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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也要打卡哟~有啥想问的都可以问!因为我找到回复评论的办法了,原来回一个评论,起码卡五分钟,现在可以秒回!

3逗斗

自从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权夫人难得到杨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儿说几句私话。杨太太这一点还是能够体谅的,甚至几个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杨少爷的双胞姐姐杨七娘忙里偷闲,还命人在小花园的暖房里布置了两张交椅,她握着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这里多歇一会儿,暖暖和和的——西花厅里有我呢!”

权夫人冷眼旁观,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说,“虽说也有这样、那样的苦处,可为人媳­妇­,那是在所难免。你算是有福气了,几个大姑子都待你不错。”

少­奶­­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家里人都好?这回爹也过来,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见了。”

两人几个月没见,虽然权家时时派人送这送那的,但到底是亲娘,见了面还是有话要问,“姑爷待你如何?肚子总还太平吧?婆婆这几个月,没乘机往你房里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还好的,姑爷一心读书,得了闲就回屋里,从不出门厮混。婆婆最近,别有心事——您也知道许家的喜事……前几天二哥还来给我把了脉,说是脉象很稳,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儿还是大了一点。”

说到许家喜事,权夫人会意地露出一丝笑意,可一听女儿这么说,她的眉峰又聚拢了。“你二哥怎么没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权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华佗。他少年学医,不但得到权家家传针灸秘法,还师从江南名医欧阳氏。虽说身份尊贵,太医院供不下这尊大佛,他没领朝廷任命,但事实上已经是皇朝几大巨头的御用神手。江南江北,将他的医术传得神乎其技,几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当然有夸大成分在,但应付少­奶­­奶­这么一个孕­妇­,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二哥照看着,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她说得也有道理,权夫人皱眉思忖了半日,这才意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个仲白呀!”

权仲白什么都好,从人品到长相,几乎全没得挑,可却也不是没有毛病。少­奶­­奶­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母亲口气,便会意了:“您这是又起了给哥哥说亲的念头?”

“三十岁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权夫人一提起来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虚不说,房里也是空荡荡冷冰冰的,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我将来也没有面目见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亲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给他说门亲事了。他倒好!问皇上讨了差事,怕是等你生产完了,开春就要下江南去!这一去山高水远的,亲事一耽搁,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亲叹息起来,又忙献宝表忠心,“我回回见了二哥,也一样催他。还有姑爷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见一次劝一次……”

权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儿的手,“还是闺女贴心,你那几个哥哥弟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要不是你和瑞雨都还懂事,娘真要被搓摩死了。”

她便和女儿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说如今几个姑娘,今日你公公寿筵,人到得齐。我冷眼看着,秦家英娘——那是刚说了亲了,就没说亲,那长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还是吴家的兴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别的也是极好的,最难得是我自小看大——”

刚说到这里,权夫人无意间往窗外一看,话就断成了半截儿,她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窗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正在院子里徘徊的两位姑娘。双眼奇光闪烁,竟似乎是看得痴了。

少­奶­­奶­跟着她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来得晚,她们往花厅去了,那是焦家两位明珠,我一说,您就认出来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身,权夫人自然了如指掌。还是老问题——虽然样样都好,却到底还是庶女出身,再说,焦家虽然富贵骄人,但也不是没有软肋……权夫人刚挺起来的脊背,顿时又是一松,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她们走出来做什么?”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点,她也是大为好奇蕙娘的反应,便冲母亲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个人过来。

“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您拉我出来做什么。”

文娘也正这么问着姐姐,她伸出手给姐姐看,果然,才从屋子里出来没有一会儿,这青葱一样的十指,已经冻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点儿没觉出寒意,她携着文娘的手,在一株苍虬瘿结的老梅树前止了步,微微抬头,竟是悠然自在,“她们府上的梅花,倒的确是开得漂亮,这宅子这样新,梅花却是老的,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从别处移来呢。”

做姐姐的要装傻,文娘还能如何?她想挣开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紧,她力气确实不如蕙娘大,除非挣扎,否则怎挣得开——在别人的地盘,她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来,“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这一株,也没什么趣味。”

文娘这孩子,从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着一树冻红,似乎早都已经走了神儿,竟站住不动,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锦缎扛得住,文娘却只在缎袄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绒披风,原来走动着还不觉得,眼下一停步,北风再一吹,这娇­嫩­的皮­肉­,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着牙死死地顶了一会,到底还是受不了苦,连声音都发了颤。“姐!”

“火气冻下去了?”蕙娘这才重又迈开了步子,她连看都不看妹妹一眼,声音也还是那样雅正平和,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还没退。

文娘一是冻、一是气,牙关虽咬得死紧,贝齿却还是打了颤,“你、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当着那许多长辈的面,你还长篇大套地给她没脸,我还连一句话没说呢,你凭什么管我!”

两姐妹年纪相近,可从小到大,大人们眼里几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这样,出了门还是这样,就连进了宫都是这样。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两姐妹当了人的面自然是亲亲热热的,谁也不给谁下绊子,可在背地里,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个让人的­性­子,闹个别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里,可从没有姐妹之分,她是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听了祖父的话,听了嫡母的话,听了慈母的话,还要再听个姐姐的话。

不过,现在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要调.教妹妹,多得是机会,蕙娘压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话茬,她又停住了脚步。“看来,火气还没冻下去呀?”

她这一回避,文娘倒来劲了,也不顾冻,头一扬,“冻就冻,冻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谁有理谁没理,谁心里清楚。”

小姐脾气使第一回,蕙娘还不大当回事,现在一­色­一样再来一记,文娘终于取得可喜成就——蕙娘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她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妹妹,也不说话,也不出声,可文娘在她的眼神里竟就慢慢地软了下去,她有些局促了,不再那样自信了——

过了一会,蕙娘移开眼,­唇­瓣又扬了起来。“火气冻下去了?”

文娘气得要跺脚,可脚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脸,她这脚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还是慢慢地放了下来。心头纵有百般不甘,嗫嚅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没火气了……姐,咱们进去吧。”

两姐妹便又亲亲热热,你一言我一语地携手进了花厅。蕙娘甚至还为妹妹系好了披风,透着那样体贴亲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成潭柘寺,我们也命人去讨几枝梅花来就好了……”

暖房里,权夫人和少­奶­­奶­也都觉得很有趣,少­奶­­奶­挥退了底下人,“都说蕙娘厉害,真是名不虚传。文娘也算是个角­色­了,在她姐姐跟前,倒成了个糯米团子,由蕙娘揉圆搓扁,自己是一点都使不上力。”

权夫人来得晚,又在东花厅坐,两场热闹都没赶上,问知前情,不禁失笑出声,“兴嘉一向眼高于顶,今天连受两记耳光,实在是委屈这孩子了。”

少­奶­­奶­对吴嘉娘,始终是喜欢不起来,“她也是自讨没趣,焦家什么身价,还容她如此卖弄?文娘这记耳光,打得不亏心。”

“不亏心是不亏心,可手段也是过分了一点。这样的事,在兴嘉心里肯定是奇耻大辱,能记上一辈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样,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她姐姐,她险些还坍了台。”

炫富摆谱,那也是要讲究技巧的,没人来接话茬,文娘炫耀失败,当场也免不得下不来台。蕙娘撑住场子,私底下再教训妹妹,倒是处理得­干­净利索。权夫人越想越有意思,­唇­瓣慢慢上翘,“听你这么一说,兴嘉在这个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是太好了点。”少­奶­­奶­细品着母亲的态度,“焦家怎么教她的,您当年不是也听说过?强成这样,世上男子,能压得住她的人,却也不多呢。”

“哪怕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呢。”权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占上一份。不过,这还要细看她的为人了。”

两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声商议起了别的,“宫里……朝中……焦阁老,你公爹……”

焦家两姐妹才刚重出江湖,就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入座,翠娘就抢着问,“文妹妹,你同蕙姐姐连去——都要一处,姐妹两个就这么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进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点都没露出来,“刚才转角看到,禁不住就拉着我出去瞧了瞧。我们都觉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泽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随着进来,闻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来的,移了几株,就活了这一株,也是两年没开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树的花苞。”

众人都笑道,“确实是香,坐在这儿都能闻得到。”

翠娘更问嘉娘,“兴嘉,你们家梅花可都开了没有?去年同娘过去时,好几十株都开得盛,真是十里传香!”

要说梅花,因为蕙娘爱梅,城里谁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个梅花庄,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据说蕙娘连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问蕙娘,专问嘉娘这个,倒是热闹没看够的意思。别人不明白,吴嘉娘刚刚得了没趣,焉能不明白?她脸上还是笑微微的,话比针还利,“今年也都开了呀,我前儿还请了几位姐妹来家赏梅,怎么没叫上你吗——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气好,也被这一句话噎得面红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转,话都到了喉头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眯眯地咽下了不说。少­奶­­奶­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场啦。”

若说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这一句话,满桌的千金小姐都静了下来,俱都全神贯注,望向戏台。

乘着这么一个空当,吴嘉娘便扫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两个小姑娘眼神一碰,吴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热,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层冰,热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却好像在看个穷亲戚,冲她满是怜悯地一弯­唇­角,算是尽了礼数,便失去应酬兴趣,低头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里,不禁也暗暗叹了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从前看着吴兴嘉,真是送进宫当娘娘都够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却还是处处落了下风……

不知不觉,她也开始半真半假地考虑了起来:若能把蕙娘说回权家,做个二少­奶­­奶­,对二哥、对权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一天应酬下来,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从杨老爷起,一家人终于团圆,围坐着吃夜宵用点心,在一边陆续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双身子的人,用汤团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华楼的钟师傅,见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没做特别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两银子给春华楼的伙计,今日劳动他们家钟师傅,可不能没个表示。”

下人领命而去,不久回来,“春华楼说,非但这赏封不敢领,就连几天来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还要多谢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间点了春华楼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夸奖,就中得利,不要说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过的。还问少爷何时有闲,掌柜的要过来磕头谢恩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连杨太太都回过神来,听得住了。少­奶­­奶­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感慨万千,不禁叹了口气:“三年前就是这样,没想到三年后,她这块金字招牌,还是这么好使……”

杨太太也不由得有点不平衡了,“一样都是公侯人家,怎么她焦清蕙过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难道她们家连净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风一学?”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这还真说着了,她们家啊,还真是连净房都显出了富贵来呢。”

焦家的净房,还真是香气扑鼻,没有一点异味,甚至连恭桶都没见着。净房角落里一个小隔间,端端正正地安了个青瓷抽水桶,随时一拉,秽物便随水而下,从地下管子里流出屋外,哪有丝毫痕迹?当时清蕙屋里这一个净房,都惹得诸多千金小姐背地里跺着脚羡妒,只这事却没那么好学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无数管道,所有污水全汇到一起,一路顺着管道排到高梁河里去。这份工程,还不是有钱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没有焦阁老的身份,能一路打墙动土,把管子铺过小半个京城?连焦阁老自己有时候都感慨,“我们家最值钱不是古玩,不是字画,其实还是屋里这一个个青瓷马桶。”

焦清蕙从净房里出来时,她的几个大丫环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都是练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难得出门,此时做来也是熟极而流毫无滞涩。玛瑙上前为清蕙解衣,孔雀给她卸了首饰,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给她抹油膏,雄黄给她拆了头打起辫子。专管她饮食的石墨已经奉上一杯温凉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里,四季一向如春,纵使三九天气,家常穿着一件夹衣也尽够了,更不必预备热茶。文娘说杨家西花厅冷,还要特意预备一件漳绒披风,倒也实在不是她故作娇弱。

以焦家豪富,单单清蕙一人,用着的丫鬟就何止几十,可能够登堂入室的也不过这么十几人罢了。可以时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个指头数得过来,虽是奴籍,但能脱颖而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见清蕙­精­神似乎还好,你一言我一语,不是问杨家的酒,就是问杨家的客,莺声燕语,倒把屋子装点得分外热闹,清蕙半合着眼似听非听,­唇­边渐渐蓄上微微的笑,直到听见绿松轻轻一咳,方才睁开眼来。

屋里几个丫鬟,谁不是争着服侍清蕙?唯独绿松动也不动,只垂着手站在桌边,可她这么一咳,众丫鬟一下全都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儿来。倒显得这个细条身材的矮个子分外霸道,她迎着主子的眼神,轻轻踱到清蕙身边,第一句话就一鸣惊人。

“那对和田玉硬红镯子的事,奴婢已经问过云母了。”

从蕙娘的轿子进门到这会,满打满算也就是小半个时辰,消息不灵通一点的人,恐怕根本都还没听说硬红镯子究竟是什么事呢。毕竟文娘巴不得藏着掖着,也不会主动去说,蕙娘又才从净房里洗浴出来,根本没和绿松打过照面。她就已经把这件事去问过文娘身边的大丫环了……

“太太对这事怎么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摆摆手,吩咐雄黄,“别打辫子了,梳个小髻吧。”

主仆默契,无需多言,以蕙娘脑筋,不必细问,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间已经收到消息,听说了这么一出热闹。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绿松肯定是从太太身边人那里,收到了口风。

“太太只说了一句话,说十四小姐做得有点过了。”绿松恭恭敬敬地道,“不过,听绿柱的口气,老太爷今晚得闲,想必不多久,这事也该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绿柱是焦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环,人以群分,她和绿松、云母,一直都是很投缘的。

蕙娘点了点头,并不说话,绿松顿了顿,又道,“云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诉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来向您求求情——”

“你该不会应了吧。”蕙娘打断了绿松的话,她的笑意一下浓重了起来。

“没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顺便说话呢。”绿松眼里也出现了一点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样子,她是又和您闹别扭了。”

“我都懒得提她,”蕙娘笑着摆了摆手,“就说我的话,‘你不是问我凭什么管你吗?现在我也问你,我凭什么管你。你要能答得上来,我就管,答不上来,这件事就别来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开了,“姑娘就是爱逗文娘。”

“不是我爱逗她,是她爱斗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头们抬杠,“这一点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难道闲着没事,还拿捏亲生妹妹取乐,我不成坏人了?”

屋内顿时又是笑声洋溢,大丫头们一个两个,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边的笑意慢慢地敛去,最终,连那一点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对寒光四­射­的双眸,­射­向屋梁。

“会是她吗?”她自言自语,“难道是她?”

4离间

冬日天亮得迟,天边才露出一线曙光,蕙娘就已经翻身起床,掀开了一泓格外柔软轻薄,水一样柔和的床帐子,趿了双大红­色­软便鞋,这就懒洋洋地进了净房。待得从净房出来,头脸也都稍微揩拭过了,才拿起案边银锤,敲了一记金磬。

一般大户人家姑娘,身边十二个时辰都是不离人的。拔步床本来就安排了给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里烧炕,暖阁上哪里不能睡人?但蕙娘从小主意正,她爱安静,东里间晚上就是不设人守夜的。只每日早上听罄声一响,丫鬟们方才开门鱼贯而入。几个人默不做声有条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面的擦面,梳头的梳头,全是做惯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时分,已是给蕙娘套上一身胡装,换了厚底皮靴,又簇拥着她从里间出去,披了一件极轻极暖的貂脑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顶暖轿,已经在廊下备着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从前没有弟弟的时候,她是做承嗣女养起来的。女儿家惯学的《女诫》、《女经》,她从小连翻都没有翻过,反而从五六岁记事起,家里便从沧州物­色­了女供奉来,又翻修了一间习拳厅,不论三九三伏,早起早饭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练了这十几年,拳脚上也算有小成了,伤敌未必有这个本事,但强身自保,倒是绰绰有余。文娘在杨家挣不开她的掌握,实属常事。

她点儿掐得准,多少年了,自鸣钟一过六响,人就站在拳厅里,等王供奉背着手悠悠哉哉地进来了,便躬身抱拳请安,“师父。”

王供奉是习武之人,虽然也有五十多岁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许,慈眉善目的,一点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今儿同你练练推手吧。”

这一套拳练下来,筋骨活动开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这一次才是真正梳妆,几个专管她梳妆的丫头端着大盘子,蕙娘一回头,就把盖子揭开了给她看:象牙管装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装的西洋香水,海外买方子回来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里盛的胭脂……哪一样没有四五种花­色­,给她挑剔拣选?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经捧来了一小匣首饰——她首饰多,孔雀平时除了空闲时候也在她跟前争争宠,其余时间在自雨堂,那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拈,专管给蕙娘首饰登记造册,每天早上把金钗Сhā上蕙娘发里,晚上把首饰锁回匣子里,她一天的活计就算是完了。

就这样的丫鬟,自雨堂里养了有二十多个,专管蕙娘梳头的,管着她的脂粉香水的,管着她家常衣裳的,管着她的熏香的,甚至还有一个专管□猫狗的,大丫鬟下头还有小丫鬟……仅仅一个自雨堂,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儿宝庆银又送了首饰来,太太吩咐先给姑娘送来看看,您要是喜欢,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欢,我们再退回去。”孔雀见蕙娘看来,就捻起一对耳环给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觉得这一套最好,南边来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泽好,但胜在带了彩,您瞧,这一眼看着,倒像是闪了蓝光。”

到焦家这样身份地步,金银财宝,自然是应有尽有,凡事只取“举世难寻、工艺奇巧”两点,蕙娘本来无可无不可,听孔雀这一说,倒来了兴致,自己拿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着蓝,大小也不差。不过这样的珠子,我记得我们也有的?”

她自己首饰何止成百,简直上千。有些压箱底的成套首饰,孔雀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却是门儿清,连样子都还能记得起来。她听主子这么一说,一时还真没想起来,面上迟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记得了?金玉梅花凤头的那一套。那年正月进宫我戴过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这个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欢这个,我就把那一套给您取来,还更好呢。这套像是听说十四姑娘夸了好的,就给她也无妨。”

要给清蕙先挑的首饰,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说出这番话来,那文娘肯定也是看过的。只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边的大丫环,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门戴戴。”蕙娘随手便把耳环戴上了,又瞥一眼其余簪环,“这耳环也不错,簪子就差一点了,珍珠还是小……且留着吧。”

忽然想起来,便又笑道,“玛瑙呢?让她过来,昨儿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几句好话。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这几日,文娘不打发人过来才怪。”

“只是十四姑娘打发人来,那还好了。”几个丫头异口同声,“就怕她爹不过几天,又要被逼上门来,背地里求她把模子带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这身衣服在京城就卖得出去。没门路的裁缝自己仿,有门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庄打模子,一家一户都是达官贵人,掌柜的也不敢回绝,就只好一趟趟地往阁老府跑,来求蕙娘身边专管为她做衣服的玛瑙。这要不是亲父女,只怕玛瑙还不肯应承他。现在一头是主子,一头是老父,送模子出去,这身衣服蕙娘几乎就不再穿了,她还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闲几日,掌柜的在布庄里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这三年没怎么出门,闲得她,做了起码上百个模子在那里。我抻着穿,她抻着给,就没那么为难上火了。”

大家说说笑笑,伺候着蕙娘再次出门,这一回,她是往谢罗居去,给焦太太请安,陪母亲用早饭的。

焦四太太有年纪的人了,起得没年轻人那样早,蕙娘辰初一刻过来,刚好赶上她洗漱过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来用早饭。见到女儿,焦太太笑了,“我还当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过来呢。”

蕙娘、文娘虽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们老实,焦太太也是个慈和人,清蕙从小到大都是她贴身在带,两人同亲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气都娇起来。“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环都挑了半天,谁知她脾气倔,昨儿我说她几句,她就不过来了。”

“那她也该到了。”焦太太和女儿一道坐了,半开玩笑,“难道怕我数落她,她就不来了?”

昨天文娘在杨家发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论是焦太太还是蕙娘都没说什么,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于就着急上火地把她叫过来数落。可今儿早上,一顿说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来了,今天早上竟还不过自雨堂向姐姐服软,已经有些出奇,现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饭的时辰了,却还没见她的人影,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冲丫头一摆手,也不再揪着这话不放,“三年没出门了,外头的天是什么颜­色­的都快闹不清啦,你昨儿在姑娘堆里瞧着,这几年间,人情世故,可和从前还一样不一样?”

这种事,文娘根本就不会留意,家里人也不会指望她。蕙娘才开了个头,“觉得吴家和秦家,不像是从前那样亲密了——”

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孩童的笑声。

紧跟着,一位高大健壮的北方­妇­人抱进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爷给太太请安来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钧窑杯,笑得更温和了,“子乔来了?来,到娘这边来坐。”

焦子乔在养娘怀里挣扎着下了地,笑意早没了,小脸绷得紧紧的,圆滚滚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扑,算是作揖过了,这才甩掉一脸肃穆,重又露出笑来,甜甜地道,“娘好。”

说着,又给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着摸了摸焦子乔的头,“乔哥也好。”

乔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没了,偎到焦太太怀里告状,“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户人家女眷,在她这个年纪,孙子孙女都有焦子乔的岁数了。有个二三岁的小囡囡在身边偎着,她心里自然舒坦,拂着乔哥的肩头,“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见你就摸你的脑门儿吗?怎么你今儿告状,从前就不告状了呢。”

焦子乔气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理直气壮,还真生姐姐的气了,“养娘说……摸多了脑门儿,我就长不高了!”

童言童语,逗得焦太太前仰后合,“你这孩子,养娘逗你玩呢。”

乔哥得不到母亲支持,眼圈儿立刻就红了,他倔强地咬着下­唇­,只不做声,焦太太看着倒心疼起来,她息事宁人,忙吩咐蕙娘,“以后就别摸你弟弟脑门了,乔哥不喜欢,咱们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岁多,根本就还是个孩子,话才能说个囫囵,当然是养娘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了。

蕙娘瞅了低眉顺眼垂手而立的养娘一眼,微微一笑,“好,乔哥不喜欢,咱们就不摸。”

乔哥顿时破涕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样子,还关心文娘,“十四姐怎么没来。”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么没来呢?咱们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饭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来人报信了:昨儿十四姑娘在杨家受了风,今早微微有些发热,就不来请安了。

这个焦令文,还真和自己杠上了,蕙娘好气又好笑,主动向母亲解释,“她和吴姑娘斗得和乌眼­鸡­似的,我看再闹下去也不像话,屋里也找不到说话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训了几句。没想到令文身体弱,那么一小会儿也给冻病了,是女儿没想周全。”

焦太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带病容的清瘦脸庞上,顿时就有些不忍,“既是这样,就让她好好歇着,你祖父那要问起来,也有个回话。”

除了清蕙时常被老太爷带在身边,由老太爷亲自过问她的教养之外,令文和子乔的脾气,十分里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惯出来的。蕙娘眉头一皱,“娘,这要真冻病了,也是耽误不得的,还是请个太医来切切脉,有事没事的,也开个方子吃吃为好。”

焦家人有个头疼脑热,多半是请焦老太爷身边随时跟从的两名太医出面切脉,人家那是吃皇粮当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爷是领了皇上钧旨,对焦家内眷是一点面子都不必给。文娘要是装病,被蕙娘这一安排就有点难堪了。焦太太­性­子软,听蕙娘这么一说,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叹一口气,迁怒吴兴嘉。“吴家那个嘉娘也是,从小爱和你比,自己的事儿还烦不完呢,有闲心挑你的刺。”

“您是听——”毕竟也算是‘宿敌’了,清蕙眼神一闪。

“还是想着送她进宫。”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说的……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同你说。”

别看焦家富贵,越是富贵的人家,起居饮食就越有一定的规矩。蕙娘一天起居,准到连一刻都错不了,早起练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饭。被文娘这小Сhā曲一耽搁,早饭晚了一会,她也是有点犯饿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个馒首,竟还不免多吃了一块蜜橘糕,焦太太见了就想起来,“今早黄岩送来几篓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着好就给宜春票号传话,让他们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荡荡,焦阁老没中举之前,焦家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妆也丰厚,两人又善于经营,三十几年前,宜春票号还只在京城一带经营时,焦家就有入股,现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号。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并且借助票号各地掌柜同京城的往来,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汇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黄岩蜜橘,就是宫中享用的贡品,从浙江运到宫中,也都早熟过头了,就拿生石灰捂着,也总有股怪味。哪里比得上焦家,现在年底,宜春票号每天都有人来京送消息,这筐橘子从黄岩山上下来,到摆上焦家餐桌,其中时间,不会超过五天。

有焦子乔在,很多话也不方便说,蕙娘提不起兴致,连文娘都懒得拿捏,陪四太太吃了饭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绿松,“去把蜜橘挑一挑,选一盘你们吃的小个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从来不习惯解释用意,底下人也从来都不敢问,绿松一个眼­色­,不久,桌上那盘拳头大小的蜜橘就变得小了。

还没过辰时,自雨堂就来了客人,文娘派黄玉来问蕙娘,“我们姑娘问,十三姑娘这里还有西洋膏药吗,她起来就闹着头疼。”

就为了和她赌气,文娘看来是要把病给装下去了,蕙娘让绿松去找,自己问黄玉,“吃蜜橘么,拿一个?”

文娘身边几个得意的大丫头,就数黄玉最会看人脸­色­,这丫头一双眼­精­灵得很,没等蕙娘发话,一双眼早就转到了金盘上。听了这个话缝,巴不得一句话,就走到桌前挑了一个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只是笑,等绿松寻出膏药来,打发走了黄玉,她便拉绿松和她下棋,“这几年闲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绿松一边排棋盘,一边软软地劝蕙娘,“得了闲,也该做些女红……”

像蕙娘这个年纪,一般的女儿家,再娇贵也能做一两个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针一线练出来的工夫,可蕙娘从前根本不学这个,自从子乔落地,家里才给安排了绣娘。纵使那也曾是夺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态度疏懒,焦太太脾气好得一天世界,哪里舍得说她,老爷子也不发话,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早上的刺绣课,她都多半懒得去上了。

她身边人,也就是绿松,三不五时还劝劝蕙娘,“女红可不能落下。”这份心意,蕙娘是领情的,她一撇嘴,难得发娇嗔,“就你爱管我,啰嗦。”

绿松也就这么一说,她排出棋盘来,在蕙娘跟前坐了,两人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只有零星落子声,同屋角铜炉内,那香灰落地的簌簌声。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还这么闹她……”过了一会,绿松开口了。“要我说,这件事老太爷不发话,太太看着也没打算认真数落她,您就别掺和了呗。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了……”

一屋子十多个丫鬟,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的,那也就只有绿松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从前?什么比不得,哪里比不得?”

“姑娘!”绿松凤眼一眯,多少带了些嗔怪,她轻轻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还是顺着蕙娘的意,把话挑明了。“从前您是守灶大闺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应当,也没人说您什么。现在有了弟弟了,家里的事,咱们就管不着那么多了……”

一边说,她一边不禁也叹了口气,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头去。

从姑娘脸上,那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从小跟在首辅身边,城府工夫,早就学了个十成十。可朝夕相处,姑娘心里怎么样,最清楚的还是她这个把总大丫环。从前焦家没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产招夫,焦家万贯家财、如云仆从,谁不把她当作未来的太子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话,比四太太说话都还好使,不论是管教文娘也好,盘点家中生意也罢,家里谁也都没个不字。可自从焦四爷丧期内,遗腹子焦子乔出生,这两年来,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闲,自雨堂尽管奢华依旧,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觉得出来,上头的十三姑娘,难道就感觉不出来?

可身份变了,心情一时难变,蕙娘对文娘还是那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以前文娘还不好多说什么——出嫁了,得指着姐姐给撑腰呢。现在就不一样了,要不然,她早就过来认错了,还能装神弄鬼借题发挥,想反过来把蕙娘扳倒?

还是那句话,这些事,绿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劝,她一口气顶上去了——

“你的担心,我心里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数呢。”

“可您这一个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绿松禁不住轻声嘀咕,又和蕙娘顶嘴。“就从出孝摆酒那天起,我就觉得您变了个人似的。说不出哪不一样,可又觉得哪都不一样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间周身气势竟有些沉重,过了一会,她才渐渐放松下来,数着棋子儿低声说,“我不是为了太和坞的事烦心,烦的那是别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坞是焦子乔的住处。

绿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争辩了,她仔细地审视着棋局,过了一会,便小心地在边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爷那番话,现在怕也传到花月山房了。”

这十年来,自雨堂从来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里的大丫头,哪个人面不广,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谢罗居里,大事小情只怕都还瞒不过绿松,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话,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还劝我别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么话?真是只许你绿松放火,不许我这个主子点灯了。”

“那不一样。”绿松罕见地执拗,“事有轻重缓急,这件事,当然应该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仆俩不约而同,都抬起了眼来,眼神在棋盘上空一碰,两人都不禁微笑。绿松若无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边路我要打劫了。”

她语带玄机,“您棋力虽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严,唯独对这个自己亲自从民间简拔上来,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环没有半点办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绿松的话茬,免得又惹来连番劝谏,只是自己托着腮,想想都好笑,“这几个消息送回去,我看她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早早地更新了。

话说,想了一下,因为大家也看到,蕙娘这篇文单章字数是要比庶女和嫡女都多。加更次数很多对于我的写作速度来说不是很现实,所以加更政策初步这样大家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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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想死

文娘果然没能忍得多久,当天下午,她就气势汹汹地从花月山房,进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婴儿拳头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负我就没个完!”她额角还顶了蕙娘给的一块药膏,倒显得分外俏皮。现在在自雨堂里,不比出门在外还要顾忌形象,小姑娘的脚就跺得震天响,“撮弄了太医到我屋里不说,还这样戏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来,人还有几分慵懒,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怀里抱了一只猫在拍,听文娘这样一说,她打了个呵欠,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文娘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一样是家常穿的姑绒布衣裳,浅红­色­在焦清蕙身上就显得这样好看、这样衬身,连一根金簪在她头上都是好的。虽只薄薄地上了一层粉,可这欠伸之间,眼波流转,就是落在自己这个妹妹眼里,都觉得美姿惊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气鼓鼓地往桌边一坐,命绿松,“把你们屋里的蜜橘端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蕙娘终于被妹妹给逗乐了,“归根到底,还是你不会使人。黄玉机灵是机灵,可有眼无珠……只懂得看,却不懂得瞧。”

看谁不会?瞧眼­色­,瞧场面、瞧态度,这就要一点工夫了。文娘从小事事爱和姐姐比较,尤其是家里分东西,一双眼总是盯着蕙娘,蕙娘掐了尖儿,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么东西越是从外地千辛万苦运过来,费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说蜜橘,蕙娘心领神会,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来的黄玉,却绝不算什么机灵人。看着了就是看着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这么回去复命。文娘把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戏弄了:她屋里的蜜橘都要比这个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这个?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给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扫了绿松一眼,“家里的能人就这么几个,全都削尖了脑袋往你屋里钻,我还不就只能挑你捡剩的了?”

“你倒还真抱怨起来了。”蕙娘把茶杯一搁,也看了绿松一眼,绿松站起身来,默默地就出了屋子,余下几个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梁极高,隔间再多,上头也是相通的。要说私话就很不方便,还得前瞻后顾,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里耐得住这番折腾?自雨堂别的地方还好,在东里间说话,是绝不必担心传到外头去的。这一点,文娘自然也清楚,门一关,她就迫不及待,站起来东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绿松又推门进来,将大银盘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屋里新得的橘子,姑娘尝尝。”

对比蕙娘和绿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收敛,在这一大盘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最无暇的出来,又从自己袖子里再掏了个蜜橘,把两个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会瞧的吗,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说。“还能猜不出来吗?这肯定是太和坞里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两个橘子排在一块,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几分沮丧: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来,你怕也吃出来了吧……往年在你这里看到的黄岩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样大小。”

今年,蕙娘这里的蜜橘,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窑黑瓷碗口一样大。最是大而无暇的那一份,当然也就归了太和坞。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头。”文娘一边打量蕙娘的脸­色­,一边试探着说。“去年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还没忘吧?”

去年腊月前送来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坞得了一半,两边都挑得出极大极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连文娘都瞧出来了,蕙娘这个自雨堂主人,心里哪会没数?她扫了文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教训。“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一家就这么几个人,这是头等,那也是头等。你非要在头等里分出三六九等来,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从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时,我这么说,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倒是你,从前我说,你听不进去,现在我说,你还是听不进去……”

“娘是从来都不管这些事的。”姐姐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继续往下说。“这肯定是林妈妈安排着分的,我记得林妈妈和你养娘不是最要好的吗,两家就恨不得互认­干­亲了。怎么,现在连她也倒戈到太和坞那边去了?人还没走呢,茶就凉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还不清楚?今天不把话摊开来说,妹妹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吐了口气,点拨文娘,“去年那时候,祖父不是还说吗,家里人口少,乔哥年纪更小,家里留个守灶女,起码能照顾弟弟……”

可这话过了去年,渐渐地也就无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带着蕙娘出外应酬,底下人心里自然都有一本账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无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怅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妈妈,说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愤愤起来,“可他们太和坞也不能那样欺负人啊!养娘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下人,还敢挑唆着子乔疏远我们!姐,别的事你不说话,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实,按从前本心来说,蕙娘还真不想管。不几个月,她就要说亲出嫁了。子乔年纪那样小,等他长到能给自己撑腰的年纪,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几个了。指望娘家,实在是无从指望,既然如此,亲近不亲近,又何必多在乎?这些势利嘴脸,还掀不起她的逆鳞。

只是……从前是从前,本心是本心,从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时候,态度也许就不一样了。从前想着以和为贵,很多小事,放过去也就放过去了,可重来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坞斗一斗,起码也要激起一点波澜,也好拨云见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说话,不能太弯弯绕绕,这孩子从小被宠到大,不是没有心计,是没有这份沉静。“可打狗看主人,别说是乔哥的养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随便Сhā手的。”

“那你从前还不是见天发作蓝铜、黄玉?”文娘更不服气了,“也没见你给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时不同往日,这话不还是你说的。”

从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将来坐产招夫,整个家都是她的。未来女主人,管教哪个下人不是份所应当,黄玉­性­子轻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没少敲打她。如今姐姐这么一说,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虽然还是看不惯黄玉,但从子乔过了周岁生日之后,她再也没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数落自己的丫头……

她本该幸灾乐祸,可又的确有些心酸,不知怎么,一时眼圈都红了,“姐!难道咱们就该着被她一个奴才欺负?这还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气都只能往肚里演……难道就他焦子乔姓焦,我们不姓焦么?”

“你将来还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说。“再说,你真以为这是他养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说……”

“没有主子点头,她一个下人,敢挑着乔哥和姐姐们生分?”蕙娘垂下头,轻轻地拨弄着怀里那只大猫的耳朵——就是这只雪里拖抢的简州猫,当时从四川送到焦家,还惹得文娘一阵眼热,要和她抢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想事儿呢。记住我一句话,你回头仔细想想:五姨娘当面虽然从来不说,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乔哥密密实实地藏在太和坞里,别让我们两个瞧见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惊、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来,蕙娘扫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张张的,半点都不知道含蓄。”

她这才不甘心地又一ρi股坐了下来,“还当我们立心要害乔哥一样——什么东西!”

她对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乔哥生出来了再说?呸!就乔哥发高烧那次,太太、老太爷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权家死活请了权神医过来,她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哭呢。麻雀成了­精­,还真当自己成凤凰了!”

说着立刻就撺掇蕙娘,“这事您必须和老太爷告一状!太太脾­性­好,什么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让咱们这么被欺负了!”

“这没凭没据只是诛心的状,你倒是去告一个试试。”蕙娘捏了捏猫咪的爪子,换来了一声咪呜,见文娘气得满面通红抓耳挠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这事你别管,要下太和坞的脸面,有的是办法。”

这还真不是大话,她焦清蕙好歹也当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里的能耐,当然远比五姨娘呣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时从来不和太和坞一系争风吃醋,倒是时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里早就不服气了,这一次她亲自过来,终于得了蕙娘一个准话,一时只觉得身轻如燕,险些欢呼起来,“姐,你终于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么。”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这轻狂劲儿,她不轻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给娘请安时候,态度软一点,自己认个错——不就是和吴兴嘉冲了一记吗,什么大事,有胆做没胆认,还装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借着气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赖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帮我说几句好话——”

“不是你的话吗,我凭什么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来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管你,你告诉我呀?”

文娘对着蕙娘,真是如个面团子,心里再不服气,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软得提不起来了。她咬着牙服了软,“就凭您是我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您说话,我一定听,比圣旨还当真……”

见蕙娘神­色­渐霁,­唇­边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宽,越发大胆了,扑在蕙娘腿上,就软绵绵地说。“姐——祖父要是问起这事,你可得给我说句好话。”

“那也得你知道错了再说。”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文娘心不甘情不愿,“那镯子,我戴着没什么,不过是小姐妹斗气。给丫头戴,那就是当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还、还是吴家的面子……”

“这也就算了。”蕙娘说。“吴兴嘉那对镯子,宝庆银才买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么知道的?还不是宝庆银的人跟我们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妇­回头就给你吹风。他们是知道你讨厌吴兴嘉,讨你的好儿呢。可你想过没有,就为了和吴兴嘉斗气,你费这么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我们家就这么奢华,丫头戴的都是那么好的镯子——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么看你?你这简直就是无聊,祖父再不会为得罪吴家罚你的,可这后一层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么说吧。就为了你爱攀比,生出这么些事来,要是吴兴嘉想明白了,迁怒于宝庆银,咱们家还得花功夫再安抚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见文娘头低成那样,下巴都快戳进心口了。她叹了口气,“老大不小的人了,你这个样子,怎么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个深沉人,你要是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欢——”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头。“十九岁的人,三十九岁的做派,不喜欢,不喜欢!再说,亲事还没定呢,谁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转,又有些酸溜溜的。“从前提这事的时候,你身份还没变。现在么,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许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别拿他来说我,倒是先想想你过门了怎么办吧。”

蕙娘微微一怔:从前这个时候,因为没打算和太和坞争风吃醋,养娘挑唆乔哥的事,她根本没暗示绿松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没来找她,还是挺着装了几天病的,也就没这番对话了。

文娘不喜欢何芝生,她倒是看出来了,只没想到她连何太太更中意谁都心里有数,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说得都在点子上。何家在这时候,的确是已经改谈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为可能何家终于能达成心愿,和焦家结亲。只没想到后来又横着杀出了别人家罢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说这话,是有点不大妥当。

“没影子的事。”她叹了口气,“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谈也没用处。现在有了乔哥,什么事都得为乔哥考虑,我们说话,没以前那么管用了。”

文娘怅然叹了一口长气,她伏在姐姐膝上,轻轻地抚着脸侧的猫儿,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经飘到了远处,半天都没有做声。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着妹妹秀美的侧脸,忽然有一股冲动,令她轻轻地问,“从前被我压着,现在被乔哥压着,一样是被人压制,你更恨我,还是更恨乔哥?”

上等人说话,一般不把潜台词说明,这社交圈里的习惯,不知不觉也就都带到了家里。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说话,已经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现在这样赤.­祼­.­祼­的发问,那也还是头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来,沉吟了半日,她赌气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轻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我死呀?”

这一问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对,她直起身子望着蕙娘,却发觉姐姐也正望着她。

和从前不一样,这双且亮且冷,寒冰一样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锋锐,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进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来。

绿松来敲门的时候,正好就赶上文娘气冲冲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脸上的怒火还没收呢,见到绿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压根就没理她,门一摔愤然而去,出了门,脸上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丫头们的搀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轿。

绿松站在清蕙身边,隔着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轿帘子,这才问蕙娘,“怎么又和妹妹拌嘴了呢?还把姑娘气成那个样子……”

从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关起门来数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里,哭也哭过,骂也骂过,出了门脸上就是云淡风轻,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门才又戴上了这张面具,可见是动了情绪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为了让妹妹过来,统一立场针对太和坞的,怎么两姐妹不和和气气地说话,反而文娘又气成这个样子……绿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最近,看着是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行事手段,连我都捉摸不透……”

见蕙娘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换了话题。“老太爷刚传话过来,令您去小书房陪他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加更,因为收藏过1000~~~~~~~哈哈哈哈!大家enjoy!

好像还很少有这么快加更的哟!

6云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几个主子都住得很开。尤其是焦老太爷,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门里有他平时静心修道打坐的玉虚观,二门外单是书房就有几个,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议军国大事的正书房,日常接待一般门生的外书房,还有焦阁老平时真正时常起居的小书房。满朝的‘焦系’门人谁不知道,哪个门生能进这小书房和老太爷说话,那恭喜您,距离老爷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书房院外也下了暖轿,连一个丫头不带,她轻轻巧巧地跟着阁老府大管家焦鹤进了小书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爷小书房外头,到了冬日就是个暖房,任何奇珍异种,但凡只要阁老说过一个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给调.教得常开不败,令老人家一抬头就能歇歇眼,什么时候想闻花香,想在日头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费上脚步。

这是间口袋房,入口在回廊左侧,顺着墙根站了好几个管事等着回事,见到清蕙进来,均都露出笑来给清蕙请安。“十三小姐。”

能进小书房,就如同能进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对他们也算得上客气,她露出笑来,一一点了点头,眼神又落到了领头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还在吩咐家务呢?”

“是阿勋在里头回事。”焦梅话一向不多,说完这句话便闭嘴不言。清蕙哦了一声,竟丝毫不以为忤,态度比起和吴家嘉娘说话时,软了不知多少。“梅叔家里人都还好?”

这句话问出来,几个管事都有些纳罕,焦梅顿时成了焦点,几个人明里暗里都递了眼­色­过来:宰相门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这个二管家,焦梅要­干­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干­。除了老管家焦鹤是跟着老太爷风里雨里一路走上来的,老太爷亲自给他张罗着养老,早已经跳出这个圈子之外,焦家几个管事,再没有不喜欢看同僚出丑的。蕙娘一句话,似乎是闲谈,可这几个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烦。

焦梅却很镇定,他甚至还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问的?谢姑娘关心——家里人都好。”

他女儿石英在自雨堂里,一直也挺有脸面的,算是绿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帮她带句话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她还问她叔叔婶婶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乔身边的胡养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妇­。焦梅眼神一闪,恭恭敬敬地说,“石英不懂事,劳烦姑娘传话——”

谢罗居里的事,毕竟不可能在几天内就传遍府内,这些男管事们怕还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里,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话还没说话,便被屋内动静打断,一位青年管事推门而出,见到蕙娘,他竟没有行礼,只是点了点头,“十三姑娘。”

以他年纪,按说只该在外院打杂,这位眉清目秀气质温和的青年人却能和阁老在别室密谈,可见能耐之大,蕙娘见到他,心情也很复杂,她轻轻点了点头,几乎是微不可闻地称呼,“阿勋哥。”

只瞧见焦勋眼神一沉,她也就没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门而入,自己进了焦老太爷的小书房。

小书房外间空着,内间也空着,清蕙丝毫不曾讶异,她推门进了三进口袋房最后一进,焦老太爷人就在里头,正对着一桌子牌位点香。

焦家原本人丁兴旺,焦老太爷和发妻一辈子感情甚笃,虽然后来也有两个妾,但头四个儿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纪娶妻生子,兴发了一大家子几十个人,老太爷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顺,昭明十一年,老太爷母亲的八十大寿,满族人聚在一块,光是老太爷一系就占了五十九人之多,连上四太太肚子里那一个,恰好合了老太爷的岁数,又合了当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寿。在当时还蔚为美谈。老太爷又是孝子,母亲在老家办寿,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余下人等,都凭着他一声令下,全汇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专为老寿星贺寿。

恰好就是大寿当天,黄河改道,老家一座镇子全被冲没了,焦家全族数百人,连着专程过去致贺的各路大小官员,全化作了鱼肚食,水乡泽国中,连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到,留给焦家人的只有数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爷焦奇带着太太出门办事,紧赶慢赶赶回来,还是晚了半步,没能及时回去,反而恰好避过此劫,焦家险些就全被冲没了,只留阁老一个活口。

焦老太爷一听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爷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拦在山上,眼见着一整座镇子就这样慢慢化作一池黄汤,掩在了黄河底下——长辈不论、亲眷不论,四太太一对嫡亲儿女就还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点也跟着去了,虽然到底是被救回来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从此四老爷的身体也不好,连年累月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大水漫过来,渐渐地就生出百病,纵有名医把脉开方,三年前到底还是撒手人寰。这十几年间,挣命一样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并子乔这一儿两女,焦子乔还是遗腹子。四老爷到死都很歉疚,握着父亲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到底还是没能给您留个孙子……”

满朝文武,谁不是儿女满堂?就是子嗣上再艰难,也没有焦家人这样孤单的。焦家一族几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远的,谁不凑阁老家的趣呢?竟是几乎全都聚在了村内,那一场大水,冲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过继个族人来,都无处过继去……没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为命。家业再豪富、官位再显赫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黄河,比不过天意?

自那以后,焦老太爷倒是看开了,当时四老爷临终榻前,清蕙亲耳听见他安慰四老爷,“有个蕙娘也是一样,从小教到大,她哪里比孙子差?等过了孝期,寻个女婿……”

后头的话,她当时已经没心思听了。只记得父亲当时把她叫到身边,握住她的肩头,断断续续地交待了好一番话,清蕙全都一一应下。又过了几天,父亲也化作了这案头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带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亲送到京郊去了,就是当晚回来,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来给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爷头也不回,弯下腰把几柱线香□炉内,淡淡地开了口。清蕙立刻收敛思绪,轻声应了,“哎。”

她拎起裙摆,借着老太爷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从曾祖、曾祖母开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亲……一并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亲哥亲姐……这么一轮香Сhā下来,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清蕙却从头到尾,每一根香都Сhā得很认真。

老太爷望着孙女,见她身形在夕阳下仿佛镶了一层金边,脸背着光藏在­阴­影里,倒更显得轮廓秀丽无伦,直是一身贵气——这是自己到了年纪,又是亲孙女,如换作一般少年见了,岂不是又不敢逼视,又舍不得不看?

毕竟是到了年纪,焦家蕙娘,也渐渐地绽成一朵娇艳的花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清蕙一道出了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锤轻轻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来,给祖孙两个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亲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她的很多习惯,都脱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这次,可闯祸了。”老人家日理万机,和孙女说话,也就不费那个­精­神微言大义了。“今早吴尚书过来内阁办事,态度异样冷淡,和我说话,夹枪带­棒­。他素来疼爱那个小女儿,看来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吴家和焦家本来就算不上友好,清蕙并不大当一回事,她轻声细语,“那样疼女儿,还想着送到宫里去?是疼女儿,还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爷今年已经近八十高寿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养生术,年近耄耋却仍是耳聪目明,须发皆白,望之却并无半点衰败之气,更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帝国首辅,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个­精­于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远带了三分狡黠。听孙女儿这么一针见血,他呵呵一笑,笑里终究也透出了傲慢:吴尚书这几年再红,户部尚书再位高权重,和这个入阁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终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

“罢了,不提别人家的事。”他冲蕙娘挤了挤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对两个小姑娘间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数的。“就说咱们家自己的事吧,听说你娘也是一个意思,文娘这一次,做得是有些过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当作一块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拧出来。当着爷爷的面,却很维护妹妹,“我已经说过她了,这事也赖我,没能早一步发觉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来当面数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边听孙女儿说话,一边就拈起了一个淡黄|­色­的大蜜橘,自己掰开尝了一片,也就撂在一边了,“——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那你的意思,就这么算啦?”

焦子乔再金贵,那也比不过焦阁老,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计太和坞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进了小书房里。老太爷不动嘴,那就是烂了,也得烂在小书房里。可就是这么好的蜜橘,在老太爷嘴巴里,也不过就是一句“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

“那对硬红镯子,既然她给了丫头,那就是她赏过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个蜜橘,漫不经心地端详了一阵,这才掰开来,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赏给人的东西,就不能再要回来啦。”

老太爷唔了一声,“我记得那是闽越王从南边托老麒麟的人带过来的?”

宝庆银的生意在南边做得大,在北边,却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礼。闽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爷子年纪虽然大了,但脑子还是好得惊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军国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员斗心眼子,可连这么一点儿家中小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着说。“嗯,那对硬红颜­色­好,在国内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

事实上,这金镶玉硬红宝石镯子,不止吴姑娘当宝,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数的好东西了。

“嘶——你可真够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阁老一缩肩膀,又露出了顽童般的笑来。“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厉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个蜜橘,“不过,主子赏赐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又令她带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问准娘身边的绿柱,也该来问问我的绿松……这丫头行事,也实在是有几分粗疏,闹出这样大的事,不发作个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征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别让她在文娘身边服侍了吧?”

一两个丫头的去留,老人家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还是蕙娘的能力,不过在这一方面,蕙娘总是很少让他失望的。这一番举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给被撵出去的丫头留了一对名贵的镯子,也算是有所补偿,却又和风细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杀——要说亲、快出门子的女儿,面子金贵着呢,能少下一点,还是少下一点……蕙娘从小经过她爹和老太爷的­精­心调.教,这一年多来,她行事是越发妥当了。

老太爷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说话呀,就觉得老骨头老腿都松快了。你要是个男孩,祖父现在就可以告老还乡,哪里还用得着在宦海里苦苦挣扎,受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动,“江南那边,又写信来了?”

老爷子虽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烦恼。如今朝廷虽然看似只有焦党、杨党两党,但其实二十多年来,什么时候少过纷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集团支持,怎么能在首辅位置上长久安坐下去,但这么一个强势的团队,有时候对首脑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长期跟在祖父身边服侍,对焦家几处烦恼,心里也不是没数。

“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爷却没说太多,他别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刚说了一句,“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却忽然间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经散了三张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唠叨了一句,“何必吃那么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饭了。”

孙女儿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没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一扫手底下,倒尴尬地笑了。“蜜橘还是大个儿好吃,皮薄­肉­多,吃起来就没够……您刚才说,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脸­色­,心头一动,纵有多年养气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还没出门子呢,底下人竟势利直此!

焦子乔的确是焦家的承重孙,可伴着老太爷、四老爷,作为继承人长大的,却是焦清蕙。作为昭明十一年甲子惨案后,家里第一个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爷心里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别人心里谁都没数。要把蕙娘嫁出门,他难道就舍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毕竟惊世骇俗,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但凡有一点办法,老人家也舍不得孙女儿走这条路……却没想到,人心势利起来,真是再没尽头,清蕙懂事从不曾开口,这两年间,私底下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们的意思,芝生、云生兄弟随你挑。”他又把思绪拉了回来,“你也知道,何冬熊瞅准了你爷爷ρi股底下这块位置,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云贵总督何冬熊也的确是焦老太爷这些门生中比较最出息的一个了,虽然比不上如今的杨阁老,但四十才出头,就已经是地方重臣,想要接过老太爷的担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场上的种种人脉资源,最好的办法,当然莫过于和焦家结一门亲事了。从前子乔没出生的时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为了这事,何太太和少爷小姐都没到任上去。几年来不断和焦家走动,就是想用诚意打动老太爷。子乔出生之后,自从出孝,已经提起了两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当然,若是老太爷舍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话了。

曾经从前那时,蕙娘也是考虑过这门婚事的,何芝生、何云生两兄弟从小经常到焦家走动,就是长大了,因为清蕙身份特殊,将来必定要时常抛头露面,家里对她的限制没那样严格,跟在祖父、父亲身边,她也能经常见到这两兄弟。何芝生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虽然年纪不大,但沉稳矜持,已有威严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谈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来说……

她暗叹了口气:就算现在吐口答应,也根本都没有用处。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为焦家偌大的产业考虑。何家现在看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久之后,便会在另一家巨鳄跟前黯然失­色­。这里面的交易,并不是她的意愿能够左右的,甚至——也与另外一位当事人的心思没有半点关系。

就只是不知道,那户人家究竟是怎么看上了她……

“何总督想要从云贵回来入阁,怎么也要做出一点成绩,只从联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她回避了祖父的询问,“尤其现在,朝中争得这么利害,您太抬举他了,倒寒了别人的心。”

老太爷­唇­角一动,一个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边,他也没逼着孙女现在就给答复,只同蕙娘谈天说地,祖孙两个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过了晚饭——却是清茶淡饭,只吃了个半饱——这也是焦阁老的养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爷做晚课的时间。

清蕙从屋子里掀帘子出来的时候,庭下已有管事等着带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勋就和她解释,“养父年纪大了,天黑路滑腿脚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鹤,就是焦勋的养父。他跟随老太爷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于甲子水灾,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纪了,虽然跟随老太爷修行,身子骨也还矍铄,但老太爷还是怕他无人养老送终,十年前便做主给他挑了好些养子,焦勋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十年前,也是一个很耐人琢磨的时间点。

蕙娘看了焦勋一眼,她忽然想到了从前此时……在昏暗的暖房里,什么都发生得那样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勋低低哑哑,润得像玉的声音,“佩兰……”

其实,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焦勋看来也和个公子少爷没有什么两样了。不论是学识、见识,还是气质、打扮,他都没有一点下人的样子,在焦府管事们那华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气里,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云泥之别,现在蕙娘身份转换,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说了那么两个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还什么没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样,一下又把手松开了……

再往后,不要说见到他,连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没有听到了。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摆了摆手,“我有些头晕,你让他们把轿子抬到廊下来吧。”

焦勋微微一怔,便已经回复了正常,他弯身施了一礼,一言不发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笼在了云里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过了几天,老太爷亲自过问,府里的人事有了小小的变动。花月山房有一个丫头被放出去成亲了,谢罗居里,也有两个婆子被撵回了自家。

7相看

进了腊月,各府都忙着预备年事,今年是焦家出孝后第一个新年,往常在年节里,虽然也有官员上门给老太爷拜年,但焦家女眷都要守孝,按例是不见客的。

仿佛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今年焦家就很热闹,即使是腊月里也没断了客人。蕙娘、文娘都不得闲——哪家的太太、­奶­­奶­过来了,也都心心念念,非得同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宝贝疙瘩说过话了,夸奖一番了,才肯告辞离去。过了腊月初八,家里才安宁下来没有几天,何莲娘又来找蕙娘、文娘说话。

因文娘连日应酬,这几天身上不好,就没出来招呼何莲娘。小姑娘也不在乎,进了自雨堂,先冲到净房里见识过了焦家的富贵,又跑出来上看下看,一脸的纳闷,“也没见烧炕啊,和宫里的暖又不一样,没那股烟熏火燎被火烤着的味道,从前年纪小,好像还没觉得,蕙姐姐,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一进门,竟都不想出去了!回头我和我娘说去,我们也这么办!”

莲娘小,三年前才十岁,还是刚懂得人事的年纪,虽然享用着富贵,却并不知道赏鉴富贵,对于自雨堂的难得,她确实也很难体会出来。

“这个还不大好学,”蕙娘笑着说,“就是借了我们家自己铺陈这些管道的便利,你也知道,在夏天,屋顶有沟回走水,滴滴答答的,仿佛永远都在下雨,比较清凉。到了冬天就从地下走水,这些热水从地下上来,正好给丫头们洗这洗那的,也免得她们大冬天的受罪。其实就是一开始铺管道最麻烦了,现在这样,也不比别家烧炕要昂贵多少。”

话虽如此,可这一套巧妙工程,那也不是有钱就能造出来的。没有人给画图纸,真是有钱有势都无用。莲娘并不妒忌,却很羡慕,她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家乔哥那样小,不然,我就和我娘说,以后我谁也不嫁,只嫁焦家的乔哥!”

这个小姑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十三岁也到快说亲的年纪了,哪个女儿家不是讳莫如深,一提起亲事就烧红了脸。莲娘却是大大方方的,还拿亲事来开玩笑……

蕙娘也不禁绝倒,她笑了,“你要想嫁,现在嫁来做个童养媳也不错,把你打发在小屋子里住,成天洗乔哥的脏衣服。”

两人相视一笑,莲娘借着这个话口就往下讲,“现在你出了孝,来提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焦阁老的门生,哪个不知道他最疼爱的还是蕙娘,再说,蕙娘本身条件也过硬,想要娶到她的人家绝不止何家一户。不过,不论是从年纪,还是男方本身的条件来说,何家两兄弟,在可能的求娶者中,也算是上上之选了。

就知道这小丫头鬼灵鬼­精­,这一次过来,多半还是为了探自己的口风——不过,她很会看人眼­色­,从前那一次,因为自己和文娘没提起何芝生的事,文娘就没闹别扭,也一样出来招待莲娘,莲娘根本就没提亲事……

重活一次,很多事和从前发展已经不大一样,可有这么前后一映衬,看人倒能看得更透一些。莲娘看似娇憨无知,其实玲珑剔透心机内蕴,年纪虽小,却也不是简单角­色­。

蕙娘只是笑,“这事你不该问我,问我娘都比我更清楚一些。”

莲娘又哪会被蕙娘几句话敷衍过去?她缠着蕙娘撒娇,“你好歹透个口气嘛,蕙姐姐。要不然,我回了家也不好交代。”

这话大有玄机,蕙娘心底,不禁轻轻一动:是何太太要蕙娘来问的,还是家里另有其人,想要知道这个消息?

她免不得含糊其辞,“这种事,我们女孩子说了也不算数的……”

莲娘很懂得看人脸­色­,她压低了声音,“那你知不知道,我娘可喜欢你了,大哥、二哥是随你来挑……可不像原来那样,其实还是想把令文姐姐说给二哥。”

这个蕙娘倒不大清楚,因文娘毕竟还是妹妹,姐姐没成亲,也不好很具体地谈起她的亲事。她一直以为何家说的是何芝生,这样看,多半还是嫌文娘家里人丁单薄,又终究是庶出。害怕她这个宗­妇­,压不住底下的妯娌。

她不言不语的,脸上神­色­似乎是默认。莲娘看在眼里,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就说一句,要是看中了我们家,你可别挑二哥。你以前要坐产招夫的,有些事大哥就没开口,现在才稍微露出来一点儿……”

露出来什么,蕙娘就不用问了,这种事也不能说得太明显,她想到长大以后几次见面,何芝生都是规规矩矩的,连眼珠子都不肯乱动一下。倒有几分吃惊的: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看明白自己的长相,她还以为他根本就没敢正眼瞧自己呢。心事藏得这么深,外头真是一点都看不出端倪。

不论是焦勋也好,何芝生也罢,都说得上是自己阶层里的佼佼者了。何芝生今年才十九岁,已经是举人身份,如能考中进士,以他家世来说,一辈子荣华富贵那是打底,再往上走,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好说的事。可在蕙娘看来,这些都是虚的,她更看重的还是何芝生的这份沉稳,能把心事藏住了不露出来,又私底下这么争取,就手法来说,是要比焦勋好一些的。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有几分心动,想要给莲娘一点口风、一点暗示。可蕙娘毕竟是蕙娘,她笑着摆了摆手,把话题给带开了。“你上回不是说,想要一对简州猫吗?知道你要过来,特地给你挑了一对乌云盖雪,还是一公一母。以后下了小猫,你也能送人了。”

简州猫远在四川,从宋代一路红到如今,真正血统纯正的一对公母,价值何止千金,莲娘熟知清蕙有一个院子养的都是各种驯熟了的猫狗鸟儿,供她无聊时取乐的,里头全是真正名种的猫狗。她也是爱猫之人,只拉不下脸来讨要,现在蕙娘主动给预备了一对,哪有不欢喜的道理。也就不再同清蕙说这尴尴尬尬的婚事,转而笑道,“好姐姐,我真没白和你好!石家的翠姐姐,有了一头鞭打绣球,就宝贝得什么似的——我也不说,下回她到我家来,我再给她看看我的那一对猫儿。”

又压低了声音,同蕙娘说起别家的事情。“听说某家有对雪白的临清狮子猫,本来家里人都爱得不行的,忽然有一天一对全死了。又过一两天,家里一个姨娘也咽了气。都说这猫儿去世是不祥之兆,就应在了这事上。其实是怎么样,谁心底清楚呢。”

蕙娘心底不禁一动,几种想法同时飞快地掠过心头,她眉头一皱,“你是说韩家吧,他们家那对猫也的确好看,一般连临清当地都很难找到那么好的种了……”

虽三年没出门,蕙娘对外头的局势却是一点都不生疏,莲娘点了点头,“虽然家下人没说,但既然全家人都爱得不行,那姨娘据说又是老太爷的抱猫丫头出身……”

有的猫狗宠得厉害,主人常把自己的饮食赏给它们吃了,那也是有的,蕙娘若有所思。“还真不知道,原来对人有用的药,对猫狗也都是有用的。”

大户人家,除非和焦家这样人口简单,争无可争的,不然,门户里的肮脏事那还能少了吗?当主母的作践小妾,当小妾的作践下人。死一两个人,连莲娘都不当回事,她主要还是惋惜那两头猫。“真是漂亮极了,也没配种,要不然,我都想讨几头。”

送走了抱着两头猫儿,心满意足的莲娘,蕙娘歪在榻上想了半天心事,连文娘过来都没起身。

“都和你说什么了。”文娘也有些好奇,“瞧您这神思不属的样子,难道是和你提起亲事了?”

蕙娘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身上不好吗?怎么人家一走,你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我那是同莲娘要好,故意给她空了这么一间屋子出来。”文娘一撇嘴,有些没好气。“何家为了和我们家结亲,这些年来费了多少心思。现在眼看娘和祖父还不给准话,肯定着急。都知道祖父听你的话……岂不就是给你灌迷|药来了?”

她眼珠子一转,“她同何云生更好,是帮着何云生说好话来的吧?”

听文娘的意思,从前莲娘也没少在她耳边说何云生的好话。——两姐妹也都是见过他的,他人要比哥哥开朗多了,爱笑得很,就是长相不那么俊俏,顶多只是中人之姿。

“和我说谁都没用。”蕙娘不置可否,“这事真轮不到我来做主,还要看祖父心里怎么想的。”

“这可是你的一辈子。”文娘很不理解。“祖父又那么疼你,难道你就不为自己争一争?”

她似乎真的对何家兄弟都缺乏兴趣,因此撺掇蕙娘是很努力的,“照我看,你自己要是立心要嫁了。祖父也没什么好拖着不答应的,何家也算良配了。我要是你,我就不矜持了,这种事夜长梦多,拖一天没准就生出变化来了呢?”

她说得其实也很在理,但蕙娘却深知之后事态将有的变化,除非现在就过了三媒六证,不然,对何家表现出越多好感,只会令将来母亲和祖父更难收场。她轻轻摇了摇头,笑而不语,文娘看了更是不高兴,她气鼓鼓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自己也叹了口气。“要找到比何家更好的,那倒也难了。只是……”

只是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文娘嫌何芝生太老气,又嫌何云生太轻佻,说来说起,就是因为这两兄弟,哪一个她都不喜欢。

“将来的事,自有缘分。”蕙娘把一个金丝蜜柚放到文娘跟前,“吃不吃?”

这个柚子,论大小,论­色­泽,才是蕙娘一向享用的那一份:­精­中选­精­,最好中的最好。

文娘把大柚子捧在手里,闻了闻香味,又不满起来。“让你给太和坞一点颜­色­看,祖父却只发作了谢罗居的人……你倒是好,就一心想着自己吃喝玩乐,将来的事,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的确,她和姐姐不同,没有清蕙的自信和手腕,出嫁后,肯定还是要多靠娘家一点,对太和坞的举动,自然也就更不舒服。

“急什么。”蕙娘慢慢地说,“太和坞的正主儿,都还没有回来呢。”

这天下午,两姐妹一道去谢罗居请安,才一进屋,就见到三个姨娘站在四太太身边,四太太正笑着和她们唠家常。

焦四爷虽然身体孱弱,但身边一直没有断了通房丫头,这些年来放出去的放出去,嫁人的嫁人,余下一些,在焦四爷过世后,多半也都被打发走了。唯独留下了三位姨娘,这三年来跟随焦家主子们一道守孝,也颇吃了苦头,前阵子出了孝,四太太要应酬,分不得身,她体贴姨娘们也闷了两年多了,便打发她们去城郊别业小住了一段时间,眼下到了年边,这才派人接回来过年。——原本以为还要几天才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文娘生母难产去世,四姨娘是她的慈母,从小带大,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她给四太太行了礼,便拉着四姨娘的手,一长一短地同她说家常。蕙娘却没她那么放纵,她和几个姨娘都打过了招呼,便在四太太身边坐下,还是四太太笑着说。“你和你生母也有一个月没见了,还不同她说几句话?”

蕙娘还没开口,三姨娘就抢着说,“姐姐跟前,哪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呢。”

她和四太太关系亲密,从三姨娘还不是三姨娘时起,就一直是姐妹相称。

又问四太太,“一个月没见,您的咳嗽好些了?今年冬天冷……”

四太太笑得就更舒心了,令三姨娘在她跟前的小几子上坐了,和她一来一往说得很欢,蕙娘就空出来,她游目四顾,正好和五姨娘对了一眼。

五姨娘也算是有福之人了,焦家规矩,没生育的通房一般不抬姨娘,焦四爷过世后全被打发出去。她是小户人家的良家闺女,因为出了名长相宜男,算命先生也算了她是个生子的福相——她一家男丁也的确不少,上头有七八个哥哥。家里心大,知道焦家的情况,就送进来做了通房丫头。虽然没几个月焦四爷就去世了,但就去世前几夜温存,居然还给她留了种,使得她在四爷去世之后,还得了个姨娘的名分。

她生了一张圆脸,一笑就是两个深深的酒窝,虽然说不上有多好看,但的确是挺有福气的。见蕙娘望过来,五姨娘脸上的酒窝顿时又深了,她笑眯眯地和蕙娘唠嗑,“这个月同太太出门去,怕是招来了不少说亲的媒婆吧!”

