿时是议论纷纷,蕙娘处又再门庭若市——除了六神无主的宜春号众人以外,居然连许多素昧平生的大商号都托人上门来,求蕙娘指点门道:这海禁一出,可不是断了海商们的生路?
342、病龙
和黎民百姓们设想得不同,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纲独断的结果,一道诏书没有内阁用印,是不能号令天下的。也因此,对于最上层的这些政治动物来说,任何一项政策在颁布之前,他们也都会得到风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场上根本不存在惊讶。甚至于一道政策在出台之前,还要经过内阁内部的激烈辩论和博弈,不令几个阁老——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地——认可,诏书压根就不会出台。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阁老们虽然看似形单影只,但背后毕竟代表了各个团体的利益,任何一项政策,不取得多数利益集团的认可,不过也就是一纸空文。
然而,皇上这道闭关锁国的圣旨,上头虽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布前连蕙娘都没得到一点消息。这不但意味着这道圣旨是由皇上亲自草拟,而且也意味着,他极可能只和杨阁老这个实际上掌管了内阁印信的首辅密商过!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杨首辅也是承担了天大的压力——他身后的力量,除了新党以外,还有诸多商人。而闭关锁国,损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权益。松江衣被天下,这天下说的不是大秦一国,而是真正的宇内。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贩到海外去的,这么大的吞吐量,三个港口如何承担得了?且不说这个,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没有商船,商人们怎么贸易?闭关锁国四个字,实在是断了很多人的营生,很多人的财路!
这消息一出来,蕙娘便知道冲粹园是清静不了的了。她也是顾不得再韬光隐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联系了杨七娘,希望请她到冲粹园来做客:现在在冲粹园里说话,对谁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闲了。
果然,第一个上门的就是宜春号的乔大爷,乔二爷、乔三爷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计也得跟着一块来了。从诏书颁布,到乔大爷到冲粹园,这里头不过隔了五天时间。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离,宜春号传递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骇人。
“这事一出,咱们票号生意大受影响,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话就给乔大爷把基调定下来了:宜春号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为大商号纷纷都把生意给开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给他们提供服务,在大秦内部他们继续选择宜春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现在海外市场萎靡,国内市场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现在也算是半个官办票号,估计可以免受闭关锁国的影响,和从前执行禁海时的老政策一样,拿到特许证。但客户都没了,宜春号能出能进又有什么用?“除了吕宋的那个分号以外,其余在南面的海外分号,可以适当地收缩一些规模了。海外商船回转也是需要时间的,大约两年以后,我们估计可以把这些分号一一裁撤。”
即使乔大爷对于海外分号,并没有乔三爷那样的支持,此时也不禁连连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来,现在一收缩,以后要恢复那就难了……这么搞,吕宋那边能不能维持得住,还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乔大爷顿时不敢作声。她也就不为己甚,缓了语气规劝道,“只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啊,大叔……”
燕云卫的厉害,在民间已经被吹得神乎其神,乔大爷顿时浑身一抖,不敢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方道,“看您口气,此策只怕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蕙娘无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钱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较真做什么事,还有谁能和他斗?这件事,就是拿钱买到杨阁老那里,也不能有任何转圜的。”
乔大爷微微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满地道,“首辅大爷那样的贵人,也不是钱能买通的。前回建立起来的那点交情,这回到底是没能管用……”
“这也没法,”蕙娘倒是为杨首辅说了句公道话,“他的根本就在新党上,闭关锁国以后,钱财更多地会流入新政,这种大势,不是他一人能够扭转的。到了杨首辅那个地步,他是不可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政治上的事当然没有义气可讲,商党对杨阁老的匡助,可换不到他在这种最关键问题上的摇摆,这个道理,乔大爷也是清楚的。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较真了,而是转而请示蕙娘,“还有些老朋友,现在也是如丧考妣,海外这么大的饼,现在一下不能吃了,他们心里也是不甘的。还想着努力一把,让朝臣们上上书——”
“这件事咱们就别掺和进去了。”蕙娘毫不考虑地道,“怎么说宜春号现在都站在皇上这边,墙头草从来都是很吃亏的。当然,其中道理也不能不向一些亲厚的朋友私下说明,这里头的度您把握好了,也别和大家都闹得离了心,我们开钱庄的,更需要和气生财……”
乔大爷点头道,“这里头的分寸,俺把握得。”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有些朋友,已经开始和那几个泰西的使节联系了……”
这是想搞走私啊。蕙娘的眼仁不禁微微一缩,她却并不讶异:海岸线那么长,想要闭关锁国,谈何容易?历来有海禁,就有走私,这根本就是禁不绝的。
“这件事,您就当不知道吧。”她很快下了决定,“让他们探探路也好。”
乔大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按您的吩咐做吧。”
投石问路,这几个大胆的商户,就是人人眼睛里都盯着的石子大明地师。皇帝禁海的决心有多大,也可以从这上头找到一点答案。蕙娘可以肯定,不止她一个人,许多大户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看呢。不过,皇上也未让所有人失望——不过是数日时间,淮西便有几户商家因为胆大包天,意图里通外国走私货物,被燕云卫在外国使节住处擒获拿下,本人收监不说,全家也被连累抄家流放,财产没入官中。昔日的巨富,今日顿时变做了阶下囚。
皇权在手,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能和皇帝抗衡?现在朝中众人都被孙家的下场吓破了胆:承平十多年,皇帝待下一向宽和,朝中政争一般杀人极少。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养肥一代人的胆子了。如今这风刀霜剑的严酷政策,顿时令得大部分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就连御史台都罕见地没了反对的声音:商人能买通御史是不假,但那是在燕云卫的默许下才能出现的情况,现在谁还敢轻举妄动,死的就不是御史而是自家了,而且死都死得憋屈。这些逐利之辈,又岂会如此冒险?
这一次,内阁中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是罕见地高效运作着,很快就拟定了具体的禁海之策。大秦将分三年逐步关闭口岸,将大部分商船回收销毁,加快海军的巡逻脚步,成立皇家特许经营的海外商队,以及有限度地允许外国商船入港交易——这些政策逐一颁布以后,大秦朝廷上下,终于带着失落之情,最终接受了现状:看来,这短暂的开海时期,又要过去了。
虽说这种事,和一般人的生活似乎有很遥远的距离,但到了要禁海的时候,众人才发觉其实自己的生活和泰西诸国居然有很大的联系,比如说,现在已经相当普及的玻璃,就是从西洋人那里传来的制造办法。还有镜子、自鸣钟、怀表,甚至是蒸汽机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泰西诸国传入的。当然更别说江南一带的纺织业了,那基本就是依托着开海才能迅猛地发展起来的。如今在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以后,忽然间要把这些进步的源泉给夺走,不论是谁似乎都有几分惆怅和不舍,但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毕竟,皇命难违!
蕙娘只有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失落感,她对开海的好处,比一般人都看得更透,对禁海的坏处,也一般人能推演得更多。但她又无法把这种失落感表述出来,甚至于连权仲白都不太理解她的这种焦虑。好在,她毕竟还不算太孤独,她还有一个盟友。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杨七娘终于来到了冲粹园。之前一段时间,她一概都回复无法出门,托词是比较简单拙劣的家中事务繁忙。蕙娘心知其中必有文章,此时见了面,杨七娘才告诉她,“之前一段时间,一直在配合燕云卫,也是自查,天幸总算证明了我们家的清白。此时全家方才解除了软禁,据我所知,燕云卫现在倒是把目标转到桂家了。”
这说得应该是二皇子的事,蕙娘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没放弃查案,她不禁有些悚然:这几年来,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对臣民的威慑力自然也有所降低,此番发威,确实令人有‘病龙更凶’的感慨。一套王八拳毫无章法又如何?照样是打得霸气十足,真惹火了皇帝,人家才不和你搞什么怀柔、什么从容,狂风骤雨般一番发作,局面的主动权,顿时就回到了他手里。
“能够证明清白,那就是好的。”她也不去追问其中细节,而是炯炯地望着杨七娘,开门见山“对禁海之策,你有什么看法,蒸汽船,我们还搞不搞了?”
杨七娘一扬眉,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干脆利落。“搞,为什么不搞!”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实在是太迷糊太难受了,又是政局变化章节,字数少了点,见谅啊。
我的猫,今天吃了鸡肉没吃完,一直在它旁边刨地,像是想埋起来,是嫌弃难吃的节奏吗?
343、行刺
蕙娘未曾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有豪气,一时心也定了下来。这一次的种种风波,权家并未牵涉在内,势力可说是不损反增,除了宜春号的损失以外,没什么值得挂心的。她当然有足够的底蕴去继续支持蒸汽船的研发,但杨七娘可就不一定了。许家这里麻烦缠身,为了自保,她很可能会暂时把这些可能引起皇帝忌惮的举动都放一放呢。没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坚决,还是要搞蒸汽船。
既然现在双方都定了态度,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些事务性的问题了,之前两人还是寄望于能从鲁王手里舀到蓝图的,但现在计划没有变化快,孙立泉倒戈一事,使得国内外形势都是急转直下,外国使节也被礼送回国——说是礼送,其实因为他们和商人广泛接触,根本就是被强迫送上船遣送出大秦的。现在要从外界去寻找资料,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蕙娘也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扭转局面,要知道这种秘方、蓝图之类的东西,历来都是严格保密的。要不是焦勋在新大陆折腾了一把,杨七娘压根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蒸汽机给发展起来。
“一时间,仓促是走不了这种从根子上把技术舀过来的路了。”蕙娘便凝眉道,“虽说这法子比较笨,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以我们手上的蒸汽船为蓝本,渀造着打出几艘来。起码在吕宋一带,不能把制海权给丢失了。”
要解决蒸汽船量产,其实主要还是有个产钢的效率问题,整条生产线要搬过来,这里面的技术含量还真不是什么间谍能偷到的,非得鲁王把自己的技术人员派过来才行,现在真要手工去打也不是不行,只是耗费巨大、产量低下,根本无法和英军的生产效率抗衡。不过反正大秦已经放弃了海权,只是想守住沿海港口的话,那还是很有优势的。无非就是台湾、吕宋这样的离岛,也许会受到冲击。别的情况下,英军根本不可能打入大秦腹地,对大秦的威胁,也并不是那样地大。这个道理,杨七娘和蕙娘已经谈过几次,她点头道,“其实皇帝也还是想搞蒸汽船的,之前俘虏的船只,送上京的那一艘已经被拆解开来了,也正在试着渀造。说不定在渀造途中,就有人灵光一闪能找到突破,也是说不准的事。船只出来以后也是要去吕宋的,陛下闭关锁国,自有道理,他可没失心疯,不会在此时把吕宋给丢掉的。”
闭关锁国的道理,就在于局势一下又清楚明白了起来,皇帝的掌控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开海的时候,各地风起云涌,变化快,矛盾也激烈,现在海禁一开,顿时又回到了老路子上,皇帝肩头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再说,现在国库、内廷且还有钱呢,等到没钱的时候再开海,也来得及的。当然吕宋因为给大秦产粮,所以并不在弃子之列,在江南的耕地逐步恢复之前,皇帝肯定会牢牢地抓住吕宋不放。
蕙娘和杨七娘你一言我一语,一人说了几句,便把其中道理给辨析得清清楚楚,蕙娘自己也是几次想过这个问题,因不由叹道,“现在这样,真不知几时才能再度开海,海禁的好处,如今看来倒是比开海的好处要大了。”
杨七娘抿着唇道,“我却不这样看,当然,于国于民来说,开海的好处更大,这是不消细说的。就是对皇帝来讲,这也未必是个永恒的态度。现在他要禁海,是因为不愿再丢失人口,也是要防备鲁王。还有,是想专心对付罗春和英军。当然比起英军,他更在意罗春……这个看法,也未必就是错的。”
蕙娘没明白她这一长串说得都是什么,她望着杨七娘,有几分愕然地等着她的下文。杨七娘咬了咬唇,道,“我已经向表哥建议,勾连福笀公主,暗杀罗春。”
一番话石破天惊,蕙娘差点没舀稳茶碗——饶是她素来思路开阔,也没想到杨七娘居然会提出如此妙想天开的计划。
暗杀敌军领袖,一直都是很富吸引力的想法,但是要实现起来可是相当不容易。福笀公主嫁给罗春以后,听说儿子都生了一个,就是当时过去的时候再不情愿,现在也未必折腾着谋杀亲夫。要知道罗春现在估计正在何家山征战,福笀人都未必在前线和他一处,就是大秦这边,要绕过何家山和福笀取得联系,看来都并非易事。这个想法粗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罗春本人就是部族首领,他一死,三两年内北戎并不足惧,但是如何杀死罗春,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她和杨七娘之间说话,倒是一般不讲什么潜台词的,眉头一皱,顿时就挑出了几个刺。杨七娘却不以为意,只淡笑道,“你毕竟对西北战事没那么关注,不知内情。现在已经是秋收时分,很快就要入冬了。西北苦寒,冬日的何家山基本是攻坚难下,双方也是默认在冬季各自休整。再加上每年秋收后,北戎那边都有祭天圣典,这么大的事,罗春肯定要带上他的哈屯们过去共襄盛举,他现在快把达延汗给挤得没有地方了,草原各部难说不是各怀心思,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他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这就迎来了第二个问题:福笀公主当时出嫁,那是被逼出去的,心里对大秦指不定还有多少怨恨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指望她抛头颅洒热血地为大秦办事那纯属痴人说梦。蕙娘眉一挑,杨七娘却笑道,“第二嘛,据我所知,福笀公主所出的乃是罗春最小的儿子,幺子守灶继承家业,是北戎的习惯,也因此,她们呣子宛若其余哈屯的眼中钉。罗春对这个小儿子,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嫌他文雅软弱,平素里时常鞭打……”
简单说,就是福笀公主在那边的日子也是难过得很,颇有些朝不保夕的意思。
“当然,这也是福笀自己和身边侍女谈起的,”杨七娘续道,“虽说出嫁多年,但她还是没有习惯草原风沙,她的心,还向往着故国。这个计划虽然行险,但成功的可能却不会太低的。说来,也是近来接二连三的大事让我灵机一动,不然,我还未必能想得到这样的办法。”
杨七娘聪明,蕙娘也绝不笨的,见杨七娘止住话头卖了个关子,她微微一皱眉,便也明白过来。“你是说,以二皇子所中的毒菇为饵食——”
“不错,那种毒菇,入胃以后如能及时催吐,基本于人无毒。”杨七娘道,“而罗春食用以后,整整一天才会发作。在这一天里,福笀大可学我二姐,带上孩子一走了之。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燕云卫在北戎境内,也不是没有棋子。”
杨七娘会把这个计划对封锦和盘托出,事前肯定是下过苦功的,蕙娘一时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计划虽然大胆,但却大胆得很有道理,很有可行性。
“这条线,也是有点弯绕曲折了。”她沉思着说,“解决了罗春,皇上未必会再度开海……”
“所以,这个计划我原来也没想着能一蹴而就,”杨七娘静静地道,“毕竟,没法预料你的态度。解除北戎危机,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下一步,还需要另一个人来推动完成。”
蕙娘扬起眉,杨七娘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旧党,是不是已经可以团结到皇六子身边了?杨首辅虽然能给我许多信息,但他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绝不能再支持开海了。支持开海的,只能是他的政敌……朝中没有自己的声音,的确是太不方便了。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文学城
难道蕙娘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她太有了要不是朝中没有自己的代言人,很多事,宜春号吃不了这样的亏,很多事,她也不会如此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旁观。扶持旧党,团结皇六子,这念头的确在她脑中几次闪过。但鸾台会既是她的靠山,也是她的束缚,这么大的动作,她不可能脱离鸾台会来做。而就和皇帝闭关锁国一样,现在围绕着鸾台会,她的布局已经太多太乱了,再引入更多的变数,即使是她,也没信心能将局势全握在掌心了。
虽说有几分遗憾,但她还是果决地摇了摇头,“皇六子年纪尚小,夺嫡之争这摊浑水,踏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不论是德妃娘娘还是权家,都没有出头的意思。”
杨七娘看来并不诧异,她迅速又换了一个方案,“不支持皇六子,你来挑头也行。王阁老这一次被打得方寸大乱,没能及时收拢羽毛,旧党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你身后有宜春号,天然就是商党,如今在商户中威望也高。稍一出面,立时便可拉起一支势力……”
“我出面,皇六子那是跳进茅坑都洗不清了。”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你还有什么想头,只管说出来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全力扶助王阁老了。”杨七娘并不动气,她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摊手甚至有几分无辜地道,“这本来是我的最优选择,不过,在你跟前,却不好一开始就说出来。”
文娘的事,蕙娘并未瞒着杨七娘,之前已经给她写信打过招呼,明言文娘近年可能到广州游历。杨七娘果然如她所想,对文娘此举大为激赏,当然也因此,她对焦家、王家之间的恩怨,也比较清楚了。
蕙娘闻言,不禁洒然一笑,“政治上有需要,即使是杀父仇人都有合作的。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小了,别说我了,你家杨阁老,岂非也和王家是宿敌么?我即使反对,也只是因为王家狼子野心、吃相难看,实为势利小人。你我现在是他需要的力量,自然一切好说,等他真正羽翼丰满了以后,却未必还能如臂使指一般,为你我的需求发声了。杨首辅和那群商党,岂非就是前车之鉴?我们两个女流之辈,论到地位,几乎比商党还不如呢。”
虽说两人背后都有靠山,但蒸汽船、开海等事务,和权家、许家的利益都不重合,却很难舀自家背景压人。
杨七娘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胸有成竹,不答反问,“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蕙娘好奇地看了她几眼,“这么说,你是有节制王家的办法了?”
杨七娘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但这条思路要往下推行,却还是要回到最开始。我们必须双管齐下,一面收拢王首辅,一面也要快速解决掉罗春的威胁,起码,是要尽力一试才行。不瞒你说,我的这条计策,表哥还是很赞赏的,皇帝都有几分心动,只是有个关节,需要打通。”
蕙娘扬起眉毛,静候了一会,杨七娘方慢慢地道,“要说服福笀公主,肯定要遣人出使,这个人,不但要对北地极为熟悉,还要同福笀公主交情深厚,更有甚者,还需精研毒理、药理,方能随机应变……”
话由未已,蕙娘已经变了脸色,她起身断然道,“你就是把我派过去都得,让仲白过去,却是绝不可行。”
344、送礼
她的严词拒绝,自然不能令杨七娘感到讶异,任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的丈夫深入险境,去和一个对他深有好感的女人勾勾搭搭的。说难听点,这两个人要跑肯定是一起,千里迢迢的,谁知道路上能发生什么事?这要是活着回来那都还好说了,要是遇有追兵,权仲白还能让福寿公主出事吗?把命赔在里面,那才叫不划算呢。
“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杨七娘也没有做作,她望着蕙娘,忽然半带着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也别说我没担当,好歹,我是得亲自上门告诉你一声。”
蕙娘微微一怔,见杨七娘神色淡然,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计划已经报给封锦,通过封锦往皇上那里呈送了。杨七娘不过是私人前来和她商量罢了,就算她严词回绝,皇上也大可直接对权仲白提出此事。换句话说,她的回绝,已经没那么有用了。
“你是早就把仲白给算了进去?”蕙娘心里,油然生出一股烦躁,一时竟对杨七娘产生少许恨意,她缓了缓,才沉声问道。
“这重要吗?”杨七娘反问了一句,没等蕙娘回答,便失笑道,“确实是挺重要的……”
虽说此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对两人那脆弱而岌岌可危的友情,毕竟还是相当重要。杨七娘没卖关子,她爽快地道,“人选不是我提的,说实话,皇上如此信任神医,我也有些吃惊。不过,在考虑全盘局势的时候,我的确想过,这个人选,可能会落到神医头上。既然此事因我而起,表哥通知近况以后,我想,我是该来冲粹园一趟,亲自告诉你的。”
杨七娘的话,可信吗?
蕙娘眼仁一缩,把她的话在脑子里打了个滚,倒是信了七七八八。杨七娘提出这个计划,已经有些犯忌讳了,如果连人选一起定好,皇帝不慎重考虑才怪。说白了,能达到目的,她杨七娘也不必非要算计权仲白。这次过来,如她所说,也算是有点担当。她要愿意躲在幕后,由皇帝开口,蕙娘也未必有闲心去寻找幕后的主使者,说白了,这是对事不对人。如杨七娘和她这样层次的人物,是断然不可能因为可能牵涉到盟友的家人,便放弃一个完善的计划——要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达到目的的唯一一条路了。
虽说如此,但她一想到权仲白极可能又要亲身涉险,便觉得胸口一阵发闷,蕙娘缓了一会,才勉力找回冷静,道,“既然如此,这个人是不是仲白,也无关紧要了。不是他,可以再找别人。”
“皇帝也有类似的顾虑。”杨七娘犹豫了一下,“不过,先期和福寿取得联系,还是由神医出面最为妥当。距离祭天圣典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也许神医可以用种种借口,先入草原和福寿接触,看看她的态度,之后再由燕云卫的内间跟进。皇帝宁可内战旷日持久,也不愿失去神医——再说,他也不觉得神医会做这样的事儿。”
权仲白无官无职,散人一个,又一直都是一个很特立独行,可以说是很有原则的人。毒杀罗春的事,他可能不会反对,但要为了毒杀罗春,把福寿公主陷于险地,这件事可能就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蕙娘此时方才彻底安心下来,看杨七娘也没那样不顺眼了,她轻笑道,“你这是欲扬先抑啊,倒是会说话。这一来,我要怪你也无从怪起了,说不得还要承你的情,觉得你这个人,很是光明磊落。”
“我和光明磊落哪里沾得上边?”杨七娘叹了口气,“若不是你明理,光是这件事,咱们还谈什么合作呢?总之身在局中,想要有所作为,也就只能这样一步步地走罢了……皇上怕是这几日就会对神医开口,你若不愿他涉险也好,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条路走不通,还是派得出别人去的。”
话是这么说,只怕杨七娘亦不无试探之意,看她反应剧烈,态度坚决,也就这么说话了,若是蕙娘态度松动,指不定又是另一个说辞。蕙娘沉吟了片刻,便道,“那就看罗春这边的进展吧,即使收服了王家,把王阁老捧出来了,罗春那里事一日不完,亦难说开海的事。再说,王家人那个德行,我心里也的确有点疙瘩……”
之前说是不介意,但悄然间,已是换了口风,把先几乎说定的政治行动给往后拖了一步。这拖字诀一出来,什么时候出面联系旧党,可就是难说的事了。杨七娘望了蕙娘一眼,面上不显得什么,沉吟了片刻,便道,“要拿捏住王家,那也容易的。他们家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滔天的大罪都敢犯……只要罪证在手,还怕制约不了王阁老吗?”
她话里有话,蕙娘自然听得出来,一时间又惊又疑,皱眉道,“这话,我是有点不明白了……你说的,是我想的那回事吗?”
“最近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大事呢?”杨七娘反问道。
日头被云遮去,天色渐渐暗了,屋内却还没点上灯,她的脸半藏在阴影里,只有眼神闪烁不定,像是两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油灯。她的唇边,仿佛也含上了一丝诡秘的微笑,“怎么,没想到王家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这还真出乎蕙娘的意料,她连孙家人都怀疑过了,就是没想到王阁老居然会是真凶。再回头一想,却也是恍然大悟:二皇子一去,三皇子顿成热门人选,杨首辅为了成全外甥,多半是要致仕的。王阁老身为旧党的领导人,又是内阁中资历仅次于杨阁老的重臣,头顶上那两个一心熬着致仕的大臣,对他是没有多少威胁的,如此一来,他的青云路岂不是就走得更顺了?将来想做首辅的人,本来就不宜在夺嫡中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彻底地站到某个皇子那边。王阁老这下,可是一举多得,不但给杨首辅下了绊子,又为自己撇清了立场……虽说眼前的好处没有多少,可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日后却是一片坦途了。
“只怕你在桂家的那个族姐,没少推波助澜吧?”蕙娘轻轻地说,“是了,她丈夫就在吕宋南洋,估计也是早都知道了孙立泉战败的消息了……”
“不是孙家败得太彻底,王家也不会这么着急把自己给洗白了。”杨七娘悠然道,“就算王家人再活泛,有了这个把柄,也应该已经足够捏着他们了吧?”
蕙娘一时,哑然无语,她并不怀疑杨七娘拥有确凿的证据:在这种事上说谎,不是她的作风。
“确实已经足够……只是你舍得就把这个把柄给送到我手上来?”蕙娘反问了杨七娘一句,“这份证据能做到的事,可不止辖制王家这么一点啊……”
“它就是能开天辟地,我所求的也只是开海、造船而已。”杨七娘怡然道,“再说,事事挑你出头,难道我不用给你一点好处?”
王家的根基在福建,可不在广州,这份毒菇,很可能就是桂少奶奶给寻来的。只要杨七娘所言不假,这份证据在手,蕙娘可以节制的除了王家,起码还有桂含沁两夫妻。这好处,不可谓不小,更有甚者,可说是送到了蕙娘心坎里。桂家一直密谋摆脱鸾台会的掣肘,她是知道的,身为鸾台会现在的龙首,对此自然也有一番看法,杨七娘的这份礼,确实是搔到了痒处,令得蕙娘对她的意见,一下平复了不少。
“这件事,连燕云卫都没一点线索……”蕙娘没有表态收不收,却不禁嘟囔了一句,“你倒是所知甚详啊。”
杨七娘笑道,“广州,毕竟是升鸾和我经营了许多年的地盘……”
她似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却没再多说什么。
蕙娘到底还是没有松口,只说等皇帝出头接触了权仲白,看事态发展,再给杨七娘回复。杨七娘也不久坐,便起身告辞,“出来这半日,也该回去了。现在这时节,也不好随意在外头过夜。”
蕙娘亦不甚留,送走了杨七娘,转头便找绿松过来,怔了半日都没说话,把绿松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了,她才长长地透出了一口凉气,低声道,“传令下去,香雾部最近,把重点转向许家,起起许家的底。这些年来,她杨七娘也罢,许凤佳也好,总是做过一些犯忌讳的事的。每一个纰漏,每一个把柄,我都要握在手上……”
绿松听她语气,也知事大,忙应了下来,又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和许少夫人谈崩了?”
蕙娘微微撇了撇嘴,居然扮了个鬼脸,才道,“谈崩了还好,正是因为没有谈崩,才要防着一手呢……不然,什么时候被她卖了,说不准还得为她数钱。”
蕙娘口中,何曾对谁有过如此评价?绿松不免微有惊容,也不敢多说什么,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屋子。
当晚用过晚饭,逗过儿子们,又抱着葭娘,一家人一起散了步。回到屋子里只剩两夫妻时,蕙娘方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权仲白,因道,“李晟找你说话时,你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件事,可不许答应。”
权仲白却是面露沉思之色,半晌方道,“为什么不答应?造蒸汽船,不是你的理想吗?此事亦非无可为,能为你出一把力,我看我倒是可以答应。”
蕙娘气得几乎想揍他的头,她厉声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你好好地活着,别的事全都靠后。权仲白,这件事你敢答应,看我怎么整你!”
竟是极难得地用上了从前那颐指气使的大小姐腔调……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
345、私奔
权仲白显然没想到蕙娘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他微微一怔,望着蕙娘的眼神里,倒是多了一点什么。蕙娘自己却是正在激愤之中,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这点变化,“从前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是我没过门,也不说你什么了。现在儿子都多大了,还和以前一样?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她顿了顿,才不自然地道,“我也就算了,儿子怎么办?”
权神医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做你也就算了啊?”
蕙娘情知自己瞒不过权仲白,面上一红,却不肯转移话题,而是逼着权仲白道,“我不管,总之这件事你不许答应。”
权仲白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想把蕙娘拉进怀里,蕙娘却唯恐受了权仲白的美色吸引,动摇判断力,情愿要和他分开。权仲白也是无奈,只得让她坐到一边,慢悠悠地道,“若说要给福寿带神仙难救,我是不会带的,但带点鲜蘑却并无问题。北戎的祭天圣典我曾参加过一次,他们的圣地距离何家山其实并不远,也就是四天的马程。罗春发病时,兵荒马乱间,福寿跑出来的机会那还是蛮大的。不过我却也不会呆到那时候,若要去,那我就现在动身,到了那里,见福寿一面也不难的。当时和罗春交易的事,皇帝心里有数,我们间多少还有点香火情分。福寿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后续的事不归我管。等北戎那里闹起来了,我早到大秦境内。其实没什么危险……”
“香火情分?”蕙娘一字字地道,“什么香火情分这么值钱啊?罗春就为了那点香火情分,连你的身份都不顾了?你爹人可还在前线呢!别人爱去拿命博那我不管,唯独你去我是不答应的,此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就这么定了。”
说着,便扯了被子,倒头就睡,权仲白唤了她几声,蕙娘只做不闻。权仲白亦是无奈,只好也睡了下去。
过了数日,皇帝果然请权仲白入宫。——估计杨七娘过来冲粹园,也是打着和蕙娘通报此事的名号。蕙娘一日都心浮气躁,好容易等权仲白回来了,连公务也不顾,提起裙子便去见他。权仲白一看到她,便摊开手道,“没答应,你放心了吧?”
蕙娘这才舒了一口气,她靠在门边,这下才有闲心关心别的细节。“皇帝是怎么说的?”
权仲白叹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也是不放心我去。既然如此,他预备排遣燕云卫中的精粹人物,去接触福寿。只是如此一来,这个计划,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了。”
蕙娘也明白权仲白的意思,神色略略一黯,想到蒸汽船,亦是不能气平。她之前没想这些,一心只担心权仲白的安危,现在权仲白不去了,她又有点不甘心。寻思了半晌,方才叹道,“罢了,这事哪有如此简单,不付出一两条人命只怕是不易成功。海禁就海禁吧,顶多就是耗上几年罢了,几年时间,杨七娘等不了,我们是等得了的。”
一个成熟的**家,从来都是不缺乏耐心的。权仲白点头不语,转了话题道。“李晟还嘱咐我给小牛妃把脉。看来,她虽然避居庙中,但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蕙娘摇头道,“就算是她回了内宫,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皇五子归给宁妃抚养,已是绝了旧党依附的路子。依我看,皇帝扶她,也就是为了制衡一下杨宁妃罢了。没有旧党的帮助,皇五子凭什么和皇三子斗呢?”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去大报国寺的时候,和牛妃提到了这事,牛妃当时就求我给她报个病。最好是十年八年不用回宫的那种,她还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想知道有没有能假死的药……”
“你不会和她说了有吧?”蕙娘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道,“哪能呢,我也不是见人就掏心挖肺的吧?我当时就直说了,娘娘您身份贵重,这种事最好还是少想为妙。您要是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给皇五子添麻烦。牛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了……”
蕙娘想到牛贤妃,说来年纪也不很大,从宫廷出走,回到的却不是世俗生活,而只能清苦孤寂的苦修。她亦是理解牛妃的心情,却并不同情,只感慨道,“人想和命斗,哪有这么简单,有些事,不是你看开了就能逃得脱的。”
“所以,”权仲白也叹了口气,“能够追寻自己的理想,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很多人等到发觉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想要去争取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能力去追寻了。”
蕙娘想到文娘,唇边也不免露出一点笑容,“是啊,能看得开,走得出去,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
权仲白这才借机道,“也所以,你难得有个理想,我自然要大力支持不是?谁不知道出塞有风险,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事?富贵险中求嘛……”
蕙娘白了他一眼,道,“现在谈理想还是纯属奢侈,连自己的事都尚且忙不过来呢。蒸汽船,我也就是能帮忙顺便帮一帮了,开海更是顺便中的顺便。杨七娘倒是一腔狂热要做这事,我不帮手,她自然会另行设法的。要促成这事,人选多着呢,你急什么?”
权仲白点头称是,也就不说此事了,转而问蕙娘,“你预备如何起许家的底,有了什么头绪没有?”
鸾台会自然是在许家有内线的,这些年来回馈了不少信息,甚至于亲戚朋友家里也会有关于许家的只言片语流出上报,筛选这些陈年信息也是一条路子,还有现在再努力去打探,也是一条路子。蕙娘这几天已经把命令铺了下去,现在陆陆续续也有了回馈,她摇头叹道,“虽说肮脏事不少,兄弟相残的有些事,说出来你都会吃惊。杨太太要知道她那个嫡女死得那样冤屈,真凶到现在都是逍遥法外的,和丈夫在边塞逍遥,心里不知还要怎么苦呢。——但他们家那也是一贯的铁杆从龙党,真正很忤逆的,可以称得上是把柄的事情倒是没有。唯独就是他们家三少爷的死,现在的世子爷那是脱不得关系的。杨七娘真要拿什么事来要挟我,我就把她手里给我送来的那份证据,往桂含沁手里一塞……许凤佳和桂含沁,就是在那年后走得特别近起来。他出面指摘许凤佳,倒是个有力的人证。弑兄是灭人伦的大罪,杨七娘夫妇就是有皇帝撑腰,也少不得要名声尽毁了。”
这把柄,充其量只是不轻不重,哪家哪户背地里没点这样的事儿,许凤佳好端端的弑兄做什么?难道他哥哥的死能瞒得过家里人?无非是面子上大过不去,损害家风以后许家人不好说亲罢了,比起权家的鸾台会,王家的二皇子这种动辄就是倾家灭族的把柄来说,这种事简直是吃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闲话。权仲白道,“再努把力吧,我看你倒是不妨从杨七娘裹夹江南流民**这一块开始啃,这件事,可是犯了李晟的大忌。”
“当时**的人,现在不都出去了?”蕙娘叹道,“她的首尾一直都是很干净的,其实就是我们,要不是给前人擦ρi股……”
有些事也不是空想能想出个答案来的,一天没查到许家的破绽,鸾台会一天就还得查下去。权仲白和蕙娘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权仲白道,“是了,听说房山那边阴雨连绵闹了水灾,我这两天预备过去看看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你在家多照看一下。”
蕙娘不疑有他,随口道,“成,那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两人遂吹灯就寝,不免又如此这般了一番,也是夫妻常事,不消得说了。
过得数日,杨七娘又登门拜访,这一次还把女儿带来,无奈道,“这丫头一定要来这里,说是这里极好玩的,我也只好厚颜打扰了。”
蕙娘瞅了许三柔一眼,见许三柔虽然面上矜持,但顾盼后院景色时,却隐隐有希冀喜悦之意,也明白对于她来说,京城必定是十分不**的所在,小小的平国公府,对她来说无异于囚笼。她虽说对杨七娘有点提防,但心里倒还是怜爱许三柔的,因笑道,“以后想来了,就让人给我送点香榧,那伯母就让人接你去。——去后头寻歪哥他们吧,今日你来,他们可以不上课了。”
杨七娘蹲□,为女儿扯了扯衣摆,才笑道,“去吧,仔细别把衣服刮破了。”
许三柔也给蕙娘行了一礼,这才被人牵着去寻歪哥。这里杨七娘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蕙娘,笑道,“还有两个人证,改日也给你送来。其实别的物证也罢了,这两个人证,却是千金难买的。”
蕙娘没料到,在权仲白回绝了皇帝要求以后,杨七娘还会如此上赶着把这份价值何止千金的证据送到了自己手上,她不免微微一怔,方道,“不是说,计划暂缓——”
杨七娘反而比她更吃惊,她明显地打了个磕巴,狐疑地上下扫视了蕙娘几眼,慢慢地道,“权神医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人都已经出发去北戎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实在是不应该这么搞……OTLL,虽然很着急,但是半路还是接了个电话||||||没法挂的那种,说了20分钟
就差这20分钟!!!!!!!!!!
小权做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决定啊……看蕙娘的反应咯。
PS大家七夕快乐!都怎么过节了啊?我带我爹娘出去吃了一顿……
346、追夫
胡天八月即飞雪,八月末的何家山,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冬意,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将士们多数都穿上了棉袄。还有些没枯萎的黄草,到了清晨也常打了白霜,叫马儿们嚼吃起来格外费劲。营外的洗衣妇,开价也要比夏天时候高了,但不论如何,比起盛夏时营地里尿骚马臭泥泞蝇飞的污糟景象,深秋的大营,起码气味上还算是令人愉快。两军对垒,几万人聚在前线,每天黄白之物几乎能堆成小山,这附近农业凋敝,也没人来拉,年年盛夏这味儿都呛人得很,再加上战事多,伤患也多,臭味外还要多添一股血腥味。倒是到了冬天,一个黄白之物,出来就上冻,还有一个,天冷难攻坚,也难出城奔袭,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练练新兵修修城墙,明年开春接着再打罢了。
虽说如此,但毕竟罗春重兵离境不远,大部队还是在何家山筑营没有远走。倒是桂元帅借机回去西安城视事,营地里诸事,便由良国公权做了个首脑。
虽说桂家嫡系,全被桂元帅留在了何家山,即使是罗春大军来犯,也不愁应对,良国公就是个幌子,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然权做了首脑,良国公亦很是用心,这几天都是侵晨便起,由几个亲兵护卫着,在营中安步当车巡视一遍,也算是提振士气、严肃军纪。
这天早上起来,他用过肥肉片打卤的豆腐脑并两个烧饼作为早饭——虽说在京城,这不过是最寒酸、最平民的早点,但在何家山,已经是国公这个层次的人才能享受的奢侈了——便披了棉披风,负手出了营房,在冷冽的空气中惬意地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方步,一边问身边的幕僚,“昨夜无事吧?”
“没什么动静,今早草原里来了信,说是那边下雪了,今年雪下得早。”那幕僚原来是伺候桂元帅的,在良国公跟前也是不卑不亢,话只说了三分。良国公唔了一声,出了一回神,才叹道,“雪下得早,过冬就更艰难了。今年冬天,罗春只怕是要再吞并几个部落了。”
“正是。”幕僚脸上多了几分敬重:虽然就是一句话的事,但不是精通边事之人,怕是很难推出这一层来。“达延汗这几日,只怕也要向我们要这要那了。”
“没有我们的粮草,他的确也很难熬过这个冬天。”良国公撇了撇嘴,“但给了他能不能保住,这可是个问题,别本来无事的,给了倒让罗春眼红,这就不值得了——这件事,横竖不急,等桂老弟回来了,再商量吧。”
“您说得再对也不过了。”幕僚赔出了笑脸,正欲再往下说时,忽听远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飞快地接近了哨口。不免停下脚步,诧异地回身望去:军营里,不是权贵身份,哪能放马飞驰?或者这就是探子了,带来的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蹄声就又近了许多,良国公也住了脚步,扬眉回转,只见一个骑士,浑身上下都笼在一片乌色之中,头上戴了个大斗笠,身上披的是玄狐披风,□骏马也是一身油光水滑的黑皮毛。那幕僚还没说话呢,良国公双眉一轩,已是喃喃道,“这不是我们家的墨玉吗?”
凡是良马,必定认主,墨玉见到老主人,欢喜地一声长嘶,更加快了速度。良国公一行人倒要避让到了道边,那骑士也不减速,由得墨玉一路驰来急急地转了个弯,眼看到得良国公身前了,方才急急勒马,墨玉长嘶声中,他利索地翻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良国公跟前,一掀斗笠,已是急急地道,“爹,仲白他人呢,走了没有!”
这一问,把良国公登时给问住了——此女国色天香,虽然风尘仆仆,但眉眼沉凝间,自有一股摄人的贵气,不是他的二儿媳又是何人?她也许是过分心急,竟毫无化妆,几个初见她容貌的兵士,已经是看得呆了。
但比起这些细枝末节,良国公更在意的还是那句话。他顿时拧起了眉头,“什么,难道仲白又跑出来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顿时便知道权仲白只怕是压根没找他爹。要么就是悄悄从何家山出去了,要么就是根本没从何家山过。她压抑着心头的担忧,先冲良国公使了个眼色,方道,“就是一听说打仗,立刻就过来想要出力。我是追都追不上……没奈何只好过来寻您做主了!”
这千里寻夫,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场好戏,几个下属虽没说话,但耳朵也是悄悄地拔尖了,良国公瞥了下人们一眼,道,“你是一路快马过来的?那可能还赶在了他头里!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走到哪里能少了饭辙,少了病人?没准现在,人还没到西安呢,你倒是和他错过了!”
他也没有责怪媳妇,一边说,一边就吩咐亲兵,“在帅帐附近给她收拾出一个下处来,安排几个人站岗——你也别着急,先去吃个早饭,等我散一散,回来了有什么委屈,再慢慢地说。”
蕙娘便冲几人点头为礼,自己戴上斗笠,一语不发地牵上墨玉,随着亲兵往回走去。良国公便若无其事地又扭过头迈开了步子,走了一半,不禁笑对那幕僚道,“今日脚步快了点,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贵公子金枝玉叶,医术通神可称国宝,又是如此玉树临风,和少夫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侣。少夫人念兹在兹,也是情理之中。”那幕僚忙捻须笑道,“西北民风粗犷,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国公爷请放心,此事,我也一定烂在肚子里,并不多提……您是不知道,就是现在小桂总督的太太,桂家十八房的主母,从前也在兵营里住过,也没见犯了什么忌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容易把场面给圆了过来。脚步虽然比平时快,但到底也是把惯走的路线给巡了一遍,良国公见戏已做完,便拱手告辞,转身不紧不慢地回了自己的大帐——帘子才一放下来,他就变了脸色,快步进了平时议事进餐的斗篷里。一进屋便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了,连你都出京了!”
蕙娘其实还真是在吃早饭呢,一路紧赶慢赶的,她的确是很饿了。见良国公进来,她筷子一搁,站起身便道。“十天前,平国公府的杨七娘来寻我,她说她还是想做蒸汽船,觉得里头的利润非常丰厚……”
她只瞒去了两人合计要推动蒸汽船的根本目的,以钱财为掩饰而已,此外并无甚遮瞒,把事情说了一遍,方才急道。“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说得很明了,绝不许答应下来,他只当耳旁风,骗我去房山义诊。居然是背地里想溜到北戎去……”
事情很明显了:反正不论细节怎么回事,这一次权仲白是又逃家了……而且背地里,居然还有朝廷支持。这个消息,甚至没向前线将领们透露……
但良国公现在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他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太阳|茓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咬着牙来回踱了半日的步,方才从牙齿缝里阴森森地道,“好哇!许家那位少夫人,实在是厉害得很,连仲白都敢于算计!若是仲白出事,我要她全家陪葬!”
现在放狠话、生大气有什么用?蕙娘根本不搭理良国公的话茬,直接道,“爹,现在最要紧就是在营地里建筑起障碍来,严查需要出城的百姓——”
见了良国公的表情,她慢慢地收住了声音,良国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道,“没戏了,就是前儿,燕云卫有一支小队取道何家山去了北戎那里。走的都是暗探,按例是不露脸的。我哪想得到这么多?验看过印信就下令放行了。”
如果没有更大的巧合,那这一支暗探里肯定包含了权仲白。蕙娘心乱如麻,又是恼火又是担忧,一时间竟是完全乱了方寸,苍白着脸色在原地打了几转,忽道,“我也进草原去找他!”
权仲白如此胆大妄为,良国公心里肯定也不能好受,但他毕竟还维持了几分理智,喝道,“你疯了!深秋的大草原,你以为那是说进就进的?”
他缓了缓情绪,又道,“好了,你也不必如此担心。仲白还不至于无脑到白白过去送死,当年找罗春取药,权家和他是留有几分情分的。现在也许就是借着这个由头过去,陛下只是想要提早结束这场战争,并不至于把仲白折在里面吧。这里面的道理你也是明白的,关心则乱,你要把持得住才行!”
话虽如此,但话说完了,良国公毕竟还是紧跟着问了一句,“宝印现在京里,由谁看管?”
得知由太夫人亲自教养,他方才放下心来,沉吟了片刻,又道,“让你出关过去,那是送羊入虎口,但我们也不能完全信任朝廷……”
蕙娘瞅了良国公一眼,“您是说——”
良国公才要说话时,外头又有人进来道,“国公爷,那什么——咱们家二少爷回来了。现在戴了个斗篷,遮着脸,悄不蔫儿地往这儿走呢,就是打发我给您先报个信……”
347、要求
比起良国公,蕙娘的情绪是被吊起来更久,现在忽然来上这么一句,她一时还真有点反应不上来。倒是良国公没忧心那样久,虽说也愤怒,但到底还是以放松喜悦为主,因站起身道,“那还不快把他给接进来——悄悄儿的,别被人看见了!”
蕙娘就是心里有再多的怒火,当着良国公的面,也不好十分露出来,她咬了咬口腔内侧,用疼痛使自己稍微冷静了下来,在良国公身边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刻,便见到一个高挑的络腮胡子,头戴了一顶风帽,跟在卫兵身后,走进了营房。
出门在外,乔装打扮也是常见的事,蕙娘也不顾那人的抗议,上前要将络腮胡子撕下来。权仲白便一掀风帽,痛呼道,“很疼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个舀胶水沾了,得用特别的药水才洗得掉。”
一开腔,这声音就出来了,毫无疑问绝对是他。蕙娘真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只碍于良国公在跟前,只好怒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还没出去呢,还是已经回来了?”
权仲白看了看父亲和妻子,他是惯了离家出走的人,对这种无可奈何的怒火已是极为熟悉了,因此并不显得心虚,只是咧嘴一笑,道,“放心吧,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这就已经回来了?蕙娘和良国公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她是知道权仲白离京的时间的。自己接到消息,第二天便亲自动身出来千里追夫了,中间顶多也就是五六天的时间差,按她所想,权仲白若脚程够快,现在应该是已经深入北戎境内了,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没想到现在居然已经走了一趟回来了!
不论如何,能平安回来,可以不必为他的安危操心,更不必去为了是否执行任务而争吵,总是让人省心,良国公虽也吃惊,但显然更多地还是松了口气,他冷冷地盯了权仲白一眼,哼道,“此处大营,不是你我父子争吵的地方,但你若以为这件事已经完了,那便是做梦!”
也许是因为权仲白面上的风尘之色,也许是因为他又一次轻而易举地从险地平安归来,多少触动了这位国公爷的柔软之处。国公爷顿了顿,又道,“用过早饭没有?若没有,快些去吃。我现在有事要忙,一会儿得了闲再来收拾你!”
离家出走这种事,只要人回来了,什么问题都好解决。蕙娘现在一头生权仲白的气,一头也不禁有几分好奇,想知道权仲白是用何等办法,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出敌境,更想知道福笀公主态度为何。
她咬着唇,冷冷地瞪着权仲白,良国公才起身出了帐子,她便上前几步,高抬起手,利索地来回扇了权仲白两个耳光——如非顾虑到旁人的看法,几乎就要下了死力。
见权仲白动也不动,直挺挺地受了这两记巴掌,蕙娘怒气稍解,她亦不是寻常妇人,知道在大营中争吵,的确并不得体——良国公此去,应该是在大帐中分派事务,若是自己两人尖声争吵,他这个主帅面子上,须过不去。她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怒火给压制了下来,冷沉问道。“这么冒着风险,难道还是白跑了一趟,你接触到了福笀没有,难道她那边,丝毫没有动心?”
如果福笀动了心,权仲白肯定不会这么早回来。除非福笀愿意和罗春玉石俱焚,不然她怎么也要人把她接应回来的吧。权仲白也是深知其中道理,他嘿了一声,却先不回答,而是捧着肚子道,“真是饿晕了,有东西吃没有?”
蕙娘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我真想再给你几个巴掌!”
虽说从前多半真就扇过去了,但到底年岁长大,柔和了不少,她还是令人端上早饭来,给权仲白吃过了。——正好那边营帐也收拾好了,遂带着权仲白回去,自己拧了毛巾来,递给他擦脸,又令亲兵从良国公的衣箱里翻出新衣,安排权仲白洁身换了衣服。权仲白也卸下了满面的络腮胡,问蕙娘,“你又如何到得这么快?我还打量着能瞒过爹呢。”
如果蕙娘不来,良国公倒真可能被糊弄过去,蕙娘道,“你有胆量再扯一句,我叫歪哥有爹变成没爹,你信不信?”
权仲白哈哈一笑,欣然道,“从前你这样说我还信,现在你这样说,怎么指望我去相信?”