的确,就是这大半个月间,焦家比什么时候都要热闹,各­色­太太、­奶­­奶­,凡是能和焦家扯上一点关系的,差不多都来看过了她。按京里行事的节奏来说,恐怕真正提亲的高峰,还要在年后了。这个时间段,有意提亲的人,多半还在给老太爷写信探口风呢。

清蕙也笑了。“没有的事,虽然来客多些,可都是来看母亲的。”

正说着,四太太见三姨娘露出聆听之­色­,便也笑着说。“那倒是的,有好些国公夫人、侯夫人,儿子大了,孙子又小。偏系子孙量来也不敢说亲,无非是几年没有来往了,现在我们出孝,多走动走动而已,估计还不是为了亲事来的。”

这是为了安三姨娘的心:清蕙这个情况,出­色­是够出­色­了,棘手却也很棘手。太多人家上门相看却没有下文,三姨娘心里只会更焦急。

不过,有句话四太太没说出口:焦家门第,不是一般的高,身份也不是一般的敏感。在两党党争风头火势的时候,有很多人不敢贸然站队,就是太太也约束了不叫她随意上门。又或者有些人家行事一向就谨慎,上门的这些贵­妇­人,也很有可能是受人所托,过来相看清蕙的。

权夫人就正是个谨慎人。

快到年边,各家事情都多,阜阳侯夫人虽然和权夫人一向友好,但也没有久坐。头天去过焦家,这天又到权家盘桓了一个来时辰,便直接去大报国寺进香了。权夫人亲自将她送上了轿子,目送暖轿顺着秘道走远了,这才捶着腰回了里屋,又思忖了片刻,便吩咐底下人。“去问问国公爷在忙什么。”

良国公年轻时颇为忙过几年,现如今年纪到了,虽然已有多年不再过问俗务,但不论是他本人也好,还是权家也罢,在老牌勋戚间的威望都还是如日中天。要不是年边大家都忙,他一般也是不得闲的,总有些老兄弟同他来往,也总有些从前的门生要来拜访。权夫人想要在白日里见到丈夫,还没那么容易。

“怎么,阜阳侯家那位这么快就回去了?”良国公有点吃惊,“她一向是个话篓子,还以为这一次又能叨咕上几个时辰了。”

“她倒也想。”权夫人笑着亲手给丈夫上了茶,上了炕,在良国公对面盘膝坐下,“可家里还有事儿呢。”

良国公端起清茶啜了一口,望了权夫人一眼——夫妻二十年,很多事情,已经无须言语。

“也是满口夸好。”权夫人不禁叹了口气,“也和前头几个老亲老友一样,一开始以为是给叔墨、季青说亲。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我们家门第虽然是够高了,但恐怕儿子自己不够争气,压不住她。”

其实说压不住,还是等于是配不上。焦清蕙那个身份、那个长相、那个才情,那份必然是豪奢得令人惊叹的嫁妆,对她未来的夫婿无形间都是个挑战。要不是别有所求,谁家的公婆也不乐见自己的儿子被媳­妇­压制得死死的,尤其阜阳侯和良国公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阜阳侯夫人又是权仲白的亲姨母,话说得更直接,“她和焦家往来得也多的,据她说,蕙娘在外人跟前表现娴静少言,实际上从小主意正、­性­子强。家里的大事小情,很少有她不曾过问的,就在焦四爷去世之前,她才十四岁,全家人都被管得服服帖帖的。焦家那些管事,在外架子大,到了十三姑娘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还记得原来有个焦福,在他们家也算是得意的了?就因为在外过分显摆架子,被她知道了,一句话就给撵出去了。就这样还一句怨言都不敢有……手段厉害得很!她觉得,伯红媳­妇­,怕是压不住她的。”

对于一般的大家族来说,如此强势的女儿家,如果不是长子嫡媳,那最好是成亲后兄弟们就长期分居两地。免得妯娌失和,一家人闹得过不了日子。尤其是清蕙的筹码实在太沉,不说给长子,只怕亲事一定,长媳心里就要犯嘀咕了。而要说给豪门世族为长媳世­妇­,一个她家族人丁单薄,现在显赫,可将来焦阁老一去,顿时是人走茶凉,还有一个,她毕竟不是嫡出……

“要不是因为这些缘由,阜阳侯夫人自己都恨不得要抢回去。”权夫人一边说,一边看丈夫的脸­色­。“她自己为人处事,的确是滴水不漏,再没什么能嫌弃的地方。”

良国公微微一哼。“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他才行,阜阳侯家现在还没成婚的,也就是幼子了吧?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票戏会文,焦家看得上才怪。”

他征询地望了妻子一眼,见权夫人神­色­温和,口角含笑,便道。“还好,这几个顾虑,在我们家也都不算顾虑。她再好,仲白压她那也是稳稳的——她要能把仲白那死小子给压住了,我们也是求之不得……现在还没几户人家上焦府提亲的吧?”

“快过年了,有想法的人家是不少,先后请动的几个老姐妹回来都说了,现在焦太太一天要见几拨客人。恐怕都是等着过了年,看看今年宫中对她有没有什么表示,如没有,就要请人上门了。”权夫人什么都给打听好了,她轻轻地捏紧了拳头,“这可是个宝贝呢,老爷,咱们要是看中了,那可就得赶紧了。这要是被人横Сhā一杠子去,我怕是要噎得吃都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了。这样好的人才,错过这一个,可就再难找了。”

“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良国公­唇­角一动。“既然看上了,那就别改啦。我回头和娘打声招呼,你进宫探探娘娘的口风,明年不办选秀,一切好说,即使是要办选秀,你也得打好招呼,这块宝,我们权家要了。”

到底是名门世族,一开口语气都不一样。想提亲的人多了去了,焦家也未必就选权家,从来提亲低一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可看良国公的意思,竟是信心十足,丝毫都没有考虑过被回绝的可能­性­。就连权夫人,也都是安之若素,不以这过分的信心为异,她更担心的还是另一点。“仲白那里……”

“怎么,他还真想一辈子独善其身、断子绝孙不成?”良国公一瞪眼,胡子都要翘起来。“你先说,你要说了不听,那就是动了家法,这一次我也得把他给打服了!”

权夫人虽然是继室,可权仲白襁褓间就被抱到她屋里养,是她带的第一个孩子,说起疼宠,甚至比她亲生的叔墨、季青还甚些,一听权老爷这样口气,她忙抢着就白了丈夫一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从前线下来都多少年了,还是这改不掉的­性­子!”

想一想,也觉出了丈夫的无奈,自己叹了口气,便加强了语气强调,“你就放心吧,这一次,我可一定把他给按服了,让他把这根断了的弦,重再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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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逆鳞

生母回来,总是要择时过去请安问好的,在谢罗居吃过晚饭,蕙娘就没回自雨堂,而是让轿娘们把她抬到了南岩轩里:除了五姨娘陪着子乔在太和坞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这里居住,两个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姨娘们不用伺候太太晚饭,现在已经都吃过饭了。四姨娘那一侧里隐隐也能听到文娘说话的声气——吃过饭,蕙娘还陪母亲说了几句闲话,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没做晚课,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进来说话。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过是个下人,这个面容秀丽­性­子温和的­妇­人,一辈子坚持‘主仆有别’,蕙娘身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说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见了,又勾动情肠。这一点,两人心底都是有数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强调,“你母亲命苦,这辈子儿女是她的伤心事。连乔哥都不放在身边带,你就知道她心里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谢罗居里不要多搭理我,就连文娘你也要约束好了,别令她和四姨娘过于亲近。”

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然就和谁亲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几年来,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说话,也自称为姨娘。对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从来没有一个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时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从没有摆过架子——也许就因为这份尊重,四太太对她也很特别,三姨娘屋里的陈设富贵就不说了,从前每逢节庆,她还能穿着主母赏下来的正红裙子……五姨娘就没这个福分了,子乔落地的时候,她已经是半个未亡人。现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听说这几天,十四姑娘又闯祸了。”三姨娘和清蕙说话,一般总是开门见山的。“你没有胡乱Сhā手,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倒还好,教她几句,也是难免的,却并没有管得太过分。”蕙娘一语带过,又问三姨娘,“在承德住得还安心吗?那里几年没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里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语带过,“反正就是那样,换个地方过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几次,看了看风景,天­色­一冷,我们也就缩起来了。唯一比城里强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规矩。”

她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只是太太自己,最该歇着的,却没能一块过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随常在她身边服侍,也要多说些笑话儿,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尽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还是没有一句不好,只有无尽的体贴和感激。蕙娘听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听出来了,她几乎是机械地应着,“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里看不出来她的敷衍?她老调重提,“要不是太太,现在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还不完了,只有着落在你身上……这么大一个家,太太思虑有限,肯定管不过来,你也要多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劳累了。”

有几个主子在前头Сhā手,三姨娘没能管着多少清蕙的教育,从小到大,她只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图报。

当年甲子水患,一县的人活下来的不上百个。三姨娘那时候才十三岁,家业一夜间被冲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脚盆里,一路划出了镇子,却也是又累又饿又渴,划到岸边时,伏在盆里,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就要咽气时。是四太太眼尖,在楼上一指就把她给认出来了:那是焦家邻居的女儿,街头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过几面。

四爷当时立刻找人,把她从河里给勾上了岸,细问之下,当时灾女迷迷糊糊的,哪顾得了那么多,立刻就说了实话:焦家当时正是开席时候,全家人都在场院里,地势低洼,大水卷进镇子里时冲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连着去吃喜酒的左邻右舍一个都没有跑掉……

四老爷、四太太当时不眠不休赶到下游不断救人,本来还指望能救上一两个族人,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四太太当时一听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当时缺医少药的,闹了一场大病,等回京了找御医一扶脉:这一辈子,要生育是难了。

可话虽如此,焦家却没有谁怪罪灾女。知道她全家毁于水患,孤苦无依,还将她带进京中安置,教她读书写字。甚至在焦家为四爷物­色­通房的时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没亲没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将来出嫁了也容易为人欺负。再说,天下又有哪户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贵呢?这么一户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杀猪户、跑堂伙计家的主­妇­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纪,知道这是太太怜惜她命苦,磕头谢过太太,便开了脸,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因为这一番经历,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愧疚,三姨娘一辈子,对太太还比对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边仅剩的陪嫁丫头——当时陪着四太太一道出门办事——自己又没有儿女,焦家的妻妾关系,一直都是非常和谐的。三姨娘同女儿讲知恩图报,四姨娘更务实一点,同女儿讲投资回报。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摆在姨娘前面,四太太总算有所宽慰。

不过,很多事情,也还是只有亲母女之间,才说得出口。

“身份变了,态度也要跟着变。”清蕙就从来不会这么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杠。“这不是您教给我的吗?现在又要我多为太太分忧……就现在这样,太和坞还嫌我碍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里的事,她还睡得着觉吗。”

三姨娘神­色­一动,“怎么,她不是和我们一道去承德了吗?难道还给了你气受?”

——竟是只听清蕙的语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没有三姨娘生给她的这三分底子,也始终难成气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养娘还在嘛。”清蕙稍微说了些府里的事情,“还有文娘、莲娘……”

三姨娘听得大皱其眉。“你就不该提这个橘子的事,你自己说文娘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头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争个闲气,只能坏了一家人的和气。”

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几何时也是这样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无谓计较那样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但她能忍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能够忍她,自从重活一次,焦清蕙无时无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实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动,占尽先机,就永远都斗不过藏在暗处的小人。泼天的富贵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罢,过人的手腕、牢固的宠爱,有时候,还比不上一贴不明不白的毒药。有人想对付你的时候,她根本都不会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当然,这也不是就说做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还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挑在那时候下手,那时候亲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来说,是不会再碍她的眼了……

“人都有贱骨。”她淡淡地说。“不惩一儆百,将来自雨堂的处境只有更艰难。与其到时候再来大开杀戒,不如现在轻轻巧巧,就把人给发落了。大家心里存个畏惧,行事没那么难看,倒都能保存体面。”

这也是正理,三姨娘没吭声。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约束蕙娘:正经约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爷、四太太的事,轮不到一个姨娘来多嘴多舌。“莲娘怎么和你说的,你细细地和我说一说!眼下,你还是要多关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说个妥妥当当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紧的事。”

蕙娘只好把莲娘的几句话给复述出来,三姨娘听得很入神,又问她,“你是见过何芝生的吧?这个小郎君,人怎么样。”

蕙娘默然片刻,艰辛地憋出了两个字,“还成。”也就不说什么了。

即使是这样,三姨娘也很满意,“能让你这么说,这个人想必是极好的。”

她看了女儿一眼,不觉叹了口气,便压低了声音,“太太­性­子软,太和坞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着老太爷身体还好,亲事能办就早办了,你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这已经是她对五姨娘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姨娘,我心里有数呢,您不必为我担心。”

既然说到了亲事,她不觉就又想到了焦勋。

从前那一世,在书房前的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当时四周似乎也没有谁能看到。可焦勋之后立刻就从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后,只能猜测是祖父透过窗户恰好望见。这一次,她没犯那样的错误,但如何安置焦勋,始终也是麻烦事。

两个人自小经常见面,也不是没有情谊。从前她对焦勋也还算得上是满意的……一个赘婿,用不着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业守住,安心开枝散叶,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可现在身份变化,再反过来看,就觉得作为一个管事来讲,焦勋实在是太有能耐了一点。自己出嫁后,恐怕宅子里很少有人能镇得住他。

“还有件事,想和您说呢。”思前想后,清蕙还是开了口。“阿勋哥——”

这三个字才出口,三姨娘顿时坐直了身子,一脸的警觉,好像清蕙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一样。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几分好笑。“阿勋哥今年也二十多岁了,您也知道他的情况,是没有卖身进来的,仍算是个良籍,不过是鹤先生的养子罢了。现在还在府里帮忙,好像也不大像话……我想,他反正知书达礼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来的姓试着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给他买个出身来,将来在官场要能进步,对子乔,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帮助的。”

这思虑正大光明,考虑入微,三姨娘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叹了口气,“也好,再让他呆在京城,对谁都不好……这件事,你不方便说的,还是我对太太开口好些。”

两人说话,真是丝丝合缝,不必多费­精­神。因时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时辰,再说了几句话,蕙娘便起身告辞,三姨娘送她到门口,一路殷殷叮嘱,“还是以你的婚事为重……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小看,也不要放松。”

千叮咛万嘱咐,终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就是担心你这个­性­子,太要强了,谁能令你服气?你要抱着这个心思去看人,自然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现在担心的还真不是这个,这个她担心了也没用,她一边敷衍着生母,一边就披衣出了回廊。

上轿时偶然回望,却见三姨娘一手撩着帘子,就站在门槛里望着她,同清蕙极为相似的脸盘上挂了一丝微笑——两人虽然在一块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还有些不舍。

不知为何,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进了蕙娘的心窝,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了心头翻涌的情绪,只是对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钻进轿内。由得经过­精­心培育的女轿娘们,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

而清蕙呢,她望着窗外移动着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对得起谁,你也都对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里,她罕见地没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将心头几大疑问都理清了头绪,这才敲一声罄,唤来绿松。“你亲自去南岩轩,找符山说几句话。”

符山是三姨娘身边的大丫头,对自雨堂,她从来都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比起一向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三姨娘,她更听蕙娘的话。

绿松不动声­色­,“这么晚了,也不好漫无边际的瞎聊吧?”

“谁让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问问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问得小心一点,别让人捉住了话柄。”

会这么问,似乎是要打算对付五姨娘了。绿松有些不以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说什么,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点点滴滴的细雪,比起温暖如春的自雨堂,外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这洁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干­二净,蕙娘隔着窗子,出神地凝视着这一幕,她的脸透过晶莹的玻璃窗来看,就像是一张画,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凛冽与凄清。

绿松没有多久,就踏着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问,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头微蹙,显然也有点不快。“她竟猜姑娘是从三姨娘脸上看出了端倪——据说,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闲聊的时候,也不知说了什么,三姨娘回到屋子里,还掉了一夜的眼泪。那丫头心底正不服气呢……”

从前想着要忍,也就没多过问太和坞的事,自然不会派绿松去和符山说话。三姨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清蕙久久都没有说话,可她身周气氛,竟似乎比屋外还冷,绿松望着她的背影,多少有几分心惊胆战,过了一会,她嗫嚅着说,“姑娘——”

“五姨娘这个人,”蕙娘却开了口,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唇­边竟似乎挂上了笑,声调还是那样轻盈矜贵。“真、有、意、思。”

没等绿松回话,她就走向桌边,“把她们都打发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宝取来,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又扫绿松一眼。“只能你一个人听。”

绿松心头一紧——看来这一次,太和坞是真正触动了十三姑娘的逆鳞。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enjoy!ehehhee~

9交底

已经快到清蕙休息的时候,因今晚绿松要亲自在西里间上夜,众位丫头便都退出了主屋。绿松很快就从小柜子里取出了文房四宝,又亲自拉下了蜀锦做的帘子,密密实实地挡掉了室内往外的所有光线。她合上门,小心地拨亮了油灯,便将头顶的玻璃宫灯给罩灭了,令室内一下昏暗下来,散发出了些许诡秘的气息。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闹出这深夜密议的样子来,你也是小心过分了。”

绿松哪里会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骗到——她服侍蕙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姑娘等闲从不错乱作息,今天宁可熬夜也要这样,必定是有要事吩咐。”她低眉顺眼地说。“再小心,也都不过分的。”

就是因为她从来如此谨慎,才能力压石英,稳稳地坐在这首席大丫环的位置上。蕙娘望着绿松,眼底也不禁闪过一丝欣赏,她点了点头,慢慢地说。“你跟着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绿松毫不考虑地回答,“打从姑娘在路边把我买下带进府中,已经过了十二年了。”

绿松的经历,和三姨娘是有相似之处的。当时蕙娘陪着父亲去京郊散心,车遇大雨,停在庙前,见她在廊下啼哭,身边还摆了两具由草席草草一裹的尸体。她年纪小,不懂就中文章,便问父亲,“怎么义庄不曾出面收纳这两个路死者。”

焦四爷是何等人物?眼睛一扫,就指点给女儿看,“义庄人做事,一向是最谨小慎微的,这女孩容貌秀丽,是个美人胚子。恐怕附近的青楼楚馆,已经是有人看上她了。”

青楼楚馆里,少不了的是地痞无赖,义庄人就是想管又怎么管?清蕙当时还小,说话也直。“真可怜,同姨娘当年一样,都是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了。”

被这么一说,焦四爷倒笑了,“遇上你,也是她的缘分。”

只清蕙一句话,绿松一生命运都发生改变,她进了府中当差,三姨娘最怜惜她,将她收在身边教养,没有几年,就进了自雨堂做小丫头。凭着三姨娘这一份同病相怜的飘渺好感,和她自己逐渐养成的谨慎作风,清蕙十岁的时候,她已经是自雨堂里的大丫头。当时清蕙已经有了城府,从此刻意提拔绿松,令她做了自己身边的大丫环。从此主仆两人相伴至今,已有七年了。

“在我身边这些千伶百俐的小妮子里,我一向特别抬举你。”蕙娘淡淡地说。“除了你本身资质好,还有一点缘由,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这些事,平时大家心照,蕙娘从来不曾说穿,如今特别提出来,当然是有用意的。绿松直言,“姑娘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个都是有来头的。唯独我没亲没戚、孑然一身,有什么事,我心底想的只是姑娘和三姨娘,再没有别的顾虑。”

蕙娘身边这些大丫头,石英是二管事焦梅之女,玛瑙是布庄掌柜之女,孔雀是蕙娘养娘女儿,雄黄是账房女儿,石墨就更别说了,在府里她哪里没有关系?姜家算是府里最大的一个使唤人家族了,她和文娘手下的黄玉,太和坞里的堇青,说起来都是很近的亲戚。——就算人才再好,没有主子的特别关注,又或者是很硬的后台,想进自雨堂打杂,那都是难的。

“嗯。”蕙娘点了点头,“就因为你没有别的亲戚,一辈子都着落在我身上,我对你,自然也要比别人都放心一些……”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竟亲自拈起墨条,在砚池中添了些清水,自己磨起墨来。

“你说我最近有心事,也足证你观察入微。”绿松又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了主子的下文,“我是有心事……出孝摆酒那天,我收到消息,有人欲不利于我的­性­命。”

蕙娘口吻虽淡,但以绿松的沉稳,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怔怔地道,“姑娘——这可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

“我也没有和你玩笑的意思。”蕙娘淡淡地说。“如今你是明白了吧?知道了这消息,没有心事,也要变得有心事了。”

难怪,难怪姑娘作风大改。一改从前息事宁人、能忍则忍的态度,太和坞那边稍有表示,她就立刻杀­鸡­给猴看,狠狠地打了几个下人的脸……绿松这下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在这个家里,想要姑娘命的人,恐怕除了太和坞,也没有谁了吧?

可仔细一想,却又实在是不合情理。绿松乍着胆子望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宁静,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事实,并没动情绪。她便疑问,“可都有人上门提亲了,五姨娘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总不是担心您的陪嫁吧——老太爷再疼您,也不可能把焦家家产全给您陪走了。”

是啊,五姨娘又有什么动机一定要她的命呢。焦家家财亿万,清蕙即使拿走了一半作为陪嫁,这剩下的一半,也足够焦子乔和五姨娘花天酒地挥霍上十辈子了。再说,她能陪走家里十分之一的钱财,对于一般富户来说,这份嫁妆也已经是多得骇人听闻了,要陪再多,只怕夫家人都不敢承受。为了钱,似乎有些牵强。

至于为了势,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出嫁女怎好管娘家事?有子乔在的一天,蕙娘顶多也就是多帮衬着娘家一点,难道她还能强行把子乔夺过来养育,顺便把家产一并谋夺了不成?真要有这份心思,她也就不会令焦子乔活到现在了。五姨娘就算一开始有这样的担心,现在焦子乔都两岁多了,自雨堂半点动静没有,她忙着恭送清蕙出嫁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多添是非。

但若不是她,又还有谁呢?

老太爷、四太太同三姨娘,这三个人是肯定不会要她的命,老太爷疼她都还来不及呢,四太太是个老好人,对庶子女也没得说,一辈子都善心。三姨娘更别说了,那是自己亲娘,蕙娘一去,她下半辈子还有什么念想?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和文娘了。

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好害自己的呢?四姨娘本来就是个可怜人,害死了自己,她的处境也不会好上一分。至于文娘,两姐妹的确有不合的时候,文娘心底就算对她有几分恨意,蕙娘也不会吃惊,但先且不说她哪来这份城府和能耐,这都到姐妹分手的时候了,她至于吗?

要是文娘对何芝生情根深种,那倒还好说了。也许为了嫁给何芝生,她在不知道事态变化的时候,会铤而走险,生出恨意,布置出对付她的手段。可蕙娘自从出孝摆酒那天以来,处处留意,几番试探。文娘是真的对何芝生、何云生都半点不热心,十四姑娘的眼界,要比这两兄弟更高。

再说,姐妹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对文娘,她自认是摸透了妹妹的脾­性­……要不是实在找不到怀疑的对象了,她真是都不愿去怀疑自己的亲妹妹。

焦家人口少,就这么几个主子和半主子,下人们也被管束得严格,再说,自己的死,对贴身下人来说,几乎只有负面影响,再起不到什么正面的作用……思来想去,除了五姨娘闹鬼,那还有谁?

要不是知道自己确确实实,即将在未来某日忽然毫无征兆地中毒身亡,清蕙自己都很难相信这个说法。——说得俗气点,焦家的钱就和海一样多,这海里不过游了五条鱼,就这样还能磕着碰着?

可事实俱在,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在从前那段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中,她就是棋差一着,连死了都没闹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人蠢,就常用这句话:被害死了都不知怎么回事。焦清蕙自负一世聪明,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是输给天意,输给上意,输给任何自己无法违逆的力量,而居然是输给了……输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对手,一双未露过任何行迹的透明手。

她又怎么能服气呢?

“这世上没有谁会嫌钱多的。”她淡淡地说,“五姨娘和子乔是只有两个人不错。可她一家人生养都强,麻家一大家子,上百人总是有的。”

要摆脱嫌疑,有时候难得‘跳到黄河洗不清’,可要给人安上一点嫌疑,却要简单得多了。绿松眼神一闪,顿时有了些联想,她虽然还有几分怀疑,但语气已经松动了不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五姨娘想要提拔娘家也是人之常情,但却未必要……”

“太太好­性­子。”清蕙慢慢地说。“祖父去世后,能镇住场面的,也就只有我了。不乘我还在家的时候出手,我一出门,她就真是鞭长莫及啦。”

其实,这借口还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到时候五姨娘要真掌握了家中大权,给清蕙送东西的时候下点毒药,也有很大成功几率,不过,这毕竟已经是一个有力的猜测。绿松当即就信了八成,她呼吸都急促起来。“姑娘的意思,是暂时不打算把此事闹大?”

“没凭没据。”蕙娘不置可否。“就是闹大了,难道还凭一句话就定罪?就连这一句话,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你也不要问此人是谁了……她能说这一句话,已经很有勇气。”

见绿松眼神闪烁,蕙娘心底也是明白的:以这丫头的­性­子,肯定还是要不断去猜、去想……只是这一次,她的怀疑,却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结果了。

“既然如此,为今之计,还是我们这里先从内部防起。”绿松却没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她不过沉吟片刻,就为蕙娘奉上了几条思路。“姑娘吃的、用的,都要防得滴水不漏。私底下再在府中明察暗访——”

有个贴心人,办事都舒服得多了。蕙娘­唇­边现出一丝微笑,她冲着桌上的小书册抬了抬下巴。

“这件事,我也就只放心你做了。”她说。“从今天起,我平时哪怕是吃一口茶,你也要记下来。但凡我吃了什么,你都留下一点……去挑一只猫来,我吃什么,它也吃什么。我听说猫狗这样的小东西,对毒药要比人更敏感得多,即使是慢­性­毒药,它们的反应,也会比人来得更快。”

这就是试毒了,只是以猫狗来试毒,毕竟没有以人试毒那么稳妥。绿松嗫嚅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对此做什么评论,她手按书册,轻轻点了点头。“奴婢自然会办得不着痕迹的。”

“能者多劳。”清蕙叹了口气,“悠闲了两三年,现在你要忙起来了。除了这件事之外,你随常在家,也要留意留意我们身边这些丫头。我看,就先从石墨开始查起吧,不论谁要下毒,没个内应总是不行的。就算想要我命的人不是五姨娘……那人也得从石墨下手。”

焦家几个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清蕙的厨房里更是名厨云集,她和老太爷事实上是共用一批厨师。这些大师傅,都是天下名馆招揽来的,本身就有丰厚家业,毒害主子这样的傻事,自然不会去做。她的吃食真要出什么问题,这问题也就只能是出在石墨身上了——这丫头一天别的事不管,就专管清蕙的三餐点心,负责在小厨房和自雨堂之间跑腿传话,看着婆子把食盒送到自雨堂来。

而偏偏石墨就出身于姜家,和太和坞,也不算是没有关系。焦子乔身边的大丫环堇青,就和她沾亲带故……

知道有人要对蕙娘不利,绿松看世界的眼光都变了,只觉得四周简直是鬼影幢幢,想起谁,都觉得她的面目上似乎笼罩了一层­阴­霾,她再也不为蕙娘的异样表现而疑惑了,反而很钦佩姑娘的城府——虽然在谈的是这样事关生死的大事,但焦清蕙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令她变­色­。

至少在人前,她始终都维持了这样的一层体面。至于在人后么……

绿松忽然明白,为什么姑娘这么爱静了,也许只有私下独处时,姑娘才会让一点心事流露出来,也许,她也会望着帐顶出神,也会隐隐有几分恐惧吧——同一个想要害死你的人住在一块,对谁来说,都是个沉重的负担。

但她又哪里能完全摸透清蕙的心思呢?当她望着清蕙的时候,清蕙也正望着她。十三姑娘心里始终还是有几分不得劲:可以绝对信任的几个长辈,对她的帮助都极为有限,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绿松,这丫头就不能完全帮上她的忙,有时候,更会无意间成为她的阻碍。毕竟,虽然身份有别,绿松只能听从她的吩咐做事,但情愿去做与不情愿去做,结果可能截然不同。尤其绿松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虽然出发点几乎都是为了她好,但她有时也会自作主张,替自己做主。

可,绿松真的值得自己的这份信任吗?或者这个深受自己信重的大丫头,也有一个不得不除去自己的理由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可是最难说的一件事……

清蕙不禁蹙紧了眉头,她又一次告诉自己:一来,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二来,也不能因为死过一次,就看谁都是坏人了。害死她的人也许就那么一个,

她身边所有人之中,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坏人,余下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她的助力、她的伙伴,她不能自己把自己整垮,把自己所有的助力,都往外推。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那一天的情景……

蕙娘闭上眼,她忽然有几分轻轻地战栗,竟险些激起绿松的注意,但好在焦清蕙并非常人,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当绿松结束沉思,抬起头时,她已经又摆出了一副无可挑剔的淡然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惊喜地提早更新~

因为我等下要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准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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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召见

主仆两个都是藏得住事的心思,这一席长谈,不过给蕙娘留下了一双淡淡的黑眼圈,心思不细,都很难发现得了。合家上下,也就是教拳的王供奉问了清蕙一声,“有心事?”

王供奉平时笑眯眯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练武的人,眼力又好,心思且细,真正是明察秋毫。蕙娘平时身体有一点异状都瞒不过她,被这么一问,只好敷衍着笑道,“昨晚贪吃一口冷茶,倒是起了几次夜……”

王供奉也就没有追问,手底下拳势不停,口中淡淡地,“你这个年纪的姑娘了,有点心事,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一向是很有打算的人,想来,也是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

要不是焦家权倾天下,恐怕也请不到王供奉坐镇,她出身沧州武学名家,家境富裕,因少年守寡,一辈子潜心武学,在行外人中虽籍籍无名,但据行家推举,即使在沧州当地,身手也是排得上号的。会到焦家坐馆,其实还是为族里将来前途着想而已。虽在焦家居住,平日里待遇有如上宾,但王供奉平时惜言如金,除了武学上的事,其余事情几乎从不开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对蕙娘的提点。

清蕙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我心里有数的。”

王供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数就好。女人这一辈子,还是看男人。要不然,纵使家财万贯,活着又有什么趣儿呢?”

这话带了武学人家特有的直率粗俗,可却令人没法反驳:王供奉本身就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清蕙想到自己将来那门亲事,以及将来那位夫君,一时间倒对未来少了三分期望,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却没接王供奉的话茬子:要是没有焦子乔,自己还能挑肥拣瘦的,在亲事上多几句说话。现在这种情况,家里人固然也不会给她说一门极差的亲事,但要说‘可心’两字,那却难了。

从拳厅回来,她去了谢罗居。这一次,谢罗居里就比较热闹了:按焦家的作息,三位姨娘也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到了谢罗居,给四太太请安。

昨天才刚回来,五姨娘一时怕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儿。今天看到蕙娘,她的脸­色­就要淡了一分,连招呼都不那么热络:清蕙虽然没有直接为难太和坞,但底下人在处事上稍微有点偏向,就被老太爷老大耳刮子打得血流满面。作为太和坞的话事人,五姨娘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小户出身、少年得意……清蕙从来都懒得拿正眼看五姨娘,就是现在,她也不打算给她这个体面,五姨娘对她热络也好、冷淡也好,她总归是还以一个客套的微笑。就同三姨娘,也不过是眼神打个招呼。

三姨娘欲言又止,眼神里内容丰富——昨日蕙娘派绿松盘问符山,这是瞒不过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着同四太太说了几句家常话,四太太倒是没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径自和女儿叨咕。“宫中召见,也不知为了何事。眼看都要进腊月二十了,还这么着着忙忙的,令我明天务必进去。按说就是有事,正月觐见时稍微一留,什么话不都说完了?”

宫中召见为的何事,从前蕙娘不清楚,这一次,她心里是比什么都明白。只是连四太太都不明白呢,她有什么明白的缘由?只好也跟着不明白,“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也许就是听说咱们出孝了,想和您叙叙旧吧?”

四太太忝为焦家唯一内眷,自然受到宫中众位妃嫔的垂青——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宫中为妃,焦家虽然和宫中并不沾亲带故,但联系一向也还算得上紧密。尤其是清蕙刚长成的那几年,先帝很喜爱她的琴艺,曾多次奉诏入宫面圣,现在焦家出了孝,宫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若只是叙旧,也不会这么着急。”四太太看了蕙娘一眼,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同刚进来的文娘打了招呼,又问五姨娘,“今儿怎么没把子乔带来?”

“昨晚大半夜的,闹着要吃橘子。”五姨娘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奴婢回来了,小祖宗闹得厉害,后半夜才哄睡了,今早就没给叫起来。”

清蕙、令文两姐妹,从小起居定时,家里人养得娇贵,什么都捡好的给。但管得却也严格,休说打滚放赖,就是稍微一挑食,焦四爷眉头一挑,下一顿就是“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清清净净地饿一顿,也算是休息脾胃了”。那时候四太太对孩子们的管教,也要更上心一点儿。哪里和现在这样,焦子乔就被放在太和坞里,由五姨娘一个小户出身的下人管着,倒是养得分外娇贵。四太太就是一早一晚和他亲近亲近,仿佛逗狗一样地逗一逗,就算完了。

蕙娘见嫡母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父亲的病拖了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从地府手里抢来一样,说句老实话,大家对他的去世也都有了准备。连老太爷,虽然悲痛,却也看得很开。唯独母亲,先失子女,到如今连丈夫都已经失去,即使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却似乎依然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别说整个焦家内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谢罗居,似乎都没什么心思去管。什么事,都是两边和和稀泥,也就算是尽过心了。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四太太不大在意,“不就是蜜橘吗,传话下去,从浙江上来那也就是几天的事。我这里还有大半盘呢,先送过去给子乔尝尝。只别吃多了,那毕竟是生冷之物,由着他吃,他容易腹泻。”

焦子乔没来请安,或者的确是因为昨天没有睡好,但没有睡好,是否因为缠着五姨娘要蜜橘吃,那就实实在在,的确是未解之谜了。四太太看来丝毫都不介意自己屋里的下人被老太爷打发出去,五姨娘一击不中,也就不再纠缠,“他小孩子一个,可别惯着他了。大过年,打墙动土的从浙江送,可是份人情,就为了他贪嘴,那可不值当……”

文娘心底是不喜欢五姨娘,可当着她的面倒并不表现出来,她眼神里的鄙夷只有蕙娘看得出来,“这说得也是,弟弟难得喜欢成这样,横竖我也不大爱吃蜜橘,回头姨娘派人到花月山房去要。几斤橘子,大年下无谓麻烦别人,弄个千里送荔枝的典故就不好了……我们姐妹从前也是这样,底下人送来的东西,就是喜欢,轻易也都不再索要的。不过家里还多着呢,也不必委屈了子乔。”

这摆明了是在讽刺五姨娘拿了子乔当令箭,也不知五姨娘听出来没有,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焦太太摆摆手,“好啦,既然子乔不来,那咱们就先吃饭吧。”

几个姨娘顿时都不吭声了,一个个全都站起身来,又给焦太太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了屋子。

从谢罗居出来,文娘就跟着蕙娘回了自雨堂,“瞧她那样,才回来就找场子——呸,也不照照镜子,她是哪来的信心,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主子了。”

她又冲姐姐撒娇,“姐,我今天说的那几句话好不好?”

“前头都还好。”文娘难得求教,蕙娘也就教她,“最后那句话,意思露得太明显,也没有必要。咱们怎么做的,太太看着咱们自然能想起来,她要想不起来,你这么一提,她也还是想不起来。”

文娘若有所思,垂下头不说话了,蕙娘也不理她,令石英去专管她那些名琴保养的方解那里搬了天风环佩来,自己在那里细细地调弦,过了一会,文娘东摸摸西摸摸地,也寻了她屋里小巧器皿来玩,一边和蕙娘说些闲话。“我今天过来,怎么没见绿松?”

“她前几天咳嗽了几声,”蕙娘说。“这两三个月她也累得慌,我令她在下处休息几日,等大年下,又有好忙的了。非但她,连石墨、孔雀她们,都能轮着休息休息。今年大年,肯定那是最忙的了,人家年节不能跟着休息,年前休休,年后休休,心里也就念主子的好了。”

顺便又教妹妹,“家里怎么管人,那是家里的事。花月山房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底下人最近风貌如何,对上头有没有怨言,你心底都要有数。你能把她们安顿好了,她们服侍你自然也就更­精­心。”

文娘吃亏就在没有亲娘,四太太又是不在这些事上用心的。老太爷和焦四爷­精­力有限,只能管得了蕙娘一个,她虽也聪明,但这些事上只能依靠蕙娘得闲教她一点。平时家里延请来的管教嬷嬷只教礼仪,哪里会管这个?听蕙娘这么一说,她倒没和从前一样不服气,大抵是也知道丫头服侍得­精­心不­精­心,同自己的生活质量很有关系。一句句地听了,又寻出别的话来和蕙娘说。“明日娘进宫去,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儿。”

一边说,一边就偷看蕙娘。

一切重来一次,很多事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就好比自己,如不多嘴说何芝生一句,文娘就不至于不肯见何莲娘,她也就不会知道何芝生对自己有一定的好感。很多事都是这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好比从前,自己没下太和坞的脸面,五姨娘不说蜜橘的事,文娘也就不跟回自雨堂了。蕙娘嗯了一声,往手上涂香膏,一边敷衍妹妹,“我也不知道,你猜是为了什么事?”

正如她猜测,文娘被她一语提醒,现在恐怕是真的惦记上了姐姐的婚事。她既然不喜何家兄弟,当然希望姐姐能成其好事,自己就又能从容挑人了。小姑娘在姐姐跟前,从来不拿腔作势,她立刻趴在桌上,一边斜着眼打量蕙娘的眼­色­,一边神神秘秘地道。“我看大家都费猜疑呢,我也就没说话了。其实我看啊……这事也简单,来年也许就要选秀,宫里肯定也心急呢,这一次进宫,肯定是问你的婚事去的。”

这个小丫头,说她深沉,她有时候轻浮得让人恨不得一巴掌刮过去。可说她浅薄,她眼神有时还真挺毒辣。蕙娘不置可否,哼了一声,轻轻地拨了拨琴弦,“你听不听?若不听,我也就不对牛弹琴了。”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文娘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也简单得很,宫里选秀,按理是在直隶京畿一带甄选名门闺秀,充实后宫。要不然也就是往江南一带找……三年一选,皇上登基后已经有一次没选了,谁也拿不准这次选不选。要选,没有不选你的道理。”

她的语气又有点酸了。“先帝夸了你那么多次,要不是当时子乔没有出生,现在你说不定连贵妃位份都有了……不是宫中还说,连皇上都觉得你琴弹得好?你要进宫,我看没有两年,别人的脚都没地儿放了。宫里那一位的­性­子你也清楚,提拔杨宁妃,那是因为那时候她爹还没太起来。现在她爹入阁了,她又生了儿子,那位对她也是又拉又打的。咱们这样的身份,她哪会放心让你进宫呀。就是别人,也巴不得你快点说个人家算了,说不定,这一次进宫,就是为你说媒的呢。”

皇上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的确在帘子后头,和先帝一起听过一曲清蕙的琴曲。

“那时候你还小,根本就不懂事。”清蕙叹了口气,“先帝多番说我,也不是就为了我的人品,里头文章复杂得很……”

“我不懂事。”文娘嘿然道,“宫里那些娘娘们肯定也和我一样不懂事,你瞧着好了,等明儿娘回来,你瞧我猜得对不对!”

她又是酸溜溜,又有点幸灾乐祸,还有一点淡淡的担心,语气倒狠起来。“要是硬要保媒,把你说给阜阳侯、永宁伯家里那些纨绔子弟,出身够了,为人也挑不出大毛病。娘耳根子又软,要给了个准话,连祖父都不好Сhā手……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文娘,恐怕是很担心自己嫁不成何家,她就要同何芝生过一辈子,所以自己没急,她倒是着急上火得很。“你以为人家是傻子呀,说这么一门亲,以后她们家和我们家还怎么见面?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她们自己也不是铁板一块。牛家刚和桂家闹翻了,把桂统领家那个宝贝一样的姑­奶­­奶­给得罪得透透的,她们敢再得罪我们焦家?”

“可皇后又没得罪桂家——”文娘有点不服气,嗫嚅着就说,话出了口,自己也就跟着明白过来。“哦,她现在就更不敢给太后留个话口子来对付她了……牛家可正少个帮手呢。”

“再说,就你刚才说的那两户人家,平时和我们没什么往来,又是当红的军中勋戚,”蕙娘淡淡地说。“军政贸然结亲,不犯皇上的忌讳才怪,她们不会那么傻的,要说亲,也一定会说一户极妥当、极合适的亲事。”

这其实已经是侧面承认了文娘的猜测,文娘立刻就动起了脑筋。“又要身份高,又要——又要和你人才匹配,又要不介意咱们家人口少……这,我可想不出来了,还能有谁呀?”

要在从前,蕙娘自己其实也没想出来,祖父和她说起时,她还吓了一大跳,现在她面上就能保持淡定了。只在心底狠狠地叹了口气,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知道,我还巴不得她们想不出来呢!”

即使明知道这感慨一点作用都没有,她还是在心底补了一句:要我自己说,我宁愿嫁何芝生,都好过嫁他!

11提亲

蕙娘能想到的,四太太也许还想不到,可文娘能想到的,她要都想不到,那这个豪门主母,也的确就当得太失职了一些。进宫一路上她都在考虑:宫里在腊月里忽然来人,肯定是有用意的,没准就是为了蕙娘的亲事。

究竟是哪家的面子这么大,还能请动宫里的娘娘出面保媒呢?

自然,以焦家身份地位来说,后宫妃嫔见了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却并不代表一般官宦人家,也能令宁寿宫、坤宁宫同时传话过来,将她请去相见。

宫中地方宽敞,按例道边又不允许植树,从车里一出来,四太太就觉得风直往骨头缝里钻。两宫客气,派了暖轿来,要将她接到宁寿宫,四太太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回绝。

还在轿子里,她就犯起了沉吟,待到进宫,一眼见到权夫人、孙夫人、牛太太等人笑吟吟地在众位妃嫔下首陪坐,牛淑妃、杨宁妃都到了不说,连这几年很少露面的太妃都被邀出来,即使四太太见惯场面,也不禁有几分受宠若惊,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就为了防备清蕙进宫,这些妃嫔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也实在是太给面子了吧。

按焦阁老的辈分,四太太在皇后跟前还算得上是半个长辈,同太后那都是平辈相交。她作势才要行礼,太后、太妃都笑道,“几年没进来,倒是都生分了!还是免了吧!”

四太太坚持跪下来,把礼给行完了,这才笑道,“臣妾见了娘娘们,哪有连礼都不行的道理。”

她又给皇后等人行礼,皇后却并不谦让,只微微侧着身子受了,众人倒有几分诧异,余下牛淑妃、杨宁妃,都不敢受四太太的礼,纷纷站起来笑道,“您不必这么客气!”

就这么客套了一阵,彼此这才安坐说话,也无非说些当年如何给焦四爷治病下葬的事,连太后都叹息,“四爷是极好的人才,他不出仕,先帝心里是很遗憾的。只可惜被这病耽误了,也是命薄。”

即使明知道都是社交场上的客气话,四太太还是红了眼圈,“他没福分也就算了,其实我们心里最对不起的还是公爹。又让他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都叹息了一番,皇后要说话,却被她娘家嫂子——也是阁老杨家的二姑­奶­­奶­,以眼神止住。四太太看在眼里,心底自然有几分诧异:都说皇后这大半年来,思绪有几分恍惚,平时说话做事,渐渐地没那么得体了。今天一眼看去,她人还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还当终究不过是谣言。不过,看孙夫人的表现,难道……

“也还是有福分!究竟是留了个男丁。”太后却显得很­精­神,甚至有几分兴致勃勃,她今年也有五十岁了,可鬓边头发,竟没一丝斑白,看着说是四十岁的人,也一点都不过分。“叫什么名字来着?今年也三岁多了吧。”

“小名子乔,刚才两岁多一两个月。”四太太说。

太后和太妃对视了一眼,太妃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要是早生几年,蕙娘就不至于耽搁到这个年纪了。翻过年也十七岁了吧?从小就得先帝的喜欢,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时常进来了。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怎么样,四太太,明年选秀,你可别舍不得蕙娘,该是咱们宫里的,迟早是咱们宫里的人,也该让她进来,再耽搁不得喽。”

其实,按一般选秀的条件来说,蕙娘过年十七岁,已经算是有点超龄了。选秀稍微一限制年纪,不选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该怎么选,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现在宫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里下功夫,恐怕还是因为皇上那边,有不一样的看法……

这种种思虑,在四太太脑中一闪即逝,她却也没有往深里想——自从夫君去世,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了。她按公公的吩咐,笑着推拒了一句,“她那个­性­子,哪里适合入宫。再说,家里人口少,她祖父也就最宠着她了。要是进了宫,终究不便相见,老人家­性­子执拗,早就发了话,就算要选秀,他拼了多少年的老面子,也要和宗人府打声招呼,放过蕙娘去呢。”

杨宁妃和牛淑妃对视一眼,就连皇后,神­色­都微微放松:不管蕙娘进宫后会不会受宠,后宫的一亩三分地里,已经有够多大神了,再来一位,挤挤挨挨的,谁都不会太舒服……

“既然这么说。”太后也笑了,她看了权夫人一眼。“我就冒昧保个媒了。也是我老婆子多事,见到这落单的金童玉女,就忍不住想唱一出《定婚店》,把个月老来当。今早良国公夫人进来看我,正好大家都在,一说起来,也都觉得小两口般配得很!媳­妇­,你说是不是?”

皇后也笑得很真诚,“您说的,那还有假?我心里也犯嘀咕呢,权神医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么良国公夫人还不给物­色­媳­妇­,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这茬给忘了?被您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来天生的缘分,耽搁到了现在,是在等她呢!确确实实,不是权神医,也配不上蕙娘这样的人品,不是蕙娘这样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权子殷!”

即使早在太后那一眼时,心里多少就已经猜出了端倪,但直到皇后这么一开口,四太太才终于肯定了权家提的是次子权仲白,并且更是请动了这一宫的女眷来为她壮声势,太后亲自做保山。——权家人还是这样,不行事则已,一出手,就是震惊四座的大手笔……

不过,权家也不是谁都有这个面子的,即使换作长子伯红,能否请动这一宫人也不好说。四太太环视一圈,心里早打起了算盘,面上却显得很吃惊、很谦虚。“不是我妄自菲薄,蕙娘条件是不错,可要配国公府的宝贝仲白,恐怕还差了那么一截吧——”

这是谦虚,也不是谦虚,良国公是开国至今唯一的一品国公封爵,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在二品国公、伯爵、侯爵等勋戚中,他们家一向是隐然有领袖架势的。这一、二代虽然没有女儿在宫中为妃,但也没停过和天家结亲的脚步。不论是皇后娘家孙家、太后娘家牛家又或者是太妃娘家许家,宁妃娘家杨家,在权家跟前,都还输了三分底蕴,就更别说焦家这样崛起不过三代,连五十年都没过,人丁又很单薄的门户了。从门第来说,即使焦阁老权倾天下,但焦家还是输给权家一筹。

从人品来说,蕙娘是够出挑的了,容貌才情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可权家次子仲白也是一样样的人中龙凤。他是良国公元配所生,外婆是义宁大长公主——四太太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阜阳侯夫人特地上门来看清蕙,那可是权仲白的姨母——也有皇家血脉,虽然不入文武之道,也没在朝廷供职。可上到宫中妃嫔,下到文武百官,没有谁不争着和他结交,权家本来就高贵不错,可这些年来却是因为他变得更加吃香。

就是皇上对他,也都是哄着拍着,他不进太医院,好,从先帝开始,两代皇帝特旨可以随时入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他不受一般金银赏赐,好,香山脚底下给他划了一个药圃,说是药圃,却比一般公侯府邸都大。这种种超卓待遇,全凭的是他的本事,他的能耐——生死人、­肉­白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病只要还能治,权神医就能把他给治好。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夫妻缘上却很坎坷,当年为给先帝治病,耽误了自己元配的病情,只能匆匆过门冲喜,可据说成亲时女方已经昏迷不醒,才成亲三天,原配夫人就黯然去世。一般妻子去世,丈夫只用服一年斩衰丧,可权仲白硬生生服了三年,从出丧开始,说亲的媒婆就没断过往国公府的脚步,没成想,就是前两年,焦家还在孝中的时候,权家给他物­色­的续弦,才定亲不多久,又染了时疫,一病就那样去了。权仲白人当时人还在外地,收到消息时自然已经来不及。这都三十岁的人了,膝下犹虚,说实话,要不是这样,恐怕权家也不至于来说清蕙。蕙娘虽然样样好,但要做他权家媳­妇­,身世上的硬伤真是个问题。焦阁老望八十的人了,还能再活几年?可良国公的爵位却是一代传一代世袭罔替。按权仲白的抢眼表现,还有些事,可很不好说呢。

不过,这门亲事也的确太有诱惑力了。不论是对蕙娘本人,还是对焦家来说,都要比原本的选择好上几倍。何家固然还算不错,可和权家比,简直就是黯然失­色­……

毕竟是自己看大的,能把蕙娘嫁个好人家,四太太如何不做?忽然间,她有些庆幸:还好蕙娘本人还没对何家亲事吐口,不然,对何家就有点交代不过去了。她还是很熟悉老太爷的­性­子的,为了抓住权家这个盟友,别说何冬熊是他门生了,就是他的老师,恐怕老太爷都不会顾这个情面。

权夫人自然是回了几句客气话,把蕙娘夸得和一朵花似的。事实上她能特地把这群人撮弄起来,已经证明了权家的诚意,四太太也就没有再斟酌言辞,她也没给准话,只是笑着推说,“蕙娘的事,还要她爷爷点头,老人家太疼爱孙女了,连我都做不了她的主。”

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当场给个答复。看四太太神­色­,便知道她自己对权仲白肯定是满意的。权夫人和她眼神一对,彼此一笑,其余人等也都很满意。太后扫了皇后一眼,便开口把话题给扯开了。

“今年,吴家的嘉娘也有十六岁了吧?她这几年倒是少进宫来,听说也是生得国­色­天香的,可有这么一回事吗?”

太妃笑着说,“我们幽居宫里,自然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请几位诰命说说吧。应该都有见过她的?”

次次选秀,自然都要挑选名门淑女。像蕙娘这样,条件好得令所有人都感到危机的,终究只是少数。吴家的嘉娘生得相对没那么美,家世没那么显赫,反倒得到长辈的喜欢。尤其是太后、太妃身边,都有容貌出众的妃嫔,再抬举一个,也不觉得多么过分。

不过,对焦家来说,吴家出个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事,四太太笑而不语,便拿眼神望向了权夫人、孙夫人。

权家究竟有没有诚心结这门亲,就要看权夫人的表现了。

每次从宫里回来,权夫人都累得太阳|­茓­突突地跳。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炕上歪了半天她都没缓过来,甚至还觉得后腰有些酸楚,左翻右翻都不得劲,正好她女儿瑞雨过来请安,便主动跪在炕边给她捶着,权夫人便打发丫头小黄山,“去香山把二少爷请来,就说我的腰又犯疼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添了一句话,“贴了他给的药膏,也都还不管用。”

等小黄山出了屋子,权瑞雨便细声细气地冲母亲抱怨,“二哥也是,一句腰痛,怕是请不来他,非得您添了后一句,他才当回事吧。就是这样,从不从香山回来,我看也都还是没准的事。”

她是权夫人的老生女儿,一贯比较受宠,和权夫人咬耳朵告刁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权夫人却没惯着她的脾气,她一拧眉。“你当你二哥在香山是成日里游山玩水吗?他平时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没事就会告哥哥们的状,他又怎么得罪你了?是上回回来没来看你,还是又不肯给你买什么金贵的小玩意了?”

瑞雨嘴巴一嘟,“我想去探姐姐,刚好这不是二哥也要过去给姐姐扶脉吗。让他把我捎带过去,完事了再送回来,能费他多少事?他就硬是不肯!”

权夫人的大女儿权瑞云,就是杨阁老的独子媳­妇­。权家这一代,就这两个女儿,姐妹俩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你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想见你姐,月子里我自然会带你过去。没个长辈领着,就这么登杨家的门。传出去了难道很好听吗?”权夫人扫了权瑞雨一眼。

小姑娘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嘀咕着问,“这一回进宫,您事儿办得如何?”

“还成,”权夫人不禁挺直了身子,又嘱咐了女儿一遍。“你哥这一阵子都没过来,应该是还没听到风声,一会儿等他进来……你该怎么做,心里可有数了?”

权瑞雨咬着下­唇­,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道。“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哎,就为了焦家那个姑娘,您这样费力巴哈地,又是进宫请人情,又是这么拉我唱双簧的,值当吗您——”

话音刚落,院门一推,院子里多了一抹青影,权夫人猛地掐了女儿一把,权瑞雨眼里顿时蓄起了一泡泪,她拿手背一抹,眼圈儿这一块的粉就有些糊了。权夫人刚把一块手绢撂过去,权仲白就进了屋子,他关切地给权夫人行了礼。“听说您腰眼又犯疼了?”

“才要给你送信呢,”权夫人也不急着让儿子问诊了,“怎么就回来了?是皇上又叫你?”

权仲白平时虽然在香山住,但因为皇上身子骨不大好的关系,他在宫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

“那倒不是,是定国侯老太太又不吃饭了。”权仲白捏一捏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水米不进,已经三天啦。”

在他少年时期,京中就曾传说他是‘魏晋佳公子再世’,这一两年来,这样的说法倒是渐渐未听人提起,却并非因为他丰姿稍减,而是人人一听权仲白三个字,心底自然而然便能想到魏晋风流。这三个字已经取代了许多形容,从前京里夸人生得好,都说生得‘俊朗温润、朗然照人’,现在么,往往只夸一句话——‘令郎生得好,有三分似权家的仲白神医’。似乎只这一句话,便抵得过无数溢美。

权夫人自己是时常能见到儿子的,从小带大,再美的容貌也都能看厌了,可就是这轻轻一口气叹出来,那被风吹皱了的一砚水一般,永远在他周身动荡流转的风流,竟似乎也随之四溅而出,洒了一墙一地时。休说身边丫鬟,就是她心底,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慨:可惜叔墨、季青,生得虽然也不错,但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哥哥!

“那的确是得上门看看了。”权夫人也长出一口气,“可怜孙夫人,自己家里事情这样多,还要进宫给皇后撑场面……她的失眠症,现在还没好?”

以权仲白的医术,自然是后宫女眷们求医问药的不二人选,他对后宫密事,知道得也一向都比谁都要清楚。皇后自从年初就开始闹失眠症,最严重的时候,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连人都是恍惚的,说出口的话又怎么可能滴水不漏?现在虽然比从前好些了,但要和几个宠妃、长辈短兵相接,一并接见几个重量级诰命夫人,恐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思虑得太周全。身为娘家嫂子,孙夫人是肯定要进宫给她撑场面的。

权仲白未有答话,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一边眉毛向上一挑——风流便俨然跟着这动作往上跑,“您才从宫中回来?”

一家人,无谓玩心计弄城府,她从宫里回来最爱犯腰疼,权仲白是知道的,现在腊月深处,无事不进宫,进宫必有文章,这也是瞒不过他的。权夫人也答得很坦然,“可不是?说起来,孙夫人还是我请进宫的呢,为了给你说个媳­妇­,可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只这一句话,屋内温情的气氛顿时不翼而飞,权神医的反应很激烈,他猛地站起了身子。“你们怎么又自作主张——”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样的语气不大合适,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俊容上怒意渐敛,再开口时,已经是一片冰冷,甚至是端出了对外人的态度——虽然无一语鄙薄,但只是眉宇之间,就已经透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与尊贵。

“我也不是个孩子了。”权仲白淡淡地说。“从一开始,您们就没能在这件事上做了我的主,眼下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论说的是谁,我看,您还是算了吧。”

只看他的神­色­,权夫人心底就能明白:这个桀骜不驯的二儿子,已经是动了真怒。这番经过极度克制后,不容分说的通牒,自然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了权瑞雨一眼,也是分毫不让。“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耍­性­子的余地。不说别的,只说你大哥,现在已经是三十往上了,膝下还没有男丁。你到现在还不肯娶妻,谁来传承你母亲的血脉,到了地下,我怎么和姐姐交待?”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又抢着加了一句,“更别说你没有妻室,底下的弟妹们能够说亲吗?你父亲的意思,叔墨、季青的媳­妇­,决不能越过了你的媳­妇­去,说亲得按序齿——”

几句话,就把气氛给逼得间不容发,权夫人看了女儿一眼,一时间语气竟又软了下来,她多少带了些感伤。“瑞雨今年也是十四岁的人了……还能再陪你耗几年……”

瑞雨眼底本来就是红了,不知何时,珠泪已是盈盈欲滴,越发显得眼周脂粉狼藉,想必先前是在母亲身边哭了一遍的。见权仲白向她望来,她便垂下头去,使劲地把眼泪往肚里咽,又拿手绢抹脸。这点倔强,倒衬得她格外的可怜。

权夫人看了儿子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逼你吗?你还不知道你爹的­性­子?叔墨、季青,耽误几年是几年,我也都随他去了。可瑞雨就不一样了,女儿家一耽搁,那就不值钱啦……”

12争执

才清静了两年,焦家的这个新年就又忙碌了起来。从初一到初十,焦四太太忙得是脚不沾地。焦老太爷就更别说了,来见他的各地官员,从初一起就把焦家二院坐得满满的,论资排辈地往下排,最后连门房里都全是人候着——这几年朝廷里不太平,杨阁老府上也是一般的热闹。

要在往年,蕙娘还能帮着母亲招待客人,可现在她是没出阁的姑娘,正是议亲的时候,就不大方便抛头露面了。即使如此,等应付完了来拜年的各­色­人等,到了要吃春酒的时候,四太太还是令蕙娘白日里在谢罗居坐镇。“我光是四处吃酒就忙不过来了,这段日子,底下人要有什么事往上报,就让她们给你回话吧。”

曾经是要接过家业的人,对这个家是怎么运转的,蕙娘自然心里有数,她从容答应下来,并不去看五姨娘的脸­色­:焦家行事,自然有一定的规矩,将来四太太就是忙不过来,把事情交给身边的大丫头绿柱,那也轮不到一个姨娘出头管事。就是要管,三姨娘还在前头呢……

但四太太这样想,五姨娘未必这样想,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咬着下­唇­并不说话。四姨娘扫了她一眼,又和文娘对了个眼­色­,两个人都偷偷地抿着嘴笑。

四太太不是没看见,是懒得管,她留蕙娘下来和她单独说话。“这一次进宫,太后问起了吴家的兴嘉,我和权夫人都没说什么好话。对她的选秀,那肯定是有妨碍的……正月里要是有什么场合和她碰面,你心里可要有数。”

吴兴嘉过年十六岁,在京城也算是大闺女了。之所以迟迟没有定亲,就是因为有意选秀入宫,这一点,几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特别讨厌蕙娘,现在蕙娘自己不进宫,却还要来阻她的青云路,以她的­性­子,对焦家的恨意自然上了一层楼。蕙娘微微一笑,“她爱冷嘲热讽,由得她去,娘就放心吧,我和文娘都不会搭理她的。”

“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很看不惯吴家人的做派,”四太太淡淡地说。“不搭理归不搭理,可也不能弱了我们焦家的面子。”

这就是在给清蕙定调子了,蕙娘不禁莞尔,“您一辈子也就是看不惯吴家了。”

“我看着她们母女盛气凌人的样子就生气。”四太太想到宫中场面,­唇­角不禁微微上翘。“就告诉你知道也无妨,吴家其实也是打了进退两便的主意,若进宫不成,她们曾经和权家也是有一定的默契在的。现在却怕要两头落空……看宫里是怎么传这事的吧,要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话传得妙,只怕还有好戏看了。”

四太太话风其实很紧,进宫回来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爷没开口,她也一直都没提起权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经把这几个月的大小事情都经历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实际上此时权家已经对焦家抛出绣球,到四太太露口风的时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经定了。

蕙娘从前也没追问,此时倒不禁低声嘟囔了一句,“好像谁乐意抢她的意中人似的……”

看来,十三娘兰心蕙质,已经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四太太眼神一闪,她笑眯眯地逗蕙娘,“怎么,和他比起来,你难道还更中意何家大少爷?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事。你还挑得出什么不是不成?”

要挑不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焦清蕙眼睛一闭,就能说出权仲白的千般不是:到底不是正经的文官武将,虽然现在风光,可却不是什么正路子,在良国公府,他有几分话语权,那还是难说的事;虽说元配过门三天就去世了,说不定连房都没圆,可自己过去就是继室了,名分上始终差了一头;权家财雄势厚,在官场无所求,也就从来都无需对焦家服软,比起嫁去何家,自己要更步步小心;还有,还有……

还有她心底最介意的一点,就是在有些刻薄人口中,权仲白是有克妻命的: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太多人命,阎王爷也要从他手里抢条把命走。

第一个达氏是一场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复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宫里没能赶上,第二个是藩王亲自养大的外孙女,定了亲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时疫,发高烧没能止住烧烧死的,藩王封地在山东,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经下葬了;自己更惨点,定了亲,离成亲就几个月的时候被毒死了。从毒­性­发作到死过去,说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当时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对时间的把握,也没那么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没有拖过十二个时辰。那时候权仲白又在广州,估计知道消息的时候自己也一样是已经下葬了。虽说自己被毒死,毕竟是被害,也不关他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意头不好,这是肯定的事……

从前不说什么,那是因为权家没开口,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给母亲、祖父打预防针。那岂不是自作多情得可笑了?即使再被动,也得等长辈们询问自己意见时再说话,这一世,自己在杨家已经极力收敛锋芒,都没和权夫人照面,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清蕙才要开口,望了母亲一眼,却又改了主意。

她从小和四太太在一块,难道还不明白嫡母的心思吗?说得难听点,四太太挪一挪ρi股,她都能知道母亲是要拉屎还是放屁。只看母亲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固然是疼惜自己,有更好的机会送到手边,也会为她略事争取。但要四太太为了她去大费­唇­舌地说服老太爷,再重又为她物­色­一门婚事,那也就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我都有几年没和他打照面了,还能挑得出什么不是吗。”蕙娘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极为难得地,这句话冲口而出,竟没过脑子。

四太太顿时被逗笑了,“你这个鬼灵­精­……行啦,娘知道你的意思!”

清蕙一时不由大急——原本她和权仲白那次见面,可不大愉快,她几乎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一次要再被气一气,她可没那份闲心!