蕙娘知道自己被他舀住了软肋,虽然仍是恼怒非常,但却反而冷静下来,情知此时权仲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即使争吵,自己也占不到上风,便忍住不提,只是催促道,“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权仲白看来也知道不能太过分,他整肃了神色,先道,“其实,我是见到福笀了的。我们的运气,比想得要好很多。”
遂给蕙娘娓娓道来,原来他和燕云卫的几个密探一道,一路星夜兼程,连续换马,根本没从何家山走,而是取道大同出关,良国公所说的那批暗探,只是为了配合权仲白等人的行动才撒出去的。一入草原,他们就分开行事,权仲白扮作了一个关外游医,一路行医往北戎圣城过去,反正祭天圣典,各部族都要参与以外,还有闻风而来的各部商人和杂耍戏团、妓-女游车等等,在那里要见到福笀公主,只要她还是自由之身,又有人接应,就并非难事。
没想到才走了几天,他便正好撞上了福笀公主这个四哈屯,同大哈屯两人的车队,因为罗春有时在外征战,他的领地是由大哈屯和大将罗海一道管理,余下二哈屯、三哈屯都各有一块封地,唯独福笀没有封地,手下人口也不太多,便依附于大哈屯居住,两人要去圣城,自然结队。
草原上不比关内,很少有所谓的男女大防一说,大哈屯自己就是骑马领头,福笀虽然体弱,但也没有车坐,权仲白很轻松地就和她取得了联系——这个医生身份,真不知给了他多少便利。只是略施小计,便混进了这马队里。他昔年在草原上游历过很长一段时间,北戎话说得极好,又有一部丰茂的络腮胡子,举手投足间,丝毫破绽未露,就连告辞都是正大光明,推说要去采买一批药草,到圣城贩卖云云,还给回去圣城重新和福笀接触,打了一个伏笔。
蕙娘一听,也有点无语了,权仲白见是机会,便款款道,“不是我不舀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有些事,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我自己心里是极有信心的,却知你难让步,其实,若战争早日结束,那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更别说,还能兼着推蒸汽船一把——”
蕙娘横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现在也算是把她的性子给摸透了,就算他有十足的把握,她都不会答应的。更别说这次这么顺,只是纯粹出于运气罢了。
她没好气地道,“可以说了吧,关子卖了这么久,福笀本人的态度到底怎么样?”
“福笀早就想回京城了。”权仲白淡淡地道,“你若见过她在草原里的样子,便可知道她的想望也不算是非分。宫廷里的娇花,怎能在草原上的争斗中取胜?若非大哈屯还算有几分顾忌大秦的怒火,只怕早将她害死。只要能回去,她连儿子都不想带,你说她肯不肯去毒罗春?不过,她也不是没有提出条件……”
他的神色忽然流露出了几分古怪,犹豫了一下,还是徐徐道,“她要桂含春去圣城接应她,而且事前还要看桂含春一眼,不是如此,她不能放心。”
饶是蕙娘,一时也不由绝倒当地,为福笀公主的要求倾倒,她道,“为什么是桂含春,什么叫不能放心?”
一边说,一边自己也想明白了,“哦,她是怕朝廷虚言欺骗,以她为弃子,毒杀罗春……”
其实这种事,朝廷也未必做不出来。只是福笀为何要挑桂含春,真是令人费解。蕙娘想了半日,也没想到他们有什么接触,她道,“你肯定你没听错吧,为什么是桂含春,不是你啊?”
权仲白叹道,“福笀昔年虽对我有些倾慕,但却并非男女之情,她就是不想出嫁去塞外,任何一个能求娶她,改变这个窘境的人,都能成为她的心上人的。你看她明白过来以后,对你的态度,岂非也客气得多了?因我不肯帮她,在她心中,我已成为那种会背弃她的人,不值得她完全的信任。倒是桂含春,当年一路送嫁,把她送到了罗春那里,也许是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使得公主觉得,桂含春是那种不会丢弃信诺,不会背弃她的人吧。”
下毒,毕竟是要冒风险的事,福笀一旦犯起疑心,有什么要求都不离奇,如果她不信任权仲白,更信任桂含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蕙娘却直觉并非如此简单,她蹙眉道,“福笀就这一个要求吗?”
权仲白看起来更不自在了,他几乎是有点不情愿地说,“她希望回国以后,还能再嫁。这一次的人选,由她自己挑定。”
若以权仲白的一贯逻辑来看,这也算是好事。但再结合之前的问题,福笀的意思,可以说是昭然若揭。如果朝廷答应,那桂含春的家庭该如何处置?虽说权仲白一直是鼓励人们去追求自身所愿的,但居中传递这种消息,多少有点间接破坏家庭的嫌疑,也是有点不道德的。再说,蕙娘也可以肯定,十之八.九,朝廷那面是肯定会答应下来的。她皱起眉头,又是惊骇,又有些难得的八卦兴奋,道,“这……福笀去了一次塞外,倒是大胆得多了!只不知桂家该如何是好啦。”
“朝廷没准会推波助澜也不一定。”权仲白皱眉道,“若是桂含春成了驸马……”
驸马,一般是不能掌握军权的,桂家元子不能乘位,最有出息的桂含沁根基全在海上,西北桂家,顿时就有点没那么高歌猛进了,而明面上,还得对朝廷感恩戴德,蕙娘顿时颖悟了过来,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叹了口气,道,“这几年,看来陛下是在走大运啊,只不知桂含春能否堪破这一层,顶住压力回绝要求了。”
“他爹就在前线呢,他顶得住吗?”权仲白吐了一口气,“顶得住顶不住,皇上都有借口收拾他们家……都是先不说了,我把消息传回去了,看那边怎么安排吧。这里毕竟是桂家的地盘,我们先别说这事了。”
蕙娘点头道,“也好,等我回京了,再好好和你算账——”
见权仲白神色奥妙,她动作一慢,“怎么,难道你还不能回京不成?”
权仲白多少有几分尴尬地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桂含春贸然肯定是无法接近王帐的,福笀也就是要看他一眼罢了。这送药的活计,她还是指名要我来做。”
蕙娘眯起眼瞪着权仲白,见他虽心虚,但眼神澄明坚定,便知道自己缺乏足够的论据和魄力,去说服权仲白放弃这个计划,她心念电转之间,已有了决定,便站起身道。“好啊,你要去也成——这一次,我和你一起去!”
348、答应
权仲白这个人,着实是有几分双重标准的,自己跑去历险,轻描淡写的,好像是出门采个药扶个脉似的。蕙娘一说要去,他登时又是另一种态度了,缠着蕙娘,从各种角度来论证一个不会说北戎话的女性孤身前去北戎圣城有多危险。他道,“若以我游医的身份,你只能装作是我的婢女。在当地毫无地位可言,任何人都能把你随便买走——”
至于装扮成男性,这种事在北戎那种关外之地是不可行的。在那样的地方,男性随处便溺、赤.祼上身都是常见的事,就是蕙娘不介意看别人的,她自己身为男性到处去找厕所也很离奇。所以蕙娘势必只能装扮成年老女仆过去,根据权仲白的说法,这种人在北戎草原上是最为底层的存在,因为年老不能生产,如果无法依附子女生存,那就人人都能轻贱、使唤。
再说,蕙娘还不会说北戎话,到了当地沟通都成问题,而且还容易被有心人注意上,如此一来,只能给她和权仲白徒增危险云云。总之就是为了强调蕙娘过去,非但不能帮忙,反而还会坏事云云。
蕙娘不慌不忙,开口就是一长串北戎话,虽然不多流利,但口音居然十分纯正。她鄙视地看了权仲白一眼,道,“你忘了么,宜春号在北戎有个极大的票号,就是现在两边交战,都没有停止营业。多少商人现在都把货给放在那儿呢。我要过去那边还不简单?只看以什么身份过去而已,你说得对,没家没业的老额吉肯定是经常受人欺负的,是以我不如扮成你娘过去,你道如何?”
两人言语缠斗了半日,权仲白终于受不住了,告饶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背着你先斩后奏了,如何?”
蕙娘其实也深知自己的北戎话虽然还可沟通,但除了最常用的几句以外,不过是三板斧,再说她虽有功夫,可毕竟还是女子,跟随在权仲白身后,难免有些碍手碍脚的,她和权仲白绕了半天,要的无非就是这句明确承诺。如今得了权仲白的准话,也就松口道,“罢了,那我再想想吧,横竖距离祭天圣典还有段时日,你也不必现在就跟着过去。”
也是,这个计划要不要继续推进,看的还是京城那边的态度。权仲白也就按下此事不提,又和蕙娘闲话了几句,便躺倒休息不提。
他这次过来,行程绝密,即使回到何家山,还不方便揭开身份,权仲白却是闲不住,得了一点空闲,宁可乔装打扮,也要过去帮忙军医看病。蕙娘得了闲也过去看看,不过现在休战期间,没什么重伤患,无非是风寒感冒等等。权仲白也开了药方,安排众人熬煮,给兵士们服用,提高他们的抗寒能力。偶然有些修葺工事时跌落的兵士,倒也都是骨伤而已,这都是军医拿手的活计,并算不上什么。
蕙娘本也可以回京了,只是没等到准话,依然心头惴惴,横竖现在京城虽说暗潮涌动,但良国公府不过是个看客。至于鸾台会那里,权世赟已亲自从东北赶回主持情报大局,他对权仲白随意外出的事也是大为恼怒,巴不得蕙娘亲自把他给拎回来。
蕙娘自忖接管鸾台会期间,萧规曹随,还没开始大肆排挤异己,也不怕权世赟查问,因此并不担心这个。倒是焦勋那面,现在和她多少是有点失去联系了,这亦是无法的事。现在军营,良国公眼皮子底下,她又没带什么下人,想要随意和关内送信,哪有这么简单?
两人在何家山住到了第七天上,这天早起,便觉得天色一片昏暗,权仲白道,“只怕是要下雪了。”
果然,到得下午,细雪飘飘洒洒,已是把地面都染了白色。权仲白望了望天色,道,“现在就下了雪,看来今年冬天肯定是打不起来了。”
下了雪,天气就要冷了,蕙娘道,“这我也是听说了,现在北边到了冬天,城墙都是大冰坨子,除非是没水的地儿,实在是没法子了,才不造冰墙。”
要攻破冰墙,现在还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权仲白点头道,“正是如此,再说现在接近北戎的祭天圣典,估计他们会把何家山一带的兵撤一些回去,也减少出去巡逻的次数。做了冰墙以后,各门大部分都封死了,士兵进出,没那样方便,达延汗要和何家山联系,也比较困难了。”
从前的达延汗,何等威武,罗春都要被他挤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幼子虽然继承了这个封号,却再也没了父亲的血性,多次想要归附大秦,进内陆生活,但大秦哪有地来安置他们?他简直是被逼着呆在领地上的。蕙娘想到今昔变化,免不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前人打下偌大的基业又是如何,后人守不住,也是百搭。”
权仲白搓了搓手,道了声好冷,因对蕙娘道,“昨日爹身边亲卫去山上猎了几头狼,你吃过狼肉没有?我们把爹喊来,烤着吃,拿盐搓过再撒点辣子,别提多惹味了。”
蕙娘也是好弄之人,现在横竖也是无所事事,虽说心里对权仲白出关的事依然怀有疑虑,但她是藏得住事的人,便欢笑道,“好哇,雪天烤狼肉,听着就带劲儿。”
便真的请了良国公来,三人在帐篷群中的空地里,烧了一把火,上头架了铁丝网,就这样烧烤起来,因军中不能饮酒,便没温酒,只是啜饮着热羊肉汤。
北地苦寒,平常还好,但凡有些追求的将领,到了冬天都会设法保证兵丁们顿顿吃饱,偶然见到荤腥。所以桂家军不能说多么饥饿,但权仲白手艺居然不错,被他这么一摆弄,香味传出了老远去。不少换防军士都隔了远伸脖子偷看,还悄悄地咽口水。蕙娘看了,便笑道,“爹,桂家军胆子贼大,您这统领身份,他们也敢胡乱窥伺帅帐。”
良国公欣然道,“还不都是仲白把这肉烤得太香了点。”
权仲白对外再有神医架子,在妻子和父亲跟前也就是个一般人,此时蕙娘和良国公都在安坐,只有他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将几串肉在火上翻转。听闻父亲这样说,他便搓着手道,“有什么事都怪在我头上,何等方面?爹您继续,不必碍于我在跟前,还不好说话。”
良国公对权仲白,从来都有点没办法,又有点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的溺爱。权仲白这样说话,他也不生气,只是叹道,“不怪你怪谁?多亏给你说了这个媳妇,不然,你现在是把天都要闹破了。”
虽说是向着蕙娘说话,但话中那淡淡的疼爱之情,却是不容错认。权仲白把一块狼肉割了下来,送到父亲碟中,道,“别怪我啦,您老人家啊,先用点烧肉吧。”
他平时感情上也淡,蕙娘和他,可算是生死相依,一起经过了不知多少风霜雪雨,权仲白连自忖必死之时都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在他父亲跟前更不用说了。他和良国公,在许多事上也是矛盾重重,平时接触不多,就算有密谈,蕙娘也难在场见证。此时从权仲白这平平常常的一个举动,一句话里,她倒是品出了一些滋味,正在琢磨呢。权仲白也把一块烤得通红的肉块割到她跟前,道,“狼肉最补,吃这一顿,今年冬天不必怕冷了。”
蕙娘便笑道,“你也来吃吧,火盖上一点,让它慢慢烤。”
又惋惜道,“可惜来得仓促,没带烧刀子,吃烤肉就得配烧刀子,图的就是那股粗野劲。”
正说着,只听远处一声长笑,有人欣然从帐篷间的小道里转了出来,说道,“少夫人您这就有所不知啦,狼肉上火,再喝烧刀子,难免闹口疮。这吃狼肉,最好是陪我们西北的凤酒,绵长醇厚、中正平和,狼肉的火气劲儿,一下就能被压下去。这是军中不能饮酒,改日得闲,我送您两头狼,两坛酒!”
来人和良国公年纪约莫相当,蕙娘虽然和他素未谋面,但从他气度,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肯定是军营之主桂元帅。虽说桂家和宜春号以及她焦清蕙算是隐隐的同盟,但这的确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桂元帅桂明本人。
她站起身含笑招呼,“侄媳妇见过叔父。”
桂明欣然一摆手,“太客气了!我是一回军营,就听说有贵客驾到,赶紧过来拜会,没想到却是赶了巧,能偏几口狼肉吃。就是打扰了你们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了!”
三人自然忙都客气逊谢了一番,方才分宾主坐下,桂元帅十分自律,虽是主帅却也不肯破戒小酌,吃狼肉配羊汤,倒也是怡然自得。几人吃吃喝喝,只说些琐事,待气氛热乎起来了,蕙娘才笑问道,“叔父从西安回来,可曾收到消息了?”
这么大的事,桂元帅能不收到消息吗?他眉宇微微一暗,却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和蕙娘开玩笑,“怎么没收到消息?我心里乐得慌呢,只要含春能平安回来,我们家说不准就多了个公主媳妇儿,这是多大的体面?”
话虽如此,桂元帅眼中却是全无笑意,这一点,三个人都看出来了。蕙娘皱眉道,“这么说,您是——”
“皇命如山,”桂元帅叹道,“此事若能办成,西北少了多少兵祸?如此大义之事,我们全家赴汤蹈火都是在所不惜,我们——能不答应吗?信使过西安的时候,找我谈了半晚上,我当场就给皇上写了信,把我的态度给表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是清楚了。权家三人对视了几眼,均明白了桂元帅的意思:这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哇,答应了还有得周旋,不答应,对谁也交代不过去。
至于桂含春的意思?
在这个层次的博弈里,他本人的意愿,那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含春已经从京城出发,星夜赶往何家山了。”桂元帅又吃了一口狼肉,双眼闪闪烁烁,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这几天内,许就能到了!”
蕙娘微微一皱眉头,对桂元帅的态度又还有几分不解,她寻思了片刻,却又有些猜测,只是这想法还不成型罢了。便也按下不提,又和桂元帅说些别事。
别说,桂元帅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挺精准的,的确,他回到何家山的第三天,桂含春也是乔装打扮,低调地回来了。
349、责任
既然是低调地来的,当然不会四处应酬,连蕙娘都没见过桂含春,只是听良国公提起,说是他带来了皇帝的回信。不过,信里怎么写的那也不用说了,桂含春人都到了,皇帝的态度还不明显吗?
既然桂含春回来,权仲白自然也该准备出发。因何家山人口众多、鱼龙混杂,当时和权仲白一道出关的燕云卫密探,也有一些压根都没回来的,现在他要上路倒是也简单的,直接蒙了头脸悄然从何家山绕出去,往另一个边陲小镇出关也就是了。他身为游医的全副家当还在那里等着他呢。
蕙娘虽然被说服了不跟着过去,但权仲白定了动身的日子以后,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坐立不安——她发觉比起看着别人历险,她倒是更愿意自己亲身冒险,起码这样可以回避掉这种令人难受的失控感。权仲白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更加有点做贼心虚似得,进进出出都多添了几分小心。蕙娘看在眼里,也是哭笑不得——她也明白,权仲白是怕自己又动了跟去的心思。
此去毕竟有几分危险,蕙娘还想着临走以前和权仲白多捣鼓几句,谁知道这天起来,权仲白居然已经乘夜动身离去,只留了一张便笺,上书:放心,一定安全回来。
把纸翻过一面,却又用小楷写了几行字,密密嘱咐蕙娘,如自己没有回来该如何行事等等。蕙娘看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不免哑然失笑:这些话,估计权仲白都没胆当面对她说的,恐怕说完了,她又一定要跟着去了。
会放他出去,自然是算定他平安归来的几率更大。反正权仲白送了药就能走了,比起来还是桂含春同福寿一行人更为危险——可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蕙娘心里也还是怎么都不得劲儿。在帐中幽居了一天多,也懒怠去见良国公,索性自己乔装打扮了,牵马出营,顶着寒风游逛解闷。
冬季的何家山,一旦出了营帐区便十分寒冷萧条,此处依山而建,山脚是一片绵延的长坡,蕙娘策马出营以后,顺着坡往上走了几步,忽见远处有个小点,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在当地,透着十分的不寻常——刚下过雪,这会天气已经是挺冷的了,有谁会这么跑出来闲走?别是北戎的骑兵吧?
她有了这个疑惑,便策马过去,略微提防地隔远喝道,“谁在那里!”
那人却丝毫不曾慌张,反而手搭凉棚冲她看来,蕙娘此时已经冲近了,见他兜头带了风帽,只露出半张脸,越发有些地方,正要去掏火铳,那人已疑惑道,“是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吗?”
这个头衔,对她来说还是有点陌生的,蕙娘呆了一呆,也从声音里认出那人了。她翻身下马,道,“啊,我换了衣服黏了胡子,又改了嗓音。二公子倒是认不出我了。”
桂含春勉强一笑,把风帽推下道,“我又何尝不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嫂夫人一眼居然没看出来。”
他手中牵的是一匹不甚神骏的花点儿马,打扮得和一般游牧北戎毫无两样,马鞍旁边搭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除了身后没有牛羊以外,看来和牧民无异。就连那块标志性的伤疤,都不知被用什么办法,妙手遮盖得毫无痕迹。看着连长相和本人都有了极大的不同,如非蕙娘多次和他交谈,此时多半也是认不出来的。——看来,桂含春也是打算出关往北戎圣城过去了。
虽说她一直都是京城人的话题,早明白这种被关注被议论的感觉有多不好,但人性如此,现在桂含春的处境她是很了解的,对他的心思,蕙娘也是有点本能的好奇。她咳嗽了一声,按捺下这不得体的冲动,道,“这化得还好,之前我心里还想,你们桂家人在那边也是大名鼎鼎了,就这样过去,恐怕很容易在长相上被看出破绽。”
“其实,两军对垒,人数都是很多的。真正见过我们桂家人的,也没几个。”桂含春倒是很淡然,“刀头舐血的日子过惯了,不知如何,早习惯了这种朝不保夕的差事。心里倒是没担心过这事,就觉得在京城待得久了,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这个差事办好了,你回西北效力的日子也就不远啦。”蕙娘随口安慰道:治军最要紧是赏罚分明,桂含春这一次出境接力护送,毕竟是大功一件,皇帝要再压着他,不免让臣子心冷。就是做给别人看,估计都会把桂含春放回西北去,当然,之后再怎么分化桂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比如说招桂含春为驸马,就是十分不错的手段。
桂含春对她没出口的话,似乎也是心知肚明,他也没有多矫饰什么,反而微微露出苦笑,又将视线转向了山坡下空无一人的便道。
“两次驻军,虽然都在何家山,但随着局势的变化,扎营的方位也发生了变化。”他慢慢地说,“从前算是前线的地方,现在已经是腹地之一了。这条路,从前直接通往北戎属地,戒备何等森严,现在嘛,虽然还是通往达延汗的领地,但已经不是防范的重点了……”
蕙娘听得莫名其妙的,只好冒然一猜,“上回北疆有事的时候,二少也曾在这里俯瞰过山下的风光?”
“也可以这么说吧。”桂含春唇角微微一勾,隔着重重化妆,做出了一个极为微妙的笑容。蕙娘竟难以看出他的心绪。“确实是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蕙娘在心中盘算着是否该就此告辞时,桂含春忽地长叹了口气,他喃喃道,“人这一生里,能心动几次呢?”
蕙娘有几分莫名,却又能从桂含春的声音里,察觉出他的惘然情绪,她犹豫了一会,说道,“这,因人而异吧?”
“世子夫人这一辈子,是否就对神医一人心动过?”这个温厚沉稳的青年,仿佛正处于极为异常的情绪里,他居然问出了这极为不恰当的一句话——但在这茫茫白雪之中,在这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两人两骑的孤独感,仿佛也把许多繁琐的社交礼仪给层层剥落了。在这一刻,好像两个人并非有重重利益纠葛的世子夫人与少元帅,而只是两个坦荡荡的人而已。
也许是受到了这股情绪的影响,蕙娘犹豫了一下,居然坦然道,“不止,除了他以外,起码还有一个,算是有所钟情。至于心动,见色起意也不是男人的专利,不过多数只是欣赏欣赏也就算了。这等浮念人人有之,也不算什么吧,二少不必往心底去。”
“此等浮念,与那情生意动、婉转钟情的爱念,又不可同日而语了。”桂含春像是也没想到蕙娘居然如此坦白,他轻嘘了一声,呵出一团白气,望着脚下的残雪,又道,“不知为何,我觉得世子夫人和我算是一种人。我们肩上的担子,都比别人重些,选择也往往比别人要少些。只是世子夫人要比桂某幸运得多了,你毕竟还是厮配得意中人,而桂某……”
蕙娘此时要还听不出来底细,那就不是她了,她道,“原来二少曾有过一个意中人,却因为肩上的担子,将她失落了。”
“不错。”桂含春目注脚下,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曾有一日,她和我就坐在这里,她问我,‘若是我与桂家不能两全,你会怎么选?’当时我没有答她,可心里却盼着不必非得要选……为了家庭,我是做过很多违心的事。”
蕙娘皱起眉头,寻思了片刻,见桂含春眼中隐隐透出无限苦痛,不知如何,忽然兴起了一股极尽的同情,她道,“没能成就好事,难受是肯定的,可你后悔过吗?”
桂含春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他道,“我不后悔,跟了我,她没什么好日子过的。你瞧我太太,我心里一直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蕙娘由衷道,“你对她也算是顶好的了。我们这样人家,哪个主母的日子算是容易的?起码我见她那么多次,她从没说什么宠妾灭妻的话,也还算是挺开心的。”
“这也是当然的事。”桂含春忽然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望着自己的双手,道,“夫妻之间,本就该互敬互爱地过日子,做不到那样情意绵绵地互爱,起码我要给她应得的敬重。可就是如此,我心里有时也还觉得对她不住,她处处都是好的,可我偏偏……”
蕙娘哼道,“难道必得要互相中意才能结为夫妻?能互敬互抬也顶不错的了,二少你别想太多啦。”
她瞅了桂含春一眼,又试探性地道,“除非,你心里是又有了别人了。”
结合桂含春的说话,这是很合理的推论,桂含春苦笑一声,居然未有否认,他静静地说,“要我说,你多半是已猜出来我父亲的对策了。”
“这本来就是个死局。”蕙娘也没装糊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过河卒子不回头,嫁出去的公主,没有再回家的道理……漫漫长路上,要发生一点什么事,也是挺容易的。说实话,这也是你们桂家脱困的最好机会了。”
桂含春眼中溢出了无限复杂的神色,他没有否认蕙娘的说话,只是喃喃地道,“她总是如此,心底不存恶意,只是欠点运道。天公对她,挺不眷顾的。”
若是福寿知道,她的心上人已从父亲那里接手指示,要在归途中将她除去,不知心中会做何感想。蕙娘想想也挺同情福寿,更同情桂含春——被意中人杀死难,杀死一个让他心动过的弱女子其实更难。她道,“是挺可笑的,她在普天之下,最放心的人就是你,而却又是你,说不得又要让她失望了。”
“是啊……她也许也没想别的,便只是纯粹信赖我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而已。”桂含春轻声道,“她又哪知道国内的局势变化得这么剧烈,哪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大兄皇帝陛下,还想着要再用她一次呢。”
蕙娘对此不予置评,她终于明白了桂含春的矛盾,她亦多少有点好奇。“现在又是一次‘桂家与我’了,二少会选哪一边呢?是桂家,还是自我?”
桂含春弯下腰,掬起一把残雪,扬向了半空,他长长地再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叹进心中的无奈与怨愤。而后挺直了脊背,重整神色,转身对蕙娘一笑,淡然道,“究竟会如何选,世子夫人也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言罢一拱手,便翻身上马,一踢马背,慢悠悠地步下山坡,向着远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性格决定命运啊,含春的命运说真的其实就是他的性格决定的。
350、倾倒
难得出来散散心,倒有此奇遇,蕙娘也是有几分出神,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自己的抑郁,反而被桂含春之事分了心,至此居然一扫而空。侧头一想,便翻身上马,又闲步了几番,便回马往良国公营帐而去。
现在桂元帅回来,良国公这个副帅,便又成了设而不用的顾问了。他自己亦颇为安然于这个位置,成日里虽说忙忙碌碌,但都是出工不出力,倒是作养得精神健旺,这会儿也是窝在营长里吃茶看邸报,见蕙娘回来见他,便道,“听闻你方才骑马出去了,可是担心仲白,心头烦闷?”
良国公对权仲白,不可谓是不偏疼了,权伯红和权季青都是因为他离开国公府也就罢了,唯一一个权叔墨被放逐去江南,说来也多少是因为权仲白的缘故。再加上鸾台会现在的计划摆明就是要以权仲白为中心,按说他只有比蕙娘更紧张的,可现在良国公却红光满面的,蕙娘心中多少也有些纳罕,她没有否认良国公的话,“是有些悬心。”
“这就不必了。”良国公放下邸报,把抄件递给蕙娘,“人在外地,邸报是落不下的,虽说隔的时日久了些,但人在军营传信不便,很多事都要靠它来了解。”
的确,蕙娘自从进了军营以后,和京里的消息来往也宣告断绝,她在这方面,的确是不如良国公有经验,竟没想到邸报——在京中,她的消息可比邸报要灵通多了。她一欠身,接过了邸报,一边翻看,一边听良国公续道,“不过,他头一次出去,我是担心的,虽说只是担心了不一会儿,但心还是提了起来。这一次他出去,我不那样担心了——你道是为了什么?”
蕙娘眉一蹙,很快也想到了鸾台会的潜力量。“您是说……”
这么多年和罗春做生意,清辉部在草原上的人脉和能量那还能少了吗?起码对这地势就很熟!现在坐镇北京的权世赟,对权仲白的生死只怕比他们还要上心,这边信一送回去,只怕在祭天圣典之前,就能混入北戎圣城了。说得那什么一点,就是别人都死了,只怕权仲白都能活着出来呢。
想通这一层,蕙娘登时放下心来,悄声笑道,“只怕他们没见过乔装后的仲白——”
“不妨事,北戎的祭天圣典虽然巨大,但在有心人眼里,生人也就是那么多了。一个游医说来还是挺显眼的,”良国公看了蕙娘一眼,道,“你也是关心则乱了。”
他对蕙娘的感情流露,似乎并不反感,相反的还有几分赞赏,唇角一勾,还打趣了蕙娘一句,“本想让你无事就快些回家的,现在看来,仲白不平安回来,你是不放心走的了。”
蕙娘面上一红,但也明知自己不愿回去,便难得地没有矫情,而是爽快道,“确实是,怎么也要等他一起回去,不然,他又和脱缰的野马一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也罢了。”良国公寻思了一会,便喃喃道,“我是想,你若能早回去,也许还赶得上桂家的信呢……”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感觉到了桂家的决心。蕙娘眼神一闪,对良国公的老辣又有了新的认识:从前桂家想和鸾台会切断联系,那是因为他们还想着安安生生的继续做忠臣、权臣,可现在,皇帝摆明了要整桂家,桂元帅想要两面投资,加强和鸾台会的联系,也不是什么难解的事。毕竟鸾台会这些年不卖军火了,对他的权益没有太大的影响,相反,手眼通天,也许还能在朝中为桂家找到新的靠山……既然下定决心要和皇家在暗地里抗衡一番,对鸾台会示好,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从桂含春的话看来,他怕是未必会执行桂家的决策,把福寿公主这个威胁扼杀在北戎境内。蕙娘寻思了片刻,却未和良国公说明此事,只是笑道,“您说得是,不过,我料着就是晚回去,也未必赶不上这场热闹,这事儿又不是什么大事,对大家都好,他也犯不着防着我。”
“现在反正一切都好说的。”良国公喟叹了一口气,“也罢,回去不回去都在你了。横竖就是有这么回事,少不得日后还要交到你手上来办的。”
人在军营,毕竟不能怎么畅所欲言。蕙娘和良国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几个眼色,便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时至深秋,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北戎兵马的活动也是一日稀少过一日,终于,何家山三日马程以内,都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了,桂元帅遂安排人马,去给达延汗送些补给。自己这里也加紧操练军事,修修补补,又部署些新式火炮不提。蕙娘人在军中,虽然深居简出,但因良国公就在附近营帐内,也时常能耳闻一些战事的动向。——罗春这一次,得了英国人的帮助,是要比从前更难打了。桂元帅也因此对洋务大起好奇,常常问蕙娘一些外洋的事。
他和良国公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无法接受从泰西那样遥远的国度,遥控着天竺左近的殖民地,还能再绕道俄罗斯给罗春送补给的事实——连大秦都怕是做不到这样的事,英吉利就大秦人所知,不过是个蕞尔小国,比日本大不了多少,如何能有这番能耐,也的确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就是蕙娘自己,也说不清这个道理。她倒是提了几句鸦片,桂元帅对此也不陌生,道,“他们是想往这里卖,但是还没怎么开始卖呢,就打起来了,现在除了兵士以外有谁还在前线附近?这一带的百姓,对北戎要卖的东西一般都坚决不买的,恨不能一烧了事。倒是有些商队也许比较好奇,不知会否走私携带进来,试着卖些。”
大秦的疆土是如此广阔,英国人若铁了心想卖,难道还能找不到机会?蕙娘的心微微下沉,却并不吃惊。桂元帅又道,“但对这件事,燕云卫是很重视的,三番四次让千万阻断鸦片进口。所以这一阵子,西北沿线全在扫荡走私商队,不但是为了鸦片,也是为了阻断对罗春的茶叶供给。他的英吉利主子,能给他炮,给他钱,甚至是给他那个害人的鸦片玩意儿,但却给不了他盐和茶吧。少了这两样东西,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西北苦寒,北戎又是游牧民族,平时一般是不吃素菜的,茶叶实在是他们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供应物,桂元帅如此做法,的确十分老辣,蕙娘点头笑道,“如此杀一儆百,只怕罗春要难受了。”
“除了罗春以外,难受的怕还有宜春票号吧。”桂元帅却哈哈笑了起来,“少了这些走私商人,在北戎圣城的分号,倒是完全没用了。”
这些年来,宜春票号每年给桂家的分红那还少吗?也就是因为如此,几乎所有走西域的商队都在宜春号开户,分号倒是因此多了不少生意,这里面肯定也有不少胆大包天的走私商队,现在桂元帅说来,倒像是和他丝毫没有关系似的。蕙娘暗骂了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做大义凛然状,道,“为了大义,一间分号算得了什么?此次若能顺利除去罗春,这段困难时候过去,以后的生意只会更好的。”
桂元帅却摇头叹道,“这却未必了,若是从前,这一次赢了,怎么也能安静上二十年,北戎才能积蓄起力量再生异动。现在有了那什么英吉利Сhā手,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隔了千万里,他们到底是如何能把钱物给运送过来的,真是费解离奇……别说他们了,就是我们把这块地占下来了,怕都还不能管好呢。”
良国公也摇头叹道,“现在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真有点看不懂啊。泰西人怎么几年间就强成了这个样子。只希望这一次能把罗春干掉,北戎群龙无首,我们收拾残局也方便点。”
“时势造英雄。”桂元帅阴沉地道,“即使死了罗春,北戎也没那么容易消停,英国人有钱的很!你也看到了,这一次他们是拉着大炮来攻城的,若非罗春对炮战不熟悉,几乎就要出事……没了罗春,不过几年,又出来罗夏、罗秋的,谁都受不了……”
他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叹道,“好在我老头子只管打仗,却不用操心这些事。不然,再想想海外的局势,这可怎么还能睡得着哟?”
到了桂元帅这个地步,他第一谋求的是家族的延续和荣耀,第二要说没有政见那是不可能的事。争权夺利,一般都是二层官员的活计,在顶层权力圈里,所有人唯一的矛盾点就在于:他们都想要用自己的办法来发展这个国家。为自己所在的政治集团争取利益是一回事,这不过是为了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团结自己的党羽。但争取政见上的胜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杨首辅宁可得罪商人集团,也要支持海禁,其实就是因为开埠、造船花费的银钱太多了,在地丁合一上的投入就要小一些。这就是他本人的政见,桂元帅口中是这样说,但心里对如何解决这一局势,岂会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当着良国公的面,未必会说出来而已。
蕙娘瞅了他一眼,心头却是一动——若非实在是放心不下权仲白,她真有心先回京城去了。不知如何,她很肯定,对桂元帅的政见,也许郑氏毫无所知,但杨善桐肯定是有相当的了解的……
在等待中,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飞逝,蕙娘是掰着手指数着北戎祭天圣典的日子,理智上她当然知道,权仲白未必会在当天回来,但从祭天圣典以后,她便又开始了焦急的等待,就是良国公、桂元帅,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眼底下的青黑也是日趋增多。再加上祭天圣典之后,接连下了四五天的大雪,这几个人的心情也就更差了,虽说下了雪以后,他们倒可以回西安去了——北戎再立功心切,也不会在雪后来袭的,严寒的空气与冰冷的钢铁,对马匹的健康是极大的损害。但不论是良国公还是桂元帅,丝毫都没提回西安的话,整个帅帐,似乎都陷入了这场凝固的等待之中。
等到第十天头上,第一批燕云卫回来了,他们是出行去做侦查任务的,并不了解权仲白等人的动向,但即使如此,他们也带回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今年的北戎草原,闹起了史上规模最大的狼灾。
351、生死
x狼灾不是小事,今年入冬就闹起狼灾,规模还这样大,主要还是因为今年冷得早,夏天短而且旱,北戎在和大秦交战,这一带人多了,野物多数都被惊走。到了别地连当地的羊一起吃了,到了深秋又转悠了回来,现在人群多数都集中在北戎圣城,几个小的过冬点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这批暗卫一路走来就遇到了三拨狼群,尽因此便损失了接近十条性命。这也解释了一个疑问,那就是这半个月,北戎境内传回来的情报,接近于无。看来,便是这场大雪和狼灾,让北戎草原变成了一个严酷的生存考验之地。
如此一来,众人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非但桂元帅,连蕙娘也重新开始担心权仲白的安危。她现在却是不能在军营里再住下去了,起码要离开军营,才能和香雾部重新接头,俾可指挥他们联系北戎内线,确定权仲白的生死。
也正好天气寒冷下来,何家山一带的环境更加严酷,良国公和蕙娘商议过后,便遣她回临近的定西过冬。反正只要有宜春票号的地方,就少不得人接待蕙娘的。
临行前,蕙娘前去向桂元帅辞行,桂元帅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叮嘱蕙娘,“虽说我们已经在扫荡今冬出关的商队,但肯定少不得漏网之鱼。若是世侄女能有渠道,不让给那边的宜春号送送信,问一问那边的情况。尤其是……”
尤其要问的,肯定是权仲白和桂含春的生死了,这两人可都是大家族的元子。生死关乎一族兴亡的,家长们自然十分着紧。可怜天下父母心,桂元帅这也是在暗示蕙娘,他明白宜春号肯定和走私商队有一定的联系,只是不好由桂家直接出面而已。蕙娘自然应承了下来,便收拾行囊,遣人给定西的宜春号分号送了信,便动身过去。
这一路走得艰难,一段路走了能有近十天,不过到了定西,往北戎反而是更近了,只是那一带山峦起伏不便用兵,一直也不是防线的重点而已。蕙娘也顾不得多加休息,在宜春号给安排的下处稍微梳洗了一番——天气寒冷,在军营里等权仲白又等得心焦,虽几乎有近一个月不能洗澡,但竟也不觉得难受了。现在宜春号为她安排了一间尽善尽美的卧房,一处匆匆改造的地暖屋子,蕙娘都无心享受。才一收拾停当,便令人道,“你去同和堂给我买几副药,顺便让同和堂的掌柜过来见我。”
同和堂同宜春票号一样,都是十分便捷的接头地点,因定西是何家山过来的第一座城市,她料着香雾部的人会以此处为一个集散地,此想果然不错,当日下午,掌柜的便带着几个管事过来给她请安,他看来是不知内情的,只介绍道,“因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您又不在京城,这些帐房都是带着帐箱子来给您过目的。”
蕙娘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和那掌柜应酬了几句,便道,“也好,咱们这便就来算账吧,早些算账,你们也好早些回家过年。”
三言两语,把那掌柜给打发走了,蕙娘一个眼色,这些老成精壮,细看下面容都有几分相似的汉子,便在屋内细致地搜查了起来,这边叩叩那边敲敲,不片晌有人拱手道,“少夫人,此地可以放心说话。”
“虽是自己人安排的地方,但在桂家地盘上,还是小心为上。”蕙娘点了点头,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你们最后一次得到少爷的消息,是哪一日?清辉部的人寻到少爷没有?北戎那边情况如何?”
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把几个帐房问得面露窘色,蕙娘看在眼里,心是直往下沉,她冷冷地道,“二十七叔、十九叔、三十四叔,你们不会让我失望吧?”
这些管事,虽不是各地凤主,但也算高层,起码都是权族自己人。有些和蕙娘是头一次见面,便没被点名,这几个见过的,听了蕙娘话语,均是汗流浃背,权二十七壮着胆子解释道,“我们也是尽力了……主子,今年桂家发了疯一样地扫荡各地关口,咱们的人,就是再能耐,也得混在商队里出关啊……清辉部的兄弟们倒是艺高人胆大,可以翻墙出去,但他们出去了,没有我们的人接应也没法把消息往回传。现在倒是闹得里外消息隔绝,连我们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蕙娘也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恐怕确实如此了。”权二十七道,“不过清辉部的人倒是出去了十多个,都是极有经验,会说突厥话的好手。料来也能护卫在少爷身边的,那一群人的忠诚均都毫无问题,都是多年用惯了,妻小在照看下的老人了。您大可放心,只要不是天崩地裂,少爷多数不会遇险。”
话虽如此,但如今这样,让蕙娘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可现在天气寒冷,千里冻原又闹狼灾,就真有走私商队,怕都不愿出关了。就是想要混出关都没有办法,再说,出去容易,能找得到权仲白吗?
这么冷的天气,什么信鸽送信那都是笑话,只能凭着人力带信,而此时的权仲白,如果还活着,估计都已经往回走了。蕙娘这时候真是恨不得付出所有家产,只换得一双千里眼,奈何人力有时而尽,在如此残酷的天象跟前,她也只能等了。
这一等,就等了有一个多月,期间宜春号的确也打探到了两个预备出关的商队,可惜随着天色越冷,他们也都依次打消了主意:即使没有狼灾,如此寒冷的天气,就足以让商队的损失高过可能的利润了。再说,桂家那严厉的态度,也着实令他们有几分顾虑。
眼看隆冬已至,蕙娘几乎已经等得绝望:既然无法出关寻找,和北戎接壤的各处县城,她都撒了人手出去,并不时和权世赟互通消息,但就是这样,各处也没有丝毫反馈,不论是权仲白还是桂含春,仿佛都陷进了那片严寒的草原中,再没有一点消息了。
唯一令人欣慰的,便是北戎部族的情况,到底还是辗转通过俄罗斯,为那处的燕云卫打探到了,还是权世赟来信告诉她,罗春果然已经去世,北戎现在陷于内乱之中,几个哈屯分兵对峙,大有先拼出个死活的意思,北戎诸部也都是蠢蠢欲动,看来,草原上的确要因为罗春而乱上一场了。
这都是大面上的事情,俄罗斯人也十分关注,燕云卫才能打探出来,至于圣城内一个不受宠哈屯的死活,以及更微不足道的小小游医的下落,那外人就无由得知了。
此时已近年关,距离权仲白出关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京中权世赟也已失去镇静,频频来信催问蕙娘,蕙娘又何尝不是着急上火?奈何没消息就是没消息,她又能如何?至于朝廷大势,是否因为北戎的乱象而有了新的转折,她现在却是全然无心去想了。
直等到了腊月,眼看她是无法回去过年了,京中亲人也给她寄了信来,葭娘不懂事也罢了,歪哥和乖哥却是殷殷垂询,直问爹娘何时能够回家,文娘、乔哥信中更是隐藏忧虑,蕙娘看了,心情更坏,平时脾气还算和缓,此时却是喜怒无常,香雾部的那些干部,被她连番揉搓,早已经没了一点威风,只恨不得权仲白能早些回来,他们能逃脱蕙娘的魔掌。
这个腊月初八,蕙娘连腊八粥都没吃一口,这天正坐在炕边打坐发呆,忽然有人来报,“燕云卫王百户给您听说桂二少爷带着公主已经到卢家沟了。”
这也是一处和北戎接壤的边境乡镇,蕙娘霍地一声站起身子,连声道,“快给我备马!”
连一日都等不得,她带了两个从人,立刻冲到卢家沟去见桂含春。
桂含春去的时候虽然是单人匹马,但在那边接应他的人并不止一个,谁知此次见面,他居然真的只是和公主两人结伴,并且面上又多了些细碎伤疤,走动时背部还隐隐有些僵硬。蕙娘到时,桂家在定西的家人自然也已经到了,还有燕云卫在定西的统领王百户,到得也丝毫都不比蕙娘要慢。几人围着桂含春听他说道,“一出圣城,走了三日就遇见雪灾、狼灾,第一次遭遇便死了有五个人,重伤两个,不得已我们将这两个兄弟寄给当地牧民照看,留了钱,只盼着他们能乘乱躲过搜捕。又立刻回头躲回了圣城,在圣城里躲了有一个月,见雪下得大,圣城附近狼群都跑了,才动身上路。沿路又遇两拨狼群,再折了几个人,最后一个兄弟,唉,本已经平安进了大秦,不想就在前天,山路行马路滑,公主险些滑下山崖,为了救驾,他自己倒滑下去了。人虽然暂时无事,但我们也没法空手救他上来,这不是刚安排村民过去援救了,只盼着他能熬过这两天的严寒吧。”
一时又冲那家人道,“带了伤药没有?我背后为狼咬了一口,耽搁着也没怎么好好包扎……”
因福寿公主在落马中断了腿,此时不便见客,众人便没进去打扰,蕙娘听了这些,迫不及待便打断别人的问题,问道,“你在圣城,见到仲白没有?”
“见到了,他走得比我们还早两天,因药送到了,便先动身回去。”桂含春说到此处,见众人表情,多少也明白一点,他叹道,“我一路走也一路是担心这个,雪下得太突然了,当时我们才刚上路,还能掉头回去。若按神医的脚程来算,他当时走得也很深了,要回来都不那样容易……”
并且,若是继续往前走,他现在无论如何也该到大秦了!
蕙娘还报了一线希望,咬着唇不愿说话,王百户看了她一眼,颇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倒是发问道,“不知公子一路回来,有没有看见……”
“是看到了不少被狼群啃噬的残肢,”桂含春道,“不过这群饿狼连衣服都扯碎了,余下的东西不多,我拣了一些饰品……你们可以分辨一下。”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包裹,一边皱眉道,“说来,还有个商队很是倒霉,估计是全军覆没了,留下的只有零碎的腰牌为信,虽说是走私的,但好歹也是人命,如能找到其家人通知一声也好。”
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裹,果然有些破烂的铜铁金银落了下来:这要比衣料好认。蕙娘也顾不得别人,自己先在破烂堆里翻找了起来,不一会,就望见了十多枚隐泛金色的令牌,它们虽然小巧,但显然十分坚硬,上头全都刻了有一轮弯月,月下一枝梅花,除此之外,却是没有丝毫文字。
一轮明月,清辉独洒……清辉部的好手,看来是全军覆没了。蕙娘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离奇,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失态,她细心在遗物堆里又翻找了几遍,都没看见权仲白的随身物品,这才不禁松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他的……他一定还没有死!”
语气虽很是凶狠,但众人望着她的眼神里,却都写满了同情。
352、后路
因福寿公主在坠马时也摔伤了脚踝,她和桂含春都不便立刻搬动,所以现在大家相认以后,倒不急于回去了。燕云卫和桂家家人自然会照应他们,到了后半日,连定西守将都跑来了——这位也是桂家门人,他一来,别的事自然不必说了。蕙娘也无心在当地逗留,偏腿上马,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上了路,连从人都懒得招呼。走出城外,又下起了雪,冷风刮着雪花,兜头一吹,将她吹得满面生疼,才让她慢慢地清醒过来,咬着唇思量起了权仲白失踪以后,各种局势的变化。
不能不说,这个桀骜不驯的神医,几乎可算是鸾台会和国公府的支柱了,少了他,鸾台会汲汲营营,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大计划顿时作废,失望之下,谁知道权世赟会做出什么事来。国公府倒是还好,起码婷娘在明面上还是良国公的大侄女,有德妃在,起码在宫里还有个靠山,但鸾台会不好过了,国公府还能好过到哪里去?