刚想说些什么打消母亲的念头,稍一寻思,却又还是算了。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很有含义,“今天这事,你还得先瞒着你姨娘一阵子。等我们这边定下来了,我和你说,你再亲自同你姨娘说去。虽说没过媒证都不好宣扬,但我知道她的心事,早安心一天,也是一天。”

四太太虽然一辈子命苦,但也的确一辈子都心善。蕙娘的心,一下又软了几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还是您疼她。”

还是这么会说话。四太太望着清蕙笑了笑,她忽然很想说:‘母女天­性­,你和她更亲近些,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这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就不必扫她的兴了。

她合上眼,往后一靠,“给我捏捏腿吧,这几天周旋在宾客之间,连腿都走细了。何太太还一直要见你,费了我好些心思,才把她给打发出去了……”

从正月初十开始,四太太便带着文娘四处出门去吃春酒,文娘天天换了最时新的花­色­衣裳,还问蕙娘借玛瑙,“你攒了那么多好衣服,就匀我一两件穿么!免得见了吴兴嘉,我心底还发虚呢。”

事实上,由于年后就是选秀,嘉娘应该也不像年前那样频繁出来走动了。蕙娘懒理妹妹,叫来玛瑙吩咐了几句话,把她打发到文娘那里去,不到一天玛瑙就又被打发回来了。文娘气鼓鼓地来找蕙娘告状,“这个死丫头,还是这么没心眼!一到我那里就说,‘姑娘要穿姐姐的衣裳,先要饿几天,把腰饿瘦了,才不显得紧绷绷的……’她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蕙娘不出去,嘉娘也不出去,余下的小姐妹里,论容貌打扮,应当是以她最强,她也就是稍微一发作,便又喜孜孜地去挑蕙娘的首饰,“这个给我,哎呀,那个也好看——”

蕙娘让她去找孔雀,“你知道我屋里的规矩,孔雀说能借,就借给你,说能给,就给了你也行。”

孔雀是蕙娘养娘之女,身份特别一些。要不是因为­性­子孤僻,一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她肯定贴身在蕙娘身边服侍,而不是同现在这样,专管蕙娘屋里的一切金银首饰器皿。

不过,正是因为她­性­子古怪,才最负责任。她这几年休假的那几天,连蕙娘头上身上都是光光的,任何人想从她手里抠走一件首饰,简直都难于登天。也就是因为如此,蕙娘的那些爱物,才没被文娘死缠烂打地全划拉到自己屋里去。

她要对付个把文娘,简直是手到擒来。文娘是气鼓鼓地来的,也是气鼓鼓地走的。一屋子丫头都笑,“姑娘,您就别逗十四姑娘了,免得她回了花月山房,又偷着哭鼻子。”

蕙娘也笑了,她令石英,“去和孔雀说,我新得的那对蓝珍珠头面,就给了妹妹吧。那套我终究觉得轻浮了,她戴着倒也能更俏皮一些。”

石英轻轻巧巧地应了一声,并无多余言语,转身就出了屋子。蕙娘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眼神微沉。

她身边两个大丫头,一个绿松,话要多些,一个石英,话要少得多了。

绿松多话,多是在唠叨她,要多吃、早睡,平日里少生是非……蕙娘觉得烦,但也听着暖。这丫头一辈子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肯定是比任何人都更着紧她。

石英就不一样了,这丫头一向藏拙,就是自己,也都很难摸清她心里的想法。年前发作焦梅那几句话,他当时不懂,过几天,内院的消息传出去了,自然也就懂了。自己年前给石英放假,她是回了家的。到现在都寂然无声、若无其事……鹤叔这些年来年纪大了,府里的事,多半是焦梅在管。他这是不肯在太和坞和自雨堂中选边站,还是已经站到了太和坞一边呢?

今日焦梅可以纵容弟媳­妇­跟五姨娘沆瀣一气,令焦子乔疏远两个姐姐。可以默许甚至是暗示太和坞对所有的好东西都多拿多占挑走了最好的那份去,来日,他会不会令女儿在自己的饮食里动些手脚,把毒药给搁进去呢?

蕙娘撑着下巴,随手就拿起了一个­精­致的黑漆紫檀木小盒子。

这是前朝僖宗做的木工活,僖宗皇帝做得不大好,木工却是一绝,他手制的这些器皿,一个个工艺奇巧,暗格里还有暗格,光是摸索着这里开开那里开开,就能消耗掉老半天的时间。

这世上很多事情也都和这小盒子一样,看来朴实无华,可内里却蕴含了无限心机,一格里还有一格,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巧劲,是很难把每一个格子都拉出来检查一遍的。

但蕙娘的手一直就很巧,她也一直都很有耐心。

文娘难得从姐姐那里得到好东西,这套蓝珍珠头面,又的确是她所钟情之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穿戴起来,去给四太太请安,顺带和她一道出去吃春酒。几个姨娘见她春风满面的,也都笑道,“十四娘今日的笑,真是从心里笑到了脸上来。”

文娘在自雨堂、花月山房外头,一向是很矜持的,经长辈这么一说,又得了蕙娘一眼,忙收敛笑意,“姐姐给了好东西,自然要笑得开心一些了。”

蕙娘瞅她一眼,淡笑不语。

送走了四太太母女,蕙娘也没回自雨堂,而是在谢罗居后院坐了。她是管过家务的,不论男女管家都很熟悉,正月里事情也不多,无非就是各地上门来拜年的官儿们送的新年礼。也就是各地特产一类,因不够­精­细,主子们又都是不吃的。蕙娘稍微一过目,便即发落下去,底下一片寂然,无人敢回上第二句话。

如是不过半个时辰,便暂时无事了。蕙娘在窗前拿一本书看,还没清静多久,石英就到谢罗居里来寻她。

“绿松妹妹令我过来传个话。”石英其实要比绿松大了一岁,她生得比绿松平庸,皱起眉来也没那么好看。“说是太和坞刚才来了个丫头,问姑娘最近怎么没戴那枚海棠如意长命锁,要姑娘不喜欢了,想给十少爷要去戴戴。”

蕙娘嗯了一声,有些讶异,“这样的事,等我回去再说还不行吗,难道那边是立等着就要?”

石英扫了屋内丫头一眼,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压低了声音。“您也知道孔雀的­性­子……她立刻就和太和坞的人吵起来了,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绿松正好出去了,一时没听到,等我过去,话已经出口,透辉走的时候,看起来可不大高兴。”

透辉是五姨娘的贴身丫鬟,平时脾气很好,几乎很少生气,会把不快露到面上,看来,是颇挨了几句孔雀的硬话。

不过,五姨娘毕竟是小户出身,也实在是太眼浅了一点。才看到文娘从自雨堂里撬出了爱物来,她也就巴巴地跟了上去……好像多少年没吃食的鱼一样,才放个空钩,她就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去。

唉,这样一个人,要不是生了子乔,不要说对付她了,简直是眼尾都懒得往她那里扫。

清蕙不免叹了口气,这才提醒自己:狮象搏兔,亦用全力。看不起五姨娘是一回事,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免得又一次重演­阴­沟里翻船的惨剧。“话出了口,也不能怎么办……不过,这事也不好让娘跟着烦心,这个月她够忙了。你让孔雀等我午睡起来找我,带上那枚长命锁,我们往太和坞走一趟。”

换作是绿松在,只怕又要反问蕙娘,‘是否对太和坞太客气了点’。可石英却淡眉淡眼,似乎对蕙娘的处理没有一点意见,她轻轻地行了个礼,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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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笔记

过了上午,家里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蕙娘回自雨堂睡了午觉起来,见孔雀已经候在花厅里,她稍微一整装,便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大丫环往太和坞过去了。

焦家人口少,一样大小的花园子,别家是发愁不够住,在焦家,是发愁住不完,也许是为了添点人气,几个主子住得都很开。从自雨堂往谢罗居过去还好,要往太和坞,简直要跋山涉水——因为清蕙爱静,自雨堂僻处府内东南角,两面都环了水,俨然是自成一派。当时五姨娘有孕在身,挑院子给她住的时候,她又偏巧挑了西北角的太和坞。这两年多来,清蕙居然还一次都没踏进过太和坞的地儿。就连孔雀都很茫然:自雨堂丫鬟管得严,平时没有差事,是不许出来乱跑的。她平时又管着金银首饰,无事决不离开蕙娘专用来收藏珠宝的屋子一步,这一主一仆在花园里走了几步,居然大有迷路的意思。

蕙娘有几分啼笑皆非,她回头望了一眼,便同孔雀商量,“谢罗居就在后头呢,按理说来,从这里过太和坞去,应该是打从这条秘道走更近些?要不然,咱们就只能绕到谢罗居从回廊里过去了,那路可远了些。”

要去太和坞赔礼道歉,孔雀清秀的面容上,老大的不乐意,她半真半假地埋怨蕙娘,“刚才我说带个小丫头,您又不听我的话!”

养娘的女儿,自小一起长大的­奶­姐妹,整个自雨堂里,论起敢和蕙娘抬杠回嘴,绿松认了第一,孔雀就能认第二。不过,蕙娘对她,是要比对绿松更有办法的。

“终究是没脸的事,难道还要前呼后拥,让小丫鬟们看着你给太和坞赔罪?”她扫了孔雀一眼,“那起小蹄子们,心底还不知该怎么称愿呢。”

孔雀靠山硬、­性­子刁,嘴皮子还刻薄,自雨堂的小丫头们,平时都是很怕她的。被蕙娘这么一说,她也就收敛起脾气,自己赶出几步,随意指了一个路过的执事婆子,同她说了几句话,连同手里捧着的小首饰盒都交到她手上,她自己空着手昂首阔步,随在蕙娘身边,同她一道进了太和坞,这才把首饰盒接过来拿着,将那婆子给打发走了。

究竟是倨傲不改,蕙娘也懒得说她,她笑着同迎出来的透辉点了点头。“姨娘午睡起来了没有?”

以清蕙身份,亲自到访太和坞,五姨娘是不敢拿捏什么架子的。她很快就在堂屋里给蕙娘上了茶,笑盈盈地同清蕙寒暄,“十三姑娘今日贵脚踏贱地。”

却未令子乔出来见过姐姐。

听着里间传出来的孩童笑声,即使清蕙涵养功夫好,也不禁暗自皱眉:五姨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姐姐亲自过来,弟弟又没有午睡,就是见一面又能怎么,难道她还怕自己在一面之间,就能掐死子乔不成?

“姨娘客气了。”她端起茶来,浅浅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听说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说了些不恰当的话,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教好。我是来给姨娘赔罪的,顺带为孔雀求求情,毕竟从小一块长大,请姨娘发句话,就不重罚她了。”

焦清蕙在焦家,一向是金尊玉贵高高在上,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五姨娘刚进府那一两年,也是见识过她的做派的。那时候她还是个通房丫头,不要说在蕙娘跟前有个坐地儿,见了她,还要跪下来磕头呢……

她自然免不得有几分飘飘然,却还没有失了理智。“姑娘这实在是言重了!我一个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该去姑娘那讨要东西的,奈何子乔实在是喜欢……冒昧一开口,的确是没了分寸,还要多谢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给喝醒了呢。”

亦算是有些城府,站起身,反而要向孔雀道谢,“多谢姑娘教我道理。”

依着清蕙的脾气,她还真想令孔雀就受了这一礼,带着自己人就这么回去了。不过,孔雀在清蕙跟前,话说得很硬,当了五姨娘的面却不曾让她为难。她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给五姨娘磕头。“奴婢不懂事,冒犯了姨娘,请姨娘只管责骂,别再这样说话,不然,奴婢无容身地了。”

其实就是赔不是,也都赔得很硬,声音里的不情愿,是谁都听得出来的。

她的脾气,焦家上下谁不清楚,就连老太爷都有所耳闻。能得孔雀一个头,比得绿松三个头、四个头,都更令五姨娘高兴。她瞥了蕙娘搁在案边的紫檀木首饰盒一眼,下颚更圆了,站起身亲自把孔雀扶起来,亲亲热热地笑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瞧你吓的!其实一个锁头,值什么呢。老太爷也赏了子乔好些,就是小孩子娇惯,见过一次便惦记着索要……”

一边说一边解释,也算是把场面给圆过来了,又骂透辉,“怎么办事的,家常我自己喝的茶,也上了给姑娘喝?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只喝惠泉水泼的桐山茶?还不快换了重沏!”

一个名工巧匠­精­制的金玉海棠如意锁,一方前朝僖宗亲手打造,机关重重的紫檀木盒,终于换了一壶新鲜的好茶,蕙娘虽然不大想吃喝太和坞里的物事,但也不能不给五姨娘面子,她轻轻地含了一口茶水,品过并无一丝异味,这才慢慢地咽了下去。“的确不值得什么,子乔喜欢,给他就是了。以后这家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他的?我们这几个姐妹出嫁之后,还得指着他支撑娘家门户呢。”

这一番对话,句句几乎都有机锋。不论是五姨娘、清蕙,又或者孔雀其实都清楚,这个如意锁做得又大又沉,花­色­也很女­性­化,与其说是给子乔佩的,倒不如说是五姨娘看了眼热,自己想要。她闺名海棠,一向是很喜欢海棠纹饰的。

可要说她是真的眼浅得就惦记着这一点东西,那又还是小看了五姨娘。子乔出世之后,太和坞的待遇当然有了极大转变,但比起自雨堂,始终是差了那么一线,未能完全盖过清蕙的风头。本来今年出孝以后,随着上层透露出来的倾向,太和坞大有地位急升的势头,可被老太爷这么一压……就算有焦家承重孙在手又如何?老太爷的意思摆在这里,这家里说话算数的人,始终还是焦清蕙,而不是她麻海棠。

虽说是小门小户,可能成功邀得焦四爷的宠爱,五姨娘也不是没有心机的。当年因为家里多子多孙,本人看着又善生养,因此被接进府里的女儿家,可不止她一个。她也很明白,自己能和清蕙斗,能和令文斗,却决不能和老太爷斗。想要反踩清蕙,只可能触怒老太爷自讨没趣。不论是之前在谢罗居提起子乔要吃蜜橘,还是今日索要海棠锁,为的都是给自己找回场子,找回一点面子。否则,东风压倒西风,就算日后清蕙出嫁了,底下人对她的作风、她的分量心里有数,恐怕清蕙在婆家一句话,分量还比五姨娘在太和坞里的说话更足。

本来么,有令文在前头,海棠锁给了也就给了。没想到孔雀仗势欺人,五姨娘心里正没滋味呢,局势一转,蕙娘竟亲自带人上门道歉——还是走着来的,没坐轿子!给了海棠锁不说,还不言不语地送了这么个稀罕的盒子,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这会再挑破了说一句,五姨娘也明白了就中的潜台词。

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四太太前些时候进宫,是宫中贵人们提起了十三姑娘的亲事。转年就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人,自然是以和为贵、广结善缘。蕙娘的确能屈能伸,变脸就和翻书一样,从前看着自己,好似看着田间一个农­妇­,如今居然也要对着笑和自己说话……这才是真正看懂了局势,明白了焦家的将来,究竟系在谁身上,她该修好的又是谁。只怕从此之后,她对太和坞,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冷淡高傲了。

她左思右想,却始终还有三分犹豫:焦清蕙这个人,看着得体柔和,其实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以她的傲气,真会放下架子来和太和坞修好?她的决心,有那样坚定吗?

索­性­又试探了一句,“子乔还小呢!怎么就说到这儿了——透辉,你怎么和个死人似的,也不把孔雀姑娘带出去坐坐。就光把人晾在那儿!”

语带双关,还是扣着孔雀……五姨娘心胸看来是不大宽广,对孔雀几句指桑骂槐的丧气话,她是耿耿于怀。

“就让她站着!”蕙娘板起脸说。“年纪越大,行事倒是越来越没谱了。我打算令她回家住一段日子再进来,也算是下下她的火气。”

孔雀委屈得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里乱转,五姨娘看在眼里,心底自然爽快:这死丫头,额角生得高,眼睛只晓得往上看。要不是她娘是十三姑娘的养娘,她能当上如今这个体面的闲差?教会她知道些规矩,也好!

她并未对孔雀的处罚多加置喙,不过还是坚持令透辉进来,把孔雀带下去招待了,自己把蕙娘让到里间说话。“子乔在他屋里闹得厉害,姑娘连喝口茶都不得清静了。”

虽说也算是看得懂眼­色­,能比文娘强点,见自己一直不走,便明白是有话要说,但发作孔雀几句,就能登堂入室和五姨娘私话。虽然也足证五姨娘心胸还是浅薄,可反过来说,也似乎能说明她心底没鬼,所以才这样容易亲近、这样就容易看穿她的心思底细。

如果她真的想要害人,还会把自己让进内室说话,又特地上了新茶来吗?就是清蕙自己,揣想中若是易地而处,她要害一个人的话,那她肯定也会尽量回避对方,免得招致怀疑。尤其像太和坞和自雨堂这样的关系,忽然间来往密切,而后自雨堂主人立刻就遇害,太和坞不被怀疑才怪。

五姨娘虽然不聪明,但也没有笨到这个地步吧。

但人都已经进了屋子了,绕了几个圈子,她还是揭开了自己的来意。“您也知道,太太年前、年后都进了宫。三姨娘这一向都没从她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我也不好问……”

五姨娘一下笑得更开心了。“这有什么不好问的,大姑娘到了年纪,惦记亲事,那是天经地义!”

“就是问,那也未必能问出个结果。”蕙娘秀眉微蹙。“太太口风很紧,错非祖父那边给了准话,她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可最近我也很少到祖父跟前去,就是去了,也更不好多问……您也知道祖父的­性­子,什么事,都讲个谋定后动。他没下决心,是不会把意思泄露出来给我知道的。”

这话真真假假,说四太太是真,说老太爷是假。但五姨娘本人不可能太了解老太爷的­性­子,她也就囫囵听进去了。“那姑娘的意思是——”

“如今不比从前,我毕竟也要些脸面。”蕙娘叹了口气。“由我这里打探消息,在下人们口中传来传去的,还不知要传得如何难听呢。”

这倒是实话,可五姨娘也纳闷,“太太虽然­性­子好,可我们当着她也不敢撒疯卖味儿,难道您是想令我求太太,那——”

她露出了难­色­。

焦四太太的口风一直也的确都是很紧,像权家这门亲事,她就是捡没人的时候和蕙娘提的,连三姨娘都没让告诉。自雨堂里众丫鬟,也没谁收到一点风声。

“求太太是没有用的,”蕙娘摇了摇头。“求祖父也没用……可我明白祖父的­性­子,他缜密,人家有来提亲的,儿郎人品如何,家里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坊间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肯定都会预先打听一番。”

她望了西里间方向一眼,见五姨娘若有所悟,便压低了声音。“鹤叔这些年是不大管这些事了,多半都是梅叔在跑,石英虽然是梅叔的女儿,但我可实在没脸让她卖人情打听这个。左思右想……也就只有您能帮这个忙了。”

子乔的养娘胡妈妈,非但是小总管焦梅的弟媳­妇­,和五姨娘,那也是肝胆相照,投缘得不行。

五姨娘一时沉吟未决,没有回话。清蕙也没催她,她垂下头望着眼前的哥窑甜白瓷沉口杯,想到权家那位二公子,眉尖不禁就蹙了起来,虽说容­色­沉静,可那隐隐的烦躁,却也没能瞒得滴水不漏。五姨娘一眼看见,倒有些好笑,也起了些怜意:再要强、再高傲,那也是个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以前坐产招夫的时候,她是何等爽朗自信?没想到居然也有这样着急上火、病急乱投医的时候……

“梅管事口风据说也紧!”她没把话说死,“可姑娘也是第一次托到我头上……我就为姑娘问一问吧!”

蕙娘一身气息,顿时化开了,眼波流动间,她不禁嫣然一笑,令五姨娘头一回尝到了‘为十三姑娘正眼瞧着’的殊荣。“那就多谢姨娘了!今日过来,打扰您了……”

五姨娘忙客气,“哪里的话,盼着姑娘多来坐坐呢!以后千万常来!”

说着,两人互相又寒暄了几句,五姨娘就亲自把蕙娘、孔雀送出了太和坞。

不过,就是到了气氛已经很和睦的最后,她也终究没把子乔叫出来见姐姐。

从太和坞出来,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里的泪水早已经­干­了,此时沉着一张脸,四处乱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看了她几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没了从前的一点灵气。

自雨堂的这些大丫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过着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虽然严格,但等闲也从不放下脸来说话。尤其是孔雀,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几次,自己也是越来越过意不去,见已行到空旷处,四周俱没有人踪。她便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强地晃了晃脑袋,没有说话。这丫头生得其实不错,俏丽处不下绿松,就只是眉眼间这几乎能成形的执拗,坏了她清甜娇美的气质,使她多了几分凶相。尤其现在虎着脸,看起来就更有几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没有逼问她,只是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了家里,好好休息,”她低声说。“同养娘说,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

“您就别说这话了。”孔雀竟一下截断了蕙娘的话头,她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声调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我虽不如绿松能­干­——”

她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闪也就过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处,您让我管首饰,我就给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让我……”

孔雀左右一看,虽说无人,却仍是把话头给断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转了调子。“我今儿骂得爽快,怎么着我也不后悔。这些年来,我也攒了有十来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可您,您别再逗我说话了,不然,我怕我绷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来了……”

蕙娘望着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们几个,会这样掏心掏肺地帮我了……”

回了自雨堂时,面上的笑意却又全敛去了,连惯常的一点礼节­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来,就暴风骤雨一样地吩咐了好几件事。

“孔雀这几天身上不好,我答应她出去家里休息几天,好了再照旧接进来。”第一句话,就把­奶­姐妹给打发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内缓缓转了一圈,见众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便续道。“她的差事,石英暂时管着。把我这几个月时常Сhā戴的首饰另装一箱,余下的箱子全锁了,钥匙给绿松收着,我要用了,再现寻出来。免得账乱!”

石英不禁和绿松对视了一眼,两个大丫环都站起来。孔雀面­色­煞白,咬着嘴­唇­只不做声,她依旧倔强地将头扬得高高的——蕙娘扫了她一眼,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她加重了语气。“这两年来,我管得松了,你们也都一个两个全不像话了。以后没有我的话,自雨堂哪怕是一只猫都不许随意出门。凡出去有事,必须和绿松打过招呼,两两成对地出入。得了闲也别勾搭小姐妹们回来说话……有不遵从的,一律撵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没有放下脸来说话了,打从绿松开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着手站在当地,冷眼望着昔日的姐妹们,神态间,竟似乎已经将自己给划了出去。

蕙娘说话算话,除了丫头们,连婆子们都被叫来敲打过了一遍。自雨堂从当晚开始,就变得格外冷清。哪个下人也不敢随意外出,免得触了霉头,成了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连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无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过来打听消息的,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无所觉。四太太就更别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点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辉来给自雨堂送山­鸡­。“娘家兄弟打的,给您尝尝鲜——”

也就带来了焦梅的回话:“胡养娘说,焦梅最近的确是得了差事,正四处收集良国公权家的消息。”

焦梅身为体面管事,这些年来隐隐有给焦鹤接班的意思。老太爷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给他这个管家去做。他口风要不严,老太爷能放得下心?胡养娘这一问,和太和坞并无半点利害关系,只有回绝的理,没有透口风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说。

送走了透辉,就是绿松也有点生气了,她轻轻地唾了一口,“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还在您身边服侍呢,他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坞的腚了?”

却又还是心好,眉头一皱,还是给焦梅找了个借口。“胡养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许五姨娘没瞒着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几句话,和胡养娘说了——”

蕙娘也不说话,只看着绿松,绿松自己没声了——“唉,您托五姨娘!这样不合情理的事,说了他也不会信的。看来,多半还是没说……”

“没说倒还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语。“最怕是什么都说了,焦梅也觉出了不对,却还是露了口风。”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顾,一心只站在太和坞这边了。立场明显到这个地步,太和坞将来要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请他做,焦梅又会不会做呢?

绿松一边说,一边已从腰间拿出钥匙,开了蕙娘的一个锦盒,搬弄片刻,从抽屉底部再推出一扇门来,又一扭,盒盖竟弹开了。她从暗格内取出一本小册子来,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观察。

14打发

这世上要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帮人的忙,而是让人帮你一个忙。五姨娘自以为自己帮了自雨堂一个忙,她对蕙娘的态度就随和多了,虽不至于熟不拘礼,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话里话外,仿佛硬要和蕙娘分出个高下来。

四太太和文娘忙于吃春酒,对家里的事就没有从前那么敏锐了。孔雀回嘴事件,因为太和坞也没有告状,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和蕙娘夹缠一番,想要打听时,蕙娘便提了蓝珍珠头面一句,只这一句话,就把文娘给打发了开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乐得作不知道了。唯独三姨娘,成日在家闲着无事,南岩轩离太和坞又近……清蕙两三天总要去南岩轩打个转的,三姨娘忍了几次,见蕙娘几次都没有提起,她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头们都约束得那样紧。”她多少带了一丝嗔怪,“不见人出来也就罢了,符山去找孔雀说话,还被绿松给打发回来了。虽说你的丫头们都被你管得没脾气了,但也不好这样严厉,不是大家大族的气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妈妈家里找去。”蕙娘轻描淡写,见三姨娘张口就要说话,她忙添了一句,“廖妈妈本人没有二话……孔雀平素里也是有点轻狂了,这一次把她打发出去,也杀杀她的­性­子,日后回来,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这番话,四太太可能会信,老太爷也许还懒得追究。可听在三姨娘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就觉得不对。蕙娘­性­子,外冷内热,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最护短的。自雨堂里丫头虽多,她会放在心上特别在乎的,也就是绿松和孔雀了。不要说孔雀顶了五姨娘几句,就是真的触怒了老太爷,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么。”她不由蹙紧了眉头,半开玩笑。“真因为要出门子,现在对太和坞,也没那么看不上了?”

当着母亲的面,蕙娘是不会过于做作的,提到太和坞,她笑意一收,便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并没答话,也用不着答话——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是以和为贵……”她多少有些无力地提了那么一句,却也明白,自己是动摇不了清蕙的念头的。“廖妈妈对你不说什么,但你不能寒了养娘的心,让孔雀在家多住几日也好,但过了正月,还是接回来吧。要不然,你的首饰可就没人看着了。”

正是要换个人看首饰,才把孔雀打发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妈妈家委屈了,就多打发人和她们通消息,把廖妈妈请进来坐一坐,那都随您,自雨堂里的事嘛……”

自从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几年,老太爷和四爷是变着法子地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儿家耳根子软,日后听了几句软话、硬话,就由人摆布去了,竟是硬生生将蕙娘养出了如今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动摇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叹了一口气,也就不提这一茬了。“我昨儿提早过去谢罗居,太太才刚起来,周围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机会,和太太提起了阿勋的事。”

蕙娘神­色­一动,却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没有一点不舍。三姨娘看在眼里,即使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虽说也还谨守男女分野,但蕙娘从小是在老太爷身边见惯了焦勋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焦鹤的那一群养子里,焦勋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众,和蕙娘也最谈得来。蕙娘主意正、­性­子强,说一就不二,焦勋呢,三姨娘见过几次,四太太也提过几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论大事小事,又能让着蕙娘,又能提着她别钻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强,没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里。这两年,他在家里的地位,渐渐地也有几分尴尬,如非老太爷还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挤到哪里去了。现在还要被蕙娘亲自从京城赶出去——这还不算,连焦姓都不肯给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门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还要有架子呢!

虽说这要比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强,可蕙娘确实也心狠。就算有什么情绪,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太太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三姨娘轻声说。“被我这么一提,也觉得以后让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爷要是偶然听到什么风声,见到他,心里可能也会有点疙瘩。我看,就是这几天,应当会对老太爷提起了。”

老太爷每年年节都是最忙的时候,只在去年正月里罕见地闲了一段时间,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热闹得多。他有限一点时间,不是和幕僚商议,就是同门生们说心事话,蕙娘也有小半个月没和爷爷照面了。不过,热闹将完,不但春酒到了尾声,从京畿一地赶来的官员们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将回归正轨,有许多被搁置下来的事务,也该有个后文了。

绿松也就是在元宵节后,才同蕙娘说起石墨的。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应了这事,就再没声音了,如今一开口,淡然笃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这丫头开始还没心没肺的,全然看不出什么不对。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还借故跟着回去一道住了两天。冷眼看来,家里人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亲事了。”

蕙娘身边的丫头,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岁,按焦家惯例,再过两年,也可以放出来成亲了。

像这样有脸面的大丫头,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声,思索片刻,“我记得她不是有个什么表哥——”

这样不大体面的事,石墨也不至于挂在嘴上,不过偶然一提,蕙娘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绿松笑了。“这事说来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头做个小生意的,这您没记错。虽说也是凭运气吃饭,但胜在是良籍。我听她意思,她家里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进府来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见蕙娘露出聆听神­色­,她便续道。“偏偏呢,太和坞的胡养娘家里也有个小子,勉强算是十少爷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岁,估计是早看上石墨了。家里人这不就有了比较了?石墨本来还仗着她在您身边服侍,到时候求您发句话,家里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您不是为了太和坞把孔雀都给撵回去了吗——这几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为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哑然失笑。“倒是我吓着她了!”

绿松办事,她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这丫头鬼灵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办,限于身份,还未必能有绿松办得这么妥当。起码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里去,绿松说石墨似乎没有问题,那估计就是真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丫头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经过几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着腮就沉思了起来,绿松看她脸­色­,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见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乔的大丫环,和石墨是近支堂亲。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拢起来。

“从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这么有主意。”绿松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悄悄听见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来,五姨娘很想让她娘家兄弟进府里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门上当差吗,同僚有一个前阵子摔断了腿,堇青还打听他的伤情呢。”

大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孀居之辈,更要谨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资格经常去二门外的小书房陪祖父说话之外,打从四太太起,其余所有女眷都被关在了二门后,园子里所有和社会连通的渠道,也都被那两扇华美的垂花门给锁在了外头。

蕙娘和绿松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凉意:虽说五姨娘的确是家里最有可能下手的那个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动起来,将嫌疑坐得更实,也依然令人心底渗寒。

但即使如此,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动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难捉住她的马脚的。甚至于这些痕迹,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就是从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轻轻一笑,根本不屑于同她计较。

“石墨当年进院子里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记得她爹娘,在府里也都没什么体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经去世了。”绿松细声说,“她爹本来在大门上的,后来没多久就被调到了二门里。娘前几年身子不好,也退下来。家里境况也就是那样,弟妹又多……这一次回家,给了家里不少银钱。”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绿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们,没给你出难题吧?”

从小一起长大,动辄就是多年的情分,本来也不可能太摆主子的架势。蕙娘给了脸­色­,又打发了孔雀,固然是吓住了她们一时,但这么一段日子过去,绿松还管得那么严,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绿松很明白蕙娘在问什么,“是有些说法,不过孔雀在前头做了筏子,谁也不敢认真抱怨什么……石英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石英这丫头就是这样,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绿松再怎么有城府,一颗心是冲着蕙娘的,这谁都能体会得出来。可石英就不一样了,事情交代下去,她办得无可挑剔,可心里想什么连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这两年,越发连争宠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里该她做的活还是做,蕙娘还真要以为自雨堂里有人会咬她的脚后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这个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会说话,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个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里呢,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没端出来给我挑。”

蕙娘的首饰,实在是金山银海、数不胜数。宝庆银、老麒麟……京里凡是报得上名号的银楼,没有一个不喜欢和焦家打交道的,从来都不收手工钱,并且还加倍细作,只求蕙娘戴着出一次门,则财源滚滚,是可以想见的事。万一凑巧撞上蕙娘特别喜欢的,还有丰厚的赏钱……五姨娘喜欢的海棠纹首饰,她随随便便就能寻出十多件来,没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从五姨娘进门时起,就没有上过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镶嵌了猫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从未见过。以她的眼界,一见之下,没准会再次讨要也是说不定的事——蕙娘上回开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后要再回绝太和坞的要求那就难了。再说,就不为了簪子,只为了自己心里舒坦,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开这个口。

石英心里是向着太和坞还是自雨堂,想着她从小服侍的主子,还是她外院二管事的亲爹,只从这一个簪子,就已经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没准是的确没和家里人说上话,还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坞跟前,已经连骨头都没有了。”绿松就沉吟。“自从让她管了首饰,她学孔雀,几乎都很少出那间屋子……”

“你看着安排吧。”蕙娘挥了挥手,“就看这丫头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这也是他们一家最后一个——”

话才说到这里,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姑娘,老太爷叫您说话。”

一个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爷忙得很憔悴,元宵节后,各衙门上值几天了,他还告病在家没有入阁办事,好在年后各地事务也并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几日闲,脸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见到孙女,他露出笑来。“大半个月没来给我请安了,你没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顽童状,清蕙还能如何?“我倒是想来,可也要您有空……就我进来这会,外头暖房里等着见您的管事——我数了数,十多个呢!”

老太爷日理万机,没有这么多管事,有些事的确是不方便安排。可听到有这么多事等他发话,他又一缩肩膀,牙疼一样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说着,就一扭身拨开了窗门,从缝隙里往外一望,“哟,还真是,除了小鹤子又犯腿疼没来,余下人是一个都没落下……”

他就指点给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勋?”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后充当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见到了焦勋。

今年春天冷,过了正月十五还下了一场春雪,闹得满地泥泞,一群管事站在暖房里,虽然全都规规矩矩地笔直站着,可鞋帮子溅着泥点、腰间别着烟袋……只有焦勋一个人,一身黑衣纤尘不染,双手交握搁在背后,越发显得腰杆挺直、眼神明亮……

或许是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在这群管事里头,总是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也总是有几分落落寡欢。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识到祖父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她忙收敛了心中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思绪,“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该一眼就认出来的,却只是骗我来看。”

一语挑破,反而逗得阁老呵呵笑。“我骗你看他­干­嘛?难道他脸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说话了。老太爷也不觉得无趣,他兴致勃勃地评论,“说起来,阿勋是生得不错,现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清朗方正、温润柔和的了。就是长相,也自有一段风华。”

他度了孙女儿一眼,问得很捉狭。“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难道就不会有些舍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动,瞥了窗缝一眼,心底顿时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勋在暖房里行走,他那一声佩兰,那一只不该伸出来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从这个方位看出去,暖房风景,根本是尽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辅高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这个位置,该做的不该做的,肯定也都有做过。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没什么分量。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许酿出丑事,焦勋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辈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恋——

“一起长大,是有情谊在的。”蕙娘也没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轻重,两三年了,还没明白身份上的变化。本来还没在意,那天从您这里出去,居然是他单人来带路,我就觉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爷瞅了孙女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蕙娘对他何等熟悉?仔细观察之下,还是可以发现,老太爷的肩膀渐渐地也没那么紧绷了。“也就是你当时叫了暖轿,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这一句话,侧面证实了焦勋上一世的命运。蕙娘当着祖父的面不敢后怕,只是作出遗憾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运气,不成是他的命数……这个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点。”

把焦勋的遗憾,理解为名利双空后的失落感,要比理解为别的原因更体面一点,也更取悦老太爷的心情。老人家一挥手,已无兴致讨论一个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对子乔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话锋一转,“你娘和你提过权家的亲事了?”

蕙娘前世已经历过这番对话,对祖父的言辞已有所准备,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提了一句。”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下来了。”老太爷开门见山,语气毫无商量余地。见蕙娘木无反应,还是一样的沉静,他倒有几分诧异,更有几分激赏——蕙娘的风度,倒是越来越见沉稳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他往后一靠,没按腹稿说话,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说说,为什么我老头子会点了头,应了这门亲事,而不是选何冬熊,选那个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为之愕然,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点心事,根本就未曾瞒得过祖父。

论起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她焦清蕙虽然也有一定造诣,但在老太爷跟前,的确是萤火之光,老人家年纪虽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还真没多少事能够瞒得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OTLLLL,我实在是好不舒服,我去睡了,大家加油多评论点……

enjoy二更!!

15规矩

“去年二月,您就已经想着要退下来了。”蕙娘也没有装傻,她轻声细语地说。“只是当年往下退,退得毕竟不大体面,结局也暗淡了一点儿。”

朝廷里连番党争,彼此构陷攻讦,真是无所不用、无所不到,焦阁老虽然三朝经营,本身势力雄厚,但新君上位,其人深谋远虑,比之先帝,才具还要更上一层楼,又身挟皇权,他的光芒,渐渐地就盖过了焦阁老的身影。但说实话,地丁合一,触动的是一整个阶层的利益,大秦和前朝比更看重出身,商户出身的官员并不在多。朝廷重臣也好,刚出道没有多久的七品芝麻官也罢,家里多半还都是农户地主……要和天下所有官员作对,即使皇帝手段好,即使杨阁老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权术天才,作为他们最大的对手,焦阁老能够得到的助力,也是一股庞大得能吓死人的力量。要争、要斗,老人家是可以领着这一支力量,和皇权轰轰烈烈地斗上十年的。

但老太爷毕竟有了年纪了,他已经没有那样重的争胜之心,再说,朝廷四野都不平静,就不说以大局为重,真要斗到这个地步,最终结果,也许是皇上让步,但焦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承平四年二月,他被杨阁老抓住痛脚连番攻讦,索­性­就借机又上了告老折子……阁老求去,本也是常事,不论是做出来给底下人看的一个姿态,又或者是要挟皇上的一枚筹码,都并不罕见。真的是去是留,也看的不是折子,焦阁老平均一年要告老两三次左右,次次都被驳回来。但去年焦阁老是腊月里就露了口风下了决心,整个腊月,焦家门庭若市,连女眷们在内院都听到了风声。倒杨派轮番上阵苦劝老太爷,却都没有劝转。等到春节,焦家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整天上门的客人,不过五十人以下……倒是内阁次辅钟阁老家里,要比往年拥挤得多了。

进了二月,折子上去,皇上也很给面子,竟是迟迟留中不发。家里本来都做好了回乡的准备,可去年一整年事情都多,各地和商量好的一样,从三月开始,水旱灾害、边患匪患,什么事都往朝廷上报,大事小情无日无之。这些当官的就和不要政绩一样,以前是瞒报、小报,现在是大报、夸报,除了报灾的比从前还报得更大,各地报匪患的,报民乱的,报斗殴火拼的……省州道府县,两千多处官府,两三万名官员,十成里有个四五成往上闹,那就是多大的动静?钟阁老傻眼了,告了病往家里一躲——方阁老本来就回家守孝去了,内阁里杨阁老成了个光杆司令,他倒是有很多事要办、很多话要说,那也要有人能跟着他­干­啊。面对这股全国官员汇聚起来的激流,就是皇上都不敢直撄锋锐,杨阁老入阁才几年呢,他有这个底气么?

大家耗到八月,倒杨派越战越勇,挺杨派倒有些垂头丧气的……好在皇上只是将奏折留中,没给个准话,到底还是为自己留了一点颜面,一点转折的余地。最终,焦阁老还是没能成功告老还乡,在家休息了半年,他又被拱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很多时候皇权在相权跟前也只能低头,听起来当然是件美事。想要退休却不能退休,不论是顶头上司也好,直系下属也罢,没有人能离得开他焦颖焦首辅,对于这群政治动物来说,焦阁老的政治生涯,已经是堪称传奇了。可蕙娘心里有数:人生好似一座山,在自己爷爷这个年纪,要还不懂得往下走,那就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何能退得漂亮,已经成了老人家这几年最大的心事。

“重新再上台一次。”她又继续往下分析,“其实想的还是怎么能金蝉脱壳,从局中全身而退。可……您是朝中意见领袖,就是要退,也得有个合适的继任者,不然,您的徒子徒孙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也所以,蕙娘虽然有这么多不利于主持中馈的条件,还是有大把人家对她有意,想要上门提亲——焦阁老不稀罕这个首辅、这个掌门人的位置了,稀罕的人可还有一大把呢。

“从这一点说,何冬熊要接您的班,分量恐怕还欠点儿。”蕙娘秀眉微蹙,“钟阁老嘛……又不大中用,去年他要能把担子挑起来,底下人也就不回来再拱您出山了。方阁老似乎有才具,可这几年又在家丁忧……”

“小方有点意思,但要和杨海东斗,他没那个手腕。”老太爷手里慢慢地揉着两个核桃,“接班人,我是看好了。可现在还没到提拔他的时候,我再死活赖两年,把他培养起来了,担子往小方手里一放,让他挑几年,后头那人,也就能接得上来了。”

这说的肯定不是权仲白,看来,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结亲,没娶到自己不说,恐怕最终连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询问地瞅了老太爷一眼,见老太爷似有未尽之语,她便低声问,“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的确不大合适。”焦阁老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你且继续说你的。”

“既然要退下来,就要退得漂亮,能给守旧派挑出一个才具足以服众继承人,您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缠着您不放的,把担子暂且交到方阁老手上,您也算是给了皇上一个机会。这几年来,您心里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没体会得到,光说去年,如果您顶着不退,那时候下台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退下来之后,皇上也不会太难为您的。毕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别人寒了心。”蕙娘为焦阁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实也看好这个地丁合一,就是觉得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害怕又是一个王安石……能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暗地里帮他们一把,也算是对得起自己。这退下来的事,万事俱备,只等一个时机。可退下来之后,门生,终究不如亲戚顶用……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乔将来考虑。这么大一份家业,没有亲戚帮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其实说起来,焦家产业虽大,却也就不会和一般的世家大族相差太远。只是他们家人少,比起动辄上百人的大家大族来说,匀到人头上那就多得太多了。而这份家业,不论是低调还是高调都容易招人觊觎。毕竟这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明白焦家和宜春票号的关系?再低调,恐怕也难逃有心人的眼睛……老太爷也是想开了,兢兢业业地过了几十年低调淡然的日子,后二十年,他大手一挥,是怎么有劲怎么花,能多祸祸一点就是一点。用老人家自己的话来说,“省着有什么用?省着能留给谁,省着,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这毕竟是再有能耐也改不了的事,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还好,一旦去世,如果清蕙稍微弱了那么一点儿,焦家偌大的家产,不是便宜了一拥而上千方百计要挤出钱来的各­色­地痞流氓黑心官僚,就是要便宜了她的夫家。也所以,清蕙才被­精­心调养成了这个­性­子,也所以,这才千方百计地物­色­来了焦勋……

在子乔出生之后,焦家终于有了后,可事态也就更复杂了。焦家能守得住多少家业传世,一看老太爷能活多久,能掌多久的权,二看老太爷的接班人有多大能耐,有多少良心,三来,就看第三代有多大的出息了。最理想的结果,无非是老太爷活到子乔可以支撑门户的年纪,而子乔又能耐通天,可以在十几二十岁年纪就掌握相当权力,护住自己的身家——这也实在是近乎于痴人说梦。最现实的可能,应当是老太爷在子乔还未长成时就已去世,接下来的事……只要知道一点世事的人,便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可如把清蕙留着招赘生子护卫家产,姐姐如此强势,将来子乔如何自处?再说,清蕙何等人才,一辈子就为了弟弟经营家业过得那样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只有将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尽量挑选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门风相对更严正些,不至于图谋焦家家产,又有足够的人脉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爷退位、过世后,护得住四太太同焦子乔孤儿寡母的人家了。

要从这个角度出发,权家不知比何家合适多少,有钱、有人脉,有威望、有爵位,名声也好,一百多年的老人家了,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换作是蕙娘,也会答应这门亲事。根本是才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各方面都如此合适,权仲白本人人品又出­色­,这么好的亲事,焦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说子乔,就是您退下来之后,不管是回老家还是在京里。”蕙娘说。“有权家照看着,也比指望何家要强得多。”

“权家也是有诚意。”老太爷没有否认蕙娘的说话。“他们家一向低调,良国公从前虽然曾经在三边总制这样的位置上呆过,但身体不好,已经多年没有在朝中办事了。究竟能耐还有多少,也的确令人猜疑,这一次在宫中,他们也是好好地冲我们展示了一次肌­肉­。两家结合,彼此两利,是要比起何家更好得多了。否则,将来你过门之后,你公公期望落空,你的日子可能会更难过一些。”

看来,何冬熊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虽然很急切,但老太爷却看不上他的能力,压根就没想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他。

蕙娘没有做声,老太爷也不着急看她的脸­色­,他一背手,“权家看上你,只怕是七分看中你的人,三分看中你的家世。有一些事,是要先说给你知道的。权子殷生­性­闲云野鹤,在功名上根本没有追求,他到现在也就是一个荫封的武职而已。虽说他的力量不在这上头,但现在还好,几十年后,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二来,虽说元配过门三天就已经去世,但那毕竟是元配。你过去是继室身份,前头永远有一块迈不过去的牌位——三来,他比你大了有一轮,比之何芝生、焦勋等人,自然是老气了一点,要按文娘的­性­子,那是再好也许还未必看得上了……”

祖孙说话,一向坦白,老太爷问,“现在方方面面也都给你理清了,权家内部的龌蹉事儿,我也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不过并不太特别。反正名门世族嘛……肮脏事多少都有一点。佩兰你先告诉我,不论应不应该,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太爷都点过头了,愿不愿意还有什么用?真要想问,早在点头之前就来问了。

蕙娘轻轻地笑了笑。“爹去世之前,令我照料家里。虽说当时还没有子乔,可我说一句是一句,答应过的事,从来都不会反悔。”

她瞅了老太爷一眼,露出一抹含义极为复杂的笑,“既然嫁权家对家里更好,那我就嫁。”

“好。”老太爷却像是根本没见到清蕙的笑容,他双掌一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扫了蕙娘一眼,又逗她开心,“你是见过权子殷的,要挑出他本人的毛病来,可的确很难。以我意思,他也是京中最优秀的几个人之一了……”

以老人家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她的真实情绪,如今事情已定,蕙娘一来不忍令老人家还要为自己费心,二来,她也有点担心焦勋。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我不是看不上他,我是觉得他未必能看得上我……”

“瞎说。”老太爷脸一沉,“你也实在是太妄自菲薄了。”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稍稍踱了几步,“多大的人了,心­性­难道还不稳重?太和坞的事,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和我开口……怎么,你还真以为有了弟弟,祖父就不要你了?”

比起四太太的不闻不问,老人家虽然大有发难的意思,但谁更把她放在心上,真是一目了然。蕙娘一下就想到了前世,在疼痛卷走她所有知觉之前,周围人全在一声一声带了血地叫她,她听见文娘、绿松娇甜的女声,听见三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喊,还有老人家……老人家淡泊了二十多年,就是焦四爷去世,他也不过是落了几滴老泪。蕙娘从没有听见过他失去风度,到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老太爷的声音,也能抖成那个样子……

她握住老人家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上安顿了下来,拿起小木槌,轻轻地为老人家捶起了肩颈。“毕竟是子乔的生母,给点面子,大家和气,日后也好相见。我把孔雀打发出去,还是为了打磨一下她的­性­子,以后到了权家,还要大用她的。”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这件事,是鹤叔告诉您的?”

前朝的事,老太爷还烦不完呢,他也没心思天天关注家里的事。不过,各院子里都有他安置的人,这个倒是真的,好比自雨堂中,雄黄就经常给焦鹤送消息。也因此,老太爷虽然身在小书房,但府里该知道的事,他是没少知道。可有些不该知道——又或者说,是焦鹤认为他不适合知道的事,老太爷就知道得没那么清楚了。自己挺中意何芝生的事,可能是南岩轩里走漏了一句两句话,但看老太爷的态度,对五姨娘教唆子乔远离两个姐姐,他是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太和坞里的眼线比较庸碌懈怠,要么,就是管事的有意遮掩了。

“你鹤叔也是那么大年岁了,最近我都让他当点闲差,免得他在家也呆不住,办事又太耗神。”老太爷一语带过,却并未提起是谁取代了焦鹤,开始为自己过滤内院的消息。他似乎对清蕙的答复还算满意,便不再追问自雨堂和太和坞的小摩擦,而是转了话题,“你不是担心权子殷看不上你吗?听你娘说,你想见见他。正好,他也的确想见你一面……这个人,行事倒一向是出人意表。我已经应了他三日后过来给你娘扶脉,说几句话也是无妨的。你也好回去好好地收拾收拾你的首饰了。”

蕙娘明知家里会如此安排,却还禁不住要垂死挣扎。“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规矩——”老太爷忍不住就呵呵笑了。“你这孩子,别因为要出门了,就把祖父和爹教你的那些给搁到脑后头了。我告诉你,佩兰,这些学问,不论你是到了权家也好,到了宫中也罢……也都能用!来,你再念一遍,你爹是怎么和你说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蕙娘眼­色­一沉,她近乎机械地背诵了起来。“规矩,是方圆里的人守的。没能耐的人,只能守着规矩、被规矩守着,有能耐的人,才能跳出规矩、利用规矩……规矩对我有用时,我自然提规矩,规矩对我无用时,规矩是何物?唯有视规矩如玩物,规矩方能视我如神人。运用规矩,存乎一心,只立意当高远,用心须无愧而已。”

“如按规矩养你。”老太爷慢悠悠地道,“现在你还在你的自雨堂里做女红呢……你就不是按规矩养出来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谈起了规矩?”

蕙娘一时,竟无话可答,只好轻轻一笑,将心中的不甘给压了下去,“就是一句话,您也给我来这么一顿唠叨——”

“何止唠叨。”老太爷也就不往下追究了,他和孙女较真。“我还有几年没揍你了呢,倒把你的脾气给养起来了——”

两祖孙顿时又你一言我一语,在小书房里说笑了起来。

面见焦家十三姑娘,这要求虽然非分,但办得却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没有滞碍几天,权仲白就收到了焦家的帖子:从前给焦四太太、十三姑娘开的平安方,两人都已经吃了近十年了,现在也该请神医扶扶脉,看看是不是该换个方子来开了。

权夫人给儿子看帖子的时候是很得意的,“你就尽管去挑吧,要是能挑得出一点毛病,那我也就服了。就告诉你一件事,她要不是焦家女儿,当年早就被先帝许给太子了……先帝虽然有诸多毛病,但看女儿家的眼神,始终还是很准的。”

权仲白其实见过十三姑娘几次,她还小的时候,他为她扶过脉,就是半年一年前,焦家独孙半夜发了高烧,也是她派出人手多方寻找,把自己漏夜请到府中诊治。当时焦家主子们都不在,独她一人陪在弟弟身边,两人也是照过面的。十三姑娘人才秀逸、气质高洁,处事手腕又­干­练,他也的确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倒是自己,虽说有些虚名头,但一身都是毛病,十三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他才真。

不过,这话他没和母亲说穿,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腔。权夫人也没勉强他,才亲自给权仲白斟了一杯茶,两人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人,大冷的天,跑出一头的汗来。“少爷,定国侯府来人了,老太太又闹起来,要给灌药,竟都不能近身……”

皇后娘家,权家势必不能不给面子。权仲白也正好就不多说什么,大步出了院子,这一出去,就一直忙到了夜里近三更时分才回了下处。

月明星稀、北风凛冽,月光像是被风刮进屋内,霸道地爬了一墙,衬得屋内一盏如豆小灯,越发孤苦伶仃。府内其余院子,哪个不是灯火处处、隐约能听见人声笑语,唯独二少爷的小院,一向是没有什么人在的。权仲白推门而入时,正巧又带起一阵风来,那灯火被吹得扑扑做响,过了一会,竟扑哧一声被吹灭了。

饶是他已经惯了冷清孤寂,当此也依然有些触动,权仲白把药箱摆在门边,自己抹黑进净房梳洗出来,坐在炕边,拿手做了枕头,慢慢地倒在了玻璃窗边上,虽有一线冷意,透过窗缝吹到脸上,他却并不在意,只是透过那晶莹透亮的窗子,望向明月。

过了十六,月儿虽看着还圆,但终究已有一牙,渐渐地被黑暗给吞噬进了肚子里。一年到头,真正是团团圆圆的日子,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天,余下的时日,它始终也都有缺憾,始终都不完满。

一直到月影西移,越过了窗槛,他才侧过身去,合上眼帘。

第二天才一大早,连权夫人都还没起身,他就出了府门——良国公府外,从来都有千里而外过来问诊的可怜人,权仲白但要看诊,就没有找不到病人的时候——吩咐门房将人领进了门边小院里,待到权夫人来人令他换衣时,权仲白已经给七八个病人都开了方子。他随意塞了两个馒头,就算是将早餐用过,进堂院由权夫人身边大丫头亲自带人给换了衣服,便上马往焦阁老府上过去。

这里他也是来熟了的,焦阁老地位特殊,皇上经常令他给阁老扶脉开方,以示恩宠。不过二门内却没进过几次,权仲白是见惯富贵的人,对家居细节,更无心在乎,谢罗居内的陈设有多华贵内蕴,权仲白根本就没有留意。一进门,他的眼神就不觉被四太太身边的那位妙龄少女吸引,直直地看了过去。

按庶女303章,今年正月四日小权已经出门了,这是个小BUG,我也改了庶女那边,小权走的时间改为正月二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今天也有双更~~~~~~~~

长评+5的双更,谢谢喵了个咪和殷臻两位同学的长评~~~~~~~~~~

8点半来看加更吧,这一章也要留言噢!

嘻嘻,猜猜小权对着月亮,想到的是谁~~~~~~~~~~~~~

16触电

要和未来准姑爷见面,对一般的姑娘家来说当然是件大事。自雨堂内知道内情的几个丫头,也都当作了大事来办。蕙娘从拳厅回来,重又洗浴一遍踱出净房时,就觉得几个丫头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天气冷,蕙娘不是每天都濯洗头发,一般隔两三天洗上一次。因焦家有上下水道,净房上有个极大的储水陶桶,热水注入之后,可以经由一条特别管道流出以供蕙娘洗浴,她洗头洗澡都无须人服侍,只是洗完出来自有人以香手巾擦拭,再上头油等物护理……虽说蕙娘一头乌鸦鸦的头发,一向是很有光泽的,但始终还是刚濯洗过的那一天,发髻梳起来最是清爽好看。一般随夫人出门应酬的时候,她也一直都是要先洗过头的。

今儿个,石英、香花几个人,连头油、毛巾都给备好了,蕙娘却只是随意擦洗了身子,好像今天根本没什么特别,来把脉的也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老大夫一样……

孔雀不在,数落蕙娘的任务就落到了绿松头上。她二话不说,眼睛往石英那里一看,自雨堂的二号丫鬟顿时就不言不语地退出了内室,隔着门帘,还能听见她吩咐底下人。“重再领些热水来,姑娘还没洗头,水竟就用完了?”

蕙娘拿绿松有什么办法?她也不能在丫头跟前表现出对亲事的不喜,再做挣扎,不过是给绿松数落她的话口罢了。只好露出苦笑,重又退进了净房之内,再踱出来的时候,绿松、石英等人顿时一拥而上。擦头发的擦头发,喷香水的喷香水,上脂粉的上脂粉……绿松似乎察觉到了蕙娘的怠惰情绪,连一句话都没说,自个儿就给点了焦家以西洋法子自己­精­制的桂花­精­露,蕙娘所能作出的最大挣扎,也不过就是微弱的一句,“这味儿太呛了,换玫瑰花儿的吧……”

这一天,石英奉上的首饰也是琳琅满目,几乎把孔雀留下的那一箱首饰都给搬出来了,蕙娘扫了几眼,却都还没看见孔雀特意给留下的海棠水晶簪。

就是昨天,自己还令石英去南岩轩给三姨娘送了一支玉搔头……南岩轩离太和坞那么近,石英回来得也比平常晚,她还以为她去找了她婶婶胡养娘说话呢……

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蕙娘也想通了:自己的态度要是过分懈怠,连绿松且还糊弄不过去呢。四太太、三姨娘又岂会轻轻放过?她免不得是要被轮番念出耳油,倒不如自己做得无可挑剔了,还能少些口舌。

可就算如此,她也还是没有挑选自己最得意的那几件首饰,而是随意选了一副红蓝宝石头面,又令专管她衣裳的天青选了一件蜜合­色­小袄、软蓝缎裙……清蕙气质雅正,大红大紫穿来都不艳俗,倒是很少打扮得这样轻柔寡淡。待都穿戴好了,绿松咂咂嘴,倒很满意,同石英笑道,“姑娘这样穿,倒比平时都显得柔和些。”

蕙娘差点没气个倒仰,她咬着牙,愣是把情绪给耐住了没露出来。没想到去谢罗居请安时,连四太太都笑着说,“蕙娘今日,打扮得别出心裁,倒是特别有魏晋风度。”

权仲白也算是朝野间的名人了,他特别中意宽袍广袖的事也传得很开。近十年前,蕙娘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京中就流传过一则轶闻:闽越王自从就藩,已经很多年没有上京了,自然并不识得权仲白,那年皇上病危,他进京拱卫宫掖,巡逻无事在宫前闲步时。只见权仲白从乾清宫中出来,当风而行,一袭青鹤氅被吹得翻翻滚滚,连着衣袂在风中翻飞……再佐以那冠玉一样的面庞,从容的风度——老王爷一时迷惑,竟问从人护军,“此仙人也?似从竹林中来。”

竹林中来,说的当然是竹林七贤,闽越王是个粗人,偶然附庸风雅,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话来,可见权仲白的魏晋风姿有多深入人心。四太太这么一说,连文娘都似乎品出了一些什么,她惊愕地望了姐姐一眼,便望着脚尖不吭气了。倒是几个姨娘不明所以,三姨娘已经看了蕙娘几眼,却又被焦子乔岔开话题:他最近对瓷器发生很大兴趣,挣扎着要去够四太太跟前的茶碗,唬得胡养娘连忙将他抱开了。

吃过早饭,四太太把蕙娘留在身边,问她,“你祖父说,这几次你去见他,头上的首饰都是那老三件……”

老人家疼了蕙娘这些年,现在年纪大了,真是越发护短,管教五姨娘是四太太的事,他不便Сhā手后院,给儿媳­妇­没脸。但随意一句话,四太太立刻就感觉到了压力,本来装聋作哑,现在她势必不能不主动提起太和坞了。“五姨娘年纪还小,难免爱俏,你就别和她计较了。她要了什么?娘再补给你几件更好的。”

这话的确也不错,五姨娘今年才十九岁,就比清蕙大了两岁而已。

蕙娘笑了。“一个锁头,值得什么。她要就给她嘛,也不知是谁给祖父带了话,祖父还问我呢……我随意敷衍了几句,也就完了。”

四太太细细地审视了蕙娘几眼,她放下心来,却又不无失落:蕙娘­性­子,她是了解的,会这么说,肯定是没有主动向老人家告状。老人家这是太疼她了,连一点委屈都舍不得她受,唯恐自雨堂在焦家地位降低,孙女儿心里就过不去了。

唉,从前第三代的大少爷还在的时候,自己嫡出的一对儿女,都还没受到老太爷这样的关注和宠爱……

还要再宽慰蕙娘几句时,绿柱从外间进来,似乎正要和她说话,这就岔开了话口,四太太和蕙娘都望向绿柱。可绿柱还没开口呢,底下人来报:权神医到了。

蕙娘顿时就不再关注绿柱了,想到上一世相见,其中场景,简直历历在目,哪句话她都忘不了……她咬紧了牙关,格外地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淡然样子来,在四太太身边端坐着,本来还不大想给权仲白正脸的,没想到,这青影一过门槛,到底还是没忍住,脖子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轻轻一扭,就迎上了权仲白的眼神。

两人容貌都很出众,虽然以权仲白年纪,已不能说是金童玉女,但双目一对,侧帽风流对了国­色­天香,刹那间迸发碰撞出一种气氛,连四太太都觉察出来,她究竟也是自小把蕙娘看大的,不禁也为她欣慰,再看权仲白,就是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有滋味了。

论容­色­行止,真是无可挑剔,他刚出道扶脉的时候,蕙娘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那时候权子殷的确也还有些青涩,眉眼之间,常有些情绪是掩不住的,举动也略嫌跳脱。这些年过去,如今而立之年,望之颜­色­如同当年,可气息却更见洗练。那仿佛自云端行来的出尘没变,可眉目端凝、举止俨然,在外人跟前,风流已经内蕴……是成熟得多了!

“也有几年没见了,二公子行踪不定,”她便含笑和权仲白寒暄,“常常听人说起,你又出京去了。想必宇内的名山大川,也都是游历过了吧?”

往常给女眷扶脉,都要设屏风相隔,除非男女年纪相差很大,这才无须避讳。可今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罗居内竟无人提及此事,清蕙就坐在母亲身侧。两个人隔得这样近,要完全不看对方,有些掩耳盗铃,可要看一眼么,谢罗居内外上下十几双眼睛,几乎全都挂在了权仲白和焦清蕙身上,眼神才一碰,似乎就能激起一圈窃笑的涟漪……

蕙娘听着母亲亲切地同权仲白说着别后诸事,到底还是禁不住用余光扫了权仲白几眼。

三十岁的人了,还同二十岁的少年一样,除了­唇­上一圈淡淡的髭须之外,几乎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长年累月在外行走,可颜­色­还是那样鲜­嫩­俊俏……他一身魏晋风度,难道连傅粉的好习惯都学会了?娘们兮兮的,自己做男装打扮,没准还比他更有气势一些。

再说这一身打扮,一点都不入时,如今京中流行的是胡服劲装,只有他还多年如一日的宽袍大袖,这才开春天气还冷,袖子一挥就兜了一包风……傻子才这样打扮不是?瞧那神态也是,虽看着似乎沉稳端凝,其实么,距离滴水不漏有一段距离不说,连‘粗通世故’的评语,怕都是名不副实……

权仲白却很客气,他没再打量蕙娘,而是很快就结束了寒暄,开始静心给四太太扶脉,谢罗居里也就立刻安静了下来。

“您还是老毛病。”没有多久,他手一抬,眼帘一垂,“后天思虑太多,心绪常年怕都不大好,脉象有些郁结。方子只做一两味添减便好,得了闲最紧要还是时常出门走走。能练套五禽戏强身健体,那就更好了。”

四太太淡淡一笑,对权仲白的话,似乎并不大往心里去。“我就是爱犯懒,辛苦子殷了,可要先用些茶水?”

接连给两位女眷扶脉,间中休息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权仲白微微一摇头,“不必了,您的脉不难扶。”

他便换到蕙娘身侧,举起手来,征询地望了她一眼,自有人为蕙娘卷起袖子,露出了一点点霜雪一样的手腕。权仲白那两根特别纤长的手指,就稳稳地落到了蕙娘腕间,带了点力度,一下就压准了她的脉门。

这还是蕙娘第三次——在这一世,是第一次,同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焦勋握她手时,她吓了一跳,心是跳得很厉害。但那种不适感,不及此时万一……权仲白指尖下压的就是她的脉门,他的手指像是带了雷霆,让她打从脊柱骨底下燃起一线麻疼,像是连心都被人攥在了手里,随时可以握爆……同前一世一样,这感觉,一点都不好。

她强忍着轻轻呼了几口气,尽量使心跳平稳,免得露出端倪,为权仲白察觉,让他小瞧了去。权仲白似乎感觉到了,又似乎全无感觉,他撩了蕙娘一眼,眉峰慢慢地聚了起来,神­色­渐渐,也有了几分凝重。

一般人为大夫把脉,最怕就是他脸­色­不好。四太太一看权仲白,有些着慌了。“子殷,蕙娘她——”

权仲白并未答话,他犹豫了一下,竟开口低沉地道,“如无冒犯,我想和十三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四太太脸都白了!

权二公子的扶脉绝技,京城贵族都是见识过的,当年他常常给焦四爷扶脉,有时候手一搭上去,就能问,“四爷是否最近几个晚上都未能合眼……”

难道蕙娘竟有什么隐疾不成!因为她自小习拳,身体一向康健,这么些年来,也就是得了闲吃些固本培元的太平方子而已……已经有很多年没请权神医来扶脉了。

“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当娘的不能听的呢——”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就站起身来,求情一样地看着权仲白,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你就只管说吧,你是摸出了什么——”

见权仲白露出为难之­色­,四太太一下又不敢听了,她看了女儿一眼,见蕙娘反而气定神闲、若无其事,便迫不及待地把担子撂到女儿肩上。“二公子要问,就尽管问吧……绿柱,你留下服侍姑娘!”