更别说两人的计划了……
蕙娘想到这里,倒是微微一怔,她发觉权仲白的失踪,对于小两口私底下的那个计划,影响还真不大,为了在明面上维持自己一无所知的形象,权仲白是很少和暗部接触的。
但即使如此,权仲白的失踪,在各种意义上对这个小家庭的影响依然非常地大,蕙娘现在都不愿让自己继续往深了去想,她茫然策马走了一段,马儿忽然前蹄一软,一声长嘶,险些没摔倒在地,若非蕙娘自幼习武,轻功不错,此时便要直摔落下去了。纵是如此,她也吃了好大一惊,站在当地呆了半日,多么精明强干的人,此时心中竟是一片茫然,连一个主意都没有了。
雪花慢慢地落在了蕙娘肩头,此处是个山坳,风刮不进来,倒还不算是太冷。蕙娘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听得一声马嘶,这才清醒了过来,上前把马牵来一看,却是之前驱策得急,在山路上把蹄铁给跑脱了,跛了脚了。
冬日山道,本来就少有人行,蕙娘独自一人站在雪中,牵着一匹跛脚的马,左右前后,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人一马,在这一刻,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彻骨的寒意。就像是有大块血肉,硬生生地从她心底被挖了出去,现在她不但很痛,而且还非常地空虚。在这片前后都望不到尽头,冷彻心扉的雪地里,她忽然已经毫无办法,她觉得自己再走不出去,再回不到往昔之中,即使能够回去,一切也都必将不一样了。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漂浮,忽然间,她希望失踪的人乃是自己,希望撒手的人乃是自己,她希望失去生命的人是她自己,曾经她以为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有机会重来,所有失去的东西,她都能一点点地捡起来。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会这样想,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些比她的命还重要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希望留下来面对这种残酷结局的人是权仲白而不是她——焦清蕙毕竟是焦清蕙,再怎么改,她也还是改不了这份自私。
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蕙娘连冷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双腿一阵阵的麻疼,她想要集中精神,可实在是集中不了,非但如此,甚至还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下一刻就能晕厥过去。
蕙娘勉力集中了精神,用力一咬舌尖,巨痛顿时让她又清醒了几分,她眺望了一下来处,在心底思忖着回定西更近,还是步行回卢家沟更近时,已听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不过片晌,便有数名传令的兵士,从卢家沟方向奔来。
这么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有人把马让给蕙娘,几人结伴,一路沉默地奔向定西。——风大,谁也不会顶着冷风开口说话的。蕙娘一路都在寻思着对策:她倒是想要把此事隐瞒不提,但桂含春带回来的那些信物,众人都能去分辨,再说她带的从人也是香雾部下属,瞒是瞒不过去的。然而就此推定权仲白死讯的话,也是绝不可行,别人不论,歪哥、乖哥和葭娘、文娘、乔哥甚至是三姨娘,现在都在京城,权世赟情绪稳定那还好说了,若是情绪不稳起来,歪哥简直是首当其冲。
不到回京以后,绝不能给香雾部的人留下权仲白死亡的印象。蕙娘迅速地下了这个决定,她忽然间发现:其实只要把心掩埋得够深,她还是可以冷静处事的。起码,她现在已经开始渐渐地接受权仲白也许已经死不见尸的想法了。
入夜以后,蕙娘才回到定西,她急命宜春号伙计给同和堂送信,将这些管事召集起来,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道,“在桂少帅那里,我看到了十几枚令牌,还有许多信物,都是被狼群啃噬后的尸体上翻找出来的。”
只这一句话,众人便是脸色惨变,权二十七蓦地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地道,“那、那少爷……”
“少爷不在这些人里面。”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他身上佩戴了我送的上等火铳、弹药充足,身上还带了传讯烟花,轻功又好,兼且精通配毒之术,又能分辨天文地理,即使遇到狼灾,独自突围也绝不是问题——医术又好,走到哪里没有饭吃?”
她犹豫了一下,又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说,“而且,少爷在临走的时候曾对我说,也许会去罗刹国看看……这件事,家里人都还不知道,我虽然觉得十分不妥当,但却也觉得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也因此,我要特地在此处等他,免得他少了约束,越发胡作非为了。不过你们也都知道少爷为人,越是被人管束,就越是要跑。此时想来,他十有八.九是去了罗刹国了。”
这些借口说实话都很勉强,但胜在蕙娘态度沉稳,口气肯定,这些慌乱中的干部们也就和抓救命稻草一般,都纷纷笑道,“您所言有理,看来,少爷必定是往罗刹国走了。”
蕙娘点头道,“是,既然如此,我就不在这里等他了。必须先回京城去主持大局,发散人手往罗刹国寻人,免得少爷又玩得一年半载才归家。你们也跟我一起回去,今年大家都没法过安生年,着实是辛苦了。”
勉励了众人几句,尽显沉稳的大将之风,把众人打发走了,这才回身进屋,给良国公写信,信中也是把罗刹国之语照样给重复了一遍——这谎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有点开始信了。好像权仲白真的和她叨咕过想去俄罗斯似的,一封信还写得颇为顺畅。到得明日,自然有人给她送去军营。
虽说眼下就是年关,但蕙娘连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当晚收拾了包袱,第二日早起便动身回京,一路上走得也是颇为艰险,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宜春票号打点,进了正月底总算顺利抵京。此时消息自然也已经送到了权世赟手上,蕙娘一进国公府,便见到堂屋内,权夫人、太夫人和权世赟三人立在那里,三人脸上都是重重忧色,见她进来,权世赟上前几步,一把就握住了蕙娘的手腕,手劲之大,几乎要把她手腕骨握断,他目注蕙娘,沉声道,“你肯定他是去了俄罗斯?”
蕙娘心知此时乃是关键时刻,一点也不犹豫,深深地迎视着权世赟,缓缓地说,“只能说这是最大的可能,早在清辉部派人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是有顾虑的,以仲白性子,怎会老实和他们回来?现在北戎那边事情经过已经出来,我就更肯定了。仲白走得很轻松自如,当时圣城内根本没有一丝乱象,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和一群陌生人一道上路的。”
也就是说,清辉部的死并不能证明权仲白的死,权世赟神色稍缓,对于这批精锐的去世丝毫也没有惋惜之情,他道,“你信里说,你给他准备了烟花火铳——”
“出入险地,肯定要有点防身手段。”蕙娘淡然道,“当时我就问过桂含春了,他说一路走来,没看到多少使用火铳的痕迹。”
火铳因为准头问题,在对付猎物上是不如弓箭和短刀好使,权世赟面色再缓,他倒退了几步,一ρi股坐在太师椅上,使劲搓了搓脸,方才哽咽般道,“那就好……那就好!”
太夫人和权夫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此时亦露出欣慰之色,权夫人借机向蕙娘道,“你快下去梳洗一番吧,一会宫里收到消息,说不定也要叫你进去问话了。”
蕙娘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一路赶回,她也是止不住的疲惫,听说孩子们都在冲粹园,对父亲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她略略放下心来,回到立雪院匆匆洗漱了一番,出来又召绿松过来问话。绿松反馈回来的倒没什么异常,权世赟的反应,都在蕙娘能预料的范围之内。至于别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权仲白去了北戎呢,都在议论的还是北戎内乱的事,至于权仲白,众人都当他是又出去云游了。
蕙娘这才放下心来,又吩咐了绿松几句话,宫里信使果然便来相召了。蕙娘进了宫,还是一模一样的一副说辞,她说得自然,分析得有道理,连皇上都听得忧色稍解,略微振作了些,笑道,“子殷果然玩心不改,这不是,想去罗刹国念了多久了,果然一得机会,就脱笼小鸟般飞去,家里的事,朕的身体,丝毫都顾不得了。”
蕙娘现在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做成球来踢,闻听此言,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她自己稳了稳,方才叹道,“话虽如此,只盼能快点把他给抓回来了,不然,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也未必是自己逃去的。”封锦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当时雪虽然还没开始下,但是已经传来了狼灾的消息,子殷走过草原,当知道狼灾的可怕,绕着狼灾的方向,最近的那就是俄罗斯了……不过天寒地冻的,即使人平安无事,要传信也是难上加难。若是他想要一路游历到首都送信的话,只怕还有两三个月的路好走呢。再算上俄罗斯那边往这里送信的时间,今年六月能得到消息,都算是早的了。”
蕙娘做恍然大悟状,又和两人说了些边关见闻,便告辞出来休息。在家住了一日,借口去看望儿子们,便独身回了冲粹园。
以她如今的势力,冲粹园附近已经是尽入蕙娘掌握之中,即使权世赟要重新开始监视他们,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重建情报网的,更何况以蕙娘对权世赟的了解,他估计是不会做这样的事。因此焦勋到冲粹园和她相见,还算是比较保险。蕙娘才到了冲粹园,孩子们还没下课,她借口不去打扰,随指一事,去了山上暖房,便顺顺利利的在几丛茂盛的兰草旁,见到了装成花农的焦勋。
“姑娘。”焦勋一见她的面,也不顾自己化妆浓重,便以极忧虑的声音低声问,“你所言神医下落,是真是假?”
蕙娘一时竟不欲回答,她扯开了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低声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
焦勋沉默了片刻,才自失一笑,他道,“也是,不论是真是假,您都要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若是神医再回不来了,您又该怎么办呢?”
他拄着花锄站在一丛花旁,看来和寻常花农几无区别,只是眼神锐利,灼亮如星,蕙娘一时竟不敢和他对视,她垂下头望着那娇弱的兰草,轻声而坚定地道,“不错,是该把他的死,放到台面上来讲了……我想,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也许是一样的。”
“如我推算得不错,这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了。”焦勋沉重地叹了口气,来到蕙娘身侧,低声道,“姑娘,是该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了!”
353、选择
权仲白如果真的去世,死讯顶多再瞒一年,始终会被众人确认——换句话说,只要一年以上没有音信,在众人心里,只怕他也等于是死了。蕙娘的谎话虽然能支撑一时,但她在这一时之后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吧。留下来,未必会死,但她的命运就得由别人决定了,没了权仲白,恐怕连宜春号都未必能保得住。到时候权世赟一句话,还不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根本就失去了和鸾台会较劲的筹码。
这一点,才是蕙娘最为恐惧的。失去权仲白,在很多方面固然都是损失,但最大的损失就在于国公府和鸾台会又回到了不平等的地位上,自此以后,我她和儿女们只能任人宰割。她不能再寄希望于自己的努力,而是要看权世赟的脸色过活。就算她能忍受,能够等待,可孩子们怎么办?难道三个孩子的一生,也要听凭权世赟的摆布?
现在就想发动暗部和鸾台会火拼,即使有宜春号的财力支持,也是飞蛾扑火。若向皇帝告密,她或可保,可宜春号的万贯家财甚至于歪哥、乖哥的性命也要看皇帝的心思了。这种种退路,蕙娘在回京路上都详细地考虑过了,几乎是全都走不通的。若是不愿为人鱼肉,她在大秦实在就有点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去哪里?孙家的路就是很好的启发,呆不下去了就去新大陆!去鲁王那里!
别的不说,蕙娘搞票号肯定是一把好手,她虽然带不过去多少现钱,但却能带去很多赚钱的法门。甚至于——说得那什么一点,她可以暗地里把宜春票号的人派到新大陆去,辗转先运一批银两过去,作为将来发家,乃至在新大陆创立宜春票号的资本。就是这些都没有希望,焦勋在新大陆,始终还有人脉和财富,自己若愿意过去,他肯定也跟着回去了。而焦勋却和皇帝、权世赟不同,起码,他是绝对可靠的。
虽说权家同鲁王有些恩怨,可还有孙国公一家,现在也过去了,他们和鲁王可是更大的仇家,现在都能相安无事。对于曾是权家妇的她来说,风险肯定是要更小一些……曾经因为权仲白在,他们没想着去新大陆,而是愿意在南洋找一处人烟稀少的荒岛安生立命,但现在的南洋,已经不再是大秦军队的禁地了,原来勘测好的荒岛,也根本都还没有开发清楚,前去新大陆,不但是诱人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而且如焦勋所言,也是个非常紧迫的选择。
一年内,要把这些工作不动声色地做好,要花费的心思之多、金钱之巨,那是不必多说的了。这种事无法兼顾,若要下定决心走,那现在就必须马上全心准备,把所有资源都向迁徙倾斜。若是下定决心要留,那……说实话,其实暗部的存在,已经是可有可无了,没有权仲白作为重要筹码,暗部根本无法和鸾台会抗衡。鸾台会经营了几年,暗部才经营几年?
在这些问题上,不论出发点如何,最后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只有去到新大陆才有生路。蕙娘这一路上也在不断地推演、运算,想要找出一条两全的道路,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不想面对,最终也还是要面对,走不走,现在都该下个决定了。
焦勋见她久久不语,便加重了语气,沉声道,“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几个哥儿、姐儿想想!”
她可以冒险,但孩子们是无法冒险的!
蕙娘肩头微微一震,想到襁褓中的葭娘,笑口常开的歪哥,乖巧可人的乖哥……她的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本来浮动的心意,再更动摇了几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了,有些事,慢一步说不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她一向觉得鸾台会是一本烂账,整个国公府就是个大泥潭,她早就想要摆脱这一切了,她岂非一直在努力摆脱这一切?宜春号固然令人不舍,但事业,有了钱总是可以重新开始。她焦清蕙绝不是离开了先人遗产就活不下去的人,她岂非也对这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大为厌倦……
然而,这样光身离开大秦,她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若是权仲白真有万一的机会存活,她也不能再和他相见了。
虽说生不见人,但也没有见尸,就算只有万一,他也还是有机会活着回来的,她也还是有机会能够见到他的——她觉得他未必会死,她相信他能活着回来。她不能要求自己的子女陪她一起赌,但她自己能够留下来,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上这一回。
蕙娘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叹道,“从前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总是放着坦途不走,要走小路。原来真到了这一步,确确实实,还是有东西放不下的。”
话说出口,决心更为坚定,她目注焦勋,诚恳地道,“你们走吧!去新大陆,把文娘和葭娘带走,若是乔哥愿意,也带他去。现在开始布置,正是时候。若是六月过了,仲白还没有一点消息,你们就马上动身。”
焦勋神色一动,“那……两个哥儿呢?”
“他们是不能轻易离京的。”蕙娘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能妄动,他们一走,我们和鸾台会更是没有回旋余地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先把你们送出去再说,现在山东、日本一带应该还有船过去的,到时候实在不行,我也一样有办法脱身!”
“您是说——”焦勋若有所悟。
“和鸾台会厮混了这么多年,手里没有几个把柄还像话吗?”蕙娘淡淡地道,“桂家和鸾台会之间的首尾若是暴露出来,只怕他们会死在我前头。”
而桂含沁不就正在海军里吗?而且,还是个能够一手遮天的总督级人物……
“虽说有些行险,但还不是不能操办。”焦勋亦未坚持要将蕙娘一起带走,他点头道,“既然如此,回去以后,我就调转力量,先去暗中操办出海的事。现在海禁森严,此事只怕还需多费一番功夫。”
“海禁再森严,也一样是有漏洞的。广州就是开埠的港口……机会还是有,只是要格外小心,别被燕云卫抓住了线索就是了。”蕙娘蹙眉道,“这件事你只怕要亲自去广州办了。杨七娘现在人虽不在广州,但她在广州根基深厚、消息灵通,你又曾在她家寄宿过一段日子,在广州万事要小心些,若被发觉了,那才叫真的走投无路呢。”
焦勋自然点头应允,“你只管放心,如何遮人眼目,我有经验的。”
正事说完了,两人一时沉默不语,过了许久,蕙娘才道,“如果真去了新大陆,在那边,你给文娘找户人家,让她嫁了吧……正好,本来年后就让她去广州的,现在把她打发过去,要走也方便一些。若果之后不能再见,到了那边,你们要互相扶持,不论是文娘还是葭娘,我都交在你身上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焦勋低沉地说,“将来必定还有再见之日的。”
他的语调里,也隐隐透出了少许难得的烦躁,两人又沉默了下来,过得一会,焦勋又问,“你预备等他等到什么时候?文娘还好,葭娘毕竟是你的骨肉,长期不见人影,容易勾动疑心……”
蕙娘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便耸肩道,“等到我觉得再等不来的时候。”
焦勋沉默许久,方才意味深长地道,“那说不准,就是等一生一世,等一辈子,也都会等下去啊。”
会这么说,已经是看出了蕙娘对权仲白的心意了,不知如何,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要笑一下,但这笑却完全挤不出来,只留下一片微弱的叹息,她低声道,“这一辈子,应该就是他了。”
焦勋垂下头,轻轻挥动花锄,茫然地锄着肥沃的泥土,过得一刻,才道,“那,乔哥那边,该如何处理……”
蕙娘望着他的头颅,心中忽然兴起一阵酸楚,她想说,‘其实上一世,到死前我心里还是惦记着你’,却又觉得这话未免太牵强,太可憎,而说来残酷,但当此时,当权仲白还生死未卜的时候,焦勋对她的深情款款,忽然已经毫不重要。她已明白,即使权仲白再也不会回来,她和焦勋之间都已是再无可能。当生命中曾容下过这么一个人以后,世上所有人,都再无法填补这个空缺了。
她便不动声色地道,“乔哥可以暂且推后,我料着他未必愿意随我过去。同我不一样,他毕竟是焦家嗣子,也不能说走就走的,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焦勋望着她点头一笑,低声道,“是,人都是会长大的,长大了,多少都有些变化。姑娘的变化,岂非也不小?换做从前,我想不到你会为了谁,甘愿做不划算的买卖。”
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确实,人啊,都是会变的……”
两人目光,一触即收,彼此都明白:这个选择,再不会有任何更改,该结束的东西,到这一刻是真正的结束了。
一直到谈话结束,焦勋都没有再提劝蕙娘去新大陆的事。
焦勋亦算是快手,和她商议过后,便告辞离开,听其意思,却是当日就要南下去部署了。蕙娘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勉强自己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来,步出花房往甲一号回去——几个孩子都下了学,已经在这里等她等了一阵子了。
一见到母亲,歪哥和乖哥顿时都扑了上来,连葭娘都是哇哇大叫,一旁文娘噙着笑,把她抱到了蕙娘怀里。蕙娘望着这一屋子亲人,也便露出笑来,用她惯常那轻快而亲切的语气道,“总算是到家啦,这一路可是折腾得不轻……你们爹又不老实,专给我找事,等他回来,你们谁也不许搭理他……”
权仲白外出,已是常事,几个孩子毕竟年小,见母亲这样表现,居然一时都被蒙骗了过去,蕙娘在冲粹园住了几日,她回家的消息也终于传扬了出去,一时间送帖子的下人如云,更有些关系密切的女眷,直接就上门拜访。——比如说,桂家的两位少奶奶。
354、投效
在知情人眼中,现在的郑氏想必是没有什么心思为桂家出来应酬了。不料蕙娘见到她时,她倒是神色安详,看着成竹在胸似的,倒是蕙娘有点尴尬:她回来得还算是比较着急的了,估计桂家那边的消息还没往京城送,桂家少奶奶很可能是来打探消息的,她这就等于是带着坏消息来的信使,说不定,从这儿出去,郑氏的笑脸就要变成哭脸了。
话虽如此,但该说的话那还是得说,一见面道过了寒暖,说了一点权仲白去俄罗斯的事,蕙娘便主动提起了桂含春,“万幸还是回来了,连公主都算得上是安然无恙,只是扭伤了脚踝,现在应该在宝鸡休养。”
这个消息,对郑氏等人来说应该的确还是比较新的,蕙娘进宫时虽然提了一句,但这几天的功夫,皇帝不是主动告知的话消息也传不到桂家。——谁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呢,看来,他估计是没给桂家送上详细的消息。知道桂含春没事,郑氏和杨善桐看不出有多激动,但听说福寿公主无事,郑氏还可,杨善桐却是高高挑起了眉毛,半晌才道,“哦,看来,公主真可说是福大命大了。”
蕙娘便格外多看了郑氏几眼,郑氏一扬眉,倒是格外爽利,她笑道,“世子夫人这是在为我担心吧?其实也没什么,要真走到了那一步,便是休妻另娶又如何了?她是金枝玉叶,难道我还要不识大体地和她争什么,倒搞得一家子都为难不成?”
蕙娘还没回话,杨善桐已在一边道,“嫂子,别多虑了,事情走不到这一步的。”
她语气笃定,蕙娘不由又多看了她几眼,把眉毛挑了起来,郑氏看了,只是一笑,她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们慢慢地谈吧。”
这倒是爽快地把空间让给蕙娘和善桐密斟了,蕙娘目送郑氏出去,不免也对杨善桐道,“你这个二嫂,也是个奇人了,行事真是处处都出人意表。”
“说不上多奇,倒是看得透。这些年二哥一直被皇上有意压制,她本人身子也不好,有些事索性不管,让别人操心。横竖桂家元子的位置,别人想夺也夺不去的,更何况含沁对于承袭那个元帅的名头,从来都没有多大的兴趣。”杨善桐道,“既然如此,多一个人为她操心,难道不好吗?”
她似乎有些心事,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才唉声叹气地道,“男人不在家,有了事真是要抓瞎,现在局势这个样子,公公又远在何家山,只是给我下了死命令,虽说西北也不是没有改嫁的事,但我们大户人家,焉能允许再醮之妇进门?福寿若是真有这个意思,少不得也要让她再不能有这个意思。”
有些事,做是一回事,说是另一回事。假如福寿在回京路上出事,大家就是心知肚明是桂家做的,口中也不会带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来。杨善桐这话不等于是在明示蕙娘他们家要把福寿给搞掉吗?蕙娘一时又惊又笑,道,“你干嘛和我说这个,快别说了,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杨善桐打量了她几眼,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咱们也是共过患难的姐妹,现在不还打算一起对付鸾台会吗,我这会就是心里有事,多说了几句话,你别放在心上……说句实话,就是真搞没了,难道凭着这几句话,你还到衙门里去告我?”
蕙娘不知她的意思,便道,“我虽不做这样的事,但难说会有人做,你还是谨慎些好……说得那什么点,你们家是还嫌皇上没理由收拾你们呢?金枝玉叶的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善桐便不说话了,她垂下头,过了一会才道,“呵,毕竟是皇上嘛,要用的时候,桂家人抛头颅洒热血,没得说,应该的,不用了,就开始嫌弃了,又要打又要用,咱们也没法,谁叫他是皇上,我们不是呢?”
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又说,“真逼急了,大不了造起乱来大家一起死,我们打仗的人,难道还怕死吗?”
蕙娘白了杨善桐一眼,也加重了语气,道,“你这越发是胡说了!你再这样,我这里可留不住你!”
杨善桐便又缓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她说到这里,忽然自己扑哧一笑,装不下去了,“哎呀,都是明白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实话说吧,也不知是谁那么缺德,给出了这个主意,主意倒是不错,却把我们两家坑得好苦。现在我们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家,神医去俄罗斯,什么时候能回来?怕是心里也有些没底吧,倒不如互相帮衬着,都给多出出主意,没准有什么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此时只要轻飘飘来上一句‘不就是杨七娘出的主意么’,桂、杨两家关系说不定即刻就要毁于一旦,蕙娘的喉咙说实话,也真有点痒痒的。但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再把许家、桂家的仇恨给挑起来,,不过是徒增乱象而已,蕙娘到底还是止住了这份冲动,只叹道,“想要互相扶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有什么不容易的。”杨善桐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她慢慢地道,“我们家含沁,一身抱负都在海事,三皇子那边是不会前去投靠的。余下四皇子、五皇子,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哼,一个自然也不在选择之中……”
也就是说,余下的最佳选择,便是六皇子了。
蕙娘也不禁眼神一闪:六皇子这才多大,江南的诸家,西北的桂家,东北的崔家,四边居然已经占了三边,如果连广东的许家都争取过来,天下驻军,倒有七八成是都站在了他这里。当然,诸家、桂家也许还要争取,许家那边现在也还没放弃皇三子,但不论是诸家、桂家还是许家,她和鸾台会、国公府手里,其实都有他们想要的筹码。利益上的交换,实在并不是不可行……
当然,要组成紧密的联盟,除了利益交换以外,手里起码也要捏着一到两个把柄,诸家那里,暂且不说了,桂家这边现成的不就送把柄来了?还有许家,也不知香雾部有了头绪没有,唉,仲白在西北,毕竟是吸引了太多资源,杨七娘在江南的所作所为,首尾若是收得干净的话,就只好令桂家在吕宋和西北寻访一番了。如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这份把柄,基本就能把杨七娘的喉咙给锁住了……
蕙娘凝思了片刻,方才自失地一笑:若是权仲白没回来,要继续在这条路上往下走,风险可要大得多了。这就是在和天赌,赌皇帝还能再活多少年,赌这场夺嫡之争中,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一方,甚至到了最后还要和鸾台会对赌……这都还是建立在权世赟没有失去耐心,顷刻夺权的基础上。
而该怎么不让权世赟失去耐心,就得看她的布局了。也许,有些不愿意去冒的险,现在也该调整心态,必要的时候,也该去冒一冒了。
“六皇子现在年纪还小。”她字斟句酌地道,“还没到招兵买马的时候吧……再说,也别怨我说得直白,怎么说呢,你们收拾福寿,动作若是太大,那皇帝要发作起来可是转眼间的事,就是我们想帮怕也帮不了什么——”
杨善桐微微扯了扯唇,她淡淡地道,“要收拾她,肯定也得收拾得不露痕迹。你和神医夫妻多年,想必是听说过神仙难救的吧?这味毒药这些年是越发难得了,也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痕迹……可按鸾台会那边漏出的口风,现在除了神仙难救,他们手里还攥着一种药,吃了以后,人当时没事,半天之后将腹痛不止,吐血身亡。死后开膛破肚都看不出一丝不对的,随便下在什么补药里都成……”
蕙娘努力压制住心底那古怪的感觉,听着杨善桐以如此陌生的口吻谈论着前世要了她的命的毒药,“他们说,这个药叫神仙难破,意思就是说,吃了以后,不但没救,而且还很难破案,从药渣上都找不到什么不对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对桂家来说,权家也是受鸾台会钳制的一员,因为权仲白身份的关系,联想他们对鸾台会新药有所了解,也在情理之中。蕙娘摇头道,“不知道,这些年来,和他们的联系也渐渐地疏远了一些。他们活动得好像是越来越不频繁了。”
杨善桐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又道,“说实话吧,和他们合作,我们总觉得像是与虎谋皮,心里不安稳。如能选择,倒是更愿意和你们靠拢,好歹六皇子身份在这里,也算是占据了大义名分。这权神医又是神医——”
神医嘛,总是毒、医双修的。蕙娘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桂家的盘算:她和良国公倒是都猜错了。桂家是已经做好了毒杀福寿的准备,但却对鸾台会心中还存有顾虑,反而更看好权家。甚至于在权仲白生死未卜的现在都愿意前来投靠结盟,只要为桂家寻好了这味毒药,能让他们毫无痕迹地将福寿解决掉,桂家和权家的联盟,便是紧密得任谁也无法拆散了。
“这么大的事……”蕙娘当然不可能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做犹豫状,杨善桐亦不逼迫,只是站起身道,“都是合作过一次的人,也是明人不说暗话了,这里的事,到不得外头去的,若不然……”
有合谋对付牛家的事在,现存的三家就是再翻脸也不可能互相出卖的,真要成了死敌,争斗的结果也只可能是抱在一起死,蕙娘站起身道,“你这就太多虑了。横竖公主回京还有段时日,我料着你们也不会在回京路上下手——”
她瞅了杨善桐一眼,杨善桐叹道,“二哥若愿意,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忙乱了。当时就猜到他未必会下这个手……不论什么时候,你要找我,托人给我送个信儿我就来了。”
事儿说完了,她抬抬手便要告辞,蕙娘也不多送。自己回了内堂正要把桂家这出人意表的一步好好地琢磨琢磨,丫头们却又送了帖子来——这回,要见她的乃是许家的世子夫人,杨七娘杨棋。
作者有话要说:您的好友【桂家】请求加入队伍
XDDD
355、图穷
蕙娘收了帖子,不过是付诸一笑,便吩咐石榴道,“先不回了。”
一般来说,收了帖子那肯定是要立刻回复的,应邀不应邀都要给人一个理由,就算当时主人不在,送信的婆子先回去交差了,嗣后等主人回来了,也该立刻遣人送去回信。石榴面上掠过了一丝诧异之色,却未问缘由,而是屈身行礼,不言声地退了出去。
蕙娘自己思忖了半天,等几个孩子回来了,方才放下思绪,第二日请权世赟过来说话,正好杨七娘又送了帖子来,蕙娘依然命石榴,“接了,别回。”
权世赟在石榴跟前自然做下人状,在蕙娘下首只坐了小半边凳子,垂着头也不敢说话,等石榴退出去了,才沉声道,“怎么,难道是蒸汽船的事,倒令两家闹了别扭?怎么说也是亲戚,和许家还是别搞得太僵。”
鸾台会方面,看来是还不知道这一策背后是谁在谋划,当时良国公说的那几句无非也就是气话,真要把许家搞到,朝局会有怎样的变化还未可知呢。在定下心意之前,他肯定不会和不可控的权世赟透露这个信息。蕙娘毫无滞碍地接上笑道,“我们闹着玩呢,杨七娘和我又在说分钱的事了,这一回,我可得好生晾着她。”
权世赟眼中掠过了一丝贪婪的光芒,但又迅速消散了开去,他也不再追问到底是分什么钱了,而是提点蕙娘道。“仲白人在俄罗斯,隔得那样远,万一出点什么事,消息都传不回来。我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却又走不开的。现在你回来了,正好我也可抽身回老家去,亲自部署人马进俄罗斯打探仲白的消息。”
蕙娘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也做担忧气愤状,“多大的人了,还是一点都不懂事,这个样子,将来怎么放心把大事托付给他?我拿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偏偏现在爹又在前线……”
权世赟叹了口气,也道,“若不是这个性子,皇上也不会这样看重他,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些话也不多说了,总之我择日会回去东北,从江南那边抽调来的香雾部干部,现在却暂时不能还给世仁了。要跟着一起带到东北继续查访仲白的下落,你想起许家的底,或者要另行设法,或者就要等一段时间啦。”
一个组织,资源也是有限的,权世赟名正言顺,蕙娘亦不能多阻止他什么,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其实请您过来,还有这么一件事。桂家两位少奶奶昨天过来见我,说起了会里的事。您也知道,当时一起对付牛家的时候,桂家也是以为我们和他们家一样,受会里的钳制的。这一次过来,她们就在打听消息,说是会里和他们提起了一桩交易……”
权世赟笑道,“噢,你说的是这事儿。我本也想和你交底的,结果你一到京城就回冲粹园了,连日里倒是没找到时间。”
便仔细把新出的这一味“神仙难破”的熏制方法给蕙娘说了,和权仲白设想的一样,是利用多种毒素炮制草药,只要是干的饮片,色泽深一点的,都能炮制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混入药堆中很难被辨别出来。这样便可从出货时便混在同和堂的货包里,唯一的问题只是如何把它送进别人口中而已。比如说皇宫内院,分药、熬药的没有自己人的话,只能是撞大运去碰,但风险也颇高,混得多了,很容易被别人用了,打草惊蛇,混得少了,有可能要一两年后才莫名地在无名小卒身上见效。因此研究出来以后,只是作为神仙难救的替代品而已,除非桂家这样要求特殊,事体特殊,就是不愿让别人抓到把柄,死亡本身是否可疑并不列入考虑的情况,也没多大用处。
而和良国公一样,权世赟也是在桂家主动和其联系,索要北戎境内行商路线图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这个宝贵的机会,他提出神仙难破,无非也是为了把桂家和鸾台会绑得更紧一点。不过这么大的事,人家有所犹豫也很正常,这时候凑上去,就显得不矜持了。因此他还嘱咐蕙娘道,“等公主进了京,你看着事态发展,合适时不妨推波助澜一番,我们这里和桂家交涉的一直是柳七十七,你吩咐他去做就行了。这个人很老道,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蕙娘点头道,“我晓得了,这件事,看桂家怎么选吧。因郑氏态度洒脱,不大要闹,他们的压力还轻一点。就是要下手,也得等福寿回宫以后了。”
“桂家在宫里有人吗?”权世赟失笑道,“回宫?要下手也得等福寿过门吧,现在福寿都回国了,桂家已失先机,真不知桂含春在北戎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倒要我们来给他擦ρi股,不然,只怕他们家是真的要衰弱下去了。”
桂家在宫里没人吗?蕙娘淡淡一笑,也没和权世赟顶嘴,只是又谈了些别的公事,便把权世赟给送走了。
接下来几日,权世赟果然回东北去寻权仲白了,蕙娘先按兵不动,把她临走时耽搁下的一些公事和文书给看完了、办完了,问得杨七娘照旧日日送帖子过来,方才令石榴,“回了她的贴,就说我在冲粹园静候她的大驾,请她和三柔一并过来做客。”
杨七娘到的这天,蕙娘还是如常行事,谁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就连素来最擅长察父母言、观父母色的歪哥,此次也完全被瞒了过去,吃完饭就忙去上课了,恨不能用一个上午便把课给上完,俾可和许三柔一起玩耍。乖哥只是划着脸颊羞哥哥,显然对他的心思是了如指掌。至于葭娘、文娘、乔哥等人,也是各有各忙,早习惯了蕙娘屋里川流不息的各色访客了。
杨七娘到得亦早,她可能是刚吃过晚饭就从城里出发,又有新式马车和水泥路之助,居然半上午就到了冲粹园。见到蕙娘,也是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异样。仿佛现下生死未卜的权仲白也好,连续送贴十几天都被回绝的屈辱也好,都无法令她有丝毫感情上的变动,倒是蕙娘见了她,没什么好脸色,待许三柔等出了屋子,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来做什么?”
杨七娘笑道,“我来,我来不就是为了见你的?”
“你还有脸来见我?”蕙娘盘腿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问,“我当就是你起码也有一点良心,知道一点羞耻呢。”
“我为什么没脸来见你。”杨七娘反问道,“下南洋开拓吕宋是你的主意罢?现在我男人就在南洋打仗,我看你也一直都挺有脸见我的。”
这两人放下面子,唇枪舌剑起来,场面可有几分好看了。蕙娘亦不动气,她冷笑道,“你男人是元帅,我男人可没有受官。”
杨七娘安然道,“他是国公府世子,也有俸禄的。女公子,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呀。为国为民,岂非责无旁贷?”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再说话:这样争下去,争一天都没有什么结果的。到了这种层次,谁不明白,很多事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也不是所有的戏里都有奸角,分分合合,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扯恩怨感情,反而显得格局不够了。
屋内沉默了一阵,杨七娘拎起楚窑黑磁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品完了才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声。西北乱象已成,达延汗声势大振,看来,罗春短期内是组织不起强力的攻势了。英国人多线作战,也有几分顾此失彼,西北危局一解,南洋那边,他们的压力就更大了。他们已有在南洋和谈的意思。看来,短期内,打是不会打了,估计交锋也只能在暗处。罗春这个关键子一提出来,整局棋的变化,却又不一样了。你应该感到高兴,起码,神医的行动,的确为天下人带来了福祉。”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若有一天许将军也下落不明了,提醒我这么说几句风凉话给你听听。”
杨七娘神色一动,“这样说,连你也不肯定他是真去了俄罗斯?”
此女之灵动冷静,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蕙娘扯出一抹笑来,淡淡地道,“你觉得他不会去俄罗斯吗?”
“我确实觉得,现在的他不会去俄罗斯的。”杨七娘深深地望着蕙娘,“消息一出来,我就觉得有点奇怪,若说从前倒也罢了,可这几年的权神医,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她坦然地道,“但我就是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他去了俄罗斯。”
蕙娘沉默了一会,方问,“你这次来,就是为了试探这件事?”
“那倒不是。”杨七娘摇了摇头,“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好奇和关心吧,我这次来,是想试探一番你对蒸汽船还有没有兴趣的。说来,你提到俄罗斯也是令我有了些灵感,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一直对造船业很有兴趣,也许到俄罗斯走一趟,能有别样的收获。不过,这得你们宜春票号配合了。据我所知,生意在俄罗斯做得最大的票号,也就只有宜春一家了。”
这些年发展下来,宜春的规模,的确渐渐盛源给比下去了。蕙娘扯了扯唇未置可否,杨七娘也就没重提什么培养自己朋党的事了,她垂下头安然用了几口茶,道,“若想我走,说一声就是了。我这个人一直都是很识趣的,你现在不想介入蒸汽船,我也能理解,想把它更加发扬光大,我也能理解。”
都付出了这么多,甚至连权仲白的性命都可能填进去了,若是还没把这事办成,情何以堪?
换句话说,为了这事,可能连权仲白的性命都葬送了,一怒之下,反而要把此事抛开,也是可能的思路,杨七娘这话说得也是很有道理的,态度更算是坦白,倒比从前那成竹在胸的淡然样子更有点讨人欢喜。蕙娘唇边,不禁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道,“我现在一时还想不到这里,最近脑子转得慢得很,还在想刚才你问我的那句话。”
杨七娘冲她挑起了一边眉毛,半信半疑的,“你是说——”
“你不是问我,我为什么要说他去俄罗斯吗?”蕙娘把茶杯慢慢地、稳定地放回了桌面wωw奇Qìsuu書com网,她站起身子,负手走到窗边,借着动作的遮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回头淡然道,“我也想问你,你听说过鸾台会吗?”
356、匕见
杨七娘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来,简直都要消失到了浏海中去,她看来对自己忽然没那么自信了,只是慢慢地咀嚼着蕙娘的说话,重复着道,“鸾台会?”
“看来,你是还未曾听说了。”蕙娘又再端起茶碗,她也正在掂量着杨七娘的表情,思忖着她是真不知情,还是又在做戏。“这样看,你对同和堂在广州的活动,也不过只是一知半解罢了么。”
说到同和堂广州分号,杨七娘的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蕙娘托腮凝望着杨七娘,道,“你和我都是很长于心计,很懂得伪装,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上很有造诣的人。你猜猜我,我猜猜你,这么猜一天恐怕都猜不出个结果来。不论你怎么想,今日我先旨声明,不论你信不信,我说的甚至都不是有限制的实话,我说的全都是大真话,连一点假都不掺,一点保留都不会有,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好了,我一定诚诚恳恳地告诉你答案。”
她未等杨七娘反应,便续道,“鸾台会的起源,是要从前朝末年说起了。当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东北的女真,西北的北戎,国内的闯王,南边的小朝廷,都有问鼎天下之志……而鸾台会的先祖,便是昔年曾被许诺封为一字并肩王共享天下的宁王。这一系在南昌经营多年,财力雄厚,此时也有些打算。”
她居然真的毫无保留地将鸾台会的来龙去脉,甚至连他们化姓为权的□都娓娓道来,杨七娘听得呼吸声都几乎断绝,在上午明媚的阳光里,她整个人仿佛一尊青石雕塑,连表情都呆滞了起来。
蕙娘亦不去猜度她的心思,只续道,“虽说天下大势已定,但鸾台会既然已经成立,这野心的火种,却延绵了下来。如此荒唐之事,正因为其荒唐,所以压根没有多少人会往这方面想。虽说鸾台会以很多种名字,甚至是托名白莲教等等,和许多人有过接触,但从没有一个人能猜出鸾台会的来历和野心。桂家以为鸾台会只是求财,罗春多半也做此想,文武百官以为国公府只是求稳,所以培育出了仲白。实则,在知道鸾台会的背景以后,你当可想象得到,他们培养仲白学医,是有自己的计划在的。你可以猜猜,这个计划瞄准的是什么目标。”
鸾台会背景一出,权仲白是什么用处,那还用得上猜吗?杨七娘面色苍白如雪,她忽地打断了蕙娘的问话,道,“神医本人,一开始就知情吗?”
“从前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也是计划中的变数。”蕙娘略带自嘲地一笑,“不然,你以为国公府为什么要把我求娶进来,难道就只是看中了我的万贯家财?”
杨七娘沉默了许久,才别有深意地道,“只怕除了你的人品之外,也是看上了宜春号吧。这几年宜春号发展得这么顺利,顺风顺水,黑白两道麻烦都要绕着走,我心底亦是有些猜疑,在广州地界查了查,只知道道上有人暗中为他们保驾护航,这人隐隐就和同和堂广州分号的一个管事有关。当时还以为,两家结为亲戚,他们是在维护主母的嫁妆。国公府暗中和黑道有些联系,不过是为了做点走私生意,没想到,我还是想得浅了点。”
她也算是解释了自己对权世仁的怀疑,蕙娘抽了抽嘴角,却没有尽信,她续道,“初知内情时,我心中的震惊你也能想像得到。不因为鸾台会的勃勃野心,也因为国公府处境的尴尬,不论这事成还是不成,国公府都没什么好果子吃。这几年来,为了攫取一点权力,我花费的心思,你也能想像得到了。不过,好在天命还在我这一边,经过许多年的谋算,如今权族势弱,倒是国公府的势力渐渐膨胀起来,族中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竟处处退让,现在更把我捧上了鸾台会龙首的位置担个虚名,虽是虚名,但也令我好容易占据了一点优势……”
“既然权族势弱,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又要靠神医实施,而神医摆明车马,全天下最听你的话,不论出于什么心理,在现在他们肯定要把你给捧好的。”杨七娘喃喃地道,她看来有点明白过来了。“然而,神医的失踪,使得一切情况都发生了变化。如果神医不能在年内归来,只怕你好容易取得的优势,都要付诸东流了。”
“而且这一次,若是按部就班地走棋,再翻盘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蕙娘唇边,逸出了一丝冰寒的微笑,“纵使侥幸保得性命,宜春号的股份保不住了不说,我这一辈子都要低头做人不说,只怕连歪哥的一生,都要受其操纵了。”
“以你心气,自然不愿如此了。”杨七娘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她目注蕙娘,轻声道,“你想要逃,想要寻求我的帮助?”
“逃,我自己也能设法。”蕙娘淡然说,“但我若现在逃了,金钱地位暂且不说,这一辈子,都将再难得到仲白的消息。倘使他能活着回来……”
她没有往下说,但杨七娘已经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微微眯起眼,上下打量了蕙娘几眼,忽地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世子夫人真是至情至性,你和神医,论性子是格格不入,我没想到你真肯为了神医做到这一步。”
“留下来,那就要斗了。”蕙娘不去理会她的最后一句话,“虽说胜算不大,但就是要死,我也情愿死得轰烈一些。也胜过这样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日复一日地盼望着他的下落。然而,我手中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掌握军权,和鸾台会斗,我是需要人手的。”
这长篇累牍的谈话,终于进展到了戏肉,杨七娘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她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现在是在求我帮你么?”
“我不是在求你帮我。”蕙娘微微一笑,“我是在勒索你帮我。”
杨七娘换了个姿势,她秀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尽管这微笑是如此的漫不经心,仿佛暗示了主人的游刃有余,但她紧缩的瞳仁,紧抿的唇角,都透露了蛛丝马迹。她慢慢地说,“哦?”
蕙娘面上的笑意,渐渐扩大,她轻声道,“你还记得你们家的三小姐许于翘吗?”
杨七娘的呼吸声猛然一顿,她瞪大眼死死地望着蕙娘,终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镇定。
这时候,蕙娘反而又镇定了下来——在两人对于主导权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看来,这一回,她是占到了上风。现在的问题,无非是如何把优势保持下去而已。
而保持优势,一直是她十分擅长的事情。
“这也算是先人遗泽,整件事当然和我无关。许三小姐的情人当年就是鸾台会的高层管事,他们也的确是情投意合,三小姐到现在应该都不知真相。不过,历年来见过她的人可都还活着呢……”蕙娘详细地对杨七娘解释道,“说实话,这可能也不算是我在胁迫你,若是我反扑失败,亦不会坐以待毙,自会入禀内宫,结束这疯狂的一切,到时候,反正都是个死,自然是能多攀咬一家是一家了。许家到那时候自然也会受到牵连,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不会太相信许家的清白,你道是不是?”
在短暂的吃惊后,杨七娘很快又找回了她的冷静,她泥雕木塑般坐在当地,仿佛对蕙娘的说话根本无知无觉。——用她的沉默来反抗蕙娘主导谈话的节奏,这亦是常见的一招,但蕙娘并不在意这种垂死挣扎般的反抗,而是欣然续道,“当然,若是只有这一点,许家也许还能勉强自保,安然度过风暴的成算还是不小的……不过,你确实忘了,我手中还握有桂家的把柄,清辉部更是在西北经营多年,当年江南民乱,挑头闹事的那些人,虽然被送到了西北,但想要把他们重新寻访出来,却也并不难的。任何事,凡做过,总是会留下痕迹,即使少夫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也无法把水波完全抚平。我说得对吗?”
杨七娘的呼吸声似乎被封锁在了喉咙里,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这一回,蕙娘也不说话了,她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杨七娘的表情,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在她看来是相当怡人的沉默之中。
以鸾台会的能力,要追根溯源把江南民乱的来龙去脉给挖出来,可能性是非常的大,刚才蕙娘和杨七娘解释时,特地提到了瑞气部的构成——瑞气部多数都是从前锦衣卫暗部的遗民,一代代都在本地生活,许多人就是以白莲教首领、一斗米教香主的身份在活跃,这些人的市井消息是最灵通的,而江南民乱中的参与者,都是无业游民,他们岂非是各种教派最热心的参与者?
仅仅是这个把柄,已足够让许家深陷麻烦之中,更何况还有一个许于翘雪上加霜?蕙娘今日敢把这些条件摆到台面上来,就是因为它们实在非常合情合理,只要还有一点理智,不愿家破人亡,杨七娘几乎没有第二个选择。
“噢,再说。”她忽然又想起来补充,“事成以后,也不是没有好处……我对蒸汽船的热情,一直还是很高的。若不是鸾台会绊住了我的脚步,说实话,我真有兴趣和你一道折腾折腾这些新鲜玩意儿——”
她侧过头,纡尊降贵地一笑,亲切地道,“这样想想,你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呢?我觉得这对你来说,已算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了——我可半点坑你的意思都没有啊,世子夫人,你说是不是?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伴随着一道清晰的声音,杨七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也对蕙娘绽开了一个冷冰冰的笑,轻声细语地道,“说说你的计划吧,世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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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联手
“按封子绣的算法,最迟今年六月,仲白应该或多或少能传来一点消息了。至迟到今年九月,仲白也该有肯定的行踪了,”蕙娘亦不瞒着杨七娘,坦然相告道,“文娘和葭娘我预备这个月就给送到广州去,在广州会有人把他们接到新大陆。有你暗中照拂,应该是不会出太大问题的。你们家的三柔如何,要跟着一起走么?”
杨七娘唇边勾勒出了一点笑意,低声道,“她过去做什么?那是鲁王的地盘,她过去容易,要回来只怕就难了吧。她不比你们家葭娘,还有个小姨带着,孤身一人去到新大陆做什么?成王败寇,一家人要活在一块,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若能把歪哥、乖哥送走,蕙娘简直连一个孩子都不想留在身边,但杨七娘说得也有道理,她毕竟不像是自己还有个焦勋。她也未有勉强,只是继续往下分析道,“这种事,肯定是赶早不赶迟的,等到几方面都起了疑心再动手,即使成事也是处处被动。眼下西北围解,之后半年正是陆续回防、换防的时候,军队调动十分频繁,不论是桂家还是你们许家,手里的兵都能抽出来使用。我看,即使是准备仓促,应该也在这半年之内必须要有所行动了,这时候,兵贵神速。”
见杨七娘不言不语意似默可,蕙娘又道,“不妨告诉你,鸾台会的老巢,就在朝鲜境内,从白山过去一水之隔……嘿,这些事我不说,你也能查到,你无需担心我虚言相欺,之后若要私下调查掌握把柄,也是随你的意……别的事都不多说了,既然是在朝鲜境内,事情要好办得多。若能由许家、桂家一起出兵,不管三七二十一,蒙面上岸直奔凤楼谷,打个措手不及,是有很大可能将其一网打尽,赶尽杀绝的。”
她瞅了杨七娘一眼,唇边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当然,在我来看,最好是别留一个活口,可你们却未必做如此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说了。现在先把大盘计划定下来要紧。权族昔年曾有过一次大的损失,数千兵马全军覆没,现在虽然又囤积了一批火器,但战力的损失却是难以短时间内恢复的。蒙面过去,速战速决,朝鲜方面已经禁海多年了,说不定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走了。我们再假传圣旨暗中敲打一番,令其老实守密,鸾台会的根本,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之后在白山方面的首尾,我这里自然有人收拾,你们就不必冒风险踏上东北的土地了。”
在朝鲜境内胡作非为是一回事,率领一支不该出现在东北的大秦军队横行霸道又是另一回事了。杨七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问道,“那鸾台会四个分部呢,你预备如何处置?祥云部倒罢了,反正也不知你们的底细,断绝联系也就是了。瑞气部、香雾部和清辉部,还有南边分号的权世仁,都是能激起风雨的组织,难道就这样任其慌乱下去?”
“权族出事以后,鸾台会必定阵脚大乱。”蕙娘眼中闪过一阵杀气,“各部之间势必互相猜疑,届时,我会请权世仁主持召开大会,我亲身赴会以示诚意,到时候,由你方出面,在广州附近,还不是由得你一手遮天?”
她干净利落地往下一劈,做了个手势。杨七娘丝毫也不意外,颔首道,“这些动静,原本是瞒不过人的,但现在皇帝精力越发短缺,很多事上都依赖表哥的判断,你又可借着我的关系,来遮盖其中的动静了,是么?”
蕙娘微笑道,“好容易把你给拉过来了,总要人尽其用嘛,你说是不是?”