说着,便带上一­干­从人,慌慌张张地出了里间。绿柱看看权仲白,再看看蕙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蕙娘冲她轻轻地摆了摆头。她待要不走,可受不住蕙娘眼神,也就垂下头去,退出了屋子。隐约的询问声,顿时就从门帘处传了进来。权仲白回首一望,不禁眉峰微聚,他走到门边,轻轻地合上了门板。

隔着一层玻璃窗,院子里的婆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的举动,再说,双方家长已有默契,两个人几乎等于是有名分的,虽有些越礼,可毕竟不大荒唐,再加上四太太直接就把权仲白的意思往最坏方向去猜,现在估计都已经派人去给老太爷报信了……一时倒也无人敲门。权仲白在门边低头站了一会,似乎在酝酿言辞,过了一会,他这才举步走到蕙娘身边,拱了拱手,低声道,“男女大防,不得不守。如不做作,恐怕难以和姑娘直接说几句话,姑娘身体康健、脉象平稳,并无症候,请不必担心。”

也许蕙娘沉着冷静的态度,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从他开口要和蕙娘单独说话开始,她就一直高傲地抬着头,眼神里几乎带了一丝嘲讽。权仲白的安慰里是有一丝试探意味的。蕙娘却没和他绕弯子,她有点不耐烦,“二公子,现在屋内也没有别人了,您不必再堆砌词汇,有话大可直说。”

大姑娘对未婚夫说话,语气是很少有这么硬的。就不是未婚夫身份,以权仲白的才情容貌、身份地位,这辈子恐怕也很少有人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他肯定有些吃惊,话哽在喉头,一时竟无以为继——不过,人生得好,就是占便宜,连这愕然以对的神­色­,出现在权仲白脸上,都显得很有几分可爱。

“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个风度翩翩风流内蕴的贵公子寻思了片刻,也就自嘲地一笑,态度还是那样温文而从容。“我的经历,想必十三姑娘心里也是清楚的……这辈子姻缘不顺,如今已经无心婚配。纵勉强成亲,以我放荡懒怠的­性­子,日后难有成就,恐怕也是耽误了姑娘。再说,往后这些年,恐怕出门在外的时间会越来越多……以十三姑娘的人品、心­性­、身世,实在不必屈就于我这个一无是处,不入上九流的老庸医。我也实在是不敢耽误了姑娘,乘亲事没定,听闻姑娘在家也能说得上话,便赶紧来给姑娘送信了。还请姑娘同阁老分说一番,这亲事……最好还是算了吧。”

很多自贬,很多夸奖,说得非常客气,表情也十分诚恳。但意思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更柔和一点——

权仲白明明白白,就是来拒婚的。

即使已经经历过这么一次几乎一样的对话,即使已经在心底无数次地重温了这屈辱的一刻,听到这温存的遣词造句,从权仲白薄而润的红­唇­中,被那清亮的嗓子化作了声音时,蕙娘也还是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这一辈子,处处都高人一头,要不是命差一格,没能出生在嫡太太肚子里。恐怕真是无可挑剔,连一个毛病都挑不出来了。又从小跟在父亲、祖父身边,也是见过一些同龄人的。不夸张地说,单单是她知道的仰慕者,少说就有四五个,这还有一些藏得住心事的人,比如何芝生,他不说,蕙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可以说不管把她许配给谁,对方就算心里不高兴,也绝没有人会和权仲白这样,特地上门来当着面回绝亲事。如果说她原本对这门亲事,还抱着大体满意的心态,在这几句话之后,这所谓的大体满意,也就变成了大体并不满意——并不只是因为权仲白看不上她,更多的却还是失望。

对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未来夫婿,其天赋秉­性­那深深、深深的失望。

蕙娘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种种翻腾的情绪全都压倒了心底,一时间,她竟反而还有些得意:前一世,她先已经被权仲白的种种做作,给打乱了心神,又因他出人意表的要求大吃一惊,仓促间只能端住架子稍微应付几句。事后整理心绪,倒是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了,可那时候,权仲白也已经去向南边,到她意外身亡,他都没有回来……

重活真是好,蕙娘想。起码这一次,她有成百上千的回话,早已是千锤百炼过了,就等着从她口中喷薄而出,钉子一样地钉到权仲白脸上。

“二公子。”她这下倒客气得多了,甚至还首次解颐,奉送权仲白一个微笑。“我就有一个疑问……”

见权仲白神­色­一动,全副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过来,那双亮得过晨星的双眼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传递着忐忑、盼望、歉疚等诸多情绪……蕙娘满意地笑了,她也认认真真地望向权仲白,轻轻地启开朱­唇­。

“我想知道,二公子和我焦清蕙之间,究竟谁才是男人——或者这么问还更好一些,二公子,您到底还把不把自己当个男人看呢?”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得意,大家恐怕都没想到是这样的见面吧,也理解为啥蕙娘恨小权了吧,嘿嘿,enjoy!!!!!!

对了,揭晓上章的答案:小权有一部分时间是在想小焦~

PS谢谢牧意同学的长评!还有祝近期有考试的大家顺利!比如说VT同学和殷臻同学!

17谈崩

焦家十三姑娘的名声,在京城一直都很响亮,她当了七八年承嗣女,因身份不同,种种行为,和一般女儿家南辕北辙。有些事焦家人自己不张扬,但权家难免也收到一点风声,权仲白心底也不至于不清楚,焦清蕙虽然在应酬场合里永远轻声细语,保持了她高贵矜持的做派,可她是承嗣女的身份,要总是一派大家闺秀的样子,焦阁老又怎么放心由她来接手家业呢?

可就算如此,十三姑娘这直勾勾地一句话,也令他气血翻涌,一时几欲晕厥。权仲白并非没有见识过更大的场面、更离奇的对话与更粗鲁的女儿家,毕竟他医者出身,世态炎凉人间百态,从少年时起就见得惯了。可他承受过的这许多质疑里,似乎还没有一句话比焦清蕙的这么一问更有力,更能触到他的脾气——也许,任何一个男人被这么一问,也都会有些脾气的。

“十三姑娘,贸然请见,是我的不对。”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维持了风度,即使几乎将牙咬断,语气也还是那样轻柔诚恳:毕竟自己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儿,焦清蕙脾气要是再大一点,恐怕会端起茶来淋他的头。“但婚姻大事,关乎终生。正是因为不想耽误姑娘,这才有此说话。我生­性­浪荡,实在是——”

蕙娘此时心情,就要比前些日子更轻松得多了。她几乎是愉快地鉴赏着权仲白俊颜上的挫败和苦恼,自己反倒拿起瓷杯,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

“您也先用一口茶。”她笑着将茶杯给权仲白端了过来。“不要着急上火,我可不是说什么气话……”

这倒是真的,她还没那么无聊,几乎是婚前唯一一次见面的机会,还会为出一口气,便肆意羞辱权仲白。权仲白要觉得他被羞辱了,那是他自家的事,在蕙娘自己,她这话是说得不亏心的。“我问二公子这句话,是因为二公子恐怕实在是有些误会。正待字闺中,只能由人挑肥拣瘦,自己但凡做一点主,那就是离经叛道、十恶不赦的人,在我心里,那实在是我焦清蕙。年过而立,自家有一份事业,能够自己做得了自己主的,连皇上都要客气相对的,却是二公子。二公子请想,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三从四德的女儿家,又怎能为任何一件事做主呢?当家做主的,自然是男子汉们……可我要是个男人,早就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了,又怎还会和二公子说亲呢。二公子,请您细心品味品味,我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

她客客气气的这一番话,倒是比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更噎人。权仲白一时竟无话可答:细品起来,句句都是讽刺,失望和轻视几乎满溢。可又的确句句在理,人家话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看不上,那就让自己家里人别来提亲,连自己家里都处理不好,指望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来办事,这也着实是有几分可笑了吧?

忽然间,焦清蕙的脸看起来也没那样美了。权仲白是见过许多后宫妃嫔的,即使他不愿再娶,也始终还能欣赏美­色­。先帝说焦清蕙,“在她长成之后,三宫六院,只怕多有不如。”这当然是过分溢美了,仅在深宫中,就有两位妃嫔的美­色­能同她一较高下。但的确,她生得很端正、很美,气质也很端正、很清雅……可尖利刻薄成这样,那还能算个姑娘家吗?

“我的确庸碌无能。”他索­性­也就光棍地认了下来。“就因为自知平庸,更不敢高攀您。也怕您一辈子都怨我,只能将我卑微屈下的一面,剖白给姑娘知道,免得姑娘终身所托非人,我确是一片好意……两家议亲的事,现在虽然还秘而不宣,但不论将来成或者不成,都很难完全保密。我也许是能说动家里,将亲事反悔,但和女方拒婚相比,您难免就难堪一些了……”

权家都说了亲了,忽然又反悔,这事要传出去,第一个最高兴的,肯定就是吴兴嘉了。上层世家说亲历来谨慎,就是这个道理,为女方拒婚还好,毕竟有女百家求、说亲低一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可男方反悔,不但对两家关系是极大的打击,在女方本人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一经泄露,清蕙本来就难说的婚事,只怕就更难说了。

这倒也的确言之成理,清蕙心底一个小结,就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总算不是全无脑袋,还知道当面拒婚,对女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可你想过没有,这事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吗?”她也就不再堆着那客气虚假、甜得发腻的语调,将凛冽本­色­露出一二。“但凡你要对政坛有一点了解,便不会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们焦家所处的情况,这门亲事祖父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即使把我嫁个牌位,恐怕他都肯­干­……更别说要挑你的毛病——”

她顿了顿,很是不甘心地承认,“也不是那样简单的,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婚女嫁,出于两情相悦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怎么,难道二公子还想着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儿家,也不计较出身,也不计较门第,同她和和美美地过完下半辈子吗?”

最后这句话,到底还是忍不住掺了一点讽刺。

权仲白便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望向蕙娘的眼神,又再有了变化——忿然、恚怒、无措、狼狈、愧疚……这些情绪似乎一下为他所遮掩了起来,这双比星辰还亮的眸子,只余一派生疏的漠然。

“我并不觉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他客客气气地说。“从姑娘的话里,权某也听得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也还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总是要博上一博,您不为自己终生争取,难道还要等到日后再来后悔吗?”

终生?还争取什么终生,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就是她的终生了。就好像她情愿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这个一点都不会办事的庸碌之辈一样……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蕙娘也立刻为自己罩上了一张由严霜做成的面具。

“自出生以来,我锦衣玉食、颐指气使,过的日子,在京城都是有名的舒坦。”她望着权仲白。“二公子,难道您真以为,这富贵是没有价钱的吗?”

对话至此,两人的态度都已经明朗,根本就不可能说到一块。焦清蕙固然看不起权仲白,权仲白似乎也根本并不太欣赏她的谈吐。两人四目相对,只得一片沉默。过了一会,权仲白吐了一口气,垂下头轻轻地捏了捏眉心,他正要开口时,门口已传来了怯生生的毕剥敲击之声。还有绿柱那低低的声音,“姑娘,老太爷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清蕙也没想到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对话,你踩一脚我踩一脚,居然滑到了这么难堪冷肃的地步,说出心里话,她心底是痛快的,可到底也有些微微的担忧:还没过门,关系就闹得这么僵了……

但她毕竟是焦清蕙,她是决不会后悔的。

蕙娘一扬头,她又端出了对付吴兴嘉的架子,和气地吩咐权仲白,“一会出去,您就什么都别说吧。要问你为什么想同我单独说话,您就说扶过脉,我其实没什么症候,那就成了。”

这份和气里的高高在上,连吴兴嘉都听得出来,权仲白哪还能听不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是懒于作别,站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门边。这倒出于蕙娘意料,她忙几步赶上了权仲白,也不及细想,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手指一触,蕙娘才觉出权仲白指缘粗糙,便觉得指尖一痛,好似过了电一样,刺得她畏缩了一下,连权仲白的肩膀也为之一跳。她一时不禁茫然道,“这是什么……”

“噢,是我手掌太­干­了,冬日天又冷,”权仲白也是顺口就回了一句。“就有光咤刺痛之类,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了这一句,两人对视一眼,倒都有些尴尬:就和小儿拌嘴一般,本该两边撂了话,便彼此分手的,不想忽然来上这么一段,倒显得气势全无了……

还是蕙娘心里有事,她迅速地撇开了这尴尬的气氛,慎重叮嘱权仲白。“一定照我的话说,不是康健无忧,而是没有症候——”

见权仲白似乎懵懵懂懂的,还未解其中深意,她真是恨不得握住他的肩膀好生摇晃一番,听听那小小的脑子,在脑壳中会否晃得出声响:这个人怎么就这样地笨,这样地迟钝!还这样地不以为意!

“今日你行为出奇,已经给我带来太多烦恼了,”她只得沉下脸来,拿出了自己御下时说一不二的态度。“总之按我的话说,必须一字不错!”

权仲白再深吸了一口气——蕙娘也看得出来,他在忍她的脾气,这男人虽笨,可究竟也还是有些涵养的。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才撇开蕙娘,回身出了屋子。

“让世婶受惊了。”权仲白宁静似水的声音,没有多久,就在外间响了起来。“小侄仔细扶过十三姑娘的脉象……却并没有什么症候,是我多想了。”

他很可能不惯说谎——蕙娘猜得对了——这番一听就知道是瞎扯的话,权仲白说得也不大流利,尤其在症候两字上,更是有些咬牙切齿,好像恨不得喊进蕙娘耳朵里,令她明白自己未曾说错一样。

蕙娘站在屋里,转了转眼珠子,又见院子里影影绰绰,有好几个婆子好奇地望着这里,她便略略侧过身去,稍微避开了她们的眼神,又将全盘事仔细一想,这才垂下头去,满意地一笑。

不要说四太太,就连老太爷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也心疼媳­妇­虚惊一场,倒是把谢罗居闹得­鸡­飞狗跳的,“这个权子殷啊,行事还和从前一样,到底是个名士态度,和一般循规蹈矩庸庸碌碌的所谓名门子弟相比,行事就是更别出机杼。”

四太太知道公公的意思,她也没怪权仲白,还是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是媳­妇­胆子小,禁不得吓,大惊小怪的,倒是惊动了您老人家。”

她不禁嗔怪地看了蕙娘一眼,“子殷就不说了,行事随­性­那是出了名的,可你怎么也跟着闹,还把绿柱打发出来了。虽说是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就有人看着,但毕竟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就是名分已定,这也是不该的,更别说还没换婚书呢……”

“两家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家,头都点过了,那和换过婚书,也没什么差别。”老太爷为清蕙说话。“再说,你的闺女,你也知道,权子殷不是一般人,难道蕙娘就是一般人了?不一般配不一般,正好!”

他捉狭地冲蕙娘挤了挤眼,“在屋里呆了那小半日,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蕙娘有意又是一笑,她含糊其辞。“反正,就是说些闲话嘛……”

谢罗居的几个丫鬟,不免就交换了几个眼­色­,都偷偷地笑,四太太一眼看见了,忙追问,“怎么?难道你们还知道不成!”

“我们是不知道。”能逗主子开心,这样出彩的差事,一向是落在绿柱头上的,她忍着笑给老太爷、四太太行了礼,瞅了蕙娘一眼。“就是院子里经过的几个婆子,都说,权少爷出了屋子以后,十三姑娘瞧见她们,就把身子背过去,偷偷地笑了——”

这下连四太太都忍不住微笑起来,老太爷更是乐出了声,蕙娘也就乘势垂下头去不说话了。老太爷见她害羞,就打发她,“人都见过了,去和你生母说一声吧,也和她道道喜,她也一定有很多话想问你。”

把蕙娘打发出了屋子,他这才和媳­妇­商量,“既然双方都见过了,听你说的,子殷一见蕙娘,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我看,你也可以准备准备,进了二月,也可以过媒人,请期下聘了吧。”

四太太点了点头,不免也有几分不舍。“抱在手上的日子,好似还在昨天……一展眼,她居然也要出门了!”

她看了公公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去年才定了说亲出嫁,事情也多,就一直没能给她预备嫁妆——”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的。”老太爷淡淡地道。“你先只管置办些家具、首饰,我们家就这么两个孙女儿,哪个孙女儿出嫁都不能委屈了。尤其蕙娘嫁进权家,能否立稳脚跟,与子乔将来都有很大关系……你也不要太俭省了。”

这个意思,是还要把蕙娘原本就应很奢华的嫁妆再往上提一个层次了。四太太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倒是老太爷又问了一句。“权子殷出来的时候,神­色­怎么样,都说了些什么?”

“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挺宁静的。说他随­性­,我看他还算有城府。”四太太便回忆着说。“先是给我赔了不是,说‘仔细扶过十三姑娘的脉象……却并没有什么症候,是我多想了’。”

现在女儿不在跟前,不必顾忌蕙娘的脸面,她就偷偷地笑出了声。“没有症候这四个字,咬得还特别重,好像怕谁不信一样……这个人啊,一看就知道,平时是很少扯谎的。”

可老太爷却没跟着笑,四太太笑了几声,有些吃惊,便度去一眼。这一眼过去,她怔住了——

老人家眼神悠远,神­色­内敛,竟是俨然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

18踩你

既然小两口等不到婚后,婚前就要关着门说话,也没人去问当事人的意思了。四太太告诉蕙娘的时候,用的已经是打趣的口气,“权子殷这个人,也是太好动了一点,听说就是为了上我们家来扶脉,才硬生生把行程往后拖了几天。才扶了脉,转天就去苏州了……等他回来,也就可以办你们的婚事啦。”

他要能说动权家反悔,蕙娘反而还佩服他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心底只有更看不起权仲白:自己家里谈不定,居然就逃到外地去了,真是个懦夫。

可当着一家子喜气洋洋的长辈,她也不好把心思露出来:成功为蕙娘物­色­了这门样样都很妥当的亲事,四太太固然是有大功告成之感,得意非凡。可最高兴的人,那还当属三姨娘不过了。蕙娘要是嫁入何家,何芝生一旦中了进士,她以后要随着丈夫宦游在外,这是肯定的事。现在嫁进权家,起码可以经常回娘家看看,彼此也有个照应,再说,权仲白功成名就,就是蕙娘,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何芝生的各­色­条件能比得过权神医。如今蕙娘能说成这么一门亲事,三姨娘简直容光焕发,一夜间都年轻了几岁。

要说家里有谁的笑容最勉强,那自然就是五姨娘了。从前蕙娘也不知没有留意,但她没往心里去:自己要是嫁了何家,那日后不在京城,要保持对娘家的影响,总是鞭长莫及。现在要嫁权家,日后自然是常来常往,五姨娘心里不大高兴,也是难免的事。

但现在,她肯定不这样想了,就是绿松都和蕙娘念叨,“您还没出门,老太爷且还安康呢,她就开始往府里安Сhā人手了……就为了把这个家握在手上,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借着蕙娘亲事定了,老太爷、四太太都高兴的当口,五姨娘已经求准了四太太,把自己娘家一个远方兄弟收进府中做活,就安放在二门门房上做事。

蕙娘一时还没空顾及太和坞,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一点:自雨堂里里外外,现在是没一个闲人,进了二月下旬,连孔雀都被接回来了——一来,石英的表现,依然是完美无缺,二来,五姨娘恐怕也不会再向自雨堂索要首饰了,但凡她还有一点眼­色­,都能明白,现在的自雨堂哪有工夫搭理她。

一般名门贵女,从小开始留意置办嫁妆的并不在少。比如文娘的嫁妆,这些年间就已经陆续齐备,倒是蕙娘情况特别,就定了要说亲,没出孝也不好给她办。现在定了要出门子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雨堂里的各种贵重物事盘点一遍——这些东西,是肯定要带到夫家去的,余下自雨堂里没有的,就要往外置办了。

“不要紧。”老太爷的话,四太太一直都是很当真的。“反正子殷在香山有个园子,就他一个人住,你的嫁妆,要是国公府摆不下,一部分就堆到香山去,也是妥当的。”

虽说国公府占地广袤,但四太太的担心也绝非空|­茓­来风。自雨堂里光是上头画了各­色­故事,用来绷围屏的轻纱都有一大仓库,专用来随时替换了炕屏,供清蕙闲着无事,看着打发时间的。还有她上百只的猫狗,装了几间仓库的各­色­衣服布料……至于家什,那就更不用说了,一般官宦人家花费大量心思收集打制,给闺女撑门面的紫檀家具,焦家虽然也不多,可把几间屋子都武装一遍,那也是绰绰有余的。四太太愁的不是不够,而是还能再添置什么:自雨堂里实在是应有尽有,要想出一点缺憾来,可真是难了。

至于清蕙自己,她也没有闲着,京中礼俗,初次见面,是要递活计的。给夫家亲戚的手工活可以由底下人代劳,但她起码要给权仲白做点荷包之类的小件,四太太对她的女红不再那么放纵了,特地从焦家布庄里调了两个绣娘来,专教清蕙绣活……虽说要出嫁了,可她的待遇、风头,在焦府却始终还是无人能敌。

有人当红,自然就有人眼红。自从权仲白上门给蕙娘扶脉,这一个多月,文娘都在花月山房‘病’着,家里人都明白她的心事,非但四太太不给她请御医,只令家常医生来给扶脉,就是三姨娘还特别叮嘱蕙娘,“你也知道你妹妹的脾­性­,时常泛酸的,最近,你还是少和花月山房往来为好。”

文娘越是小心眼子,蕙娘就越要捏她,对三姨娘,她没必要藏着掖着。“就这么姐妹两个,不相互扶持,事事还都要和我比,心眼不比针尖大……到了夫家,是要吃亏的。”

在蕙娘,文娘是她的亲妹妹,可在三姨娘,文娘又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叹了口气,“就让她酸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太太都不说话,你Сhā什么嘴呢?”

在这点上,蕙娘对嫡母是有些意见的,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关切地问三姨娘,“最近太和坞的人,没有给你气受吧?”

蕙娘定亲,对三姨娘来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女儿终身有托、所托得人,三姨娘最惦记的一桩心事,终于有了结果,这一阵子她­精­神都好多了。可另一方面,蕙娘是定了要出嫁的人……当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么一哆嗦,有老太爷几次表态,四太太特别关注,自雨堂的待遇没怎么下降。可清蕙还不了解这帮天生势利眼的下人吗?南岩轩看着一切如常,可到底衣食住行的规格有没有缩水,就只有三姨娘和符山心里清楚了。

三姨娘也没有装糊涂,“你这还是想问承德的事吧?都和你说了,就是和五姨娘谈到往事,一时心酸起来,回头掉了几滴眼泪……我都没往心里去,就你问个没完。”

符山向蕙娘透出消息之后,蕙娘已经逼问了生母几次,三姨娘都不肯露一点话风。可她越是这样,蕙娘就越是生疑:三姨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虽然一辈子与世无争,但也不是什么水做的人儿,五姨娘就是揪着她去世的爹娘问,只怕都不能把她问成那样……

可三姨娘就咬死了不说,她还真只能另想办法,她也就不再逼问,而是换了个话题,同三姨娘说起。“文娘这样钻牛角尖,其实只是自误。明日阜阳侯家有酒,那又是众人齐聚的大场面,她不去,好些人家没见着她,亲事岂不是又耽误了?也是十六岁的人了……”

“这哪有这么着急的。”三姨娘不以为意,“才说了你的亲事,怎么也歇一歇再说她的,怎么,难道今年说不了亲,家里就要把她胡乱许人了不成?”

蕙娘眼神一沉,她没接三姨娘的话茬,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她应该自己更主动一点,争取应下何家那门亲的……”

今年春天来得早,才是二月中,便已经是花开遍地、蜂蝶争鸣,庭院里热闹得不得了。连风都似乎带了南意,筋骨都是软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只小手,软软地一路往下摸……阜阳侯府里自然也是莺声燕语、分外热闹。蕙娘随在母亲身边,被阜阳侯夫人握着手看了半天,众人免不得又要夸她,“上回穿的锦袄,真正好看。今日你偏又不穿它了,换了这一身,这条斜纹罗裙,样式也好!”

也就是两个月工夫,今日来赴宴的各家姑娘,十个里有五个穿的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色­,配着腰间捏褶的锦袄。蕙娘自己倒是又换了新衣裳,芙蓉妆罗裙,裁出八幅不说,褶内竟是以杜织粗素绸拼成,­色­用天水碧,同绚烂多彩的芙蓉妆花罗,在质地同颜­色­上都有强烈对比,行动之间,芙蓉花颤,仿佛真是生在树上一般。阜阳侯夫人啧啧连声,亲自拈起裙角细看了半日,便笑道,“上回在杨家,那条裙子我也见了。料子的确是难得!但也就是个料子了,今日你这料子都是易得的,只难得这手艺。两样绫罗,如何拼得同一张布一样,手艺、心思,都是奇绝了。”

又看看蕙娘的脸盘,她更满意了,“真是也只有她这张脸,才配得上这条裙子了!”

阜阳侯张夫人是权仲白的亲姨母,这一次下请柬,她特别带话令蕙娘一道过来,也是再为权仲白相一相蕙娘的意思。虽说两家消息保守得好,坊间还没有传言,但蕙娘对她,当然特别客气。“不过是身边丫头随意做的,您要是中意,回头我让她把模子送来。”

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张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么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孙夫人、杨太太这样的贵­妇­人,恐怕也没有这份面子。

张夫人笑得更开心了,她冲清蕙一挤眼,语带玄机。“今儿就算了,我怕被生吞活剥了呢。以后我要看中了你哪条裙子,我就偷偷地问你要模子去!”

众人都笑起来,话题也就不在蕙娘身上打转了——何莲娘亲自过花厅来,怯生生地把蕙娘挽到女儿家们那一桌去坐。

出了长辈们的屋子,莲娘顿时将那小女儿害羞态度为之一收,她活跃起来,“蕙姐姐,文姐姐今儿怎么没来呢?今年吃春酒都没见你,我们都当今儿还是文姐姐来,你还不来呢。”

“她身上不好,就不来了。”蕙娘随口说。

莲娘眼珠子一转,便压低了声音问她,“是不是你开始置办嫁妆了,文姐姐心里又不高兴,这就不和你一同来了?”

这个小气的名声,都传到别人家里去了!虽说何莲娘和两姐妹都算熟稔,也比一般人更机灵一些,蕙娘仍是兴起一阵不满:文娘做人,实在是浅了一点。

不过,莲娘竟这样问,即使有用意在,也有些不妥当,她笑了笑,“要这样说,她置办了七八年嫁妆了,我这七八年间,还起得来床吗?”

一如既往,莲娘问话,一般都有她的目的,虽说蕙娘预先给她堵了一句,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打探消息。“嘻,这可大不一样——她置办了七八年,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办,动静就小嘛。蕙姐姐你这嫁妆置办得,都快惊动半个京城了,我要是文姐姐,我心里也不舒服!”

似蕙娘这样身份,很多事不是她想低调就能低调得了的。就好比出嫁时的凤冠霞帔,霞帔也就罢了,凤冠总是要往外订做的吧。要是一般人家,往老麒麟一传话也就罢了,到时间自然首饰到手。可焦清蕙是一个镯子、一双耳环,都能引起一阵涟漪的人,订凤冠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泄露消息,再有物­色­各式花­色­绸缎布匹、吩咐家具商行工房……略微懂得些世故的贵­妇­人稍微一结合消息,很容易就能推测得出来:这是焦家的十三姑娘开始置办嫁妆了。

虽说这也许是未雨绸缪,按惯例提前置办,可何家是有心人,最近四太太忙着,没出来赴宴。文娘‘病’了,蕙娘学女红,一家人都有事,莲娘几次派人给蕙娘问好,都未曾见着蕙娘的面,就被管教嬷嬷给打发回去了。就是这一次,蕙娘也没打算回她的话,她轻轻地笑了笑,莲娘看着她的神­色­,竟不敢再往下问,她不禁一声讪笑,这才又说起了吴兴嘉,“这几个月也难得见她,这还是头回见面。本来年后说要选秀的,我们都当她一心预备此事呢。没想到今年又不选了,要推到明年去……唉,她也耽误了。”

吴家的心事,明白的也不止焦家一家。蕙娘倒没想到这一次她还能和吴兴嘉照面:上回受了如此奇耻大辱,按说她起码得蛰伏了小半年,等众人淡忘此事不再说嘴了再出来应酬。至少,按她的­性­子,从前几次在她手上吃了亏,就都是如此行事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位贵女两次出门,居然都撞到了一块。蕙娘自然是气定神闲——她明知嘉娘是最厌恶她这安详做派的,私底下多次说过,‘一个庶女,倒以为自己是公主了不成,高高在上的,看谁都像是看她家的丫鬟’,在嘉娘跟前就越是淡然大度。一进厅,她同众人寒暄一阵,又笑着同嘉娘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仿佛根本就不记得彼此间的不快,一边在莲娘身边坐了下来。

有石翠娘在,任何小戏都不会缺少观众,别人还未说什么呢,她先就和蕙娘招呼。“听说蕙姐姐要来,我们都吃了一惊。一两个月没见你,还当你在家一心一意地绣嫁妆呢!”

一边说,一边就拿眼睛去看吴兴嘉。众人于是恍然大悟,立刻想起两三个月前的那场好戏。有些城府浅的小姑娘,眼神就已经直直地落向了吴嘉娘腕间。

出乎所有人意料,吴嘉娘的态度居然还很轻松,她一反从前冷傲做派,倒有几分学了蕙娘,态度宽和里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怜悯,轻轻一抿­唇­瓣,居然主动附和石翠娘的话头,和蕙娘打招呼,“没想到还在此处撞见了蕙姐姐。”

连蕙娘都难得地有几分吃惊——就不说文娘少年好弄,闹出的硬红镯子一事。按母亲说法,她和权夫人一唱一和,在宫里可没少给吴嘉娘下绊子。虽说不至于有什么能被抓住的话柄,但吴家人又不是傻子,消息一旦传出来,难道还不知道焦家人会是怎么个说法吗?即使选秀最终又拖了一年,实际上给吴嘉娘造成的损害并不算太大。但按她的­性­子,对自己只有更恨之入骨……

再说,太后、皇后亲自给权仲白做媒,自己又开始置办嫁妆……怎么到现在何莲娘还会旁敲侧击,一个劲地想知道焦家的心意?难道当时的几个妃嫔回宫之后,竟是一句话都没有乱说,还把这个秘密,保持到了现在?

可她也没工夫仔细琢磨,就已经被一群姑娘家缠上了,这些公侯小姐可不是吴嘉娘,起码还守住了一个傲字,人前人后都和蕙娘不友好。在背后把她酸得都要化了,见到她身上的裙子,又全都来看,“这怎么缝得一点针脚都看不出来的,真是想绝了!”

吴嘉娘今天的装扮,并无特别可以称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戴了什么镯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抢走了所有风头,可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纳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镇定,就连眼神都没流露出一点不服。

席散之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花­阴­里说话时,她甚至还主动踱到蕙娘身边,同她搭话。“最近,蕙姐姐又成了城里的谈资了。”

还好,一开口,始终是忍不住夹枪带­棒­,没有一律柔和到底。要不然,清蕙还以为她同自己一样,死过重生、痛定思痛,预备改一改作风了。

“也是没有办法。”她也报以客气一笑,“外头人说什么,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就奇怪,她们怎么这么闲得慌呢。每做一件事,都要拿来说说嘴。”

这摆明是在说吴嘉娘,也算是对她的回击。吴兴嘉莞尔一笑,倒并不在意,她悠然道,“毕竟蕙姐姐身世特别嘛……也就是这特别的身世成就了你,不然,蕙姐姐怕是没有今日的风光喽。”

吴兴嘉居然有脸说得出这话来!

以蕙娘城府,亦不禁冷笑,“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恐怕天下人谁都说得,就你们吴家人说不得吧。”

当年黄河改道,老百姓死伤无算就不说了,随着焦家人一道殉身水底的,还有大小官员一百余名,一夕全都身亡,在朝野间也的确激起了轩然大波。这样的大事,总是要有一个人出来负责的。可河道提督自己都有份去吃喜酒,也早已经化作了鱼肚食。现成的替罪羊死了,只好一个劲往下查,查来查去,这个人最终就着落到了当时的都御史身上。而这个人,恰好就是吴兴嘉的堂叔,去世老吴阁老的亲弟弟……当时焦阁老已经因为母丧丁忧在家,对朝政影响力自然减轻,又还没混到首辅地步。双方角力未休,硬生生拖了一年多也未有个定论,就在这一年多里,都御史本人已经因病去世,按朝廷惯例,他甚至还得了封赠……

也因为此事,连四太太都对吴家深恶痛绝。文娘一门心思羞辱吴兴嘉,倒也不是她要炫耀财富,实在是为了讨嫡母的好儿。这一点,蕙娘心底是明白的,就是她屡次下嘉娘的面子,其实也都是看母亲的脸­色­做事……现在吴兴嘉还要这样说,她不勃然作­色­,倒像是坐实了嘉娘的话一样:焦家别人不说,蕙娘是该感谢这一场大水的,不是这水患,也成就不了她。

吴嘉娘今日表现,的确异乎寻常,她双手一背,没接蕙娘的话茬,反而又笑着说,“唉,说起来,蕙姐姐,这嫁妆也不必置办得这样急啊,打墙动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是又违了您的本心吗,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大可以慢慢地办嘛。”

这两句话,看似毫无关系,可蕙娘能听不明白吗?先提身世,再提嫁妆,这就是赤.­祼­.­祼­地嘲笑蕙娘,她就算条件再好又能如何?亲事反而更难觅,三五年内恐怕都难以出嫁,自然可以从容置办嫁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闹得满城风雨,将来不办婚事,反而丢人了。

看来,也就是知道了自己置办嫁妆,肯定蕙娘是要说亲出嫁,而不是在家守灶了。吴嘉娘才把这不知打了多久腹稿的话给说出来,难怪她今天气定神闲,一点都不着急上火,原来是自以为拿准了自己的软肋……

蕙娘瞟了嘉娘一眼,见她大眼睛一睐一睐,温文笑意中,透了无限矜持——她心头忽然一动,立刻就想到了母亲的那几句话。

“就告诉你知道也无妨,吴家其实也是打了进退两便的主意,若进宫不成……”

阜阳侯夫人是权仲白的亲姨母,为了权仲白,她先亲自上门来拜访四太太,后又特别带话令她出席今日宴会,以便再次相看。她这个姨母,对权仲白一直都是很关心的。

看来,两家保密功夫做得好,吴家手里,还是年前的旧消息。

她便轻轻地笑了起来,反过来揶揄吴嘉娘。“嘉妹妹也是有心人,自己嫁妆还在办呢,怎么就惦记起了别人的嫁妆来?”

你嫁妆来我嫁妆去的,其实并不合乎身份,吴嘉娘那几句话,说得是很轻的。可蕙娘的声音就大了一点,几个早竖起耳朵的好事小姑娘立刻就找到了话缝,笑着聚到了近旁来,“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是在说嘉姐姐的嫁妆?”

吴兴嘉今年十六岁,在京城年纪也不算小了,可现在都还没有说定亲事……说蕙娘难嫁,还真是应了蕙娘那句话,“别人都说得,就你吴兴嘉说不得。”

石翠娘人最机灵的,见吴兴嘉双颊晕红,略带一低头,却不说话。她眼珠子一转,便笑眯眯地道,“噢,我知道啦,我说嘉姐姐今天怎么来了——是家里人把你说给了阜阳侯家的小公子,让你给婆家相看来了?”

“你可别乱说。”嘉娘忙道,“这可是没有的事!”

不过,只看她面上的红晕,便可知道即使不是给阜阳侯家,但是来为人相看这一点,十有□没有猜错。几个人一通乱猜,到最后还是何莲娘凭借超人的人际天赋拔得头筹,“我知道啦,张夫人是权家两位少爷的姨母,前头权神医两任少­奶­­奶­都是她做的大媒——”

嘉娘脸上轻霞一样的晕红,由不得就更深了一分。她虽也否认,又虎下脸来道,“尽这样趣我,满口的亲事、亲事,可还有女儿家的样子吗?”

石翠娘可不怕她,“我也是定了亲的人,哪里就说不得亲事了。嘉姐姐太古板啦,活像是五十年前的人!你同权神医郎才女貌,很相配呀,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个小人­精­,居然就从嘉娘的脸­色­,已经猜出了答案。

吴嘉娘立刻就占尽了风头,为一群小姑娘环绕着问权仲白的事——权神医在深闺女眷们心中,一直都是谪仙一般的存在,这些小姑娘,没有谁不在屏风后头,偷看过他的容貌,恐怕也有不少人做过关于他的白日梦。现在他又要说亲了,对象竟还是从来都高人一头的吴嘉娘,她们自然是又妒忌,又好奇,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嘉娘虽不胜其烦,不断澄清,可脸上红晕,还是被问得越来越深,好似一朵“银红巧对”,被问成了“锦云红”。

蕙娘含着她惯常的客套微笑,在一边静静瞧着。

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小姑娘们在阜阳侯的花园里,也就游乐了一个时辰不到,天­色­转­阴­,似乎快要下雨。她们便被带回了花厅里——席面已完,也到了要告辞的时候了。

这一次进来,众人看着蕙娘的眼神又不一样,云贵总督何太太和焦家熟,她先开了口。

“十三姑娘,大喜的好事,亏你也藏得这样好。”她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失落,但还算能够自制。“要不是张夫人说起,我们是一点都不知道。你母亲该罚,已经喝过三杯酒了,你也该罚!”

可惜,席面已撤,现在何太太手边只有浓茶了。众人都笑道,“是该罚,焦家这朵娇花,也是我们从小看大的,现在名花有主,却还藏着掖着,好像是坏事一样……焦太太,你说该罚不该罚?”

四太太双颊酡红,居然有一丝醉意,她摆了摆手,握着脸颊不说话了。倒是阜阳侯夫人心疼蕙娘,出来解围,“这不是吉日还没定吗,不送帖子,难道还要特别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的告诉吗?也是我不好,多嘴了一句——”

她望了蕙娘一眼,脸上写足了满意同喜欢,“我自罚一杯茶,也算是替她喝过了,成不成啊?”

她是主人,众人自然给她面子,都笑道,“罚可不敢,不过,您也喝一杯茶醒醒酒是真的。”

接着便又都连声恭喜四太太,“真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

又有凑趣的太太、­奶­­奶­高声笑道,“确实,除了蕙娘,还有谁配得上权神医这样的人才!”

在一片贺喜声的海洋里,蕙娘用余光一扫,先找到了吴太太——她倒还掌得住,没露出什么异状。而后,在一群几乎掩不住讶异的贵女群里,她寻到了吴兴嘉。

以吴兴嘉的城府,此时亦不由得浅浅颤抖,那双大得摄人心魄,冷得夺肤彻骨的双眸,瞪得比平时都还要更大,从中似乎放出了千股丝线,恨不得全缠上蕙娘,将她勒毙……

如果说文娘的那双镯子,是给吴嘉娘的一记耳光。今日蕙娘音调上的一抬,才真正是把她踩到泥里,给她上了一课,让她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可不论是她,还是石翠娘、何莲娘,又能说得出什么呢?蕙娘除了一句打趣之外,可什么都没有说。

蕙娘的笑容加深了一点,倒笑出了无限风姿。

“哎哟,是有喜事不错,今天这笑得,比从前都深,都好看!”何太太已经没有多少异状,还笑着主动带头调侃蕙娘。

在众人赞美声中,蕙娘又冲吴兴嘉点了点头,态度还是那样,在友善之中,微微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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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要人

既然张夫人多了这么一句嘴,权家、焦家即将结亲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上等人家。权家索­性­就请了张夫人再做大媒,上门正式提亲,两家换过庚帖,亲事也就提上了日程。因权仲白去苏州有事,婚期定得太近,他恐怕赶不回来,焦家也需要时间置办蕙娘的嫁妆。婚期便定在第二年四月,虽还是紧了些儿,但蕙娘年纪也不小了,权仲白更不必说,因此这样安排,双方也都觉得恰可。就是蕙娘,也都松快了那么一两分:她虽然女红荒疏,但也能应付少许,这一年多时间,给权仲白做几个贴身小物,那是尽够用的了。

如今亲事已定,焦家人事,自然而然也有所变化,第一个先告辞的是王先生。蕙娘出嫁之后,肯定不能再延请她过权家坐镇。文娘仅会一两套防身拳脚,足够强身健体而已,并没有往深里研习的意思,子乔就更不用说了,还小的很。她出门日久,思乡之情也浓,便同四太太打了招呼,进了三月中,便要回沧州去了。

当时把王先生请上京城,他们家还是看在蕙娘承嗣女的身份才过来的。可这几年王武备的官路也不能说太顺,蕙娘对王先生是有点歉疚的,最后一天到拳厅去,她便对王先生道歉。“受了您这些年的教诲,做学生的却无以为报……令您虚度光­阴­了。”

“还没有恭喜过姑娘。”王先生还是笑眯眯的,她拍了拍清蕙的肩膀。“这几年在京城,我也算是享过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游览过了京畿的名胜古迹。又教了你这么一个学生,现在你终生有靠,双方缘尽,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你做这个样子,我倒要不高兴了。”

蕙娘别的不说,在拳厅里却的确是个好学生,同王先生也很投缘,她难得地将不舍放在了面上,“一定日日按您的吩咐练拳不缀,可惜,我天份有限,用心也少,并没能把您的衣钵全盘继承下来……”

“继承我的衣钵做什么!”王先生不禁失笑,看着清蕙花一样的容颜,心底也不是没有感慨:自己才过京城来的时候,她还没到大人腰高,那样小的年纪,马步一扎就是一下午,从睁眼起,课程一直排到晚上,她却从来也不叫苦……自己少年丧夫,没有子女,比起十几年没回的沧州老家,倒是清蕙更像她的子侄辈。“你这个身份,一身横练功夫,那也不像样子。总之师徒一场,以后四时八节,别忘了我老婆子,也就算是没白教你一场了。”

清蕙身份尊贵,她虽然不在王先生跟前摆架子,但王先生自己说话也很注意,这样亲昵而威严的师长口吻,她是很少出口的。她眼圈儿也有点泛红了,“那是一定,您也知道,我老师虽多,可手把手教了这么长时间的,也就您一个了。本来……您还能早两年回乡的,是我没舍得,强留了您这一段时日,实在是家里人口虽多,可像您这样真心待我的,也没有几个……”

王先生多少也有收到风声:蕙娘从小受到许多名师教诲,也就是从两三年前焦四爷去世之后,这些名师也都有了新的去处。这孩子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唯独向祖父求了情,还是把自己给留下了……

即使她饱经世故,面对蕙娘拳拳情谊,也的确有所触动,竟难得地吐出了真心话来。“我知道,你这几年心里也不好过。其实你祖父还是因为疼你,把你留在家里,你的路要难走得多——”

不过,其实就是出嫁了,按权家在道上的风声来讲……王先生眉头一蹙,又道,“你也不要多想了,哪个女儿家不是嫁人生子?天要这样安排,一定有天的道理。将来在夫家要是受了委屈,有用得上师父的地方,你就只管往沧州送句话。”

她语带深意,“你师父别的不敢讲,道上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习武的人,很难有不涉绿林的。王先生的公爹在河北省道上似乎很有威望,她本人的拳脚功夫也有一定名气,这个蕙娘心里有数,只是她从不和王先生谈这个……这不是她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接触的话题。但她不明白,自己在权家会有什么遭遇,竟可能要寻求王先生的帮助……听王先生话里的意思,权家和道上似乎还有一定的联系。

“那我也不会客气。”蕙娘也没有细问,她笑了。“师父明白我,我脸皮最厚了,要求您的时候,决不会绷着不开口的。”

王先生不禁望着清蕙一笑,“是啊,以你为人,在权家,怕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师徒两人玩笑了几句,清蕙送走王先生,便去小书房陪老太爷斟茶说话。

进了三月,朝中按例平静了下来:今年暖得早,各地春汛,水患肯定是大问题。朝廷有什么纷争,都不会在这时候出招。老太爷也就难得地得了闲,可以经常在家办公,而不至于一定得守在内阁。——自从亲事定了,只要老人家在家,他就都时常令蕙娘在左右陪侍。

政务上的事,老爷子有成群幕僚帮办,还轮不到蕙娘开口。她自小受的教育,在政治上也只到看得懂这个层次,并不需要学习各种攻防招数。她和老爷子,也就是说些家常闲话,再议论议论各世家的钩心斗角、兴衰得失而已。今天她顺便就问祖父,“听王先生的意思,难道权家还和道上有往来不成?”

“他们家做了几代药材生意了。”老爷子倒不以为意,“卖砂石、卖药材、收印子钱……这些生意,都一定要黑白通吃,起码两边关系都要能处得好。沧州出护院,也出打手,又是水陆集散码头,权家不说背地里支持个把帮会,同当地一些堂口肯定也有特殊关系。”

要真只是这样,王先生也未必会这么说话。蕙娘秀眉微蹙,把这事也就搁到了心底:按她身份,过门一两年内,恐怕也接触不到权家的生意。王先生这么说,多半只是未雨绸缪。

“这倒是提醒了我。”她就笑着同祖父撒娇。“他们家门第高,下人的眼睛,肯定只有更利的。您得匀给我几个可心人……我的陪房,我要自己挑。”

以蕙娘的­性­格,会如此要求真是毫不出奇。老爷子反倒笑了,“不是你自己挑,难道还要我亲自给你挑?你母亲可不会­操­这个心。”

焦家人口少,彼此关系和睦。这么多年来,老爷子一双利眸什么看不明白?可说四太太,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蕙娘没接这个话茬,她给祖父出难题。“真的我挑了谁您都给?那我要是挑了梅管事,您可不就抓瞎了?”

“你在权家的日子,头几年也不会太容易的。”祖孙说话,无须大打机锋,老爷子也就不和孙女绕圈子了。“这一点,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权家很看重嫡出,权家大公子成亲十五六年了,膝下还空虚着呢,不要说嫡子,连嫡女都没有一个。你过了门要是生育得早,在你大嫂跟前就更艰难了。她也是权家­精­挑细选的,永宁伯林家的小姐,林家三少爷的亲姐姐……没几个能人帮着,你能被她活吃了。”

也就是因为如此,蕙娘才要特别给祖父打招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再千伶百俐,底下人不趁手,在夫家也还是要处处受到掣肘。这一番挑陪房,肯定是要从焦家带走一批能人的。究竟带走多少,还要看焦家陪嫁过去的产业,规模究竟有多大了。

但她今天要问的也并不是嫁妆的事,蕙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下盯死了问,“那您真能把您的左膀右臂都给我?您就不会舍不得呀?”

老太爷被蕙娘逗笑了。“是你金贵,还是那群管事金贵呀?除非你要把焦鹤陪过去,那不能答应你……他年纪大了,也不好再折腾,不然,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从我这里撬不到的?”

这倒是真的,老太爷从来不大收藏古董的人,就因为蕙娘学琴,这些年收集的天下名琴,也已经有十多架了。焦家的规矩,就没有蕙娘破不了的。要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蕙娘也就直说了。“鹤叔我不敢要,他还把着家里的弦儿呢。倒是梅叔……您就把他给我带过去吧。有他,以后在权家,我要办点事,也就方便、放心了。”

焦梅虽然不比焦鹤多年功劳,但这几年来上位很快,因办事能­干­,阖家又都在府中做事,没有外头的亲戚。随着焦鹤年纪的增大,有一些他手上办着,半隐秘半公开的事情,也就交待到了焦梅手上。如无意外,等焦鹤彻底退下去养老之后,他似乎是可以上位为焦府大管家的。

老太爷眉毛一动,看得出是有几分吃惊的——蕙娘这个要求,有点不恰当了,不像是她一贯的作风。

“五姨娘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比较娇惯乔哥。”蕙娘便坦然地道。“将来您要是退下来了……娘又不管事。焦梅的弟媳­妇­就是子乔的养娘,把他放在焦家,倒不如放在权家。各方面都能更放心些。”

明面上,蕙娘是想要透过胡养娘对子乔的教育施加影响,免得四太太不闻不问的,由着五姨娘把子乔给惯得不成样子。可老太爷几乎用不着回味就听出来了:焦梅和胡养娘,一在外宅,一在内院,都是身居要职。自己还在的时候,一切好说,他们肯定作兴不出什么花样来。可要自己去了以后呢?主幼仆强,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倒是把焦梅陪到权家去,由蕙娘亲自控制,才能发挥他的才­干­,又避免了将来可能的不快。

“有你在,祖父就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了。”他舒心地叹了口气,“这么办,我看很好。”

“这件事,您就让我告诉他吧。”蕙娘垂下头,给祖父斟了一杯茶。“焦梅是个能人,要降得他心服口服,少不得也要费些心机。”

老太爷笑了。“这是自然,也得让他稍微尝尝你的手段……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他又问,“听你这么一说,五姨娘倒有惯着乔哥的意思了?”

像焦家这样的人家,起居作息都有严格的规矩,就算焦子乔在太和坞跟着五姨娘住,五姨娘也不能想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他。就是过分宠纵一点,太和坞里的老嬷嬷们自然也会提点,再说子乔还小,始终是生母照看得最­精­心,这两年来,老太爷对五姨娘的表现,大体上也还算是满意的。

“那倒还不至于。”蕙娘倒为五姨娘分辨了两句,“始终家里就这一株独苗了,大家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出一点错。有时候,难免行事紧张了一点。”

话里藏了玄机,老人家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也叹了口气。“以和为贵吧,家里人口已经够少了,你对文娘的做法就很不错,能留面子,还是互相留一留。”

老人家这番话,并不出乎蕙娘的意料。五姨娘怎么说也是焦子乔的生母,要想学汉武帝,‘立子杀母’,老太爷早就这么办了。就算只是为了个吉祥意头,只要五姨娘不触犯到老太爷的逆鳞,就算招惹老人家不悦,能保,还是会保住她的。

有谈陪房这个小Сhā曲,蕙娘在小书房里就呆得久了一点,出门的时候天都有几分黑了,屋檐底下还有数位管事正耐心等候。见蕙娘出来,他们这才鱼贯进了里屋预备回事,还有人献殷勤,“奴才领姑娘出去?”

“不必了。”蕙娘笑着摆了摆手——自雨堂里专管着她出门抬轿的一位老嬷嬷,已经被唤进了院子里,为她打起了灯笼。

暮春时分,院内暖房开了窗子透气,风里也带上了花香,蕙娘走了几步,忽然瞧见院内一丛峨眉春蕙居然开了花,她不禁停下脚步,踱过去细看,口中还和那老嬷嬷笑道,“今年算开得早了,从前年年都在四月开花,­性­子慢着呢——”

话刚说到一半,她又怔了一怔,视线还粘在盆边,过了一会,才慢慢地抬起眼来。

焦勋便正站在花木之间,这一处恰好有一盆大叶花木,如非那双青缎官靴无意间闯入蕙娘视野,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竟也在院中。

想必是从蕙娘的反应里,他已知道自己被察觉了,焦勋轻声解释,“明日就要回乡了,奉老太爷召见,也是来辞行的。”

他没叫她姑娘,也没有行礼,似乎是仗着自己的身形被花木遮掩,老人家看不分明,脸上的神­色­,竟十分复杂,似乎大有文章在。

蕙娘的视线又不禁往那丛峨眉春蕙上沉了下去。

这一丛蕙兰虽然亭亭玉立、淡雅出尘,但花种不甚名贵,如非暗合了她的名字,小书房里是没有它的容身地的。当时到手也是巧,她陪父亲去潭柘寺疗养,在僧房前看着方丈亲手植兰,看得兴致盎然,打从心底喜欢,却又不愿出口讨要。还是焦勋走来,笑着对老住持说,“这是峨眉春蕙吧?倒是恰巧合了我们家姑娘的名字!”

老和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秋天就送了花苗来,连老太爷都笑了,“既然是你要来的,那就种在自雨堂里吧?”

小蕙娘却要把它种在祖父院子里,她亲自拿了小铲子,焦勋拎着花苗,两个人头碰头掘着土,那时候她才刚十岁,焦勋却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了。她挖了几铲子,便抬头去看焦勋。

焦勋也正好看着她,在萧瑟的秋风里,他眼中的笑意更显得暖,蕙娘鬓边有一丝发被秋风吹起来,拂过了他白玉一样的容脸……

两个人的眼神撞到一块,小蕙娘又垂下头去,她拿起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土,轻轻地问,“傻子,知道为什么把它种在这吗?”

这一问,当时焦勋并没有答,它像是沉在了土中,漂在了叶间,藏在了花里,直到此刻,伴着盛放,又一次浮上了蕙娘心间。

“傻子,知道为什么把它种在这?”

她又抬起眼来,望向了焦勋。

焦勋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他的眼睛说了话,他分明也想起了,他分明正用自己的神­色­作答: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可现在,他已经不能答了。就好像她也不能问了,她不能问他,‘你恨不恨我,连京城我都不让你呆了’,她不能问他,‘日后,你会去向何处’,甚至连平安两字,她都不能出口,连一点细微的神­色­,她都不能变化。

她只能望他一眼,连多一眼都不能够。身后小书房的窗户,就像是祖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

蕙娘退了一步,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便转过身去,冲柱子一样站在道边的老嬷嬷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嬷嬷便又为她抬起了灯笼,让这一点小小的光晕,照亮了她脚下的路。她举得很小心,就好似这方寸天地间,最着紧的,也不过就是这双金贵的秀足,将要迈出的脚步。

焦勋一路目送十三姑娘娟秀的背影溶进了淡金­色­的夕阳里,直到再也望不见了,他才低下头去,抹了一把脸,便重又踱到廊下,若无其事地等候着老太爷的召唤。

老太爷让焦勋陪他吃晚饭。

一般在焦家,也只有十三姑娘能经常得此殊荣。此外,能进小书房来陪老太爷用饭的,也就只有他多年的智囊幕僚,还有看重的门生弟子,又或者是他要拉拢的焦派­干­将了。焦勋今天能得这个待遇,想必此后府中,会给他脸­色­看的人,也必将更减少许多。

不过,都是要走的人了,府中人事,已经很难在令焦勋用半点心思。就连老太爷这反常的抬举,也很难换来他的受宠若惊。他倒是主动和老人家提起,“知道十三姑娘今儿过来陪您说话,我虽到了院子里,却不敢在墙根下候着,没成想还是撞见了一面。”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为重重皱纹包围的双眼轻轻一睐,似乎有一分笑意,又似乎也有些感慨。他似乎满意于焦勋口吻中的淡然,便没搭理焦勋的话,而是令他,“大口吃饭,我看人吃得香,自己才有胃口。”

焦勋便搬起碗来,往口中填了一口饭,才一咀嚼,他眉头就不禁一皱。老太爷看见了,笑得更捉狭。“噎着了?噎着了就喝口汤。”

焦家豪富,即使是下人,吃用也都­精­致。以焦勋的特殊身份,他的衣食住行并不输给一般富家的少爷公子,虽然不是没吃过苦受过磨练,但还真没吃过这么­干­巴巴粗拉拉的米饭……他日常吃的,都是进上的贡米。

“您这是故意考校我。”他便苦笑起来,顺着老太爷给的话口说。“可也不至于特意备这一份米饭吧……您不是也——”

老太爷端起碗来,居然也吃了一口糙米饭,他津津有味地嚼了几口,又夹了一筷子青菜,“专心吃饭,不要说话。”

这一桌子的粗茶淡饭,真正是粗茶淡饭,青菜虽甜,可缺油少盐,吃着没味。老豆腐一股豆腥味,一桌子都见不着荤腥,焦勋吃得很痛苦,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大快朵颐的样子,勉强噎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恭恭敬敬地看着老人家用饭。

——焦阁老却吃得很香,他细嚼慢咽,吃了小半碗米饭,还给自己打了一碗芸豆汤喝了,这才惬意地叹了口气。“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宫中教导皇子、皇女,每年夏五月,是一定要吃几顿菜根的。可那拿高汤浇熟的萝卜,哪里能得到山野间的真趣呢?我一吃这饭啊,就想到从前……”

即使是在家里人跟前,焦阁老也很少提从前的事。焦勋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听焦阁老慢慢地讲古。“那时候蕙娘、文娘祖母还在,我们去山里赏春,不巧下了雨,被困山里过路人常住的小屋。屋里有些菜米,却无荤腥,她带着丫头好歹对付了一顿出来,孩子们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要等底下人送饭过来,我吃着却觉得要比大鱼大­肉­更有味。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嘿嘿……人间有味是清欢。”

焦勋不知说什么好,他挺直了脊背坐在桌前,神­色­略带得体的同情。焦阁老看在眼底,也不禁有些感慨。

和蕙娘一样,都是竹子做成的脊骨,什么时候,都坐得柱子一样直……

他叹了口气。“你老家安徽,可家人都死绝了,连三亲六戚都没有。这一次,不打算回安徽去了吧?”

安徽当地文风很盛,焦勋要打算走科举之路,在安徽,不如在西南、西北一带入考好些。焦阁老会这么说,肯定是能帮他把户籍办过去的,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焦勋却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他点了点头,双手扶着膝盖——即使是在阁老跟前,他也保留了一丝从容。“是不打算回安徽去了,若您没有别的安排,我想去广州。”

焦阁老一抬眉毛。“你是想掺和到开埠的事里去?”

“是想出海走走。”焦勋安静地说。“我这个身份,一旦入仕,终究免不得麻烦和议论。将来十三姑娘出嫁后,也许会为此受夫家臧否,也是难说的事。再说,仆役出身的人,走官道,限制也实在是太多了点。”

识得眼­色­,自己先就做到十分,令人真无从挑剔。

即使深明焦勋的底细、秉­性­,老人家依然一阵欣赏宽慰:还是和从前一样,焦勋做事,也是用不着人担一点心的。有些事,自己不好做得太过分,免得落了下乘,他自己能够明白,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你是你鹤叔从小带大的,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他的情谊。”

“再造之恩,怎会忘怀呢?我连一件衣服都是养父给的,”焦勋眼睫一动,他抬起眼来平静地迎视着焦阁老,­唇­一扭,便露出一个笑来。“这份恩,即使肝脑涂地,也是一定要报的!”

有了这番表态,焦阁老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焦家对他,只有恩,没有怨。焦勋能明白这点,就不至于给焦家添了麻烦。放他出去,也是海阔天空,大家都各得其所。

老人家点了点头,“你要出海,我不拦着你,能多看看走走,也是好事。”

他语带深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富贵地,有富贵地的好,山野处,也有山野处的清欢。”

送走了焦勋,他抽出了一张花票。

这是宜春票号开出的银票,上头写了焦鹤的名字,盖了老太爷的私印,还有焦鹤本人的画押,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老太爷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看数字,又像是在看印泥,好半晌,他才敲罄唤人,“把这张票子给你们鹤大叔送去。”

20收服

送走了王先生,蕙娘还是维持了练拳的习惯,只是改在了自雨堂院子里。拳厅也就跟着荒废了下来,等张夫人上门正式为权家提了亲,四太太就和蕙娘商量,“倒不如索­性­还是空置着,等你们姐妹都出门了,乔哥也长大了,便请了先生来,让乔哥照旧过去练拳。”

这个拳厅,几乎是依附于自雨堂所设。从太和坞过来,可说是山高水远,一点都不方便,问的是拳厅,实则还是在询问蕙娘的态度:在她出嫁之后,自雨堂恐怕要挪给弟弟居住,就看蕙娘大方不大方,能否点这个头了。

嫡母都开口问了,蕙娘还能怎么说?她反而主动把话题挑开了,“这自然是好的,要这样说,太和坞也比不上自雨堂舒服,等我出了门子,便令文娘在这里住上几年,等文娘出了门呢,刚好乔哥也就到了能练拳的年纪了。”

按说蕙娘又不是远嫁,按一般人家的做法,她的院子是该封存起来,留待她回娘家时居住的。不过自雨堂在焦家地位超然,当年兴建时,特地在屋檐上铺设了来回沟曲的流水管道。不但特费物力,且夏日还需在附近安设风车,佐以人力车水,堪称靡费。即使是老太爷的小书房,都没有这种架构。不愿空置也有道理,可按排行来说,怎么也要让文娘住上几年,才算是照顾到了她的小­性­子。

四太太会问她这个,肯定是出于五姨娘的撺掇。被蕙娘这么一说,她有几分尴尬,“还是你想得到,不然,你妹妹又要闹脾气了。”

自从正月里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文娘还一直‘病’着,平时除了偶然到谢罗居给母亲请安,竟是绝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妹妹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请她过来,她本来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蕙娘倒不急着过去了,从谢罗居出来,她便进了南岩轩和三姨娘吃茶说话。

“两家已经是换过婚书了吧?”三姨娘不免多问几句婚事,“前儿听说阜阳侯夫人上门,想必就是为了这事,可太太没开口,我也就没有问。”

“就是来送婚书的。”蕙娘说。“太太最近忙着看家具样式,都没心思管别的事了,也许就忘了同您说吧。”

“五姨娘也时常和她说话。”出乎意料,三姨娘居然主动提供了太和坞的动静。“子乔一天大似一天,明年这个时候,也可以开蒙了。五姨娘也是着急想为他物­色­几个开蒙的好先生,文的武的,最好都能从小学起。”

是着急于为焦子乔物­色­先生,还是想着乘蕙娘出嫁,浑水摸鱼为太和坞争取一点好处,那就是见仁见智了。蕙娘微笑,“到底是生母,合家老小,就数她一个人最担心乔哥。”

三姨娘瞅了女儿一眼,明白过来了。“太太同你说起自雨堂的事了?”

她不禁也是嗟叹,“还以为那是能住一辈子的地方,当年真是造得­精­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过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给你带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费了当年老太爷疼你的一片苦心。”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三姨娘自己受委屈,从来都是能让则让,以和为贵。可蕙娘的自雨堂一遭惦记,她话里话外,就也护上短了。蕙娘自己心底也明白着呢:孔雀刚回自雨堂的那几天,在屋里颇有些站不住脚,要不是三姨娘见天打发符山来给她送东送西、嘘寒问暖的,她身边的几个能人,还没那么快消停。

“造价这么贵,白空着也是可惜。”她说。“先让文娘住两年吧,等文娘出了门,那就随乔哥怎么折腾了。”

“那么小的孩子,他懂什么人事啊!”三姨娘叹了口气,突发奇语。“我看,等你出了门,我索­性­住到小汤山去,也省点心。就把地方让给她折腾吧。”

焦家在承德、小汤山都有别业。虽说肯定是比不上城内府邸的善美,但胜在清静,三姨娘这样的身份,在别业里反而更享福,至少不必天天早起去谢罗居请安,自己也能尝尝主子的滋味。

可这话听在蕙娘耳中,又有些不对劲了。三姨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并不以奉承四太太为苦。说句实在话,她一辈子经历坎坷,平时并无太多爱好,也就是能和四太太说得上话了。在京郊别业里住着,长天老日,也是无聊……

她扫了三姨娘一眼,也不多试探,冷不丁就是一问,“上回在承德,五姨娘和您说的就是这话?”

话赶话说到这里,三姨娘发发感慨,想要住到外头去,其实也可以视作是对五姨娘的抱怨。可为蕙娘这一问,她却先是一怔、一惊,片刻后才笑了。“她哪会这么说?这不等于和我撕破脸吗。老爷子、太太还在呢,家里的事,哪是她那样身份可以做主的。”

可这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蕙娘。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言传身教,也不知偷偷地见过多少高官,旁观了多少次人间龙凤斗心眼子。察言观­色­,是她强项,三姨娘又是她的生母,这话要还能骗得过她,焦清蕙也就不是焦清蕙了。——五姨娘肯定不会傻到落人口实,明目张胆地把话给说出来,但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地暗示三姨娘几句,吃准她息事宁人的­性­子,恐怕还是有的……有焦子乔在手,三姨娘肯定不愿意得罪她,她还不明白三姨娘吗?要是知道南岩轩受了委屈,蕙娘少不得和太和坞冲上,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别说是住到承德、小汤山去。就是从此吃斋念佛,不出南岩轩一步,恐怕三姨娘都是情愿的……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却并未流露出多少情绪,“她要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那就好了。就是她不说,我也打算告诉太太,自雨堂终究是要留给子乔的……可这地儿,只能由我赏给她,她可别想从我这里抢过去。”

还是这么傲的­性­子……

三姨娘啼笑皆非,要劝蕙娘,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也怕说多了,蕙娘又要盘问承德的事,自己今日试探过一句,反而被她抓住线索反过来逼问,已经有些乱了阵脚。便索­性­打发蕙娘,“去花月山房瞧瞧你妹妹吧,现在亲事定了,你也该和她和好啦。”

的确,现在两边名分已定,再无法反悔,蕙娘除非未出嫁前死在家里,不然这辈子也就是权家的人了,有很多事,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

她还是没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头们闲话。“还想令太太给我看一眼呢,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婚书是怎么写的。”

会这么说,肯定是两边已经换过婚书,亲事再不能改了。绿松第一个恭喜蕙娘,“听说权神医在香山有个园子,比我们家还要大,还要好。我随着姑娘,竟还能见识比家里更好的地儿了。”

对一般人家来说,权仲白那个药圃也的确很是诱人。近在香山,占地广阔……要是不耐烦和妯娌们应酬,躲在小园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的确是很多少­奶­­奶­向往的境界。蕙娘心情似乎也不错,她点着绿松的额头,和她开玩笑。“就不让你跟着过去,把你嫁在家里!”

这一群丫鬟,和蕙娘年岁都差不离,主子定了亲,她们没几年也是要出嫁的,听蕙娘这一说,都红着脸笑了。“姑娘要是舍得,就都把我们嫁在家里,您光身过去吧。”

“想得美!”蕙娘也笑着抬高了声音。“就是嫁了,也得跟我过去——”

她扫了石墨一眼,加重了语调。“放心吧,我已经和祖父说好了,你们全都跟着陪过去。到了那边服侍我两年,再说婚嫁之事。好歹跟了我这么久,也不能让你们没了下场。”

石墨面上顿时现出喜­色­:跟着姑­奶­­奶­嫁出门的陪房,事实上从此已经算是夫家的下人了。她的婚配,也自然是主子做主,即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求到姑­奶­□上,让她往回嫁的道理。只要胡养娘之子未曾陪到权家,以蕙娘­性­子,她的好事十有□,便可以成就了。

等众人散了,她特地留下来给蕙娘磕头,又不肯说为什么,只含含糊糊地,“姑娘受累了。”

蕙娘要陪房的事,根本都还没有传开,想必以五姨娘的见识,也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该放人出去成亲的时候,同蕙娘打个招呼,在她看来肯定是手拿把掐的事。毕竟这几个月,自雨堂对太和坞,一直都是很客气的。说起来,蕙娘还欠了她一个人情呢。石墨最关注这事了,肯定不至于不清楚五姨娘的动向,她留下来给蕙娘磕头,多少还有些敲砖钉脚的意思,想让蕙娘发个准话,那她的亲事就准成了。

这些大丫头,真没一盏省油的灯,都是瞅准了她的­性­子使劲儿……蕙娘看她一眼,没有好气。

“起来吧,做张做致的。亏待了谁,还能亏待了你?要把你给亏待了,你往我饭食里加点什么,那我找谁哭去?”

这话多少有几分故意,不过,石墨笑嘻嘻的,即使在蕙娘锐眼看,她也都没有一丝不自在。“我知道姑娘疼我……可这事没定下来,我心里真是悬得慌。”

这个圆脸小丫鬟扭扭捏捏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垂下头去。“姑娘,再向您求个恩典呗?他现在府外做些小生意,因不敢打我们家的招牌,日子也不大好过,比起府里管事,出息就差了。因为这个,我爹娘心里有话说呢。您也知道,我家里人口多,不比孔雀姐姐,自己就是个小姐……”

“求我就求我,你还村孔雀。”蕙娘不禁一笑。“她白和你好了。”

石墨的娇憨,有点文娘的味道,理直气壮的没上没下,可被蕙娘一吓,她又软了。“我、我就随口说说,您可别告我的状……”

蕙娘先不说话,等被石墨求得浑身发酥,才望着指甲,慢慢地道。“知道啦……不就是钱吗,他能不能进来,我不好说。在家得看太太,过门了还得看那边的太太,不过,家里的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爹娘年纪都还不大吧?”

石墨登时惊喜地瞪圆了双眼,“姑娘您的意思——”

蕙娘­唇­角一翘,微微点了点头。“这几个月,你小心当差,别叫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们挑剔出你的毛病来,到时要抬举你,倒不好抬举了。”

石墨父母在府中没有太多体面,尤其她母亲没有司职,家庭收入是不大高。能跟着过去权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机遇,小姑娘­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奴婢明白,一定把姑娘的吃喝都看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旁人沾一点手!”

蕙娘笑了,“嗯,得了闲,你把你绿松姐姐请回家里坐坐,有你的好处……这样,石英前几个月给孔雀代班,也辛苦得很,你们俩去找绿松,就说我的话,放你们回家休息一天,明日吃过晚饭再进来吧。能不能请得动绿松和你一起出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墨对绿松倒一直还算服气,她眨巴着眼睛,心领神会地一笑,甜甜地应了一句,“知道啦!”

待要走,却又不愿,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跟着姑娘办事,真是不亏!就为了姑娘死,简直都是情愿的!”

她面上笑容洋溢,看得出来,这句话,应当是出自真心。

蕙娘目送她退出屋子,自己想了半天,也是懒洋洋地一笑,她又推开盒子,取出了那本小册,在上头添了几个字。

这一次,文娘一反常态,自雨堂要给她住这样的好消息送到了花月山房,她居然还不肯来找蕙娘说话。蕙娘等到第三天早上,没等来文娘,倒是等到了石英。

她打完一套早拳,洗过身子出来净房时,就见到石英站在桌边——按常理,她今日是不当这差的。能近身服侍蕙娘,那是美差,一般自雨堂的大丫头得轮着来,谁要是多占了班,背地里是要遭人恨的。石英就是前几天,才刚轮过班呢。

一脸的欲言又止……看来,是已经和焦梅说过了陪房的事,焦梅也应当去找过人,想给自己打招呼了。

家下人婚配这样的小事,当然不可能去烦老太爷。要向太太求情,焦梅又没有这个机会,内宅事务,并不归他管,他一般是向老太爷回话,一年也难得进几次内宅。除非他异想天开,竟去找五姨娘说情,不然,最大可能,还是去求老管家焦鹤。他跟随老太爷多年,身份超然,也是可以管教蕙娘的。有他一句话,蕙娘十有□,肯定会给面子。

不过,蕙娘也早就和焦鹤打过了招呼,借着这个机会,她甚至还知道焦勋临走时候,除了养父给的盘缠之外,老太爷还以鹤叔的名义赏了一张银票……焦梅不去求他也就罢了,这一求,大管家肯定是给他吹了风的:十三姑娘已经求准了老太爷,要把他带到权家去了。

宰相门人七品官,一样是管事,焦家的二管事和权家的陪嫁管事,那可是云泥之别。焦梅一家,昨晚恐怕没有谁能睡得着吧。

蕙娘压根就不理会石英,她就像是没留意到一点不同,在梳妆台前一坐,由着香花为她梳理那丰润乌黑的秀发,一边从孔雀手里托盘中拈起了一枚簪子,冲孔雀笑着说,“这个海棠水晶簪,做工真不错,我前阵子还惦记着想戴呢,可你不在,又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孔雀还没说话呢,扑通一声,石英已经跪了下来,她死死地咬着双­唇­,一句话不说。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绿松瞥了蕙娘一眼,见蕙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上前说,“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什么事,要跪下来——”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吧。”蕙娘轻轻地说,她把海棠簪推进发内,站起身来。“该去谢罗居吃早饭了。”

在谢罗居里,五姨娘的眼神果然在海棠簪子上打了好几个转,蕙娘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回到自雨堂里,她把簪子拔下来递给孔雀,“送到太和坞里去吧,话说得好听一点……把这个意思带出来:自雨堂先给文娘住,也是为了照顾十四姑娘的脾气,倒不是故意要驳她的回。”

孔雀咬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簪子,出了堂屋。蕙娘踱进里屋,又坐下来练了一会字,过了一会,她似乎有几分疲倦,便按着脖子轻轻摆了摆手,由绿松领头,一屋子人顿时退得一­干­二净,只余石英一人,还直挺挺地跪在梳妆台边上。

“说吧。”蕙娘又提起笔来,她连看都没看石英,只闲聊一样地问。“你爹原本为你物­色­了哪户好人家来着?”

她立刻就得到了一个答案。

“五姨娘娘家有个远房侄子……”

从前没想和五姨娘争锋,自然不会去要焦梅。她知道石英已有去意,私底下还觉得这丫头眼浅:除非她能到焦子乔身边服侍,不然,这府里还有什么去处,比她身边更强?没想到,焦梅果然有几分本事。他还真为自己的女儿,安排了更妥当的人家……

蕙娘搁下笔,拿起一方素绢,仔细地揩着青葱一样的玉指。

“奴才就是奴才,再威风,那也是主子赏的,”她淡淡地说。“得意忘形,竟把自己当个主子,想要Сhā手主子间的事了,那可不行。”

石英咚咚地给蕙娘磕头,“奴婢明白,奴婢虽不能违逆父母,却也万不敢吃里扒外,给姑娘添堵。姑娘如不信,奴婢愿——”

“好了。”蕙娘不轻不重地说,“要不是看明白了你的心思,你还能跪在这儿吗?连着你爹,怕是早都被赶出去了……你爹虽然利益熏心,为了那一步连命都能不要,所幸,到底还是生了个好闺女。”

石英肩膀一松,这才觉出浑身已跪得酸痛,一时再撑不住,几乎软倒在地。她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伏在地上,以最恭敬的姿势,听着头顶那飘渺的声音,“你爹知道消息,是个什么意思?”

“他……他直打自己耳光,”石英便又勉力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想亲自给姑娘磕头赔罪……”

“不必了。”蕙娘搁下手绢,“石英,我今儿个把话给你撂在这了,我活着,你陪我一起嫁到权家,连你爹在内,表现得好,自然有差事给你们做。将来风光,未必比在焦家差。我死了,那我也早留下话来,你们全家都得给我殉葬。”

她随手抄起一卷宣纸,弯下腰顶起了石英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焦佩兰说得出做得到,你们一家是生是死,凭的不是祖父,不是麻海棠,是我的一句说话……你明白了没有?你信不信?”

石英也好,焦梅也罢,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哪里还敢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晚上八点半来看二更……收藏3000的加更

吐出一口血来,怎么搞的才放松了一天啊!!!!!!!!!!!!!!!!!!!!!!!!!!!!!!!!!!!!!!!!!!!!!!!!!!!!!!!!!!!!!!!啊!!!!!!!!!!!!!!!!!!!!!!!!!!!!!!!!!!!!!!!!!!!!!

PS谢谢老衲、兮兮和搬运工的长评!

21妒忌

文娘这一次居然很沉得住气,她一路病到四月,病得京城的夏天都要来了,病得三姨娘和蕙娘说了几次,“你就不能让她一回?她要什么,你给她就是了。”病得蕙娘的家具都做下去了,玛瑙天天领着焦家布庄的裁缝们忙活,病得蕙娘把宝庆银、老麒麟送来的首饰,先打发到花月山房去了。她还是不肯见好,终于连老太爷都惊动了,蕙娘出去陪他用茶时,老人家都问了一句,“文娘这几个月,病得不轻啊?”

“红眼病,晾一晾就好了。”蕙娘心底也不大乐意,她轻声细语地说。“总是那个样子,好像家里有谁对不起她一样,这样下去,以后嫁出门,是要吃亏的。”

即使自己也是即将出门的大闺女,守灶女的口吻依然改不了。文娘越是倔,蕙娘就越是要拿捏她。两姐妹一声不出,倒是斗了有四个月的气。老太爷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明年就要出嫁了,你母亲又是那慈和的­性­子。她慈母更别说了,丫头出身,那么一点点见识,能教她什么?花月山房里的嬷嬷们,可没有你这个做姐姐的教她,又更上心,又更有威严。你不出手,难道还要我老头子教她?”

焦家人口少,文娘虽然不如蕙娘那样得宠,但从小一直也都很得祖父、父亲的宠爱。老太爷提到她的时候,语气里的宽容和放纵,就是蕙娘永远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当家人都发话了,蕙娘心里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主动放□段,她带石英去花月山房,走到半路,又打发她,“算了,你还是去太和坞找你婶婶说几句话吧。”

最近几个月,自雨堂里的丫头们一来是忙,二来主子也管得严,平时没事,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石英在自雨堂东里间里跪了那半天,要是以往,消息早传得遍地都是,石英这几个月,在各屋的大丫环跟前都别想抬头做人了——可自从蕙娘腊月里发了那一顿火之后,到现在,小半年了,自雨堂里的事根本就传不出去。尤其是能进东里间服侍的丫头,哪个不是千伶百俐的,主子的态度,或多或少都能揣摩出来。口风严到什么地步?别说太和坞了,就连南岩轩的符山,对石英都根本没有一点异样……

石英现在对蕙娘就要热情得多了,连表情都丰富起来,她一口答应下来,又主动问蕙娘讨假。“这几天,听说家里母亲身体不大好,想要回去看看……”

蕙娘­唇­边便浮上了一缕模糊的微笑,“那也是该回去……今儿晚饭前回来就成了。”

虽说焦梅定了要跟她过去权家,但老太爷说话算话,一个多月了,蕙娘没提,他也就没露一点风声,焦梅还是好端端地­干­着他二管事的活计。他在府里的能量,也和从前一样地大。说得难听一点,蕙娘现在要想瞒天过海,办上几件见不得人的事,除了瞒不过老太爷之外,恐怕连四太太都只能一无所知。

不过,她究竟也没有吩咐焦梅多少事,只是令石英择时去太和坞和胡养娘说几句话。“按你的身份,和她们多亲近一点,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石英有没有琢磨明白她的意思,就要看这丫头的悟­性­了……蕙娘绕过一个弯角,一边多少有些不耐烦地想:毕竟也算是人­精­,如不恩威并施,还真很难收拢得住。

眼看花月山房近在眼前,她也就收敛了思绪,掏出一方帕子来,捂住了口鼻。

花月山房顾名思义,自然为花海围绕,文娘­性­好桃花,从三月开始,碧桃、红桃、寿星桃……断断续续能一直开到五月上旬。可蕙娘却一近桃花就要打喷嚏,即使已经预先拿手帕捂住了,一路走进院子,她还是猛打了三五个喷嚏,眼鼻全是一片通红,简直连威严都要折损几分。几个小丫头看见了,全都强忍着笑,上前为她打帘子,云母也从里间小跑着迎出来,又吩咐小丫头们,“快把帘子都放下来!”

也就是因为这一林子桃花,挡住了蕙娘往花月山房的脚步,不然,早在三月里,她就要杀过来了。文娘这都多大年纪了,改不掉的还是这左­性­子。说来也奇怪……上辈子,即使知道了她和权家的婚事,文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她还和蕙娘犯愁呢:何家不久就又重提婚事,这一次,他们家诚意十足,提的还不是何家次子,而是长子芝生。在文娘看,自己多半是要嫁到何家去了。

蕙娘一边想,一边又捂住鼻子,秀气地打了个喷嚏,云母忙献上一张新帕子,又往里屋一探头,倒是窘在了当地,瞅了十三姑娘一眼,又转头给身后的小丫头们使眼­色­,蕙娘一边擦鼻子,一边已问,“怎么,她难道还跑了?”

从云母的表情来看,焦令文恐怕刚才还在里屋呢,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她还真从里屋跑没影了。蕙娘啼笑皆非,拎着裙子,也不要云母跟随了,自己从边门出去,忍着喷嚏左右一望——便见到一角红裙,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一角繁茂的桃花之中。

“焦令文。”她现在也不恼了,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你是要躲到我出嫁,还是预备就一辈子不理我了?”

花月山房周围有一株最老的桃树,怕也有一百多年了,枝繁叶茂花发无数,年年还结好些桃子,文娘小时候还会爬树上去,摘一篮子桃子给焦四爷吃,还向姐姐炫耀,“你有穆阳的水蜜桃吃,就很了不起吗?我也有最最上等的好桃子,一个都不给你吃!”

等姐妹们各自回了院子,四姨娘早差人送了桃子来,“十四姑娘自己院子里栽的,给您换换口……”

“多大的年纪了。”蕙娘又打了个喷嚏,站在这老桃树下,仰着头对一团繁茂的枝叶说。“还爬树!你再不下来,是等我上去捉你?”

文娘被逼到这份上,也没法再躲了。她犹犹豫豫,伸出一张脸来,看了姐姐一眼,又缩回去。“你还来做什么,你还热闹得不够?”

才说了这么两句话,声音里就带了哽咽,小姑娘绷不住了,还在树上,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样都姓焦,我除了晚你一年,我还差你什么……怎么你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连要说亲,也说得个天下最好最好的……你难道还不足够?你还要到我跟前来!是不是要我也跪下来舔你的脚,你才甘心,才足够!”

啊,看来,她还是挺中意权仲白的么。

蕙娘眼神,不禁微微一沉,她握住树­干­,只一蹬便上窄枝,蹬出一片花雨,粉­色­的、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来,文娘在枝叶中看见,忽然又是一阵心灰意冷。

眼睛、鼻子都通红水亮,才一上来,又连打两个喷嚏,身上也就随意穿了家常绢衣,这料子花月山房也有几匹……可那又怎么样?在这花雨中看去,她照样神­色­端凝、气质超然,日头透过花枝一照,更衬得她肤白若雪,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更动人了……

她连眼泪都­干­了,也不再躲,只是垂下头去,不和姐姐对视。蕙娘也没理她,她握着花枝一转,便坐在文娘前方,把一只秀足翘到了妹妹脚上。

“那你来舔啊。”她说,语气还是淡淡的。“我这么特地走进来,还真就是为了找你舔我的脚。”

蕙娘沉下脸来说她,文娘是不大惧怕的,甚至大光其火把音调都抬高了,她也还能再倔一倔,可现在姐姐语气重又淡下来,文娘就是还想犟嘴,也不禁都要慢慢软下来。可她前思后想,越想越是委屈,这股说不出的憾恨、妒忌、遗憾、卑屈、不服,在小姑娘心头左冲右撞,要发,又发不出,要咽,又咽不下去,只得全化作泪水——她也顾不得才和姐姐斗了四个多月的气,往前一扑,抱住蕙娘那条腿就大哭起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还是和从前一样,虽小气,却也小气得可爱……蕙娘抚着她的头,望着远方花枝,竭力忍住喷嚏,过了一会,等文娘哭声低下去了,她才擦了擦鼻子,问妹妹,“权仲白过来那天,我记得你是早被打发走了……这一回,你偷偷又跑回来,偷看着他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前世权仲白上门时候,恐怕文娘根本没往别处想。这一次,莲娘三番四次提起亲事,只怕她也是上心了……她从小身体康健,又被养在深闺,还真没有见过权仲白。要说她本来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就是羡慕良国公府的权位,与权仲白本人的风姿了。可文娘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她也不至于不情愿嫁进何家……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没想到这一世,她还是不情愿看见自己出嫁,原因却不是妒忌她的风光,而是看上了权仲白本人……

文娘没有说话,眼泪都根本没有止住,还在濡湿着蕙娘的罗裙。过了一会,她黑鸦鸦的头颅上下胡乱一点,就算是答过了。蕙娘又问,“你看上他了?”

这一回,文娘连头都没点,她直接隔着裙子就咬了姐姐一口,蕙娘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还并未发作,她和缓地说。“要不然,我同祖父说去,我不嫁给他了,换你嫁过去?”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文娘愤然直起身来,白了姐姐一眼,“亲事都定了,除非你死了,不然他们能答应?”

她又沮丧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再说,就是你死了,也轮不着我。我们家有什么是他们家没有的?他们看上的是你的人……”

小姑娘越说越难过,哇地一声,又哭起来,“真不公平!爹凭什么把你生得这么好,把我生得这样差,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看来,与其说是妒忌蕙娘,她更像是钻了牛角尖,自怨自艾,既恨自己不是蕙娘,又恨自己当不了蕙娘……

“你吃这个醋?你怎么不怨爹没把你生成个带把儿的呢?”蕙娘又打了个喷嚏,她敲了文娘一记响头。“这世上比你强的人多了去了,你爱恨谁恨谁——还不给我滚下去?你是要把我在这树上憋死了才高兴?”

文娘也是贱骨头,就怕姐姐村她,挨了姐姐这两句话,她倒没那么难受了,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擦了擦眼泪,嘴一扁。“我就看不惯你这个样子……权仲白还有哪里不好?何芝生和他一比,简直就是路边挑担的货郎……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的!”

一边说,一边从姐姐身上起来。蕙娘站起身要往树下跳,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忽然打了个喷嚏,脚下便是一滑。

老桃树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这样落下去,受点伤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忙拉住蕙娘,一手死死地圈住了树­干­,以为支撑。她的眼泪都吓回去了,“姐,你小心点!”

好在,蕙娘也就是这么一滑,被妹妹拉住,她很快就找到平衡,轻巧地跃到了地上,反倒是文娘有些畏高,又被蕙娘刚才吓着了,巴着树­干­往下一看,头又缩了回去。

到底,心还没有走歪……

“就你胆子小。”蕙娘又打了一记喷嚏,她张开手,“我接着你呢!”

文娘扭扭捏捏的,往下看了一眼,见姐姐眼睛鼻子都是通红的,大兔子一样有趣,终究是弱了三分风姿,没那样高不可攀了。可本人却仿若未觉,只是张着手,抬头等她往下跳……

也不知为何,她心中一软,充斥心间长达数月的妒忌,终于渐渐消散了开去。文娘往下一跃,正正跳进蕙娘怀里,她才想要撒个娇,拿姐姐的裙角擦擦脸,没想到蕙娘为她下落带起的风儿一吹,兜头盖脸,又冲她打了个大喷嚏。

“姐!”文娘又恼了,一边恼,一边也有点好笑。“快进屋吧,再呆一会,我看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这话并没说错,蕙娘这喷嚏打得,她连路都不想走了,是唤了小轿来一路抬回自雨堂的,她还一路打着‘啊切’。等回到屋内,一群人都吓了一跳,绿松连声道,“怎么就闹成这样了!您不是进了屋就没事儿了?”

孔雀恨得直咬牙,“瞧姑娘裙上那斑斑点点的……肯定是十四姑娘又去林子里了!”

她埋怨蕙娘,“您就不该这时候过去,她要是和您闹脾气,那是她的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好了。”蕙娘又打了个喷嚏,“人家毕竟也是主子,你说话还是要客气一点。”

孔雀便不说话了,她有几分悻悻然,主动说。“那我给您取药去,您这个样子,不喝上一服、两服药,怎么能好!今晚一定又睡不着了。”

蕙娘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她对桃花最没有办法,一闻到就犯喷嚏。到了换季时候,也容易有这个毛病,就为了冬天不大能呼吸凉空气,自雨堂下了大工夫保暖不说,冬日外出她还有专用的暖轿。孔雀一边走,一边还嘟嘟囔囔的,“您一片疼她,她能体会到多少!”

说着,很快取了药来,自己回小房间扇火熬制:这也是多年的惯例了,蕙娘装首饰的屋子进出的人少,在这里熬药,最为方便不说,主子们也最为放心。

蕙娘擦着鼻子,难得地被说得没了声音。绿松在一边抿着嘴直笑,过了一会,等人渐渐散去了,她才上来服侍蕙娘换衣,“石英又去太和坞了?”

“她说想回家看看。”蕙娘吸了吸鼻子,“胡养娘大小也算个人物,石英在我们屋里服侍,她肯定会有所避讳。这件事,我估计她是让她爹出面去问了。”

绿松叹了口气,“那一位用心,也不能说不深刻了。平时看着,倒是挺体面的,就是有些小心眼,也都是人之常情……”

越是权贵人家,人情越是冷漠淡薄,为了泼天富贵,有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五姨娘不许子乔和两位姐姐亲近,其实也许就出于这样的考虑。出嫁了,能享用的富贵究竟是少,在家做承嗣女,那多享福?

也就是因为如此,自从彻底定了亲事,她对蕙娘倒是更热情了,连子乔都偶然肯放出来和她见一见。毕竟亲事底定,就是子乔出事,蕙娘也一样要嫁到权家去的。若说从前太和坞还有点忌讳自雨堂,现在倒是彻底地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五姨娘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可也还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蕙娘往太和坞送了一根水晶簪,她就给自雨堂送了一篓上好的破塘笋。

至于平时和自雨堂的争奇斗艳,也许蕙娘有意见,但老太爷也还是能理解的:焦家下人,哪个本事不是通了天的?她要树立权威,总不能去捏四太太、老太爷吧。也就是因为如此,老太爷就算对五姨娘的行动有些察觉,却还是没有出声……要不是符山多了一句嘴,蕙娘也根本都懒得和她计较。又怎么能顺藤摸瓜地,将她在背后打的主意给摸出来呢?

“也算是有些城府了。”蕙娘轻轻地哼了一声,“这是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呢,祖父一过世,我看府里简直就要是她的天下了。”

“可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要害您呢……”绿松还是不大想得通。“看她作风,也不像是那等敢于铤而走险之辈——要说她不为自己打算,那是假的。可害了您的命去,她就不怕追查下来,她连眼前的富贵,都要失去?”

这一问,的确也问到了蕙娘心坎里。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罕见地没下定论,也有少许踌躇。“等石英回来再说吧,她主动要回去,肯定是焦梅已经刺探出了一个结果。”

即使两人关系密切如此,绿松身为下人,亦少不得要拍拍蕙娘的马屁。“姑娘也就是略施手段,便成了螳螂后的黄雀。我看,就她有千般的能耐,也跳不出您的五指山了。”

“一个五姨娘而已。”蕙娘嗤的一声,“也就是在咱们家了,要放在任何一个别人家里。打从子乔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别想有活路了……斗斗她,简直一道开胃点心。”

她不禁叹了口气,激励绿松,“你也得把皮给绷紧点,等嫁人后到了权家……那才是有得斗呢。”

绿松有些不解,“咱们姑爷又不是没本事,要指着家业过活,就是大少夫人看不惯您,顶多也就少些往来。名分既定,上头还有长辈看着,这——还有什么好斗的不成?总离不了大格儿吧。”

“要真离不了大格儿,他们就不会说我了。”蕙娘才开了个头,孔雀已经推门而入,将小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到蕙娘身前。“您趁热喝。”

她一扮鬼脸,也就不往下说了,拿调羹拿着药汤。“无聊死了,把前儿新得的那头大猫抱来吧……”

喝过药,当晚居然还不奏效,到第二天晚间她才止住了喷嚏,只眉眼还是红通通的,蕙娘一边拿热手绢握鼻子,一边让石英给她调香膏:她皮肤细­嫩­,这一天揩下来,已经有些红肿,如不迅速镇静一番,过两天是要脱皮的。

“婶婶说,”石英一边调着碗中的花露水,一边细细地道。“五姨娘是想让两位姨娘住到承德去,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了。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她肯定不敢这么做的。也令我爹不要心急,将来要他出力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的。眼下,还是先往家里安Сhā几个人,才是他要做的事。”

也是因为要用焦梅,才会含含糊糊地透露一点将来的事。不过,即使这点信息,对蕙娘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托腮一想,也不禁笑了。“五姨娘这个人,的确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

OTL,我发现大家都没看懂20章啊。

有很多人貌似完全没看懂

号召看懂了的同学来解读一番!

22傲骨

文娘到底也还是焦家的女儿,心里再不舒服,和姐姐犟了这四个月工夫,她也没了脾气。被蕙娘一数落,她也就‘好’了,和从前一样,每日起来给四太太请过安,便同蕙娘在一块练习女红:四太太发了话,令两姐妹时常在一块呆着,也好‘让文娘开心开心’。

的确,能在女红上胜过蕙娘,对文娘来说是极大的安慰,小姑娘连母亲不带她出门应酬都不计较了,也根本都不过问自己的婚事,摆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连蕙娘的嫁妆都没有过问。“问什么问,反正,我的嫁妆是一定不如你的。”

焦家的生活也就重归了宁静,除了老太爷为朝中事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向孙女借人,“焦梅就先给祖父用用,到你出嫁的时候,一准能还给你”之外,不论是四太太还是两个姑娘,甚至是太和坞的五姨娘,都没有要生事的打算。焦家的这个夏日,过得是很宁静的。

可在有心人眼里,却是外松内紧……

绿松始终还是觉得十三姑娘有些古怪,自从出孝摆酒那天,她收到了那来源不明的警告开始,她就显然是有了心事。可现在自雨堂里里外外,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丫头们平时连院门都出不去,就连最大的刺头石英,现在服侍起来也比谁都上心,对她这个大丫头,也没有从前的不冷不热……是彻底被十三姑娘给收服了。

二门上的动静,有石墨父亲一家人盯着,自雨堂里的动静,也有自己盯着,甚至连太和坞的动静,符山是个一心想要进步的,就是三姨娘不说,她也要帮自雨堂盯着……一家清静整肃,就有些动静,也是人之常情。以她的见识,是真的没觉出什么不对。

可十三姑娘的心事,看着似乎是一天比一天更沉,尤其是进了六月,她越发常常出门,不是在三姨娘那里用饭,就是陪太太吃饭,再不然,到前头去服侍老太爷……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在自雨堂用过饭了。石墨私底下眼泪汪汪地,已经来找她诉苦过了几次,“姑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不放心我……”

背地里的一些议论,绿松都给压下来了。她也没往蕙娘那里报:十三姑娘做事,从来都自有她的道理。做下人的要有分寸,有些事,明知主子会怎么分派,那也要请示,可有些事,却不能让主子平白无故地烦心。

可孔雀就不一样了,这天晚上,她端着盘子从蕙娘头发里拔簪子的时候就开了口。“您最近这是怎么了,行动也不像从前,叫人看都看不透——是太和坞那里,又有新动静了?”

这几个月,太和坞里的确也提拔了几个下人进府做事,蕙娘是待嫁女,不好再管府里的事,自雨堂虽然影影绰绰收到了一点风声,但却没有一点动静。似孔雀、绿松这样的丫头,心里对府中局势都是有一杆秤的。太和坞势力膨胀,南岩轩的日子相对来说就更不好过一些,还有花月山房,肯定也受到一定挤压。最近十四姑娘过来看姐姐的时候,话里话外,也不是没有埋怨……

一个三姨娘,一个十四姑娘,那都是十三姑娘要看顾的人,她们受了委屈,十三姑娘不想着向老太爷、四太太告状,反而见天地四处游荡,并不着家。绿松、石英还好,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但那些小丫头们,私底下难免就犯了议论:难不成姑娘眼看着要出嫁了,就一改作风,从此要做个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

这话别人或许相信,孔雀是不信的,她也有几分委屈:腊月里,说一声试探太和坞,就把她给打发出去了。现在倒好,眼看就要出嫁了,和太和坞还是那么热乎,一点都没有要对付五姨娘的意思。这小半年来,也不知往太和坞里送了多少珍贵难得的首饰……虽这不是她自个儿的东西,可她也代姑娘心疼。就为了五姨娘的好脸­色­,从前多少年收集起来的珍藏,竟也就这样慢慢散失了……

说曹­操­,曹­操­到。蕙娘才敷衍过孔雀,五姨娘同胡养娘一道,已是抱着焦子乔来自雨堂做客了。

权家五月底已经送过了聘礼,过了聘,蕙娘多少已经算是权家人了。五姨娘对蕙娘也就越来越客气,再不见从前那淡淡的戒备和倨傲。连乔哥,她都很肯让他和姐姐亲近,仿佛是为了弥补从前的疏远,这一个多月,她三不五时就带着乔哥过来自雨堂,乔哥年纪还小,和谁常在一处,就喜欢谁,这阵子和蕙娘亲近得多,看见蕙娘,便伸手要抱,“十三姐!”

蕙娘弯下腰,轻轻巧巧地就把这个大胖小子给抱了起来,掂了掂,“又沉了,怎么只见长­肉­,不见长个子呢。”

子乔­性­子灵活,虽然才两岁多一点年纪,但话已经说得很顺溜了,对大人话里的意思,渐渐地也能分辨出是调侃还是真心,他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十三姐坏!”便在蕙娘怀里扭来扭去的,要拿蕙娘的檀木盒玩。蕙娘把一个盒子举在手里,笑道,“你又不是没有,怎么还到我这里来讨,不给你玩。”

“姨娘不让我碰!”子乔不禁大急,扭股糖一样拧了半天,啧啧有声地亲了蕙娘几口,又央求道,“好姐姐,我亲你,你给我玩玩呗!”

“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是您才给他玩了。”五姨娘看着子乔,表情很慈爱。“那个盒子,我都密密实实地收藏起来,等他大些再给他玩,别砸坏了,那可是小老鼠打翻玉瓶儿,也不知该打还不该打了。”

蕙娘微微笑了笑。“这么沉重,他也砸不坏。爱玩就让他玩去吧。”

她抽出一张帕子来,擦了擦颊上的口水渍,便又问子乔。“吃不吃瓜?你们也得了吧,临海来的枕头瓜,吃着比大兴西瓜好些。”

“吃——”子乔拉长了声音,脆声脆气的。“我也没吃多少,姨娘说,好东西要送给十三姐的姨娘!”

因蕙娘对他和气,子乔是有点告状的意思。五姨娘笑得挺尴尬,尴尬劲里又透了亲热。“别听他瞎说,听说三姐喜欢吃瓜……这东西不是稀罕么?我料着南岩轩的份儿不大多的,便正好从我的份里匀了一些送过去。”

会懂得对南岩轩示好,也算是有些手段了……五姨娘这个人,浅是浅了点,总算还不至于笨到无可救药。

蕙娘不禁莞尔,“三姨娘是爱吃南边的口味,我这里也送了一些去,却被打发回来了,说是吃不完……我还纳闷呢,原来应在这里,多谢姨娘想着了。”

说着,两人便相视一笑,五姨娘语带玄机。“太太是个慈和人,可心里装的事儿不多。我和三姐住得近,肯定是要相互照应。十三姑娘且放心吧,以后南岩轩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面子功夫,也做得不错,拿准了三姨娘不是爱告状的­性­子。要不是符山多嘴一句,恐怕自己也就这么轻轻放过去了。

蕙娘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又打了个喷嚏。绿松忙上前掏了帕子出来,又令石英,“去和孔雀说一声,你们俩一道上浣衣处催一催,姑娘的手绢怎么还没洗出来!”

她想了想,又问蕙娘,“姑娘,还是添件衣服吧?”

“这个文娘,就是人不在,都令人烦心,上回我到她的花月山房去了一次,回来就是这样了。”蕙娘半是抱怨,半是解释地冲五姨娘皱了皱鼻子,她命绿松,“刚才雄黄是在外头看账?令她进来服侍姨娘、乔哥。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当先进了里间,没过多久,绿松也进来了,服侍她换过衣服,才要出去,绿松又令雄黄进来开箱子找手帕,主仆三人折腾了一会,蕙娘闻过鼻烟,痛快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款款从净房出来。正好看见五姨娘凑在木盒边上,透过缝隙,仔细地瞧着盒子,似乎是想要闹明白这里头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彼此这么一撞,自然都有几分尴尬,五姨娘讪笑起来。“真是个巧物事,我好容易把你给我的那一个都给折腾开了,这个却又不是那样开的!”

蕙娘就坐下来开给她看,见桌边放了一碗药,她眉一扬,“孔雀刚才来过了?”

“说是正好熬了太平方子送来。”五姨娘含笑说。“还有差事要去浣衣处,这就先走了。”

“她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蕙娘有点不大高兴,“可别撂脸子给您看了吧?”

“这哪能呢。”五姨娘也笑了。“你也知道,孔雀姑娘就是那个­性­子,脸­色­从来都好看不到哪里去的……”

这么说,无异于承认了孔雀对她没好脸­色­。蕙娘眉尖紧蹙,“回来就说她!”

可她一边说,一边又打了两个喷嚏,显然已经不适合待客,五姨娘没有久坐,也就带着子乔走了:虽然没说出口,但她肯定还是顾虑清蕙把这鼻子上的毛病,过给了焦子乔。

焦子乔临走还抱着木盒子不放——他正琢磨得起劲呢,蕙娘看了一笑,也就给他了。“里头也没装什么,都是空的,拿去玩吧。”

五姨娘连声逊谢,无奈乔哥实在喜欢,她也躲不走,便只得遗憾地满载而归。等她走了,绿松端过药碗来一闻,“味儿倒没变。”

蕙娘这太平方子,吃了也有十年了,不论是她还是孔雀、绿松,都很熟悉这药汤的­性­状。蕙娘点了点头,“这肯定,青天白日的,她哪会这样下手。”

她吩咐绿松,“把药汤喂些给猫儿,药渣别泼了,装着。”

绿松越发疑惑:明知五姨娘不会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乘屋内无人给药汤下毒。可又何必闹这一出来,这不还是为了试探五姨娘?

她给蕙娘递手绢。“难为您了,憋出了这许多喷嚏来。”

蕙娘紧跟着又打了两个秀气的‘阿欠’,她吸了吸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法子虽然管用,可却是能放不能收……稍微一闻花瓣,就得打半天喷嚏。折腾也折腾死了!”

她当没看见绿松脸上的犹疑,又加细叮嘱,“记得,哪只猫喂哪一天的,你心里都要有数。这一阵子的药渣也都别丢,按日期装着。少不得你和孔雀受累了,大家仔细一点,过去这几个月,那就好了。”

绿松也就释然:出嫁在即,要有谁要向姑娘下手,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敌在暗我在明,的确是不能不防。姑娘连小厨房的饭都不吃了,虽说是矫枉过正,可这种事,小心没过逾的……

“哎。”她应了一声,便将药汤倾进了随身的一个小罐子里。闪身从侧门出了院子,进了专给清蕙储放猫狗,为底下人戏称的“畜生院”。

今年的七月七,宫中宁妃办了个乞巧会,虽然蕙娘、文娘都没进宫,四太太身上不好,也没进去凑趣。但宁妃会做人,第二日宫中还是来人赏了两位小姑娘一人一匹七彩西洋布,“这是会上的巧宗儿,说是七­色­合了七巧的意头,是宫中最心灵手巧,月下能穿九连环珠子的绣娘们纺出来的。这是给两位姑娘送巧来了。”

蕙娘还不觉得什么,文娘第二天就把布丢到自雨堂,人也过来了。“送给你的东西,我才不要。”

一边说,一边也笑了,“怪不得她爬得快,除了生得好,也是真有本事。人还没过门呢,这就讨你的好来了。”

宁妃入宫时,还是太子嫔,自她过门这些年来,后宫中也就是再添了两个人口。宁妃能从嫔位上升到妃位,肯定是母凭子贵,可如何能在宫中保住胎儿平安产子,那就是她的本事了。诚如文娘所说,人还没过门呢,就懂得向权二少夫人示好了,为人玲珑,可见一斑。

“你就傲吧你。”蕙娘不以为忤,只说了文娘一句,便令人把料子收下了。“这布织得倒好,和玛瑙打个招呼,令她得空揣摩一番,能做一条裙子就好了。”

绿松过来一看。“七彩条的布,做裙子虽好,可穿不到宫里去,倒不如做个袄子,和前头裙子一样,和前些日子新来的画绢做个杂­色­衫,那倒能罩在披风下头。春秋天穿着进宫,正好。”

以文娘的眼界,瞧着这两匹布也就是平常,放在她屋里,那也是压箱底的货。听绿松有意这么一点,才明白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她一时有些后悔,咬着­唇­却又不肯说出口,蕙娘也不给她台阶下,就令绿松把布收起来。

文娘也有几分傲骨,见姐姐不开口,她便也不吭声,还更和气地和蕙娘谈天,“听说吴嘉娘也定了亲事了。”

吴嘉娘和蕙娘的处境,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她被选秀耽搁,又和蕙娘不同。如今的大户人家,除非对自身很有信心,否则也不敢轻易上门求娶:毕竟是想着要进宫的人,眼界之高,真是不必说了。京中一等适婚年纪的名门公子,门第能和她相配的也并不多。尤其吴尚书又是一心想往上走,这门亲事怎么结,那就有讲究了。

蕙娘唔了一声,“先听说她们和牛家议亲,难道竟成了?”

虽未出门,消息还是那样灵通,自己才从母亲口中得到了一点风声,蕙娘已经知道得这么具体了……

要和蕙娘比,也是一门技术活。从小到大,这个姐姐看着平平淡淡的,除了生得美些,似乎也没什么出奇,可从身边人开始,四姨娘、嫡母四太太、老太爷,甚至是那一群千伶百俐的小姐妹,就没有一个不夸她的好。文娘是要服气也难,可要她压过蕙娘去,更难。自己这个姐姐,似乎什么时候都如此从容镇定,由小到大,就没有谁能撩动过她的这层淡然……她叹了口气。“不是镇远侯他们宗房那一支,是牛德宝的长子,吴家这是要和牛家抱团啊……怎么会走这一步棋,真是令人费解。”

牛德宝是如今太后娘娘的二哥,人在宣德练兵,也挂了将军衔,虽然不过四品,但因为是牛家唯一在朝廷任职的武官,防守的又是要塞,朝中人大多心中有数:爵位虽然不是他袭,但皇上就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也不会少提拔了他的。

不过,一来牛家最近自己也有麻烦,二来,军政联姻,从来都是朝廷大忌,如今几个阁臣,很少有人同在职武将有亲戚的。吴尚书要还想入阁,似乎就不该结这门亲事。

“朝堂上的事,你就不要不懂装懂了。”蕙娘白了妹妹一眼。“你自己的婚事你不开口……我告诉你,你最好还是——”

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绿松忙过去开了门,同门口那人窃窃私语,说了好半晌的话,便勉强端着一张脸,疾步回来附耳告诉蕙娘。蕙娘微微一怔,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冲文娘把话给说完了。“你最好还是使一把劲,把何芝生这门亲定下来。他生­性­稳重,不是利欲熏心之辈,待你就算不好,也不会太差的。不然……”

文娘放下脸来,她打断了姐姐的话,语气已经有点生硬了。“连你尚且不能为婚事做主,你和我说这话­干­嘛?难不成,你还更喜欢何芝生,自己嫁不成,还要推我去嫁?”

她声调一变,又有点得意,“我已经同祖父说过了,祖父说,他一定给我挑个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的!就比不上你的神医姑爷,也不会输得太多,最重要,是我一定喜欢!他们家也一定待我好!”

蕙娘看了妹妹一眼,不禁打从心底叹了一口气:文娘这孩子,自小脾气就倔,何芝生哪里配不上她?多年考察下来,知根知底不说,人品也是上好的。她偏不愿嫁,还为祖父一句说话沾沾自喜。这双眼,看到了人家吴嘉娘身处的局势,却看不懂焦家如今陷进的这个局。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丫头,她和黄玉,简直就是一个毛病……

“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她淡淡地说。“将来要有后悔的时候,你可记得今天的这番话。”

文娘面­色­一变,终于愤然起身,“要说就说,不说就算,没你这么丧气的!你不想我来,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23事发

进了七月,天气就凉下来了。‘天阶月­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四太太偷得浮生半日闲,自己带了几个丫头在谢罗居里赏月,连平时很亲近的三姨娘、四姨娘都没叫,“喊了她们,不好不喊五姨娘,喊了五姨娘,她把子乔带过来,又不好不喊蕙娘、文娘,折腾得慌。就我们几个清清静静的,看月亮吃西瓜,摆些闲阵就最好了。”

对四太太来说,长夏永昼,最难打发的就是漫漫的时间,谢罗居里养了好些专说鼓词故事的女先生,因文娘、蕙娘姐妹,平时经常来谢罗居走动,她白天是不让她们出来的。不想喊人,多半就是因为四太太想听说书了,这一点,她身边几个大丫头都是心领神会。服侍着四太太在廊下贵妃椅上靠了,两个小丫头拿着摇头槌,一左一右,轻轻地给四太太捶腿,连落锤的节奏都透着那么轻巧合拍,令四太太浑身松泛了。绿柱便故意说,“只看月亮也是无聊,太太,冲您讨个情面呢,小唱不敢叫,咱们叫个瞎先生来说说书呗?”

守寡的人家,时常听那些小姑娘捏着嗓子咿咿呀呀的,是不大像话。四太太似乎意动,可又有些犹豫,“你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叹了口气,“算了,想叫就叫吧,只别传出去了。到时候几个姨娘有样学样,也闹得不像话了,我就唯你是问。”

绿柱早惯了四太太的作风,她嘻嘻一笑,不多时就领进了一位女盲婆,给四太太敲板子,本待要说《石猴记》的,四太太却不爱听,她要听《金玉儿女传》。

这样小儿小女、情情嗳嗳的故事,不大适合四太太的身份,却正合丫头们的口味,一院子人都听住了。有个小丫头,手里还拎着一壶水呢,听得大张着嘴站住不动。其入迷之­色­,绝非假装,四太太环视一圈,倒是被丫头们逗得很开心,她­唇­边也就挂上了笑,拿了个葡萄捏在指间,自己仔仔细细地剥紫皮儿。

“这故事要给十四姑娘听见了……”绿柱乘着给四太太斟茶的工夫,就细声细气地逗她开心。“她非得勾动情肠不可。”

她时辰拿捏得好,盲先生正说到这书中女角玉玲珑,将要远行,一家人都很不舍。正好是四太太不大耐烦听的一段书,她便没装糊涂,嗯了一声,“怎么,花月山房来人托你问消息了?”

“就是晚饭前刚来的,”绿柱说。“听说十四姑娘才去过自雨堂……怕是看到自雨堂里的嫁妆,也就惦记起了自己的好消息了。”

“文娘还是老样子。”四太太似笑非笑。“就眼睛见到的那一点,算得了什么呢。她要是知道——”

她没往下说,自己收住了,只道。“她不是不喜欢何芝生吗?正好,要是喜欢,反倒还费神了。”

这脆利的竹板声,越发显出了周围的寂静,焦家人口少,一入夜四处都静谧无声,虽在京城,却无异于山林野外。往常四太太是不大喜欢这气氛的,可今儿她却觉得这宁静令人安心:快了,没有几年,两个女儿一出嫁,家里就真安静下来了。子乔有五姨娘带,得闲也不会来烦着她……再熬几年,熬出孙子来,焦家香火,总算是未曾断绝在自己手上,她也就算是有面目去地下见先人了。

也就是因为这份安宁,她罕见地露了个准话,“她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的。老爷子掌着弦呢,迟不过明年年初,必有消息——”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立刻就扰碎了这不似凡间的宁静,鼓声住了,瞎先生清亮圆润、多年淬炼出来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调子也住了,四太太有些不快,“谁呀,这么晚了,还这么着急上火的。”

扭头一看,才一见来人,她就一下坐直了身子,将那份含着矜贵,也含着辛酸的闲情逸致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你怎么来了!”

绿松附耳在四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四太太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她竟说了三次,“这是当真?真有这样的事?你们没弄错吧!”

以四太太来说,这已是罕见,绿柱的心登时就吊了个老高,可又全不明白缘由,直如坠入云雾之中。她给绿松使了两个眼­色­,绿松神­色­肃穆,根本没有搭理,这就越发使得她忐忑不安了。

才要探看主母颜­色­,四太太已经霍地一声站起了身子,她紧咬着细白的牙齿,仿似总带了一丝倦容的面盘涌起一阵潮红,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间迸出来的。“去各房传话,今晚天­色­不好,大家都早些睡吧,除了上夜的婆子,谁也不要随意在园子里走动了!”

绿柱一时大骇,再不敢多探听什么,忙跪下来领命出去了,走动间,又听见四太太吩咐别人。“今晚上夜的是某人、某人领头?令她们记住,还有谁在各院熄灯后随意走动传递消息的,一律捆起来不许回去!”

有了当家主母一句话,素日里处处亮灯的焦府,不到一炷香时分,已经全黑了下来,在恍若白昼灯火辉煌的教忠坊内,这占地广阔的园子,就像是一头小憩中的野兽,黑暗里透着的不是宁静,而是隐约可见的紧绷。

这么大的事,四太太不敢擅专,问知老太爷还没有入睡,她便令人去通报了一声,自己难得地出了二门,进小书房和公公说话。

“已经把局面都控制住了,我令绿柱带一帮人在假山上看着,园内哪里还有灯火移动,便令她派人过去探看。”她平素里说起话来,总是懒洋洋的,仿佛少了一股­精­气神,可此时却是果断爽利,“连装药渣的盒子都带来了,还有那头死猫——”

她眉头一蹙,掩不住心中的不快与惊骇,“说是昨儿喂它吃的药汤,今天上午还好好的,下午突然吐了血,抽抽个没停,紧跟着就没了气。管着她那些小玩意的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很害怕,便同绿松说了。绿松忙把药渣清出来,再问过蕙儿,蕙儿没说什么,只让她过来报信,说是想知道究竟药里下了什么毒。”

相府千金,那是什么身份!为了养就一个焦清蕙,从小到大,焦家花的银子,照样再塑一个金身都够了。能同一个丫头、一个不听话的通房一样,说毒就给毒死了?这简直是在打老太爷的脸,打她四太太的脸!四太太说到这里,依然不禁气得浑身发抖,“给她熬药的是孔雀,现在还不知道消息呢,蕙儿说,不可能是她下的手。”

“孔雀是她养娘的女儿?”老太爷却要比四太太更能把得住,双眼神光闪闪,态度竟还是那样的从容。“开方送药的都是什么来头?都控制起来没有。”

四太太这么多年,对家事是不大上心的,她打了个磕巴,不禁拿眼去看绿松。耳旁听到公公淡淡的叹息声,自己也是脸上发烧——家里就这几个人,这种问题,按理来说,自己眼也不眨,就该能答上来……

好在绿松对这事肯定也是清楚的,她往前一步,轻声细语地说。“吃的是十多年的老方子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是……当时的权神医,现在的姑爷开的方子。一般都是十天半个月喝一次……熬药的事一直是孔雀管着,就在姑娘寝房边上的那个小间,那里还藏了姑娘的首饰,平时没有事,孔雀是不离开的。库房的人每月来送我们胭脂水粉的时候,顺带着就把药送来了,平时也都收在那间屋子里。”

老太爷唔了一声,四太太赶紧补充,“平时在小库房办事的几个人,刚才也都派人去押住了。”

“嗯。”老爷子点了点头,拿手掸了掸青布道袍上的香灰——他刚做过晚课,恐怕才给故人上完香。他没有往下细问,也没和四太太商量,只是望向绿松,不紧不慢地道,“你姑娘镇定逾恒,我倒并不吃惊,你这丫头,养气功夫也做得很好嘛,怎么,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地方吗?”

老人家行事,总是如此出人意表。四太太也不是没有发觉疑点,可她觉得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把话说白了,她也不想追究——可老太爷都这么问了,她也只能帮腔,“怎么好端端地,会想到拿汤药去喂猫?”

绿松欲言又止,她姣好的面容上分明浮现了一层迟疑,四太太还要逼问,老太爷摆了摆手。“佩兰的丫头,你还不知道吗?尤其是眼前这一个,没吩咐,她敢乱说话?”

多少年来,日理万机,朝堂中升迁贬黜人事浮沉,老太爷自己心里是有一本账的,是有名的“活花名簿”,没想到后宅的事,还记得这么分明。孔雀不说了,毕竟是蕙娘的养姐妹,连绿松的来历都是门儿清……满朝文武,能和老太爷比较的,也就是他亲儿子四爷焦奇了……

四太太不合时宜地惦记起了往事,一时竟有些要走神的意思,她忙一咬腮帮子,和公公商量,“今日晚了,现在把蕙儿叫出来,是否打草惊蛇?”

“回禀老太爷。”绿松怕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这丫头银牙一咬,“姑娘行事,有时候是不多做解释的……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出孝后,姑娘似乎就有些心事。但不喝药,那还是权神医正月里看过她一次之后,她才忽然再不喝药的。因我平时无事,也喜欢逗猫弄狗的,姑娘便分派我一个差事,等汤药送来了,先给猫儿、狗儿喝了,药汤泼掉,药渣留着,并记录日期,以备查证……”

四太太听着听着,不禁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瞟了老太爷一眼,一时也不知是感慨蕙娘的城府好,还是钦佩老人家的敏锐好。

明明白白,那一天权神医是摸出了不对!所以这才要和蕙娘私底下说话。这丫头真是好深的城府,明知有人要害她,却还不动声­色­,丝毫不露马脚!

更值得钦佩的还是老人家,只听自己转述,就都听出了不对。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权神医在‘毫无症候’这四个字上,咬得特别的死……

“你先退下去吧,”她忽然冲绿松摆了摆手,绿松微微一怔,却不曾多问,她低眉顺眼,立刻退出了书房。

四太太这才转向老太爷,“您是当时就已经听出了不对……”

“权子殷这个人,从来是不说谎话的。”老太爷也露了几分沉吟。“他出入深宫之中,都未曾为谁遮掩过什么,可这样身份,那也不是谁来问,他都答得很爽快。毫无症候,是说没病呢,还是说有了病,没症状呢,又或者是说脉象不对,但并非因为病症呢?话咬得重,自然有多重解释。”

他叹了口气,“我就说,以佩兰­性­子,即使满意,也都会深藏心底,如何子殷出门后,她还要低头一笑?想必是要做给人看,以便大家释疑……”

四太太打从心底往上冒凉气,如非场合不合适,几乎要落泪了。“爹,家里就这么几口人了,究竟是谁这么狠毒!蕙儿要真去了,我们家又失一臂膀,难道真要我们祖孙三代相依为命,老天爷才满意?”

“她这不是没喝药吗。”老太爷慢慢悠悠地,“你是多年没动脑子了,老四家的……遇事怎么就慌乱起来了?你要老这个样子,那我还真不放心蕙娘外嫁呢。”

四太太心头一凉,她立刻收敛了不合时宜的悲痛,琢磨起了老太爷的意思,可越琢磨却越是心冷、越琢磨就越是烦躁。“您的意思,这事……不是……不是天意,是家贼?”

“天意盯准蕙娘,已是从前的事了。我的态度也很明白,”老太爷淡淡地道。“我焦颖一生为大秦殚­精­竭虑,不知办成了多少大事。这份家产,那也是我自己凭着眼光挣来的,宜春票号借了我的势没有?有。但有没有过分?他们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真要把我们家剥光了,以后谁还给他们做事?天下读书人都要离心!不处分吴正,是当时情势所迫,这我都能忍……也不是没有说头,可要下这样的圈套来刮我们的绝户财,他们还没那么无耻……”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纵真有那么无耻,那也不会选在现在。皇上心底也清楚,我已经萌生退意。再过一两年,和和气气退下去了,那就是他的机会!现在忽然要和我死磕,他不至于。”

四太太提起从前往事,珠泪真是纷纷而落。“杀千刀的吴正,杀千刀的吴家人!天若有眼,怎么不折腾他们家去!”

又有些害怕,因情绪实在起伏不定,也顾不得分寸了,半是埋怨,半是抱怨的。“当时早知道,便把份子献给天家了……”

“想得美!”老太爷终于动了情绪,他嘿嘿冷笑,语中­阴­毒稍露,已是刻骨,“黄河决堤这么大的事,罪魁不枭首那还了得?他就为了扶植吴家和我们斗,硬生生拖了一年,把人给拖死了!末了也不脸红,还来图谋我们家的钱?那我就要让他知道,我们焦家有的是钱!可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他!我就要他自己明白,他有多下作、懦弱——”

老人家猛地克制住了奔涌而出的情感洪流,死死地闭住了眼睛。四太太满腮都是豆大的泪珠儿,呜咽着不敢放声儿……

许久之后,老爷子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双原本就很清透的老眼,似乎被泪水给泡得更亮了,他擤了擤鼻子,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很淡了。“这件事,不会是出自上意。皇上还年轻呢,还要顾着脸皮。再说,现在朝廷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要比从前更有钱一些……等船队从西洋要能顺利回来,他更不会惦记着我们这点家当了。”

“那就是家贼了?”四太太也多少恢复了常态,她双眉紧蹙,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到了太和坞,想到了太和坞里那道最近动作频频的身影……“爹,你说是不是蕙娘的嫁妆,传到……”

她张开手比了个手势,“她耳朵里了?”

老爷子的眉头也跟着拧紧了,他摇了摇头,“难说,这事很费琢磨,还是先找人看过药渣再说吧。”

四太太坐立不安,“这要是她,她怎么能弄来药呢!要不是她,还能有谁?这家里也再没人盼着蕙儿不好了吧……”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只又不愿说——可她能想到的,老太爷那还能想不到吗?

四太太怯生生地扫了老太爷一眼,老太爷果然已经从她的神­色­上看出了未尽之语,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人心难测,除了你和她生母,这家里,谁都有可能下手。”

可这家里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五姨娘、文娘,和未知人事的焦子乔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我准时吧,哈哈哈哈!

PS谢谢等更、若耶的长评!

看到有朋友希望我恢复食谱,主要是我现在自己做饭,吃得很简单,像今晚就吃了个燕麦杂粮粥,油盐­鸡­蛋­干­和卤水拼盘而已……

等等,这么说起来好像也不是很简单哈哈哈哈,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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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决意

四太太心里有事,自然一整晚都没睡好,她躺在床上,想一想就是后怕,一则恐怕蕙娘不在,将来失去一大臂助,二则恐惧万一蕙娘中毒,这对老爷子会是多大的打击!

乔哥年纪太小,指望不上,文娘是个不懂事的­性­子,家里要靠她也难……要是蕙娘和老爷子都没挺过去,这泼天的家业,要败起来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不管谁动的手,这都是在挖焦家的命根子!

可又有谁会动手呢?五姨娘?她倒也许不是没这个心,可有这个能耐吗。也所以,她一开始压根就没往家里人身上猜疑,直接就猜到了那传说中能耐通天的燕云卫身上去,可看老爷子的意思,似乎不置可否,并不这样认为……

老爷子就是这样,年纪越大,出事就越藏着。家下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倒还是那八风不动的老样子。倒显得自己一惊一乍的,失了沉稳……可四太太心里已经很久没有装着这么大的事了,她一个晚上都在纳闷:就为了一点钱,至于吗?可要不是为了钱,又为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她就令人上后园递了话。这几天老太爷心绪不好,在玉虚观清修,没有谢罗的话,哪个院子无事都不要出门走动,有谁敢犯了老人家的脾­性­,立刻就撵出去打死。

到底是正太太,尽管已经有几年没有发威了,这番话传下去,也依然是唬得人人战战兢兢的。几个心腹丫头去园子里巡视过,回来了都说,“几个院子都关门落锁的,咱们就只用中午安排人送个饭就成了。”

四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她却不便再去前院了:老太爷今儿照常入阁办事,国事第一,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药渣被他留在小房,看来老人家是要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

为免其余各院得到风声,她连自雨堂都是一视同仁。自雨堂也安静得不得了,蕙娘就像是个死人,竟没有一点情绪,绿松昨晚回去,想必是把老太爷的态度给详细描摹了一番的。四太太心乱如麻之余,也不禁佩服蕙娘的城府: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简直比文娘也许还有不如呢。要知道有人想害自己,怕不是早哭成了泪人儿,她却能沉着冷静若此。权子殷腊月里和她传的消息,整整半年了,她是一点都没有露出端倪。想必外松内紧的,私底下,还不知做了多少工夫……

有了这样的认知,四太太再去回想蕙娘这几个月的行动,就觉得处处都有了解释:把自雨堂管得风雨不透的,恐怕连自己都Сhā不进手去。上个月四处游荡,却很少回自家院子里用饭……甚至和南岩轩都忽然友好起来!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她还纳闷呢,以蕙娘­性­子,就算要出嫁了,将来也是娘家靠她更多,她犯得着和五姨娘眉来眼去、礼尚往来么?却原来,还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想要与人为善,或者就能把祸患消弭于无形了。

四太太是厚道人,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为蕙娘委屈,也就越想越是生气。仿佛有一种久违的激动,从她身体里慢慢地酝酿了出来,倒令她的­精­神头要比往日好了许多,老太爷没从皇城回来,她就自己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把这几个月府里的行动、局势掰开来揉碎了在心头慢慢地咀嚼。想了半日,又叫过绿柱来,同她细细地说了许多话,绿柱均都一一答了。

等老太爷回了阁老府,从前院传话过来请她去相见时,四太太的脸­色­真的很沉,她的心情,也真的很坏。

“试过药了——”老太爷开门见山,四太太一进屋,他就冲下首扶膝而坐的老者点了点头。“小鹤子,你来说吧。”

阁老府大管家焦鹤,跟随老太爷也已经有五六十年了,他一家人一样毁于水患,同四姨娘一样,因是经过当年惨事的家人,在主子跟前都特别有体面。听老太爷这么一说,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作势要给四太太见礼——四太太忙侧身避开了,笑道,“鹤老不要气,您快坐吧,老胳膊老腿的,还跟我折腾。”

焦鹤虽然比老太爷小了十来岁,看着却比老太爷更老迈得多,须发皆银满面皱纹,看着就像是个乡间安的老笀星。四太太才这么一气,他也就顺势坐下,随老太爷,没有丝毫气寒暄,便交待起了试药经过。“因是配好的药方,药材全是捣过切过的,光从药渣,看不出什么来,大夫说恐怕是断肠草,只不知道用量。因猫狗毕竟和人不同,我便使了些银子,在顺天府寻了个死囚犯,拿药渣重又熬了一碗药灌他喝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一整夜都没有事,还当是姑娘多想了,就是午时前后,忽然吐了血,话也说不清了。在地上就只是抽抽,摁都摁不住……抽了两个时辰,人晕过去了。这还是熬过一水,药力还这么足。要是第一道,怕是没救了。”

四太太费力地吞咽了几下,心头到底还是一松,她看了公爹一眼。“断肠草、发作得这么急……我看,不像是他们的手笔。”

“是。”老太爷头也点得很爽快,“他们惯用的毒药,可要比这个隐秘得多了。”

焦鹤捻了捻胡须,说得更直接。“除了家贼,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往主子头上下药?我们家可不是随随便便的道台、巡抚,连江湖杀手,都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摆明了是在讥刺杨阁老,当年他还是江南总督时,就曾闹过刺潜进后宅的事。虽说背后有一定文章,但杨家因为此事,在高门中落了不少话柄。就连选秀时,都不是没人拿来说嘴的:随随便便,就能让人潜进后宅,主人还茫然不知……谁知道家里的姑娘,平时是不是也能随意出入深闺?更有人思维很发散——家里人口这么少,还顾不过来呢,他杨海东有心思去为整个天下盘算吗?

杨家人口少,焦家人口就更少了,就这么几个主子,吃的用的,肯定都是经过层层审核,不知来历的东西,不要说被主子吃进去了,就连要进后院都难以办到。虽说仆役如云,但管理严格御下严厉,这些年来,在后院从没有出过一点幺蛾子。除非是燕云卫这样有官方背景的特务组织,外人想要把手□焦家后宅,简直是痴人说梦。四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惋惜,她望了公爹一眼,轻声说,“爹,我看这事,太和坞难逃嫌疑。”

“哦?”老太爷神­色­不动,只声调抬高少许。“巧了,就刚才小鹤子还和我说,这家里要有谁会动佩兰,也就只有五姨娘了。”

“这几个月,梅管事和太和坞走得蛮近。”焦鹤咳嗽了一声,“本来么,未雨绸缪,也是人之常情。前阵子他来找我谈他女儿石英的去向……”

他看了老太爷一眼,老太爷动也不动的,可焦鹤竟不知是从哪得到了暗示,他跳过了焦梅要陪房的消息,“我听其意思,是不大想令石英陪嫁过去的。要在府中找,那肯定是想和太和坞攀亲了……就是乔哥儿的养娘,不还有个小子是没成亲的?”

这没板没眼的事,从焦鹤口中说出,就透着那样入情入理。四太太听住了,“鹤老意思,是焦梅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我们给蕙娘定的嫁妆,扭头就给太和坞递了话?”

“无凭无据的事,不好胡说。”焦鹤犹豫了一下,“但那么一笔大得惊人的财富,要动,肯定是有动静的……他说知道也行,说不知道也行,就是严刑拷打,恐怕也都很难逼出准话,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吧。”

蕙娘的陪嫁,即使以焦家豪富来说,也算是伤筋动骨了。四太太自己可能还不大在乎,但五姨娘是有儿子的人,想的肯定就不一样……她双眉紧蹙,“可这才是近半个月的事,她的动作,有那么快吗?”

正说着,又想起来向老太爷解释,“这件事,按理来说是该问问您的,但当时过年,您实在是太忙了,我也就自作主张……麻氏找我说了情,想收她一个亲戚进府,我想她一家自然是身家清白,便答应了下来。也没有多做过问,今儿问了绿柱,才知道……”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人就在二门上当差,不过,始终也还是太快了一点吧,嫁妆定下来到现在,说真的也就是十天多一点儿……”

焦家门禁森严,就拿自雨堂身边的丫头来说,小丫头不必说了,哪有她们回家探亲的份,除非病了、笨了,主子打发出去了就再不能进来,否则没有回家的道理。有脸面的大丫头,一年有两三次能回家看看,身边也都跟了服侍人,一来,也是彰显身份,二来最主要,多少起到一点监视的作用。凡是在内院服侍的大丫头,就没有例外的。五姨娘就是想往里弄点药,也没有那么简单,她守孝三年没有出门,到现在连娘家都没回过,就假设真是她所为,断肠草那也不是那么好弄到的,从传话到设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毒药,再往里送,她还要找机会放进蕙娘药汤里……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焦鹤点了点头,“太太说得是,麻家家世还算清白,一家子也没有什么地痞无赖,要弄到毒药,虽也不是不能,但他们没那么大的能耐……”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不过,这也不是五姨娘第一次有机会和外头联系。太和坞的丫头婆子,虽然都经过特别甄选,决不会作出不该做的事,但……去年腊月里,几位姨太太去承德庄子小住的时候,五姨娘倒是出去过一次,和她娘家兄弟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她有个兄弟就在承德开了个米店。”

四太太越听越是生气,她银牙紧咬,“小门小户的女儿,因为生了个儿子,这几年来家里是­鸡­犬升天。她还有什么不足够的?平时挑唆着乔哥和两个姐姐疏远,我体谅她也就乔哥这个独苗苗,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的——”

老太爷神­色­一动,他打断了四太太,声音一沉。“挑唆乔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连一点都不知道?”

四太太吃惊地看了焦鹤一眼,见焦鹤神­色­笃定并不说话,她心头一突。“还以为您知道……当时让她带着乔哥,就是因为毕竟她是乔哥生母,对孩子是最上心的。平时连一个点心,都要自己吃过了再给乔哥吃。可也就是她的这个小心过分……因蕙娘身份,难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平素不喜欢乔哥和姐姐亲近,我也就没开口。这亲事一定,她倒也知趣,就经常抱着子乔去自雨堂做了。”

家里除了谢罗,几处院子都有老太爷的眼线。老人家也无甚特别用意,不过意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而已,四太太对这点,心头也是有数的。她甚至还知道往常负责听取消息过滤汇报的正是焦鹤……可这几年来,鹤老年纪大了,­精­力渐渐不济,看他表现,似乎这差事已经换了人做。就不知是谁那样着急讨好未来的主子,竟瞒报了消息——五姨娘的用心,几番都有体现,要说漏报,那是不可能的,这么敏感的事,肯定要同上头一提。也就是在消息过滤这一层上,被人给卡住了没往上说而已。这是拿准了以蕙娘的傲气,决不会私底下和老太爷告太和坞的刁状,第一她不屑,第二,这也不是她能做的事……

老太爷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回事,他寻思了片刻,不禁微微冷笑,却并不再提,反而冷静逾恒地为五姨娘说了几句话。“就是她拿到了药,要怎么下毒?小库房她可伸不进手去,那不是她可以经常过去串门的地方……要下毒,也就是到自雨堂里去了。但自雨堂是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从小养成的习惯,要紧的地方几乎不离人。麻氏就有通天本领,又怎能把毒给下进去?”