杨七娘呵呵地笑了几声,也说,“话虽如此,但你算盘也打得太精了点吧。再说,这个计划毕竟是你仓促间酝酿出来的,其中行险之处颇多,有些事你想得太理想了,若是一个行差踏错,结果没那么完美,就有被皇帝注意到、猜疑起来的可能。你想,抛开白山那边不说,你这计划到了最后,单是国内就要清洗掉多少人?这些人命,不可能悄无声息就这么没的。肯定要往上报,就是广州的事被捂住了也没有太多的作用,皇帝一经过问,表哥也不能不把广州的动静报上去的……为了扳倒牛家,我们准备了多久?你要做的事,可比扳倒牛家还要更耸动了。”
她虽然指出了蕙娘计划中的纰漏,但语气和缓、态度平稳,蕙娘也未动情绪,她欣然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拉你帮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嘛,你的脑子我还是很信得过的,有什么指教,但说便是。”
“这些风险,我可以担。”杨七娘首先淡然地道,“欺上不瞒下,欺瞒上峰的事其实谁没有做过,许家在这件事上要承担的风险并不大。但我估计你若倒台,肯定会把我们牵扯出来,是以在这件事上你也可以相信,我确实是真心实意在为你着想。我猜,你在事成后打的主意是捧六皇子上位,免得新皇日后来翻旧帐……等到六皇子即位以后,权家位高权重,届时要发展蒸汽船,还不是你的一句话?这条思路,也不能说有错……但却走得太慢了点,你就没想过,把这几件事合在一块做吗?”
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悚然动容,她仿佛头回认识杨七娘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少妇。
——没想到,杨七娘的思路,几乎是和鸾台会……不,是比鸾台会还要疯狂!
然而,这话又诚然不假,这个计划,本来是她和权仲白一起策划的,因权仲白能精确地掌握皇帝的身体情况,他们便能在最混乱的时间内发动人手,以此掩人耳目,之后新皇登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权家人若非已经远扬海外,便是已经高枕无忧,把六皇子捧上了皇位。现在少了权仲白,她仓促间也拿不出什么更高妙的计划,自己的力量又尚且没有丰满,只能胁迫许家参与进来,然而,因权仲白的失踪而露出的破绽,却是无法弥补。杨七娘指出的办法,也不失为一条明路。虽然如此一来,两人要部署的线又多了一条,但总比干掉鸾台会以后又为皇帝揪出来干掉,彻底为他人做嫁衣裳来得强。
“你有什么办法能掌控皇帝的生死?”蕙娘都没提排在六皇子前头的几个皇子。只要杨七娘能说服杨宁妃,将三皇子从皇位之争中隔离开来,或者说是干脆由她出手把三皇子给干掉,不用任何人发话,杨宁妃都会阻止皇五子登位,至于皇四子,本来就是个孱弱的病秧子,没有一天离得开药罐,要在他的药罐子里动点手脚,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只是皇帝居住的长安宫防卫森严,想要毒杀他,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杨七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忽然间流露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
“我曾告诉过你,任何人都有底线,但任何人的底线,也都有一个价钱,”她的语气,似乎云淡风轻外又还有一丝淡淡的怅惘。“这一次,你用来买下这底线的价钱,高得我无法拒绝……”
也就是说,在许家合家人的生死跟前,杨七娘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底线了。
蕙娘望着她,心中忽然浮现了几许同情——正因为她曾是个毫无底线的人物,今时今日,她才能明白杨七娘被迫放弃底线的痛楚。
物伤其类,想要在这局游戏里继续玩下去,她也好,杨七娘也罢,被迫付出的东西,终究只会越来越多。
“利用封子绣给皇帝下毒……亦不失为不错的选择。”她亦没有逼迫杨七娘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意思,直接继续往下讨论。“但你有几成把握能说服封子绣?”
“半成都没有。”杨七娘没好气地说,见蕙娘瞠目望着她,便又反问道,“在我提出毒杀皇帝之前,你又有几成把握,能把原来的计划顺下来?”
蕙娘亦不能不承认,“估计也就是不到半成吧……”
两人对视一眼,忽地都苦笑了起来:背水一战、放手一搏,胜算实在是小得可怜,然而,即使是这小得可怜的胜算,也值得她们去奋力地搏一搏了。去搏这一搏,至少还有胜的希望,若束手待毙,等待蕙娘的,将只有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却是杨七娘率先收拾了情绪,若无其事地道,“说回桂家,你和他们摊过牌没有?前几天三姐和我遇上了,我们说了几句,她像是还在烦恼福寿的事呢。”
“还没开口。”蕙娘道,“桂家和我们家关系又复杂一点,他们也受鸾台会的钳制。我们之前私下就有过接触,我还没想好该和他们怎么说。”
“我劝你是实话实说。”杨七娘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南下广东,到广东去找桂含沁亲自说。别看他什么都听他太太的,桂家的大事,还得是他来做主。桂含沁此人,千伶百俐,你瞒着他是瞒不住的,与其双方互相猜疑浪费心机,倒不如把话说穿了,齐心合力,度过这个难关。”
至于桂元帅等人,因远在西北,根本没有直接掌握水师,已被两人跳过不提。
蕙娘本也是犹豫着瞒不过桂含沁这一点,她会和杨七娘实话实说,也是因为在短期内要部署这样复杂危险的行动,指挥层实在不宜互相猜疑互相算计,她一人也的确照顾不过来这方方面面的心机。因此听杨七娘这一说,也就下定决心,决然道,“好,你我都略事准备,十日内便先后南下也好。”
她瞥了杨七娘一眼,又若无其事地道,“希望你别觉得把我弄死了,这整件事便算是完了。”
杨七娘并不生气,反而报以微笑,她恬然道,“你觉得我会这么蠢吗?”
358、重逢
承平十六年二月,京城的春天还有几分矜持,袅袅挪挪的春风,也才吹过柳梢头没有多久的时候,广州城已是一片暑热,因几处临海口岸陆续关闭,所有商船都要回到广州交易,今年的广州要比往常更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不论是渔用码头、军用码头还是民用码头,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船只排队等着进港,几乎把水路都给堵塞了,喧嚣声几里外都能听见,城里也不比城外好多少,客栈酒楼,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是爆满的,各色外国人将广州城的大街小巷几乎都能填满。还有不少自吕宋回来的兵丁懒洋洋地在其中穿梭,卖弄着自己半生不熟的弗朗机话,还有更为生涩的英语,四处和这些夷人搭讪——现在的广州城里,会说夷人话的人,几乎能占到总人口的一半,有些在巷口卖吃食的小贩,都学会了七八种语言。
在这样的热闹中,官用码头倒显得有几分冷清了,虽说一天也能有两三艘官船进港,但和别处港口的热闹比,又不堪提了。在官用码头附近开店的那些商户,这几日津津乐道的,无非也就是许家世子夫人的座驾,又再重临了广州而已。
“单单是那面许字旗,沿海过来,所有船只都要让路,真是威风得很。”便有人如此吹嘘道,“更别提进港时候了,那些横行霸道的军船看见了,全都鸣枪示意。砰砰的枪声震天响,还是世子夫人着人传话不必如此招摇,方才止住了的,别看现在广州城是林大人做主,可大兵们心里真正服的那还是许家人……”
“你这不是废话吗。”另一人便笑道。“那都是许家的兵,不尊重世子夫人那还了得?许将军现在是还在吕宋,不然,他能亲自领船接上来——”
两人正如此说着,远处忽然又来了一艘船只,在满满当当全塞满了船只等候进港的水路中,它的速度却也是快得出奇。不消片刻便到了近前。一帮闲汉都来了兴致,直说,“也不只是哪户人家的船只,面子居然也这样大。”
正说着,已有眼力好的人喊道,“哎呀!良国公权!这是权家的船啊!原来是权神医到了,难怪这么大的派头!”
众人一听,都亢奋了起来,纷纷要看这个传说中华佗再世的权神医。推推搡搡正在议论时,几辆马车已经从水泥路上轻快地跑了过去,直接开到了码头上。马车里出来几个人挡上了帷幕,仅从这一点来看,便可知道船上主要还是以女眷为主。有闲汉便道,“我就说肯定不是权神医,神医哪一次来广州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来,不消半日,全城的患者都到了,他还怎么做事?”
他眼珠子一转,洋洋得意地说,“要我说,这肯定是权神医家的女财神,宜春号的女东家——吕宋的女主人,焦小姐!”
这三个称号,每一个都满是噱头,但众人却未不服,也不争论,反而都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均道,“若是有幸能见女财神一面,今年必定发财了。”
又都彼此议论道,“吕宋现在,这个橡胶和粮食生意,一年能赚多少,难道就全归给了女财神不成?”
民间传消息,都是神乎其神的,那闲汉一脸的得意,“可不是?一开始会打吕宋,就是因为宜春号选定了这块地!现在这两处生意都是被他们包去的,挣的钱可不都归给女财神了。就不说这个,只说着四轮的马车,还有广州这路,就是许家世子夫人和女财神一起修的,两人光是造马车,挣的钱就是八辈子都花不完了!都甭提吕宋,也别说票号了!就说这女东家吧,吃饭端的都是黄金碗,吃过一次也不洗——干脆就不要了!”
众人一顿啧啧声中,马车已经装上了想要接的人,安静无声地自水泥路上跑了过去。蕙娘丝毫也不知自己激起了一阵想象力的小风暴,她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一会儿惦记着怀里的葭娘,一会儿又惦记着被她留在北京的两个儿子: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小女儿,但她确实是很急于把事情谈完,再尽早把葭娘和文娘送走,以便早日回京去和儿子们呆在一块。现在虽然才二月出头,但自己的南下,说不定会激起几方面共同的怀疑,如不早日回京,恐怕很难解释过去。毕竟,权仲白好说也是失踪状态中,她这个当家主母在这样的时候还出门乱跑,的确是有几分惹人疑窦。
不过,此次南下,蕙娘也给自己找了一些理由。吕宋的农场到现在已经经营了两年了,公司的运作虽然堪称良好,但也的确是积累了一些问题需要处理,蕙娘这一次下来,官面上的理由就是要给这个新公司把把脉,再给整个吕宋岛的经济形势做个规划。这也是在吕宋局势缓和以后的当务之急:现在海禁已开,各地海关收入锐减,四边又有战事,国库也面临很大的压力。吕宋这个完全是属于朝廷的殖民地,便被寄予了厚望,只是如何盈利,却还需要专业人士的意见。蕙娘不过是和封锦送信提了几句,说起了吕宋现在的局势,又提到自己有意南下重新评估蒸汽船项目,封锦便代表皇帝积极回信,为她联系了一艘南下的快船。
至于文娘和葭娘随她南下的事,燕云卫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文娘之死那点把戏,瞒的也就是外人,有心人根本是瞒不过去的。而作为一个诈死还家的失婚妇女,文娘想到广州来简直再自然不过,毕竟,现在的广州,可是全国风气最开放的地方了。四轮马车上镶嵌的,根本就不是雕花玻璃了,大大方方的就是一片透明的玻璃,外头的人往里看,里头的人往外看,都是毫无阻碍。
这一次到广州,蕙娘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接歇进了许家,并没有故作生疏的意思。问知桂含沁出海去巡逻了,需要二三天才能回来,蕙娘便和杨七娘商议,想要先把文娘、葭娘送走。杨七娘反而道,“不急的,等他巡逻回来换防的时候,海防比较混乱,一般走私船也都是这时候出海。”
蕙娘也觉有理,便自去联系焦勋。焦勋果然亦有些能耐,究竟是被他突破海防联系到了鲁王旧部,表达了自己想要回归新大陆的心情。
焦勋的才干,以及和鲁王的缘分,都是有目共睹的,鲁王这些手下欣然给了海图和几个老水手做领航员,焦勋随意凑了两三艘船,装的都是忠诚极有保证的自己人。以孔雀、当归两夫妻为首,现在正在做出海前最后的补给。蕙娘同孔雀也是多年未见,不免召她来叙一番旧,两人头挨着头说了好些私话,孔雀眼泪汪汪,直道,“您放心,只要是我们还有一口气在,都委屈不了葭姐儿和十四姑娘……”
又将这些年来她悉心经营的江南秘巢内的一些暗道、伏笔说给蕙娘听,“虽说焦勋他抽调走了好些下人,但余下的那些,也都是这七八年间陆续养成的,忠心方面极有保证。我们这下出来得匆忙,只好把事情交给了原来的庄头……”
蕙娘虽说有心多陪陪女儿,但这几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待到各种事办完,这里焦勋船也备齐了,蕙娘同文娘一道睡了一晚上,两姐妹均都说了些心底话,文娘亦和她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一定保住葭娘。”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蕙娘,“姐……你真的不一起来吗?说得那什么点,歪哥、乖哥毕竟是权家的骨血,就是没了你,权家也一定会倾全力保住他们的……到了新大陆,就是再难,只要有焦勋在,也不至于过得和现在这样战战兢兢——”
蕙娘笑而不语,文娘得不到她的回应,说着说着,也就静默了下去,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紧了蕙娘的手,惘然道,“我们姐妹还能有再见的一日吗?”
“你安心吧,若是成事,自然能够再见。若是不能成事,到那个地步,我也会带着歪哥、乖哥过来的。”蕙娘睁眼说瞎话,“我们就在天津藏了快船,到时候取道日本,走得一样潇洒。”
文娘不如蕙娘见多识广,听她这么一说,也便信了。她安心地一笑,趴在姐姐肩头,因笑道,“那我便等着姐你来人把我们接回家了。”
蕙娘握着妹妹的手,心头感慨万千,好半晌,才强颜欢笑道,“好,我等着这一天呢。”
为了掩人耳目,她没有直接和焦勋见面,甚至文娘、葭娘启航时,她和杨七娘都没有去码头相送,而是上珠江游览风光去了。又过了数日,桂含沁终于回来。此时蕙娘已是急不可待,索性拉着杨七娘,在码头边一间酒店坐了,于窗边雅座上等候桂含沁的兵船靠岸。
在船靠岸之前,她和杨七娘都是无事可做,两人多少也都有几分紧张,不愿粉饰太平地闲聊些无谓的话题。蕙娘望着桌上茶壶发呆,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杨七娘却是目注窗下,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此处一阵阵的喧哗声反正是从未止息,一艘船靠了岸,紧接着就是另一艘船,来往行人,尽够她看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七娘忽地发出了一声惊呼——以她城府,这实在极为少见。蕙娘方才讶异抬头,她便一把捉住了蕙娘的手,指着楼下沉声道,“你——你瞧那个穿着西装——穿着夷服的人,是不是权仲白!”
惊讶之下,她连神医的称谓都顾不上了。
蕙娘心里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迷糊中依言定睛一看——虽然晒黑了,虽然瘦了,虽然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衬衫、夷裤,但顾盼之间,风姿依旧,这个人不是权仲白,却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补全了!
359、风露
深秋在漠北失踪的,到了开春在广州上岸?就是蕙娘,一时都有点崩溃了。虽说权仲白的为人处事素来都很出人意表,但这件事也实在是太超出一般人想象的界限了,深秋到开春,他怎么走的——有些人脚程慢点的,现在恐怕都才走到一半呢……
不过,揉眼定睛再看了看,确定是权仲白时,她实在是再忍不住了,连喊都不愿喊,甚至不顾这是二楼,站起身便走向窗口,到了近前才回过神来。想也不想,便翻过窗口,直冲着楼下马棚跳了下去。
众人惊呼声中,蕙娘脚尖在马棚柱子上一点,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就站到了权仲白身前。她闹的这一出,顿时激起了众人的兴趣:如不是要逃单,便是见到什么小偷贼子了。这大秦人爱凑热闹的天性什么时候都是变不了的,呼啦啦一声,满楼的窗户顿时都打开了,人头攒动全望着楼下蕙娘的身影。
蕙娘又哪还顾得上这个,她呆望着权仲白的面孔,几乎连视野都要完全模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软,越来越软,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大声说话……
再然后,她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焦清蕙很没出息地,在和相公重逢的这一刻,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权仲白已经换上了一身道袍,他看来也清洗过自己了,气色要比重逢时好了许多,蕙娘望着他起码一炷香时分,才肯坐起身来——她又回到了许家,这倒是意料中事。晕厥过去以后,杨七娘肯定会出面把他们安排回许家休息的,见桂含沁的事,此时自然也就暂缓了。
“你——怎么——”她艰难地道,“怎么——”
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得可怕,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权仲白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起来靠在他怀里,喂她喝了几口。蕙娘稍微润了润唇,便迫不及待地把水杯推开了,一转身,抱着权仲白就直接咬了上去,权仲白被她闹得手忙脚乱的,忙道,“喂,许少夫人——”
蕙娘也顾不得那样多了,隐约只听得模糊几声轻笑,仿佛是杨七娘起身出了屋子,便把权仲白用力一拉,翻身压到了床上,她咬着权仲白的力道,重得几乎可以出血,权仲白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怜爱地谈笑了几声,翻身把她压在下头,倒是比她还要热情、还要索取了起来……
两人久别重逢,又是生离死别后乍然惊喜重见,这份激|情自然不同以往,权仲白也顾不得什么童子功了,倒是交代得比蕙娘还要快些,蕙娘亦不在乎自己身体上的满足——现在能感受到权仲白在她身体里,在她身边……她几乎便是满足得不得了了。
权仲白还活着,权仲白还活着!权仲白还活着!
直到此刻,这个念头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她心底,蕙娘本想过,若是重逢她怎样收拾权仲白,才要令他以后再不敢随意抛下她。可现在,她心里余下的念头只有喜悦和庆幸:还好权仲白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她还有什么可以要求的?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她在权仲白耳边低声呢喃,他还伏在她身上,沉浸在销魂之后的晕眩中难以自拔,蕙娘以往总觉得重,可现在她觉得这份负担简直沉重得甜蜜。“……我一直以为,就算是你,这一次也不能活着回来了。”
而权仲白还有点莫名其妙呢,他问道,“怎么,难道福寿和桂少帅没有回国吗?西北出了什么事了?”
蕙娘扑哧一笑,才想起来他刚从海外归国,估计什么事都还不知道呢。她爱怜地摸了摸权仲白的后脑,见他翻身躺下,便在他怀里找了个位置,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人总是在失去以后,才特别懂得珍惜,从前你在的时候,我老埋怨你,老想着你的不好。可……可没了你,我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权仲白似乎是被她这热情坦率的告白给吓着了,他撑起身子,低头望着蕙娘,略带吃惊地道,“真的么?”
“真的。”蕙娘望着他点了点头,她的眼圈红了。“我就觉得……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这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过了,要不是歪哥、乖哥、葭娘,我活着就连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再找不到丝毫乐趣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权仲白,可我就是觉得,没了你,天都不蓝了……我的魂儿都和你一起去了……”
权仲白的眼神显着地柔和了下来,他带着歉意的吻雨点一样地轻落到了蕙娘腮边,“这一次,吓着你了。我在路上也想,你收不到我的信,该有多担心。我也恨不能Сhā上翅膀快些回京……你说得对,以后,我们一家人到哪里都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她曾经苦求了多久的觉悟和承诺,现在倒是轻而易举地降临到了她跟前,蕙娘顾不得欣喜呢,忽然想起一事,忙坐起身道,“哎呀!不好,葭娘和文娘!”
两人间难得的浓情蜜意,现在立刻又消散了开去,权仲白也跟着着急起来,连问葭娘如何。蕙娘和他解释了几句,又道,“都出去三四天了,他们的船还快,真该糟……这一下,恐怕是追不到了!”
知道葭娘人还平安无事,只是出海去了,权仲白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不过紧接着立刻就问起了这决定背后的□。蕙娘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便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安排告诉给权仲白知道,还有西北狼灾、雪灾的大背景等等。权仲白听得眉头紧锁,半晌,才缓缓道,“其实,按你当时以为的局势,你是应该和葭娘她们一块出去的……”
“和她们出去,我就见不到你了啊。”蕙娘忽然也有几分感慨,她又靠进了权仲白怀里,低声说,“你想想,命运的安排是多么的巧妙,如果我愿和焦勋南下,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就是三四天的差别,我很可能就这样永远和你擦肩而过了……”
“不会的。”权仲白倒是很笃定,“等我回了国以后,难道不会追到新大陆去?”
他偏过头,在蕙娘脸上吻了一下,肯定地道,“你我这一世的孽缘,哪有如此容易了结?”
蕙娘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心里不知如何,更安稳甜蜜了一些,伏在权仲白怀中,只是微笑不语。倒是权仲白,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道,“就是对不住李韧秋了,若是几年后又追过去的话……”
蕙娘拧了他一把,失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李韧秋、李韧秋的……”
想到焦勋,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觉得这一次回去,他应该会娶妻生子了,也许就会和文娘在一块,也是说不定的事。”
“你是说——”权仲白神色一动。
“少装了。”蕙娘白了他一眼,“你会不懂么?这一次,他终于明白,我是已经下定决心,再不会更改了。”
连权仲白大抵已死的情况下,蕙娘都不肯和他去新大陆,而是要在大秦折腾这个几乎是自杀的疯狂计划,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权仲白便也没有继续往下问,只是紧了紧搂住蕙娘的手。
虽说很想尽在不言中,但毕竟身处许家,蕙娘毕竟还是蕙娘,她只沉默了片刻,便又逼问起了权仲白平安回归的□。
这种事有什么不能说的?权仲白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一五一十说给她听时,却是当时在祭天圣典以前,他把药送给福寿等人以后,见天阴欲雪,连着阴了三天,都没有一点雪花,便猜到了这附近将有一场大雪。
以权仲白对鸾台会的反感,只要还有一点可能,是必定不会和他们的人有所接触的,所以当时他是明知道自己要穿过雪原太为冒险,却又急于离去。心一横之下,便加入了英吉利过来和罗春谈判的一拨人马,因他的医术高明,正巧可以缓解使团首领的偏头痛症状,在北戎圣城已经略施手段,将他治得大好。因此根本是一帆风顺、半推半就地,稍一接触便被使团半强迫地邀请加入了。
他本想走出草原以后,再转道回国的,可没想到的是,使团居然不取道俄罗斯,而是直接从北戎走到了吐蕃,再从藏南一带横穿进了天竺。这条线路高山峻岭,又是冰天雪地的,他就是想跑,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能取到补给。况且这是使团走熟的路,他们走得速度很快,路上也没有什么能跑的动乱和契机,无奈中半推半就地,只好在天竺过了新年。过完年以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化妆逐渐有失效的危险——准备的材料已经要用完了,而当地几个殖民地官员的女儿,对他又是频频抛出媚眼,再加上权仲白归国心切,几次提出来都被总督否决了——他的医术,在当地大受欢迎,他们几乎想把他推荐回英国去——无奈之下,他只好乔装打扮,混上一艘渔船去了文莱,在文莱想联系宜春票号,却苦无门路,又找到一艘来广州贸易的荷兰船只,便索性当了个水手,一路苦力回到广州——这一回,却是再不敢卖弄自己的医术了。
虽说说来平淡,但这三四个月里的颠沛流离,蕙娘还能听不出来?要知道,在这几个月里,权仲白是走了很多人一两年的路!
要不是为了家人,他这么着急做什么?再多的埋怨,都化作了心疼。蕙娘紧紧靠在他怀里,又和他柔情蜜意了一会,方低声道,“出去的人,倒也罢了,反正只要不是遇到大的天灾人祸,应当都能平安的,大不了到了那边再坐船回来也就是了。可现在的局面又该如何收拾?桂含沁那边,我们还摊牌不摊牌了?”
此时,她便是真正地在询问权仲白的看法,征询他的态度,而不是早有主意,不过做做样子。权仲白沉吟了一会,没有马上给蕙娘答复,反而说道,“我想先和杨七娘谈一谈。”
360、顺水
说实话,权仲白决定接下皇帝的这个任务前往北戎,背后经过了怎样的心理过程,蕙娘是无由得知的。听权仲白这样一说,她的身躯顿时僵硬了起来,隐含怒气地道,“我就知道杨七娘说了谎……在京城的时候,她私下和你接触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权仲白哭笑不得地道,“没有,我还是从你口中知道的呢,之后也就是李晟和封子绣找了我……之所以要和她谈谈,是因为我毕竟比你要了解她一些,我现在也是想闹明白,杨七娘到底想干嘛。”
“你是说——”蕙娘心头一动。
“许升鸾人在南洋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他们夫妻两人鱼雁往返就是再频繁,也都不可能和同住一个屋檐下那样交流顺畅了。你拿鸾台会胁迫杨七娘的时候,她的反应只能说是出于无奈吧,不和许升鸾交代也算是情有可原。可现在我回来了以后,危机自解。咱们也就不必那么仓促地发动行动了,现在该不该和桂家摊牌,除了我们的意思以外,还得看看杨七娘的意思。”权仲白便和她分析,“毕竟现在你想的不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又愿意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两家互相的筹码和把柄,对彼此也都是有威慑意义了。”
本来蕙娘是豁出去一条命了,许家不想跟着死,只能听令从事,但现在权仲白回来,她也要重新开始规划往下走的路,原本由疯狂和无畏带来的主动权,现在已经在渐渐丧失。许家也从她的扈从,渐渐开始变成她的合作者了。这种势的转化和流失,不是智计能够扭转的,蕙娘也是乍见权仲白,心情激动之下,没想到这一层。现在被权仲白一语提醒,她也点头道,“不错,这种事可勉强不得。恐怕杨七娘也要和许升鸾商讨过后,才能下这个决心。”
“我看倒是未必。”权仲白摇头道,“刚才你晕迷的那段时间,她和我粗略地提了一下你过来的目的,完了以后又说,桂明润此次回来,可能待不太久。过一阵子要去南洋接应许升鸾,换防吕宋。所以最好是在这几天内就约见桂帅……以杨七娘的敏捷,不会意识不到局面的变化,她还这样表示,看来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们一起走到黑了。所以我说,要弄明白杨七娘到底想干嘛,对这件事,她有点太热心了,甚至热心得过对丈夫的尊重。相信我,她可不是你,对她来说,许升鸾的意愿一直都是很重要的,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连许升鸾都不顾了,就一心要扑到这个计划上呢。”
是啊,被权仲白这么一说,蕙娘也是深思了起来——旁观者清,权仲白一句话,倒是让她也有点迷惑了。这么不顾一切,应该不会是为了蒸汽船吧?
“所以我说,我要和她单独谈谈。”权仲白看了她一眼,“你和她老爱互别苗头,这件事就不要参与了。有你在,她也不容易放松下来。”
蕙娘白了他一眼,玩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的红粉知己可比我的手帕交要多。和她们谈心的时候,不愿意我这个大妇在一边碍手碍脚的,也是人之常情么。”
权仲白瞪了她一眼,道,“谁说的,我看我就很不如桂含春,福寿对他可要比对我深情倾心……是了,他们这对现在如何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对他更倾心的。”是人都八卦的,权仲白有好奇心,蕙娘当然也有。“他们现在还在回京路上呢,公主脚踝受伤了,走得不快。朝廷还没发告迎接公主还朝……我猜福寿还是不放心让桂含春离开她的左右。”
“我早和你说过,”权仲白也慷慨地满足了蕙娘的好奇心。“福寿对我其实没有多少情意,不过是不愿发嫁北戎罢了。一个女人对男子有没有感情,其实从眼睛就能看出来,她在谈到桂含春的时候,神态格外与别不同,不说比起别人吧,起码比起对我,她在桂含春身上应该是更用了情的。嘿,从前幽居深宫,发嫁也就嫁了,实是见识不广、手段不够,也无可奈何。现在出去北戎走了一趟,她也是历练出了一身的手段,连亲夫都敢献药毒杀,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桂家为了摆脱这个烦恼,只怕和鸾台会也是一拍即合。否则,不论生死,她都是对付桂家的好把柄——你瞧,这生在权力顶端的女子,是多么的不幸,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是为了自己。”
这个话题,在政治意义上和蕙娘也算是密切相关,但在私人意义上却只能算是近邻家的热闹,蕙娘亦不在意。和权仲白又说了几句歪哥的事,“你可要当心了,我离京之前,也是和孩子把底含含糊糊地交代了一遍,他当时对你这么去了北戎可是十分地不谅解,觉得你太不顾全大局了。这一次回京以后,你可要小心地对他,不然,指不定他就和你不亲了。”
权仲白最惦记的人就算是蕙娘,剩下三个孩子也绝不会差上太远的,闻言忙问了歪哥、乖哥的近况,得知他们均都不知道自己失踪的事,只有歪哥在蕙娘离京前被隐晦地告知了一些□,方才松了口气,道,“那还好,歪哥这孩子心软,等我回去讨讨他的欢心,他也就谅解我了。别看乖哥看着软,其实可有主意了,这事要被他知道了,那可没个完。”
傻爸爸一贯都是这个表现,蕙娘已经挺习惯的了,对歪哥是否心软,她可是相当保留。闻言便翻了个白眼,道,“随你怎么说吧。”
说着,她也困倦了起来,打了个呵欠,道,“这一阵子都没睡好觉,我睡一会……你可不许走啊!”
权仲白在她耳边亲了一下,道,“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
蕙娘闻言,方才安下心来,遂浅笑入梦不提。
第二日她起来时,权仲白到底还是早就下床梳洗了,他倒是也没走远,就在外头屋里和同和堂来请安的管事说话,蕙娘起来吃过早饭,也令人去给燕云卫报信,不想权仲白进来道,“昨天杨七娘就打发人去说过了。”
权仲白还活着,整个局面顿时都不同以往了,蕙娘这根弦松了下来,只觉得浑身都没劲儿。索性就靠在窗边看书写信,一时又盘算着该如何给焦勋带信,或者还是派人去新大陆把葭娘、文娘接回来,权仲白干嘛她也就无心去管了。
也不知权仲白和杨七娘谈的都是什么,反正整个下午他们都是关在了西里间中谈话。蕙娘一个下午都拿来睡午觉和写信了,到了向晚时分,见两人还不出来,也有几分好奇。待晚饭时分,权仲白出来和她一道用晚饭时,才道,“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啊。”
权仲白的神色有几分古怪,他沉吟了一会,方才摇头道,“有些话,许诺过杨七娘不往外说的……不过,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看重蒸汽船了,这东西确实是有一定意义在的。”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有一点你我可能都没想到,上回桂家有意无意误导皇帝疑心许家,这件事……许升鸾还好,但却令杨七娘极为恼怒,她也不是恼怒桂家——我就这么和你说吧,杨七娘觉得,天子一句话,就能决定许家人生死的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她觉得,许家的权力还要更高一筹,她才能更舒心。”
蕙娘又何尝不明白杨七娘的感觉?都别说鸾台会了,就是这个宜春票号,已令她自懂事后便有一种深沉的忧虑,唯恐哪一天,怀璧其罪,自家的宜春号被天家看中了,就这样被强取豪夺去了还好,只怕为了名正言顺地夺走宜春号,焦家还要因此被入罪呢。而自从知道了鸾台会的存在以后,这杀头事做得多了,对官府肯定也就更为忌惮、心虚,权力欲随之膨胀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杨七娘做过的杀头事虽然不多,但防微杜渐,若是仅因为莫须有的误导和陷害,便令许家这样权势的家族都要诚惶诚恐,那么她想要改变这种权力分布的局面,也是很正常的思路了。
她点头道,“那既然是这样,也就能说得通了。宁妃上位,许家还不是第一重亲戚,和宁妃之间也没有太牢固的纽带……再说,皇三子也大了。”
而皇六子今年还很小,婷娘更是权家族女,说难听点,把鸾台会和权族连根拔起以后,婷娘除了乖乖听话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对付这么一个弱女子是不会太难的。皇六子登基以后,权家、许家都把自己的烂摊子给收拾清楚了,又因为共同做了这样的大事,有这么个秘密作为基础,共同的政治理想为前导……外戚、勋戚这边,势必是稳若泰山,而兵权更无需担心,自己的嫡系、盟友已是牢固的势力,在文臣中再拉拢了杨阁老以后,这几户人家的生死,可以说是已不受皇帝的掌控了!
当然,距离为所欲为,那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这个境界几乎也没人能够达到。但起码来说,比起现在的局面是要更上一层楼了……挟天子以令诸侯,杨七娘这是想做挟天子的一方势力,不再想做诸侯了。
“那依你之见,”蕙娘瞥了权仲白一眼,“我们又该如何反应呢?”
杨七娘有杨七娘的算盘,权家自然也有权家的算盘,现在权仲白回来以后,他们大可以继续走那条老路,把鸾台会连根拔起以后,合家搬离大秦,离开这片对权家来说随时充满翻旧帐危机的地方,当然,在这条路上往前走,也是不错的选择。但不管选择哪边,开弓没有回头路,选了哪一边,都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权仲白沉默了片晌,才道,“现在南洋已非乐土,孔雀他们被你打发去了新大陆,原有的那个退步,也没那么可靠了……其实有了蒸汽船以后,天下便再也没有真的桃花源了。当年先帝让鲁王去新大陆,何尝不是想让他在那片天地中重新开始,不再受旧事的阻挠。可现在如何?他不找事,事来找他,虽然远离了大秦,但却从没有脱离大秦……与其逃遍天下,我看,倒不如留下来吧。这一次,我倒是赞同杨七娘的仕途经济之说,我看,可以把桂家拉上我们的船。”
他考虑的这些问题,蕙娘会没有考虑过?连权仲白都这样说了,她会做怎样的决定,也就无需多言了。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探手握住权仲白的手,在他的用力回握中,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终于,还是走上这条路了!”
361、入伙
对于蕙娘和杨七娘来说,权仲白算是死过翻生了一次,但对于其余人等,因为有蕙娘的铺垫在先,顶多也就是惊奇权仲白说是去俄罗斯的,为什么又跑到南洋去了而已。更因为蕙娘也是巧合地来到广州,这一举动在有心人眼里,说不定还会有更多颇富深意的解读,但反正事实也就是如此,蕙娘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这一次,她倒是不着急赶回京城了,反正自从权仲白回来以后,她的危局已解,留在广州还能等许凤佳回来,众人坐下来再将整个攻守同盟的态度调整得默契一些,若是许凤佳有疑问,她还可帮着杨七娘说道几句。
之前是局面急迫,必须要做个选择,权仲白也没怎么细问葭娘的事,现在问知了来龙去脉,却阻止蕙娘将她接回,虽不舍,但却也道,“在新大陆,有李韧秋遮风挡雨,起码比在大秦要安心一点。女孩子本就娇弱,葭娘年纪又小,若是在国内,有了什么事……”
若是有事要举家出逃,葭娘的确会成为权家的一个软肋,让她在国外呆着,也是一种思路。蕙娘虽有几分不舍,但若一切按计划进行,国内平静的时间也没有几年了,葭娘在国外,的确比在国内要好一些,因此也便没有反对。只是难免有几分郁郁不乐,权仲白又十分疲惫,两夫妻索性闭门不出,只是在许家休息。
不过,权仲白都回来了,该登门的人迟早都会来的,权世仁之前是没在广州,现在回来了,立刻就给蕙娘送信请安。蕙娘也知道他不愿登将军府门的忌讳,便又去同和堂见他。不过,这一次见权世仁时,她的心却是定定的了,反而不担心杨七娘从她的行动中获取什么蛛丝马迹,寻线摸到权世仁头上。
两人相见时,权世仁也是一脸笑意,看来心情十分不错,他道,“仲白真是太调皮了,说是去了俄罗斯,结果反而跑去天竺,倒是累得瑞气部那些传令伙计满大秦的乱跑。你住将军府只怕不大方便,我已经给东北送信,令他们不必再发散人手,进入俄罗斯寻找仲白了。”
这大半年来,鸾台会的人手大量被抽调前往西北、东北,在南边力量颇有些空虚,蕙娘还未说话,权世仁又欣然道,“手底下能用的人少,你上回送信来,口吻急。这件事我也不愿耽搁,这一次我亲身出去,就是到苏州去办事的。你要寻的织工,我给你找到了,他们虽然迁移去了西北,但家人还是留在江南的,这几年颇有几户人家发了些小财,我也是用了一些手段,方才给你寻到了两户人家,当时应该都是受人收买出面闹事的。现在还只是往上走了两层而已,初步可以追溯回广东,若非如此,这一次也不能这么快回来。”
权世仁在公事上的确一直都是很配合的,蕙娘也是颇有几分感激,忙笑道,“辛苦世仁叔了!有此把柄在手,将来许家怕亦都要对我们家客气几分。”
蕙娘之前还没明说是要对付谁,权世仁虽有猜测,但到底不比此时挑明了说来得好,他也是精神一振,“果然是许家在背后闹鬼,这个把柄可要好好梳理,能管用的时间很长,有它在手,将来许家自然知道该怎么站队了。”
蕙娘含笑道,“正是如此,说句实在话,我这一次下广州,除了和杨七娘来看看蒸汽船的事以外,倒有一多半是为了这事儿来的。——不知道您在背后如此用心,还想着我人亲自过来了,这件事能办得快一点儿呢……”
轻轻巧巧几句话,便把来意遮掩了过去,权世仁不疑有他,欣然道,“我说,仲白人在北边,你怎么还有闲心出来广州呢,原来是为了此事。——是了,听说你的三丫头也到了广州?改日抱过同和堂戏耍一番,我也见见你的下一代。”
蕙娘笑容维持不变,随意道,“她现在随我妹妹,乘船在珠江上玩耍呢。改日有暇,必定抱来的。只是我妹妹不知内情,险死还生的人,性格又难免古怪,她看葭娘如同亲女儿一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忽然把葭娘抱走,恐怕她心里会有微词呢。”
权世仁是搞情报的,如何没听说过文娘的事?事实上文娘南下也没有瞒人,起码是瞒不过京城的权家人。他眉头微皱,“焦小姐是——”
“京城闲言碎语比较多,她心事重,也是有点呆不住。”蕙娘淡淡地道,“想到广州来住几年松散松散,我也就这一个妹妹,这么简单的心愿,自然要为她完成的,既然她舍不得葭娘,便把葭娘抱在广州,让她养两年,平复平复心情也好。”
如果被带来广州的不是葭娘,而是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权世仁绝不会只问几句就算了的,现在有文娘遮掩,葭娘又毕竟是个女孩,他问了几句也就失去兴趣,蕙娘也算是成功蒙混过关——不过,葭娘最多也就只能消失个两三年,到她四五岁的时候,就是权家不说,估计鸾台会那里也会问起她的下落了。
见过权世仁,到广州来的任务基本就算是全部完成了,只剩约见桂含沁,以及等许凤佳换防回来正式告知他这个决定这两件事了。不过不论是蕙娘还是杨七娘,都对招揽桂含沁有比较强烈的信心,以他们两家手上握着的筹码来说,桂家若不入伙,压根无法全身而退。王家毒杀二皇子的那两个人证还在蕙娘手上呢,以桂含沁在广州的资历,指使他们攀咬桂家,简直是由不得皇上不信。
再说,桂家现在也是够难受的了,她们迟迟没有联系桂含沁,便是因为京里福寿的热闹才刚开始——走了这么久,他们也终于到了京城,桂含春因护送有功官升一级,福寿长公主得加食邑、上尊号,这事还上了邸报,现在连广州都在讨论这事儿了:人,都是很喜欢热闹的。桂将军千里走单骑,英雄救美般护送福寿长公主返京,听起来就和戏文里说的似的,焉能令人不多议论?
不论官方是什么态度,民间对于和亲,一贯是比较反感的。北戎大乱以后,当年嫁出去和亲的公主能够回来,大家倒是颇为喜悦,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传出的消息,把当年桂含春送嫁的事情又翻出来说。这两件事一结合在一起,大家顿时就有联想了。再加上北戎大乱,主要是因为罗春去世,此亦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如此一来,一个故事可不就是呼之欲出?这公主和将军之间缠绵悱恻的恋情,哪个人不爱传,广州又一向是得天下风气之先的,这十数日,街头巷尾慢慢地全开始议论这事儿,把桂含春和福寿之间的恋曲,传得神乎其神的,也不知多少人艳羡桂含春,居然能和公主来上这么一段。
民间传得高兴,朝廷装聋作哑——其实也是不便发表任何评论,桂家恐怕却是日益难受了。蕙娘人不在京城,也不知郑家和郑氏该会如何应对,但她却觉得找桂含沁摊牌的时机越来越接近了,这一日杨七娘来找她时,也是若无其事地道,“我看,可以把桂将军邀来一起过节了吧?”
有权仲白这个男丁在,桂含沁上门也算是顺理成章了,现在广州男女大防松弛,见到蕙娘和杨七娘,他也是毫不讶异,大大方方地打过了招呼——他和许凤佳见面的机会,只怕还要比杨七娘更多,此次过来,多半也就是理解为杨七娘要问问丈夫的事,因此当众人落座之后屏退下人时,他都未发觉任何不对,还是隐带笑容的惫懒样子,冲着杨七娘笑道,“世子夫人也不必如此着紧,我可为升鸾担保,他在海外规矩得很,并没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杨七娘笑骂道,“这个我还不清楚?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成什么了……”
她半带着笑意对蕙娘做了个手势,“还是让嫂子来说吧。”
蕙娘清了清嗓子,把桂含沁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才怡然开口道,“事情,还要从鸾台会那边说起了……”
这件事牵连甚广,蕙娘解释都解释了许久,桂含沁越听越是凝重,不但随时发问,还经常要求蕙娘复述一遍,如此说完,将将就是一个时辰过去。桂含沁听得双眼异彩连闪,思忖了半日,竟欣然道,“若早和我说,我就早同你们一起谋划了。无须再问什么,这件事,我桂家入伙了!”
居然是丝毫犹豫,甚至是讨价还价都没有,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把形同谋反的这么大件事给定了下来……
蕙娘等三人都有几分惊愕,权仲白居然还傻到出言提醒,“这么大的事,你不必现在就给个答复吧——”
桂含沁一摆手,“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心里的苦……”
他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地又道,“再说,我素来是个识时务的好汉子,不至于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的。这些年来,我们家动作也比较频繁,其中难免有所疏漏,以鸾台会的手段,再加上宜春票号和桂家的关系——”
有些话,大家不必说透,彼此都是心知肚明。桂含沁看得这么明白,亦不愧是桂含沁。蕙娘颔首一笑,正要说话时,桂含沁却是语锋一转,又道,“不过,说来,我们家大妞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之前提过一次的婚事之说……现在还作数吗?”
他是直盯着蕙娘问出这话的,意图简直是一览无遗,压根就没要遮掩的意思,蕙娘想装糊涂都不行。她张开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桂含沁的眼神还没转开呢,那边杨七娘含着笑意的眼神,也是柔柔和和地落到了她脸上……
一时间,她居然真的感受到了一点压力。
作者有话要说:歪哥忽然抢手起来,从两边都不要变成两边都有意了灭
362不满
歪哥今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九岁大了。在一般的大户人家,九岁大的男孩的确也可以说亲了,当然桂大妞要比他大了四岁,今年十三岁,在京城已经算是很可以说亲的年纪。距离杨善桐曾经提过的,‘十五六岁定亲’,差距也就是三年。现在两家又要结盟,两个孩子也是十分熟悉,桂含沁提出这个意思,也未必就是要把这事定下来,要的无非是权家的一个态度而已,这个态度,从前蕙娘就摆出来过的,这一次没有理由不再摆一次。这种事连回绝都不好找理由,说她真正为大妞看的是乔哥?以乔哥的身份,他要不出仕,只怕是辱没了桂家的权势,单凭人才,那也是有点不般配桂大妞。
可要是表态说了好,蕙娘是有点担心儿子的反应的,要知道许三柔的娘就坐在边上,虽说她更小几岁了。但这几年,两个孩子两小无猜的样子,两家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许家更是早有和权家结亲的意思……
就不说这些权衡方面的考虑,只说歪哥本人的意愿吧,两个小姐姐他喜欢哪一个,蕙娘还真是猜不出来。再说,孩子太小了,也没定性,现在的喜欢,未必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这里正在为难呢,权仲白倒是开口了。他倒是充分利用了自己‘个性鲁直有话直说’的特点,一张口就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指望一门亲事来加强联系,明润你是否有点太天真了。孙家和卫家倒是定了亲,事到临头,还不是分道扬镳?以我们几家现在图谋的事情之大,一门亲事,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保证。在我看倒还是弊大于利——能娶到大妞,我们权家的确是只有高兴的份,可明润你们家那位会不会高兴,可是两说的事了。她一向希望大妞能凭自己心意挑选夫婿,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桂含沁果然面色微变,蕙娘看了杨七娘一眼,杨七娘也笑道,“是了,真要这样说,我们家十郎岂不是还要和葭娘做一门亲?儿女亲事,不是这样定的,总要孩子们自己高兴才好。姐夫你有点钻牛角尖了。”
她这话倒是情真意切,颇为真挚,桂含沁面露深思之色,片刻后也就这么就坡下驴,半推半就地道,“也罢,既然如此,还是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吧。我亦不是不放心你们家,只是此事若败,只怕我们这些人都是逃不掉的。若是小辈们互相结亲,到时一道出走,以后也能互相扶持,我们心里也可少几分担忧罢了。”
这倒是很务实的想法,蕙娘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有一艘船,天下大可去得。在计划商定之后,自然要为孩子们——甚至是我们自己,预备一条稳妥一些的后路。这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桂含沁哈哈一笑,洒然道,“这都是之后再说了。不过现在升鸾短期内也未必能回来,难道我们还在广州等他?只怕我这次回来,未必再去吕宋,还要等朝中指示了。”
蕙娘和杨七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杨七娘颔首道,“按皇帝对鲁王的忌惮来说,现如今天津防务肯定是不能令他满意的。无需我们推波助澜,他也会把你调回天津。大家定计以后可以各自行动,升鸾那里,由我去说。”
“好说人家也是大将军一个,”桂含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就这样自说自话地把整个计划定下来,会否太不合适了点?只怕升鸾知道了,要和你闹脾气啊。”
杨七娘叹了口气,幽幽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道。“有于翘在,升鸾亦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说到许于翘,桂含沁面上蓦地掠过了一丝异样神色,他深深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道,“原来你们当时令崔子秀拐走许家那位姑娘,真是为日后准备。”
说起来,许于翘的事还是杨善桐和她透露的呢,桂含沁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会选择把这话说出口,俨然是有点故意和权家做对,冲许家卖好的意思了。蕙娘虽知道他在做决定时的心情,未必像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自如,但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半开玩笑地叫破崔子秀的身份——以桂含沁的城府来说,这样做,是有点故意了。
“那时候我还没过门,会里是怎么想的我还真不知道。”蕙娘便淡笑着冲杨七娘解释道,“但子秀待她还是不错的,夫妻两个感情一直很好。你若是想要见她或者子秀,等回京以后,我可以为你们安排。”
杨七娘眼神连闪,目光在蕙娘和桂含沁之间来回移动,片刻后摇头叹道,“相见争如不见,知道她过得好也就够了。再见她做什么,徒惹烦恼罢了。”
这么说,其实等于是在两家之间做出表态,不愿和桂含沁团结起来制衡这个计划的发起人权家。桂含沁哈哈一笑,也不失望,欣然对杨七娘道,“看来,嫂子对说服升鸾是极有信心的,那我也就不多废话了。接下来,这个计划具体该走什么思路,有什么细节是需要注意的,我看我们是否应该趁热打铁地定下来?”
兵贵神速,似桂、许、权三家的话事人,要聚在一起,非得有合适的场合不可。也就是在广州,蕙娘才能名正言顺地住在许家了,若是在京城,三家频繁聚会,说不定就会惹来有心人的注意。因此一旦定下了主意,趁热打铁地把计划思路确定下来,再约定联系手法,这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权仲白对这件事也没什么参与的热情,还是以蕙娘为主,桂含沁、杨七娘为辅。三人计议一番,主意已定,又再商议着如何试探可能的敌人,将其排除,此时内阁中诸位阁老,杨阁老和权家也有密切亲戚关系,又是杨七娘之父,这也无需多说了,双方是走不到反目成仇那一步的,顶多就是利益上权衡博弈而已。王家有重大把柄落在蕙娘手中,和桂家也算是有一定亲戚关系,均算是有希望争取来的对象。其余几个阁老,若非碌碌无为,便是附庸于两位阁老而已,其实亦不算心腹大患了。
“文官这里其实还好解决,毕竟直接拥立三皇子也是有些说不过去。”桂含沁看了杨七娘一眼,含蓄地分析,“总之,只要皇六子登上大宝,他们也只能誓死维护正统。倒是武将勋戚这里,需要谨慎提防。他们虽不能直接参与朝政,但居中串联,危害也是极大的。牛妃现在虽然避居于大报国寺,可她毕竟曾是四妃之一,此次入寺清修,不过也只是因为身子不好,过去养病而已,时机一到,病好了回宫就是。我看,她的威胁还在宁妃之前。”
杨宁妃怎说都是杨七娘的亲姐姐,就是蕙娘也没想着迫她去毒死宁妃,这只能是把杨七娘往她的对立面去逼。几人初步定下的思路,还是以劝服宁妃退出皇位之争为主,这其中的火候该如何拿捏,就要看杨七娘忽悠宁妃的本事了——说得好听是运筹帷幄,其实说得难听,这个任务最核心的要点,就是把宁妃给糊弄住了。至于在这过程中营造出的种种□势,其实也都是为了这个要点服务而已。当然,若是软的实在不成,那也就只能动用强硬手段了。
“皇五子不能动,动了无异于害死宁妃。”杨七娘瞅了蕙娘一眼,淡淡地道,“但皇五子不死,动牛妃也没什么意义。这件事还是要从别处考虑,静候时机,又或者干脆把卫家弄下去,则皇五子最后的靠山也已失去,朝政就会平静得多了。”
“有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桂含沁却不做此想,他摇头道,“皇四子身子不好,皇六子素来低调,皇五子身边总会聚集一些和杨首辅不睦的人。”
几人商议了一番,也是难出结果。权仲白垂目打坐并不做声,蕙娘扫了他一眼,道,“横竖将来我们三人都要回京的,这件事,不如回京后再见机行事了。去年冬天,皇上公开露面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虽说也有他这个病的原因,但有些事该怎么做,还是应该等仲白回京了再作分晓。”
这话倒是一致博得所有人的赞同,又商议了一番细节,桂含沁留下来吃了顿饭,也就辞去客院休息。杨七娘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亦同蕙娘夫妇分手。蕙娘和权仲白梳洗过了,上榻躺下时,蕙娘方若有所思地道,“这两家人,杨七娘当时看似不情愿,其实我觉得,她心里是很怕我们罢手的,桂含沁看似欣然,其实心底却未必高兴……嘿,到底不是元子,十八房就那么一小户人家,他真要发起疯来,顾虑也少得多了。”
“听起来,你心里是有点不踏实了。”权仲白沉吟着翻过身来,伏在蕙娘身边,也道,“杨七娘想要什么,时至如今其实你我也都明白了七七八八,实际上,我们的目标并不互相冲突,倒能携手合作,可桂含沁在政治上一向十分低调,似乎唯家族马首是瞻。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怕我们几人心底也并不清楚。”
他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还算是淡定,不免奇道,“怎么,难道你已想到了对付他的好办法?”
“政治上的合作,真能精诚相见的又有几人,各怀鬼胎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略带诡秘地一笑,“对杨七娘,我是找到了她的理想,明白了她想要做的事。这算是一种合作,一种保证。对桂含沁,这样的做法的确未必能行得通……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他牢牢地制衡住。”
“你是说——”权仲白神色一动。
“找不到他的欲求,就找找他的软肋么。”蕙娘一撇嘴,“虽说杨善桐也不算是什么简单角色,但她的脉门,还是要比桂含沁好捏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早!
363改变
既然彼此已有定论,那么蕙娘和权仲白便不再等待许凤佳,而是先行搭船回京,免得京中众人好等。两人久别重逢,又真是经历过了一番生死,自然也很珍惜这难得的逍遥时光。尤其是焦勋去了新大陆以后,两人间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的确是再无心结。若非气氛实在是不合适风花雪月,只怕这一次回京之旅,会更加爱意绵绵了。
虽说迫在眉睫的危机,因为权仲白的回归缓和了下来,但葭娘和文娘的离去,到底还是给蕙娘等人的行动,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这种事就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一般,没人想得到都还好,万一有人想到了葭娘和文娘,葭娘还好,大不了抱个女娃回来冒充一下,文娘一个大活人,哪里是能随便冒充得了的?因此,虽然没有明确的时间表,但蕙娘还是感到了比以往更为迫切的行动需要:夜长梦多,现在已不是积蓄力量的时候了。随着焦勋的离去,她们多年来累积下的秘密力量,几乎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也就是东北达家那里,还有些不牢靠的助力而已。但没了常年来负责联络的焦勋,这些都不能完全指望得上,而真正握有兵权的许家和桂家,却又不是蕙娘所能牢牢拿捏住的。
这种根基并不算太深厚的联盟,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有可能会更为松散,一点小事,都很容易激起合作者的疑心。就冲着这个,回京以后也该加快脚步了,不过,变数其实也还有很多。比如说,杨宁妃到底能不能带着儿子,从角逐中干净利索地退下来,还有,在皇帝的生死上,权仲白能否全力配合……
在政治战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一点城府总还是有的,虽说眼前局势,如同泥沼一般处处都是隐患,但蕙娘也学会了耐心等待——更早学会了及时行乐。时至如今,她也算是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史书上许多当权者千奇百怪的败家举动,对于这些在刀尖上跳舞的人来说,所有的一切,也许都会在转瞬间成为过眼云烟,如不乘着大权在握,花酒当年的时候肆意行乐,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如非过分奢侈,容易招来不必要的注意,蕙娘有时也是蠢蠢欲动,想要做点惊人之举寻找刺激。尤其是在权仲白不见的日子里,她内心深处的焦渴没有一刻能够停息,此时权仲白回来以后,他单单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用讲,蕙娘看着他心里便是一片宁洽,休说惊人之举了,她甚至连不惊人的举动都不想做,现在想到什么蒸汽船、什么票号、什么地丁合一,什么四边局势,心头浮上的再不是雄心壮志,只有无限的厌倦和疲惫。反而觉得这种漂浮在海面上,同权仲白两人闲看日出日落,宁静到几乎有几分无聊的日子,能令她的心灵获得真正的满足。
这种领悟,并非发生在极戏剧性的一刻,也没有一个戏剧化的顿悟过程,乃是日积月累,渐渐浮现于心中的明悟。这一日两人在船尾闲看鱼潮,蕙娘便对权仲白道,“等这一切了结以后,你和我再撑上几年吧。歪哥今年都九岁了,我预备等他十九岁娶了媳妇,就把里里外外的事儿全都交到他们头上,到那时候,什么天下事,我全不管了。家业他爱怎么败就怎么败,我们谁的事都别搭理,就这样搭着船全国——全宇内乱走吧。你想义诊也由得你,反正你去哪里,我就跟在一边,什么事也不管,就跟着你看看天下的风光,让我的脑子闲上一闲。”
她的口吻虽然随意,却是如此认真,权仲白歪头看了她一眼,唇边勾起一抹笑,倒是把蕙娘揽进怀里,拍了拍道,“看来,这几年你是真的有点累了。”
这几年来,她又岂有一天宁日?蕙娘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了权仲白肩头。权仲白亦是沉默了一时,方才悠然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来,我独自走南闯北的时候,也时常想起你和我从前吵的那些架。”
现在想到刚成亲时两人针锋相对的过往,蕙娘简直是脸上发烧,她闭着眼呻.吟道,“想这些做什么,那时候不懂事,快别提了——”
权仲白唇边也是浮上一丝笑意,他屈起手指,轻轻地拿指节刮了蕙娘的脸颊一下,轻声道,“别这么说,其实现在回头想想,你的很多话都说得是极有道理的。并不是说一个人生做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我到现在都还不是这样想。一个人想做什么事,就该去追求、去奋斗。然而,这种自由,也不是毫无限度的……”
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人对事,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积习已经是很难改了,蕙娘也没想到权仲白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间不禁一怔。权仲白温存地抚了抚她,又道。“有时候,当天下间,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的时候,即使……即使再不情愿,这件事其实你也是一定要去做的。逃避它只会令你更为不安,于我,这件事是李晟。于你呢,这件事……便是天下吧。”
蕙娘愕然道,“天下?什么天下?”
“当然是你的天下了。”权仲白还比她更吃惊,“按我们计划好的步骤,六皇子登位后,天下大事,还不是掌握在我们这几家人,以及将来的盟友手中。歪哥还小,父亲又无法信任,我不擅长这些。事实上,你不就是要和杨七娘、桂明润一起,来分享天下间的大权?若不是为此,杨七娘为什么要支持六皇子,而不是她的亲外甥皇三子呢?”
这个计划,当然蕙娘是很熟悉的,但她从来也未曾想过,在计划成功之后,自己会和天下有什么关系。她——再怎么说都是女流之辈,不入宫,如何能掌握天下的大权?此时听权仲白一说,才仿佛恍然大悟——是啊,这条路,她当时踏上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整个计划,处处都是为了自保,都是为了权家将来能不被当权者翻旧帐,结果在走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其实这条路走到最后,和鸾台会的计划也是异曲同工,她到底还是要通过皇六子却攫取天下的大权。只是和鸾台会独自掌权的计划相比,这个计划里,最后的得益者并不止她一个人,而李家的血统,到底也得到了保证。
权仲白见她神色有所变化,便徐徐道,“手执天下大权,坐拥敌国的财富。到了这个地步,你能做到的事,天下间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完成了。蒸汽船也好,开海禁也罢,禁鸦片也罢,你不做,谁来做呢?你不做,你会甘心吗?这样巨大的权力让渡出去,接班人若不能善用,生灵涂炭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你不作,你会放心吗?”
蕙娘一时,竟无言以对,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唇边牵起淡笑,他握住蕙娘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道,“这就是属于你的道路,属于你的命运。也许你会一时疲惫,也许你会渴望休憩,但终究,你还是会想要回去……以后,我会尽量多在你身边陪着你,让你回到家里以后,能够得到更多的休憩,在这条路上,也能走得更远一些。”
“可,你——”蕙娘一下坐直了身子,“你不是……”
“我什么?”权仲白望了蕙娘一眼。
蕙娘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她曾非常盼望权仲白能放弃他不切实际的梦想,脚踏实地地回到京城的生活中来,可现在,当她听到权仲白如此淡然地谈论着从此后多留在京城,如此自然地放弃了自己远扬天下的大道……她反而又有点不能接受,有点说不出的不忍和不快了。
“你——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自由自在地遨游宇内……”蕙娘皱着眉头,磕磕绊绊地说,“远离这些勾心斗角……”
“小隐隐于野。”权仲白笑着叹了口气,惬意地将脚放平了。“大隐隐于朝,只要心境在,何处不是桃花源?”
他转头看了蕙娘一眼,笑容越发扩大——在这么多年的风霜雪雨以后,那股遮不去的魏晋贵气,似乎终于被消磨去了锋芒,余下的只有一团温润。“再说,你不会以为身为你焦清蕙的夫君,我在这天下间,还能寻觅到真正无忧无虑的桃花源吧?你的身份和权势,如今又有哪里影响不到?”
话虽如此……但……
蕙娘不知该如何说起,但却知道自己最好表现出感动。——说来说去这么多理由,似乎个个在理,但其实说到底,权仲白改了志向,还不是为了她?
她于是深吸一口气,对权仲白露出恬然一笑,慢慢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上。
然而心中却到底还有淡淡的怅惘,挥之不去。
到了京城以后,权仲白自然是入宫去见李晟,蕙娘这里,却也迎来了权世赟——也难为他老人家了,这一阵子来回折腾,这一次回来,是专为了要看权仲白的。不亲眼看看他是否安好,是否还得到皇帝的信任,估计他也委实不能放心。
蕙娘也是暗道一声来得正好,把权世赟喊来密斟,坐下来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地道,“现在是否到了为皇六子扫平道路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364成熟
权世赟显然没想到蕙娘居然会如此言语,他微微一怔,谨慎道,“是否朝中出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
这一问还是问得很有道理的,要知道权仲白才刚回来,对皇上的情况一无所知,如果不是朝中有了变化,蕙娘何必一回广州就这么猴急?在这一点上,蕙娘若拿不出很好的理由,只怕是难以说服权世赟的。
“之前西北的事,大家因挂心仲白的生死,却是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蕙娘自然也是早有准备,眉头微微一皱,便侃侃而谈,道,“清辉部的腰牌,有十余枚都落入了官家手中,那一带现在更已经是大秦属地了——达延汗乘着罗春部内讧的时机,已经把原来的失地都给占住了……”
只是这句话,便说得权世赟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燕云卫已经开始调查清辉部了?”
清辉部素来都是武功好手,行走江湖,落败身死的有,但全军覆没的情况还真是很少发生。死了一个人,身上带了有腰牌也不算是什么,这东西又不稀奇,任何一个大户人家都可以私下制造,也都会私下制造。但死了一帮人,死在北地里,而且是死在北戎往关内的路上,身边还没有什么货物的痕迹,这一帮子人不引来燕云卫的注意是不可能的事。就是燕云卫西北分部的干事再无能,再迟钝,等桂含春到京城以后,故事一说腰牌一缴,被封锦甚至是皇上注意到的机会都相当地大。当然,鸾台会也有一些反追踪的手段,但,民不与官斗,从前朝廷那是没捉住清辉部的小尾巴,现在有了一条线索,谁知道燕云卫能查到什么地步?鸾台会在燕云卫内的眼线隶属于香雾部,打探消息可以,但一手遮天地遮盖这个事儿,又或者是指鹿为马地混淆调查结果,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能量。
“族长叔你也知道,杨七娘和封锦关系密切。”蕙娘蹙眉道,“因昔年仲白也调查过神仙难救,杨七娘本人好像还中过这种毒,所以封锦对我们鸾台会也是特别地注意,一旦有了进展,便在信里给她透露了少许。杨七娘和仲白闲谈时无意间说了几句,她是说者无意,可落在我耳朵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燕云卫暗中调查此事,应该也是有一阵子了。”
权世赟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终是对权仲白感到少许愤怒,“也是仲白太任性了,闲着无聊,做什么不好,非得要去北戎!这么一摊子事,全是他给惹出来的!”
“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蕙娘也叹了口气,她疲倦地搓了搓脸,“就是这样,还不好十分责怪他。刚见面的时候,我简直是连生撕了他的心都有了……眼下局势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若要提前发动计划,那便等不到皇帝自己去世了。就算一时半会还查不到咱们头上,但防微杜渐,许多伏笔,现在也可以开始打下去了!”
如果要等到燕云卫正式开始查鸾台会了,这才开始计划着干掉几个皇子,那鸾台会的篡位计划基本也等于是一场白日梦了。权世赟的脸色阴沉异常,但到底还是果断地点了点头,道,“虽然现在朝局已经是够乱了,但形格势禁,亦不得不如此行事。我看,就依原计划,先除五皇子,借此挑拨三皇子失宠,四皇子身子孱弱,随时夭折都不会有人猜疑。如此行事,虽说又要激起一番腥风血雨,但却是最为事半功倍的。”
蕙娘没想到权世赟原来私底下早有了腹案,一张口就是一个很完整的计划,就事论事地说,还算得上是极为实用。她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头疼,脑中急速酝酿着对策,面上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权世赟见了,便奇道,“怎么,这一计我也是酝酿良久,可算是一举多得了。一旦皇三子出局,以两族的亲戚关系来说,杨阁老倾向于皇六子的可能势将大增,有他力保,皇六子登上皇位的可能,岂不是又高了不少?”
的确也还说得上在理……
蕙娘思忖了片刻,终究叹道,“话虽如此,但赟叔你怕是漏算了一点。四子孱弱,六子年小,五子若又去了,聪颖伶俐的三子又怎会轻易失宠?即使我们可以栽赃到宁妃身上,并做得天衣无缝,但皇帝仍是大有可能弃用宁妃,保住皇三子这根独苗。要知道昭明年间,太子身边还有个鲁王在呢,一样是正当盛年,一样是能力卓越。皇上和太子之间且还有心结未解,就是这样,也没有轻易地将太子废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皇帝身子越发不好,恐怕激起动乱。”
这番话也是在情在理,权世赟不由陷入沉思,蕙娘更是趁热打铁,“更何况,皇五子一旦出事,则宁妃、杨家便有现成的把柄落在皇帝手上,如为长久计。杨阁老有可能壮士断腕,牺牲自己仕途来了结此事……若是如此,则我们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这却不能这样说,”权世赟倒是摆了摆手。“皇六子争取不到杨阁老,还可以争取争取王阁老么。但你倒是说得对,也不知是谁如此大胆,竟算计了皇五子的性命,如此一来,皇三子倒成了皇帝的心肝宝贝了……”
皇三子身子健壮,早都出去自己住了,又没什么疾病的。如果皇五子去世,基本上作为唯一硕果仅存年纪比较长大的皇子,肯定会被当作准继承人保护起来,到了那时候,鸾台会也就没有能力毒杀他了。其实就是现在,鸾台会估计也有点力有未逮,倒是皇五子因为生母已经出宫了,究竟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意思,年纪又还小,防卫心也不强,鸾台会在后宫宫人中也还有些内线未用,若是用得巧了,还能有机会把他给弄死。两人商议了一番,均未达成统一意见,权世赟有点泄气了,“说是要扫清道路,但皇三子弄不死,皇五子没法弄,这样搞,怎么扫平道路?”
蕙娘遂乘势道,“不如先从皇四子下手也好,一则他身子孱弱,夭折也不令人吃惊;二来,我等还可借此机会放出谣言,也算是故布疑阵,为将来留下地步。”
权世赟如今对蕙娘也算是深信不疑了——这些年相处下来,鸾台会几次难关,错非蕙娘又哪有那样容易度过?现在她身为鸾台会龙首,本人毫不恋权,事事先请问自己,儿子也是常年放在京城,权仲白去了边境,她还亲自快马要把他追回来。种种表现,均可证明蕙娘非是那种登得高位便燃起异心的人,听蕙娘说话,便很能入耳,因皱眉问道,“此话怎说?”
蕙娘便说出一番话来,权世赟听了,倒是有些意动,因沉吟道,“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正好你公公也将班师回朝了,等他回来以后再说吧。我也正好回东北一趟,这一阵子会内也是有点乱了方寸,人手调动频繁,有些日常事务亦是耽搁不浅,我不回去,局面也真是乱套了。”
他又若无其事地和蕙娘提起,“是了,你大伯这一阵子身子不好,已经决定回凤楼谷休养了。你公公远在边境,我们通信不畅,见了面你代我提一句也就是了。”
权仲白这边才失踪,那边就把国公府放在东北最得力的支脉给软禁回凤楼谷去了,现在更是毫无放他出来的意思。权世赟该信她的时候没少信,该防范的时候也的确是毫不手软。蕙娘越发肯定了国公府在鸾台会跟前的孱弱——之前的多年运营,不过是人家懒得理你而已。现在要开始实施计划了,立刻就把德妃名义上的父亲给掌握在自己手里,等成功以后,国公府就是想攫取胜利果实,也得找得到国丈爷才行。东北是崔家的地盘不假,可权族的事,怕还轮不到崔家过问。一旦族里要动真格的了,崔家的威慑,很多时候终究也就只是威慑而已……
蕙娘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却做出迷惑神色,道,“实不相瞒,赟叔,我过门以后从未见到大伯父,公爹也很少和我说他们家的事……”
权世赟哈哈一笑,亦是点头道,“我晓得,这都是长辈们之间的事了,和你们小辈无关,你也别多管。只是做个传声筒罢了,是了,这一阵子,你不在京城时,京里自然也发生了许多事,待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过得几天,送走了权世赟,蕙娘打听得杨七娘已经进宫去见过宁妃了,便知她也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若是宁妃不肯携皇三子退出角逐,那么她们呣子也就只能成为被扳倒的对象了,虽说蕙娘也颇喜欢宁妃的容貌,但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残酷,尤其生在天家者,实力稍弱的,一辈子都只能做他人手中的棋子。譬如和她都没见过一面的四皇子,也许就难免沦为斗争中的炮灰,蕙娘自问对其亦不怀有什么反感,然而莫可奈何之下,亦不能不如此安排。
说句实话,她也是不大看好杨七娘能说服宁妃,概因皇三子已然长大,天分才情显露无遗,现在又是事实上的长子,就是要退出漩涡,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宁妃被说服了,她又该如何去影响自己的儿子?三皇子现在已经分宫出去住了,可不像是从前,宁妃想要动点手脚,还比较简单。——但不论如何,既然应承了杨七娘,这点时间,也还是要给的。
回京以后,一家人难免相聚天伦,歪哥果不其然,一见到父亲回归,之前的埋怨,也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倒是乖哥真如权仲白估计一般,十分生他的气,连着几天,对爹都是爱理不理的。惹得蕙娘直笑,权仲白急得很,却偏偏如老鼠拉龟,不知如何下手去讨好次子。蕙娘便给他出谋划策道,“你不妨去和歪哥谈谈买卖,言说可把许家三柔、桂家大妞中的一个邀来做客,让他来选一个,条件便是为你把弟弟给劝服了。”
“哪有你这样不厚道的。”权仲白是个厚道人。“明明是想探问儿子的心意,却还要扯我当幌子……他今年到底还小呢,等他长大,估计整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到时候再提亲事也还不迟,现在谈这个,还早了点。”
“那也不是这样说。”蕙娘倒是挺认真的,“大妞的年纪也快到了,若是儿子对她毫无好感,那也罢了,若是有些欢喜,自然要和杨善桐打个招呼。看看该如何处置,不然,大妞可不会就这样干等着他长大。”
说着,便施展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又是掐又是捏的,到底把权仲白赶去了和歪哥谈买卖,结果歪哥还很有觉悟,权仲白回来时一脸古怪,“他说他听你的安排……”
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精了,已到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层次,自从上回影影绰绰地知道了一点家里的秘密以后,表面言笑如常,其实心底在想什么,连蕙娘都有点不明白。此时会如此说,已是看破了父母的用意,蕙娘叹了口气,自己去找歪哥,“逗你玩呢,别想那么多了,本来都约好了,要请她们两家人轮流上园子里来玩的。谁先谁后,只看她们家谁先有空罢了……你现在还小呢,几年内,可谈不到别的事。”
歪哥瞅了母亲几眼,低下头并不说话,蕙娘倒有丝急躁,“做什么,现在对娘都不说心事话了吗?真是白养你一场了。”
“其实我早都把心事话说了啊。”歪哥被她一激,竟也说了实话,“桂大妞也好,三柔姐也好,都挺好的,我都成,你们觉得哪个好那就是哪个呗。我们这样人家,谁的亲事不是经过重重考虑,还有谁真是自己做主的?简直笑话。”
他突发成|人语,倒让蕙娘不禁一怔,心头一时涌上的,不是欣慰,而是淡淡的失落——就算她曾经也是如此想的,可现在听到一样的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时,却令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挫败。
还要再说什么时,歪哥一扭身,早跑得不见人影了。蕙娘站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回去让绿松给杨善桐下帖子,“也该在她相公进京之前,和她说说话了。”
她顿了顿,又吩咐道,“这几天,也把王家那两个人证和口供、笔录等物,带到冲粹园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相对早,字数相对多!
365敬酒
此时诸女已经十分相熟,见了面亦无需闲话,蕙娘把大妞妞打发下去玩以后,开门见山便问杨善桐,“你相公都和你说了吧?”
虽说桂含沁人还没到京里,但蕙娘等人都要回京了,京中有事总要有人呼应,因此他也是和蕙娘等人预作交代,一旦有事可以直接联系善桐。可见虽然桂含春等人未必知道他的决定,但杨善桐肯定能通过特别途径和丈夫通信的。此时蕙娘一问,杨善桐果然未露讶色,而是微微一笑,坦然道,“嫂子骗得我们好苦。”
这一说,自是已明白蕙娘和鸾台会的真正关系了。蕙娘免不得叹道,“若换做你是我,你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也不知为什么,当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以后,心境反而比从前更平和了。竟隐隐有种空灵之感,从前和人谈判时,总是费尽心思去揣测别人的意思,自己亦是很动情绪,话说出口之前,总要再三考虑。但现在,除了同权世赟谈话时,紧张感依然无法退去以外,对着杨善桐等人,她竟是懒于去矫饰言语、玩弄文字,反而很有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感觉了。蕙娘自己想想,亦觉得讽刺——从前她是多么反感这种算计外的坦然,凡是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如权仲白、杨七娘,她都免不得在心底暗暗地觉得他们有些矫情,名利场中人,何不就算计到底了,又非要表现得这般恬淡,何苦来哉?直到今时今日,才明白这种经历过风霜雪雨以后的淡然,确实是发自内心深处,不是伪装能伪装得来的。
虽说杨善桐平素不大参与政治,但她也确实拥有这种坦然气质,虽然这坦然里带了几分天真,但她到底是和她相公不同,在她们这些人应有的算计之外,她还算是有点儿特别的人味。听了蕙娘说话,她亦没有敷衍,微微一笑,道,“确实,若我是你,只怕我骗人比你还狠些。”
两人闲谈了几句京中局势,反正如今京中还是二党相争,不过这相争,也是争得心不在焉的——杨阁老现在风口浪尖,有顾忌不敢争。王阁老现在少了靠山,怕倒台也不敢争。双方倒是维持了微妙的平衡,大体来说,现在朝政的焦点还是集中在北戎和海禁问题上,对于是否重新开海,朝廷内部也是争论不休,到现在皇上也好,内阁也罢,都没能拿出个明确的表态。
“海禁开不开,在我们来说当然是开好。”杨善桐看了蕙娘一眼,略带试探地道,“就不知我们现在是否还有这个精力关注这件事了。”
杨七娘回京的速度其实一点都不慢,甚至比早出发的桂含沁还快了很多,只晚于蕙娘等人几天。一回京便火速进宫给宁妃请安,杨善桐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计划已经开始实施,杨七娘要去探宁妃的口风了。这时候还分心朝政,也许是徒然无益的举动,她这一问,问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蕙娘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道。“仲白前回入宫给皇帝把脉,回来告诉我,去岁朝廷动荡不休,又有北戎压境等诸多烦心事。再加上他本人不在宫里,封子绣也离京公干,皇上少人管制,多少有些调养不周。本来渐渐痊愈的身子,现在也是有点不行了。”
杨善桐面色微微一变,低声呢喃道,“我说,七娘怎么这么急,这不像是她的性子……”
她遂一整面色,端正望向蕙娘道,“既如此,现在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桂家来做的?”
蕙娘摇了摇头,“若是有事,我会等你相公回来再说的。也不差这么几天么——今日请你过来,其实就是想乘你相公不在,告诉你几件事的。”
见杨善桐挑起一边眉毛,她便平铺直叙,很坦然地道,“我等在广州商议时,桂明润似乎有意把大妞许配给歪哥,当着杨七娘的面对我们提出婚事……当时我想到你多次诉说,大妞的婚事要她自己做主,便没答应下来。你我相交一场,这件事对一般人来说,也许并非什么大事,但我却觉得很有必要让你知道知道。”
她才说到一半,善桐便已经骤然色变,她站起身几乎失态地道,“不!他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这么做——”
这么做,和昔年杨善桐父母将她的婚事拿来当作买卖筹码的做法,有什么区别么?一样是为了别的利益,来牺牲子女的婚姻利益。以杨善桐的经历和性子,此事,必定是触犯了她的逆鳞!
蕙娘并不说话,待杨善桐渐渐平复了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续道,“不瞒你说,桂明润此人精明厉害,心思深沉似海,连我都看不穿他心中的想法,也不觉得我自己能够看穿。然而我也能够看出来一点——此子对于桂家在计划中所处的地位,有几分不满。”
杨善桐并未说话——她都没见到桂含沁,自然没法就此事多说什么,然而观其神色,蕙娘也隐隐瞧出了几分认可,她便沉声道,“有什么不满呢?桂家在计划中承担的风险应该不是很大。当然,若是事情败露,家破人亡也是转眼间的事,但若不灭了鸾台会,他们一样手握了能让桂家家破人亡的把柄。我觉得他不像是对风险不满……那么,便是对桂家在计划中所得到的利益不满了?”
杨善桐依旧不言不语,虽说长相并不相似,但说来出奇,此时她戴着的这张冷漠面具,竟和杨七娘惯有的表情有十足的相似。二人都能丝毫不泄漏心中所想,即使旁观者早已知道其心中必定惊涛骇浪,却难以从她们的表情中,钻研出她们的态度。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蕙娘却懒于去揣摩杨善桐的心思,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这一计划,对于我们三家来说,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想要在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中占得先手,也不算过分。然而,往上爬,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一宗交易,都是利益的交换……请你过来说这一番话,我也有两重目的,一,我想尽可能地维持联盟的稳定,别让桂含沁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二,我也是想要提醒你,在这么重大的政治活动里,子女亲事,是最普遍的筹码。要拉近两家的关系,再没有比说一门亲事更让人放心的了。”
这也句句都是实话——也因此,杨善桐在听说桂含沁是当着旁人的面提出婚事时,才会如此失态。在有杨七娘见证的情况下,若是权仲白和蕙娘当场一口应承了婚事,事后桂家势必绝不能反悔。儿女亲事一旦说定,除非有极大的变故,否则是一定要予以履行的。也因此,在政争中,互相拉拢很常见的手段就是结亲,比如说杨首辅,不是娶了秦家的女儿,他在仕途上也不能进步得这般快。
“我和杨七娘对于用说亲来拉近关系,倒是十分反感。要维持眼下局面,还用不着如此行事。”蕙娘淡淡道,“但若是桂明润想要有所异动……”
“他敢!”杨善桐脱口而出,却又很快地找回了自制力。她摇了摇头,自失地一笑,“当年爹娘说得真是不假,沁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功名心热切了点……”
提到桂含沁,她秀美的容颜上虽有怒火,但怒火背后,依然是遮不住的深情——也许是因为蕙娘今天格外的坦诚,杨善桐也没遮掩自己的情绪,“也许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为了自己的大业,平时很看重的东西,现在也都能委屈了……”
她抽了抽唇角,继而又肯定地道,“但沁哥这里,你无需担心。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夫妻这些年,我还不懂他吗……此前,我还是有些犹豫,总觉得我不能阻碍男人的雄心壮志,牵制着他,不让他大展拳脚。现在你倒是一言点醒梦中人,要实现雄心壮志,岂能不付出代价……”
她叹了口气,对蕙娘凄然一笑,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些年来,我时常觉得,在花团锦簇之下,我们这些人过的,是一种很惨淡的生活。沁哥越是高官厚禄,我便越是想问自己,这一切究竟值得不值得。到了这份上,我们究竟又在图什么?功名利禄,真有这么重要吗,有了一些,难道还不足够?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我心底好生羡慕,后来我稍微见过一些世面了,便觉得她们也挺可怜,虽然贵为公侯夫人,但又有多少人,可和自己的丈夫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可这么多年过去,当我成为一品诰命的时候,我才明白,从前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即使是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在这样的位置上,依然会有无穷无尽的磨难在等着你。功名利禄,就像是一个大磨盘,人进去了,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掩面道。“大妞的婚事,只会是她被磨走的第一样东西,沁哥若要再往上走,这个家,还不知道要被磨走多少呢。”
这番话,说得惨痛异常,蕙娘一时竟不能语,杨善桐双手掩面,静默了半日,才松手惨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女儿也好、儿子也罢,他们这一辈子都要自由自在地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沁哥若要一意孤行,我便带着子女们回西北去,大不了去新大陆……”
她看着蕙娘的表情,忽而顽皮一笑,吐舌道,“放心吧,只是吓吓他而已,沁哥不会勉强我的,知道我绝不会愿意,这件事,他多半也就算了。”
在这一笑里,她显得极为明艳娇憨,恍惚令蕙娘想到了桂大妞——只是比起母亲,桂大妞都少了几分跳脱与大胆。杨善桐自然而然地道,“沁哥这一生,也就是看重我们几个,若是连我们都不站在他身边,他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么好开心的?你放心好了,这件事,他会妥协的。”
蕙娘轻吁了一口气,亦露出真心笑意,“如此甚好,此事关联甚广,我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我也赞同。”杨善桐又严肃了起来。“废立之事牵连甚广,你我三家如不能全力携手,只怕胜算还未可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不赞成含沁胡乱搅合。”
既然成功以儿女亲事说服了杨善桐,蕙娘现在还不是顺着她的话来说?她赞同了几句,见气氛松散下来,又笑着道,“只没想到你如此合作,我的第一杯敬酒就喝得如此爽快,倒让我准备的罚酒都不好端上来了。”
“哦?”杨善桐眼神一闪,笑吟吟地道,“竟还有罚酒吃么?——我也不吃,端上来给我看看,你道如何?”
蕙娘欣然从命,拍手道,“把二皇子一案的证人带上来吧。”
只此一句话,顿将原本笑意盈盈的杨善桐,说得面色丕变。
桂少奶奶走的时候,脸色并不算太好看,蕙娘回转屋内没有多久,权仲白也回了甲一号。他冲蕙娘扬起眉毛,“如何了?”
“有敬酒有罚酒,还能如何?”蕙娘懒洋洋地道。“她是没什么野心的人,对再进一步,未必有更多的想法。又吃了王家这杯罚酒,就是为了王家安好,也会告诫桂含沁不要轻举妄动的……她舍不得她舅舅一家倒台,桂含沁倒未必有这个顾虑。就为了这点,她也得使劲啊。”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蕙娘看了他一眼,又道,“再说了……二皇子那事儿,我觉得她也未必有多干净,出人出力不敢说,推波助澜是少不了的。事发时桂含沁人在海外,她未必和丈夫细细商量过。就为了家庭内部的稳定,她也得把这事儿给捂住啊。”
只因杨善榆的死而迁怒于二皇子、牛贤妃,这种事桂含沁恐怕未必会赞同,一旦透露出去,夫妻两个也许就起些龃龉,蕙娘的说法,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权仲白却道,“你这个也许还是太诛心了点。就为了维护她舅舅,杨善桐也很可能会妥协的,她毕竟是很讲情分的一个人。”
这一点,蕙娘并不否认,她伸了个懒腰,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细想想,她说得也很有道理。虽然论精明算计,她也许不如我同杨七娘,但我们这几人里,也许就是她看得最透了。功名利禄,不过是一场幻影,为了权这一字,发生的这许许多多的离合生死,真的值得吗?这场游戏里,哪有赢家呢?”
权仲白笑着道,“你今日倒是悟了出世的道理。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就此放下,远走江湖,你说好不好?”
蕙娘白了他一眼,坐直身道,“我做梦都想说好——好了,不要闹了,我看,也该把王阁老请来说话了。他在外逍遥的时间太久,怕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不给他上个笼头,这匹野马,还真不知会跑到哪去呢!”
366罚酒
有了杨七娘送的两个人证在手,就算是权仲白出面,怕都能收服王阁老。蕙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王阁老见了证人,汗就开始下来了,蕙娘却未给他杨、桂两家的待遇,不肯把全部真相告知,而是淡淡地道,“祖父留下的偌大家业,三分传给我,三分传给乔哥,还有三分,实在是传承到了世伯手上。”
她顿住话头,不说话了,半晌,方才看了王阁老一眼。
虽是惯常拿捏人的手腕,但王阁老到底还是被拿捏住了,他望了桌上口供鲜红的手印一眼,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方才诚恳地道,“是我秉性驽钝,没能将老爷子传承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
“没能发扬光大也不要紧。”蕙娘笑了,“只不要屡屡自作主张便是了,世伯不要以为,我是因为文娘的关系迁怒于你,实在是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这旧党在你的带领下,越发有式微迹象,这等时候,正该韬光养晦,在下一代读书人里多做功夫,以为将来记。如何世伯反而行险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我若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偏我又知道了,若不管,也不忍心看得旧党就此烟消云散。”
这就是给控制王阁老找个理由了——须知道,对方也是阁老,你要威胁他总要给个动机,不能上来就简单粗暴地把证据拍出去,大吼一声‘今后敢不听命?’,虽然大致上就是这么个过程不假,但是面子上终究还是要做得文雅一些的。
王阁老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也是纯属意思意思地为自己辩白几句,“您也是不知内情……”
虽然蕙娘比他还小一辈,但王阁老已经用上了尊称。“二皇子自从受伤以后,心性大变,已非皇嗣佳选。对待王公大臣犹如私产,呼来喝去很不客气,私下更是有意——”
“这都不必说了。”蕙娘打断了王阁老的话,低头整理口供,她淡淡地道,“旧党,是祖父在世上留下的无形遗产,虽说我是一介女流之辈,不好参政,但先人遗泽,亦不忍见其所托非人。若是王阁老觉得自己已不配做这个旧党领袖,在这放下一句话,我自然能推波助澜,将他人推上这个位置。”
王阁老额头上的汗一下就沁了一层——这正是他最恐惧的事,一个政治家,害怕的不是失去尊严,甚至不是失去亲人,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他的权力。
蕙娘瞅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道,“若是还想再试试看,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这样轻率行事了。”
王阁老这时哪还不知表态?“日后必定以六皇子为马首——”
“哎——”蕙娘摇了摇头,“这个态度,现在还不用露出来,该你表态的时候,你自然知道如何行事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阁老额上的汗珠子,沁得更快了:六皇子头顶现在还有三位兄长,什么时候是该表态的时候?这话听了让人心里都发寒,但不论如何,他现在是再不敢细问的了,只能驯顺地道,“但凭十三姑娘吩咐。”
“以后,朝廷如有大事需要表态,我自然会给你送信的。”蕙娘也懒得和王阁老多加废话了,她轻描淡写地完结了这个话题,忽然又想起来。“是了,听说我妹夫下月又要成亲了,此事怎么不和我说?我没收到帖子呀。”
从前文娘还在王家的时候,蕙娘怎么也要给王阁老三分面子,哪里会和现在这样不客气。王阁老轻叹一声,面色如常地道,“是说了永宁伯林家的姑娘,因是第二次续弦了,也不打算大操大办,帖子许是还没送到吧。我回去细问一番,再亲自给您送来。”
蕙娘笑道,“这却又不必了,哪敢劳阁老大驾,当日我也未必有空过去的,但礼却一定会到。阁老放心吧,我们两家,一向是通家之好,怎么说也是亲戚,日后断不会因此生分的。”
王阁老自然受宠若惊,连连逊谢,气氛至此,终于没那么尴尬了。这也正是蕙娘的用意:怎么说都是阁老,恩威并施么,立威之后,也要帮他做做面子。象征性地让一小步。
将王阁老送出门后,一直伺候在一旁的绿松也是叹了口气,“才刚过了一年多,这就又要娶新人了……姑爷那贴药,也不知十四姑爷——王公子生受得起不。若是真有按时服用,林小姐过了门,岂不是要守活寡?”
“毕竟也是阁老家的公子。现在林家唯一出息的三公子,都远在广州多少年了,丝毫也没有照拂家里人的意思。”蕙娘讥诮道,“能和阁老攀亲,自然乐意。至于一个庶女的死活,又有谁在乎?你瞧文娘,被王辰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咱们两家现在不还是儿女亲家么,有了什么事,我还要帮衬他呢。”
绿松也只能摇头轻叹了,见蕙娘神色冷峻,便问道,“现在王家也算是服气了,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哪一家哇?”
蕙娘倒是被她问得一怔,因道,“没有哪一家啦,短期内也没什么事儿了。就等爹回来了,和爹说说会里的事就行了。”
绿松握着嘴笑了,“我看您一脸官司,还以为这王家不过是个开胃小菜,背后还有硬菜等着您吃呢——”
蕙娘也被她逗笑了,“什么事儿都是一阵一阵的,你以为这国家大事是社戏么,两三个月一出,两三个月一出?这都闹腾了多久,也该清静几个月啦。”
的确,在波澜壮阔的承平十五年以后,承平十六年的春夏看来都将比较平静了。边境人马在陆陆续续地班师回朝,东南海域,英国人也正和大秦和谈,双方就吕宋的归属权问题争执不下,大秦是要定了吕宋全岛群,英国人却想着要将离岛纳为己有,只把吕宋本岛分给秦军。这谈判的事就不该是武将去了,朝廷另行排遣了吴阁老出使吕宋商谈此事,也是体现了看重的程度。
至于后宫,暂时也还算是风平浪静,杨宁妃总揽六宫事务,办理得也是井井有条,几次因事进宫行礼,蕙娘都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当然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蕙娘虽有微微心急,但亦不去催促杨七娘。她的目光,更多地还是放在朝廷上——为了是否重开海禁的问题,新旧两党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已经吵了几个月了。全朝廷的眼光也基本都集中在这上头,不过,最重要的皇帝,到现在都还是寂然无声,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
“没有倾向,其实也是一种倾向了。”歪哥和母亲谈到此事时,便果断道,“没有倾向,不表态,除非旧党格外坚持,一定要死磕到底,否则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维持原状。我不知皇上为何保持沉默,但他存在倾向,是毋庸置疑的事。”
乖哥对这种事,历来是完全不感兴趣的,自顾自地抱着个球和乔哥在外头踢,蕙娘、权仲白和歪哥三人坐在一处摇扇赏月,两人看着歪哥大发议论,均觉有趣。权仲白道,“那你道,旧党诸公能分析出皇上的态度吗?”
“连我都能品出来,他们如何品不出来呢?”歪哥眨巴着眼睛,“持续上书表明态度,不也是对皇上的施压吗?这事要办不下来,大臣们接二连三地撂挑子,皇上也很吃不消的。”
连这一层都参透了,蕙娘不免点头一笑,歪哥又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发作这个话题。都说秋后算账,如是能忍耐到秋后,今年的税银解出来了,两厢一比,岂不是一目了然?这几年一直都在打仗,国库余银肯定特别好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拿这事说话,新党肯定大感棘手。”
“你今年才十岁啊,儿子。”权仲白不免叹息了起来,歪哥扮了个鬼脸,笑道,“这种事和下棋似的,用些心就钻研出来了,我觉得没什么难的。”
就是去年,歪哥还是懵懵懂懂的,在权仲白失踪以后,蕙娘含含糊糊地和他说了几句话,几乎一夜之间,这孩子就成长得多了,从广州回来以后,蕙娘有时都觉得有点看不懂他。儿子懂事了,她当然开心,可如今变得如此精明深沉,当娘的心里免不得也有几分伤感。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点拨道,“户部尚书是新党的人,造册的是他,懂行的也是他。贸然把手伸到户部,是要遭人忌讳的。这官场上的讲究,你就不懂了,各部管的都是各部的事儿,凭你怎么互相攻讦,这一层不能乱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等到秋后?就是为了帐面好看,只怕今年户部也要把税银都给收齐了的……”
歪哥这才恍然大悟,因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如此,各部之间,还有这样的讲究……”
权仲白看了他几眼,转头对蕙娘耳语道,“你说爹回来以后,见到歪哥如此,是否会欣喜若狂?”
蕙娘也不禁一笑,“他不是马上就要到了?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的确,良国公在盛夏过去之前,到底还是到了京城,交割完差事以后,少不得同一家人开开会,了解一下京城局势的进展。蕙娘借机和他在密室商议了一番,几日后,一封密信,便经由鸾台会,被送往了东北。
作者有话要说:被夺权的王尚书……
一夜长大的歪哥……
还有可怜的林姑娘|
反正这个月都完结了也不追求全勤了!不过还是每天晚上会尽量12点前更新。
367满足
夏去秋来,京城的秋天,一向是很怡人的。今年秋天和去年、前年的相比,又多了几丝轻松的氛围:西北一带危局已解,虽然还有些首尾未完,但已非当时大战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因此京师一带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渐渐地缓解了下来,京畿一带,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
虽说南边吕宋也关系着整个帝国的饭碗,但仅从人们的反应来看,便可知道,和京师□势息息相关的,始终还是西北战局。以往在西北局势紧张时被默契搁下的党争,现在似乎又有了回温的迹象。理所当然的,京中也就自然更加热闹了,宵禁一旦放宽,官员们加快了夜里出门的脚步不说,那些浮浪子弟们,也重又开始了夜访青楼楚巷的日子。
当然,权贵们之间搁下的社交活动,现在也悄然无声地渐渐恢复,仅仅是这个月,蕙娘就收到了几十张帖子。她不过择要紧人略应酬一番罢了,余下的帖子,不愿去的,现成的宜春号就是回绝的借口。
但饶是如此,上门拜访的各色人等依然是络绎不绝,杨善桐和她提起来时,便笑着道,“都说良国公府,不但是出了个好儿子,还娶了个好儿媳呢。冲粹园跟前车马是川流不息,简直比阁老府都要热闹了。”
今日是桂家宴客,蕙娘自然要过来捧场,她闻言不过一笑,周围众人却都笑着附和道,“可不是,都说世子夫人比首辅都忙,不是提前几天送帖子,都见不上人!”
现在西北那边浮现商机,吕宋的基业又渐渐稳定下来,身为宜春号东家,以及大秦皇家吕宋公司的创始人以及实际上的最高决策者,想要和蕙娘打交道的又何止一两百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有事来求她。三教九流全来和国公府兜搭,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至少在这一两个月内,她的风头简直都要盖过权仲白了。在座众人,就不乏对吕宋极有兴趣的,现在见蕙娘过来了,自然全都奉承不迭,弄得蕙娘几乎不胜其烦。
好在不消片刻,福寿公主大驾到了,众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被转移了开去,蕙娘方才偷得浮生半日闲,可和杨善桐站到角落里闲话。
福寿公主回归得的确异乎寻常地高调,一般如她这样,和亲又回国的公主,因到底嫁过,多数不是被安排去清修潜居,便是回宫居住。但她回宫的事本来就广为人知——上了邸报嘛,回京以后更是没有回宫生活,而是和一般已嫁寡居的公主一般,在公主府中居住。也和一般公主一样,同达官勋戚们来往。
此时北戎大乱的真相,多少已经传开,上层人多数都知道福寿公主在其中起的作用,自然也不以一般公主相待。她虽算是寡居投奔回来,但一般人均以极尊重的态度对她。此时见她进来,一干人都起身行礼——虽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诰命了,但蕙娘还是捕捉到了不少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其实就是她也有点吃惊的,现在桂含春和福寿公主的故事,几乎已经天下皆知。坊间都开始重唱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了,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在这样敏感的情况下,桂家居然敢邀请福寿,而福寿居然也真的会来赴宴?
她不免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杨善桐,杨善桐唇边噙着一丝苦笑,冲蕙娘努了努嘴,蕙娘便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见郑氏早迎上去和福寿寒暄了,两人言笑晏晏,看来直似一对姐妹花、手帕交似的,竟是情浓意洽,丝毫不见一点火气。只是几句话,便显得熟稔,福寿先道,“上回姐姐说起的云雾茶,我今日顺手就带来了。”
郑氏亦捂嘴笑道,“妹妹有心了。”
两人均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似乎未曾留意到旁人的讶异之色……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和公主姐妹相称的。
不消说,蕙娘再不是宴会的焦点了,整餐饭大家吃得好像都不大安心,均都十分留意福寿公主同郑氏两人。这两人却好像什么也不懂似的,照旧是言笑晏晏,更有甚者,福寿公主对郑氏执礼甚恭,虽不说执妾礼这么夸张,但看得出来,她算是把郑氏当作长辈来待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难道两人已有了默契,福寿公主不日就要入门做平妻了?桂少帅有天大艳福,竟能两头大?连蕙娘都有点看不懂了,觑了个空,低声问杨善桐,“难道是缓兵之计?”
杨善桐摇头道,“她已和皇上说明,好女不二夫,公主是不打算再嫁了……”
这件事蕙娘倒还真不知道,估计是公主私下和皇上提起,才没传到香雾部耳朵里。她有些吃惊地抬起眉毛,还没说话呢,杨善桐又补了一句,“你也知道,公主现在住的府邸,建制是不对的。新公主府,就圈在二哥家旁边……两家就隔了一条街巷。昨儿才下来的消息,估计你们都还不知道呢。”
这……蕙娘更晕了,想了半天,才由衷道,“少帅真不愧是一流人物,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公主竟也愿意?”