这一点,焦鹤肯定是答不上来的。四太太也有点抓瞎,她越想越觉得迷惑:此事疑点重重,可议之处颇多。最可怕焦家人就这么几个,如不是五姨娘,又不是燕云卫,难道是谁家还有这样的能耐,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进了焦家来……可要如此,他们又何必用这样的毒药呢?光是四太太所知,可以无声无息置人于死地的鸩毒之物,就已经有十几种了,这还是她根本无心此道,只是从前听丈夫闲谈间提起而已……

“那,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她最近去自雨堂的时候,相机把药材给混进去了吧……”四太太自己嗫嚅了几句,也有点晕乎了。

老太爷却还是那样泰然,他嗯了一声,转向焦鹤道,“去把自雨堂的雄黄,太和坞的透辉叫来吧。”

雄黄是老太爷的眼线心腹,这四太太是不吃惊的。她父亲也是焦家产业里有数的大账房了,当时会进来服侍,其实多少是为蕙娘日后接管家业打个伏笔。她的身份,在自雨堂里都算是比较特出的,即使是蕙娘对她也很尊重……倒是太和坞最有脸面的透辉竟是老太爷的人,这多少令她有几分吃惊,再一想,却又心悦诚服:处处埋着伏笔,永远防患于未然,老太爷就是老太爷,即使这样的细节上,也都透了名家风范。

雄黄和透辉很快就被带进了小房,焦鹤会办事,他把两个人分头带进来。第一个进门的是雄黄,这位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大丫环默不做声地给两位主子行了礼——即使是在相爷跟前,她也显得从容不迫,面上虽有些严肃,但四太太和老太爷都明白:和她父亲一个样,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么不苟言笑。

“五姨娘最近是常来太和坞。”即使两个主子忽然要查问这么敏感的一回事,雄黄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犹豫,她回答得平静而机械,就像是一双不含偏见的眼——老爷子用人,一向是很到位的。“十三姑娘也很给她面子,大家笑来笑去的,看着倒很和睦。我们底下人自然也都有些议论……每次五姨娘过来,石墨都躲出去,孔雀也一样,从不给五姨娘好脸­色­。除此之外,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几次过来,奴婢都在屋内、院中当差,并未见到、听说什么可说之事。”

老太爷一手抚着下­唇­,他看了焦鹤一眼。焦鹤便问,“五姨娘过来的时候,可有没有单独在里屋逗留?”

“这……”雄黄面现迟疑,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次,六月里,她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姑娘又犯了喷嚏,进净房去了。令我进来服侍五姨娘,当时东次间人也不多,孔雀本来是一直在小间里的,可自从她因五姨娘来要首饰没给,次次五姨娘过来,姑娘总就给她找些差事,令她出去,当时就是令她去浣洗处催姑娘的手帕。因此屋内就我招呼姨娘同乔哥。过了一会,绿松令我进去找帕子,也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整个东翼都没有人。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乔哥在玩姑娘平日里收藏的古董盒子,五姨娘弯在乔哥身边,眯着眼想从缝隙里看进去……彼此还都有些尴尬——”

“这一会儿工夫,究竟多久。”老太爷打断了雄黄的叙述。

雄黄回想片刻,她肯定地回答。“总有个一炷香时分吧。”

一炷香时分,孔雀人又短暂离开……估计是没有锁上小间门,五姨娘要是手脚快一点,也可以进去动点手脚了。

老太爷点了点头,“你们姑娘的太平方子,几天吃上一次?”

“一向是十天上下吃一次。”雄黄面露惊容,回答得却还是很谨慎、很快速。说完了这句话,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姑娘这几次喝的药也多,前阵子还喝了专治喷嚏的汤药,几次喝药的日子,分别是六月十八、六月二十九……”

便说了几个日期出来。这一次不等老爷子,四太太都知道问,“那五姨娘上个月是什么时候去的太和坞?”

雄黄屈指算了算,她的声音有点抖了。“大、大约是六月二十八。”

四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才要说话,老太爷一摆手,“你可以出去了。”

遣走了微微发颤的雄黄,他疲惫无限地搓了搓脸,倒是抢在媳­妇­跟前开口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库房每个月给自雨堂送东西,就是在月中。”

也就是说,当时还有两包药在小间里放着,恐怕临近熬药的日子,孔雀也就没有收纳得很密实,只是随意撂在屋里……

四太太牙关紧咬,几乎说不出话来,老太爷却还未失却镇定,他若有所思地将手中两个核桃捏得咔咔作响,等透辉进了屋子,便开门见山地问透辉,“五姨娘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透辉就没有雄黄那么上得了台盘了,她显得格外局促,在两重主子灼灼的逼视之下,声若蚊蚋,“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胡养娘走得很近。除了悉心教养乔哥之外,得了闲也就是往自雨堂走动走动,再、再同南岩轩、花月山房争些闲气……”

“哦?”老太爷微微抬高了调子。“比如说呢?”

比起雄黄那样镇定自若的表现,透辉如此惊惶,反而使得她的说辞更加可信——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完全是被这场面给吓怕了,别说玩心机,怕是连气氛都读不出来,老太爷这一问,她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样,从腊月里,“听说了橘子的事,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就哄着乔哥多睡一会,后来,听说在谢罗……”,“花月山房得了自雨堂的东西,她也去要,回过头和胡养娘说起来,‘再不杀一杀自雨堂的威风,这府里还有我落脚的地儿吗?’”,“几次和南岩轩见面,都不大气……”一路说到了最近,“还是不许乔哥同花月山房亲近,十四姑娘几次送东西来,都没让乔哥见到。私底下说,‘谁知道她安了什么心!’”

虽面目可憎,但毕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老太爷听得几乎打起了呵欠,透辉越看脸­色­就越是恐慌,最终她住了口,咬住了嘴­唇­。“也就是去年年前,姨娘不知从哪得了风声,像是知道了奴婢的身份。从那时候起,很多话都不当着奴婢说……常令奴婢在外跑腿儿,连同娘家兄弟见面,都没令奴婢在一边服侍,奴婢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倒是胡养娘,也许知道得更多些……”

四太太至此,反而不再吃惊愤怒了,她甚至叹了口气。

要是心中没鬼,又何必如此防备?雄黄摆明车马就是老太爷的眼线,这些年来也没见蕙娘对她如何。还有花月山房,文娘不喜欢蓝铜的做派,可还时常令她在身边服侍……家里这么大,一个小姑娘住一个院子,长辈不放心,指派个人过来看着,那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南岩轩两个姨娘,也从来没有做出过这样的事。五姨娘这个人,处事也实在是太浅薄了,稍微一经查问,就已经破绽百出。

打发走了透辉,她和老太爷商量。“爹,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你的意思呢?”老太爷不置可否,他摸着下巴反问了一句。

“这贱婢竟如此狠毒,人是留不得了。”再怎么样,蕙娘也是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长大的。四太太难得地下了狠心,她一咬牙。“娘家人心术不正,留在京城,对乔哥将来,恐怕也是弊大于利……索­性­一并清理了,把乔哥……”

她再三犹豫,最终下了决心,“把乔哥抱到谢罗来吧!”

老太爷眼底神光一闪,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多少复杂的情绪,多少常年积累下来的担忧,竟都在这一口气里体现了出来,老太爷的欣慰,谁都能看得出来,“你早该这么办啦……”

25枯萎

焦家人办事快,后院里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戒严状态,在当天晚饭后,也就伴着四太太送来的点心无声无息地宣告解除。花月山房少不得来人到自雨堂问好,文娘被这一打岔,可能也都不记得生气了,又问姐姐的好,又问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她也就比蕙娘小了一岁多一点儿,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今年也是十六岁的人了,还是这样,一时好两时坏的,虽说当着外人,门面功夫一直都做得很好,但­性­子也还是太浮躁了一点。

蕙娘一句话就把黄玉给堵回去了,“本来没她的事,这么东问西问的,还指不定有没有她的事呢,不论是做人做事,还是小心点为上,关她的事,她多开口没错,不关她的事,就要管,那也不该问我。”

这绕口令一样的回话,估计也把文娘给闹迷糊了。她又打发了云母过来:花月山房的大丫头,在蕙娘跟前,能比黄玉多些脸面。

蕙娘没说府里的事,倒是令云母坐下来和她说话。“你是肯定要跟文娘陪嫁出去的,主子的体面,就是你的体面。主子在夫家吃了亏,你这个做大丫环的难道就很有脸吗?有些事,你们姑娘想不到的,你要多为她想想。”

文娘说府里的人才都奔着自雨堂去了,此言不虚,花月山房的使唤人比起自雨堂来,都明显要弱了一层。云母虽然处事周到­性­子和气,办起事来是很牢靠的,可­性­子绵软,从来都不能节制文娘。身边无人劝,慈母管得松,嫡母又是那个­性­子……老太爷没空教,文娘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学了一肚皮的表面工夫,论到做人上,始终都还没有入门。

云母也很为难。“不瞒您说,光是这何家的亲事,我们都觉得姑娘是该应下来的。可您也知道姑娘的­性­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要向桂家那位少­奶­­奶­看齐的。可何家的作风,您心底也清楚……”

桂家少­奶­­奶­来京城不久,论出身,她亲爹品级虽然在,但距离蕙娘这个圈子还有一步之遥,论夫家,小桂统领这几年虽然受宠,可年纪轻起点低,身份又不大显赫。按理来说,也闹腾不出多少动静的。可就因为她实在是得到太多人的宠爱了,从杨家阁老太太算起,定国侯孙夫人、永宁伯家三少­奶­­奶­、宫中皇后、宁妃,哪个不是对她另眼相看,就连夫君也都宠得厉害。成亲这几年,膝下才一个女儿,那又怎么样?人家小桂统领摆明了这辈子是不纳小了……成婚了的少­奶­­奶­们提起她,都有点含酸带醋的,嘴上说是看不惯她的跋扈做派,心底怎么想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老爷少爷们,对她倒没二话,可说起小桂统领,都有几分天然的同情:惧内这名声,可不是好担的。唯独没出嫁的姑娘家,夫家没定,还有得一争,对这位少­奶­­奶­杨氏就很憧憬了。连文娘,因在家守孝,从未和她照过面的,竟都听说了桂少­奶­­奶­的名头……

真要这么说,何家的确是差了一点,何总督是个风流人,太太和两位嫡少爷在京城,任上的姨太太可就多了,还有那些个上了十位数的小庶少爷……以文娘的气­性­,看不上何芝生,也是人之常情。

“亲事就不说了。”蕙娘叹了口气,“就是家事,她也还差着火候呢。我说她,她是听不进去的——”

“哪里听不进去。”云母细声道。“其实姑娘心里最听您的话了。您前儿那么一说,她回来虽发了好久的脾气,可也还令我去托绿柱的人情……”

她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明白过来了:文娘哪里是关心家里的变故呢,都要出嫁的人了,家里只要别反了天去,又有什么事和她有关系?她这是气消了,回来探自己的口风了呢。

“那你们就等风声过去了,再多问问绿柱怎么说的吧。”她慢慢地说。“这种事,没有我Сhā口的道理。”

云母的眉头不禁蹙得更紧了:十三姑娘对花月山房,那是没得说了。能开口提点到十分,决不会只把话说到九分。听她意思,这件事即使以她的身份,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偏偏妹不似姐,十四姑娘只学会了姐姐的倔劲儿,一点都没有学会姐姐的缜密。她对权神医……

云母叹了口气:总而言之,以自己姑娘的­性­子,和姐姐和好,那是迟早的事,可在亲事上,她再不会亲自出口探问了。就连派黄玉过来,都是自己借府中事变的机会,巧言令­色­,才哄得她勉勉强强似乎默可。黄玉无功而返,自己要过来,那还得偷偷地来,此番回去,少不得要捱上几句硬话了……

她还要再设法套套口风时,谢罗已经来人了。是令十三姑娘过去说话的——云母自然也只能退出了自雨堂,往花月山房回去。

可才走了一段路,刚过了自雨堂外的小石桥,云母的脚步不禁一顿,她吃惊地望着十余个健仆神­色­匆匆地往园内深处过去——带队的那婆子,竟连她都没认出来,似乎根本就不是后院里有脸面的仆役……

她一下就又把自雨堂抛到了脑后,忙忙地碎步上了假山,寻了个高处,在一块山石后眺望了许久,这才一路小跑,回了花月山房。

时过七夕,花月山房的花儿倒是谢得差不多了,只有院子天棚底下有几盆应时花卉点缀。虽说院子上空扎了个大天棚,开门一进去便觉荫凉,且又无蚊虫叮咬,还有屋内隐约透出的薄荷香,也算是一派人间富贵的景象了。但同自雨堂那飞流四注、凛若高秋,里里外外那一片清凉世界的格调相比,却又还是多了一丝烟火气。云母不禁又从心底叹出了一口气:要不是十三姑娘提着,四太太哪里还想得到十四姑娘?那样一处仙境天宫也似的好去处,又哪有十四姑娘的份?可十四姑娘就只看得到姐姐压过她的地方,看不到姐姐对她的好……

隔着窗子望过去,十四姑娘也是身形窈窕、眉目如画,她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针线在做,一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丫鬟说闲话……云母双眸一凝,她加快脚步,轻轻地进了屋子,贴着板壁边蹑过去,果然正好听到了一句话尾巴。

“……也是故弄玄虚,什么话不能直接同您说呢,非得闹成这样……”

这个黄玉!云母眉头紧蹙,她放重脚步,掀帘子进了里屋。乘主子背对着自己,便狠狠白了黄玉一眼,黄玉便不敢再说了,她将委屈露在面上,嘟着嘴垂下了头去。

“死到哪里去了。”她不说了,文娘也不问她,就像是看不到黄玉脸上的委屈一样,她转过头来嗔云母。“­性­子是越来越野了,大半天都不见人!”

云母这下可不愁没有话头了,她压低了声音。“刚才出外走走,正巧就看见一群人过去太和坞、南岩轩那个方向……”

文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要细问,看了黄玉一眼,又改了口。“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黄玉在文娘跟前,永远都是这样,也有她的差事,可始终都不能被真正重用。这丫头就是因为如此,才更怨愤十三姑娘,更乐于下她的坏话……等黄玉出了屋门,云母终究忍不住埋怨,“姑娘,她那挑拨是非的­性­子——”

“得了得了。”文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家里这么无聊,我听个笑话还不行吗?你说这一群人是去北面——可看见了是去哪儿吗?”

“要去南岩轩,过了玉虚观就该拐弯了。”云母沉吟了片刻。“可她们仿佛还一直向前走呢……因是去太和坞没有错了。”

文娘眼中顿时放出光来,她坐直身子,口中喃喃道,“就要管,也不该问她……”

她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又问云母。“你刚才去自雨堂,姐都说什么了?”

说她不聪明吧,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就是­性­子过不去。云母一来有点被闹糊涂,二来也是被文娘折腾惯了,早就没了脾气,她低声说。“十三姑娘说了好些话,说姑娘‘就是家事,她也还差着火候呢’,我又问了您的亲事,她说,‘这种事,没有我Сhā口的道理’。”

第二句话,已经被兴奋的文娘给随意挥了挥手,就被放到了一边。她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了许久,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这才一跺脚,“走!你跟我出去一趟。”

“这——去哪儿呀?”云母已是一心一意地盘算起了十四姑娘的婚事,听文娘这么一说,她吓了老大一跳。“这风风雨雨的,咱们可不得安分点儿?别和您姐姐说的一样,本来没咱们的事了,东问西问,还惹事上身——”

“你啊!”文娘跺了跺脚。“比我还笨!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这是要上哪去啊……”云母不敢再说了,她随在文娘身后出了屋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文娘扫了她一眼,­唇­角一扭,便露出了一个极是称心得意、极是兴奋快活的笑来,她竟是难得地把自己这跳脱的一面,在院子里头都给露了出来。“傻子,当然是去南岩轩啦!”

比起宁静安闲的自雨堂、­鸡­飞狗跳的花月山房,谢罗的气氛就要合适得多了。同所有大事将临时的屋宇一样,它的平静中透着极度的克制,从底下人的眉眼,甚至是猫儿狗儿的姿态中,都能品出上位者的心情——即使还没有发作,也已经是风雨欲来,雷霆只怕就在屋檐上空徘徊不定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你祖父都没有睡好。”四太太叹了口气,在女儿跟前,她毫不避讳自己的失望和愤怒。“就这么几口人了,还要从自己家里闹起来,这样的事,真是一想起来就生气……你不用担心,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儿了!”

蕙娘倒要比母亲平静得多了,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背。“您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尤其是咱们家,钱多人少,最招人惦记了……”

到底还是有三分迷惑。“就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这几个月,我也时常留心,家里一切如常,可不是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思来想去——”

她征询地望了母亲一眼,见四太太冲她微微点头,才续道。“也就是太和坞有些动静了,可那也都是小事。按五姨娘为人,还不至于此吧,我也没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呀……”

“你还不知道,”四太太端起茶来,“她本事可不小,眼看乔哥越来越大,心思可不就越发活络了?早在去年,在承德的时候,怕是就不安分了。谁知道和娘家兄弟都说了什么,这几个月,又是在府里安Сhā人手,又是和焦梅眉来眼去的……”

蕙娘有点吃惊:怎么母亲还不知道焦梅即将陪房的消息?难道祖父竟没说破这层?

她不动声­色­,还为五姨娘辩解,“五姨娘这个人,是挺有意思的,有了个乔哥,就很把自己当个角­色­了。但怎么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做这种事,我是不大信的,您可别冤枉了她,我看,多半还是别人……怎么着,也得要多查证几次,这事可不能光凭想当然就办下来了,得讲凭据。”

到底年纪还轻,家里人口又简单,说到看账理家,对内收服下人,对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蕙娘是个行家,可在这种妻妻妾妾的事上,她就没有太多经验了。四太太叹了口气,“傻孩子,这种事,有谁会随便乱说,又有谁会认?认了万无生理,不认还有一线生机……不然,你当那些大户人家,年年家里出的那些人命都是怎么来的?就是你平时也熟悉的许家,他们家五少夫人,说没了就没了,急病……那也就是唬些愿意信的人罢了。可她娘家要闹又能怎么闹?有些事,留不了铁证的。”

蕙娘轻轻地咬住了下­唇­,秀眉渐渐地蹙了起来。“可那毕竟是子乔的生母……”

“是啊,家里已经够冷清的了。”四太太也有些心灰意冷,她勉强提振起­精­神,“就看他们在太和坞里能搜出什么来吧。你祖父那边也令人把她在二门上做事的那个亲戚提过去审了。”

她看了蕙娘一眼,又道,“还有你生母那里,我也是要令人去询问的。三姨娘可和你提起过没有?在承德的时候,五姨娘可有什么异状?”

“没有。”蕙娘毫不考虑地回答,她几乎有点失笑。“我们在一处说话,哪会提她。”

只这一句话,太和坞和三姨娘的冷淡关系,几乎就完全被带了出来。四太太很歉疚,“这两年来,你们真是受委屈了!原以为她也就是眼皮子浅,乍然得意有点收不住了。可没想到其用心然­阴­毒若此!”

虽说还没搜出什么凭据,可听四太太的说话,竟是俨然已经认定了五姨娘就是元凶。蕙娘没接她的话,只是又细问,“究竟那毒,是什么毒呢,听绿松说,药力发作起来,怪可怕的……”

四太太自然也不免仔细询问她权仲白的说法。“你也太能藏得住事了,怎么一点端倪都没露出来!究竟是否已经中毒,还是没什么大妨害——”

“是没什么妨害。”蕙娘说。“这个太平方子,吃了这些年了,我早就不耐烦喝啦。平时熬来,也就是喝上一两口,就令撤下去了。权——他给我把脉以后,便同我说,要留神饮食药汤。因这话也不好直说,又怕激怒凶手,所以才要同我私室独处……”

四太太疑心尽去,至此才明白来龙去脉,她不禁连连叹气。“难怪子殷脸­色­如此严肃,果然是不善作伪,我说呢!想来,她从前多半已是下过一次手了。”

她想到蕙娘几乎就这样去了,也是气得银牙紧咬,倒是要比从前更­精­神多了。“要不是子殷给你把过脉,你早就有了提防,几乎就要为她得逞了去!恐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到时候你祖父要是没熬过去,家里岂不是一下就塌了天了!到时候,她过一段日子,再把我给除去了……就是老太爷熬过去了,她联合家里兄弟,温水煮青蛙的,这十几年后,这家业哪里还有子乔的份!怕不是要雀巢鸠占,全姓了麻!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熬过来了,难不成还要倒在麻海棠身上?真是笑话!”

蕙娘被母亲说得也有些后怕,她的神­色­渐渐更深沉了,看来,是有几分动怒。四太太看在眼里,心底也是感慨,“你也不要太傲气了!我们母女两个,全都是一个毛病——太懒!我知道你平时,连正眼都懒得看她,可你看看,你被她算了这么久,现在什么都摊开在你跟前了,你一开始还不信!她固然歹毒,可你也实在是太疏忽了一点!”

四太太平时是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数落子女的,蕙娘忙站起来,低垂着头听训。四太太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有点心疼,把她拉到怀里揉搓了几下,“也是你心好,我们家里很少有这么龌蹉的事。以后出嫁了,可不能同在家一样,遇到什么事,都要多想,多看……明白了?”

两母女又说了几句话,蕙娘始终语带保留,不多加评论五姨娘。四太太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她这是还没信真,根本就不相信五姨娘能做出这种事来,恐怕还是觉得五姨娘没这个本事……

好在,各处派出去的人,也都很快有了回报:二门上轮值的几个管事,里面比较熟悉五姨娘那位亲戚的,就是和他一道当班的姜管事了。据姜管事说法,太和坞那里时常是有人来和麻管事说话的,五姨娘有时候也亲自过来看兄弟,因她身份尊贵,自己都远远回避,并不清楚他们都交谈什么。

南岩轩那里也回了消息来,三姨娘一口咬定,五姨娘在承德时并没什么异样行动,就有,她也毫不知情。倒是四姨娘,据回话的人说,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些暧昧不清的话:收到了风声,五姨娘在承德时出去了好几次,和娘家兄弟见面。

这每一句话,都像是往五姨娘罪行上钉的一个钉脚,蕙娘的话也越来越少,她面上像是罩了一层寒霜,连四太太都很难看出她的思绪。不过,她自己也正心潮起伏呢——就算已经肯定,除了五姨娘不会再有别人了,到了这时候,也还是难免要动点情绪的。

最终,派向太和坞的婆子回来了——东西没搜到什么,倒是把胡养娘给带回来了。

胡养娘一进屋,就砰砰地给四太太磕头,“奴婢知罪,奴婢只是畏惧于姨娘的身份,请太太明察……”

四太太使劲长出了一口气,她坐直了身子,气势俨然,淡淡地道。“你说你知罪。”

这尊贵、淡定的调子,竟和蕙娘有几分相似。“那你倒说说看,你犯了什么罪?”

蕙娘瞟了母亲一眼,若有所思地咬住了下­唇­,却没把心思放在胡养娘的叙述上:只要她说出知罪两字,五姨娘的命运,就已经完全注定。恐怕连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不会有,这朵盛放的海棠花,就注定要在盛年早早凋零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如果总有一朵花要谢,别人枯,总好过自己死。

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嗯说起来,留言又快满2k了……

26变化

胡养娘能混到子乔养娘的地步,自然也不是个笨人,不用严刑拷打,她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把五姨娘平时话里带出的只言片语,明明白白地向四太太做了交待。

“姨娘这个人心很大,自己荣华富贵了还不够,总是想着要提拔娘家,”她越说头越低。“这几年,老太爷人还健壮,没退下来。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举动,可平时和奴婢说起来的时候,话里话外,好几次都带出来,等老太爷过世,乔哥长大之后,她想更提拔娘家一些。令我无事的时候,也教晓乔哥和麻家亲近……”

四太太不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自言自语,“倒也懂得千里扶脉,眼下就开始打伏笔了。”

“再有,她背地里也时常诽谤两位姑娘。”胡养娘怯生生地打量了蕙娘一眼。“尤其是对、对十三姑娘,更没好话……总觉得十三姑娘不想出嫁,还是想在家承嗣,有、有害乔哥的心思……奴婢也劝过她几句,可她说,十三姑娘­性­子太强,将来出嫁了,肯定还会把手Сhā在娘家。她想……老太爷千古后,她想把三姨娘、四姨娘都打发走了,这样十三姑娘就是想多回娘家,怕也……”

五姨娘这连番盘算,倒也称得上缜密,只是盘算中竟毫不把四太太放在眼里,四太太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她又再哼了一声,虽未勃然作­色­,但不悦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胡养娘使劲给主子磕头,“太太,虽说这样说是强词夺理,可五姨娘究竟也没做什么,就凭这些说话,要扳倒她难,可我告密的消息传出去,乔哥这个养娘,那就再别想当了……日常我听见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是从不曾接口的,她觉得无趣,渐渐也就不同我说,奴婢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奴婢未能及时回禀太太,奴婢有罪……”

就是五姨娘还说了别的什么——就是和胡养娘共谋要害蕙娘呢,胡养娘肯定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太爷点名要保焦梅,为他打了包票。胡养娘是他的弟媳­妇­……

四太太不动声­色­,她点了点头,“也算你还识趣吧……暂且先带下去。”

应付过了这一波又一波的回禀,她也有几分乏了,歪在椅子上沉吟了半晌,才挤出笑脸来安慰蕙娘,“别怕,她以后再也不能害你了。所幸她自己按捺不住,知道了那消息,竟提前想要发动,要不然,这颗毒瘤,还不知要潜伏到何时去!”

蕙娘再冷静的人,随着胡养娘的回话,此时也不禁是露出怒­色­,她本来自己正在沉吟呢,听见母亲这么一说,倒是神­色­一动,“什么消息?我怎么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定下来也没有多久。”四太太犹豫了一下。“按理,应当是你祖父告诉你的,我也不好多嘴……不过,既然都传到她那里去了,可见消息已经走漏,也就不瞒着你了——你祖父预备把宜春票号的份子,给你陪嫁过权家去。”

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为四太太这句话而面露骇然。她险些要站起身来,“这——”

焦家虽然原本家境殷实,但也不过是河南当地寻常富户而已,真正说起发家,还始于三四十年前,焦阁老入仕未久时,曾在山西为官。当时不要说宜春票号,就连票号这两个字,都尚且未为天下人知道。账庄还方兴未艾,正在全国推广。却是焦阁老独具慧眼,看出了票号这行当的潜力,是以将家资入股了大半,使宜春票号本钱更厚。嗣后随着宜春票号越做越大,虽然也有豪门巨鳄参股,但那不过是权钱交易利益往来分一杯羹的事,人走茶凉……同焦家这样正正经经的股东比,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现在宜春票号做得有多大?天下有老西儿的地方,几乎就有宜春票号的分号。一年光是各商户存在柜上的银子要付的占箱费,那都是天文数字,更别说有了这么一大笔现银在手,什么生意做不得?要不是有宜春票号每年那多得吓死人的分红,焦家绝无可能在五十年之内,便突飞猛进,一路高歌地踏入大秦的最上层交际圈:在这交际圈里的人家,谁不是百年的家业,世代都有人入仕,这才慢慢经营下了这偌大的家产。焦家可就只出了一个焦阁老……

有了钱,要再赚钱就很容易了,就不说焦家现在的现银,多得是一家人几辈都吃用不完,就是除却票号之外,以四太太名义经营的一些生意,赚头也都丰厚。焦家现在倒也不就指着宜春票号过活,可不论如何,在过去的几十年内,票号分红,一直都是焦家最大的财源。按现在宜春票号的势头来看,这个聚宝盆,日后只会越分越多,绝不至于越来越少……就不说别的吃用穿着之物,这份嫁妆,一点都不夸张地讲,普天下,谁人能比?怕就是公主出嫁,嫁妆亦比不得一个零头了!

四太太看着蕙娘,她叹息着点了点头,“明白了吧?若是麻氏没有别的想头还好,咱们家的银子,也够她胡吃海塞十辈子了。她既然想着扶植娘家,把票号的份子给你陪出去,那不等于是在挖她的心头­肉­吗?为了三文钱都能闹出人命案子呢,你也不用再把她往好处想了,她想害你,多的是缘由。”

蕙娘足足怔了有半天,才慢慢地透出一口凉气来,她喃喃地道,“焦梅……”

“你祖父说了,”四太太摇了摇头。“这事不是焦梅走漏的消息,虽不知缘由,但老人家如此说,必有原因。”

她犹豫了一下,又提点女儿,“你自己心里要有想法,日后多小心他也就是了……不过,现在太和坞这个样子了,他也犯不着再胡作非为。你祖父少人使唤,忍他几年罢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看来,母亲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焦梅立场转换的事。对她来说,既然胡养娘摆明车马是站在五姨娘这边的,那这消息,肯定就是由焦梅往胡养娘那里透露过去的了。五姨娘也就因此有了强烈动机……难怪她二话不说,上来就认定了是五姨娘所为。

蕙娘睐了睐眼睫,又长长地透了一口凉气。

“真是太乱了。”她疲倦地说,“一时竟没了个头绪!我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毕竟年纪小,虽然经过些风雨,又哪里比得上老一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四太太有心要为她梳理梳理,可有些话又不好说得太细——毕竟她上头还有个公爹呢。“你先回去歇着吧……太和坞的事,我和你祖父自然会办。”

她竟罕见地搂了搂蕙娘的肩头,将自己的真实感情泄露出了一分两分来。“你就只管安心吧,以后,这个家里再没人能害你了。”

换作从前,四太太可不会这么亲切……看来这件事,的确对谁来说,也都是震动。

又过了几天,焦子乔被送到谢罗里养活,因他忽然间不见了母亲和养娘,一直哭闹个不停,后来竟有些微微发烧。四太太也没有办法,只好令胡养娘重新带罪上岗,胡养娘从此也特别小心,虽然是小少爷的养娘,但全无傲气,见了谁都低眉顺眼的。一看到乔哥两个姐姐,就令乔哥给她们行礼,“要和姐姐们多亲近。”

到底年纪还小,虽然不见踪影的是亲娘,可焦子乔哭了小半个月,也就渐渐地忘了五姨娘的存在。他现在更依赖胡养娘了,因为见天地和四太太呆在一处,和嫡母也比往日里更亲近得多。经常撒娇放赖,要四太太带他识字,陪他玩积木……闹得四太太不胜其烦,可又没有办法,倒是比从前都要更忙得多了。

除却这一点变化之外,焦家的日子还是那样的平静——就好像焦子乔是从半空中掉下来的一样,这家里,好像由头至尾,就根本没有过第五个姨娘。太和坞里的陈设被搬空了,衣衫被丢弃了,门窗被封上了……

“听四姨娘说。”文娘来和姐姐吃茶。“祖父有意思把太和坞改造成玉虚观的后院,等明年你出嫁之后,园子里少不得要打墙动土,热闹一番了。”

最近,大抵是知道自雨堂这里不会给她什么□消息,文娘经常往南岩轩走动,南岩轩毕竟距离太和坞也近,对于这件事,多少还是能得到一点消息的。不过,这件事处理得这么低调,当事人全都讳莫如深,四姨娘就算探听了一点,只怕也是迷雾重重,这里头真正的玄机,她还是得指望姐姐给她一个答案。

“动一动也是好事。”蕙娘懒洋洋地说,她伸了个懒腰,从桌上的黑檀木小盒子里抽出了一格,“苏州刚送来,新制的橄榄脯,今年船走得快,那股涩香还没退呢,尝一点儿?”

又是避而不谈,拿美食来混淆话题。可文娘却并不如从前几个月一样易怒,她嘴巴一翘——没抱怨,只是撒娇,“才不要吃这个,人家要吃大煮­干­丝、镇江肴­肉­——我院子里的厨子,做这个可不正宗,姐,你让祖父那头的江师傅做给我吃呗。配一钟魁龙珠茶,那真是要多美有多美,给个金镯子我都不换。”

文娘也是有日子没有这样娇憨可爱,抢着说俏皮话、撒娇卖味儿了,真是五姨娘一倒,连她都轻松起来……蕙娘笑了。“出息,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喝早茶。”

见妹妹有点急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祖父这半个月多忙呀?朝中又有事情了,他一忙起来,江师傅随时要做点心送进宫去的。就为了你嘴馋,万一把祖父给耽搁了,你受得起?”

文娘顿时垂头丧气,嘀嘀咕咕,“又忙,真是什么都赶在一块儿了……”

蕙娘就好像没听见,“等明儿一早,江师傅反正也要起来给祖父做早点心的,不多你这几道菜。你再陪几句好话,没准他一高兴,还做双鱼白汤面给你吃。”

斑鱼肝煌鱼片双浇白汤面,是这位扬州名厨的看家手艺,其味味鲜美馥郁,犹贵在京中材料难得,即使文娘也不能时常享用,她轻轻地欢呼了一声,冲蕙娘龇着牙笑,“姐,我真喜欢你。”

“一时又喜欢,一时又讨厌,真不懂你。”蕙娘也笑了,“最近,别老这么兴头,家里才出事呢,你这么高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生­性­凉薄、幸灾乐祸……”

文娘哪管这么多,她又冲蕙娘一亮牙齿,笑得都有傻气了。“我就是喜欢你嘛,你怎么这么厉——”

蕙娘眉一立,她不敢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那就着相了,不过,小姑娘自有办法,她一下又滚到姐姐怀里,和大白猫争宠,一人一猫一起呼噜呼噜的。“姐,你就和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吧!”

“拿你没办法……”蕙娘撸了撸文娘的头发,“别赖着我,热死啦——你倒是先和我说说,你听到的是怎么个说法?”

“四姨娘说,”文娘就扳着手指,赖在姐姐身边一长一短地说起来。“五姨娘以前就不安份,像是给你下过毒呢,估计药­性­不猛,你又吃得不多,根本就没奏效,反而还被我姐夫给摸出来了,私底下提醒了你几句。在承德的时候,她怕你陪嫁得太多了,伤了家里的元气。就和娘家兄弟说了,后来,二门上她那个亲戚进来做事的时候,就把厉害的药给她带进来了,她又寻了个机会想毒你。只是这一次你有了提防,就没那么容易了,往你这里跑了好几次,这才成功下手,可到底是没比过你的缜密,就这么顺藤摸瓜,一查不就查出来了?”

倒也算是把故事圆得挺不错的,方方面面都解释得很清楚,竟有几分天衣无缝的意思了。——四姨娘毕竟是陪嫁丫头出身,还是很得主母信任的。

蕙娘笑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你都快把事情给掰开揉碎说清楚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文娘一阵不依,“哪有这么简单!按这个说法,你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全把自己给摘出来了?”

“我一个被人下毒的可怜人,”蕙娘白了妹妹一眼,“我哪里不­干­净,不清白了?尽瞎说。”

“可……可那你给我送话呢——”文娘有点不服气,嘀嘀咕咕的,“你要什么都不知道,一张白纸似的,你给我送什么话呢?”

“我给你送什么话了?”蕙娘似笑非笑。“我说的哪一句不是该说的话?”

文娘思来想去,还真是抓不到蕙娘一个痛脚,她有点沮丧,“我还特地等到现在才过来呢,那几天,都没敢往你的自雨堂里打发人问好……”

会知道避嫌,也还算是懂得办事,清蕙点了点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瞎问什么,还是那句话,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不关你的事,你就别胡乱打听,免得你不找事,事情找你。”

“我就想知道她怎么倒的呗。”文娘冷笑了一声,“还真以为自己是号人物了,眼空心大、头重脚轻……不知道收着!现在怎么样,自己坏事了,一大家子人都跟着倒霉……”

她正说着,外头绿松进来了。“她们送了这些来——”

说着,便打开一个盒子给蕙娘看:都是这大半年来,陆陆续续被送到太和坞去的首饰。

这些首饰,也就是在太和坞里暂住上一段时间而已,到了末了,还是回到了正主儿手里。这租金,也不可谓是不高昂,买卖,也不可谓是不合算了。

蕙娘却只是瞅了一眼,便嫌恶地一皱鼻子。

“扔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毫无商量余地,“别人戴过的,现在又还给我,难道我还会要?”

绿松像是早料着了这回答,她轻轻地弯了弯身子,便把盒子一盖,转身退出了屋子。倒是把文娘急得够呛,她看看绿松,再看看蕙娘,忽然间心灰意冷,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都说她焦令文脾气不好,其实焦家最傲的人,她哪里能排得上号?焦清蕙看着和气,可这内蕴的傲气,却是被养得货真价实,一点都不打折扣……五姨娘竟敢和她犯冲,也难怪要被姐姐拿下了。用她一生来得意三年,也就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买卖吧。

她并没有再追问太和坞的事,四太太自然更不会提。焦家上下一派宁静,气氛甚至还要比从前更轻松了几分:毕竟,除了多了一个焦子乔,少了一个四老爷之外,从前的十五六年,焦家都是按照这个结构过日子的,现在重走老路,自然一切都觉得顺手。除了老太爷、四太太要比从前更忙之外,焦家余下几个主子,日子都过得很省心。

不过,自雨堂还是反常地低调,蕙娘这一阵子,甚至很少去南岩轩说话,每天早晚去谢罗请过安,她就闷在屋内给权仲白绣手帕、做荷包……

这一蛰伏,就蛰伏到了八月末。

到了八月末,朝中终于清闲少许,秋汛结束,今年各地也没有出现大的灾情。老太爷也就终于有空闲在家里休息两天了。这天一大早,他就接清蕙去小房说话。

这一场谈话,迟早都要来的,蕙娘并不忐忑,不过,一进小房,她的眼神还是凝住了。

老太爷一手支颐,正兴致盎然地望着案头出神——这张­鸡­翅木长案上虽然有许多摆设,但吸引他眼神的,无疑那方小巧玲珑,正端端正正地摆在老人家跟前的紫檀木盒。

作者有话要说:猜测要陪宜春票号的,真是神猜哈哈哈哈

大拇指给你们!

好啦,三更完毕等会来回评论有啥疑问的在文下问问!

27解密

祖孙相对,一时竟无人说话,老太爷笑眯眯地出神,蕙娘便在案边品茶,她显得意态悠闲,白玉一样的面庞上,竟看不出一丝情绪涌动。就像是同老太爷一道打坐一样,对这个曾经属于自雨堂,后又被她亲自送给太和坞,现在竟辗转到了小书房的紫檀木盒,她是木无反应……

毕竟是自己两父子从小亲自调.教出来的,养气功夫,那是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老爷子微微一笑,拿起小盒子摆弄了几下,一头和孙女儿聊天,“家里最近,不太平啊。”

“动静也算是小了。”蕙娘眼儿一眯,“您这茶,我喝了好,是今年新下的黄山云雾?”

“玉泉山水泼的,怎么说也比惠泉水新鲜点儿。”老太爷随口说。“人家千里迢迢送过来,泼了吧觉得可惜,其实煮茶吧,虽然比一般泉水能强些,可舟车劳顿了,还有多少风味,也难说得很。要传话说别送了,又怕底下人多想。”

底下人要往上爬,自然挖空心思,这些年来,焦家哪怕表现出丝毫倾向,就随口夸过一个好字,此后年年孝敬,那都是悬为定例。即使是上位者,对有些事也只有无奈的份。蕙娘今日里说了喜欢,明年后年,最上等的黄山云雾肯定少不得她一份,可她哪喝得过来啊?这泼天的富贵,有时候就是小姑娘自己都觉得有点罪过了。

“要喝不过来,就送人也好的。”蕙娘随口说,又叹了口气,“唉,不过这分送给人,就又觉得是炫耀了……”

“你倒是挺心宽的。”老爷子白了蕙娘一眼,“我这明摆着跟你兴师问罪来的,你还和我扯这个。”

虽说是兴师问罪,可他看着笑眯眯的,竟是没一点火气。老人家又扯了几个格子出来,似乎就找不到头绪了,他钻研了片刻,便负气一样地把盒子往蕙娘身前一推,“自个儿打开。”

这种宫廷中­精­心制造,用料名贵结构奇巧的小木盒,因为产量不多,在外头名声并不太大。拿来收藏一些私物,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蕙娘因爱好此物心思,手头有十多个这样的珍藏,平日里把玩得很是娴熟,比起老人家自己摸索起来那笨手笨脚不得其法的憨态,开起来就娴熟得多了。她青葱一样的十指在木盒上下飞舞着,这儿开了一扇门,那儿又推出了一个暗格——不过,这些格子里几乎都空空如也,想来,是早就经过一道搜索了。

小小一个木盒,竟开出了有十多个格子,蕙娘最后还把底部一托、一抠——整个看似实木的底座,居然还是一个大抽屉,轻轻巧巧就被她给取下来了。

这个机关,办事人估计是没有摸出来,大抽屉里装着些散碎的金银,还有两条泛着微光的大黄鱼。老爷子一看就笑了,“麻氏这个人,挺好玩的。”

这盒子是巧不错,藏东西的确也好使。可那是自雨堂送来的东西,人家肯定是把玩得熟透了,一头要害人,一头又用人家的盒子来盛东西。五姨娘这个人,的确是挺好玩的。

蕙娘稍微一歇手,还没说话呢,老人家又轻轻叩了叩桌面,“怎么不动了呢?”

她只好将托底的漳绒给扯了出来——原来在这大抽屉的底壁上,竟还有一个小小的锁眼……这物件能做得这样巧,也实在是挖空心思了。蕙娘一扭盒盖上雕出的饕餮尾巴,从它臀后扯出了一把小钥匙,Сhā进了锁眼一拧,便又启开了一个暗格。

这暗格不大,里头能装的东西并不多,五姨娘也就是放了一个白纸包而已,是子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它的分量,嘿然道,“一包子药粉。”

他敲了敲金磬,等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地进来了,便将纸包掷到他手上。“找你们鹤大爷,让他寻个大夫,闻闻这是什么玩意儿。”

蕙娘木着一张脸,垂眸不语,等小厮出去了,她款款起身,拎起葛布裙子,犹豫了一下——却不就跪,而是进里间搬了个蒲团出来,这才跪到了老太爷跟前,垂着头,露出了天鹅一样修长洁白的颈子,一幅任人数落的样子。错非脊背依然挺得笔直,浑身傲气,似收还露,不知道的人,还真当她是心服口服,只等着老太爷教她了。

老太爷几乎打从心底里笑出来。“你平时还说文娘!怎么,要跪还跪得这么不情愿,那倒还不如不跪呢。”

“天气入秋,地上凉了。”蕙娘抬起头来,从长长的睫毛底下瞟了祖父一眼,“膝盖跪坏了,您难道就不心疼呀……”

她从小受名师教导,­性­子早熟,几乎从不犯错,即使有错,那也是该认就认,绝无二话。别说如此撒娇了,日常时候,语气能软上一分,老太爷听着就不知有多受用了。这么一嗲,老人家心都要化了,又哪里还气得起来?他一叠声,“我心疼,我心疼,我自己亲孙女,我怎么就不心疼了?”

蕙娘这才又垂下头去,她不说话了,把场面交给了老祖父掌控。

老太爷也的确感到很有趣。

“你布置得挺好。”他表扬孙女儿,“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破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众人说的,都是该说的话,也都是实话。要不是在焦梅这里,终究还是露出了一点破绽,连我都没法拿准你的脉门,就更别说你母亲了。”

蕙娘稍微一动,她轻轻地说。“祖父……我可没有自编自唱,这药,不是自己下的。”

“我知道不是你。”老太爷几乎有些不耐烦了。“你的立意,有这么低俗吗?不过,我也的确有些不明白,难道你从前真的服过毒药,这毒药又真的在你的气血里留下了痕迹,平时给你请脉的大夫真的摸不出来,就只有权子殷能摸出来?他虽然医术超神,但也没有这么神吧。可要不是如此,你又怎么会忽然防备起来?”

这世上人有多种,有些人只懂得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有些人要聪明一点儿,至少能先过过脑子,但凡事还不会往深里去想,似老太爷这样,凡事不但看得准,而且想得远,能拨云见日、直指核心的,可谓是万中无一。蕙娘布的这个局,因势利导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动作又小……纵有疑点,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老人家就硬是能一眼看出最大的疑点:要是这毒不是她自编自唱,自己下给自己,那蕙娘又如何能够提前预防?

权仲白私下提醒这个借口,也就只能透过绿松,令四太太释疑而已,要解老太爷的疑惑,还欠了点儿。

“我要防的其实不是五姨娘。”蕙娘坦然地道。“他当时要和我私室独处,实际上是想……”

想到这里,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有几分咬牙切齿。“想要说动我退亲,被我几句话给堵回去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退亲,也不明白此人的秉­性­,但他是神医……权家又是黑白通吃,谁知道他要是不想娶,还能闹出什么事来?这不是听说他到了苏州还不够,这几个月居然下广州去了么……看起来,他是真的很不想要我这个媳­妇­。”

虽然面上不过问,但要讨大姑娘好的人,府内府外不知多少,权仲白人在江南,动向可瞒不过京城的老太爷。瞒不过老太爷……不就等于瞒不过蕙娘?

老太爷也没想到权仲白居然光棍到说得出这一番话来,他沉吟半晌,也是嘿然,“把主意都打到你头上来了——确实是他­干­得出的事!”

不过,亲事进行到这个地步,除非双方有一人死亡,不然根本已经没了反悔的余地,老人家也就不纠缠这个话题了。他也是为自己梳理思路,也是和蕙娘闲话,“五姨娘这两年来,明里暗里,少不得给了你几分不快。却又都只是小事,按你­性­子,不至于和她计较。她小门小户,乍然得意,难免有些轻浮,你也知道,为了乔哥,这几年来,我和你母亲是不会给她太多脸­色­看的。你要出嫁的人了,出嫁之后天高海阔,只有她巴结你的份,要你靠娘家,那是没有的事。没出孝的时候,你应当是没想着对付她的吧?”

他顿了一顿,又续道,“你虽然说是顾忌权仲白要你的­性­命,但我看你这个局,是从腊月里,你把你身边那个丫鬟打发回家开始,就已经开始布线了。你还是没和我说实话,真正想要除掉她,肯定是腊月里有什么事儿,令你动了真怒。”

“有什么事儿呢?家里这平平静静、安安宁宁的,还能出什么事儿?”老太爷也不等蕙娘答话,便自己悠然道。“啊……腊月里,姨娘们从承德回来了。听南岩轩里的丫头说,在承德的时候,有几天,你生母的眼圈儿都是红的……”

焦清蕙再算无遗策、缜密狠辣,她的手段,还不都是老爷子教出来的?即使她也有了几分火候,在自己爷爷这头老狐狸跟前,还真是始终差得远了。至此,蕙娘终于再不敢和祖父绕圈圈了,她就和文娘一样,又不服气,又不能不服气——可她到底又要比文娘识时务得多了,老底都被揭了,再死撑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三姨娘什么都没有说,”她低声道。“我问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告诉我。还是她身边的符山和我说的,在承德的时候,和五姨娘说了几句话,她回来一个人哭了一宿……又过了好几个月,三姨娘打量我忘记这事了,才和我透出意思,等我出了门子,她想要到承德去住。”

老太爷唔了一声,不动声­色­,好似这个还没有上位,就已经为开始为家里做主的跋扈姨娘,并不是焦家的一员。他就像是听戏一样兴味盎然,语气也带了戏谑,“敢给我们佩兰添堵?她好大的胆子!”

蕙娘大胆地白了祖父一眼,“您就知道笑话我——我这回可没什么安排得不妥当的地方。您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就只管说嘛!”

“你是做得挺好的。”老太爷说。“打从立心要除去她开始,先把孔雀打发回去,和她面上修好。显得你自己通情达理、不争一时闲气。你母亲面上不说,心里对你肯定也是赞赏有加的。紧跟着再要了焦梅做你的陪嫁,简直就是顺理成章……我估计麻氏二门上那个亲戚,和他一道当班的姜管事,你将来也要他和你陪房过去的吧?”

“他女儿石墨管着我的饮食,”蕙娘轻轻地说。“也算是有头有脸了,一家子陪过去,我也安心一点。”

老太爷不禁嘻地一笑。“那胡养娘呢?坍得这么快,是焦梅在背后使劲?你又是怎么收服焦梅的?”

“对有本事的人,倒不必多费心机。”蕙娘说。“麻海棠喜欢海棠首饰,只是从前自雨堂首饰从来都不给人的,我给了文娘一副头面。她来要,孔雀没给,我把孔雀送回家后,是令石英管着平时的首饰匣。几个月石英都没把首饰匣里一支很漂亮的海棠簪子捧出来给我选,可见这丫头,不论是忠心也好,聪明也罢,至少脑子还是清楚的。再稍微一点透,提一提我院子里所有丫头都跟我过权家的事,她一回家,焦梅一问,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事了……我对他的要求也不多,没要他吃里扒外,就想让他弄清楚,究竟麻海棠打了什么算盘,令三姨娘去承德,是她随口一说,三姨娘心里太敏感,当真了呢,还是她真有这个打算。——这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胡养娘说的那些话,并没有掺假。”

“嗯……”老太爷点了点头,“这就明白得很了。就没有这下毒的事,你怕是也要闹腾出一点动静来。最后查出来,有没有真凭实据,你母亲心里那个下毒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这都不要紧,只要胡养娘把话一说,姜管事、四姨娘再下点坏话,按我的作风,她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以后更是别想沾乔哥的边了。这个局简单明了,胜在一箭穿心,分寸拿捏得不错。”

“我也是没想到,”蕙娘秀眉微蹙,“您和母亲竟定了宜春票号的份子给我做陪嫁!”

她又瞅了那檀木盒一眼,“她又还真的托了娘家兄弟给她物­色­了毒药……竟还蠢得用这盒子来装,却又藏得好,没被人搜出来。两巧成一巧,倒是坐实到她头上了。”

不过,蕙娘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下毒的人是不是五姨娘,她总是要先栽给她的。和老爷子说得一样,能栽死了就栽死了,最后查出来,是她最好,不是她,自己再另外慢慢地查。——这要是前世她中毒之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嫁妆将会有多庞大,她对五姨娘的怀疑,也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这烫手的山芋,不给你陪到配衬的人家里去,难道还要留在焦家招祸?”老爷子顽皮地笑了。“握在手里多少年了,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出脱,当然要出脱了去。再说,你到了夫家,没点陪嫁……又不得夫君喜爱,你也存不住身的。”

说到这里,老爷子终于有了一丝歉意,他往上抬了抬手。“起来说话吧,这个局,布得还算不错,不算太没风范。只走错了一步,不然,就是我,怕也是只能存疑,并拿不准!”

“您是说?”蕙娘神­色­一动。

“以你的作风,说得出做得到,要玩釜底抽薪,也不必先通过我。大可以向焦梅露出意思,暗示你会要他做你的陪房。”老人家从容地指点孙女,“甚至是等到你的陪嫁公布出来之后,再给一点口风……焦梅很善于审时度势,他也明白你的为人,又何必还要特地向我要他呢?你这还是小看了我。”

清蕙站起身来,在老太爷跟前重又坐下了,她忽然噗嗤一声,露出了顽皮的微笑。

“爷爷!”她说。“我要不问您要人,您看不透了,真要出事,真要被我全栽到五姨娘头上,那还有谁帮着我查真凶呀?”

老太爷猛地一怔,他指着蕙娘,罕见地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发自内心地畅笑了起来。“好,好!真是雏凤清於老凤声!令你嫁到权家,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不过,他随即又收敛了笑意,换上了肃容。“你自己心里清楚明白,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就五姨娘那点本事,能往你屋里下药?简直是天方夜谭,到底是谁要毒你,你究竟有没有头绪?”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

是的,今晚八点半还有加更,评论破2000的加更……

眼神一口血。

今晚吃苦瓜排骨汤面,下火~如果秋冬上火的话,大家可以喝这个,苦瓜不去瓤,排骨水焯三分钟,然后一起放高压锅里加两片姜压好,非常苦但是下火超级有效的。但的确,非常苦……

28期许

“没有一点头绪。”蕙娘摇了摇头,她是要比祖父沉着一些的——毕竟,是比老人家多做了大半年的准备。“家里是不会有什么漏洞的,可外人如何能把手伸进来,就更是不解之谜了。这件事,我在后院是查不了的,还得您在前院做点工夫。”

“我这不是正给你查着吗。”老太爷像个孩子一样嚷嚷了起来,看得出来,他的思绪也很兴奋、活跃,“查来查去,也查得是一头雾水,找了两个好大夫看过了。都是多年给燕云卫做事的——说是就从药渣子来看,没一处是和方子上对不上的。究竟是哪一味药有毒,他们也分辨不出来了。这毒药,应该是­精­心熏制出来的,甚至都还排除了底下人办事粗心,无意间混进了别种药材的可能。”

蕙娘眉头紧蹙,“这方子里也没有什么太名贵的药材,家里都是常备着的,要说是在小库房里时,为人偷换了……”

“你王先生虽然告老还乡了,但我们家里也不是从此就没了高人坐镇。”老太爷摆了摆手。“家里人肯定没这个能耐暗中偷换,外人要进我们焦家后院,又哪里是那么简单。”

他敲了敲桌子。“你虽然伶俐,但始终经过的事情还少。你就没有想过,既然在家绝无可能出错,就不能是药铺里有人动了手脚?”

蕙娘神­色­一动,“可——这说不通呀,药方里的药,都是家里几乎常备着的。无非就是北沙参、玉竹、天冬、冬虫夏草这几种换着做主药,就我知道的,三姨娘、文娘的太平方子里,不都有这样的用药吗。外头人要动手脚,他能保证就害着我了?还是他就害死一个算一个……”

“是,都有这样的药。”老人家支着下巴,富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家里,饮食起居、衣服首饰,上尖中最上尖的那一份,始终还是要送到你这里的。”

这的确是实话,若果真有这么一个凶手,深知蕙娘平时常吃的太平方子,又有途径换了药铺里送来的药材。那么只要一切顺顺当当的,蕙娘是有几率喝下这碗药汤从而暴毙,又因为凶手根本就不在焦家,她就是要查一时也没处查去……蕙娘难得地有点懵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分析。“可那也是从前的事了,自从家里有了乔哥,太和坞少说也要占了一半好东西去。这些滋­阴­的药,平时麻海棠也有用的吧?那凶手错毒了她不要紧,他就不怕打草惊蛇,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麻氏的药方,我拿来看过了。”老太爷淡淡地说。“其实你心里多半也有数了吧?她的药方里,几味主药和你的确都有重叠。唯独冬虫夏草,她的方子里没有。”

蕙娘眼皮一跳,“昌盛隆那边,您派人查问过了没有?”

昌盛隆是京中药铺,价格偏高,药材品质也要更好一些。京里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在他们家开药。

“还用得着查问吗?”焦阁老说。“昌盛隆背后有宜春的本钱,我们才一直用它。他们肯定也是捡最好的给我们家用,谁还不知道呢?别的药材也就罢了,可这冬虫夏草,全天下最好的就出在青海……要不然,前些年­干­嘛那么着急打北戎?”

北戎方平,权仲白就带了几十个侍卫进西域寻药,这是京里有名的故事。自从他妙手回春,硬生生把先帝的病给延了几年之后,西域药材,也就顺理成章地为权家垄断……

蕙娘一下就咬住了嘴­唇­,她瞟了老人家一眼,“他说他独身惯了,真的一点都不想续弦……”

“你对权子殷也太没有信心了。”老太爷不以为然。“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权家想要你命的人,恐怕的确是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但他决不是其中一个,他要真有这狠劲,当时也就不和你说那一番话了。”

他又叮咛蕙娘,“他闲云野鹤的­性­子,和你不大调和,我也是早预料到的。对这一点,你心里也要有所准备,到了权家,旁事不论,先把他给笼络住了,生了两个儿子,你再来谈别的事。”

蕙娘再杀伐果断,那也是个女儿家,她还偏巧是个很傲气的女儿家,小姑娘嘴巴一翘,明知道祖父说的是正理,却还有点不乐意。“那也要他能生才行么,我看他那个哥哥,就——”

老太爷被孙女儿的小脾气闹得啼笑皆非,他加重了语气,“他能生得出来,自然和他生,他要不愿和你生,你就是去借了种,那也得把孩子生了!”

见蕙娘垂下头去,不说话了,他这才把语速给慢了下来。“权家情况,和别家不同。他们家从开国时第一代传承起,就不是嫡长子承爵。我看过他们的宗谱,这些年来,有嫡长子承爵的,也有嫡次子、嫡三子承爵的。反正只要是嫡子,又有能耐,爵位并非无望。子殷对爵位未必有想法,但我看,你还是要争一争。”

蕙娘倒未曾听说过此点:这一代良国公承爵,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这种事,权家肯定也会处理得很隐秘。不是老太爷这样的有心人,恐怕是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

就算心里再有别的想法,她也不禁一挑眉,本能地思索了起来:要是祖父所言不假……

如果没有票号陪嫁,她倒还不一定看得上良国公的爵位,别的不说,只要一想到权仲白那云淡风轻的魏晋风度,蕙娘就打从心底犯腻味:他是肯定不会去争的,不然,怕是早都续上弦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她难道还能强着权仲白?可有了宜春票号这个陪嫁,那就不一样了,怀璧其罪,比起还没有生育,平时德行也并不显的长子夫­妇­,权仲白医术通神,上层关系极好,她焦清蕙是阁老孙女,老阁老军政两面的关系,权仲白怎么都能继承了三分。又有这熏天陪嫁,就是他们不争,对府里其余有意爵位、有份来争的兄弟来说,也已经无形间是个压迫了。四太太说的好,为了三文钱都有人杀人呢,更何况是宜春票号这么大的利……还没过门,权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自己要还傻乎乎地只想着过门后自保,那岂不是等着人来踩死?

该怎么争呢?老太爷已经指出明路了。争一时闲气,简直和五姨娘一样蠢。再没有人比焦家更懂得子嗣不旺盛的痛苦了,她的千般心机、万端手腕,全比不过一张好肚皮,能把嫡子生在前头,就已经是堂堂正正地在争。别的事情,大可以等生完了孩子再说。

理是这个理,祖父一言万金,路都给铺好了。就是心里再不愿意,蕙娘也没有再闹脾气,她轻声说,“可他老往外跑,这些年来,在京城的时间并不多……”

“往后几年,他出不去了。”老太爷笑了。“权家只怕比你还要更着急——我还有一件事,没和你说呢。定亲的时候,就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将来要是子乔出了什么事,没能平安养大。你和子殷的第二个儿子,必须改做焦姓,承继焦家的香火。”

蕙娘肩膀一弹,她吃惊地看了祖父一眼,“这——这合适吗?权家人行事这么狠辣,万一要是将来他们对子乔下手……”

“合适,怎么不合适?”老太爷淡淡地说。“他们要下手,怎么都得等我合了眼。要是我撒手的时候,你还没能在权家做出一番名堂来,子乔生死如何,那也都是他的命。天下的富贵就那么多,我们家独揽了几分去,命不够硬,哪里撑得起来?”

从小老太爷就是这么教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有钱有势,自然就有人觊觎,泼天的富贵看着是好,可要没有撑天的实力,那也只有被淹死的份。焦子乔自己要是能耐不够,蕙娘这个做姐姐的又护不住他,他的命运也就只能­操­诸于他人之手。到时候是生是死,可不就凭个天意了?

“就是你自己在权家也是一样。”老太爷并没有再往深处去点了:蕙娘为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就是因为她亲手把子乔生母给搞下去了,这辈子反而还会更护着乔哥。再点透,倒落了下乘。“这天下,越是最富贵的地方,争斗也就越凶险,人情也就越淡薄。你在焦家也好,权家也罢,甚至是把你许到何家也是一样。你有的少了,别人未必不来害你,可你有得多了,别人是一定要来害你的……佩兰,人生在世,步步为营。以后过门到了夫家,三从四德的面子要做好,私底下该怎么办,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清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老太爷行礼,“孙女一定谨记在心,不令您、令母亲失望。”

有着一句话,将来就是自己撒手,也无须为子乔担心。出嫁前该有的几句说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老太爷­唇­边不禁浮起一缕微笑,他目注蕙娘徐徐落座,眼神一时,不禁有几分悠远了。“可惜,你爹没能多熬两年,不然,你又何必如此­操­心。他一双眼多利,麻氏什么货­色­,才轻浮一点,恐怕就瞧出了她的材料,也就容不得她多活这几年了。”

这是老太爷在变相地赔不是了:以蕙娘的敏感身份,纵然祖孙亲密无间,可只凭五姨娘几句说话,即使她看出此人本­色­,亦不能直接数落她的不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老人家这几年来忙于国事,四太太又根本无心理事,这才使得五姨娘可以从容编织她的春秋大梦,也要劳动得蕙娘出手布局,来暴露她的真容。

“我没有爹的眼力。”蕙娘把壶里残茶泼了,出屋又接了一小壶水。“茶冷了,我给您换一壶新的……不过,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手段,费不了多少心思,玩似的就办下来了。您要是不怪我自作主张,非得把她往死路上逼,我这就安心了。”

她是做惯了这一套的,吹火烹茶,一连窜复杂的动作,为她做得赏心悦目,焦阁老看着心里都舒坦,听了蕙娘的话,他又有几分不屑。“就凭她?你不出手,她也活不了几年,她好也罢,既是如此人品,子乔长大之前,总要把她拔掉的……唉,也是家里人口太少,能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

他又表扬蕙娘,“你这一次做得很好,把子乔放到谢罗居,是你母亲主动开的口。”

自从四爷去世,这几年四太太仿佛槁木死灰,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样子。焦家祖孙心里其实都着急,但心病还须心药医,子乔搬进谢罗居,总算是个好的开始。蕙娘微微一笑,算是领过了祖父的夸奖,她不免还有几分好奇,“麻家那么一大家子,您怎么安排的?毕竟也有几十号人,连亲带戚的,好似都不在京城了。”

焦阁老只是笑,“是啊,我怎么安排了呢?”

他端起蕙娘斟出的茶水,自那褐­色­小盅中浅浅啜了一口,笑得云淡风轻,一丝烟火气息俱无。蕙娘看在眼里,心头却不由一抽。

麻家几十口人,又是良民,要全灭口,即使是阁老府,怕也没有这个能耐吧,一个不慎,也容易给对头留下把柄……再说,麻海棠一个人不识进退,随手摁灭了也就摁灭了。麻家人能有多少知道她的图谋?这就辣手除了全族,恐怕有­干­天和吧?

可祖父多年相位坐下来,心狠手辣惯了,恐怕又不会把麻家这些人命放在眼里……

“文娘的婚事。”正想着,老爷子又开口了。“你别再Сhā手了。”

他把茶盅搁回案上,不知何时,又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有几分高深莫测。“我知道你多少是猜出来一点,不过,终究也有变数,还要看那人究竟想不想进步……嫁到接班人那里去,日子差不了的。再说,这亲事能不能成,还得看他这件事,办得漂亮不漂亮。”

这一回,蕙娘是真的有些不寒而栗了,她努力遮掩着这绝不该在自己身上出现的不自在,竭力在心中告诉自己:你不先做到绝,他日就会有人对你做到绝。在这种高度,每一步都没有多少犯错的余地,心慈手软,不过是最大的笑话。

“她同您来闹了?”她的声调还很轻快。“不是我说文娘的不是,可她那个­性­子……做将来阁老家的儿媳­妇­,怕是不大合适吧?”

“人都是练出来的。”焦阁老调子很淡。“该教的没有少教,在家娇养养不出来,出嫁后多跌几个倒,她就跌出来了。”

一听这语气,蕙娘就知道此事已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权家已经派人去广州捕捉子殷了。”老太爷看她一眼,­唇­边又浮出了那孩童一样顽皮的笑容。“想必也不至于误了婚期,从下个月起,从前的几个先生,会再回来教你。你也该为以后的日子多做打算,该挑的陪房,该做的人脉工夫,不要耽误了。”

见蕙娘面上顿时浮现两朵红云,他不禁大乐,玩心十足地顿了一顿,顿得孙女儿有点不自在了,才道,“至于这毒药,我会为你查着,有了线索,自然随时告诉你知道……这几个月,你也多陪陪你母亲、你生母,多陪陪乔哥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通报,老太爷叫进——却还是那位小厮,他半跪着给老太爷回话。“那是鹤顶红,不过并不太纯。味道还发苦呢,大夫说,也就是坊间可以轻易弄到的货­色­。”

老太爷和蕙娘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神­色­:小门小户,就是小门小户。五姨娘这是还没有冒头,就为蕙娘给察觉了出来,如不然,她稍微露出本­色­的那一天,怕就是送命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爽吗!!!!!!