杨善桐苦笑道,“这就不好问了,也许,劫后余生,公主也不想计较什么名分了吧。只要不闹出子嗣来,这样,也许也不失为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的确,蕙娘自己就没想到桂含春居然会用这种办法来应对皇帝的出招,再细思一番:除了在名分上委屈了公主以外,郑氏的正妻身份,郑家的脸面,公主的深情,桂家的军权,倒是都得了保全。唯独便是略对不起郑氏罢了,但反正他也不是没有姨娘,这比起停妻再娶,终究还是要好得多了。
回想起桂含春在何家山的表情,她也是若有所悟:多半是当时,他便想到了这一招吧。只是公主竟也愿意如此委屈,亦算是有几分出人意料了。
此处毕竟人多嘴杂,不是说话地方,杨善桐也没解释太多,只说了句,“过几日去冲粹园寻你。”便又回席招待客人,蕙娘踱回屋内时,恰逢福寿公主议论北戎局势,“北戎汉子最重荣誉,这一次……罗春死得多少有些不明不白,北戎当地群情激奋,不论谁要继承罗春的草场,都要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今后几年,虽说军队的人数不会太多,但北边恐怕也很难得到完全宁静,大战可免,小战是免不得的。”
她在草原上历练多年,气质终究是洒脱干练多了,此时侃侃而谈,竟大有名士风范,眼神和蕙娘遇见了,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又对众女眷介绍草原上的种种事迹。
一时席终,众人都转去看戏时,福寿才过来向蕙娘招呼,因道,“听说神医终于回归京城,我也是松了口气。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要良心不安了——早知道,就该让他和我们一道走,也免得嫂子还虚惊一场。”
此时福寿再谈起权仲白,语调已是十分淡然,显见是再不留情,蕙娘心里亦不知做何感想,她微微一笑,客气地道,“都是他自己肆意妄为,方才惹来了这场麻烦——却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去:虽说只见过几面,但在福寿成亲之前,那特别的来往,却令她们又要比别的女眷更熟悉一些。这种微妙的关系,确实是难以解释,但彼此对面的时候,却并没感觉到生疏。
蕙娘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沉默了一会,居然直接问道,“现在这个样子……公主已可满足了吗?”
福寿浅浅一笑——她也算是天生丽质,虽然在草原上多年风霜,但天幸并不显得苍老,仍算是个秀□。如今盈盈而笑,也算是自有风姿。“经过连番生死,我已经学懂了珍惜。其实很多事,只有你去在意、去攀比,才能困扰到你。现在这样,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这话说得,竟是大有智慧,蕙娘一时居然无法回答,她沉默了半晌,方真心实意地道,“这世上如公主这样坎坷的人,的确也并不太多。公主亦算是有大智慧、大毅力,方能从苦海中解脱,我亦祝愿公主能永远开心快乐。”
福寿公主冲她点了点头,又露出笑容,迎上郑氏,挽着她的胳膊,同她一道喁喁着走远了。蕙娘目注郑氏背影,忽然间也想知道,她如今到底快乐不快乐。
正这样想,郑氏偶然间回顾一眼,两人眼神遥遥碰到了一处,蕙娘便对她做了个微微疑问的表情。
郑氏一怔以后,仿似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亦扬起了一点真心的笑意,冲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蕙娘初初有些不解,后又想到:郑氏的亲生子,如今应当已经平安长大,快到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她的娘家亦不必蒙受女儿被休弃的屈辱,甚至于她还是能和以前一样保有一部分的丈夫,她便又能理解郑氏一些了,也许,郑氏也没什么好不快乐的。毕竟,并不是这世上每一对夫妻,都需要两情相悦。
“是了。”当天散场,杨善桐送她上车时,便低声嘟囔了一句,“含沁让我问问,怎么那边还没有消息?”
杨善桐倒是把桂含沁拿捏得极牢,她说了会管束住桂含沁,就真的把桂大将军管得一点脾气没有,现在他已去天津上任加强海防了,是一反在广州时的桀骜不驯,处处配合,连一点异动都没有。桂大妞的婚事,当然也就跟着搁置了下来。
“这种事,也得等个缘分的。”蕙娘淡淡地道,“若是有缘,也快得很。无缘,就只好再等等了。”
杨善桐眼神一闪,也就并不再问,只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愿一切顺利了。”
每年秋冬之交,京城都少不得流行几场感冒风寒的,这也是四时变换时的常情了。今年也不例外,一场流行风寒气势汹汹,几乎席卷了半个京城。就连皇宫也未能幸免——
四皇子素来孱弱,此次染病之后,竟没能熬过去,就这样一命呜呼,于十月末夭折于宫中。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点,抱歉
我快卡死了,终于把三个人的结局给定好了。
手软了啊……给郑氏留了个儿子|||||也没让福寿黑化,本来设定福寿还要再黑一点的,后来想想其实连番生死后也未必会那么偏执了,各退一步还是挺好的。
希望大家喜欢!
368两全
孩童夭折,在大秦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尤其皇帝子女运不好,孩子养到成|人的到现在居然一个都没有。这一次除了皇四子以外,几个小公主也有染病的,亦没了一个,两个孩子的丧事就正好一起办了,虽是金枝玉叶,但童年夭折,亦是一切从简,蕙娘等诰命都不必参与的。
转眼已是初冬,随着初雪落下,梅花开放,京中自然兴办起了大大小小的赏雪宴、赏梅宴。焦家在城外的梅花庄,亦是被人商借去了几次开宴——这也是京城惯例了,园林主人未居住在其中时,有时也会开放给民众参观,又或者是借给阶层相当的士大夫宴客等等。因蕙娘爱美,焦家梅花庄亦算是城外一景了,每到冬日,也是相当忙碌的。
倒是蕙娘自己,梅花都开了七八日了,才有空带孩子们到梅花庄游乐,也是正好就开了一席,请了几家女眷们过来赏雪看梅花:这赏雪当然也只是借口而已,自从三家联盟成立以后,因桂家、许家现在表面上立场的不同,三人还是头回有机会聚在一起说话。——自从春日里定下盟约以后,现在不知不觉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三家总也要坐下来好好交换一下情报的。当然,让孩子们也聚一聚联络感情,则算是一项附加福利了。
歪哥等人暂且不说了,最拥护今日会议的便是桂大妞和许三柔了,两个小姑娘素来是最要好的,如今限于两家明面上的关系不能时常见面,彼此都是大为想念,一见面便手拉着手到一边说话去了。小女孩唧唧呱呱、欢声笑语的,看着又驯顺又可爱,蕙娘看了,倒是惦记起葭娘来了,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新大陆距离迢远,音信难通,也不是葭娘在海那边,究竟如何了……
但现在也不是惦念女儿的好时候,面对杨七娘和杨善桐这两个不简单的盟友,心不在焉的确是有些不尊重了,蕙娘稍微心猿意马了一番,也就收敛了思绪,含笑招呼二女入座。
梅林飘香,初雪中可谓是千姿百态极尽姿妍,这林中暖阁四面都用的是玻璃窗,赏雪最是得宜。杨七娘倒背双手正在赏景,听到蕙娘回话,方才转身微笑道,“贵府的梅花开得真好,倒让我想起江南了,我们家的园子里,也有一处院落,唤作小香雪的,里头也是种了梅花。只是限于场所,规模却没这样大了。”
蕙娘也想起来,“我亦是去过你们家在苏州的园子,换做百芳园的是不是?的确亦算得上是天下有数的园林了,梅花庄和它比起来,也就是占了个大而已,却是不如苏州园林的巧思了。”
“螺丝壳里做道场,”杨七娘笑道,“其实不过是地方小罢了。若我有冲粹园那么大的地方,也不会照着百芳园来布置的。”
杨善桐本来正蹲在地上逗猫呢,此时也起身笑道,“你们家那个园子,我们也去过一次的,当时我和含沁南下到苏州换船,还在里头盘桓了两天呢。大是大,可那时候去,已经没什么人气了,你们家这些年来还不出脱么,难道杨首辅退休以后,要回苏州养老不成?——倒是那片梅花林我也有印象的,虽比不得这里的阔大,但也很有趣致。”
“那是宁妃曾住过的地方,”杨七娘亦放柔了神色,“从小,我们姐妹时常在那打秋千的……现在也都物是人非啦,昔年随升鸾下江南的时候,还在园子里小住,那时,秋千便已朽坏无法再用了。”
提到宁妃,等若是点了题:按三家谋划,现在四皇子已经让道了,五皇子且先不说,三皇子是否也该从夺嫡之争中退出来了?要知道,从三家订约到现在,亦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
蕙娘和杨善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发现了少许讶异,也都有少许放松:杨七娘会主动提到此事,足wωw奇Qìsuu書com网见其还是相当有把握劝宁妃退让的。起码,一些不愉快的事,可以不必发生了。
“此处位于梅林正中,四周满是玻璃,视野一览无遗,大可以开门见山地说话。”蕙娘现在也懒于打哑谜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虽说随着情况变化,家里还没人问起葭娘,但随着时日推移,风险总是越来越高的。千里之堤、毁于蚁|茓,若是被鸾台会察觉到了不对,终究有些不美……”
杨七娘点了点头,也露出严肃之色。“宁妃那里,也只差临门一脚了。我们姐妹多年,我也是深知宁妃的性子,这个太后,恐怕她还真的不太想做。”
三皇子今年也就是十三岁,虽说天性聪颖,但却显然并无旷世大才。皇上的身体也是以一个很平稳的速度恶化下去,按权仲白的诊断,若快,也就是三五年间的事了。若立储,杨家肯定要遭到清理,届时新皇上台以后,不管是重新启用外祖父,还是就这么面对群臣,势必都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局面。没有太后的帮助,那是站不稳的。这个太后可不是享清福的那种太后,若是搞不好,国势大弱都是有可能的。宁妃现在已是后宫头号人物,头顶又没皇后压着,若参政欲望不强,恐怕还真未必想要再进一步。若能和三皇子去封地做藩王太妃,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蕙娘对宁妃的选择实在是一点信心都没有。毕竟除非杨七娘和她明言,不然三皇子去世的风险终究较小,而登上太后之位的好处那也是看得见的。杨七娘拖了这样久没有答复,她还以为此事进展得极为不顺利呢。
亭内二人都没有做声,均是望着杨七娘沉默不语,杨七娘笑叹了一口气,倒是自己揭开了谜底。“要怪,也就是怪鸾台会的活干得太利落了,连宁妃都是将信将疑,以为四皇子真是时运不济,染病身亡……”
为了洗脱嫌疑,权仲白之前也是刻意出京去了山西一地,为当地处理灾情。四皇子的病程全程都没有一丝疑点,的确就是染病不治身亡。别说宁妃了,就是蕙娘自己,对鸾台会的手段也都是大为惊叹,她见杨善桐亦是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不免暗自一笑:现在的她们,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因不了解,所以对鸾台会的手段也是疑神疑鬼,大为不安。
“说起来,他的确是比较体弱。”蕙娘慢吞吞地道,“是以鸾台会在这次疫情到来时便欲抓住机会出手,正好,四皇子的养娘|乳母,定期也有出宫探亲的机会,而四皇子因体弱,年年都有换穿百衲衣的……疫情刚起的时候,四皇子便已染病,倒是没想到病情恶化得比较快,鸾台会连后手都没用上,四皇子竟就自己去世了。不然,若是伤寒混合了水痘,那病情危险性,势必又要大增了。”
出水痘,一直都是很险的一件事,不论成|人还是儿童,在当时都有很大机会病死。杨善桐沉默了片刻,倒是微微一笑,略带自嘲,也有些嘲讽地道,“说来,咱们的运气倒还不错,这次疫情里染病的以儿童居多,这么弄真是毫无痕迹了。据我知道的,压根没人起了疑心。”
杨七娘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闭上眼捏了捏鼻梁,疲倦地道,“手段固然是隐蔽,但这事并无半点凭证,只怕宁妃很难被空口白话说服。”
“别说没凭证,就是有凭证,说实话,这证据也不能送到宁妃手上。”蕙娘有点失去耐心了,她倾了倾身子,迎视着杨七娘缓缓道,“谋害一个幼儿,我们心里谁都不舒服,但比起自家的孩子来说,自然是只能牺牲旁人了。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话不妨说得更直白,我和宁妃见过几次,对三皇子亦并无恶感,但谁叫他们生于帝王家?若能留他们一命,我自然乐见其成,可如若不能,我亦不会有丝毫犹豫。说难听点,保住你的姐姐和外甥,是你杨棋自己的事,没有证据,你可以生造证据,没有路你可以把路铺出来,再这样拖延下去,只能耽误了三皇子的性命。京城每年都有天灾人祸,要除去三皇子,对鸾台会来说并非什么难事,能争取到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亦是用过心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七娘子,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七娘子并不因为她的步步紧逼而动气,她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方才低声道,“罢了,我再尽力而为吧。”
蕙娘亦沉默下来,亭内一时无人说话,反而杨善桐表现得最为镇定,她左右看了看,忽地奇道,“怎么,难道你们以为筹谋皇位,竟不必流血么?咱们要做的本来就是不光彩的事,倒不如把那点良心也收起来吧。这世上唯有人命最贱,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只好去踩别人。到了这一步,还不如硬点心肠,倒还能留点姿态了。”
蕙娘没有说话,杨七娘反淡淡道,“听你意思,似乎这些年来,心硬了不少。”
“从前我倒也和你一样的。”杨善桐也没有装作没听懂杨七娘话里的讽刺,她低声道,“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这种难受,也就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样,好似你还能做个好人似的。在这世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一个好人?能在自己家里做个好人,不去残害自己的亲人,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好像要把什么好事儿都给占全了一样,权势、金钱、名声、良心、家人,都能对得起,这样的人,世上能活着有一个吗?”
她平时看着有点没心没肺的,随意说一句话,居然如此深刻清醒,就是蕙娘对她都有些刮目相看了,她正欲开口时,杨七娘反而抢先回道,“不错,此等犹豫,算得上是一种伪善。但在我看来,伪善,到底还带了个善字。现在为恶,为的是总有一天能为天下善……若连这一层皮都不要了,我们眼下在做什么,岂非和那等乱臣贼子并无区别?全是为了一己私利,图谋天下大权?”
杨善桐扭了扭唇,“难道我们不就是乱臣贼子吗?”
杨七娘竟未露出弱势,只是也微微一笑,倒是蕙娘截入道,“好了,事已至此,不得不为。到底是乱臣贼子,还是治世重臣,这亦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她扫视着眼前两位杨家女,慢慢地道,“若是能成事,将来天下,自然会还我们一个答案。若不想做乱臣贼子,做那等为一己私利图谋天下的小人,便为自己找一些好事去做吧。逐鹿天下,并非易事,非有大决断大狠心者不能为之,我最多只能拖到年前,若七娘你还无法说服宁妃……”
杨七娘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她慢慢地、清晰地说,“让我再试一次吧,这一次,我会说服她的。”
说实话,蕙娘亦不看好她的最后一次尝试——杨七娘仿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淡淡地道,“这一次,我会用尽我所有的手段来说服她的。”
仅从杨七娘的神色来看,便可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非易事。蕙娘微微点了点头,终于放松了一点,她将眼神调向远处,偶然间,被林间一角的景象吸引住了:以大妞为首,几个孩子正在林间玩雪,虽在远处,但面上的笑容,却都均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杨善桐和杨七娘也将目光投注了过去,三人都没有说话,但眼神却都胶着在了自己的儿女身上。
“说也讽刺。”杨善桐忽道,“为了让儿女们平安长大,我们愿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已付出、将要付出多少?走上这条路,泰半还不是为了他们不必再处理祖辈们留下来的问题……可若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去,他们要处理的问题,又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呢?皇六子最终也是会长大的……”
蕙娘呼吸一顿,想到歪哥时,一瞬间心情转坏,竟无法回答,反倒是杨七娘微微一笑。
“你说得是。”她轻声道,“一个会长大的皇帝,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皇帝。”
此语一出,顿时惹得杨善桐侧目,蕙娘瞥了杨七娘一眼,却是不禁微微一笑,她缓缓道,“先把眼前难关度过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确实,眼前的难关,才是最主要的问题,不过,这一次,杨七娘解决得到底还算不错。
自从今年入冬以后,皇三子便常说自己见到了神神怪怪,到了年关前,他高烧一场,病中胡言乱语无所不为,病好了以后,便开始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卡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三皇子的结局
别的处理办法对小六来说都太残酷了,小七的办法本想明写后来又觉得太抢戏就还是留白处理吧。
毕竟这是蕙娘的故事么
好了,更新啦!
369进关
皇三子一疯,皇上的前四个孩子基本就算是全废了,历数下来,有病死的,有疯的,有中毒死的,还有因隐疾而基本等于残废的。死因都可谓是五花八门了,朝野中也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这就是天人感应了,皇帝登基以来,又是开海,又是地丁合一,尚且还爱好南风,种种行为,均视祖宗成法如同无物,而他坎坷的子女运,便是这般糟蹋先人遗泽的天罚了。
拿孩子说事,真正是冒犯到了皇帝的逆鳞,连日来燕云卫频频出动拿人,以诽谤君父的名义将好些御史、员外郎下了诏狱,这才算是将这股谣言平息了下去。但最能体现皇帝内心深处真正想法的,还是他之后的举动——
自从太后去世以后,天家就很久都没有做过大规模的法事了。可今年冬天,皇帝对佛事是异乎寻常地热衷,香山的各大寺庙都因此忙碌了起来,有的是做法事,有的是发宏愿翻修金身。皇帝甚至还主持监督了对皇陵的修葺工作,这一切种种,似乎都暗示了这么一点:历来不信邪的皇帝,在接二连三的厄运跟前,毕竟也有点服软的意思了。
鸾台会这一次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如非尽知内情之辈,恐怕就是把真相公诸于众,都很难取信于人。因此蕙娘等人并不担心燕云卫的明察暗访——从后续反应来看,皇帝似乎也并未起什么疑心,燕云卫现在倒还是在广州查访毒菇下落:依然纠结于二皇子的事呢。
至于内宫之中,五皇子的地位陡然直升,杨宁妃也就在此时撂挑子了:三皇子都疯了,现在只能退回内宫居住,还有谁比亲娘更能好好照看他?杨宁妃显然已无多余的精力和心情照看五皇子,她直接向皇上提议——也到了把牛贤妃接回宫中的时候了。
宫中这接二连三的噩耗,的确也使得皇上有点吃不消了,现在存活的五皇子、六皇子等人,身边都跟了有重重护卫,保护工作不知比从前严密了多少。当然,再严密的护卫,也比不上母亲的用心,牛贤妃势必已不能在大报国寺中躲清闲,她便顺理成章地重新回到内宫照看五皇子,只是借口身子不好,躲着并不愿出面执掌六宫宫务。
既然如此,权德妃似乎便是最理想的人选了,但德妃也以专心照料六皇子为名,再三逊谢了这一任命。皇上一恼火,索性将连太监正式任命为六宫大总管,着令其整顿宫务,安排侍卫整顿防守,隔绝外界对于皇子居所的不良影响。
也因为这一离奇的发疯事件,整个年朝堂上都过得不大太平,杨阁老少了三皇子掣肘,倒是比以往更为活跃,只是现在新党、旧党都失去了依附的目标,行事底气也不免弱了三分,不少人把眼睛盯到了权家。闹得权家只好闭门谢客,全躲到冲粹园内过年,才算是保持了中立而低调的态度。
其实,从朝野间的流言,也能觑出关于开海一事,纷争的强烈程度。现在杨首辅更是力主继续禁海,而王阁老的意愿一样坚定,摆事实讲道理,和杨首辅算经济账:这个海不开,财政收入顿时锐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十年以后,皇帝拿什么当家?
再加上西北地区,果然被福寿言中,北戎虽然组织不了大规模的对战,但小规模的骚扰依然无日无之,战事一直不能算是完全稳定下来。桂家边军也一直都处于战争状态,以及南海和英国人谈判的曲折进展等等,皇帝整个冬天都没能好生休养生息,等到承平十七年的春天,他的健康情况的确是有点不容乐观了。只好称病罢朝,缩回静宜园休息,将一切争议封存搁置,等到皇帝病好时候再说了。
蕙娘整个冬天,有闲暇都在部署蒸汽船的研究工作,她以宜春票号的名义对外招揽人才,高薪厚禄,自然也是吸引了一批能人巧匠来投。至于之后的事,便交给杨七娘去做了。当然还有宜春票号的一些例行公事,以及海外战略的调整等等。因大秦禁海的关系,如今几处宜春海外据点都只能勉强维持经营,虽说票号不必做赔钱生意,但运输银两也是有成本的,乔家人还想裁撤几处据点,以适应随着禁海政策而来的海商衰退,为蕙娘一言否决。如今她在宜春票号威权日重,又有桂家鼎力支持,乔家人亦不好多说什么。横竖吕宋一带的特许公司,已使宜春号赚得盘满钵满了。
待到开春以后,权世赟捎信过来哭穷,和蕙娘算了一笔鸾台会的开支账:虽说各地产业都有出息,但少了暴利的火器线,香雾部、清辉部等地的开支,哪里是同和堂等产业能够支持得住的?他甚至都说到裁撤广州分部的份上了。
蕙娘看了,不过付诸一笑,转头从自己私房里就支出了二十多万两,权世赟对她的态度深感满意,也就安稳了下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夏天,此时歪哥已经十岁,朝中已有各色人等为女儿提亲,均是高官大族的女儿,蕙娘亦大有岁月之叹。和权仲白商量过了,便去问歪哥意思,歪哥还是老话,反正一切听父母指挥。
如此看来,不到计划成功,权家再无痛脚的那天,歪哥对自己的婚事估计都是这句话了。蕙娘无法可想,只能以孩子年纪尚小为理由,一一地回绝了。
连歪哥都有人来说亲了,乔哥那边,媒婆自然是无日无之。蕙娘度乔哥意思,多半是属意于桂大妞的,问他意思时,乔哥却又和歪哥一样,一律也是长辈做主,逼得狠了,方低声道,“我又没功名,家里人口又少,无权无势的,只靠着祖父余荫同姐姐的照拂度日。同许家四郎比,一个天上一个低下,桂姐姐又怎会选我?”
乔哥这孩子,虽然这不好那不好,但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蕙娘勉励他道,“虽说你天资不算多么过人,但咱们家家财万贯,家教也还算良好,最重要人口简单,你人品也敦实。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女儿想要求你这样的良婿都不可得的,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也知道,大妞对自己婚事是很有说话余地的,行不行,先问过再说吧。”
乔哥唯唯而已,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没有,沉默了一会,又说,“歪哥……”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道,“先不说他心性不定,那喜欢也没几分准,就是桂大妞本人亦看不上他,你少担心这个吧,自己想想该怎么和桂大妞说是正经。”
也索性就不理乔哥了,由得他去折腾。她这里只慢条斯理地和许家、桂家一道布线不提。
等到这年秋天,权世赟又一次写信过来要钱,蕙娘遂提出想回龙楼谷看看,以便理顺权族和鸾台会的财政需求,有意拨出几处产业专供这等需求。
这样好事,权世赟自然欣然从命。蕙娘遂以回家祭祖的名义,又一次踏上了回去东北的旅程。随身带了绿松服侍,一路晓行夜宿,回到白山镇以后,也是驾轻就熟地乘船过江,同上次不同的,便是身边多了个绿松服侍罢了。
这一次回谷,蕙娘的感受就和从前截然不同了:校场、炮厂等,均已荒凉废黜,迎面而来的居民,多以妇孺为主,成年男丁没有几个,且都还矮小干瘦,各有不足。这一次,就是燕云卫的人进来谷中,一时间只怕也发觉不出什么不对了。更别提寻常百姓了,此处看来更只是一个普通的大村庄而已,顶多是谷中建筑严整,隐隐能看出住民的来历。
至于那笑话一样的殿宇,凡违制处已经全部拆除,眼下看去,不过特别高挑轩敞而已,虽然高度依然还是违制,但这种事在边境地区很是多见,亦是无伤大雅了。蕙娘在谷里走了几步,便兴起了一种苍茫颓唐的心思:权族的雄心壮志,此时多数也已经随着这被拆掉的金銮殿,随着在海上沉没的战船一道,付诸东流了吧?现在除了权世赟等寥寥数人以外,到底还有多少人,记挂着皇图霸业呢?
但这伤怀的情绪,亦不过片刻,便被事实给打散了:虽然精锐战士几乎都死于海难,但进入居住区后,其实还是很容易就能观察出来,权族的男丁依然还是不少的,只是年纪都还幼小了些,只怕再过两三年,谷里就又能凑齐一支队伍了。
权世赟这一次亲自到白山来接她,见蕙娘左顾右盼,神色似乎若有所失,还整个往另外一个方面想岔了,竟出言解释道,“现在除了龙楼谷以外,白山镇附近的男丁也开始操练习武了。这几年边境不太平,借口都是现成的,不过三年,我们还可拉起一支三千人的精兵。”
他要从蕙娘手里拿钱,口气自然是越大越好了。蕙娘听了,也做出欢悦之色,口中却道,“未知具体训练计划如何,稍后还要请问小叔。”
权世赟只唯恐蕙娘问得不详细,闻言亦笑道,“这个自然了,不过你远来辛苦,不妨先休息一番,若有人想要探望,也可先行探访,晚饭后我们再来细说此事。”
蕙娘点头笑道,“多谢赟叔体恤了,我也的确要看望大哥大嫂一番,不然,爹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权世赟是深知她和大房恩怨的,对此不过会心一笑,蕙娘又漫不经意地说,“这一次来,给天哥兄弟几个都带了些东西,一会儿让绿松给您送去吧。”
提到儿女,权世赟的神色便柔和多了,他道,“天哥回来以后,多嫌谷里寂寞,很想念京城,尤其就想念他绿松阿姨。”
两人有说有笑,到了蕙娘住处这才分手,蕙娘入内洗漱了一下,便和绿松分头行事,她去拜访权伯红和林氏,让绿松给权世赟送礼去。如此在谷内盘桓了两天,和权世赟定下了一年供给三十万两银子的数目,便欲告辞回京。权世赟还道,“你大伯外出访友,这几日便可回来了,你不多留两日,拜见一番?”
这位权大伯,真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令宗房如此忌惮,次次都不令蕙娘和他见面,蕙娘此时亦没心思见他了,含笑婉辞以后,顺风顺水回了京城,已是又一年的冬日了。
这一年冬日,朝中倒也平静了些许,过了冬至以后,大家也都开始准备过年了。就连朝中,因海禁的事终于消停下去,地丁合一也正稳步推进,也给了大家一丝喘息之机,众人正预备过年诸事时,忽然西北又有了动静——这回,不是从陕西一带突入了,北戎诸部合兵,是直接踏破宣德防线,往关内进军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我想我就不留什么存稿了,明天后天我会全力写结局,有一章我就po一章,大家可以攒着看也可以从下午开始刷新看看有没有惊喜之类的。
370攻城
宣德原也是重兵驻守之地,虽说一样是面对北戎的最前沿,但这些年来,因为这一带的领主比较弱小,全要看俄罗斯脸色度日,而俄罗斯一带又无野心南犯,倒是比陕西最前沿要宽松得多。再说,宣德又有全长城防护,因此按理来说,沦陷的可能要比别处都更小。这几年天威炮运过去以后,更是可称为天下坚城,因此前一阵子,兵力多数都集中往何家山一带去了。此时忽然告急,不免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从宣德往京城过来,一路都是坦途,现在当务之急也不是弄明白究竟宣德出什么事了,而是要把京城守好才是要紧。
如今天下太平日久,京营将士不如边军精锐,几乎已成定局,仓促间想要安排阻击都难,官员们对京营也没有太多信心,良国公当时率领班师的队伍后来都去宣德守卫,如今毫无音信,看来是凶多吉少。一时间,京内防备竟大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感,京中凡达官贵人都是人人自危。朝中众臣到了此刻也顾不得互相攻讦了,忙四处搜罗兵源,派出探子打探情报,往京城送信。
毕竟是大秦的地盘,阻挡无法做到,搜罗情报那还是有的,到这时候就看出官府力量的强大了。香雾部乍然遇到此事,几乎完全瘫痪,而燕云卫尚且能源源不绝地运来情报,一干人全都只能参照这些消息去理解情势。
其实说来也是简单,北戎原本就擅长马战,来去如风。宣德自恃长城坚固,许多防务都比较粗疏,压根没想到这一次攻打宣德的,乃是以原罗春大哈屯为首的诸旧部,而且,他们还不知从何处弄来了许多火炮。
说到北戎,福寿公主立刻就被找来了,她跟随在大哈屯身边讨生活也不是一两年的事,对她的情况极为熟悉。据介绍,大哈屯乃是突厥王族,但自小在罗刹国长大,会说许多国语言,亦是个厉害人物。可以说人脉极广,这一次这些火炮,还真不好说是从哪里搞来的。
但不论是从哪里搞来,这火炮亦是足以轰破宣德城门的。——此时宣德消息也被迂回地送出来了,还真就是懈怠惯了,被火炮轰开城门以后,主将再要点兵迎战,已经失去先机。被北戎在城内烧杀抢掠足足三天,此时的宣德,活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主将裘德亦是畏罪自尽,压根都不敢面对后果了。
唯一可喜的是,守将卫麟山临危不乱,收拢了大部分残兵,现在也正星夜往京师赶来,这多少还是给京城的防务增添了一点希望。——说来好笑,在此等紧张的气氛里,牛贤妃和五皇子的地位似乎更高了一些,有人还提议立五皇子为太子,原本没派的五皇子身后,似乎也迅速地集结起了一股势力。
香山僻处城外,此时肯定不便继续居住,蕙娘等人亦是全搬进了京城内。除了杨善桐带着儿女去天津寻桂含沁小聚,此时还未回来以外,蕙娘的熟人基本上都是群聚城内,就连权叔墨都奉命领兵北上:也是因为有了火炮,北戎被拖慢了速度,不然,哪还有机会这样去聚集人手?只怕是早都打到京城下头了。
此事发生得极为突然,事前几乎没有一点预兆,蕙娘也是有几分惊疑不定,甚至疑到了鸾台会头上——火器生意,一直都是有极为丰厚的利润的。但实在来说,鸾台会的技术也就是根植在大秦的技术里,天威炮图纸,权世赟得了以后还没有卖呢。眼看现在夺位在望,他应该也是做不出这种资敌蠢事的。
倒是过了数日以后,同和堂传回的消息,似乎是给了她一点启发:大军过境的时候,同和堂的伙计透过门缝看见的,北戎的队伍里,竟有几个洋人,全站在火炮车边上了……
洋人,北戎,这立马就能让人联想到英吉利。蕙娘遂将消息上报给燕云卫,又将送来的信件上缴。此时方从燕云卫得知,原来他们也是早收到这个消息了,不过不愿声张而已。
“这英吉利还真是和咱们干上了。”蕙娘和杨七娘谈起此事时,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千里迢迢运这些火炮,也不嫌折腾!”
“以一国之力,支援几门火炮,几个炮兵又算什么。”杨七娘叹道,“英吉利在吕宋和鸦片贸易上都受到大秦钳制,又有蒸汽船为海运之便,蠢蠢欲动再自然不过了,我只是在想……宣德城门应该也算是极坚固的了,是什么火炮,能把它冲开。”
蕙娘不比杨七娘,对技术有很大兴趣,她主要还是对昔年的行动有淡淡悔意,“虽说裘德有怠慢之罪,但当年牛德宝在的时候,宣德也是战功累累,自从牛家去了,宣德一带便是萎靡不振……唉,怪道都说这贵戚弄权,乃是不祥之兆。”
杨七娘瞥了她一眼,摇头道,“宣德前些年萎靡不振没有战功,是因为和他们接壤的北戎胡特部势力衰弱下来,光顾着族中内战了。他们不来犯边,宣德有何战功可言?要我说,裘德起码还算是个能人了,就是他手上又将长城修葺了一遍,北戎都打不进来了,能和牛家一样刷功劳吗?”
她丈夫是元帅,在军事上耳濡目染都比蕙娘在行些,蕙娘听说也是服气,杨七娘又道,“再说,就是牛德宝比裘德能干一千倍,面对这种城门都能打穿的火炮也是难有用武之地。天威炮倒是可以打穿,但沉重得根本无法应用在陆战上。这一次,估计英国人又给他们提供新式火炮了。”
她面上飘起了一丝阴霾,“如此以来,吕宋战局,说不定又会发生变化……”
这种技术上的革新,对于军事战术的影响,又是立竿见影,又是深远无比。英国人原本便是船坚,若是炮又利了,只怕大秦非得放弃吕宋不可。否则战争旷日持久地拖下去,现在又禁海了,财源枯竭那就一定要增发杂税搜刮民财。这都是对国家不祥的征兆,蕙娘和杨七娘两人谈起,均是忧心忡忡。蕙娘道,“才禁海几年,我们就和瞎子、聋子一样了,我记得洋人的火炮无论如何也没有这样猛,什么时候出的新式火炮,我居然连一点都不知道。”
而她已算是大秦海外消息最多、最灵通的人之一了,杨七娘道,“其实技术上的革新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最要紧是这种无知带来的迷茫和恐惧,那才是最致命的……”
她自失地一笑,又说,“但技术上的革新也已经非常要紧了——你瞧我们,从宣德又说到技术上去了,其实此次这事,还不知该怎么度过呢。”
确实,天下大事,能为她们主导的其实并不多。其实就是手握重兵的重量级人物,如许凤佳、桂含沁,现在对这事也是毫无办法。海军不擅陆战,而且天津港口亦是重地需要防护,许凤佳远在吕宋也被牵绊住了脚步。大秦虽大,但京城一地却并不如何强大,现在这一闹,倒让局面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卫麟山的立功崛起,五皇子的声势大旺,甚至是皇上的身体,良国公、桂含春等人的性命,都有可能因为这一战而发生转折。对于暗地里持有秘密计划的三家来说,这样的变化可好可坏,总之是极大的变数了。
“只好见机行事,尽量让局势为我所用了。”蕙娘也有一丝无奈,“若是城破,我等能否保住性命还不好说呢,恐怕到那时,能做海上浪人已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当然,持有秘密计划的并不只是蕙娘等三家而已,鸾台会对此事也是保持了极大的关注,京城和东北之间的通信还未被阻断,权世赟是保持一天一封快信的频率来询问进展。还欲排遣一队死士,随过来护卫京师的崔家军一道保护权家诸人。这倒是为蕙娘回绝了,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让权世赟在良国公府内再安Сhā一些身手高强的死士。反正这些年来,良国公府也有蓄养护院,这起码是忠于她公公的,还可以稍微放心使用。
北戎走得虽慢,但一路烧杀抢掠的步伐却未停止,许多住民均被往京城方向驱赶,一时间权仲白又忙着组织良医前往义诊,并辅助其在没有城墙的北城外安定下来,发放粮米等等,因海运未曾断绝,而朝廷粮备甚是充足,城内衡量局势,自信还是可以坚守到援军到来的。甚至如果安排巧妙的话,也许还能将敌人包个饺子。因此城内气氛虽然有几分紧张,但却终于还未失控大乱。倒是朝廷官员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这一阵有人想发战争财,全被燕云卫揪出来入狱了,就连照例经手克扣的粮饷,现在都不能扣了,不然,燕云卫拿人以后,手底下可是从不留情的。
在这样谨慎乐观的气氛中,良国公因近日曾有军功,虽然只是傍边沾光,但也如蕙娘等人预料中一样接到了任命,负责护卫京畿,和权叔墨倒是做了一对父子兵。京营经过整顿,也很有几分看头,沿路阻击骚扰了北戎几次,虽然没留多少人头,但也足以壮壮城内诸人的胆气了。
此时平国公、良国公等诸国公都被动员起来在城周布防,一切以战争为主,蕙娘倒是突然闲了下来:她再自负也不会觉得自己能Сhā手战事。而此时一切以京师保卫战为主,她平日再能干也好,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看顾好后方,让家里的亲戚安心在前线鏖战,并顺便期盼一下权仲白平安归来——此人连在西北前线都要去做军医,此时怎能忍住不去前线救死扶伤?
京师乃是首善之地,城墙的修葺一直都没有被搁下来过,就是大兵犯境都还有得好打,更何况北戎人数不多,乃是得了新武器,凭血勇进关泄愤的,一路烧杀抢掠到了这里,虽然不缺粮草,但士兵也是有点没锐气了,眼看还有半日就到京城时,反而停兵休整,兼且还令人打造武器等等,看来大哈屯还真是想要杀进京城来。
众人均觉吃惊,要知道前明虽然也出过这事,但当时好说京城也是群龙无首,颇有乱象。现在情况和当时自不可同日而语,北戎如此一意孤行,真有以卵击石的嫌疑。起码等到援军一到,现在的一点优势,势必要付诸东流了。
不论如何,该打的那还是要打,天威炮已被拉到城头,九城城门都有大将驻守,就等着给北戎迎头痛击了。城内也是戒严宵禁煞是整肃,当天下午,城外传来了隆隆的炮声,看来是开始交战了。
然而,这炮声响过以后,许久都没了动静。蕙娘坐在家中等待,倒等得好奇起来,连权夫人等人,都道,“怎么才打过几炮就没声音了,起码连喊杀声要有吧?”
只是街上戒严,她们也不好使人出去打探消息的,一直等到晚上,权仲白忽然送信回来,让蕙娘去城门处和他相见。
蕙娘心中不禁浮现忧虑,她迅速扮成男装,一径去到朝阳门外时,权仲白也没进军营,让人直接把她引到左近城墙上方,一见面便低声道,“情况不大好,你尽快回去,把孩子们都安排送到天津去!”
371鼠疫
蕙娘不禁大骇,差点忘了压低声音,“情况已经糟到这个地步了?”
毕竟商议的是比较机密的事,她要前进几步以便密斟,可权仲白却摇头道,“不要再靠近了——此事颇有几分复杂,你听我慢慢和你说。今日双方发炮,天威炮果然射程还是较远,足以覆盖城门,令北戎的火炮根本就无法向前。所以炮发完以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的了,我们弹药充足,北戎根本无法进关,当时众人都已经松懈。然而北戎的行为却令人费解——他们运了投石机上前。”
投石机也算是攻城利器了,但京城周围已经是被坚壁清野,要寻到大石真是谈何容易。蕙娘静听权仲白续道,“当时我在城内没听到什么,还在诊治受伤兵士。后来听说北戎拿出的投石机相对轻便,根本抛不了大石,众人越发一笑,压根都没当回事。然而北戎这回抛的却不是石头,而是拿笼子装着的老鼠!木条笼落地即散,这些老鼠顷刻间便不知跑去哪里了,还有些尸首也被包扎了抛进来,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家立时就集中起来焚化了。只是这老鼠让我放心不下。”
他面色凝重,又道,“我设法捉了一只来看,这些老鼠应该都是外地运来的,双眼发红颇为萎靡,我不是兽医,但也能感觉到它在发热……”
蕙娘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嫁鸡随鸡,嫁了权仲白后对天下各种瘟疫也都有所耳闻。一听这样说顿时是浮现不祥预感,“你是说——”
“昔年蒙古人攻打各地,一路屠掠就是靠这种办法屠城,往往携带病死人的尸首抛入城中。可说是走到哪里就把瘟疫带到哪里,”权仲白凝重道,“我去年跟从英国人南下的时候,他们知道我是游医身份,还和我谈论过前几年刚在泰西肆虐过的大疫,按描述,正和医书里记载的热疫对上了。热疫便是由病鼠传播的,哪里有鼠尸,数日后便有人死……此病一旦发作,可以说整个城里十室九空都不夸张的。若是我的猜测属实,北戎一路长驱直入打的是什么算盘,倒是完全清楚了。”
疫病的厉害,不是当时人是感觉不到的,就是种痘法已经很流行的现在,每年天花肆虐都能带走不少人的性命,蕙娘听权仲白说完,已是惨然色变,她沉吟了片刻,便果断道,“我们自然不能走,但必须把孩子们送走了……非但如此,亲戚朋友家也要打个招呼,这件事亦不能瞒着,你不立刻入宫面圣吗?”
权仲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蕙娘看他神色,心中不祥之感越重,忽然醒起方才权仲白所说,他是亲自捕捉了一只病鼠……
她忙又往权仲白处靠近了几步,权仲白急退道,“不要过来!你还要回家去见孩子们的!”
两人此时,已经是心知肚明,若是权仲白猜测为真,他染上瘟疫的可能性非常地大。而蕙娘此时靠近他,若得了病只管自己那也就罢了,可她必须回去安排大事的,要是传染给孩子们,做父母的如何能够接受?
短短几息之间,惯于思考的脑子已将一切想转,蕙娘死死望着权仲白,欲要说话,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经过这么多次的生死冒险,她却是一次比一次更不能接受权仲白的涉险。她思考过很多次权仲白去世的可能性,但当他就站在跟前的时候,这个念头似乎要更难接受了。这种疫病,死人的可能性高吗?应当是相当高的,不然也做不到十室九空……
权仲白见她怔然无语,情不自禁伸手想触碰蕙娘,手才抬起来,便又落下了,他长叹一声,方才和颜悦色地道,“别想太多了,若是无事,自然大家无事,若是有事,你把孩子们送走以后怕也很难逃脱,这等疫病一旦爆发,一城的人都难逃的。大家好歹还能死在一块儿。”
蕙娘被他一语点醒,遂全心只想着将孩子送走的事,她倒退了几步,注视着权仲白道,“好,就是要死,大家也死在一快!”
权仲白忽然报以一笑,“这话都说了多少次了——你快去办事吧。我这里亦打发人去给宫中送信了,若是宫中纳谏,还要组织人口赶快捕鼠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
蕙娘亦不再做儿女态了,她深吸一口气,冲权仲白点了点头,遂翻身上马而去。
因夜晚宵禁的缘故,此时街上人丁极为稀少。蕙娘思忖了一番,索性顺路先去了平国公府,拍门进去以后找到杨七娘,直接把权仲白的话说了,才说到一半,杨七娘惊骇得手里茶杯都已经摔破,“鼠疫?”
她看来比权仲白都还要害怕,估计是知道一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蕙娘心底大石越来越沉重了,遂匆匆道,“不论如何,都该有备无患,现在永定门守将方埔是我的人,我想把孩子们趁夜送出京去,到天津投奔桂家,如是京城有了疫情,立刻南下到广州避难。你意下如何?”
杨七娘没有丝毫考虑,扭头便吩咐左右,“去把四郎、五郎和葭娘、十郎喊来!”
她略略一皱眉,又自焦虑叹道,“可惜,许多孩子此时都有职司不能擅离……罢了,我这里估计还有一些别房的幼童,如愿走也就一并送走了,日出前能出城那是最好。这若是假,不过虚惊一场,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这些病鼠哪里来的,北戎那边流行鼠疫了吗?若是流行了,他们哪还有心思打仗?”
从宣德到京城,快马也就是几天的事,运送病鼠这个倒不是问题,但来源在哪真就不好说了,现在也不是惦记这个的时候,蕙娘和杨七娘约了互通消息以后,因桂家在京没有什么子女了,便直接回焦家拉了乔哥,再回了国公府,把歪哥、乖哥叫醒了,因去过外城,都不叫他们近身,就让他们在自己对面站着,快速道,“现在没什么好遮瞒的了,娘便直说了吧。北戎贼子不知从哪里运了些病鼠过来,可能会令城内流行瘟疫,这个险咱们不能冒。你们今晚立刻去天津找桂叔叔他们,若是真有流行疫病,就搭海船直下广州,在广州,许叔叔的人会照顾你们的!”
几个孩子都是吓了一跳,还反应不过来呢,蕙娘又望着歪哥道,“宜春号的份子,我以前也告诉过你的,一会儿娘把文书给你收走,若是疫病流行,爹娘真的不在了,只怕宜春号那里也会出些变数,能为自己挽回多少财产,便看你的本事了。宝印,你知道妹妹现在何处,若是爹娘真不在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和小舅舅,来日若有机缘,到新大陆去寻你妹妹和姨姨,把四散的一家人重新团聚起来。知道了吗?”
歪哥茫然的面上,渐渐露出了些坚毅神色,他捏着拳头狠狠地点了点头,蕙娘微微一笑,又道,“出去以后,不论关系多么亲近,都是寄人篱下了,你们三人都要听话懂事,自己多留心眼,别惹人烦,也别吃亏了。”
她不敢拥抱几个孩子,只能以眼神表达情绪,此时下人们也收拾好了包袱递给孩子们,蕙娘见绿松站在一边,心头忽然一软,她叹了口气,道,“绿松你送他们去吧,把你的孩子也带上!”
这等于都有点托孤的意思了,绿松亦不禁微微色动,她望着几个孩子,嘴唇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摇头道,“我不走,姑娘离了我,好些事都做不成了。”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蕙娘有点不耐烦了,再说了几句,见绿松心意已决,也不多说了,遂另行指派廖养娘和次女海蓝带着孩子们,又带上绿松幼子,数人一道匆匆出门往平国公府去了。
平国公府内也是一派忙乱,除了六房四个孩子以外,还有两三个垂髫幼童都要跟着一起去天津。杨七娘没蕙娘的顾忌,几人入屋时还扳着女儿的脖子,在她耳边呢喃细语,许四郎、许五郎在一边站着,都是一脸不服。蕙娘等人进来时,许四郎还大声道,“娘,城外正打仗呢,咱们这不是临阵脱逃吗。”
杨七娘理也不理,又扳着十郎的头说了几句话,方才板着脸直起身道,“这是你祖父的决定,你不服,找他说道去!你又没有职司,说得上什么临阵脱逃不脱逃。”
许四郎还要抗辩时,杨七娘又压了一句,“你爹在南洋,谁知道何时能够回来?若是京里有变,你弟弟妹妹谁来照管?你留在京里也不能杀敌,不去广州主持局面等你爹回来,还和我罗嗦什么?”
她平时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此时疾言厉色,自有一番威仪。许四郎、许五郎对视一眼,均不敢抗辩,四郎低声道,“那您又都不跟着来……”
蕙娘和杨七娘对视了一眼,均感无奈,杨七娘道,“胡说什么,我现在走了,你爹还能继续做他的元帅吗?”
见两个孩子还要说话,杨七娘叹了口气,道,“都别说了,我答应过姐姐,要让你们平安成|人,现在你们都才几岁,十八岁不到,还算成|人吗?还是孩子就要听话,要涉险,也多想想你们的亲娘!为了生你们,她遭了多大罪呢!”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孩子终于服气了,马车是早备好的了,蕙娘和杨七娘把孩子们送到车前,杨七娘不免又上前逐个拥抱,蕙娘蹲在几个孩子前,想要抱,又不敢,一时间欲语无言,还是歪哥低声道,“娘,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这孩子年岁虽小,但也经过了些风雨,此时在暗处双目炯炯,神色镇定,看来已大有成|人风范,他盯着蕙娘轻声说,“就算……就算日后再也不会相见,我也不会给你、给爹丢人的。假以时日,我必定做下一番事业,不负你们的苦心!”
蕙娘叹道,“只要你能平安长大,我便心满意足了,这时候说什么这些话。”
乖哥年纪幼小,此时终究有些受不住,眼泪汪汪地道,“娘,真的不能再见爹一眼了吗——”
蕙娘心如刀割,一时无法回话,许三柔走来牵起歪哥的手扯了扯,倒是异常镇定地道,“走吧,该上车了!”
乖哥哭声中,马车磷磷出了国公府,歪哥和许三柔并肩贴在边窗上望着母亲们。蕙娘和杨七娘目送车子远去了,杨七娘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走吧,该行动了。”
“眼下还有什么事是能做的?”蕙娘不禁微微一怔。杨七娘瞥了她一眼,倒是有点稀奇地说,“还有什么事?当然是灭鼠啦!”
一般人家,谁家没几只老鼠?无伤大雅的东西,只要不溜进主人房间,只眼开只眼闭也就让其过去了,现在两府内通宵达旦地灌药灌烟、堵老鼠洞儿,不知情的下人还有些怨言呢。蕙娘也不多说,反正现在府内是她做主,她只顾着一心灭鼠,过了一日多方才警觉:权仲白应该是已经禀报上峰了,怎么现在全城还没开始灭鼠?
派人出去稍一打听,才知道除了军营里也在灭鼠以外,城内倒是没什么异动,连丝毫风声都没有收到。蕙娘思忖着,恐怕是皇帝不愿动摇民心,也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严重,值得如此上纲上线。这几日间,北戎又投掷了几笼老鼠,有些没入城,在城门口便碎了,老鼠四散,令人十分恶心。不过大军早有准备,倾下滚油倒也烫死了不少,但是终究有些漏网之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随着时日的推移,这种双方对峙的局面似乎还要继续下去,京城守军也开始向北戎阵营里投掷秽物,倒整得城门口是秽气冲天,就在这样多少有些荒唐的氛围里,蕙娘收到消息:权仲白病倒了,发了是低烧。
372余生
身为接触鼠疫的第一人,权仲白病倒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蕙娘亦无话可说,只令人将他抬回府中,不料却被告知:“凡有发病迹象的都不能进入内城。”
蕙娘听说,便要亲身去照看权仲白,可权夫人、太夫人此时都没了主意,忙问道,“你出去了若是染病,我们一家老小该怎么办?”
现在良国公也在城外驻守,无事是不回来的,蕙娘一出去,府中真是空虚无人了。可她现在哪管得了这些,几乎是有些蛮横地自行收拾了东西,留下绿松襄助权夫人管理内务,这便出城去看权仲白。
出去到了外城营房内,蕙娘才是吓了一跳,权仲白居住的军医帐前排满了来就诊的军士,有些看着就已是发了高热,站着站着人就一头栽倒下去。
看来,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这疫情到底还是散布开了。
饶是蕙娘也是见惯生死,此时亦不免有些恐慌和茫然:京城重地,不比别处,若是被北戎攻下了,很多事都要有了变数不多,大秦也将会元气大伤。而且若是被这种形同作弊的办法给坑了,她心中未免也有些不服。可眼下这样,援兵还在路上,城内即将流行起瘟疫的事,又是极为不祥的征兆,令人多少有些悲观。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蕙娘现在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了,顶着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臭气寻到了权仲白所在的营帐,帐内权仲白闭目安睡,桂皮正在一边熬药,见到蕙娘亲身过来,大惊弹起道,“少夫人怎么来了。”
“我来陪他。”蕙娘自然地说,见桂皮面色也有几分晕红,亦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一探额头,便皱眉道,“你也烧起来了?”
“只是低烧而已。”桂皮咳嗽了几声,反而略有些羞怯、愧疚般地道,“现下已经有所好转了。”
“这是好事。”蕙娘说,“你儿子我已经令人送往梅花庄里了,那处僻处京外,又不在第一线上,应该能保得安宁。你妻子倒是还在府内,脱身不得。”
桂皮听说儿子已经被送走了,已是心满意足,千恩万谢地道,“就是死了,都是值得的。”
蕙娘笑骂道,“什么死不死的,咱们现在都已经回不去了,再让多的人过来也是带累他们,就三个人了,别这么矫情,你去歇着吧,我来熬药好了。”
桂皮毕竟病中,撑着病体做事,已经是比较吃力了,听蕙娘如此说,犹豫了一下也就从善如流,蕙娘自己在桂皮位置坐下熬药,过了一会,权仲白在床上挪动了一下,嘶哑地道,“药好了么?”
蕙娘掀开盖子看了看,道,“还要一会儿就好了,你且先等等。”
权仲白听是她的声音,便支起身子看来,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才低沉道,“你不该来的。”
蕙娘见药火候已至,拿布包了手正往外滤呢,听权仲白这样一说,倒不耐烦起来,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嘛?”
她把药碗端到床边,想了想,便伸头在权仲白唇边亲了一下,“现在我也被染上了,回不去了。”
权仲白双眼通红,看来疲惫不堪,闻言白了蕙娘一眼,却也不禁一笑,“孩子们都到天津了?”
“送走容易,传递消息却有些难,到是已经到天津了。”蕙娘如实回答,“但什么时候去广州却还不知道,桂含沁在信里说打算看看形势,相机而动。杨七娘轰轰烈烈在她们那附近闹灭鼠呢……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也没心过问了。”
权仲白点了点头,拿过药来,一勺一勺沉默地吃着,蕙娘叹道,“你还算是好的了,我刚才来的时候,外头有好些重病号,都把军医帐给塞满了。”
“嗯。”权仲白丝毫也不意外,“不奇怪,第二日便有人有些轻微症状了。这几天,他们应该也是采纳了我的提议,一样捉了些老鼠用抛石机给扔回去了。”
对外头的事,关心基本也就到这里了,蕙娘想了想,道,“或者我们还是去临近的别庄里吧,这里有些太吵了,病人也多,不利于你的休养。”
权仲白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蕙娘看见了,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她嗔怪地道,“就是死,也死得安静些不好吗?”
“本来留在这里,也是方便看顾收尸的意思。”权仲白道,“死在别庄里,万一人也能传染呢?那个地方就没法住人了,叨扰乡邻总是不好的……还是别搬动了吧。这个病如按杨七娘所说,真要发作起来也就是几天的事。”
蕙娘见他意思坚决,也就不再说话。她把空碗收走,道,“这药有用吗?”
“基本没用。”权仲白说,“也就是吃个心安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都觉好笑一般,蕙娘拾掇了一下营房,便坐到权仲白身边道,“也不知城里会不会闹起来,嘿,你瞧你一辈子活人无数,最后生病要死的时候,身边就得我一个人。”
“就是有人要来,我也不让的。”权仲白安静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捏住了蕙娘的手,“如过给别人,我心里就太内疚了。”
“那过给我就没关系么?”蕙娘索性偎到了权仲白身侧。
权仲白道,“你是自己愿意的——”
他的确只是低烧,精神也还不错,说了这些话,都还不疲惫。揽住蕙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又自笑起来,蕙娘道,“你笑什么?”
“若是在五、七年前,我哪里想得到。”权仲白边笑边说,“你这么怕死的人,今日却会自找死路。”
蕙娘自己想到刚成亲那段日子时她惶惶不安的心情,不免也发一笑,“那时候,实在是怕死得很。”
“现在呢?”权仲白问。
“现在也一样怕。”蕙娘道,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但是更怕被你留下来。”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会,权仲白道,“你这么怕死,跟着我,受委屈了。”
“还不都是一样的。”蕙娘低声说,“你这么不喜欢阴谋诡计的人,跟着我也受委屈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早都过了这个阶段了。真要说对不起谁,也就是对不起儿女们吧。”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歪哥大了,能照顾弟弟妹妹们的。可惜,你不能随着他们一起走了。”
“我本来也不想走。”蕙娘轻轻地说。“夫妻乃是同林鸟,既然是同林鸟,要活一起活,要死也就该一起死。”
她这话乃是发自肺腑,此时虽然身处营帐中,为鼠疫病人包围,也许下一个发病的就是她自己,又或者权仲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蕙娘却觉平安喜乐,在她一生里,这还算是很少有的一刻:她可以不必为将来担忧,不必为将来疲于奔命,可以简单地停下脚步,等待命运对自己的宣判。
两人不知安静了多久,权仲白忽然又是微微一笑,他凑在蕙娘耳边道,“你说,若是我们都去了,权世赟他们会如何暴跳如雷?”
蕙娘唇边不禁露出一点微笑,她也凑在权仲白耳边轻声说,“我们死了还不算什么,要是六皇子死了,权世赟才该哭呢。都走到这一步,前头只剩两块石头了,六皇子忽然一去,他们不发疯才怪。”
“歪哥……”权仲白道。
“有桂含沁照料着,身边还跟了廖养娘,最关键是歪哥自己也有主意了。”蕙娘道,“我的意思,不论是否有事,最好都去广州,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把儿子从这些烂事里摘出来?现在有了如此千载良机,如何能够错过?他们下了广州以后,你我如能幸存,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脚,正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权仲白也是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是啊,起码下一代现在是能被摘出来了。不论你我死活,都能不受牵连。”
蕙娘也就是思及此,方才心满意足。她和权仲白依靠在一处,轻声细语,说些从前的琐事,两人手扣着手,均觉十分满足。
到了晚上,权仲白的低烧稍有好转,蕙娘却发起烧来,病程脉案和权仲白十分相似,自然也抓药来吃。因她是女子,在营帐中到底不便,几人遂在外城找了一处屋宇住下。只是蕙娘的烧要比权仲白重些,咽喉又肿痛,辗转□真是十分苦楚,遗言都说了许多了,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
鼠疫,按杨七娘所说,那死人也就是五六天的事,蕙娘经过五六天,倒是自己好了。此时权仲白和桂皮也都大好了,几人面面相觑,劫后余生庆幸之余,也都有点尴尬:这么慎重其事地把孩子们都给送走了,整得和天下大乱似的,结果到了最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居然这就好了?
他们就算平时身份再特殊,在此时的外城也就是疫病病患而已,而且因为良国公驻守的不是这个方向,现在连音信都不能互通了,整个外城西门全被封闭起来,敌军不愿意打过来,友军也无法过来探视。因此这几天也就是闭门养病,和外界往来很少。此时三人都痊愈了以后,方才开门出去,本来都还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时一出去,还没到营房,已是全傻了眼。
街边已经开始出现死人了……病患的□更是随处可闻,看来疫病已经完全开始流行,而且比较可怕的是,要么官方已经完全不顾收殓,要么就是已经收殓不过来了,不论是哪一点,这都是极为不祥的预兆。
373肆虐
虽说在场主仆三人都是见过尸山血海的人,但看到人惨遭横死,和望见病死尸首终究是不同的感觉。权仲白和桂皮还好,都是行医惯了的,蕙娘看了几眼,便觉得恶心,别过脸道,“现在该怎么做?死人都成这样了,内城怕更进不去了。”
权仲白道,“还是先把情况给弄清楚吧。”
这鼠疫只传给人,马倒是无妨的,还十分精神。三人骑了马,都不去看营房里的死尸,往大帐所在地走去时,见那处军容还算是有几分齐整,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此地守将谷蒙已经染疫身亡了,内城不肯开城门,只是每天拿篮子吊了给养下来,外城守兵缺医少药,又没了头目,人心惶惶的,若非前面就是北戎,四周又都是守军,几乎都要炸营溃散了。现在外城是各自为政,各将领都为亲兵环绕,亦是人人自危,反正有病人或是死人,就给丢到权仲白等人养病的那边去等死,得闲无事绝不进那个区域一处的。若有人能好,自己爬出来了,也不能归队,只好靠在城墙下守着篮子抓点饼子吃。
权仲白听说,忙问道,“果然还有人自己能好么?”
见那守门兵士一问三不知,便索性去城墙下自己寻人问了,果然有七八个兵士,都是和他们一样,起病后发了低烧,四五天后竟慢慢地好了。只是这数日发病的,便都是高烧不退,没数日便浑身发肿,就这么去了。存活的十个里连一个都没有。
权仲白思忖了半日,方对蕙娘和桂皮道,“如此看来,我们还算是行大运了。前朝末年,关中也是热疫横行,其中疫初、疫末,都有这样的情况,病情虽相似,但却比较轻微,人体还能自愈的。就好比种痘一样,这场热疫中,你我便能安全一些了,一般不会再发热染病。——我是从那病鼠身上染的,它还未病得厉害,因此我也没有大病,至于你们两个,桂皮也许是同被病鼠传染,你也许是被我传染了,由人过人也许更轻微些。我们又都住在相对洁净封闭的屋舍里,这样才都好了。”
对于疫病,他了解得实在不多,因此用词也很谨慎。蕙娘和桂皮听了,倒觉得有些道理,几人对视,均是又后怕、又庆幸,蕙娘道,“但现在这里肯定是被封闭起来了,我们进不得内城去,也没法去别的区域,看来,是被困在了此处。”
“这病是会从人过人的,这种处置也不能说是很失当了。”权仲白道,“内城的事,现在肯定无法□手去,只好先尽量管好此地吧。可惜,我对这种病是如何传染的压根没有头绪,不然倒可以和种痘一样的研制出苗种来。”
三人都是精干之辈,既然被困在这里,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虞,便一径去寻副将,只是他们再过去时,那卫兵估计已知几人身份,忙把栅栏都拉上了,隔着木头道,“你们染疫的人,可别把病带进来了!”
权仲白好言解释令他通报,那卫兵只是不听,大叫道,“我们老爷说了,凡是从东八条胡同里出来的人,一律不许面见。”
蕙娘气得拔出火铳,就要向天鸣放,权仲白忙止住道,“罢了罢了,现在我们孤家寡人的,不要激化局面。”
只好又返回城内,权仲白道,“可惜现在不在内城,不然,以你在东城的威望,倒是能召集些人手来帮忙。”
“扯吧,他们知道我是谁啊?”蕙娘不屑道,“再说,外城死了这么多人,内城还能一个人不死?现在里面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真奇怪,北戎怎么还不打过来。”
天气不冷,这些病死者尸体,若是任其腐臭那就是新的传染源,到时候若流行起另一种瘟疫,大家真是都别想好了。权仲白一路以自己名医的声望来吸引那些无所事事的散兵游勇,又拿自己三人的经历来说服大家靠近疫区,蕙娘并许以重利,这才纠结起人来清理那处抛尸区,拆屋子开始焚烧尸体。这一烧起来,各处都运尸体过来,蕙娘虽不用动手,但计算了一下,仅仅是这一处城区,一天就能死上百人。
说也奇怪,他们三人一并那十余名自行康复的兵士,都没有染病,因此到最后这焚烧尸体的工作只能由他们来做。许多人都在附近等死,那些兵士每日里试探一下,有死的就拉过来烧了。凭权仲白是怎样的名医,此时也就是个添柴工而已。
如此过了七八天,外城的局势这才渐渐地明朗起来:北戎之所以没打进来,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也被传染了鼠疫……谷蒙临死前,下令亲卫将自己绑上投石机,连着其余十余具尸首一起砸过去了,同时过去的还有几大笼野鼠,那之后不过一两天,北戎阵营里也开始死人了。恰好崔家军也赶到勤王,他们惧怕染上疫病也不敢接近,就这样坠着尾巴将其原路赶回了宣德方向。现在京城的战事算是平息了,留下的是更棘手的问题:鼠疫。
对于内城的局势,几人则不得而知了,权仲白推测估计也是难以幸免,因为老鼠毕竟是难以控制的动物,疫情一旦扩散了,顶多只能控制,却不能消灭的。再说,这种病可以由人来传染,那就更没数了,谁知道会扩散到什么地步?
到得此时,桂皮和蕙娘才庆幸孩子们都被送出城去了,权仲白却不这样看,因道,“更值得庆幸的,是内城应该也染病了,不然,你我还好,外城的兵士只怕是一个也别想活。”
为了预防疫病传染,疫区的百姓,就算是健康的往往也被禁闭起来,就这么活活饿死。甚至于还有被活活烧死的,整个村庄为了防疫就这样付诸一炬。现在内城反正也被污染了,外城居住的又以军士居多,不然,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的。蕙娘和桂皮对视一眼,均默然不语,权仲白道,“据我观察,这病从发病到死,也就是四五天,现在每日死人的数量在下降了,说明留下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了抵抗的能力。再过几日,应当人数还会更少。”
果如其言,又过了三五日,死人每日已在十人以下,不过这个时候,整个外城的居民已由一万多变成两三千,减员超过了八成。但说也奇怪,居中惨状,蕙娘事后竟不复记忆,她虽然就生活在焚尸区附近,但反而对这种痛苦已经有几分麻木了。权仲白和桂皮更是若无其事,据桂皮说,每年瘟疫流行时,小村小庄内这样的惨事时有发生,今次不过是在京城附近比较招人眼目,规模也比较大而已,实际上这种事,他和权仲白是看得多了。
发病中期开始,因为权仲白组织开始焚尸。水源好歹还是保证了清洁,现在北戎已去,人又死得少了,其实在城外的生活已经可以说是很清楚了。蕙娘让权仲白和桂皮在前方做事,自己主持一些后勤工作,因他们忙中不乱,一副非常有底的样子,身份又贵重,各处将领遂纷纷过来合作,见人已死得差不多了,权仲白预估自己身上的病根应该也已死去,这一日去取补给时,遂附了信,指名让人送往良国公府以及皇宫去问平安。
这信送出去,竟然是石沉大海一般,也不只是小吏根本没当回事,还是城内真正已经乱成这样了。蕙娘和权仲白都觉有些忧心,正要再去摇动绳索当面盘问守门兵丁,才到了城下,忽见城门开了一条小缝,数位骑士飞鱼服旋风般地卷了出来,大叫道,“权神医何在!”
权仲白叫道,“这便是了。”
数人遂忙命权仲白上马,知道蕙娘和桂皮身份后也让了马出来,待要入城时,许多兵士都叫道,“神医,带我们一起进去!”
那骑士们便喊道,“你们外城死人少了,便多住些时候,里面更糟哩!”
只一句话,便把众人吓住了,眼睁睁看了一行人卷入内城关了门,方才议论一番,悻悻然地散了开来。
如此急迫地进来接人,很明显是高层出了事,权仲白入城后,方才在马上沉声问道,“是谁出了事?”
“宫中许多人都得病了,皇上现在已经去香山暂避,”那骑士道,“倒是五皇子……是昨日发病的,贤妃娘娘快哭晕过去了,听说您传信说外城瘟疫已经步入尾声,赶忙地就把您给接进来了,反正现在内城也在发病,压根就不少您这一个两个的。”
这……在鸾台会的计划里,也算是瞌睡就送个枕头了,蕙娘忙问道,“其余的皇子没事吧?”
“倒是都暂时没事,全在香山里封着呢。”那骑士叹道,“倒是皇女没了两个,后宫中没名分的宫人、有名分的妃嫔,也有许多都没了。”
一路疾驰一路问时,蕙娘才知道原来两府灭鼠毕竟是有效的,大户人家,屋舍广大,而且存粮也多,封门以后真的可以做到不和外界往来,在内城的疫情中都是平安无事。各亲戚有照他们办法行事的,人口损失也都极为轻微,只是皇城阔大,如何去灭鼠?倒是真死了不少太监宫女,不过皇上前几日就避到香山去了,皇子们多数也都跟去,有些皇女就没顾上,留在了皇城里,接受了鼠疫的肆虐。
当然,香山那一带也不能说完全太平,起码五皇子就是在香山发病的,现在冲粹园里也有人开始发病了,所以皇上还在酝酿着再度转移去早已冷落废弃的承德行宫。现在国家政务完全靠还坚持上班的内阁来维持,六部亦顽强地坚持着,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阁臣们有因疫病倒下的。
说完这些,差不多也快出城了,明显这些骑士是要把权仲白直接送往香山。蕙娘心念急转,眼看到了城门边时,忽然勒住了马头,冲权仲白叫道,“你去香山吧,我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回家看看!”
救人如救火,更何况蕙娘的要求无比正当,权仲白没有二话,众人更不会干涉,马蹄声再起,一行人狂风骤雨一般地又出了城门去得远了。
蕙娘驻马在城门前出了一回神,见四周寥落无人,压根无人注意自己,又思忖了片刻,便慢慢地拨了马,往平国公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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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垂死
权仲白在城外多日,虽说身体辛苦,但精神世界倒是十分简单,每日里便是做点体力活计,吃的倒是管够,他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又有一身的养生功夫,因此竟不十分劳累。此时和一干人快马奔到香山,亦不休息,而是直接排闼而入去看五皇子。
他本人能从鼠疫中生还,而且和其余生还者的羸弱表现不同,因几人患病时间比较早,恢复得还是比较好的,起码没有出现周身肿大的可怖形象,在别人眼里,便是又一次医术通神,连鼠疫都能治的表现了。因此诸多服侍宫人,乃至养娘等人,对其都报以期盼的眼神。可权仲白推门一看,见其颈部已是高高肿起,整个人在床上闭目浑昏睡,明显发了高烧,便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救了,药石罔效,看天命吧。”
这话一出,五皇子养娘的哭声顿时就大了起来,她毕竟出身小户人家,比较有些粗陋气质,此时见五皇子惨状,又觉权仲白这结论下得太快太直接,便一边哭,一边唱歌一般地道,“到底是得了病,医生连脉都不摸,瞧一眼就要走……”
权仲白心绪正不大好,眉头一拧,便道,“怎么,你以为天家子嗣命就更强?外城多少人都是这样等死的,若有药,我不救他们?老实告诉你,这瘟疫在没发作前,倒也许还有药能预防,一发作起来,药石罔效!不给你开药,是怕他在去之前太受折磨!灌药呕吐,你当很好受吗。”
这话说出来,|乳母如何能受得了?权仲白一回身见牛贤妃也站在门边,微微一怔,便放缓了语气道,“娘娘,你何必又来此地了,这病,是会过人的。”
“儿子女儿都没了。”牛贤妃看来已完全不像是凡俗中人了,神色都隐隐有些飘飘欲仙的意思,她呓语般道,“三个孩子,没一个能养得活。过人不过人,怕什么?”
权仲白没想到去世的几个皇女,居然有牛贤妃所出的大公主,他不禁微微一怔,也有些可怜牛贤妃,低声道,“娘娘请节哀,这病一发,一家全葬送进去也是常见的事。外城多少人家合族都没了,您能保住性命,终归是一件好事。”
牛贤妃踱到五皇子身边,在他身边坐了,爱怜地拿手绢轻轻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口中曼声道,“乖孩儿,就快解脱了,就快从这苦海中脱出去了。”
权仲白见此,也只能摇头不语了。他扭身退出屋子,站在院中道,“现在静宜园内有多少人,五皇子的院子封闭起来没有?他现在这样倒也许还不会过人的,但若发起高烧开始咳痰那就难说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现在的香山内部也是各自为政,皇上学了许多大户人家,把自己禁闭起来,院中处处放置硫磺等灭鼠物事,吃用之物全从内出,有什么事,只能隔着墙大喊来传递消息。和他一起被禁闭在屋内的,除了服侍的太监宫人以外,只有封子绣一人。
至于牛贤妃,本来也是另外自己一处的,只是听到了五皇子的消息,坚持要过来看顾。余下的权德妃、杨宁妃,因一个孩子还很幼小,另一个孩子实在需要照顾,倒是都和儿子被关在一起。现在还是一切安好,没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按说以权仲白和皇上的消息,这时应该是要进院子里请安顺便扶个平安脉的,甚至于如果事发时他在城内,多数也会被带入院子里一同坐监。但现在他是从疫区回来,自然没有面圣的缘分了。权仲白连院子的门都近不了,只能使人去问皇帝脉象,传话道,“硫磺味道刺鼻,皇上你肺经不好,只怕不能久闻这个气味,还是换一种办法灭鼠吧。”
接连说了几声,院内都是寂然无声。权仲白虽说看透李晟,但至此也有几分心冷,长叹一声欲回转时,院内已有人大声喊道,“权神医来了吗?权神医一家可还安好?”
传话人回说安好以后,那人又道,“如此幸甚!皇上在里头一切也好,只是担忧友朋亲眷,听说权神医无事,皇上很高兴!”
就算只是一句客气话,但权仲白和皇帝相交多年,彼此总有一份淡淡的情分,听说此语,想到将来,心中不禁又有些不是滋味,叹一口气,亦无别话相问,只说,“香山现在也不算是疫区,得闲多在院子里走走,多晒晒太阳!”
言罢,便自回去看五皇子。各宫妃嫔,听说他来了,倒也陆续都遣了喊话太监,远远地在墙外给权仲白喊话。
五皇子的病情恶化得比较快,到了晚上已经开始大量咳痰。即使权仲白此时也都不敢近身了,只能退出屋外,唯有牛贤妃丝毫都不嫌弃,依然守护在侧。她似乎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独为五皇子惨状触动,屋内隐隐偶然能听见她的嚎哭,都道是,“吾儿好苦,吾儿好苦。”
到得下半夜,五皇子的咳嗽声再难听闻,权仲白不免暗暗皱眉,因从咳嗽到去世,怎么都还能有几天时间的。正在猜疑时,牛贤妃已在屋内喊道,“吾儿解脱了,吾儿解脱了!”
她话中欢悦,居然出自真心。五皇子的养娘却再承受不住,往前扑跌而去,坐在台阶上大哭了起来。
这种染疫而死的人,不论身份如何尊贵,处理程序其实也都是差不多的。此事权仲白就不欲参与了,但是他才和一个患者接触过,此时也不能回家,只好宿在静宜园里,好在静宜园里空房子不少,安置下他一个人,再给点食水衣物还是不成问题的。
自从开国以来,大秦有发热疫也都是在边远地区,权仲白自己未曾经过,而且此病药石罔效,医生多数也死了。流传出来的资料真是不多,他以自己亲身经历,倒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此时有暇便整理了落笔写下,再打打拳小憩一番,倒也算是难得的休息。——其实按他的看法,皇帝还不如直接去承德,因香山毕竟是野地,野鼠很多这个是没法避免的,而且地方大,防鼠工作也做不好。现在从香山去承德,又要在路上奔波,和很多人员接触,得病的风险,倒是又高了起来。
五皇子染病虽是大事,但却绝不是什么稀奇事,既然有一人得病,余下人继续中招也是难免的事,到了第三天上,又有许多太监宫人发病了,皇帝果然决定转移去承德躲避,权仲白因本人十分健康,又经过多次洗换,也被破例携带上了。余下妃嫔皇子,因事发突然,承德那边条件也不大好,均都顾不得。皇上传了口语给权德妃、杨宁妃,嘱令其二人共管静宜园,必要时可便宜行事,这便带着权仲白一道上了路。
虽然说带上他了,但距离见到皇帝那还有好迢远的距离,权仲白的车都是在车队的最后,他也不发话,只是冷眼旁观,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时京城鼠疫,方兴未艾,各地自然也被波及,但最好的一点,便是现在基本是没有人要出门的了,一路上也比较空旷,走得也还算是比较顺利。不好的便是遇到驿站也不敢投宿了:因有草料,驿站里的老鼠一直都是很多的。
这么比较艰苦地走了七八日,一行人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到了承德,权仲白终于收到口谕,可以进去面上了,事前还来人给他梳洗了一番,换了簇新的衣裳,拿白酒浑身涂过了,这才放他进去。
权仲白也觉得,这热疫种子都过了七八日,应该是不会再附着身上了,遂同意进去探视。进屋以后,亦是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去年到今年,操劳太久。”封锦也憔悴多了,他淡淡地道,“朝事繁忙,今年又折腾了这一个多月,先是北戎犯边,接着又是热疫。”
他叹了口气,“热疫倒是没染上,但封闭在屋子里,心里事又多,肺痨就又加重了。——轻声些,刚才还说要见你的,现在支持不住,已是睡过去了。”
权仲白这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冒险把自己带上,他望着安稳合眼而眠的李晟,把声音给放轻了,“是不是又开始咳血了?”
“前一个月还是痰里有血丝,”封锦叹道,“这个月,已经开始咳鲜血了。”
肺痨发展到咳血,基本已经是数日子了。李晟人又干瘦成这样,只怕……权仲白上前几步,轻轻扣住脉门,过了一会方道,“确实不是热疫,但脉象也已经很弱了。”
他吐了口气,道,“我先还说,你们这也太小心了,如今才知道原委。这么严防死守是对的,李晟肺经不好,本来就非常容易染病,现在瘦成这样,若稍微放开一点,只怕是早得病了。”
“欧阳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封锦看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坐在皇帝边上,神色宁静地道,“他的日子,怕已经要数着来了。”
时至今日,似乎已无必要遮瞒什么了,封锦低下头来,柔情无限地注视了李晟一会,方才站起身来,示意权仲白出去说话。
到得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地道,“李晟看来是不大行了,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得看天命。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走也要走得有个样子。起码内阁众臣不能不在身边,勋戚武将也不能没个代表人物,不然,五皇子已去,三皇子又疯,六皇子年纪小——如无遗诏,只怕主少国疑,又是动乱前兆!”
这几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权仲白亦不能不点头同意,他也多少猜出封锦要说什么了,果然封锦续道,“但现在热疫未平,还在爆发阶段,诸大臣长途跋涉过来承德,也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事……”
“现在我来了,自然也是要尽量为他续命了。”权仲白道,“热疫一般最多也就流行三个月,自然会有一个平稳期。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再拖一两个月……我试试看吧。”
封锦点头叹道,“其实原本连六皇子都该带来的,奈何这里情况未知,只盼香山那边能够挺住罢。若是都死绝了,还不知要便宜谁!”
他这样说,权仲白竟无话可以回答,两人面面相觑,封锦瘦削的面上,肌肉跳动几下,终于露出一个苦笑,他低声道,“世事难料,谁知道杀了罗春,竟引来如此后果!”
其实权仲白对这病鼠的来源还是很存着疑问的,只是现在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欲开口时,里头有人出来传话道,“皇上醒了。”
两人遂又进屋去看皇上——此时,他连坐起身都需要封锦的搀扶了。原本平庸的相貌,更是枯瘦得都有点不堪了。
“子殷……”他念叨着,语气甚至很平淡,灰白的面上,唯独只有这一双眼睛是亮的,是有活气的——“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权仲白终于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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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前,给大家下下饭!
375斩草
承平十七年七月,虽说才至秋初,但东北却已经冷了下来。白山黑水间讨生活不易,一年内大雪封山三四个月都是常有的事,七月中,秋收已经结束,大家也做好了猫冬的准备,整个田地的氛围都悠闲了下来,各地的佃农,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不要进山打点野味,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给自家的库房里添点荤腥了。朝鲜乃至东北沿海各地的港口,也是挤满了各地商船甚至是渔船,赶在港口上冻前做最后一波生意——虽说禁海令已经下达了一年时间,但这么长的边境线,走私交易根本是防不胜防,各地长官收了好处,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可惜了银库收不得商税而已。
龙楼谷虽然和白山镇联系紧密,但这么多人住在谷内,多半又都不事生产,肉菜之物也不能完全依靠白山镇供给,多少要向外补充粮食。眼看到了七月,谷中也是接连出动了几波人,走老路去买粮。因多年前的事,现在谷里成年男丁不多,权伯红虽说身为国公府之子,但在谷里居住多年一向本分,渐渐地,随着国公府那边发展的脚步,他在谷里的地位也有提高,此次出门买粮,他便是做了个副手,一道去南浦港和商贩接洽。
一旦出门,众人说的就都是朝鲜话了,和一般的朝鲜民众外表上看没有丝毫差别,权伯红这些年朝鲜话说得虽然也不错,但却始终比不得龙楼谷土生土长的居民。便由得宗房带队的权瑞玺去和商贩交涉,他自己在码头上四处游荡,一个也是散散闷,还有一个,也是了解一下东北一地的动向,虽说香雾部耳目灵通,但很多时候,码头上的消息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几个月,南边内陆流行鼠疫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到了朝鲜,甚至于朝鲜境内也开始爆发小规模的瘟疫,南浦港的渔民,说起来都是连连摇头,有人道,“听商船上的大人们说,连日本都不行了。就是不让船只靠岸,也有人不信邪,在浅滩和他们做生意,回来身上就带了病。”
这些消息,往往都是神乎其神、夸大无比,但大秦正在流行疫病,而且这疫病有向北蔓延的态势已是不争的事实,权伯红不禁皱起眉头,站在码头上出神。一时无意间,便阻了人的路,被一名粗壮大汉撞了一下,那人瞪了他一眼,喝道,“兀那小子,什么眼神!”
他说的乃是汉话,权伯红只做一脸茫然,和他对视了一眼,只觉那人有些眼熟,待要定睛看时,那人却早上小船,摆渡到自家大船上去了。权伯红拧起眉头,踱回族人身边,便有人问道,“怎么,刚才那大汉,是秦人么?”
整个朝鲜的走私生意,基本都被权家垄断,商船来来去去,底细多数都是权族熟知的。权伯红道,“是秦人,态度还很凶恶,不大像是来做生意的。”
码头上有帮闲的听了,便乍着胆子道,“十多天前就到了,说是要去日本,但那边流行瘟疫,根本没法停靠,才转回来的。现在咱们朝鲜几个港口,也就是南浦港附近没有瘟疫的消息了。咱们也都觉得不像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兵呢!听说,是要到海对面去的。”
权瑞玺和权伯红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搁下话头上前道,“来了多少人啊?不会是没安好心的海盗吧。”
“那倒是不会的。”那人连连摆手道,“十多天来都在船上住,不肯上岸,说是怕染了瘟疫。船上还有洋人,据说,据说是什么引路的,也就是来了这么一船几十个人。”
众人这才安下心来,自去买粮不说,当晚权瑞玺还抱怨道,“自从出了个新大陆,这几年来,港口是越来越不清静了!”
权伯红呵呵一笑,没有搭腔,出门欲去洗漱时,在怀里一摸,居然摸出一封信来。
他捏着这封信怔了半日,才想到白日里那大汉的随意一撞,原本宁静已久的心忽地砰砰跳了起来,觑得左右无人,便捏开信细细看了。看完后随手揉成一团,扔在水里就让其化成了一团糊。
次日众人照常安排运粮的事,自然也有商号作为掩护,一切都是驾轻就熟,买了粮又换路运回龙楼谷,来来回回换了不少交通工具,走了也有三四天这才平安到家。权伯红如常交卸了差事,举步回家时,林氏正盘腿坐在炕上和几个妇女看纸牌,见男人回来,大家也都散了,林氏出来道,“这一路走得还顺吧?”
权伯红只简单嗯了一声,林氏就已经是微微一怔——夫妻多年,默契非凡,一点眉高眼低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先也不说话,打发权伯红吃了饭,晚上安歇前才低声问,“怎么?”
权伯红压低了声音道,“二弟妹已经派人过来了!”
一句话便把林氏说得色变,“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一两年?”
“京师局势有变了。”权伯红低沉地说,“好在现在谷里还没收到信,依然算是有机会的。”
林氏不免犯了难,“这一大家子的……信上怎么说?”
“就是因为京师局势有变,仓促间人手和火器都没准备好。”权伯红叹了口气,“该做的铺垫也没有做好,所以只能派个二百人的小队来,说是定于三日后过来……我们还有一两日准备的。”
这几年来,谷内对林氏等人的防备也是渐渐松弛了。有了闲暇,也能去到朝鲜这一面散散闷,买买东西。林氏和权伯红出门都不成问题,唯独就是孩子们是极大的累赘。权伯红原指望林氏能有主意,没想到她也是张口结舌,两人目光相对,权伯红才要说话时,林氏一咬牙,断然道,“就算我们出不去了,也要把孩子们给送出去!”
这话说出来,权伯红倒是放心了些,他点头道,“原本还想通知大伯一家的,现在看来也没这个余地了……后日似乎是安水镇的集日,我等不妨寻找机会,分头行事……”
林氏也开动脑筋,和丈夫一道苦苦思索了起来。
二日后,安水镇开了集日,谷中有些资深女眷,可以随意外出的,也是有意出去买些针头线脑的,顺便也散散闷:虽说谷里什么都有,但货色毕竟不如自己挑的可心。林氏抱了两个小些的孩子,随口说了几句也就跟着一道去了。权伯红则在家中歇息,到了午后,方才招呼长女,道,“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遂带了孩子,一身青袍,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了屋子,空着手往外头走,路上遇到了权世赟都只是随口招呼,权世赟还笑道,“这么冷的天,出来散步也该加件大氅。”
权伯红这才回去加了衣,和女儿一道溜达到了山下,守着谷口的兵士道,“哟,带着女儿上哪去呢?”
权伯红略带无奈地道,“这妮子闹着要去镇上,她母亲又没带她去,和我哭了半天了,只好亲自带出去走走,现在过去,到天黑搭车回来也还算来得及。”
谷内的马匹都是被严格控制的,错过了大车,可不就只能走着去了?那族兵看着大囡囡一笑,作势要拧她的脸,大囡囡忙躲到父亲身边。她秉性聪慧,本来也闲不住,听到父亲这样说话自然不会去拆穿了,反而上下跳着道,“去玩喽!去玩喽!”
如此顺风顺水地出了谷口,两人顺着这条大路走了半个来时辰,路边树后忽然就跳出两个人来,大囡囡才要叫,权伯红已沉声道,“不可无礼,这是自己人!”
果然,当日在港口见到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望着权伯红,单膝跪地施了一礼,道,“大少怕是不记得我了,小人乃是桂帅身边家将,昔年在京内,曾见过您一面的。”
权伯红愕然片刻,才想起来笑道,“啊,是了,那时你陪着你主子来我们家拜访二弟——一转眼,也是这么多年了!”
此处不宜久留,在二人的襄助下,一行人急行军般直接拐道去了南浦方向,大囡心系林氏和弟妹,不断问,“爹,娘呢?弟弟们呢?”
因小巫山生幺儿时难产去世,这几年林氏是真正在带孩子,一家人彼此感情甚笃。大囡也是真正挂念嫡母,权伯红道,“你娘和弟弟自有人去接的。”
那大胡子也笑着说,“别害怕,车过的时候,俺们已经看到了你娘身上挂的玉佩,亦是派人缀上去了。”
大囡方才不再说话,权伯红摆弄了一下腰间玉佩,也不由微微一笑——自从年前蕙娘再来过一次以后,此次外出,他都佩戴着这枚青玉佩饰。
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南浦,在船上等候了半日,果然林氏和两个儿子都到了,几个小的还不明所以,不断地问林氏,“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林氏一把抱住儿女们,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咱们就要回家了!”
权伯红在一边看着,也是感慨不已,此时大胡子请他出去议事,因和他商议道,“事出极为突然,唯恐人多了走漏消息,此次老爷也就派了身边五百亲兵来办这事,余下人都在船上,今晚就可到了。事不宜迟,我看还是速战速决地好,只不知道五百亲兵,可否打下谷内呢?”
权伯红这时亦清醒过来张了张口也是欲语无言,难下这个狠心,正在犹豫时,林氏从舱内走出,断然道,“谷内虽然现在壮年汉子少了,但青年、中年的男丁也有数百近千,再加上妇孺,数千人还是还是有的。再说还有地利之便,若是强攻,只怕胜算不大。我记得当时二弟妹和我拟了另一策的。”
那大胡子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道,“我们大帅也是有意走封谷下毒的路线,为此也特地带了足额火药。只是如此一来,没个向导只怕是浪费时间……”
权伯红和林氏对视了一眼,林氏不容置疑地吩咐权伯红,“你我分头行事吧!”
权伯红也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去。
要知道从山谷里凿密道,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所有的出入口都只能依山势来建,这都住了有快十年了,对谷内地理,权伯红早就摸得滚瓜烂熟,唯一不熟悉的也就是从白山镇过去的那条路了。他和林氏乘夜直接上了岸,分头领人,两百多个大汉各自都备了火药、火铳等物,在夜里穿城而出,南浦港根本无人敢于出面留难,趁夜一路疾行到了谷中,只见谷口处灯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便知道是自家人当夜未归,引起了谷中众人的警觉。孰料一行人却是夷然不惧,那大胡子打量了一下谷口,嘿嘿笑道,“的确是易守难攻!”
他一挥手,两边人便分做两路,借着月光在山脉中穿行,很快就到了一条小路的出口上,当下便攀援而上,眼看快到谷口,已经隐约可见那铁栅栏时,那大胡子笑道,“这里真是风水宝地了,若要铁了心守,真不知能守多久。”
说着,便取来火药,三下五除二地一路码了下来,一行人退到极远处,方才引爆了火药,只听得一声大震,此处路口已被完全炸塌,连着下面的路面也都被炸毁了,即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碎石刨开,也将面临无路可下的绝境。
从山谷出来,路口也是有限的,两处小路其实都十分险要,这里炸了一条,那里不片刻也炸了一条,众人回到谷口时,谷口却又没声音了,想必是听到炸响,又都过去查看。之前留在此地的那些亲兵,一个个俱都施展江湖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已在谷口布置了许多炸药。
龙楼谷之所以成为权族的大本营,自然是有其原因在的,入谷那一段小道弯曲绵延,两边都是高耸参天的峭壁,可谓是险峻非凡、恰如龙躯,如能将其中一段炸塌,里头人要出来可要费上一些功夫了。权伯红望着这些人布置炸药,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几乎都不忍继续往下看去。倒是林氏,眼中隐隐有兴奋之色。
那大胡子见谷口布置得差不多了,一挥手,几个军士鬼魅般闪进谷口,只听得几声轻微的惨呼,谷口便没了声音,过得不一会,几人退出道,“里面也已经安放完毕了。”
大胡子看了权伯红、林氏两人一眼,嘿嘿一笑,道声小心,便上前点燃了引线,一行人都墩身抱头,过不得多久,只听得连续几声轰天大响,谷口已全然倒塌,两块山壁被炸塌了底,遂滑下来并作一处,原有的通道,此时已化为乌有。
“老四的炸药是越来越老练了!”那大胡子连姓名都没和两人通,此时也不过说声老四而已,老四呵呵一笑,还有些腼腆,摸头道,“不知山背阴处如何了。”
话犹未已,只听得极远处一声轻轻的响动,活像是有人在咳嗽一般的。大胡子数人却都是喜形于色,喝道,“好!那边也成了!”
一行人再不犹豫,遂立刻部署撤走。大胡子问权伯红道,“水源里可下了毒?”
权伯红未曾开口,倒是林氏说道,“这几日我已吩咐孩子们,假作嬉戏,在各处井口都投了神仙难救的原石下去。自己亦是找机会倾倒了一些粉末。”
四周出路断绝,水源被投了毒,又缺乏青壮年,虽说谷内有火器,但这山壁倒塌,可不是火炮能轰得开的,没有相当技巧,只能越炸越碎,这技巧怎么锻炼?只有跟着军队攻城掠地才能练出如此老手来!这就是军人和江湖游勇最大的不同,权家所谓族兵,面对这等亲兵,真是丝毫胜算都不可能有。
大胡子满意地一点头,又道,“我们会出一艘船,将您们送往广州和二少的大公子、二公子会合。余下人等还要在附近扫荡些漏网之鱼,我就不送大少、大少奶奶了!”
权伯红即使心中不忍,但当此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好点头不语。林氏回望了黑乎乎的那片崇山峻岭,亦是露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
末了,她终是深吸了一口气,畅快地对权伯红道,“伯红,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午睡醒了没有,看更新了!
376除根
承平十七年七月,京城的天气虽然也显著地凉了下来,但秋老虎还是肆虐未去,正午时节,依然是有几分炎热。这对于京城的疫情来说,也不能算是太坏的消息,事实上,热疫在热天传播得反而比较缓慢,到了冬日阴冷潮湿时,则就更加猖狂了。现在京城众人,多少有些能热几天就热几天的盼望在。
随着北戎仓皇逃窜的脚步,山西一带也开始流行鼠疫,几个省份都是受到了牵连,从前从陕西入关的关口,向来是出关容易入关难,但现在却是倒了过来。虽然没有明说,可从五月起,打从东边来的客商,几乎就都无法出关了。西北等于是决绝地把粮草和鼠疫一起堵在了关口,以保存官军的实力。
这样做,当然有几分忤逆,先斩后奏、阻隔交通,在有些时候都是叛乱的前奏了。但现在整个北方都在闹瘟疫,皇帝自己都去了承德避难,内阁还顾得上北边?能把局势收拾过来就不错了,现在北边连消息传递都异常缓慢,很多疫区根本都没有人敢经过,送信人全要绕路行走。南北信息还能靠快船,北方内部的通信,已经宣告全数瘫痪。
在这样的局势中,所有人都只能安分地在家避难,没事是绝不会出门乱跑的。虽说北戎已经走了,但京营兵士也好,守将也好,几乎没有敢进城的,全都在城外扎营居住,继续消耗粮草,自己营房里的灭鼠工作那也绝不敢怠慢了。——这追击北戎而去的崔家军就是最好的教训,就因为赶路没顾上灭鼠,虽说是刻意落了一段路,但到底还是感染了鼠疫,一路走一路就在减员,现在连东北都回不去了,直接在山西就地驻扎休整,可谓是倒霉到了家。好在北戎这一逃,整个北方草原都被波及,那些游牧人现在也是自顾不暇,根本都没空来找大秦的麻烦。
因京城实在不是事,没法再继续住人了,各王公贵族都是自寻生路,大部分人都避到了天津——天津城还算是见机得早,京城还没事时已经是全城发疯一样地灭鼠,嗣后等北京开始流行瘟疫了,越发是吹毛求疵,最后都有点坚壁清野的意思了,在城外划了一条沟,里头扔的全是各色各样的耗子药,这样来阻挡外地野鼠搬迁入境。是以说虽然距离北京不远,但疫情十分轻微,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这其中桂总督和桂太太自然是居功甚伟,也因此,现在连内阁、六部,都是搬迁到天津来办公了,京城里留下的,多半也就是些又穷又没办法的人——也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在那里和疫病斗争。再说,起码现在的天津,还能维持和南方、东北的有效联系。
权仲白陪着皇帝在承德养病,蕙娘和他也能时常通个信息什么的,这日起来,她收到来信以后,便袖了直接去找桂含沁:权家到了天津以后,干脆就直接住进了总督府,反正不比许家还要面上避嫌,杨七娘干脆是拖家带口地下广州去了。
桂含沁正在外院议事,蕙娘遂入堂屋等候,杨善桐从里屋出来道,“吃过早饭没有?”
蕙娘笑道,“吃过了,你看这封信。”
说着,便把手中的信推了过去,杨善桐也不和她见外,拿起来就看,信也不长,她一会儿便看完了,不由皱眉道,“病程进展得很快啊。”
蕙娘颔首道,“看来不几日,应该是要召大臣去承德了。”
现在皇帝已经是病得无法视事了,整个北方也就是靠内阁在勉强维持,因承德不比天津传信方便,这才没有赶到君前侍奉,当然若是皇帝有大行之兆,那自然是都要过去拜见。蕙娘和杨善桐交换了一个眼色,杨善桐叹道,“我也觉得是病得不行了,牛妃都那个样子了,那边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当日皇帝离京时,曾嘱各宫便宜行事,管理静宜园事务。但后来因香山一带也开始染病了,牛妃又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下人因惧怕,竟是许久才给五皇子收尸,小殓时才发觉,五皇子竟然是被牛妃扼死的。由是才发觉牛妃是真的疯了。宁妃也是无法,只好将牛妃锁在静宜园里,自己打发了德妃、丽妃等人,前去避暑山庄投靠皇帝,少不得亦是要向皇帝禀报此事的了,但皇帝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过,现在牛妃还在静宜园内,也不知生死了。——香山一带野物多,野鼠杀不尽,传染的可能也大为增加,连冲粹园现在都是早已经荒废了的。
蕙娘道,“卫麒山不是还在京师附近驻扎吗,应该能照看些许的。只是不知道现在三皇子可还安好。”
三皇子是真疯假疯,几人心底清楚得很,善桐笑道,“真疯也好,假疯也罢。宁妃反正现在都住在天津,在天津城内,还怕她做什么?”
这倒是真的,宁妃非但住到了天津城内,而且还挺活跃,也许是难得出宫放风的关系,这两个月,她倒是串门子串了个够。因北方正乱,也没人多说她什么。
“现在闹成这样,天家体统,算是都丧尽了,虽然天下还算富庶太平,但李家真有了几分败亡的预兆。”善桐见蕙娘笑而不语,遂又感慨道,“从上一代起,就闹得不像话了,从没听说过皇帝放反贼的……亲手把新大陆那边的势力给培植起来,就为了和儿子置气……”
“从前虽然还不像话,但也还能撑住架子。”蕙娘眼神幽深,“现在是越发连架子都撑不住了……”
皇帝家事,糜烂成这样的也的确少见了。善桐叹道,“这就是气数已尽罢,一场瘟疫,真不知省了多少事。但却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了,若非权神医守在皇上身边,只怕此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蕙娘淡淡道,“杨七娘这人,虽然矫情讨厌,但有句话我还是很赞同的,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我们毕竟要比别人准备得多一些。”
说到此处,亦不免叹了口气,“虽然,也只是多了一些。”
三家计划,本来都铺开到两年以后了,冒充葭娘的民间女子也在寻找之中,以便到时搪塞鸾台会可能的查问。结果因为一场瘟疫,被迫硬生生提前了两年,虽然瘟疫带来了优势,但不能不说,这行动还是仓促了点。也因此,这一阵子几个主事者都有些心神不定,善桐亦叹息道,“我最担心其实就是东北了,偏偏这几天那边似乎下了雪,消息送不来……”
东北太平日久,现在和朝廷的联系也不多,也就只有蕙娘等人,才会如此关注那方面的消息。蕙娘和善桐对着叹了几口气,又说起在广州的儿女,因这一次是三家的小辈一起送走,杨善桐倒是罕见地说了句实在话,“说实话,我也是早看出令弟的心思了,不过,大妞妞心思深,又有个许四郎,她会怎么办,我实在也是心里无数。下一代的事,真是看不懂,除了你们家歪哥和三柔以外,似乎没一对是准成的。”
若是事败,那不必说了,三家一道死,若是成事了,三家也势必要紧密抱团,以对抗文官集团。彼此联姻,绝对是长辈们乐见其成的,蕙娘笑道,“三柔是看准歪哥了,歪哥心里如何,我可也不知道。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去折腾吧。”
正说着,桂含沁匆匆进来,第一句话便道,“东北有信来——事儿成了,办得很好!”