我快爽得升天了5555,存稿真是飞快地消耗,明天有收藏夹神器上说不定又要涨收……难道……5555,不要啊!

话说,我今天一个人套了一床10斤的大棉被,用的是网上流传的快速套棉被方法,这个方法……不是不好用,但是记住一定不要套很厚的棉被……大冷天我套出了一身的大汗,太刺激了,10斤的被子,抖来抖去,抖得手疼最后还是求援了==

29相逢

即使已经快进腊月了,广州天气也还是那样和暖。十一月底,到了中午连夹衣都还穿不住。权仲白宽袍大袖还不觉得,他身后的管家是流了一脸的汗,他小心地将衣袖往上褶了一褶,紧跟在二少爷身后,两人踱到一株大槐树下站着说话,“您瞧着这批陈皮,能全吃进不能?若能,今晚交割了,明日倒是能一道栽上京去,也算是为京里补上点货了。去年京城附近开春前后那场小疫,用了不少老陈皮呢,二少要瞧着明年还许再流行起瘟疫来,咱们就吃了这一批去。”

随着数年前定国侯南下西洋,朝廷开埠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仅仅是几年时间,广州几乎已经换了个模样。民间的钱,永远要比天家的钱更活也更快。要不是许多走私船舶,压根就没有能入港的凭证,眼下码头恐怕是已经泊满了船,可就算是这样,广州附近的大小岛屿也早就停满了从西洋东洋南洋蜂拥而来的大小船舶,有些老住户,仅仅是因为手持百年前官府颁给的‘船票’,可以进出海港来回运货,这几年间就已经成了大厦连云的富户了。

这地方每天都有新的富户,也每天都有人家倾家荡产。可从海港边上一溜排出去长达数里正在建造的码头,广州城外为福船停泊营建的新港与造船厂,城内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砂石工地来看,广州毕竟是要比权仲白行走过的所有城市都兴旺得多了,这是个很吵闹的地方,人口流动得也大,天天都有船只出海往北方走,也都有马车向内陆行去。广州知府这几年正预备修路呢:要再不修路,恐怕广州城内的马车能把全城街道,都给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就是药材集散的这一条街,也要比权家两主仆所见的所有市场都要热闹。广陈皮、广藿香,已经不再是这一间间药铺所营业的主要药材了,从柔佛来的人参,从西洋辗转来的加啡,从‘极新一处地方’来的新西洋人参……就是一向最讲究老招牌、老字号的药材铺,也都卖起了洋货。张管事在广州捕捉到二公子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来,二公子还和从前一样,几乎就没有闲着,每日里给穷苦人看过诊,得了闲便钻研这些新式药材的药理、药­性­,又更大肆购买,到广州五六个月,他自己随身带的银子花光了不算,还问许家借支了有一万银子,也全花得一­干­二净。若非张管事身上也带了几张花票,良国公府颜面何存?许家是有钱不错,可权家也不差钱呀,二公子就冲宜春票号写一张单子,上十万银子也是随时到手的事,可他一来怕是懒得费那个神,二来也是不愿让家人太快得知他的行踪……

“那不是广陈皮,香味­色­泽都不像,”权仲白淡淡地说,“价格倒还能压得再便宜点儿,反正穷苦人命贱,平时吃的药不多,那样的成­色­,赈灾发药是尽够用了。­奶­公你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催我。”

他叹了口气,“我明天一定上船,成吗?”

这批陈皮不是广货,张管事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会这么说话,其实还是拐弯抹角地提醒二少爷:年年各地有什么大病小灾的,二少爷忙着义诊不说,连药材都不收钱。这么多年下来,家里可是从没有二话的,对二少爷,不可谓是不体谅了。京城药铺为什么缺货?还不是因为去年春天,他几乎把权家在整个北方的陈皮全都给开出去了?这不是什么金贵药材不错,可那也是成千上万两银子的进出……家里对二少爷没得说,二少爷要还胡天胡帝的,眼看着四月就要行婚礼了,却还不回京城去,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哪敢催您。”张管事忙道,“实在是家里也催得紧——不要说家里,就是宫中也频频问起,您也知道……”

他小心地左右一望:即使在这闹市之中,他也还是说得很含糊。“打从主母起,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就没一个是身康体健的,离不得人呢!您这都走了快一年了,这会再不回去,到时候衙门里把您硬给请回去,您又要闹脾气了……”

权仲白嘿然一笑,“都是作出来的病!”

见自己­奶­公吓得面如土­色­,他也就不再多说了:人多口杂,有些话毕竟是不好出口。“行啦,您就回去把那批陈皮吃了吧,反正这东西用量大,明年没瘟疫,后年总有,就没有用不着的时候。”

听他口气,这批价值少说也有三四千两的大宗陈皮,肯定是要用作义诊之用了。可张管事一点都没有不舍,他倒还松了口气:能把祖宗平平安安地哄上海船,别说三四千两,就是一二万,那都是值得的。就为了他负气下广州的事,宫里是见天地来人,老爷夫人面上不说,心里压了多少事情,那真是谁都说不清楚……

“您索­性­就再逛逛。”他便安顿权仲白。“我也不白来一趟,能在周围药铺里都踩踩点,看一眼药材是一眼,这可比管事们层层上报要强得多了。您要看中了什么,就令小厮儿给我带个话!”

权仲白哼了一声,不大乐意回话,他­奶­公也不介意,扭着身子便疾步回了铺内,自有伙计上前热情招待:权家药材生意做得大,虽然也就是去年、今年才开始向广州伸手,但名号是早就打出来了。按张管事的身份,要不是为了哄他权仲白开心,这么小的生意,根本就用不着他出面。

他烦心事虽然多,可此番下广州来,所见风物与惯常不同,几个月呆下来,心胸都要为之一快。就是想到那个又刁钻、又傲慢、又刻薄的焦家大小姐,也都只有淡淡的不舒服:张管事是他生母陪嫁,也是二少爷的­奶­公,才到广州当晚,五十多岁的人了,哭得和孩子一样。‘您大哥也是三十岁往上的人了,两兄弟都没有个后人。我和你养娘想起来心里就像是有刀子在刮,大小姐在地下怕是也没法合眼!您好说歹说,也得给大小姐留个后……’

这是­奶­公亲口所说,和继母所言就又不一样了。纵心中还有千般意绪难平,可想到焦清蕙似乎是含了万般不屑、万般怜悯的那句话:“二公子以为,这富贵是没有价钱的吗?”他又有几分颓然,家人对他殷殷期望,终究也是为了他好,即使这好里带了一厢情愿,可毕竟,古怪的是他,可不是父母。这多年的宠纵,终也不是没有价钱的。

道理都是说得通的,但情绪却很难顺过来,二公子不知不觉,便拨马徐徐踱到了码头,也不顾自己青衫白马,在人群中是何等打眼,只是略带艳羡地注视着陆续靠岸停泊的客船,与那些个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步履从容的行人,久久都没有做声。

他随身带着的小厮儿桂皮倒是很明白二公子的心思——自从到了广州,二公子已经有三四次,想上私船去近海走走了。打从广州知府起,广州管事的几个大人物,参将许氏、千总桂氏,甚至连那对一般人来说秘不可言的燕云卫,没有谁不被他吓得屁滚尿流的,就连两广总督,本来在广西坐镇指挥剿匪的,还特地令人定期把二公子的行踪报给他知道。唯恐在自己手上丢失了权神医,京中要怪罪下来,雷霆之怒自己根本就当不起……二公子几次要上船,几次都是脚还没沾甲板,就已经被拦下了。就是现在,也不知有几个人暗中缀着他们,唯恐二少爷兴之所至,又做出些令人为难的事情来。

这大夫本不是什么体面行当,可做到极致,也就成了香饽饽了。尤其二少爷身份又尊贵,就是一品总督见了面,也要笑眯眯地拉着手问好。久而久之,他的脾气也就被宠得越来越怪……桂皮在心底叹了口气,加倍小意儿地放软了声音。“少爷,您也别老钻牛角尖了,这番回京也好,要再不动身,怕赶不上先头少夫人的忌日啦。”

他能跟随权仲白行走大江南北,从未被这个古怪孤僻的青年神医甩掉,自然有过人之处。张管事鼓着­唇­皮费力唠叨了一晚上,也没有这一句话来得管用。权仲白的神­色­顿时有几分柔和,他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去年着急出来,就没去坟上拜祭。今年再不回去,谁还想得到她呢?”

桂皮暗叹口气,他不敢再接口了。见主子正要拨马回去,他也忙拨转了马头——也是依依不舍地瞥了这人来人往,热闹得有些离奇的客运码头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住了马,“少爷,我瞧着那有个老客要不好了。”

权仲白回头望去时,果然见得一位青年客人,正在搭板走着,只他步履踉跄,越走越慢,身形也越来越歪,周围人已呼叫了起来,还有人要上前扶他。可还未来得及出手,此人已是双眼一翻,从板侧竟是直坠了下去,蓬地一声,已经落入水中。

遇着这种事,为医者自然不能袖手,权仲白冲桂皮一点头,桂皮便跳下马去,分开迅速聚拢而来的人群往前挤到了岸边。好在这里码头,会水­性­的人也多,此人穿着且又富贵,早有些贪图赏钱的挑夫下了水。未有多时,他已经湿淋淋地伏在权仲白跟前,由桂皮顶着他的肚子,让他吐水。一头还有一个小厮,又要安顿挑夫卸行李,又着急自家少爷,来回团团乱转,急得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旅途发病,本属常事,不用权仲白开口,桂皮一边动作一边就问,“你们家少爷一路上可是犯了疟疾,又或是水土不服,不能饮食?他身体很虚呀!一般这个年纪,身上没这么轻的!”

“自从过了苏州换海船,眼看着就面黄肌瘦了!”这小厮一开口,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城土话,他急得要哭了,“什么都吃不进去,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没有……说来也怪,公子从前是不晕船的!”

正说着,那人哇地一声,呛了一口水出来。围着瞧热闹的一群人都笑道,“好了、好了,这下活转了。”说着便渐渐散去,只余下在码头候客的客栈伙计,还在一边打转。

权仲白一直未曾看清此人面目,待他翻过身来时,心中也不禁喝了一声彩:尽管浑身湿透衣衫狼藉,可此人面如冠玉气质温文,一看就知道,即使不是大家子弟,也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儿郎。如非面带病容,终是减了几分风姿,也算得上是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了。

第一眼如此,再第二眼,他的眉头拧起来了。

面黄肌瘦、眼珠浑浊……这个年纪,这个风度,没有道理却有一双如此浑浊的眼睛。就是在常年浸­淫­酒­色­的人身上,都很难看到如此浑黄的瞳仁了。

他本已经下了马,此时更不惧脏污,弯下身子一把就拿住了此人的脉门,也不顾那小厮同桂皮如何喋喋不休地同他解释情况,自顾自地闭着眼睛,在一片闹市中,专注地聆听起了那微弱鼓动的脉声心跳。

似断似续、脉象清浅……

“公子贵姓大名?在下权仲白,”他毫不迟疑地报上了家门,“在杏林中也有些小小的名声,你虽是途中染病,但保养不慎病势已成,怕是要慎重些对待了。此地不便开药,如你在城内没有亲朋,可往我下处暂时落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桂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就连那小厮儿都露出惊容:京中就是个乞丐,怕是都听说过权家二少爷的名声。在广州偶遇神医,的确是富有戏剧化的经历。

那青年公子呛咳本来已经渐弱,此时更又强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匀了气息,低声道。“小生李纫秋,久闻权神医大名……只是萍水相逢,得您施救,已属大恩,又怎好再给您添麻烦——”

“和­性­命有关,如何能说是添麻烦呢。”权仲白语带深意。“你这病,恐怕除了我,全广州也没人能治。”

李纫秋眼神一闪,在这一瞬间,这个气质温文的青年竟展现出了一种气度……他的眼珠虽浑浊,但眼神却依然很利,刀子一样地在权仲白脸上刮了一遍。权仲白只觉得脸上寒毛都要倒了,他心下不禁有几分纳罕:萍水相逢,自己才刚对他施以援手。可看此人态度,对自己却似乎殊无好感,反而有些极为复杂的敌意……

正在此时,李纫秋一口气吸岔了,却又重呛咳起来,这刚成形的气势,竟全被呛得散了。权仲白二话不说,冲桂皮一点头,桂皮连劝带吓,“听话听音,我们家少爷从来都不打诳语,公子您是上等人,怕还是惜命些……”

一边说,一边码头边上叫了一顶轿子,作好作歹将李纫秋扶进去了,一行人回了权仲白在广州的下处。

因权二公子这次南下,一路也兼为平国公世子夫人扶脉,到广州顺理成章,就在许家客院落了脚。以许家做派,其在珠江畔的大宅自然是尽善尽美,李纫秋喝了权仲白开出的一帖药,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入夜,他只觉得­精­神要比从前半个月都好得多了,虽不说­精­力充沛,但起码不至于一阵阵发虚——即使以李纫秋的身份,他对权仲白医术,亦不能不深深叹服。

苏州城内几大名医都没有摸出来一点不对,到了他手上,两根颀长的手指一按上脉门,权仲白的神­色­立刻就有了变化……此病竟同­性­命有关,看来也就不是病了。可他一个无名小卒,无关轻重的人物,世上还有谁要害他呢?

老太爷?不,不会是他,老太爷如要收拾他,想必才出京就会动手,又何必以巨款相赠?他不过是老太爷手心里的一只蚂蚱而已,想要捏死他,并不须如此费力。

但除了老太爷之外,又有谁要动他呢……

李纫秋才思索片刻,便已觉得­精­力不济,他费力地闭上眼小憩片刻,这才汲取了足够的力量,想要下床为自己倒一杯水喝。可才一动,门口便传来人声,“你要有一段日子不能下床了。”

闻声望去时,却正是权仲白站在门边。

广州的月儿同北方比,不但又圆又大,而且还要更黄,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户,这黄澄澄的月光直­射­到权仲白脚下,倒越发显得他神彩清矍,此人非但风流秀逸,周身像是盈了一泓远自魏晋而来的水墨,并且气质高洁,纵使布衣粗服,也有凛然于众人之上的贵公子姿态。在月中如此一站,立刻就使李纫秋心里兴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酸苦中也带了一丝欣慰:毕竟,这位朝野间有名的魏晋公子,即使用再苛刻的眼光去评判,也总还是配得上那株相府名花的。

“晚生谢过公子。”他很快又收敛了思绪,面露微笑,端出了一副得体的态度。“如不是公子一语点醒,几乎不知道还有人欲不利于我的­性­命。”

一直听说权仲白秉­性­直爽,最不喜欢弯弯绕绕——传言不假,他的做派的确取悦了这面­色­莫测的贵公子,他­唇­一弯,笑了。“明人不说暗话,李公子,你身份很贵重啊,仇家不少?”

身份贵重、仇家不少……李纫秋摇了摇头,他如实说,“并未与谁结仇,亦不是什么公子身份,不过一介流民,想要去海外谋些生路,也不知自己碍了谁的眼。听神医的意思,这害我的药,很难得?”

久在富贵人家打滚,有些事,李纫秋也不至于不清楚:就是伸手害人,那也分了三六九等。似下鹤顶红、马钱子这样的草药,不过是民间富户之间的钩心斗角。真正高门大户之间,有些独门毒药,来源珍贵难得,几乎算是一副招牌。有懂事的大夫,即使瞧出不对,一般也决计不敢声张……不过,那都是门阀世族的事了,以他的身份,却真的还接触不到这种层次的对弈。

权仲白的眼神在他周身仔仔细细地打了个转,他微微一笑,竟回避了李纫秋的真正意思。“也许不难得,但也不是那么好得的。李公子可以在此地多住一段时日,我给你熬了药,连服三个月便可康复。此后用饭用药,总之,可以入口的饮食,多小心些,没有坏处的。”

没等李纫秋答话,他便转身飘然而去,竟再未逼问他的家世渊源。李纫秋呆倚枕上,寻思了半日,这才废然摇了摇头,始终还是了无头绪。

又想到权仲白举手投足间的特别气度,还有他那过人的家世、逼人的圣宠、傲人的本事……

他慢慢地倒在枕上,一张脸看着宁静,整个人的气质却似一张弓,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渐渐地给拉得紧了。

虽说明日就是回京城的日子,但权二少素来行踪不定,这一次要走,他甚至连主人家都未曾通知。直到从李纫秋屋里出来,他才命人通报许世子,想要同主人当面话别,并再见世子夫人一面。

按说这个要求,不但无礼而且非分,可当神医就是有这个好处,许参将欣然应诺,非但自己亲身陪在媳­妇­身边,还附赠桂千总、桂千总太太。这两对年轻夫妻面上都有些酡红——圆桌上还有酒席未完,一望即知,桂千总是又带着太太上门做客。男女各坐一桌,一在内间一在外间,正吃得热闹呢。

“子殷兄来得正好!”许参将今日兴致高,凤眼闪闪发亮,就连惯常低沉缓慢的音调,都往上抬了一格。“明日要走,怎么都该给你践行,知道你不是挑剔人,我们坐下添酒,你今日必须一醉了!要不然,三柔长大了岂不要骂我!从她出生到现在,几次要谢恩人,都未能令他喝一杯酒!”

三柔是许参将女儿的小名儿,因在家排行第三,闺名和柔,家里多叫三柔或者柔三姐。为了生她,世子夫人是吃了苦头的,要不是恰好有权仲白在侧针灸,这孩子几乎就没能生得下来。不过,现在母女倒是很康健,尤其柔三姐,生得玉雪可爱,连桂千总太太都爱得很,现在正抱在怀里看她吹口水泡泡呢。

权仲白也不推辞,他浅浅进了半杯酒,便道,“这已经到量了,再喝恐有妨碍。”

许参将还没说话,桂千总笑了。“升鸾,你面子好大,连子殷兄都破戒喝了半杯酒,回京够你吹上半天的了!”

一边说,一边就推自己媳­妇­,“三妞,快让子殷兄给你扶个脉,最好连你三年内的太平方子都开出来,免得这一走,找不到免钱的大夫了。”

“哎,明润。”许升鸾手一抬,“善桐世妹我是知道的,身体壮健如牛,怎么那也是我们家杨棋先来吧?她这不是还有些病恹恹的么!连子殷进来,那不都是指名道姓要见她?”

“你们两个怎么什么事都要斗嘴。”桂少­奶­­奶­­性­子爽朗,噗嗤一声就笑了。“权世兄又不是活人参,要抢个头道汤喝。”

她摸着肚子,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反正和牛一样,就不同七妹争了,七妹快先给神医扶扶脉,不然,我看七妹夫哪还能安心吃饭。刚才权世兄一传话要见七妹,七妹夫筷子都吓掉了……”

桂少­奶­­奶­和世子夫人是一族的堂姐妹,两人关系处得很好。听见少­奶­­奶­这么一说,她也笑了,“就不兴权世兄有事要交待我呀?怎么说,瑞云可还是我的弟媳­妇­呢——”

几家关系错综复杂,说起来都是亲戚,年纪又都还算相近,相处起来也就没那么拘束了。权仲白见他们夫妻和乐、一室融洽,也觉得高兴,他并不先提起来意,而是给两位少­奶­­奶­都把过脉了,一一道,“身子都还算安康,太平方如常吃,广州这里空气清新,渐渐就越来越好了。”

又多交待了桂少­奶­­奶­一句,“虽说是第三胎了,但也还是要小心,尤其不能吃得太多,免得胎儿太大不好生产。不论当地大夫怎么开药,酒都千万别沾。”

再捏了捏柔三姐的小手腕,觉得脉象平稳无甚不妥,再问了世子夫人几句话,他才道,“这孩子先天足,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她|­乳­母可以不吃补汤了,免得过分进补,反而阳火过旺。”

世子夫人肩头微不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她冲权仲白感激地笑了,“从小就承蒙您的照顾……”

“从你小时候就给你开方子。”权仲白一扫杨棋、杨善桐,甚至是许升鸾、桂明润,心底也不是没有感慨,“十多年真是一眨眼的事,你的身体越来越好,心绪也越来越好啦。”

只感慨一句,不多荡开,他又续道,“这次进来,是有事想请你多费心的。我明日上京,可院里还有一位病人,怕要三个多月才能痊愈。这期间,请你多关心照料。”

这等小事,又何必特地委托主母?难道许家还会把这病人赶出去不成?几人都有些吃惊,杨棋才要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他语含深意,“毕竟,也算是同病相怜吧。只是他的症状要沉一些,在他出海之前,只怕病势会有所反复,也是难说的事。”

世子夫人眸中异彩连闪,她别有深意地看了权仲白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凭您几次深恩,这样的小事,要还办不好,我杨棋还是个人吗?您放心吧,一定把他妥妥当当地送上海船,决不会出一点差错的。”

世子夫人办事,也一向是很让人放心的。权仲白笑了,“那就先多谢过。”

他忽然又想起来,“啊,我还欠你们一万多银子——”

众人哄堂大笑,许升鸾逗他,“可不是?所幸你回去要成亲,我们本该送份厚礼的,这就不送了,两厢扯平倒好。”

桂少­奶­­奶­也笑眯眯地说。“是嘛,没想到权世兄也到了成亲的时候了,我和七妹时常说起来,还都觉得可惜呢。焦姑娘在京里名气那么大,可偏偏我们俩都缘悭一面,没能见识到她的风采!想必能配得上你,那也一定是极好的人品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焦清蕙,权仲白顿时感到一阵头疼,他摸着头呻吟了起来。“醉了醉了!我回去了!”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打趣笑闹,连许升鸾都说,“她小时候,我们已经都出门打仗了,真只是听说,却没见过。”权仲白双手捂着脸,只做听不见。

偶然一转眼,却见桂少­奶­­奶­和夫君相视一笑,他忽然就想到了近十年前,还在西北朔漠之中,大雪连天冬风彻骨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桂少­奶­­奶­不过是金钗之年,虽已出脱得眉目如画,可究竟稚气未脱。一转眼,她膝下已有了一儿一女,连第三胎都已经在肚子里了。那时候,元配新丧,他还为她守着热孝……

一转眼,竟也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嘿,猜猜是谁见了谁

今晚8点半来看收藏4000的二更

我迟早是要被逼死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塞了一个食之秘的香蕉巧克力蛋糕,呜呜呜,继续去码字。

30添箱

一眨眼就又过了年,春三月草长莺飞时候,各家姐妹也就纷纷随着长辈上门,给蕙娘添箱来了。

焦家虽然一族都已经葬身水底,但总还有些三亲六戚是没死绝的。蕙娘三位伯母都有娘家人在京城,也都或多或少受到焦阁老的照顾,虽说家业难以比较,平时也很少往来,但大姑娘都要上花轿了,他们总也还是要尽力筹措出一份贺礼来,又挖空了心思给蕙娘预备珍奇之物,以为压箱。除此之外,还有焦阁老的那些个得意门生——他们是最知道蕙娘分量的,即使远在天涯海角,也多有辗转送礼上门的,什么西边来的猫眼石、北边来的百年人参、东边来的名贵金漆器、南边来的大珍珠……为了不至于过分张扬,焦家已经往权家送过好几次嫁妆了,可这送过去的赶不上递上门的。石英和绿松都很头疼:才运走一批,又多了一批。府里虽然也预备了各­色­名贵木箱木柜,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连南岩轩都扫荡了一遍,这才勉强把蕙娘的嫁妆都装下去。至于到了那边府邸该如何安放,她们已经没主意了——据跟过去安放的媳­妇­们说,权家毕竟人口多,虽然国公府占地也大,可同十三姑娘在焦家占据的面积相比,新人们的院子就小得多了。光是现在,嫁妆就已经快把倒座南房给占满了,这还是大批嫁妆还没过去呢……就更别说十三姑娘庞大的陪房团,也都还没说上安置的事儿。

何莲娘来看蕙娘的时候,就一直咋着舌头,“我出嫁的时候,要是有蕙姐姐一半动静,这辈子真是死都愿意了!”

虽说蕙娘毕竟还是没有被说进何家,但小姑娘表现得相当自然,要不是绝口再不提何芝生,蕙娘还真以为她忘了自己的多番说话呢。她拿着何莲娘送她的一对点翠金簪,微微笑了。

虽说四太太现在也时常数落文娘,但又怎么比得上嫡女身份,从小带在身边教养?莲娘年纪虽然不大,但比起文娘来,为人不知要玲珑多少。

“动静也都是虚的。”她就逗莲娘,“你要眼馋了,那也容易,就在我这里住着,等出嫁那天,盖头一盖,你代我上了轿子,那这动静可不就全是你的了?”

“动静是虚的不错,可姑爷不是虚的嘛。”一看就知道,莲娘也是在帘子后头偷看过权神医的。提到权仲白,即使她才是金钗之年,声调都不禁要抬高了一个档次,透着那么如梦似幻。“就不说这动静,光说这姑爷,愿和蕙姐姐换的人就多着呢。你再这样逗我,仔细我当了真!”

活泼亲善的人,没有谁不喜欢的,文娘就算有几分嫌莲娘太机动了,终究也还挺喜爱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妹妹。她被莲娘逗得笑弯了腰,“你很该把这话同你娘说说——说的时候,打发人告我一声,我也不说话,就搁边上看着。”

“看什么。”莲娘红了脸,她瞟了蕙娘一眼,究竟也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只是压低了嗓门道。“蕙姐姐,你可别说,你这一向风头这么盛,我们知道的,明白这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不知道的人,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记恨你呢。有的人恰好也就是今年要办喜事,她夫婿门第虽也不低,可同权二公子来比,那就不知差到哪儿去了。尤其您前儿被赏了三品穿戴,这可不又是难得的殊荣?她免不得又要犯红眼病了。”

这说的是谁,听者自然明白。文娘本来懒洋洋地靠在姐姐身边,正将那根点翠金簪转来转去的,并不搭理莲娘,听这一说,她倒是来了­精­神。“上个月我随娘亲去郑家的时候,恍惚间就听说有人褒贬我姐呢……可是说,她嫁妆虽多,可日后在平辈中间,究竟是抬不起头来?这话,自然也不是旁人说,只有是她开的口了。”

去年春月,吴兴嘉在蕙娘手底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闷亏,真是实打实颜面扫地——京中­妇­人,口是最利的,她一向做派矜贵家世豪富,自然也有些人看她不顺。蕙娘轻轻一句话,倒令她一整年没敢出门。直到去年冬天,因蕙娘再不出门应酬,文娘也只偶然随母亲出去散散闷,她亲事又说得好——牛德宝将军的嫡长子,虽说家里无爵,但这些年来自己也很上进,二十啷当岁,已经有了从五品功名,这还是皇上看他父亲品级不高,压住了他没往上升……权神医虽然走红,可他也就挂了个太医院供奉的职,这才八品——根本都上不得台面,还有就是一个从小荫封的七品武职,那也是个虚衔。别的不说,就是亲事办起来都不体面,人家的闺女,一过门就起码是个宜人,可蕙娘呢?祖父再权倾天下,国公府再是老牌权贵,权仲白本人再走红,他元配过门时用的还都是七品襦人的穿戴呢,续弦还能越过了她去?将来应酬场合,见了面,就硬是要矮了人一头……

所有的谣言,一般都很难找到源头,可针对­性­这么强,除了吴兴嘉之外,还有谁如此嫉恨蕙娘?名门子弟没出息的多了去了,身无一官半职的还少见了?可也没见他们媳­妇­儿少了半分气焰。

这事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出口,在蕙娘这里,也就是一笑而过。可偏偏是吴家人的说话,她不在意,恐怕四太太都要往心里去了。今年过年进宫,她又格外多留半日,没过几天,宫里传了话出来:权二公子淡泊名利,从不受赏,可多年来妙手回春,不知为宫中妃嫔排解多少烦难。这次他大办喜事,皇上特别发话,让宫里特地给少夫人备下了三品淑人礼服……

有这一番话,别的意味先不说,吴兴嘉简直是又得一闷棍。倒是便宜了蕙娘,宫中既然发了话,那除了这加工细作的淑人礼服之外,大小妃嫔,凡是稍微有些体面的,自然也都为她预备了添箱礼。礼物本身是一回事,这脸面可就越发更足了……也就是因为这个,这几天文娘又有点酸溜溜的,要不是莲娘来了,她多少也要做点表面功夫,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自雨堂里。

“嗳,大家心里,谁没数呢。”莲娘一摆手,嘴­唇­就噘起来了。“那回在马家,她还抢白了我几句,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那是瞅见我和你们好了,硬是要冲我挑事儿呢。”

小姑娘显然有几分委屈,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蕙娘和文娘忙齐声安慰了几句,文娘接连数落了吴嘉娘几处毛病,俏皮话一句接着一句,总算把何莲娘说得破涕为笑,挽着文娘的手,同她亲亲热热的。“我们去你的花月山房说话——蕙姐姐手上还有针线活呢,不好再耽搁她了。”

文娘对着何莲娘,渐渐的倒没从前那么矜持了,她同何莲娘一头走一头说,两个小姑娘唧唧呱呱地,人出了自雨堂好久,声音仿佛都还在呢。连石英都不禁说了一句,“唉,十四姑娘的心事,真是叫人看都看不明白。”

的确,从前文娘虽然也和她好,可始终还是端着相府千金的架子。这几次何莲娘过来走动,两个人是一天比一天都要热乎……

“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蕙娘淡淡地道。“她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莲娘舌灿莲花,她很难不被感动。”

要不是蕙娘那几句话,文娘的态度也不至于就这么快松动。不过说来也是,自从蕙娘定亲,一转眼又是一年,文娘过年也十七岁了。家里却好像根本还不着急她的亲事,最近,四太太都很少带她出去应酬……文娘本来就被说得慌了,现在家里人态度又怎么不明朗,她再任­性­,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绿松含含糊糊地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真是不得了。马家办喜事,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前几回过来,两姐妹都快不记得还有吴兴嘉这号人了,话头没赶上,吴嘉娘村她的事,莲娘是提都没提。硬是熬到这会儿有了这么一回事,文娘戳破了是吴嘉娘,她才委委屈屈地透上一句。蕙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文娘要有她七八分本事,嫁到哪家去,都肯定不会吃亏的。”

连四姨娘都把添箱礼送到自雨堂,甚至文娘都别别扭扭地给了她一对西洋百合花水晶大花瓶了——这可是花月山房压箱底的好东西。三姨娘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都没多叮咛蕙娘几句体己话,两母女见了面,只说些家常琐事。倒是四太太的话,要比从前都更多,她絮絮叨叨地把权家的三亲六戚都给蕙娘交待了十多遍,唯恐蕙娘一过门,就受了家下人的下马威。“多年勋戚,谁不是一双朝天眼,一辈子低不下头来。你的陪嫁又实在是太多了,只怕她们肯定是想着要先压一压你再说的。”

四太太现在能重新焕发出生机,就不说府中人事变化,单单是乔哥,在这半年来已是不知乖巧了多少。从前五姨娘养着,肯定是惯得不得了,现在跟在四太太身边,吃也按时吃了——挑食就饿着,睡也按时睡了,到点就起来。见到两个姐姐,也晓得行完礼后还要凑上去撒娇要抱……毕竟是当惯主母的人,教一个乔哥,岂不是手到擒来?就是蕙娘,小时候也没少受过她的调.教,两人之间毕竟是有真感情在的。四太太为蕙娘担心了这个,担心了那个,最终还是放不下焦梅。“这个人虽然能力是有,但你也要小心地用。”

她有几分歉疚,“你祖父也是,你虽能­干­,毕竟还是个女儿家,陪票号份子也就罢了。连刺头儿都跟你陪走了……”

换做从前,四太太是决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的。蕙娘心底,难得地有了一丝愧疚:自己和祖父,虽也算是为了母亲好,但终究是把她给算在了局里。

“出嫁了就不是您的女儿了?”她微微一笑。“您就放心吧,出嫁了,也还是您的蕙儿。”

有着一句话,四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蕙娘从小言出必行,说一句是一句。这句话,就是要告诉四太太,即使是出嫁女,将来老太爷过世之后,她也能当成半个守灶女来用。

想到四爷去世之前的那番话,四太太又不禁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父亲能见到你出嫁,”她说。“他也就能放心得多了,临走前他最放心不下你。虽然你才具是够的,可——”

想到世事变化,那人现在已经远走域外,四太太不往下说了,她抚了抚蕙娘的脸蛋,温存地笑了。“子殷­性­格是佻达了一点,可胜在同你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你们又一见投缘,可见世间缘分,真是说不清的,兜兜转转的,你到底还是找了个最合适的如意郎君。”

第一,蕙娘从未觉得自己也算是­性­情中人,她自觉自己简直太不­性­情中人;第二,权仲白和她是否一见投缘,他是否又是个如意郎君,她也报以高度怀疑。但四太太一向不大喜欢焦勋,又不知底细,会有此语也不离奇。她只好垂下头去,宁可装着害羞,也不愿同母亲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四太太看在眼里,也不由慈爱一笑:低垂着天鹅一样的颈子,如此羞态,极少在蕙娘身上出现,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看来,权仲白竟是死死地把她给降住了……

“明日就要出嫁了,”她打发蕙娘,“去南岩轩看看你的生母吧,出嫁头一年,不好回娘家,你要见我还容易些,要见她,是难了。”

大喜的日子,尽管是孀居身份,三姨娘仍尽量打扮得喜庆,见到蕙娘过来,她也很高兴。“正要到自雨堂去看你!”

蕙娘却很了解生母,她没有顺着三姨娘的话往下说,而是低声道,“我要再不过来,您难道就不给添箱了?”

毕竟是生身母女,就是抬杠都抬得很隐晦,这小半年来,三姨娘一句不该问的话都没有问,可回回见面,她就是有办法让蕙娘打从心底不舒服——只要三姨娘一个眼神,十三姑娘心底就和明镜似的:太和坞的事,她可还没给三姨娘一个解释呢。

她不欠这份添箱礼,可一展眼就是一年不能相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要还不让步,三姨娘回想起来,还能有滋有味?亲生的女儿,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我给添箱啊,我怎么不给添箱了?”三姨娘把蕙娘拉到桌前坐下,她从妆奁里翻出了一根簪子,“这不就是我给你的添箱礼?”

这簪子才一摆上桌面,蕙娘登时就怔住了……

论做工,她收到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能比得过这根水晶簪的也没多少了,晶体晶莹剔透、海棠纹栩栩如生,在灯光下仿似还会颤动——这不是她当时送给五姨娘的簪子,又是什么?

“麻氏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三姨娘也换了口气,她还从未像此时这般严肃,甚至就像个真正的主母,像是蕙娘真正的母亲……“你母亲让我尽管放心,以后,她压不着我了。她说麻氏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再留不得了。”

她顿了顿,“这些话,其实满府人多少也都有听说。我也就不问你,这大逆不道的事究竟是什么了。”

仅仅是语气上细微的变化,就已经足够了,蕙娘哪里还听不出来呢?母亲起码是已经知道了四姨娘知道的那一套说辞,可这一套说辞,却又瞒不过她的。对自己的本事,三姨娘比谁知道得都清楚,尤其她几番追问承德口角,三姨娘要无所联想,她也就不是自己的母亲了。

“我可没栽她的赃。”她轻声说,“她自己是藏了毒……要不然,祖父也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把这事儿给抹平了。”

直到三姨娘按住她的手,蕙娘这才警觉自己正罕见地为自己分辨了起来。这可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又何须多费­唇­舌……她的傲气,是不允许她太多地为自己解释的。

“我知道你。”三姨娘轻轻地说。“和我,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明白你……你为了什么,姨娘心里清楚……”

蕙娘死死地咬着­唇­,她不肯抬头,没有说话。

“可你不明白我。”她听见生母的话声,柔和地在耳边飘。“你不知道亲眼见着人死是什么滋味,清蕙,姨娘十几岁就成了孤儿,坐在盆里,看着那么多乡里乡亲,就从身边漂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一会儿就被冲得再看不见……老爷子和四爷、四­奶­­奶­都是主子,一辈子都是上等人,他们亲眼见过多少次死人呢?他们是不会把人命当回事的。一句话下去,眼不见心不烦,这个人就再见不着了。再过几年,怕是连她的模样都见不着了。”

三姨娘把水晶簪子塞到了蕙娘手里。“将来你过了门,该怎么办事,还怎么办事,约束你,那是老爷子、太太的事,轮不到我开口。就连这添箱礼,姨娘也拿不出什么特别的……”

她的声音很平稳、很宁静,却透了一股别样慈悲的残酷。“可姨娘希望你每次动手时候,都能看一看这根簪子,想想麻氏她Сhā着这簪子的样子。别人能忘了她,但你是不能忘的。”

蕙娘轻轻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她握紧了手中那冰冷的、豪奢的、珍稀的装饰品。

31成亲

但凡成亲,越是富贵的人家,新娘子就几乎越悠闲。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妆、她的诰命在权家激起了怎样的波澜,她自己倒是安安闲闲的,除了一大早起来,家里人便不给她吃喝之外,她只需呆坐在自雨堂里,由一左一右两个大丫环­精­心服侍着。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给她上妆换衣,Сhā戴上全套的头面。

焦家人口,毕竟是少,这一次大办喜事,越发捉襟见肘。四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忙前忙后,连前院的管家都动员起来招待客人,老太爷自然不必说了。该说的话,他们也早都放在前几天说完了,眼下也就只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边,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着就像个大号的针Сhā子。”

光是这顶凤冠,那就是宝庆银加工细作,用一年的时间给­精­心打造出来的头面。上头镶嵌的珍珠宝石金玉花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别说凤冠下头还有各式各样的挑心、分心、金簪、宝牌,蕙娘还没戴冠呢,已经觉得头颈沉重,对文娘这一嘲笑,竟真无言以对,只好迁怒于喜娘,“是要把我画成猴ρi股才罢休吗?”

虽说喜妆有一定规格,但用惯了香花,蕙娘哪里看得惯这两个喜娘的手艺。才一上妆,便又拭去了,由绿松、孔雀等大丫头在一边打下手,香花亲自挑了西洋来的红香膏,在两颊先薄薄地敷了一层,越发显得蕙娘面­色­腻白,仿佛自内而外焕发光彩。连文娘都凑上来,用指甲挑了薄薄一点胭脂,给蕙娘在­唇­上轻轻印了樱桃大的两点红­色­,又笑道,“其实你­唇­这么小,还点这么薄的胭脂,倒没多大意思了,要依着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儿都涂红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

连绿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文娘越发得意非凡,她更热衷于打扮姐姐了,忙前忙后的,就像是个小丫头一样,热心地为香花出着主意打着下手,两人用了小一个时辰,终于将蕙娘装扮出来了——不说艳冠群芳,少说是要比那两个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儿。文娘倒退了一步,背着手左右一看,这才满意地笑了,“掀盖头时候,不至于丢了我们焦家的脸面!”

“我还没出门呢,你就老气横秋起来了。”蕙娘白了她一眼,见文娘洋洋得意、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忽然自心头涌起了万般柔情。

自己对文娘,是有些过分严苛了,都说文娘­性­子倔,其实她也说不上大方,越是看不过眼,就越要使劲地踩她……倒把这孩子闹得更倔了些,自从去年七月以后,她就再没向自己问过婚事,也再没有提起过她对权仲白的仰慕了。就连现在,两姐妹旦夕间就要分离,从此人生路远,谁知道合适才能再见?可她就是绷得紧紧的,连一点不舍都不流露出来,反而故意装得满不在乎……

“过来。”她便冲文娘张开双手,又警告道,“可别哭脏了我的妆粉……倒是衣服还没换呢,眼泪鼻涕,随你蹭吧。”

“谁要哭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进自雨堂里,我巴不得你早点出门!”文娘气得又跺了跺脚,一边叨叨,一边缓步靠近蕙娘——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怀里,软着声音叫了一声,“姐……”

一头叫,一头就禁不住轻轻地抽噎起来,像是一头­奶­猫正ⅿⅿ地叫。蕙娘抚着她的发辫,想到祖父说话,一时真是万般不舍——这个钢铁一样的女儿家,鼻间竟难得地有了一点酸意。

“以后……”她清了清嗓子。“以后,你就是家里的大女儿了,什么事都更上点心,多看少说,凡事爀争闲气,一定听祖父的话,老人家不会害你的。知道了?”

姐姐难得温存,文娘哭得越发厉害了,她轻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谁不怕呢,自己待嫁时,隐隐约约想必也是有几分惧怕的。怕那潜在的、无数的对焦家虎视眈眈的贪婪的口,怕天意难测、怕命运弄人,心中难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这样,眼前再花团锦簇,底子都是虚的。外人看得到热闹,看不到热闹底下的苦。吴兴嘉对她焦清蕙,想必从来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难免有三分羡慕,可她们又何尝不羡慕吴兴嘉?谁不想做个娇娇女,谁又是天生就的­精­钢筋骨?

“怕有什么用。”蕙娘又端起了从前的架子,她哼了一声,“你不是一贯爱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们俩出嫁后的日子,谁过得更好。”

文娘就算再难,也不会比姐姐更难,权家水深,这一点她还是清楚的,比起注定要嫁给老太爷衣钵传人的妹妹来说,姐姐的路,是要更难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还带了泪意。“去你的,我这不是准赢么?这有什么好比的——才不要你让我!”

“人都还没出门呢,”蕙娘扫了她一眼,她拿起手绢,一边数落妹妹,一边给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泪痕。“永远都这么轻敌。”

文娘的眼泪又出来了,她一把攀紧了姐姐的手臂,哭得就像个孩子,“要不,你就别出门了,又说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门,呜呜,你言而无信……”

末了,还是四姨娘过来把哭哭啼啼的妹妹领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换衣——吉时将至,再不将礼服上身,要来不及了。

淑人礼服有一定规制,又是宫中赏穿,玛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点以外,并未随意改制。蕙娘穿着,只觉得倒还不如家常便服——紧跟着,喜娘带了丫头,开始在她身上披披挂挂,戴霞帔、系坠子,腰上挂荷包,裙边悬禁步,这全打扮完了以后,蕙娘再掂了掂一会儿要抱着上轿的宝瓶,不禁叹道,“我现在就差前后两块明晃晃护心镜,便好上阵杀敌去了。”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这还算是有把子力气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闺女儿,穿戴起了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们出力夹着,才不至于软在当地的。”

一早起来,就生噎了两个­鸡­蛋,连水都不让多喝,闺女儿有力气才怪。——不过这也没有办法,任谁披挂了这一身,也没法随意如厕。蕙娘在镜前来回顾盼片刻,听得前头炮响,便知道权家已经过来接亲了:只可怜这拦门酒,还都是老太爷在京里的徒子徒孙们给摆的,背她上轿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仆……

果然,不过一会,四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并文娘都进了自雨堂。众人眼睛都是红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两个大桃子。四太太哑着嗓子还没说话,只听外头一声通报,老太爷也进了里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着青布道袍。今儿却正儿八经、披披挂挂地端起了阁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触,终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红了,竟要紧咬牙关,才能将那不合时宜的感触给憋回心底去。

老太爷看着她的眼神,也一样复杂,他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话没说,便从喜娘手中托盘上取了凤冠,小心地为蕙娘戴到头上。四太太、三姨娘顿时又拥上前来,为她用金针别住,并再左右调整一番。蕙娘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只觉得眼前一红,一张­精­工细绣的喜帕被轻轻地盖了上来,生母同嫡母又转到了她身后去为她别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无声,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浓重地抽噎着,四姨娘小声劝解,“就嫁在京里,等你也出门了,哪怕天天见面呢……现在可别哭了,哭得过分了,也败了姐姐的喜兴……”

即使隔着喜帕,她也能感觉到老太爷的手搁到了她的肩膀上,这只手虽然经过了岁月,但也还是很有力量,它紧紧地捏着那厚实的锦缎礼服,几乎要将料子捏皱了。尽管该说的话,已经全都说完了,但在这一握里,老太爷传递出的情绪,又似乎一点都不比千言万语更少。

紧接着,便是喧天的鼓乐之声,当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时候,她周身已经换了一个天地。一群兴奋的面孔围在她身边,有男有女,有生脸、有熟脸,甚至还有孩童的稚­嫩­笑声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来,权家仅仅是一个新房,都显出了不同来。

蕙娘宁静地扫了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们都站着,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于被审视的地位……为她的夫家亲戚,更重要的,也是为她的夫君。

她并未仰起头来,依然在等,却迟迟等不到下一步动作,直到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二哥,得挑脸……”

一片笑声中,才有一柄秤杆慢吞吞地伸了过来,将她的下巴轻轻地往上一挑。

蕙娘顺势便抬起头来,她瞅着权仲白,在一片轻轻的抽气声中,弯起眼,笑了。

这得是缺心眼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婚礼怎么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过一次婚礼的,这都能出纰漏。‘你的脑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着她的眼能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从权仲白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绪给读出了七七八八,那双波光潋滟的凤眼,就像是被风吹皱了的池水,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他垂下眼去,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问,“接下来该做什么?”

众人一发都哄笑起来,有人嚷道,“二堂哥见了美人二嫂,竟呆了这许久,连话都说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因是闹洞房,众人都没上没下的,还是喜娘出来笑道,“该坐帐饮交杯酒了。”

说着,便请权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帐来,一边在床边洒些吉祥果点,一边唱着吉祥词儿。蕙娘想低声刺权仲白几句,又强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众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权仲白顿时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们则配合喜娘,开始给蕙娘卸妆。其中权家姑­奶­­奶­——杨阁老家少­奶­­奶­还笑问蕙娘,“饿了没有?先同你说,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

昔年对杨少­奶­­奶­格外客气,倒未必没有同今天打个伏笔的意思,毕竟如若乾坤难扭,在权家多一个略带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个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冲她一弯眸子,也很坦诚,“就噎了两个­鸡­蛋,真是饿得发慌。”

“都是这么过来的!”正踮着脚尖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妇­便笑道,“明儿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哟,真是沉!这凤冠怕不有六七斤了。”

众人忙又啧啧称赞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么样子了!”

“刚才那一抬头,连我都看呆了去……”

从这少­妇­的打扮、口气来看,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调,一般并不出面应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见——虽然是长嫂,娘家也算显赫,但做派却如此亲切,直令人如沐春风,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却不多看,只含笑低下头去,露出了新­妇­该有的羞涩表情。

未有多久,女眷们也都出了屋子各自应酬宾客,留下丫头们给蕙娘卸了新娘的厚妆、换了沉重的礼服,出乎蕙娘的意料,权仲白倒是回来得很早,她才刚刚梳洗出来,都还没上香膏呢,他就步履沉稳地进了里屋——竟是眉目清明,一丝酒气都无。这对新郎官来说,倒不大寻常。

蕙娘面上稍露疑问,权仲白倒也还不是一点点眼­色­都不会看,他略作解释,“我平素从不饮酒,就有,也仅以一杯为限。这个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也无人逼我。”

“噢。”蕙娘说,她问,“你要先洗还是先吃饭?虽不喝酒,也还是沾了一身的酒味水烟味……”

但凡医生,没有不好洁的,权仲白一嗅袖子,自己都露出嫌恶神­色­,他不言不语,起身就进了净房,片刻后也换了一身青衣出来——倒是同蕙娘一样,不要人跟着服侍。

在喜娘唱词中,两人又吃了些吉祥食物,便算是新婚礼全。外人均都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只有绿松、石英两个大丫环满面红晕,勉强在内间门口支持:不言而喻,这往下的时间,便是留给新婚夫­妇­行周公之礼了……

“都出去吧。”还没等权仲白开口呢,蕙娘便冲两个丫头摆了摆手,“要叫你们,自然会敲磬的。”

两个小姑娘都巴不得这么一声,话还没落地呢,全跑得没影儿了。权仲白过去掩了内间的门,他站在门边,一时并不就动,而是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用商量的口吻问她,“要不然,今晚就先休息吧?”

话音刚落,蕙娘紧跟着就叹了口气——她不吃惊,真的,她只是很无奈。

“您是不是真不行啊,二公子。”她说。“要真这样,我也就不生您的气了。您那就不是蠢了,是真好心……”

没等权仲白答话,她又瞥了他一眼,虽未续言,可言下之意也已经昭然若揭:要是权仲白多少还是个男人,□还堪使用的话,那么他就完全是蠢了。在焦家蠢,回了权家还是蠢,总之一句话,那就是蠢蠢蠢蠢蠢!

权仲白就是泥人,也总有三分的土­性­子,他气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噎了半天,才又端出风度,同蕙娘解释。“你我虽然曾有数次谋面,但终究还很陌生。初次行房,女孩儿是最疼痛不过的了,由生人来做,感觉只会更差……”

虽然还保持了那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做派,可说到末尾,他也不禁拉长了声音,流露出睥睨的神­色­来:分明是好心,却被蕙娘当作了驴肝肺……

蕙娘拧了拧眉心,她往后一靠,手里把玩着两人喝交杯酒用的甜白瓷杯子,连正眼都懒得看权仲白了。

“新婚不圆房,知道的人,说你权二公子体贴尔雅,不知道的,不是编排你,就是编排我。更会惹得长辈不必要的关心……你以为各屋里的老嬷嬷都是吃­干­饭的?要没一双利眼,她们怎么瞧得出来哪个不安份的丫头,已经被偷偷地收用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但那失望之情,却流露得丝丝分明……见权仲白站在门边不动了,蕙娘只好自己先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

“还等什么呀。”她说,“你要是还行,那就过来——把衣服脱了。”

权仲白犹犹豫豫地,究竟还是接近了床边……又花了好一会才坐□来,似乎还不死心,“你听我说——”

蕙娘已经耐心尽失,她握住权仲白的肩头,只一扳,便将毫无防备的权神医扳了个倒仰,脚再一勾,一双傲人的长腿也被她勾上床来,她乘势就骑在新婚夫君腰际,慢条斯理地去解他的衣纽。“算了,你不来,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就一更!

我好放松哦噢噢噢噢,转圈圈!

大家enjoy~~~~~~~~~~~~~~~~~~~猜猜看洞房会发生什么事哈哈哈哈。

32大战

权仲白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年来,他走遍大江南北,虽未身陷声­色­,但怎么也见识过诸多旖旎场面,可似蕙娘这样做派的大家小姐,那还真是头一次得见。怕就是女山贼也不过如此了,这么大剌剌地跨在自己腰上,简直像是把他当了一匹马在骑。全无一般姑娘在洞房之夜,自然而然便会流露出的羞涩态度:肌肤之亲、­祼­裎相对,就是最没有教养的乡间女儿,都肯定有几分不自在,哪和她焦清蕙似的,活像是多年的花街老手……不,说得更准确一点,活像是个急­色­的登徒子,他这个新郎官,反而反过来成了扭扭捏捏的女儿家。

“你怎么从来都不让人把话给说完。”他有几分恼火地去握蕙娘的手,却为蕙娘一把拍开,这个容­色­上佳气质端凝的‘一等富贵女公子’高高在上地坐在他腰腹处,尽管还隔着重重衣料,可属于她那几乎有几分灼人的温度,却不可避免地伴着重量传到了权仲白腰间。他不舒服地扭动起来,不愿失了风度仪态——即使他也未必有多喜欢焦清蕙,可为人轻鄙,毕竟滋味也不大好。一点最后的架子要都端不住,谁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我同你说!你从早上到现在,几乎粒米未进……”

权仲白不大喜欢她,这从他的反应里就能清楚地体现出来,有人投怀送抱,还是她这样的姿­色­,一般男人,就是口中说着不要,只怕胯.下那二两­肉­也早就不答应了。可他呢?扭股糖一样给清蕙解衣创造困难不说,连口气都还是那样平稳,多少不悦,依然被带了魏晋­色­彩的从容风度给密实遮掩……别说­色­迷心窍,权二公子看来连情动都还早得很呢。

蕙娘这一辈子,对着谁都是从容淡然,在她的天地里,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逃脱了她的算计、她的掌控去。唯独眼前良人,自打说亲起,她纵有千般本事,也毫无用武之地……即使知道这也不算全是权仲白的错,可她毕竟还有血­性­,要不迁怒,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既然迁怒,态度自然而然,也就浮躁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麻烦啊!”她禁不住冲口而出,“我都——哎呀!”

眼看权仲白的手又要来握她的手腕,她烦躁起来,索­性­将其一双手握了起来,拍到了床头,“不——许——动!”

她用了三分力,虽一手钳制两手,很是使不上力,可料权仲白也不会同她比试力气,不然,他还能给她制造更多的阻碍。蕙娘见他俊容涌起一阵潮红,神­色­又添了几分恼火,薄­唇­一开又要说话,不禁头大如斗,好在衣纽也都开了,她便忙不迭直起腰来,往后稍退了退让出了一点空间,便从衣襟里伸进手去,一边埋怨,“也就是你,睡袍还穿连身直缀……”

说着,就把权仲白□穿着的绸裤连同亵裤一道,一把往下扯开,将个魏晋风流佳公子剥得狼狈不堪、衣衫凌乱,打从胸前一路露白,露到了那不该露的地方……

事已至此,要再扯什么‘先行休息’,已经完全失去意义。蕙娘手上力道放松了,见权仲白也不曾挣扎,她稍微满意了一点儿,放开他之前,还警告了一句,“不许说话!”

虽说只见了两次面,但从权仲白的做派来看,他是惯了彬彬有礼、你揖我让的来往应对的。同他讲道理,他能讲出几千字来绕晕你,可被这当头一喝,他总是有些不知所措:听吧,似乎自己尊严扫地,可要不听甚至对着­干­呢,倒显得他又有几分幼稚了……只要自己能占着理,他虽然十分愤怒委屈,但始终也还是会听从这命令……修养太好,有时候也是麻烦。

蕙娘发觉此点,不禁小小愉悦,她­唇­边含上了笑,态度也没那么急躁了。伸手去握那金贵又脆弱的三寸之物时,甚至还记得要放轻些力道……

五指一触那物,两人都同时绷紧了身子,权仲白反应似乎比她更大,他弓起身来,虽及时咬住­唇­,可仍有一声低吟没有咬住,从现在已经格外水润红艳的­唇­瓣中逃了出来。

他平时说话声线清亮,此时这一声却很低沉,好似宫弦一抹,低沉醇厚,直直就送入蕙娘心底。同那丝绒一样柔和光润的触感一样,都令她又惊奇,又有些说不出的挑动。她本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可却又忍不住问,“怎么……怎么和说得不一样啊。大了这么多……”

一般男子那物,总有一层松皮包裹,据说绵软时还要将那层皮略微一推,才能触及柄部,可蕙娘上下摸索了一番,也没找着那所谓的薄皮究竟在哪,如非那处已经略略充盈,她几乎疑心自己是摸错了地儿……

小姑娘有点不开心了,她咬着下­唇­在心底埋怨了一声,“庸师误人!”一边还不死心,伸手在顶端绕了一圈,甚至在伞处下缘还探了一根指头去寻那应当就在左近的皮肤……虽仍一无所获,但却也成功地自权仲白口中逼出了两声低沉醇厚的抗议。

“这才哪儿同哪儿呀,大惊小怪的,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蕙娘又有些不高兴了,她抬起头白了新郎官一眼,见权仲白神­色­微妙,胸口起伏剧烈,忽然灵机一动——“呀……你,你……”

一般的大户人家子弟,就算家教严格,成亲前没有通房,可在成婚之后,家里肯定也会给安排几个貌美如花、老实温顺的大丫头在身边服侍,也是免得他受了外头的引诱,出去胡搞瞎搞的意思。像权仲白这样,元配去世之后多年没有续弦的,家里有几个通房,简直再正常不过,就没有,都三十岁的人了,思来想去,怎么也不可能是‘宝剑千金买、平生未许人’的身份了。可被自己这么稍微一撩,他就这么激动,再回思刚才种种动作,他的生涩和不自在,未必会比她少,倒多半是要比她多的……

她虽说不下去,可意思倒也表达得挺明白的,手下动作也没停……洞房花烛、软玉温香,焦清蕙又是个如此出众的美人,这一番缠斗,搅得她自己也是双颊微红气喘吁吁,额际微微带了汗,眼神亮得就像着了火……权二少就是再清心寡欲神仙中人,他到底也只是个男人。

“这又有——”权仲白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声音粗嘎,他忙咽得一咽,才续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就是要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你倒是好意思说出口呀。”蕙娘噗嗤一声,笑得几乎要滑到床下去,见权仲白大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又转回来安慰他,“嗳,现在知道了也一样,我明白、我明白——”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里衣,将那修长而洁白的脖颈一点点地‘解’了出来,红烛光正正地洒在她颈间胸前,蕙娘一偏头,双手背到耳后去解亵衣,带出一阵光影颤动……权仲白是想要移开眼去,可他也不是圣人,多年来清心寡欲,一朝遇此美­色­,本来已经够撩拨的了。蕙娘那轻慢态度,又激起他的怒火,打碎了他的超然。自从初遇开始,他心底便念念不忘,很想狠狠回击这个傲慢自大、睥睨冷傲的大小姐一招,可那毕竟过分幼稚小气——

“你又打断我的话!”他到底还是有了几分愤然,才脱口埋怨,便又自觉失态,只得用力将心神凝聚在脐上三寸之处,心中默念口诀:出气一口,气至涌泉……默然片刻后,才道。“我认真同你说——”

焦清蕙又在他身上笑起来,她再度恶意地打断了权二少的解释,“放心吧,我晓得,我会很小心——”

她已把上身衣裳褪得尽了,□裙裳半解,亵裤被推到一边,那处最私密的地方,隐约擦过了权仲白腿根。小姑娘轻轻颤抖了一下,她一边探身去拉床头小柜,一边一手又探下去,恶劣十足,轻轻地挤了挤已是一片湿滑的掌握,手指擦过侧面,又换来权仲白本能的颤动。蕙娘的声音里,也就带上了格外纡尊降贵的笑意。“很小心很小心,不会弄疼你的……真是的,怎么比娘们还娘们!”

铮地一声,就像是有什么断了线,抽得权仲白脑中一片凌乱狼藉,他虽是­性­情中人,但这辈子对外人却还从未动过火气,越是不喜欢、瞧不上的,他对其也就越气、越疏远……焦清蕙能以她如此霸道专断的做派将他逼到这一步,也很可以自傲了。

他把住蕙娘腰肢,挺身一个用力,在她轻呼声中,已仗着自己颀长的身段,将她压到了身下,咬牙切齿地道。“上嘴­唇­挨天、下嘴­唇­贴地……焦清蕙,你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焦清蕙显然几乎从未处于劣势,权仲白疑心她是否一辈子都是如此高高在上,仿佛连看俗人一眼,都将污了她那高贵的做派。更不要说被人压在身下了……虽然是洞房花烛,但这位处处奇峰突出做派强势的大小姐,只怕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就着刚才那姿势,把自己给办了……眼下,她究竟是有些惊慌的,可更多的却还是浓厚的不服气。唉,她有多看不起自己,权仲白难道瞧不出来吗?

忽然间,他在被严重撩起的怒火、欲.火之外,又兴起了那极为突兀的不适感:缠绵、共赴巫山,本应是情到意到、自然而然。可现在,他没有情意,只想敬而远之,她呢?恐怕就更不甘心了……这样子,真是没有意思。

可动作稍停,表情还没变呢,焦清蕙似乎就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想要重又翻身将他压倒。权仲白大急之下,只得将她狠狠钉住,手摁着手,头顶着头……

嗯,胯间嘛,就只有用腰杆来压着了。

“啊……”

终于,在权二少被非礼了大半日之后,他终于成功地借由这一钉,自新婚娇妻口中逼出了一声婉转哀怨、?锵曼妙,琵琶般的一声响动……她姣好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极浓重的红晕,长长的睫毛蝶翅一般上下扑闪,似开又还要闭:究竟还是个姑娘家,笑话他生涩,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生涩?只是这么一顶……

权仲白咬着牙缓缓后撤,可他才一动,腰就被焦清蕙的长腿给锁住了,这个又娇贵、又美貌、又傲慢又刻薄的,叫人处处难以忍受的姑娘家责难地睁开眼,她润了润­唇­,声音也有点发哑,“傻子,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你怎么能——”他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用在焦清蕙身上,权仲白又吐了一口气,在心底提醒自己:善不怨人、贤不生气,自己三十岁的人了,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过分计较。“你根本就不懂!光顾着捏我有什么用,你自己还没湿透呢!”

这话出口,他先尴尬地红了脸:全赖焦清蕙,否则如此下流猥琐的词句,怎会出自他权仲白之口?这哪里是相府千金,简直是、简直是……

“那你就快些呀。”还没想好形容,焦清蕙已经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扭了扭腰肢,“要不会,你就放开我让我上去,我来——”

罢,管不得这许多了!

权仲白牙关一咬,将种种纷乱思绪全都摒到一边,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可别怪我没提!”

当惯大夫的人,哪个没有十八般手段?尤其权仲白最善针灸,对人身|­茓­位的理解,几乎远超同侪。角孙、中府、|­乳­中、大巨、承扶、三­阴­交,一路揉捏点按,什么不该碰的地方都还没碰呢,焦清蕙已经渐渐被他按得软了,她很不服气——权仲白能看出来,对自己忽然落入弱势无法翻身,她极不服气——可他能和她一样恶劣,焦清蕙才要动,他手劲往往便大一分,两个人倒闹得同打仗一般,到末了她只能在他身下扭转腾挪,一个劲儿地磨着他不争气的玩意儿,分他的心……

权仲白忽然又有点得意:焦清蕙越不情愿,他就越赢得爽快。似乎从头一次见面起,她给他制造出来的这许多烦恼,也随着她自己苦闷的表情渐渐消融了一些。

哪管他自己也渐渐越发无法忍耐,可神医就是神医,在终于剑及履及时,蕙娘已经身子发麻,少说也交待了有两次了……

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女儿家才不至于过分疼痛,纵心中有千般不甘,可毕竟她年纪还少,又不同于权仲白自然有身份上的优势,她自个还是能调适得过来的,虽说这疼痛混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可、但……一旦掌握了要领,习惯了这几乎亲密无间的亲近,自然而然,也就有快美跟着来了。

她双眼半开半合,有几分眩晕地打量了权仲白一眼,见他俊颜潮红,双眉紧皱,那股水淋淋的□气息俨然扑面而来,搅得她丹田绷紧、呼吸又更不禁急促了几分……忽然间,她理解了世人对美­色­的追逐,唉,算啦,纵有千般不好,在这等时刻,至少他还是挺好看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眼神,权仲白瞅了她一眼,眉头拧得更紧,他潮湿而灼热的手指熟稔地找到了蕙娘胸前最敏感的地方,一面动作,一面时重时轻,将蕙娘要出口的玩笑又给捻得散了。

“睚、睚眦必报!”她不禁气促着抱怨,“嗯……我……我……”

仿佛是一道琴曲奏到了最激烈的地方,又像是一条奔涌的酒泉,带着熏人的醉意拍打着她的堤岸,这令人迷醉的感觉又上了一层,蕙娘再顾不得和权仲白斗气,她呜咽起来,缠着他的腰,又交待了一次……

可权仲白呢?他却俨然只是慢了些速度,一点恢复的时间都不给她,好像连丝毫疲倦都不曾有,她被冲散了的神智还没聚拢呢,眼看就又要随着他的动作,被顶得散了。

“你……你……”就算蕙娘底子好,眼下也真是要被折腾得散架了,她一天都没进食,此时连番折腾,竟真有眼前发黑浑身酸痛之感,这床笫间的战斗,她是输了个彻彻底底——可就算是这种事,焦清蕙也不喜欢输。她格外带了气急败坏,“你怎么还没——和她们说得不一样啊!我这都四、四、四……嗯……四次了——”

“我一直就要告诉你……你又不让我说。”权仲白的气息也有几分紊乱,他微带酒气的呼吸吹拂在蕙娘耳畔,吹得她更燥热了几分,只能皱着眉尽量别过头去,远离这难耐的感觉。“我从小修行童子功,练­精­……还气,三十年来,一点、一点元阳未泄。本来就忙了一天了,要不休息一夜,你如何能吃得消……”

多少年来,蕙娘第二次被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她瞪着权仲白——又哪里看不出此人心中的得意?这一次,是她自己过分急躁了。人家是仁至义尽,没什么地方可以挑剔……

“你、你、你无赖!”她昏头昏脑,再不记得端那高临下的架子了,几乎恨不得一口就咬上权仲白的咽喉,“我不让你说,你不会抢着说啊!我……啊……我……你别……”

到底还留有三分清明,见权仲白叹了口气意欲后撤,她又忙锁住了他的腰,蛮横地道,“不许出去!”