蕙娘和善桐一下都站起身来了,蕙娘道,“白山镇和凤楼谷都办成了?”
“朝鲜那边,我是让亲兵去的。守了七天,只活着爬出来两个人,当即也摔死了,有一个还有一口气的,问了以后,说是喝了水陆续都中毒而亡。”桂含沁瞥了蕙娘一眼,口中续道,“白山镇那里,带着达家的人一起办的,管事的基本也没留什么活口。”
蕙娘依然并不放松,桂含沁望着她忽然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封信丢给她,道,“真的,都抓起来一个个对过花名册上的名字,再处死的。我们家可没有借机私藏你们家的人证。”
“沁哥。”杨善桐倒是嗔了桂含沁一眼,蕙娘却不以为意,细细地看了信,见绿松和权伯红夫妇都有份说话,方才颔首道,“差事办得极好,如此一来,就看广州那面的了。”
鸾台会北部的组织网络,几乎尽入蕙娘掌握之中,除了北面瘟疫肆虐的这些城市以外,西北现在等于是封关了,会战结束以后,勋贵纷纷回京,余下桂家就是关外的土皇帝,要将北面组织连根拔起,真不是什么难事。中原这一块现在在兴瘟疫,也就先不提了,反正现在也不可能进疫区去寻人。
至于东北,桂含沁派亲兵和权家一道斩草除根,事出突然,权家根本来不及反应,做得极为利落,令蕙娘喜出望外。只有广东那面,因为是权世仁一手打下的基业,和北面几乎不是一个系统,蕙娘能提供的情报也不太多,只有靠许家在广东一带的势力了。杨七娘亲自下广州去,就是为了操办这事。她在江南、广东都有根基,正是操办此事的不二人选。至于许凤佳,只需分些亲兵给她指挥便是了,他自己还要主持吕宋一带的事务,倒是无暇□的。
鸾台会四个分部,瑞气部管通信,几乎都是权族子弟,也是绞杀重点,正好是以同和堂为根基,查起来也方便,拿蕙娘给的花名册逐个去查对的。清辉部不知底细,大本营在京城西北一块,在西北的不必说了,在京城的,京城人都死成这样了,清辉部自然也失去联系。蕙娘最后一次得到消息时,就听说里头人都快死绝了。香雾部的探子们都是单线联系,把上线端掉便罢,一样是从同和堂着手。至于祥云部,多数是以民间教派为根基、依托的,对鸾台会的事也不甚了解,通过天下道教正统,龙虎山张天师的道统予以打压,便也罢了。
有蕙娘这个最大的内应,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到了八月,各地反馈陆续过来,来自桂家、许家的经办者、蕙娘自己派出去的监督者,都是众口一词:乘敌不备,此次行动,极为成功。虽难免也有漏网之鱼,但主要证据证物证人均已销毁,整个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鸾台会这个野心勃勃、秘而不露的地下组织,势力滔天时几乎可以左右皇朝储位,扶植一方诸侯,然而,建立在阴暗中的势力,注定不能长久,它的倒台,也一样是秘而不宣,几乎完全没有激起一丝水花。
作者有话要说:吃了看晚饭吧~
377弥留
进了八月以后,天气转凉,天津港也要上冻了。除了本来就在天津安家的官员以外,众人也开始筹谋着往京城回迁。不过,正是这时,内阁几大阁老,除了留下吴阁老驻守京城以外,几乎全都骑马上路,和商量好的一般,也不顾赶路辛劳,都是一路快马加鞭地往京城里赶。
与他们同路的,还有良国公、平国公等天家的近亲贵戚,甚至连蕙娘都有份于其中,倒让她多了几分不解。好在同行的几乎都是老头了,她也没什么顾忌,象征性地女扮男装了一番,便也算是全过体面了。
从天津到承德,快马也就是两三天的事,实在不能说远,但这一路的氛围都有几分沉闷。即使是年纪最大的良国公都没抱怨什么,才从京城快马感到天津,就又要从天津去承德,让这位老人眉宇间带上了浓浓的风霜之色,但他一路均是沉默寡言,仅仅是上马、下马时,才能稍稍看出几分疲倦。
蕙娘也是有心和良国公私下谈谈,奈何皇帝圣命下得急,她和良国公这小半年来还是头一回照面,有些事她又不愿在人前露出,因此对良国公态度中那浓浓的疑惑,她也是保持了沉默:若鸾台会还在活跃的话,一路怎么也会略做表示,提示良国公自己的存在。但经过北方这一场瘟疫以后,很多事都是改变得太多了,谁也说不清楚香雾部体系是否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而自己避居天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行动也受到限制,和组织失去联系,也是很自然的事。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种理由,老人家也只能暂时把疑问给藏在心里,此时表现得倒也是恰到好处,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老臣子形象,在杨阁老等内阁成员跟前,更是不露丝毫得意,作为未来的外戚,这种态度,还是很招惹好感的。
一路紧赶慢赶,很快就到了承德。所幸皇帝还未大行,而诸多太监宫女也都群居到了承德,由连太监统领着,多少把避暑山庄也是布置出了一个样子来。一行人都还没怎么休息,稍事梳洗,便立刻禀告前去拜见,但回应却有点让人失望:皇帝现在还没醒来,不能接见诸位。
该怎么办?下去休息么?想得美。所有人全都是盛装肃容在外间候着,这时候说的话,那都是遗诏,这时候嘱咐的臣子,那就是托孤重臣……
虽说还没人谈到这方面的事,但六皇子年纪相对最大,权家也是其余所有生子妃嫔中背景最为雄厚的一家,三皇子的发疯,可以说是打乱了皇帝的所有部署。到了现在不立六皇子,皇帝是说不过去的,就是这孩子的皇位也未必都坐得稳……是以避暑山庄的局面,隐隐已有以六皇子为主的感觉。现在他也是在屋内和母亲一起伺候皇帝——虽说不过虚应故事,但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权仲白此时也是十二个时辰不离皇帝,虽说和亲人就是一墙之隔,但足足有好一阵都没能脱开身来。过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擦着手走进屋子。一屋子人顿时都站了起来,杨首辅先道,“子殷,里面——”
权仲白扫了妻子一眼,又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方面沉似水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已经是弥留了。”
一众人等全都色变,杨首辅脚一软,竟是跌坐在地,他喃喃道,“皇上——皇上……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
说着,已是禁不住双目老泪长流,竟是要就此嚎啕起来……
在场诸人,就数他和皇上君臣相得,这份情谊谁都能够理解,其实,这些阁臣心里又怎能好受?杨阁老还算是最有依仗的了,和权家有个儿女之亲。王阁老还勉强能和权家这强势的儿媳有些香火情分,其余几位阁老,和权家真是没有一点渊源,此时岂能没有些对前程的担忧?
权仲白自然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淡淡道,“还算是可以拖几日,各位不要走远了,什么时候他能醒来见上一面,自然立刻来找你们。现在进去,人多气杂,对病人也不好。”
言罢便又退入里屋,众人面面相觑,均都有几分悲戚,承平近二十年,总算朝政还算是蒸蒸日上,要比前朝好得多了。现在换做六皇子,多大的孩子?主少国疑,一番血雨腥风的争权风暴,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就不知道,现在的皇上还有没有这个脑子,能不能明确地做出托孤的叮嘱,如此一来,或者还可以把这即将到来的争斗给稍微平息一些。
在一片沉默之中,时间过得特别地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吱呀一响,权仲白探头进来,轻轻地点了点头,众大臣遂都起身鱼贯而入。果然见到当屋一张大床,床上半靠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病人。权德妃和六皇子侍立在左,封锦、连太监手拿药碗、手巾在右,而权仲白一人独立门前,先道,“说话声音都低柔点……他受不住高声。”
杨阁老早已经满脸是泪,强忍着没放声儿而已,他跨前几步,一下跪倒在皇帝身侧,泣不成声地道,“陛下——”
皇帝的容色却很平静,他勉强动了动嘴,低声道,“众卿不必哀伤,人,固有一死……”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众人均抽泣起来,蕙娘心中亦是感慨良多,也低头擦了擦眼睛。皇帝又道,“以后……小六子就交给诸位了,他年纪还小,诸卿务必严格教管,别让他败坏了祖宗的基业……”
这就算是确认了皇六子的继承人身份了,皇六子素来低调,很多大臣都是头回得见真容,此时偷眼看去,只见一个清秀的孩子,茫然站在母亲身边,一脸的木讷。心中都是有些忧虑,但此时亦不便发作,自然是点头应下。
“小三儿,封到贵州去吧……”皇上断断续续地说。“让他母亲也跟着一起去,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这亦是稳妥安排,免得长兄痊愈以后,和幼弟争权。诸人都偷眼看杨阁老,杨阁老却是连声答应,他哀痛而深情地望着皇帝清瘦的脸庞,连连说,“老臣绝不会令皇上为难。”
这积极的表态,在皇帝枯瘦的脸庞上激起了一丝笑的涟漪,他合上眼,声若蚊蚋,“良国公何在?”
“老臣在。”良国公立刻上前。
“瘟疫肆虐,元气大伤……主少国疑,强敌环伺……尔等忠臣外戚,务必戮力一心,辅助皇六子担当大位wωw奇Qìsuu書com网……”皇上吃力地咳嗽了两声,顿时就有鲜血顺着嘴角溢出。众阁臣均是泪流满面,权仲白排众上前,拭去血迹后,和皇帝对视了一眼,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反手一针,直入皇帝天灵|茓几分。
众人轻声惊呼中,皇帝面上竟有了少许红润,眼神也不如以往涣散,他又道,“女公子上前来……”
蕙娘默然上前,不知如何,心中竟也有些微忐忑:虽说她带着鸾台会,可以说是把皇帝和他的子嗣玩得团团乱转,但此时面对这枯瘦的病人,说是兔死狐悲也好,说是矫揉造作也罢,她毕竟是浮起了一丝愧疚。
“臣妇焦氏在此。”她轻声道。
皇帝点了点头,“吕宋……海禁……这些事该怎么办,你多拿主意。你是女子,不能做官,朕没名分给你,但宜春号几乎等于官办,朝廷的钱袋子,你也要多管起来,多为你侄子出出力……”
这个出人意料的嘱咐,令众人都有几分侧目:身边就有史官在记,眼下的一言一语,都是要上《起居注》的。遗诏也要颁行天下,权德妃到目前为止,在这里面还没名字呢,如果从头到尾都没被提起,她这个太后,在阁臣心里就没那么有权威了。而除了太后以外,遗诏里居然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在古往今来,也可以说是头一份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以后户部的事情,蕙娘出面说话,就是户部尚书都要让个三分。
蕙娘亦是讶然不已,她和良国公、权仲白对视了几眼,心中也不知是酸楚还是欣慰:这一辈子,她算计是算计得多了,可真正公开承认她的才干的人,不是祖父,不是丈夫,竟是皇帝……
“臣妇一定殚精竭虑,但为皇上分忧。”她轻声道。
皇帝嘿然一笑,声音又转微弱,刚才那一针,似乎效力也就到此为止了。“告诉许杨氏,蒸汽船的事,继续去做……拳头没有人家硬,憋气啊……”
这又提到了一个女子,而且还是杨阁老的女儿……但皇帝现在已经又转向了王阁老,“你们大臣,要抛弃成见,一心辅助幼主……四边事多,要任命良臣,多走出去,多学一点。现在不是以前了——”
他喘息了几声,轻声重复道,“现在不比以前了,海那边有人了……”
到现在了,惦记的还是鲁王……
蕙娘简直一阵无语,原有的感动,也是不翼而飞,但诸大臣却都是痛哭流涕,没口子答应了下来,全都担保要一意维护正统,皇帝喘了口气,艰难道,“地丁合一……继续去搞,农户很苦,商户……又太富了……”
最后的几句话,几乎是呓语了。权仲白翻了翻他的眼皮,摇头道,“皇帝即将大行了。”
他的手扶到了那根银针上,众人都看得出来——这根针一抽,只怕皇帝也就没有多久了。
杨阁老、王阁老等皇上一手扶植起来的人物,均是泪流满面,良国公等人也都干嚎了起来,皇帝费劲地鼓动着眼珠子,扫过了榻前众人,他低声道,“朕这个皇帝,做……做得还不错吧?”
也不知是在问谁,但众人值此,自然都只有一种回答,“圣天子洞明烛照、堪比尧舜!”
唯有权仲白,在这一片近乎哀嚎的回答中,低沉地道,“和先代比,你已经很有诚意了!”
皇帝似乎只唯独听见了这一句话,他露出了一个放松的、乏力的笑容,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费劲地伸出手来,低声道,“握住我的手。”
声音低柔,在一室嘈杂中,几乎难以分辨。
封锦便走上前来,跪在床边,握住了皇帝瘦若干柴的五指,低低唤道,“李晟、李晟。”
李晟单手收紧,微微点了点头。
权仲白垂下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忽而也轻声道,“实在对不住。”
言罢轻轻一拔,将长针启出。
李晟原本平稳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他的眼帘慢慢地垂落了下来,十几息以后,紊乱的呼吸声,终究归于平静,和封锦紧紧相握的手,也渐渐松弛。权仲白低声道,“皇帝已经大行了。”
杨阁老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忽而咕咚一声,仰面晕死了过去,在一室悲怆的号哭声中,蕙娘几乎是漠然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个旁观者一般,超脱出来审视着室内众人的言行:悲痛的诸阁臣,宁静的封锦,哀伤的连太监……直到眼神和权德妃一碰,她方才清醒了过来。
李晟已死,六皇子登基是名正言顺,可以说,鸾台会终于是实现了他们的计划——虽说不论是权世赟还是权世仁,都再无法看到这一幕了。但最后的赢家是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都还不能妄下定论。还有些不稳定的因素,需要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晚饭吃得开心吗!
再猜今晚几更!
PS虽然杀了很多人,但唯独是写小五和皇帝之死的时候,真的一边写一边掉了眼泪。
378重生
皇帝去世,是一件非常兴师动众的事情,除非天灾人祸,不然必定有一番礼仪好行了。——奈何现在也正就是天灾人祸中,京城瘟疫才堪堪有了减弱的趋势,谁知道人一多,会不会又流行起来?
好在几个顾命大臣都是亲眼见证了皇帝遗言的,六皇子登基之事,已是顺理成章,不容违逆地定了下来,现在暂还办不到登基大典的事,还在忙着皇帝的丧事,但一应程序,到底已经是启动了起来。权德妃和六皇子暂居后院,被严密地保护着,唯恐稍有不慎,让新君感染了鼠疫,那国家可就要再迎来一番动乱了。
也因此,虽然皇帝已经去世,但权仲白还是没能脱身出来,继续要在大内守护着新皇,蕙娘等人,自然也有人来安排住宿,这里几大阁老商议着怎么根据现有条件来安排丧事时,蕙娘倒是空闲了出来,按说,此时她可进去陪伴权德妃,也算是和日后的太后拉拉关系。但蕙娘却不欲此时和权德妃多做交流,只托词自己长途赶路有些疲惫,只在自己屋内安歇。
到得当晚,皇帝那边灵堂设了以后,权德妃和皇子便被搬迁到远处居住,免得被日后前来奔丧的各王公大臣给传染了,阁臣们也占了个便宜,跟着他们搬迁到了避暑山庄新整理出来的屋子里,此处比较清静,刚灭过鼠也相对最为安全,自然是先到先得了。
蕙娘因权仲白关系,分到了一间极为接近权德妃住所的屋子,权德妃也是带话过来,让她明日有暇便过去陪伴自己。——蕙娘寻思了一会,问得良国公已经回到下处休息,便径自过去拜访。
良国公业已梳洗过了,但看到蕙娘过来,也不吃惊,而是谨慎地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压低了声音道,“是生意上的事?”
这种木结构房屋,隔音很差,要密谈非得有心腹把守才行。但现在显然是没这个条件了,所以说话只能隐晦点。蕙娘一听良国公问话,便知道他是误以为自己来汇报鸾台会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地道,“正是因为此事了,老家传来消息……德妃娘娘的父亲……没了。”
今日的震动,其实已经是够不少的了,但这话依然是把良国公震得一个趔趄,他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见蕙娘警戒神色,方才惊觉,忙又把音量给降了下来,“什么叫做没了?”
蕙娘道,“当地山崩,又遇天灾瘟疫,还有劫匪……都没了。”
这话已经是很强烈的暗示了,良国公张大了嘴,首次丢失了自己深沉的风度,跌坐在椅上,怔然望着蕙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低低地道,“都——都没了?”
蕙娘淡然颔首,良国公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伯、伯红——”
“噢,他们一家倒是能及时逃得性命,现在已经往广州过去了。”蕙娘淡然道,“除此以外,同和堂各地生意,因受瘟疫影响,损失也很大,有些伙计,也是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良国公又大口喘息了几声,闭着眼缓了一会,又是不断摇头,又是拿拳头砸自己的胸膛——若非还记得保持沉默这个要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发失心疯了……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好半天,良国公才缓过神来,头一句话便是压低了声音激烈的质询。“仲白知不知道这事——你们疯了吗!动老家也就罢了,虽说……虽说连你大伯也算进去,是狠了点。但那处终究是心腹大患,迟早是要刀兵相见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没了、没了全国各地的生意,我们拿什么来安身立命?”
他踱到窗前,推开窗子烦躁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不过,因为要忙皇帝丧事的关系,承德山庄里本来就不多的太监宫人,现在几乎全到灵堂去了,余下的几个,自然是紧着伺候权德妃和六皇子。院内此时实在是寂然无人。良国公这才合拢了窗子,暴风般卷到蕙娘身边,尽量压低声音,暴躁道,“你我心知肚明!德妃和六皇子,不过是为宝印铺路而已,两人年纪相当,待到六皇子成|人以后,行那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多不过忍耐几年,宝印便可以皇帝生父的身份……”
蕙娘再忍不住,她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脆若银铃,响在静寂的夜里,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竟一下便将良国公的怒火给镇压了下去,让他的愤怒显得如此荒唐、如此突兀。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一下住了口,只能怒视着蕙娘,等着她的发话,好似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真正的上位者……
“真是一脉相承。”蕙娘发自内心地道,“您这思路,和族里的想法,真是一脉相承。打得也真是好算盘,摘了他们的桃子,再用一样的计策,把歪哥推上位……不错,若有我全力襄助安排,权德妃和皇六子,也大有可能要栽倒在我们的计策中。毕竟,她真正的靠山和亲人已经倒台了,现在她们是不能不和我合作——可您想过没有,我是如何在这几个月之间,把这么一万多条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扼杀在股掌之间的?”
良国公显然已有几分乱了方寸,被蕙娘点醒,先惊后怒,“你——你——”
“我知道我和仲白私下那些部署,瞒不过您。”蕙娘也收敛了神色,肃然道,“但我们的力量,可没法干得这么干净利索。没有许家和桂家暗地里派兵襄助,怎可能把他们连根拔起?爹你机关算尽,始终是忘了一点:手里有枪,说话才响亮。任凭你机关算尽,只要族里拥有凤楼谷,只要族里有兵,我们始终都是受制于人!”
良国公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受制于人又怎么了?老子我受制于人二十多年了,还不是一手把局势运营到了现在——你——可恶——你这无知妇人——”
“你惯于卑躬屈膝、受制于人,我焦清蕙不惯于如此。”蕙娘面上仿佛挂了一层寒霜,她一字字地道,“昔年我祖父无知,被你们蒙蔽,将我嫁进权家。我认命了,却没认栽。权公爷,我对这个家的情谊,是因为仲白,因为歪哥、乖哥、葭娘,不是因为你们的算计和蒙蔽。让我跟着你一道受制于人,让我跟着你的安排行事……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一番话句句诛心,良国公竟无以作答,蕙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在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就立下决心,誓要让你们的这番谋算落空。不论是鸾台会还是你们国公府,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仲白远走海外的那天,我已经和他定下计划,预算到了今天!不然,你以为仲白何等人品,竟然能默许你的计划?他都不愿顺从你的安排了,又如何会让歪哥的命运为你安排,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梦!”
“你——”良国公气得捶胸顿足,偏偏又不敢放开声音,只是憋屈到了极点,他憋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你这是何苦!我这计划,何曾说得上是虚无缥缈——”
“那又如何。”蕙娘淡然道,“九五之尊,你稀罕,我不稀罕。谁让你算计我来的?真奇怪,你们这些人,怎么个个都以为人家受你的算计,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还要去感谢你们的算计?你们实在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良国公彻底被气得没了声音——老爷子实在是有点过了劲了,双眼一翻,悄没声息地就栽倒了下去……
蕙娘跟随权仲白多年,也算是粗通医术,一见老爷子便知道他是急怒攻心,一时闭过气去了。稍微一掐人中,再兜头泼了一碗凉水,良国公也就悠悠醒来,却是气得双眼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亦不搭理蕙娘,只是坐在椅子上揉着胸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现在和你说穿,也是因为你和德妃毕竟还好说话,若是让我和德妃去说明情况,彼此间没了回转的余地,一旦闹僵,也容易两败俱伤。”蕙娘也不看良国公,自管自地道,“现在德妃除我们也没了依靠,应当是能老实几年的。至于别的事,看她表现再说了……若是不行,也不差这一个人,六皇子登基以后,她也就没什么大用了。当然,若能不走到这一步,大家宽和些那也是好的,起码,对于我们权家来说会更有利。国公爷如此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千秋万代着想吗?这个任务交到你肩上,我是很放心的。”
纸包不了火,鸾台会的下场,终究会让德妃知道的,此等事情处理不好,的确会伤到良国公府的根本,良国公究竟也是英雄人物,虽然又惊又怒,但听蕙娘说得在理,便也缓了过来,终是沉着脸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蕙娘的安排。
蕙娘见他答应,也就放心了下来:虽说这几率不大,但万一德妃提前发现鸾台会的真相,很有可能会针对她这个各种意义上的杀父仇人做出报复。这就是蕙娘所不乐见的了,现在和德妃挑明以后,好歹还能掌握住主动,万一德妃不够清醒,还纠结于私仇,有报复的心思的话,她自然也可以从容布置,杀人灭口。
“天色不早了,爹早些休息。”她便站起身来,冲良国公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地意欲告退。
“德妃知道真相以后,必定心存异志……”都快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良国公的声音,他的态度,已不如刚才那样生气,声调里满是疲惫。“到时候该如何对付她,你想过没有?”
“鸾台会是如何对付我们的,我们就如何对付她。”蕙娘毫不考虑地道,“许太妃久住太原,现在很该回到宫中主持大局了。有她在,很多事做来都方便得多了。相信这一点上,爹也会鼎力相助,不会让我们国公府吃亏的。”
连许太妃都算到了——的确,身为太妃,要Сhā手后宫事务,也是名正言顺。良国公已无话可说,他自嘲地一笑,略带讽刺地说,“也好,看来你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吧?”
蕙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见良国公无话可说,便又要起身出门,可良国公却是又一次叫住了她。
“你知道不知道,你究竟放弃了什么?”他几乎是恳切地望着蕙娘,急切地问,“你知不知道你从歪哥命里拿走的是什么——焦氏,你是个聪明人呀,你怎么——你为什么——”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困惑、非常不解。九五至尊之位,一条虽曲折,结尾却很光明的捷径……的确,世上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会为了这个计划疯狂。天下的巅峰,凡是有能力的人,谁不想登上去看看?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就很诚恳地回答。“这条路走来,我的手有多肮脏,我自己清楚。但歪哥却还是干净的,仲白也还算是干净的……我再狡猾无耻都无所谓,这辈子我认了,我的路,是早被人安排好的,我选择的余地,从来也都不多。”
“——但,我如此,我儿子不必如此。歪哥将来要走哪条路,应该由他自己来选。”蕙娘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我和仲白受过的苦楚,再不要歪哥来受。若说这一世重活,我有什么感悟,这感悟便也是一句话——一个人该怎么活,实在应该由他自己来选。爹你选择的这条思路,不能说走不通,不能说不光辉,然而,我却觉得,我们一家是时候可以换个活法了。人有重活,这个家,也是时候重新再获新生,从此换一条路来走。”
“那……那可该走什么路呢?”良国公失措地问,一瞬间看来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走这条路,又该走哪一条路?”
虽说鸾台会已经烟消云散,虽说良国公也算是个人物,竟能以类似于质子的身份,将国公府运营到了今天,然而这种质子生活,在他脑海中到底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蕙娘同情地看着良国公,轻声道,“能走的路太多了,爹,你还看不明白吗?何止我们家,这整个国家,都要走一条新的路了。以后,这国家,这天地,这宇内将是如何,我们权家——我焦清蕙,也有了说话的决定,也有了决定的权力。你们汲汲营营,不就是为了这治国的权力吗?现在,不必多年的等待,不必多年的谋算,这权力已有一部分都到了我们家手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该走哪一条路呢?”
良国公怔然无语,一时间,竟有些惘然若失。
蕙娘定睛看了他片刻,不禁摇头轻叹,站起身安静出屋,反手轻轻地闫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11号是要止步于五更了……吗?
这一章也算是文眼之一了吧。
379未来
承平十七年九月,京城的鼠疫,似乎终于进入了尾声,一整个月京里都没怎么死人,之前避往各地的官员也都渐渐地回到了北京城内,内阁众臣也重新回到了城里,开始有条不紊地预备大行皇帝的丧事和嗣皇帝的登基大典。皇城被清扫一新,四处都拿烈酒喷过,在酒气熏天之中,存活的太监宫人,恭迎了内宫的新主人权太妃与嗣皇帝。许太皇太妃亦被恭迎回宫,代身体不适的权太妃主持六宫内务。
大疫过后,京城内可谓是百废待兴。甚至山西一带鼠疫未平,也需要相应处理。许、杨、权、王四家,还有很多扫尾工作要做,譬如崔家,虽然尘埃落定后,也不至于不识时务,但总是要好生敲打一番的,而达家既然已经履行了和权仲白的约定,似乎也是时候去新大陆寻找鲁王了。还有身处广州的杨七娘等人,也要北上和蕙娘、桂含沁碰头,顺便和杨首辅接触试探一番。身为军阀、贵戚,他们的力量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但在文官之中,这个小团体的力量还有些单薄了。蕙娘也是在帮助王阁老和许多老太爷的门生重做接触,新的朝局中,必定要有新的力量对比。在登基大典前,不论是哪一方,自然都要为此做些准备。
不知不觉,已是九月中旬。众孩回到京城以后,良国公府免不得是一番喧闹,权仲白和蕙娘找了个时间,坐下来认认真真和歪哥谈话,将来龙去脉向歪哥全部交代清楚,末了蕙娘道,“此后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你不必再藏着什么忧虑,以后还和从前一样,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歪哥已很有小大人的样子了,长达半年的分别,似乎使得他更加沉稳,静听完父母的解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知道啦——”
这腔调,倒是很有上位者的样子了,蕙娘好气又好笑,斥他道,“你这什么态度,和爹娘说话,也来摆架子?”
免不得又心疼细问歪哥在广州的半年生活,歪哥说的和乖哥没什么两样,都是挺风平浪静的,无非就是从天津到广州,又从广州回京城而已。他们回避过了瘟疫最猖獗的日子,倒不像是蕙娘和权仲白,这半年来惊风密雨的,几乎都很少有安闲相聚的时间。
权伯红和林氏此时也带着孩子回了京城,林氏免不得回娘家坐上一坐——京城这一次动荡,真是元气大伤,除了有限几户人家之外,几乎每家都有死人的,林家也不例外,林氏好几个兄弟和侄子都去世了,她也要跟着戴孝。权家人也是如此:阜阳侯府也有人去世,乃至权家四房、五房,都有人不幸中招的,也都不需再提了。
值得一提的,还有三姨娘——她本人倒是没事,但再嫁的丈夫却是没有熬过这一劫,三姨娘倒霉又成了寡妇,蕙娘便盛情邀请她来家同住。
今时不同往日,三姨娘住进权家,再不会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权仲白本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只是三姨娘依旧十分自律,不愿给女儿带来不便。乔哥此时便大力邀请三姨娘住回焦家照顾他的起居,三姨娘犹豫再三,到底也是因为不放心乔哥,便答应了下来——经过两年的脱序生活,她的生活似乎又回归了正轨,只是这一次,三姨娘便要比以往更悠游自在得多了,对于守寡的礼节,似乎也没有那样看重。
蕙娘本身忙得也是焦头烂额,见母亲自得其乐,也是乐见其成。至于旁人的眼光——虽说遗诏颁布后,她顿成了天下的瞩目焦点,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又还有谁敢来说三道四?
要处理的问题,其实依然不少,良国公即使不快,也还是借出了他多年私下培育的死士,来做一些最后的扫尾工作,将东北据点再一次清扫一遍,中原诸省现在也在逐渐恢复秩序,蕙娘少不得派出人马,将此地再逐一梳理一遍。此外还有瘟疫中宜春票号的人手也损失惨重——到现在山西都还是疫区呢,乔家根本已经自顾不暇,蕙娘身边的精锐丫鬟团现在也顾不得打理家务了,全都投入了宜春票号的处理工作中去。至于那些盈门的宾客,蕙娘便丢给权夫人和回到家中的权叔墨来处理了,权幼金这些年过去也渐渐长大,只是还未说亲,一向在学堂念书,现在正可一起帮忙。
出乎蕙娘意料,太夫人还可,在大家摊牌以后,权夫人对她是越发体贴和顺,虽然未曾明言,但感激之意依然是毫不掩饰地自言行中流露出来。虽说两人辈分有差,但她几乎觉得权夫人都有几分崇敬她了……这对良国公府当然也是好事,有个可靠的后方,蕙娘也能把精力更投到具体的事务中来。要知道,虽然现在王阁老算是她的人了,但还有一整个庞大的旧党,等着她去征服呢。
权仲白这一阵子也是忙着指点众人四处清洁扫尾,杜绝鼠疫再度流行,终于,在登基大典近在眼前时,两人终于都空闲下来,可以去赴杨七娘的邀约。
杨七娘这一阵子也是马不停蹄忙得够呛,许太妃重归内宫,而且一回宫就掌握大权,也可视作是许家和皇权亲善的信号。算来平国公一家也是连着几代都手握重兵了,许凤佳虽然在遗诏中不见踪影,但杨七娘却得提起,而且还是以造船重任赋予,她忽然进入众人视野,吸引的眼球绝不会比蕙娘少上多少,这一阵,一面大肆部署造船事业,一面也要利用自己杨阁老之女的身份,和众新党多加接触,再说还有很多许家的家事要处理,几人虽然都在京城,但也有一个多月没有互相照面了。
因杨善桐留在天津没有回京,今次便只有两家会晤。现在两家亲近,也是大大方方,不必怕人揣测什么,杨七娘约了蕙娘权仲白在大报国寺进香,都没有包场,只是让人僻处一方静室,俾可方便三人闲谈而已。
蕙娘和权仲白两人并肩下车,自然吸引了众多香客的注意力,在众人惊为天人的低声议论中,两人排闼直入,杨七娘已在静室相候,见面问过寒暖,杨七娘开门见山道,“此次请你们过来,是想商议一下新阁臣的人选……”
这是个很有深度的话题,登基大典以后,不久就是新年,势必将迎来改元,人事上肯定也要有一番新的变动。身为幕后的掌权者,三家势必不能保持沉默。只是现在,几家都有了新的政治诉求,还要好生协商,务必协调共赢才好——现在天下未稳,根本还没到窝里斗的时候呢。
几人商讨了一番,初步定了几个可能的人选,还要继续和桂家商量。因时间已晚,又随口说了些闲话,杨七娘便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蕙娘也道,“不如一起去上一炷香,过几日登基大典诸事完毕以后,再到冲粹园相聚。”
杨七娘面上掠过一丝阴影,没搭理蕙娘的话茬,反而提起,“静宜园那面,也不知收拾得如何了。”
疯子,是不适合在喜庆的大典上出现的,这几个月比较轰动的大事,就是三皇子就藩贵州,宁太妃也跟着一起去了。至于牛太妃,现在还被安置在静宜园里,内阁也算是一以贯之了,索性又把她表哥卫麒山调去看着她。
蕙娘被她这样一说,也觉得香山有点晦气,转而道,“或者到我们家里也是一样的……”
说着,两人步出院子,在权仲白的伴护下,进大雄宝殿参拜烧香,杨七娘先拜完出去,等蕙娘也拜完了,出去寻到她时,她却仍未走动,而是站在殿外台阶上,遥望着大报国寺外的宫墙一角,久久都未曾说话。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皇城内巍峨的宫殿,几乎是连绵成山峦,在青灰色天空下透着一股难言的压抑,蕙娘本要说话,顺着杨七娘的眼神看去时,不禁也看得痴了。好半晌,方才轻声道,“该走了。”
“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杨七娘轻声说,“你可曾想过,真能走到这么一步?”
蕙娘回思前尘,亦是感慨万千,她发自肺腑地道,“真是盲人起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日,我自己都是糊涂得很。现在我终是明白,为什么历代雄主均都尊崇宗教,今天这一日,又岂只是我等权谋之功?”
是啊,虚无缥缈的运气,似乎主宰着每个人的一生,今日的局面,何曾在任何一人算中?杨七娘深吸了一口气,近乎自语,“走到这一步,对将来,心里有底吗?”
“若是从前,也许还算是有底。”蕙娘沉吟片刻,亦老实道,“从前,这天下终究是很小的。四海之内,无非就是这些国度,无非就是这些距离……”
“是啊,蒸汽机出来了,织布机出来了,改良火炮出来了……”杨七娘望着天边,呢喃道,“千年未有的变局,已经拉开了帷幕,未来究竟会是如何,这大秦的下一步,又会踏在怎样的一处呢?”
自从蕙娘认得她开始,杨七娘从未如这一刻一般迷茫,她几乎是求助地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重复道,“这未来,究竟会是怎样呢?”
蕙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道,“人谁也不能前知,前些年你是如何走过来的,今后也该如何走下去。将来怎样——这事,不是到了将来,自然就会知道的吗?”
杨七娘不禁有几分愕然,细思片刻,也不禁宛然而笑,扭头道,“你说得是,将来的事,将来不就知道了。”
却终究有几分惘然,又自低语道,“也许会比今日更好,也许,又会比今日更坏得多了……”
蕙娘正要说话时,忽见左近寒光一闪,不由定睛看去,只见一人手中忽而拔出了一把匕首,直冲向正在一边同桂皮说话的权仲白,后者背向此处,一时间竟是毫无回应。四周护卫,也多没料到此人动作如此之快,几乎谁也没能反应过来。
事出突然,蕙娘竟丝毫不及细想,连一声也来不及出,直觉反应,便是飞身挡向权仲白,欲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攻击。
噗哧一声闷响,这匕首想必是磨得极快,才一眨眼,便没入了身体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就完结了。
干脆我熬一下夜写完算了,你们说好不好?
380结局
蕙娘压根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天旋地转间,自己已被扑倒在地,只是预料中的剧痛却未到来,身边呼喝连声,显然是护卫们在追赶刺客。她晕眩中伸手去摸背后——这一活动,她有点清醒了,她不是受了伤一时没觉得痛……这浑身活动自如的,她——她是根本没受伤吧。
她试着要坐起身时,权仲白却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语调肃然,蕙娘眨了眨眼,知觉渐渐全数回笼,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人压在身下——从权仲白的声音来看,他乃是蹲在自己身侧,压着她的人也不是他了。
脑袋活泛回来了,稍微一想,便也知道多半是某个侍卫尽忠职守,趴在自己身上,为她挡了这一刀,现在估计是受了重伤了,以自己为肉垫就这么躺着。也不好随便搬动。
蕙娘也不顾尴尬,顿时不敢乱动了,她现在这个姿势比较尴尬,只能趴在地上瞪着青石板——毕竟刚才还是结结实实地跌倒了,现在回过神来,渐渐觉得关节处有些疼痛,不过那也都是小伤而已了。蕙娘扬声问道,“你没事吧?他没事吧?”
权仲白却未立刻回答,过了一会,一开口驴唇不对马嘴地,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压在蕙娘身上那人喘息了几声,竟然哼哼地笑了起来,他一开口,蕙娘顿时僵住了。
这声音,即使只是笑声,她也认得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权季青低声道,“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话说到最后,已是一片咳喘,蕙娘感到自己背侧一片濡湿,心中不禁一凛:看来,权季青受伤的确不浅。
“季青……”权仲白的语气也有几分复杂,“你又何苦如此。”
“我待你是不大好……”权季青的笑声到最后又变成了咳嗽。蕙娘忽然觉得身上一轻,权季青已从她身上栽倒,蕙娘忙打了个滚,站起身来看时,果然见他胸口扎着一把匕首,说话间还在不断涌出鲜血,就是嘴边都有血迹,显然伤势极重,有很大可能,是活不成了。
见到蕙娘转身,他极为复杂地望了蕙娘一眼,便不再搭理她,双眼紧锁着权仲白,费力地问,“你——你原谅我吗?”
权仲白心痛地注视着弟弟,他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远处忽然有人叫道,“公子小心!”
蕙娘这次醒起,两人还在险地,她四处一望,果然见到两个刺客又拔刀扑了上来。只好一拉权仲白,双双退入殿中暂避。那些香客何曾见过如此情景,自然鬼哭狼嚎起来,越发给场面添了乱。好在蕙娘和权仲白都有一身的武艺,一旁杨七娘又有眼色,老早缩到桌下,不做众人的累赘。和那两名刺客周旋了一番,侍卫们便赶到解围,扰乱了好一番,场面方才安宁了下来。
此时众人再寻权季青时,却是遍寻不见,连一丝线索也无,若非有蕙娘身上的血迹为证,刚才发生的事,几乎也就像是一场幻梦了。
乍逢刺客,的确十分扫兴,权仲白一路都是闷闷不乐,蕙娘也对权季青的下落极度好奇,又欣慰于他似乎也发生转变,不再一心和兄长为敌。见权仲白如此,便设词安慰道,“也许他是被他的同伙救走了呢?人不见了,总比你给他收尸要强。若是他解开心结,你们终究能够再见的。”
她对权季青虽然依旧毫无好感,但却也感念他为救权仲白或是自己挺身而出——至于他究竟是要救谁,这个疑问,似乎除了他自己以外,便再无人能够解答了。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闹出刺杀之事,众人少不得又要一通忙活,又是拷问、又是盘查的,倒也轻易地从鸾台会花名册中寻到了这帮人的名字。原来乃是鸾台会在中原地区的余孽。
因中原地区的确欠缺梳理,此事发生,也不令蕙娘意外,不过日后她出入更要小心,权仲白身边也要多派侍卫而已,别的事依然和从前一样,她并未因此而性情大变——和第一次险死还生相比,如今的她,究竟是多了无数阅历了。
一眨眼,便到了嗣皇帝的登基大典,蕙娘和杨七娘竟也有份参与,虽然是以诰命身份,敬陪末座,但已算是难得的特殊待遇。
嗣皇帝出面之前,各部官员都在整队预备入宫,两个女眷因身份特殊,便站在一边等候,均手持团扇遮住面部,以此维持男女大防。杨七娘倾身问道,“那帮余孽,可清理干净了?”
蕙娘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已是把京城这一带,又梳理了一遍。倒是又找到了几个乘虚而入想要有所作为的小毛贼。”
杨七娘轻叹了一声,亦道,“你除掉的毕竟是那样大的一个组织,漏网之鱼如何没有几条的?这样的事,以后恐怕不会绝迹,还是要再小心些为好的。”
“我也这样说。”蕙娘和杨七娘交头接耳,“我就是奇怪,当日是谁救走季青,到现在都没有露出一点形迹……”
两人正说话时,忽然听得赞礼官一声咳嗽,便都不在多说,而是乖乖地走到勋爵队伍中间,按丈夫的品级占了个位置。权仲白因只是世子没有职官,再加上对此也没兴趣,反而没有参与,蕙娘和杨七娘并肩站在一处,倒也正好做伴。
一行人鱼贯穿过午门,在太和殿跟前驻足站好,只听得一声赞礼,便俱都跪了下来。
礼乐齐鸣中,一位瘦弱的小男孩,身穿黄袍,牵着养娘的手,徐徐自太和殿旁行出,缓缓行上了那雕龙画凤的龙阶,进入了太和殿中。
蕙娘不知从哪来的兴致,竟未和其余众人一样保持恭敬,而是微微抬头,目送着他的背影,融入了太和殿中那一片硕大的黄|色里。
伴着身边山呼海啸一样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心头忽然升起明悟:这黄袍虽然显赫,但黄袍中人的生死,却操诸她手,大秦的将来,终究是有一部分落在了她的手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将对历史造成深远的影响。
忽然间,她感受到了那天杨七娘所感受到的恐惧。走到这一步,可说是绝非有意,即使只是倒退十年,她都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她能站在这权力的最高峰附近,甚至有一只脚可以说是踏到了峰顶。帝国的未来,终将由她等寥寥数人决定。
可即使是她们,也不能前知,未来如何,又有谁能说得准?她真能带着大秦走向又一个中兴盛世,在泰西列强的虎视眈眈中,悍然维护大秦的尊严么?这些年涌现的新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大秦该如何追赶泰西的脚步,这便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涉及过的新问题。
她忽然有种感觉:大秦就像是一艘在狂风暴雨中行进的破船,周围是一团深沉的浓黑,下一个岛屿在哪里,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即使用尽全力去驾驶,即使将这艘船的每分力气都用到尽,这变幻莫测的运气,也许依然会安排这艘船在下一刻触礁。
只是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磕磕绊绊,仿佛用尽了一生的运气,下一步,又该要如何呢?
随着一声赞礼,他们站了起来,焦清蕙站在这宽阔无匹的太和门内,吊着眼睛,望着天边悠悠的白云,她想:将来的事,恐怕也只有将来才能知道了。
无论如何,这一步,到底终将是要迈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点还有一个千字多的篇外就真的全文完结了。
381篇外
颠风暴雨电雷狂,晴被阴暗,月夺日光。浩瀚大洋里,数艘宝船艰难地在风暴中挣扎前行,若非船身庞大,早已在巨浪中翻覆了。即使如此,仍可时不时听到不祥的吱嘎声从船身四处传来,即使是风暴中,依然有人不停地大声呼喝,指挥着水手四处加固桅杆、主帆等重要结构。船上人来人往、呼喊连声,显得极为癫狂。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渐渐住了,船只也驶出了狂风暴雨的乌云区,进入了一片阳光之中。
一个十一二岁的大童自船舱内探出头来,左右一望,便回身叫道,“傻乖哥,别害怕啦,天都晴了!”
屋内隐约传来了呕吐之声,有个虚弱童声奄奄一息般回道,“我再也不要坐船了……”
话没说完,便又为呕吐声取代。权宝印哈哈一笑,神气活现地道,“你不坐船了,还当什么船工?”
眼见弟弟没什么大碍,他拍拍ρi股,一溜烟地便往主甲板跑去,沿路水手都对他露出笑容,权宝印大声和他们问了好,又道,“叔叔们都还安好吧?”
“所幸是没被风浪卷走!”其中一位水手大声道,“这一次还算是有运气了!”
前回遇到风浪时,船上被卷走了两个水手,虽然回到大秦以后,家里自然会赔上丰丰富富的丧葬银子,但人命,毕竟不是银钱能够取代的。权宝印听说了,笑容便更加灿烂。走到主甲板上一看,果然见到母亲站在当地,和船长讨论此次风暴中的损失。
见到宝印大王过来,他母亲便笑道,“你爹在舱里给叔叔们治伤呢,你要不要在边上打打下手?”
她虽然年届三十,却依然容光焕发,这一阵子,更是青春如二十许,虽做男装,但站在当地,依然仿若仙女下凡,容光照人。权宝印看了,便扮了个鬼脸,随手在他母亲脸上抹了一道黑灰,懒洋洋地道,“我不去了,我对学医没什么兴趣。”
他母亲笑叹道,“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看来,这医术只能传给葭娘了。”
提到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往新大陆避祸的小妹,权宝印便雀跃起来,忙道,“咱们还有几时能到啊?应该是不远了吧?”
“应当是不远了的。”他母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便驱赶宝印,“我这里忙着呢,你去找你何叔叔说话吧。”
宝印扮了个鬼脸,也不和母亲争执,径自去找他三婶的兄长,著名的浪荡秀才何云生说话了。这何叔叔也是有点为老不尊的,和他倒也十分投缘,在船上无聊起来,除了折腾弟弟和父母以外,宝印间中也找何叔叔玩玩。因此现在他父母都忙碌时,他母亲便直接让他去寻何叔叔了。
蕙娘这里,盘点完了船上损失,又对航程做出一番布置。这才回到主舱去寻丈夫,见权仲白也在收拾绷带等物,因便道,“今日这么快就完事了?”
“嗯,这一次受伤的人数不多。”权仲白随口应了一句,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也露出笑容,道,“希望在下一次风暴之前,我们能找到港口停靠了。”
“刚才我问了船长,航线还没偏离太远,这样驶过去,三日内应该就能到达加勒比海了。”蕙娘道,“那里现在是荷兰人的地盘,我们可以直接借道去后秦的。”
她露出微笑,靠进权仲白怀里,问道,“总算是要去你心心念念的新大陆了,期待么?”
“不及见到女儿的期待。”权仲白承认,“但也颇为兴奋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均是含着笑意,望向平静无波的海面。又过了一会,权仲白方道,“只是你真就抛下大秦那千头万绪的事儿,和我一起来新大陆接女儿,我是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事居然是真的。”
蕙娘不禁失笑道,“谁说人家是来接女儿的?我分明就是来……嗯,和鲁王谈判,来买蒸汽船图纸的!”
闭门造车,当然效率低下,自从新帝登基以后,朝廷态度已变,虽然暂时还没开海,但也是加快了督造海船的脚步,蕙娘这一次过来,一个是为了接女儿,还有一个,也是想请焦勋斡旋,看看能否买下蒸汽船图纸的。不过,权仲白在后秦的地盘上,当然要保持相应的低调了。
“是,你是来办公事的,接女儿也只是顺道而已。”权仲白打趣了一句,蕙娘轻轻拿手肘顶了他一顶,嗔道,“本来就是真的。”
权仲白没有接话,只是笑着将她更拥牢了一些。
蕙娘静默了片刻,方才懒懒道,“曾经你问我,属于我焦清蕙自己的大道是什么,时至今日,我虽然还不能斩钉截铁,但也似乎可以回答你:属于我的大道,似乎已经有了眉目。”
她将头靠上了权仲白的肩膀,柔声道,“但你我的理想,并非完全不容。你想要走遍天下,我又何尝不愿多走走、多看看?今后,我虽不能年年陪你浪迹天涯,但每隔一两年,也总能和现在这样,寻到机会和你一起出来走走的。”
夫妻之道,本来就是互相妥协,求同存异。在十二三年的夫妻以后,这对晚熟的夫妻,似乎也终于学懂了这个道理。
权仲白不禁有些微诧异,他道,“可你老不在国内,在政治博弈上——”
“爹还能再顶几年的。”蕙娘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歪哥,再过三四年不也就长起来了?权仲白,我记得这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真的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其实能阻止你的困难,实在并不太多。办法总有,就看你是否足够重视了。”
她转过身子,冲权仲白微微一笑,轻声说,“梦想很好,很重要,政治也很好,很重要,可这一切——”
她望着权仲白,望着他带笑的眼,这双眼里仿佛藏了她重活以来的那十六年,她所有的故事,都写在了他的眼里,蕙娘想,‘一步接着一步,我们终于走到了这里。’她想,‘原来我拥有你的时间,已比我没有你的时间要长了。’
前尘往事,历历流过心头,多少爱恨情仇,终化作浅浅一笑,蕙娘道,“可这一切,都不及我的权仲白重要。”
权仲白唇角上扬,慢慢地露出笑来,他轻声调侃,“这么多年,还是连名带姓,嗯?”
蕙娘笑道,“就要这么叫,一直到老了,也要这么叫——”
她一头说,权仲白一头慢慢向蕙娘俯□去,她话中尾音,已被他吻进唇中。
风平浪静,明镜也似的碧波中,几艘宝船,正缓缓驶进通红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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