“再下去,你真要受不住啦。”他还扮着仁义呢。蕙娘都有点想哭了——她会不知道吗?可折腾了一晚上,为的不就是留种?这时候他退出去,自己还真是白忙活了……

忽然间,她有点明白文娘的心情了:虽然这事也不能算他权仲白的错,可她照旧是气得七窍生烟,毕竟,不赖他,她又能赖谁呢?

33姐妹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烛台上红泪堆叠,犹有一丝残火未熄,天­色­虽已放亮,可绿松烧红着脸,轻轻推门而入时,帐内却还全没一点动静。只隐约能见床边横出了半截玉臂,踏脚上搭了雪白的中衣。室内似有一股难言的味道,要闻又闻不真——她也不敢深想,只细声道,“少夫人、少爷,该起身梳洗,往前院问安了。”

蕙娘从前黎明即起,这习惯多年间从未改变,她也从来都不赖床的,可今日绿松唤了一次,床上还无人应答,眼看时辰是再拖不得了,她只好拎起金锤,在银磬上轻轻一敲,这一敲,总算是敲出了动静,伸出帐子的那只手动了,帐内也传来了少夫人极轻的低吟,被浪再起,帐内少爷似乎坐了起来,却又被少夫人抱着腰给再摁了回去。

“再睡一会……”她从来也未曾听过少夫人这样的音­色­,同从前相比,这琴弦一动带出的雅正似乎并未变化,可却陡然低了几个调子,袅袅余韵,像是能钻进人心底去。就是少爷都像是听得呆了,过了一会,才从帐内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穿了衣服,你们再进来。”

绿松登时恭谨地退出了屋子,待得再听到磬声后,她这才带着一群丫鬟鱼贯而入——少爷和少夫人都自己穿好了衣服,只是少夫人似乎仍觉困倦,她连连揉着眼睛,眼下两弯黑影又浓又重……绿松跟了蕙娘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没有­精­神。

再一看少爷,几个丫鬟脸都红了。二少爷风度怡然,京城众人素来传诵不休,她们也都是听说过的,昨日只惊鸿一瞥,已觉得的确剑眉星目、朗然照人,可今日睡眼乜斜、发丝凌乱,不知如何,反而更令人无法逼视……

眼下到了新房,很多规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权家没有上下水道,净房也要窄小一些,二少爷先进了净房,石英便亲自跪下来举着脸盆,绿松拧了手巾把儿给蕙娘洗脸漱口,等两人先后从净房出来,几个大丫环又一拥而上,要服侍二少爷洗漱。却为二少爷摆手回绝,“给我一盆热水,一把手巾就得了,我自己一个人惯了,不用人服侍。”

绿松未敢就退下去,她拿眼去看蕙娘,见蕙娘轻轻点头,这才亲自为二少爷斟了热水。于是一行人又忙着支开屏风,玛瑙来服侍蕙娘穿了正红罗衣,梳了新婚­妇­人惯梳的髻子,紧跟着便同往常一样,孔雀捧首饰,香花端了梳头包袱过来,绿松石英一左一右,一个捧了西洋花露水儿,一个端着各­色­名贵妆物,象牙管里填的口脂、和田玉盒里盛的胭脂、天青石笔里镶嵌的海外螺黛……五六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权仲白梳洗完了,往西洋落地大镜前一站,自己把头结成髻上了玉冠,回身望见梳妆台前这一群花花绿绿忙忙碌碌的妙龄少女,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因他在这院子里住了有十多年,已经住得惯了,此番新婚,也未换更大住处,只是修缮装葺了一番而已。婚前他又老在香山药圃里,多少也有点逃避的意思,今日一打眼,才觉得这屋子根本就已经不再是他的屋子了。曾经素白的墙面被安了多宝格,里头供着楚窑黑瓷。本来空荡荡一张炕一张床,再一个八仙桌,也就是这屋里全部家当了。可如今,梳妆台、月桌、西洋落地镜、楠木大柜,炕上一对炕桌,床前黑檀屏风——就连这床都被换作了广式螺钿拔步床,一扫从前那张苏式床的简洁,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富贵得伤人眼……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屋子了,他这么一想,又有些烦躁起来,对蕙娘话就多了一句,“你倒是比公主都贵重,不过梳妆打扮,也要七八个人围着你打转。”

蕙娘从镜子里瞅了他一眼,笑微微地道,“咦,姑爷倒是挺明白公主是怎么打扮的么。”

权仲白总是很容易被她闹得特别烦躁,他也算是明白了:冲焦清蕙客气,那是绝不行的,你客气了,她就能顺着杆儿爬到你头上来。可要对她不客气,他又实在做不出,毕竟多年来养就的风度在那里,有些话焦清蕙漫不经心就能说得出来,可在他权仲白这里,是要下了决心才能出口的。

要这样轻易就为她改了作风么,他又觉得实在不太值当……权仲白也只好悻悻然地哼了一声,以示:我不同你计较。

他本待要踱开几步,甚至就到院子里去等她,可焦清蕙身边那掌事儿的大丫头瞟了他一眼,又垂头在主子耳边又轻又快地说了几句什么,焦清蕙唔了一声,又说,“姑爷,要不要试试我的玉簪粉?要不然,鹿角膏也还堪用,都是我们自己制的,比外头的要­干­净一些。”

她语调里含了几分笑意,虽像是示好,可听着又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权仲白皱起眉头,一时也拿不准她究竟是要修好呢,还是又突发奇想来笑话她了,才刚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却见焦清蕙从镜子里笑着点了点自个儿的脖子,他回头一看镜子,这才发觉——虽然系了领扣,可到底还是有一小片红肿咬痕,歪歪斜斜就藏在领子边上,一动弹就露了出来。

三十年练­精­还气,肾­精­是一定极为充足壮健的,可就连权仲白自己都不知道,他竟能鏖战那许久都未疲惫,要不是焦清蕙又抓又挠,又扭又吸,到末了­干­脆一口咬在他咽喉上,把他吓了一跳……只怕折腾到四更都未必能消停。他抚着脖子,不免有几分羞赧:这种事,做男人的自然要体贴妻子,毕竟女儿家是吃亏的一边,虽说焦清蕙只是看着娇滴滴的,身上可结实得很,但破瓜之痛仍然难免……

不过,也是她自己不听良言,非得这么折腾。权仲白又理直气壮起来,他问,“粉在哪里?我自己涂。”

几个大丫头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服侍主子,是她们的本分,可这个主子连粉都要自己涂,这是姑娘在,又是头一天,还说的清楚。要不然,主子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蕙娘业已经梳妆完毕,她忍下一个呵欠,强撑着站起身来,亲自从香花手上拿过了玉簪粉,又在绿松手里挖了一点鹿角膏,见权仲白已经解开领口,露出一点脖颈来,却仍有些戒备之­色­,她真恨不得把这一手的白,全抹到他鼻头上去……她又不是《西游记》里的白骨­精­,难道还会吃了他不成?

“你自个儿能抹得匀吗?”她扫了几个丫头一眼,“唉,算啦,我来帮你吧。”

权仲白默不做声,蕙娘看得出来,他是强忍着不舒服呢……她更想把粉膏糊他一脸了,可当着下人的面,到底也只能做贤惠,慢条斯理地先将鹿角膏涂匀了,再敷一层玉簪粉。只是手指触到权仲白脖颈时,多少有几分不自在……她和权仲白似乎天生就犯相,指尖一触,就觉得有轻微电流吱吱作响,烫得她浑身不舒服……

被这么敷上两层,就是蕙娘的黑眼圈都遮掩得差不多了,更别说这小小吻痕了。不片晌,两人已经装扮停当,也来不及吃早饭了,只各含了一片紫姜,便携手出门,去给一众长辈奉茶请安。

权仲白续弦这自然是大事,两夫妻今天一天事情不少,给活人奉茶之前,还要先给死人上香,因此两人才起得这格外地早。当然嗣后权家当然还要大宴宾客,不过作为新­妇­,倒是无须出面招呼应酬,只要回去等待各路长辈前来探看勉励也就是了。权仲白要忙一点,因蕙娘被赏穿三品淑人礼服,按惯例,他是要入宫谢恩的。

天­色­刚放亮不久,正是一般人起身用早饭的时候,权家小宗祠前已有几位老仆守候,一望即知,这都是在家中地位特殊,不能以寻常下人相待的多年老人。见到两人过来,便开了祠堂大门,又放响鞭炮等等,不多时,良国公并权夫人也进了院子——这是现任族长,开祠堂,他自然是要在一边的。

蕙娘和权仲白便成了牵线木偶,先给族长行礼,再拜一代良靖公,一代代传承祖先拜了,再拜一排排宗房长辈的牌位,多年世族,到最后蕙娘手都要被香灰染红,这才拜到了上一代权仲白生母,元配陈夫人——也就是义宁怡顺大长公主之女,她也是权家宗房上一代唯一去世的长辈。蕙娘心中有些好奇:良国公承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是三子,按年纪来说,上头两个哥哥只有更大的,这些年来,家里总有些生老病死的吧……可却全没体现在宗祠里,在上头还有太夫人的时候,这种事可并不太常见。

再往下还有一排,孤零零的也是一个牌位——这便是权仲白元配达氏了,因是平辈,他无须行跪拜礼,只是鞠躬上香,便自己退开。蕙娘取了香正要跪,已为身边老仆止住,“少夫人请行姐妹礼。”

大秦疆域广袤,各地风俗繁杂,礼仪也往往有所不同。蕙娘并不大清楚外地人是怎么­操­办这个问题的。不过在京城,高门风尚看内宫,自从百年前孝安继皇后在元皇后灵前行妃礼后,一百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续弦在元配跟前,一般都行妾礼。

当然,权仲白的情况和一般人还不大一样,虽然礼成,但他又没有圆房,新婚三天人就去了。再说,达家现在式微,和焦家根本没得比,但不管怎么说,礼数还是礼数……

蕙娘还有些迟疑时,良国公咳嗽了一声,“此乃吾家规矩,生者为大,焦氏不必多心。”

他这个族长要抬出族规,蕙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她多少也有几分明白:一般新婚,那肯定是先拜长辈,再拜宗祠,起码宗房一家人要都在宗祠前候着,也是取个热闹。今日安排如此古怪,只怕就是为了这一句‘吾家规矩’,在从前,根本就不是规矩……

人都死了,不要说跪下来磕个头,就是礼制要她在灵前打滚,蕙娘也根本都不会在意,同一个死人,她没什么好计较的。尤其权仲白惦念亡妻,多尊重些达氏,两个人起码不至于因此龃龉,这她也不是不明白……可公爹要抬举她,难道她还能驳长辈的回,给长辈没脸?她也不去看权仲白,自然而然,给达氏的牌位福身行礼,将香Сhā上,便完了此礼。一行四人前呼后拥地,又往权家内院过去,给太夫人等族内长辈行礼。

权家虽然地位显赫,但行事素来低调,族中一般只有主母出面应酬,似太夫人、大少夫人这样人物,不要说清蕙,就是四太太都很少能够打上照面。平素家中宴客,她们是专有一处小园子,里头亭台楼阁外加戏台子,一处都不少。自己人居住的反而是另外一处地方,清蕙虽然以前也随着母亲在京中行走过一段时间,但也还是今日才得进权家真正内院。

以她眼界,就是再巧夺天工、富贵荣华,也顶多能得‘不错’两字。尤其权家屋宇都有年头了,睡的是火炕不说,连地暖都没有,就因为天气和暖,昨晚在床上睡着,连火盆都没有,被子也轻薄,这让清蕙如何睡得安稳?不知不觉,竟滚到了权仲白怀里……蕙娘心里自然先就带了不快,一路浏览时,眼光就更挑剔了一点。只觉虽然也是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一派百年富贵气象,但仅这一眼看去,是赶不上焦家多了。

真是暮春初夏时节,园内百花开放,也不知哪里栽了一两株桃花,惹得蕙娘连着打了两个小喷嚏,权夫人便笑道,“别是昨夜着凉了吧?我瞧你们两个看着都没什么­精­神。”

权仲白和蕙娘心里都是有鬼的,听权夫人这么一说,都不禁大窘——权夫人冲蕙娘挤了挤眼,还要说话,良国公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便只笑着用手扇了扇脸颊,闹得蕙娘脸若红榴,恨不能冲到镜前,再给自己补一道粉。

“娘。”权仲白虽也羞赧,但毕竟要比女儿家好些,他语气加重了一点,倒像是在告饶了。权夫人握着嘴巴笑,又让蕙娘走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臂,“饿了没有,今早也没吃饭?我本还以为你们昨夜要用点心呢,令我院子里小厨房别歇火,你们一旦要点心了,就立刻现做送来。没想到竟没要,她们倒白熬了一夜。”

权仲白所住的立雪院,离权夫人自己居住的歇芳院并不太远,权夫人特别留意这个,也是体贴新婚夫­妇­的意思。只是这话落在蕙娘耳朵里,就有些别的意思了:立雪院本来人口似乎很少,她今早是一个都没有看见。可连自己吃没吃早饭,她都了如指掌,可见长辈们在立雪院里也是安排了一二眼线的。从前在娘家的时候,祖父爱安排几个眼线,她都没有二话,但现在过来婆家,处处陌生,她就不大喜欢身边还有这么一个耳报神了。

“起得晚了,就没来得及用。”她收摄了心神,恭敬又和顺地回答权夫人,那笑中的冷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盈盈的感激给代替了,“多谢您惦记着,要一会回去,早饭已撤了,少不得还要到您院子里要些点心来吃。”

权夫人的笑意便加深了一点,眼看太夫人居住的拥晴院近在眼前,她再拍了拍蕙娘的手,便将她的胳膊给放开了。

正因为良国公府素来低调,虽然和权夫人那是见过的不错,但今日满屋人,蕙娘竟也就只认识权夫人一个,太夫人乔氏、大少夫人林氏都算是初次会面,此外还有两对男女,坐的还是客位,以形容穿着来看,应该是良国公的兄弟辈。再有也就是良国公并权家兄弟几人,还有济济一堂的小辈们了。蕙娘只隐约知道里面应有权夫人的亲生女儿瑞雨,但在一眼间,着实难以分辨出究竟哪个是她。

一整套行礼上茶的仪式四平八稳,无甚可说,太夫人神态威严,对她这个新­妇­都没有多余的笑脸,无非是勉励几句,只叮嘱权仲白,“给你娶了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媳­妇­,以后就别老想着向外跑了,这几年,多在家里呆着。”

她给蕙娘的见面礼,倒是的确十分名贵:一对和田玉镯子,不论是从成­色­还是雕工来看,也都算是宇内难得之物。权夫人的见面礼就要比太夫人减了一等,不过是一串坠了猫眼石的金项链,几乎有些不合她的身份,两位叔婶辈所赐,价值大致与她相当,蕙娘一一受了,又给大嫂行礼斟茶,大少夫人将她一把扶起来,笑盈盈地,“真是个美人儿——虽是妯娌,可年岁相差大,你就同我娘家侄女一般大小,我看了你呀,就想起她来。”

说着,就取出一个小巧的西洋金镶五­色­宝石怀表来,“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娘家人给的,我已有了,就转送给你吧。”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看着却还很年轻,富态的圆脸、­精­致秀气的轮廓,她有点像何莲娘,浑身透着的那是真和气,一望即知,是个又热情又细致的能­干­人,但心里却不至于缺了盘算……只是这句话到底是有点浅了。蕙娘浅浅一笑,接过怀表来,谢了大少夫人,她底下那些弟妹又过来给她行礼。

相公岁数高点,也不是没有好处,权叔墨比蕙娘大了好几岁,权季青和她同岁呢,两人都要上前给蕙娘打鞠躬,还才是垂髫年纪的权幼金就更不必说了。搭上刚才受过她礼的权伯红,这兄弟五个长得都很相似,全是跟良国公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是气质却有极大不同。权伯红三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和妻子一样,根本就不显年纪,七情上面,对蕙娘的好奇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有种天真的善意。权仲白么,魏晋佳公子的气质也颇能骗骗不认识他的人,权叔墨就不一样了……他很有戎马世家的风范,这么喜庆的场合,也还是一脸严肃,一举一动间几乎有金铁摩擦之声,一张清秀的脸被晒做了麦­色­,看得出来,他是一条相当血勇的汉子。

权季青呢,看着最冷,和长兄、次兄一样,他肤­色­白皙、面容秀逸,甚至还要比权仲白更英俊一些,只是气质略微青涩而已,只是权伯红热情、权仲白优雅,他却没有两位兄长周身都带着的一股热情,而是在彬彬有礼之中,附赠一段冰一样尖锐的沉静: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一举一动,却显得很沉着,很有谱儿。说起做派,和他姐姐,杨家四少­奶­­奶­权瑞云,倒有几分相似。蕙娘对他特别有印象——当时在新房里,也是他提着权仲白行礼。

至于权幼金,年纪还小、稚气未脱,给嫂子行过礼,就奔到权夫人跟前要糖吃去了。蕙娘又见了权瑞雨同七八个堂弟、堂妹,这时绿松也将一托盘见面礼呈上来,蕙娘亲自把自个儿的活计递给太夫人、夫人及弟妹等辈,就算是她的见面礼有了。

这都是京城惯例,无非按部就班、虚应故事而已,蕙娘面上笑着吃茶,心底却很希望快点回去能用个早饭——她已经饿过劲了,昨晚又没睡好,现在竟有几分头晕目眩。不过,全家人得了她的礼物,怎么也都要笑着夸夸新­妇­的,权瑞雨就很热情,拿着她得的一个扇套翻来覆去地看着,又夸奖蕙娘,“二嫂手艺真好!这荷花怎么绣的,我就瞧不出来,这是用的什么针法呀?”

这话一出,几个长辈都有些似笑非笑,蕙娘不动声­色­,心底却也叹了口气。

没想到权家这个瑞雨,竟公然又是一个文娘。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大家enjoy~~~~~~~~~~~~~~~~

不知道说啥好,超累,好疲倦啊!5555,求安慰。

34高手

一般的名门世族,家族成员过百,那是随随便便的事。即使以每人选一套扇套、荷包,大小荷包凑足四喜,那也是相当庞大的工作量了。尤其蕙娘情况,众所同知,从出孝到过门,不过一年多一点儿,她又不以绣活出名,这若­干­套绣工­精­美龙纹风采的活计,有多少是亲自手制,多少是下人代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权雨娘这一问,问得是有点捉狭了。

权夫人想到女儿曾不服气地说了一句,“她是有多好,要这样费力巴哈地娶进门’,也有些无奈:这个鬼灵­精­,当时说那一句话,连自己都未曾留心,想不到一年多以后,她还心心念念,要试试新嫂子的底……

蕙娘微微一笑,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正要说话,大少夫人已经把话口接过去了,她略带嗔怪地说了一声,“雨娘,你自己功课不好,也不多用心,反而还有理了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请教你嫂子的时候吗?”

本来瑞雨身边那些堂少爷堂姑娘们,已经有几分蠢蠢欲动,似乎大有接口打趣蕙娘的意思,被大少夫人这么一说,竟全都偃旗自鼓。瑞雨眼珠子一转,半是不服气,半是硬撑场子,“就是一句话嘛,大嫂尽欺负人……我眼界浅,看见了好就问一声呗。”

她嘴一扁,泫然欲泣,还要再说什么。太夫人看她一眼,己道,“哪有你这么娇的,大嫂说你一句,你还故意装起委屈来。”

祖母训话,一­干­人谁也不敢Сhā嘴,瑞雨忙起身低头听训。“是,孙女儿知错了。”

蕙娘这时,就是再说好话也都无用了,她索­性­不发一语确实也是饿得有些晕眩了,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今儿祖母这里居然没有点心。”

“一大清早的,谁吃这个。”太夫人对权仲白的态度显然要缓和多了,责怪里明自透了喜爱。“就数你事多。“

说着,自然早有垂髫小鬟上前,奉上一盘子形形口各式点心。权仲白选了两样,又一指蕙娘,令丫头捧到她跟前由她挑选,他理直气壮,“昨儿折腾了一天,今早起得晚了,饭也来不及吃……”

一屋子人都乐了,太夫人噗嗤一笑,情绪最外放。权夫人眉眼弯弯,打趣地用手点了点小夫妻,其余小辈,没成亲的红着脸暗笑,蕙娘几乎闭目呻吟出来:似权仲白这样,能如此不把场合放在眼里的人,在豪门世族里,着实也有几分少见了。

这种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再说,以权仲白婚前如此反对续弦的态度来说,甚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一个不得丈夫欢心的女人,不论其出身如何,在深宅大院,都是很难立住脚跟的。蕙娘轻轻地拈起了一块糖糕,搭着茶吃了,只觉得茶汤入胃,仿佛一个熨斗,连心底都熨得微暖。权夫人才开口数落权仲白,“就晚一会也无妨,早饭还是要吃的——”

良国公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也有点被逗乐了。同在祠堂里的冷淡威严相比,语气暖和了不少。“前些年你家室空虚,自己四处乱跑,天南海北,天下也没有多少你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成亲,是有小家的人了,就不能再同从前一样着三不着两的,还和个孩子似的!”

他在这个家里,显然拥有无上威严,一旦开口,立刻全场肃静,连自己两个兄弟都挺直了腰杆。蕙娘用眼角余光去看权仲白——他倒是似乎还没觉出气氛的变化,依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同身一派慵懒,竟是连自己亲爹的面子都不给……

“就好比去年。”良国公瞪了权仲白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他续道,“忽然就离京整整一年,你就是对得起家里人,难道对得起皇上?今番回京,两年内你别想再出去了,即使离京,也只能在去些脚程近的地方,一天之内,必须能赶得回来!”

有个天子近人,固然是权家之幸。朝中几次风云变化,要不是权仲白的特殊身份,在蕙娘看来,权家有好几次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的。但当着一家人的面这样训话,背后的用意,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她就能咂摸出几重文章来。第一,良国公对这个儿子,约束力恐怕不是那样强。要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这样说他,多少也有点逼他认账的意思。第二么,只怕在权家这一代里,权仲白是自然而然,就占据了一个相当特殊的位置,在长辈跟前,他是很有特权的,就是良国公端出父亲身份来,都没法令他毕恭毕敬的话,只怕其余长辈,自然是只有顺着毛摸的道理了……

这也给她提供了一个上好的机会,清蕙借着吃茶的机会,轻轻地往对面瞥了一眼——除去长子伯红、大少夫人林氏坐在权仲白上手,她不好探看之外,权叔墨、权季青正巧都在她对面落座。想要摸情这两位少爷对二哥真正的看法,此正其时也:这四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中,也就是权仲白受到的关心最多了……

在所有人都注意长辈的时候,一个人是很难把面上表情,约束得天衣无缝的。譬如权叔墨,双眼神光闪闪,虽然还不至于把不以为然放到面上,可从他眼角眉梢来看,明显是有些不服气,也有些羡慕的……倒是权季青,面­色­沉静逾恒,甚至还察觉到了她的眼神,蕙娘再次飞去一眼时,他对她微微一笑,态度友善中带了一丝狡黠的会意,就这一眼,蕙娘心底明自了:这个权季青,对花厅里的暗潮汹涌,心底恐怕是门儿清……

她不再四处打量了,而是专心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初来乍到,在长辈跟前,还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良国公的训话也到了尾声,“这一阵,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带上你媳­妇­一块。从今以后,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为你­操­点心!”

这末尾一句,终于是透出了一点沧桑:看来,良国公虽然看着严厉,但心底也并不是不疼儿子。

权仲白看着显然有点不乐意,但他总算还知道不和父亲顶嘴,究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良国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点了点头,“就按您说的办。”

太夫人和权夫人对视一眼,虽说表情没什么变化,可两个长辈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权夫人喜孜孜地打圆场,“好啦,这都闹腾了多久了,既然你们昨晚折腾得太晚,这会就快回去歇着吧。”

她到底还是打趣了新人,权瑞雨噗嗤一声,闷笑得不可收拾。权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道,“一会中午下午亲戚们过来了,还有你们忙的呢。”

于是众人各自回去,蕙娘才一进屋就倦得不得了,她责问绿松,“我那张椅子怎么没带来?

自雨堂的一张椅子,自然都是有来头的,不说用料名贵,就只说那弧形长搁脚,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文娘每次过来,都喜欢在上头猫着,这会她不想上床,自然而然,就惦记起了自己的爱椅。她也顾不得权仲白了,自己先瘫到炕上去,几个丫鬟顿时围过来了,又是换衣服,又是重匀脂粉,石英端了一个五彩小盖碗,“快先填填肚子。”

蕙娘接过了,却不就吃,而是扫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过了早饭时分,原来那些东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厨房又只夫人那里有设,夫人在拥晴院,我们也不敢随意滋扰拥晴院里的姐妹们。这是奴婢自己炖的银耳,您先填一填,一会到了中饭时分再吃正餐,倒更妥当些。”

听说是她自己炖的,蕙娘便下了调羹,绿松一边为她脱了绣鞋,轻轻地给她捏脚,一边细声道,“您的贵妃椅是陪来了,可这屋里地方小,还不知在哪收着呢。改日再慢慢地寻吧……”

又见蕙娘腰肢僵硬,便说,“让萤石给您捏捏腰吧?”

萤石在自雨堂里,就专管着陪蕙娘练武喂招,因怕蕙娘使错劲儿,伤了筋骨,她是特地学过一手好松骨工夫的。

蕙娘半合着眼,意态慵懒似睡非睡的,似乎根本没听见绿松的说话,过了一会,才轻轻地点了点头,绿松便冲石英一点头,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她这才一边给蕙娘捏脚,一边又用眼神令人给她盖了一层薄薄的漳绒毯子……

这么一番举动,倒把权仲白比成了个外人,因为他对丫头们近身显然很有排斥,这群人­精­自也不会自讨没趣,除了石墨也递给他一钟银耳之外,一屋子人忙进忙出,竟没有谁搭理他的。权神医在自己屋里,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往桌边一坐,想要说话呢,绿松已经瞥来一眼,又看了看似乎已经迷糊过去的蕙娘。

虽说看不惯蕙娘的娇贵做派,可人家会这么累,也是因为他折腾得不是?他越发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了一会,便起身道,“我去南边炕上歇一会。”

一边说,一边信步出门,青­色­身影,也不知踱去哪儿的‘南边炕上’了。

等他出了院子,蕙娘也就慢慢地睁开眼,她似笑非笑,“今儿个,你都见着了吧?”

因要送活计,绿松也去了拥晴院,到得可能还比他们夫妻更早。虽然未能在蕙娘身边服侍,但人在厅内,该看到的热闹,只怕没有少看。

“见着了。”绿松拿起碗来,徐徐地给蕙娘调银耳羹。“都不简单那。”

“大家大族,都是这样。还以为都是我们家,人口简单,就一个五姨娘,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浪来。”蕙娘到底有几分疲倦,她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问。“你怎么看?”

“大少夫人看不惯您,也实属常事。”绿松见几个大丫环都露出聆听神­色­,便冲刚进门的萤石和石英一点头,石英微微颔首,回身就掩上了门——不论几个大丫头平时怎么勾心斗角,现在既然陪嫁到了权家,主子的体面,就是立雪院的体面。陪嫁的小姐妹们,一定是齐心协力,要帮着主子尽快在府里打开局面的。“也算是有几分火候,那句话说得很老道。就是太夫人夫人,怕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又细声向几个小姐妹解释:“在拥晴院里,二姑娘问少夫人,进的扇套上,荷花是用什么针法绣的。”

玛瑙本来还在屋角,给蕙娘理着午宴要换的一身衣服,听绿松这么一说,她忍不住Сhā丁一嘴巴,“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了?荷花用的是错金法嘛。就是现做一朵,姑娘难道还不会做了?”

自己进了一堆活计,用的全是没有学过的针法……就不是权瑞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要下下她的脸面,日后妯娌姐妹来往,随口一句话,露怯也是转眼间的事。以蕙娘为人,哪会作出如此蠢事?偏偏大少夫人连一句回话都不让蕙娘开口,直接训斥权瑞雨,小姑娘面子反倒下不来,以她娇骄­性­子,再为太夫人训了一句,要说原本只是摆弄机灵,只怕此后对蕙娘,心里就存下疙瘩了。大少夫人是又做了好人,又给蕙娘添了堵,直接坐实了她弄虚作假,令人代做礼物的名声……

只一句话,就要比五姨娘连番出招,­精­致了何止百倍。

“也是雨娘先开了个头。”蕙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太夫人那句话,说得就更有讲究了,堵着我的话口呢。”

“这也是的。”绿松轻声说。“看来,两重婆婆,更喜欢您些的,还是夫人。”

权夫人对她,是没得说了。几次打趣,都很好地把场面圆了过来,在进拥晴院之前,还更那样亲密示好,又不把亲密做到大少夫人跟前,更招惹她的不快,做事细密处处考虑在先……是要比太夫人若有若无塞来的一双小鞋,令人舒坦得多了。蕙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咛身边几人,“最近一段日子,都小心一点,初来乍到,不要贸然生事,反倒落了被动。”

众人莺声燕语,都应了是,蕙娘一边用点心,一边又让绿松,“把权仲白的说话告诉给她们听听,也让她们乐乐。”

对这个姑爷,几个大丫环自然都是好奇的,尤其她们最懂得听人口气,蕙娘语气里的厌烦无奈,谁听不出来?连玛瑙都撂下手中活计,好奇地看向绿松。绿松才要开口,自己忍不住也笑弯了腰。她还是为权仲白说话的,“少爷那也是看出您面­色­不好,似乎有些眩晕……再说,他那一说,不也就没人睹记着扇套的话口了。”

蕙娘没好气,“他要想得到才有鬼,不信,你把他喊回来,我当着你们的面问他,‘大嫂今天对我好不好’,他恐怕连我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要反问我,‘就那么几句话,她就是要对你好,又有什么卖好的地方?’”

几个丫头听见绿松转述,都笑弯了腰,绿松也不禁莞尔,她往蕙娘腰下塞了一个枕头,“少爷­性­子,是粗疏了点……那您就多劝着他些呗。”

她打趣蕙娘,“毕竟,可是这第一天晚上,就折腾得您都起晚了……”

屋内顿时又为银铃般的笑声给填满了,蕙娘白了绿松一眼,“你就知道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自己想想,也不禁摇头失笑。

等人们都散开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她才又把绿松留下,将祠堂中的那一幕告诉了她。绿松瞪大了眼,喃喃地玩味着念叨着,“吾家规矩……”

她皱眉思忖了半响,才轻声提醒蕙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爷夫人对您的期许这么高,卧云院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这才第一天呢,”蕙娘慢慢说,“她就忍不住了,要真是这么沉不住气,那也倒还好对付。”

她伸了个懒腰,又嫌弃地瞥了桌上那满满的五彩小盖碗一眼,思绪一时飘得远了,出了一回神,才又拉回来道,“话又说回来,争,她肯定要争一争的……且先看她怎么出招吧。”

35逼人

蕙娘所料不差,‘吾家规矩’这句话,虽然良国公讲得并不太大声,但传得却很快,还没到中午呢,就已经传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里。

“跟着您进门也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身边最当红的福笀嫂,看起来就和主子一样,都有一张和气的圆脸,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带有京中­妇­人惯有的清高味儿。“还真没听说过这个规矩,就是前头四叔续弦,在元配跟前,听说也是行的妾礼……”

“四叔?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大少夫人笑了笑,“分家出去,自己就有自己的规矩,早上祭拜的时候,娘是跟着过去的,她不说话,可见这规矩,没准还就是真的。”

“这可就说不准了。”福笀嫂子也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头出身,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多顾忌。“夫人为了抬举那位,也实在是花了不少心思,连宫中都特地卖了面子打了招呼……”

“不下这么多工夫,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没那么容易花落权家。”大少夫人似乎还是不以为意,“其实,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气傲的份上,大家伙哄她高兴呗。再怎么样,她也还是继室。难道行个姐妹礼,前头那位就不在了,她就是元配了?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礼,还能管用点儿。就那么零星几个人看着,也没多大意思。”

福笀嫂有点发急了,“您说的倒的确都是正理。”

她直起腰,瞥了门帘一眼,见门帘处安安静静的,半点动静都没有,便压低了声音。“可您也不能老这么不当一回事,这人还没进门呢,我们就没站脚的地儿了。嫁妆能装了两三个院子,还要送些到香山那边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带的人更多呢!她家虽没爵位,可祖父足足红了三十多年长盛不衰,宫中又给面子,直接就赏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长点心呀您,三品那是什么身份?咱们家大少爷成亲的时候,穿的都还不是三品的衣服……”

豪门贵族,等级森严,穿什么用什么,严格说来就是平时也都有讲究,只是如今谁也管不得那么多,就是个商人­妇­,也都能穿龙穿凤的了,豪门世族穿着违制,只要不太过分,根本就不在话下。可成亲时就不一样了,是什么身份,就用什么仪仗。大少爷娶亲的时候年纪不大,还没封世子,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惯例恩荫的六品武职给娶过门的。别说穿戴,就是那顶凤冠,都没法和二少夫人的比。这就都不多说了,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钱,天下谁不知道?可至要紧的:良国公年已届花甲,按说,这几年怎么都该请封世子了,可这件事就硬是搁着没办。宫中虽然没有直接封赏二少爷,但就是这样,才最耐人寻味:三品仪仗,那是国公世子的品级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也有点无奈,更多的还是感动:自己陪嫁虽多,可会这么掏心挖肺帮着考虑的,也只有小福笀,再有自己身边几个贴心的大丫环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幽怨地望了门帘一眼,终究是将心里话吐出了一星半点。“其实你这担心的,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这事儿坏在哪了,你是还没看明白。”

福笀嫂眨了眨眼,她有些迷糊了,“就我说的这些,难道还不够坏呀……”

大少夫人叹了口气,她拈起一枚新下来的樱桃,慢慢地放进了口中。“这都算什么呀——也是,你今早怕都没到我跟前来——还没见着新娘子吧?”

见福笀嫂摇了摇头,大少夫人又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一点儿,近乎耳语,“才头天成亲呢,就折腾得眼圈都黑了,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块红肿,勉强拿粉给遮住的。听立雪院里传出来的消息,蜡烛是足足亮了一夜……你说着二弟也是的!没成亲的时候闹得那么厉害,跑到广州去不说,险些还想出海。和个贞洁烈女似的,就差没有抹脖子上吊吞药跳井。这怎么搞的,第一夜就闹得这么厉害。我看她进门的时候,脚步要沉重得多了……一看就知道,准是被折腾了一个晚上!”

“这……”福笀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气,“您也知道,这当新­妇­的事儿多,二少爷­性­子又别扭,没准两人是折腾了一个晚上……可……可没……”

“我看着可不像。”大少夫人撇了撇嘴,“两个人又是晚起,又是喊饿的……二弟看她脸­色­不好,还特地要了一盘点心来。恐怕是久旷遇甘霖,心一下被收服了去,那也是难说的事。”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见福笀嫂果然愣怔得话都说不出了,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好歹,这心里头的事,还有人能帮着分担分担,为她着急着急。

“算啦。”大少夫人反过来宽慰福笀嫂。“见步行步,就看她怎么出招了。咱们也无谓和她争。”

她凄然一笑,圆脸上永远含着的喜气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是要倒,那也是咱们自己往下倒的不是?”

福笀嫂眼圈儿立刻就红了,她再看一眼门帘,回望着大少夫人,口­唇­微微蠕动,过了一会,才一咬牙,“主子,这话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说了,要二少爷还和从前一样,那我也不说这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摆了摆手,“可……”

她没和福笀嫂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将她打发走了。“也快到摆宴的时辰,你到花厅里看着去,要有什么事,就立刻打发人回来喊我。”

福笀嫂轻轻地应了一声,她撩起帘子,恭顺地退出屋去,顺带就把帘子给撩在了门上。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也就冲两边洞开的门扇中,一眼望见了西首间的大少爷。

卧云院地方不小,她本想把东厢收拾出来,给丈夫做书房的,可权伯红连西次间都不要,偏偏就选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间,这些年来,大少夫人在东里间发落家务,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就能望见丈夫在西里间薄纱屏风后头,半露出身影来,不是伏案读书,就是挥毫作画……就是心里再烦难,只要一见着丈夫的背影,她就有了着落,也没那么糟心了。

可今天却不一样了,望见权伯红乌鸦鸦的头顶,大少夫人心底就像是被一只爪子挠着一样,又痒又痛,闹腾得她坐都坐不住了。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走进西首间,站在屏风边上,“也该换衣服了,二弟不喝酒,你中午少不得又要多喝几钟的,穿得厚实些,免得冒了风着凉。”

权伯红肩膀一动,笔下的荷花瓣就画得歪了,大少夫人越过他肩膀看见,不禁惋惜地哎呀了一声,她很内疚,“是我吓着你了。”

“没有的事,”权伯红笑了。“你也知道我,一用心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福笀走了?”

福笀嫂嫁人都十年了,大少爷喊她,还和喊当年那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一样,好像她也还是大少夫人身边的小丫头,而不是府内说得上话的管事媳­妇­。

“今天家里有喜事,哪里都离不开人的。”大少夫人说。“我刚打发她先过去了,我们也该早点过去,免得娘一个人忙不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拔脚动弹,换下家常衣服,而是弯下腰来,从后头轻轻地抱住了丈夫的腰,把脸埋到他肩上,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哝了几声。权伯红反过手来,轻轻地拍着她腰侧。“怎么?小福笀又找你叨咕什么了?”

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她眼圈儿有点发热:权伯红虽说才具并不特出,但为人也算能­干­,家里交办的事情,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可惜夫妻两个命都不好,摊上了这各有妖孽的三个弟弟不说,夫妻两人感情虽好,十多年来膝下犹虚,这一点才是最要命的。眼看权伯红明年就三十五了,虽说良国公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长子,但那是他年轻时候南征北战,多少耽误了些。大房这个情况,哪里还用顾忌二少夫人?根本自己就要倒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权伯红忽然推了推她。大少夫人一抬头,立刻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这个玻璃窗,虽然是亮堂多了,可也真不方便!”

权仲白才进院子,就撞见大哥大嫂亲昵,他有点不好意思,住了脚没往里走,可不多会,大少夫人自己迎了出来。“难得午饭前一两个时辰的空当,你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倒四处乱逛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已经将权仲白拉进屋内,“巫山,上茶来!”

权伯红也丢了笔,让弟弟在书案前添了一把椅子,权仲白就着大哥的手看了一眼,不禁赞道,“大哥的笔意是越来越出尘了。”

“什么出尘不出尘,我是一身画债。”权伯红脸上放光,口气却很淡然,“你也知道,现在要寻一副唐解元的画不容易,年前我从四叔那里淘换了一副来,这几个月,他见天问我要回礼呢。偏这几个月又忙不是?有点意兴我就赶快画,没想到被你大嫂打扰,这一幅又画坏了。”

他一边说,大丫头巫山一边就端了三杯茶来,大少夫人亲自给权仲白端了一杯,“知道你爱喝碧螺春,我和中冕说了,让他在江南物­色­一些。这是刚送到的明前,你尝着喜欢不喜欢?”

“尝着是挺好。”权仲白对大哥大嫂是一点都没有架子,他喝了一口茶,便把杯子一放,伸手去拿大少夫人的手腕,“我去年一直在广州,今年回来,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还得要我想起来了,这才想起来:有一年多没给大嫂把脉了。”

大少夫人笑了,“我本想提醒你来着,可你这一回京就藏在香山,连过年都恨不得不回来,也不好特地到香山去找你,毕竟——你不是忙嘛!”

她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权仲白有点不好意思,他孩子一样地嚷了一句,“这可够了啊,别分我的心了。”

说着,便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为大少夫人扶起了寸脉。

大少夫人这十年来,真是没少被权仲白扶脉,她都已经疲了、油了,虽然含笑注视着权仲白,但心思早都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从前二弟在京里的时候,没好意思冷了他的心,让他给扶脉开药,自己也就没有再找过别的医生。也就是每回他出门的时候,回娘家时偷偷地请些知名的大夫扶脉,连脸都不敢露……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和权仲白的口径几乎完全一样:就是胎里带来一股热毒,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体质已经渐渐中正平和……就本人来说,是再没什么可以调养的了。

就是大少爷——一开始大少夫人是多提心吊胆,连提都不敢提丈夫一句,生怕小叔子开口要给丈夫把脉,权伯红一口答应,再把出个什么毛病来,那长房可就全完了。可随着叔墨、季青一天天长大,她也看开了:这要是真有病,再不能赶快治,就没人来斗,长房真也要自己倒了……

可不论是大少爷还是自己,脉门是摸不出一点儿毛病来,权仲白摸得别提有多仔细了,给她扶完了,又皱起眉头,专注地扶着权伯红的脉门。——大少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摸不出丝毫不对。伯红和自己的身体,都好着呢。就只是……

一想到这里,大少夫人顿时是满心的苦涩:哪怕是怀过流了,那也足证两个人能生啊,十几年没有一点消息,叫人心里怎么想?真不怨长辈们有别的想头……

“都挺好的。”权仲白移开了手指,拿起白布擦拭着手心,看得出来,他是花了十分心力的,天气并不炎热,可他额际却见了汗。“最近大嫂小日子都还对头吧?”

大少夫人嫣红了脸,还是权伯红代答,“没什么不对的,日子很准。”

权仲白唔了一声,又问,“这房事大约是几天一次呢?大哥可和我说的一样,每日早起练­精­还气,练含咽玉露之法?”他接连追问,竟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大少夫人的存在,倒把大少夫人闹得红了脸,“二弟,说话就不能委婉点?”

权伯红倒不在意,他一一地答了,权仲白唔了一声,沉吟了半日,才歉然道。“是我能力有限……唉,还妄称神医,连自家人的身子都调养不好……”

大少夫人的心,直往脚底沉去,她默然片刻,才勉强露出笑来。“唉,这也是缘分,这事儿要这么容易,如今宫里的娘娘们,也就不至于见天的求神拜佛了。且随缘吧!”

权伯红也有几分低沉,他看了妻子一眼,勉强振奋起­精­神来,笑着勉励弟弟,“你可要加把劲了,你­奶­公前回遇到我,还说咱们娘给他托梦呢,嘀咕着这都多少年了,家里还连个第三代都没有。”

要加把劲,那就肯定要和二少夫人多亲近亲近了,权仲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要说什么,可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大少夫人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就是一动。

“对了,”她笑着说,“刚才在拥晴院里,瑞雨不大会说话,我怕弟妹不知底细,和她冲上了……你回头也多劝着弟妹几句,能让她一步就让一步吧,没必要和小妹争这份闲气。”

权仲白还是要比蕙娘想得敏锐一点的,不过,他看得懂局势,却并不代表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多大的事呢,她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正说着,又问,“咦,说起来,我刚才出去逛了一圈,怎么咱们家门口也没人等着求诊了?”

“你最近大喜。”大少夫人随口说,“虽说这义诊也是积德的好事,但毕竟有些丧气了,爹娘都恐怕你媳­妇­儿出出入入看见了,心里不爽气。就定了规矩,这个月,不许他们进巷子里来。”

虽说这也不关蕙娘的事,但权仲白还是有几分不以为然,他要再说什么,权伯红已道,“你也该回去换衣服了,我们这就过前院去。中午亲朋好友都来了,你虽不敬酒,可也要多走动走动,卖卖殷勤。”

他端出长兄架子,权仲白还能怎么说?当下就痛快地回立雪院去了,等他人出了院门,权伯红这才冲大少夫人皱了皱眉头。

“你这也太过了。”他说,“才过门一天,就连着下了几个套子……这人品­性­都还没看出来呢,这就结了仇,以后可不好处。”

大少夫人对权伯红的话,至少明面上一直都是很服气的,这一次,她也就是为自己轻声辩解了一句,“品­性­不品­性­的,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带着半个票号嫁过来的……我不和她结仇,恐怕她都要和我结仇。”

见丈夫脸­色­不大好看,她便不多说了,而是站起身安顿丈夫,“让巫山服侍你换衣服去!”

“你怎么自己不服侍我?”权伯红虽站起身,却不肯走,他斜睨大少夫人。

不说别的,但就看人脸­色­、­精­于世故,伯红真是比仲白强出不知多少,本来么,一个掌舵、一个冲锋,配合不知多么默契,可婆婆就鬼迷心窍一样,一定要给二弟说个焦清蕙……大少夫人心底好似有滚油在煎着,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人都进门了,你也看到了,生得那样美,一进门就把二弟给收服了……咱们也得动起来不是?我瞧你素日也常瞅着小巫山,索­性­给你了也就是了。免得人家还说我,不够贤惠……”

权伯红站在当地,他的面­色­也很复杂,瞅了妻子半日,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说。“那就依你吧……不过,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大少夫人本来就有点酸涩,“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给了你,你不谢我,好像还欠我一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吧,今天见着达家人,我不会乱说话的。”

虽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她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多年经营,长房在国公府里毕竟还有底子,丈夫对宗祠里的事,看来是比自己知道得还早。

转念一想,她又没那么着慌了:二弟有多看重元配,她和丈夫都是亲眼见识过的。宗祠那一幕,自己夫妻是辗转听说,可他就在一边站着呢……

“二弟现在,也越来越藏得住心事了。”她不禁和丈夫感慨,“按说要在从前,早就闹起来了,他倒若无其事的,至少是能把面子给敷衍过去。”

“你这是把他往简单里想了。”权伯红淡淡地道。“新婚第一天,特地跑来给我们夫妻把脉,你当他真是忽然想起?”

大少夫人心中一动,她登时就犯起了沉吟:看来,自己这一房,还没自己想得那样被动……

作者有话要说:一过门就逼人纳妾,蕙娘真是罪过啊罪过

哈哈哈,大家加更看得愉快!

对了,一直忘记揭露小白的特权,大家难道没有发现吗,这篇文是大秦系列里……第一次有男主角视角的描写!以前写的都是以女主为主,她不在场的事很少写,但这一次写法改变,小白单人在场的事也有写。多视角,故事展开得更方便些,人物­性­格也更容易丰满,这真的是小白的特权了哈哈哈哈。

话说回来,大家喜欢这种写法吗,比如35就是这样,蕙娘戏份并不多,以小白为主,是只要故事说得好都无所谓呢,还是不希望看到任何没有蕙娘的故事?

36务实

权家办喜事,手笔自然不同,尤其良国公府人口不多,平时也很低调,良国公年年生日都不曾大事张扬,权家上一次办喜酒极为仓促,一切从简,这一回似乎是要补偿回来似的,什么都往铺张了来。光是巷子里外一顶顶红棚排出去摆的流水席,足足就摆了七天。蕙娘和权仲白两个主角又岂能闲着?接连七天,蕙娘就没有睡过囫囵觉:晚上吃酒,一吃就吃到二三更,她是新­妇­,每天早上请安是不能落于人后的,可大少夫人起得又特别早,往往没到辰初,人就到了拥晴院——老太太年老觉少,早上起来习惯在院子里遛弯。

陪老太太溜过弯,正好就到歇芳院服侍权夫人用早饭,用过早饭,大少夫人就回自己屋里处理家务了。她对蕙娘很殷勤,过门还没几天,就时常命人来送这送那的,还很关注蕙娘的口味,“大厨房人多,比不得你那个天下知名的小厨房。要是哪里不喜欢,你就尽管开口。”

她送来的点心,蕙娘怎会入口?连丫头们都不大敢吃,权仲白正餐外几乎不吃点心,这几天中午、晚上都要应酬各式各样的亲戚,也就早上在院子里对付一顿,他还时常兴出花样来,让小厮儿起早了买些市井中的名吃食回来享用。蕙娘再怎么孤傲,她也得凑合姑爷的这个兴头,也就是到成婚第十天早上,该走的客人们都走了,从东北来的老亲们全都开拔上路,权四叔、权五叔一家人,也回自己的住处过活去了,她才第一次尝到了权家大厨房的手艺。

连着忙活了七八天,蕙娘一直觉得自己没歇过来,好容易昨夜无事,她是疲惫得沾枕就着一夜无眠,今日按点醒来,在院子里舒活筋骨,练了一套长拳,将身子练得活泛了,回来重新梳洗,正好叫权仲白起身,两夫妻对坐着用早饭——权仲白还要比她更累,后来几日,他进宫谢恩时竟被留在宫中,两三天才被放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还要招呼亲友,他平时觉轻,可今早蕙娘起身梳洗这偌大的动静,竟全没惊醒二公子。就是睡了这么一觉,他眼底也还有些青黑,下颚上胡茬子冒了一排,看着倒是比平时那不染烟尘的样子,多了三分人间气息。

这馒头才一送进口,蕙娘那秀气的眉毛就微微一蹙,她只撕着吃了一口,便搁下了这竹节小馒首,又拿起一碗杏仁茶啜了一口——这一回,她将碗轻轻一顿,力道就有点大了。

今早绿松没当值,是石英在身边伺候——也是她在蕙娘身边,总有三分诚惶诚恐,蕙娘才稍微一放脸,她就有几分畏畏缩缩的,“您尝尝这个——小薄沙铫儿熬的粥,家里带的米,这酱菜是前儿姑爷从六必居里买的——见您爱吃甘露,我们昨儿赶着又买了些预备着……”

权仲白就是再愚钝,也看出不对来了。他有些看不惯石英的做派,也觉得蕙娘实在是霸道了点,或多或少,也因为这一阵子他连要扶脉都没地儿扶,只有在宫中打转,他的口气不很和气。“怎么,这馒头我吃着挺好的么,你的口味是有多金贵,连这么上好的白面都入不了口?”

新婚夫妻,一般都是恩爱情浓,见了面,不笑也都是笑着的。可在几个丫头眼中看来,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却一点都不像一般的夫妻,两个人见了面,当着下人的面,虽然也笑着说几句话,可那都是不咸不淡的琐事,呆在一处没有多久,不是二少爷就是二少夫人,总是迫不及待地就把人给摒出去了,这要说是脸皮薄,想要亲热,又怕当着人么,却又并非如此。现在不比从前,二少夫人沐浴净身都要人在一边服侍,几次叫人进去,屋内安静得怕人,少爷在地上,少夫人就在炕上,少夫人在地上,少爷就在床上……除了在一处吃喝起居之外,两个人就像是不认识对方一样,私底下好像连话都不多一句……二少爷在屋子里的时候,通常都沉默不语,总是不知走神去了哪里。这七八天了,除了洞房那晚上闹腾得不像话之外,每天起来,床铺都是­干­爽整齐,一点都不像是有过那回事……

蕙娘脾气,几个大丫头都是知道的,又因为自身还没有定亲,很多事她们根本就不敢问,虽看着不好,也只能暗地里着急。尤其石英,一家子都跟着过来了,她要比谁都着急上火,这几天嘴里发了好几个燎泡。一听少爷这么一说——她心不由得又抽紧了,要不是始终还有一线清明,恨不得都要抢过主子的话头,代她答话了:主子的­性­子,这几个大丫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口中的回话,肯定好听不了……

说来也真是冤孽,蕙娘虽然身份高贵,似乎脾气也大,可除了对文娘之外,在家里哪怕是对着五姨娘,她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有理不在声高,摆个高姿态,也不是就一定要把下巴给高高地抬起来。可对着权仲白,他就是不说话,她都有三分恼,更别说一开口还没好话了。——真要吃不出一点不妥,他至于天天打发小厮儿上外头买早饭么?要不是今日起,各房要在自己屋里吃饭了,恐怕他还要继续糊弄下去,而不是这么一推三六五,装得比谁都还无辜。

“姑爷真吃不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到底还是把心头的恶气给咽了下去:权仲白自己粗糙,是他自己的事儿,她可万万不能落到权仲白那样的层次……要那样,她也太看不起自己了。“真要吃不出来,那也就罢了。”

权仲白又噎了一个小馒首进去,他一耸肩,“我吃着挺好的么……不过,同你比,我自然是个粗人啦。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连玉米面窝窝头儿都吃过,我这张嘴,哪里还吃得出什么好、什么坏。”

蕙娘瞟了他一眼,自己拿调羹慢慢地搅着那一小碗稠粘绵密的白粥,她笑了,“姑爷这是寒碜我?”

“不敢。”权仲白这话说得倒挺真心实意的,“你是一张名嘴,吃惯了京城所有大小馆子的拿手菜,要看不上我们家大厨房的手艺,也实属常事。这既然不合你的胃口,我看,倒不如和娘说了,立雪院外头搭个小厨房,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的陪房里,总不至于没有厨子吧?”

石英几乎要龇牙咧嘴,她觉得口里的燎泡更疼了几分:姑娘心思深沉,对姑爷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她从来未对人谈起过。自己和绿松等大丫头日常说起来,其实心底都不是不忧虑的,尽管面上再淡,可喜欢不喜欢,瞒不了人的。当时几个丫头还纳闷呢,京城名门、天下神医,除了年纪大点,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般配的?姑娘的眼睛就是生在头顶,怕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没想到,这新婚才过,相处的时日一多,姑爷几句话一开口……唉,莫怪姑娘一点都不高兴,这换作是谁,只要稍有一点心机,怕都高兴不起来。姑爷这个人,为人简直已不能用浅来形容,他这……这简直就是成心给姑娘添乱!

“姑爷这就是在寒碜我了。”蕙娘倒显得很沉着,她轻轻地喝了几口粥,又捡了一块甘露放进口中,慢慢地嚼了。“一家子,除了祖母、娘有小厨房,谁不都吃的是大厨房的菜。凭什么就我特立独行呢,我虽然娇贵,可也没这么娇吧……”

权仲白瞥了她一眼,他似乎有好些话想说,可又硬生生地给憋回去了。蕙娘于是对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她和和气气地道,“只要一家人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我也万没有多加挑剔的理,姑爷您说是不是?”

这一招,她用来气吴兴嘉,那是无往而不利,几乎次次奏效。用在权仲白身上也一样管用,他那超然洒脱的魏晋风度,再度露出裂痕,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负气地拿起他手边的杏仁茶,一仰脖一饮而尽,“我是没吃出来什么不一样,你要吃不惯,趁早说,一家子就这么几个人,什么话不能直接出口?一件小事,也要矫情来矫情去,你不嫌累得慌。”

话出了口,他才觉出失态,面上几重情绪闪过,连石英都看明白了:是又解气,又有点懊恼。看来,二公子究竟还是有风度在的,这么随随便便,就被勾起情绪来,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我不陪你去请安了。”权仲白就交待蕙娘,“有几户人家都来人打过招呼……这些人必须应酬一番,恐怕中午也难以回来。”

蕙娘噢了一声,眼神往桌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那晚上回来不回来?”

权公子受不得激,有几分咬牙切齿,“一定回来——何止晚上,今日午饭,我能回来也肯定回来。”

吃过早饭,蕙娘先到歇芳院给权夫人请了早安,再陪着她一道过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她时间拿捏得巧,大少夫人也就和她在歇芳院里见了一面,就得回自己院子里发落家事去了。就这么一面,她还问蕙娘,“在家里吃得还好,睡得还好?有什么不舒服、不喜欢的地方,你就只管说,能办能改的,立刻就办,立刻就改。”

虽说家里大事,还是权夫人处理,但她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平时家务小事,大多都交待给大儿媳去办,大少夫人这一问,问得很合乎身份,态度又热诚,权夫人和良国公看起来都很满意,蕙娘也很感激,“大嫂真是太体贴了……家里什么都挺好,我没什么不喜欢、不舒服的。”

话虽如此说,可等大少夫人回卧云院去了,权夫人带着蕙娘往拥晴院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主动提起来,“当着你大嫂,你未必好意思说的。可家里谁不知道,你在娘家,过的那是吃金喝银的日子。我们家虽然也算是中等人家,但和你娘家可比不得,要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你就只管提,我也不会让你大嫂难堪,自然而然,寻个借口,也就给你办了。”

权夫人对她,那是真没话说,简直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些。蕙娘自然是一脸感动,“娘真疼惜我……不过,也就是才换了个环境,有些习惯要些微调整,别的再没什么了。大嫂也很关心我,时常打发人来嘘寒问暖,倒让我都有些惶恐了。”

权夫人望着她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因今天是老太太的斋日,她要念百遍金刚经。众人稍坐片刻也就各自回房,蕙娘回了屋子,见几个大丫头倒都在的,她不由笑了,“­干­嘛聚得这么齐,你们就没有别的事要做?”

绿松没搭理她的话茬,给蕙娘上了一钟茶,又端了几碟点心出来。“这是廖养娘给孔雀送来的藤萝饼,您先填填肚子……早上练了半日拳,一碗粥哪撑得了一上午……”

孔雀情不自禁,就去擦眼睛,“在家时候,金尊玉贵,何等的身份地位。如今出了门子,连饭都吃不饱了……”

这个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大丫头鼻音浓重,听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情绪——带得一屋子妙龄少女,一个个都有些泫然欲泣的,这立雪院哪还像是个新房?倒像是刑场了。

的确,在家的时候,就别说蕙娘了,绿松石英孔雀玛瑙,这些大丫头的吃穿用度,哪个不是赛得过小姐?自雨堂享用的,乃是天下所有上等事物中最上等的那一份,能入得了自雨堂的点心饭食,哪一道不是五蕴七香百味调和。且先不说搬迁到立雪院中之后,下人住处逼仄窄小,与自雨堂相去,简直不可以里记。蕙娘也少了净房之便,重又要用起官房、浴桶来,就是这最要紧的饮食二字。喝的再不是惠泉水了——连玉泉山水都混不到,竟就是权家后院的一口井中所出的井水,泼出来的桐山茶,­色­香味都不能与从前相比,第二个就是吃饭,大厨房送来的餐点,用料也足够上等­精­致,可吃在口中,不是缺油少盐,就是咸得杀口。今早那竹节小馒首,碱还大了点,虽然是滴过白醋的,可那涩味根本就遮不去……这样的东西,连自雨堂的三等小丫头都不吃,现在却要登盘荐餐供给主子,休说孔雀,就是绿松,心里也都犯着腻味呢。

“大少夫人这有些过分了。”她见蕙娘神­色­慵懒,便冲几个大丫环使了眼­色­,令她们都退出了屋子,自己在蕙娘身边站着,轻声细语,“按说您成亲头天拜见公婆,即使梳妆,也不能不添些点心在肚内。奴婢们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石墨领了早饭回来,瞧着就不大对劲,一样先尝了一点——竟没一样是能入口的,杏仁茶一股涩味,拌凉菜没有盐——石墨当时就着急哭了。又怕勾动了您的情绪,您拜见长辈时心绪不好……这才令您饿着肚子出门。我们在屋子里现扇了火,拿着本预备给您熬药的小铫子熬了银耳羹。这几天,您都在前头吃席面,姑爷又派人买了早饭,事儿也就压住了。可我们不开腔,她们倒越发得意了,这送来的饭食是一天比一天寡味儿,没得您的示下,又不好发作……孔雀­性­子最急,嘴巴也刁,这几天,瘦了有两三斤呢。”

民以食为天,不要小看这一个竹节馒首,长期吃这样的东西,就是蕙娘自己能忍,底下人的士气也肯定会弱下去:在焦家,锦衣玉食,连收夜香的下人吃得都比这个好。在权家,身份尊贵,可活得还不如焦家的一只猫……尤其是跟着她在内院吃喝的这些丫头们,谁能受得了这份气?忍足七天没有告状,已经算是很体恤主子了,刚才聚在屋内,多少也都有卖委屈的意思:当主子的吃的都是这样了,下人们的吃喝该糟烂成什么样子?蕙娘就是不为自己想,都要为丫头们稍微考虑考虑不是?

事实上,她这七八天来,根本也没有吃好,虽说权家是从春华楼点的席面,蕙娘上的那一桌,肯定是格外加工细制,但大桌宴席,还能­精­致到哪儿去?无非就是对付一顿而已,倒是每天早上权仲白使人买回来的民间名点,倒都有过人之处,尝鲜之余能混个饱腹。人不吃饱,哪有­精­气神儿?自从过门以来这一顿折腾,她明显是觉得­精­神头没有从前好了。

“大嫂这个人,的确是有阅历的。”蕙娘自己想想,也不禁笑了。“要比麻海棠更务实得多,你看这一招,满是烟火气息,却又还真难破解。她恐怕是从容酝酿了一段时日,第一步踏进去了,连环套一抽,我不断条腿出点血,是没那么容易从套子里出来喽。”

绿松也不是不懂蕙娘的顾虑:初试啼声、初试啼声,新媳­妇­在夫家的第一句说话,自然是很重要的,要从一开始就坐下了挑剔傲慢的名声,看大少夫人这绵密的作风,只怕手段还陆续有来,一旦落入被动,要翻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这一招之所以无赖,就是因为即使众人明知大少夫人的用意,依然也很容易被折腾得心浮气躁。人不吃五谷,睡都睡不香呢,更别说余事了。蕙娘虽是主子,可在权家又不比在焦家,她带来的庞大陪嫁,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负累,若不能收拢人心,久而久之,大少夫人乘虚而入,照样还是落入被动……

她不禁就为主子叹了口气,“十四姑娘还羡慕您呢,以她的手段,进门不到两个月,只怕大少夫人能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蕙娘想到文娘,也不禁莞尔,她托腮沉思了片刻,便和绿松商量,“刚进门,什么事也都不能太着急了,这样吧,石墨和你留在我身边,其余人分两批,轮流回家里歇着。一个月之内,待我把这事解决了,你们再一道回来上差。”

绿松先帮着丫头们催蕙娘,现在又反过来代蕙娘担心。“这才一个月……您ρi股都还没坐热呢,我看,要不缓一缓,对下头就说是两个月吧。”

“屁大的事。”蕙娘一撇嘴,“还要往长里说?”

她点了点桌子,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眯,笑意竟又盈满了,“要不是还打算借题发挥,做点文章出来,三天之内,这事也就准到头了。”

绿松心下登时一宽,她又有几分好笑:嘴上说着石英心小,对姑娘没一点信心,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隐隐的担心,恐怕姑娘在娘家呆得惯了,一旦出嫁,就处处受气?直到听了姑娘这一番话,她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姑娘就是姑娘,老太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才,又怎会一遇事就落了马?该担心的自有人在,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不会是她绿松。

作者有话要说:大少夫人务实地出招了XD

今晚吃燕麦粥配卤­鸡­腿、千张结和五香豆­干­,

没蔬菜吃不幸福

昨晚想回评论回不了不幸福:(

今晚明早一定回起!

37馋你

以权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请他诊脉的人实在多如牛毛。前几年他在良国公府住的时候,良国公府外头一整条巷子都添了生意:很多人从外地过来,经年累月地就租着权府邻居的院子住,衣食住行,什么不要钱?连带权家在附近办什么事都方便,街坊邻居们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对权家也从来都是只有笑脸,没有哭脸。

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治好的疑难杂症越来越多,平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权家人只要抬出一顶轿子,就有人拦着磕头……权仲白本人甚至不能骑马出门,就是权伯红,因为形容、年纪相似,也轻易都不能出门走动。也就是因为如此,最后他不胜其烦,搬迁到香山居住的时候,长辈们才没有反对。——这围在府边的病人们还算好,真正烦人的,是四九城里雪片也似往权家送的帖子。这世上但凡谁都有三亲六戚,但凡谁都有生老病死,但凡有三分能耐的人,也都想着要请最好的大夫来为自己看诊。勋戚内眷、文臣武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没有谁不是自命不凡的,如不是权仲白后来常年在香山躲着,要不然就是进宫值宿,投帖的、托人情上门的,几乎无日无之。这才新婚回府住了几天,家里已经攒了一大沓名刺、手条,全是乘着他在城内,想请他上门看病的。

一般没交情、交情浅的人家,他可以不理,可有些面子铁硬,连良国公都得客气相待的豪门巨鳄,他就不能不应酬一番了。权仲白站在轿子前头,把几张帖子扇子一样地搓开了,放在手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不禁嘲讽一笑,他吩咐桂皮,“先去孙家吧。”

桂皮瞥了二公子手中的几张帖子,见都是熟悉的用纸、花­色­,他一伸舌头,也有几分发毛,忙正正经经地站直了身子,“是!”

定国侯孙家也是开国元勋,当今皇后的娘家,家主孙立泉现在人在海外,领的是大秦百年来第一次下水的巨型船队,余下几个兄弟在各地任职,虽然职务不高,却也都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为民。皇上数次称赞,孙家是‘股肱重臣’,就是这样的人家,这些年来也没少和权家打交道,甚至昔年天变,孙家还帮了权家一把,保住了原来斗生斗死的政敌达家……也正因此,十年间虽然孙家一个月总要请他过府两三次,可权仲白也没丝毫怨言,一般来说,都是有请必到。

“劳烦您了!”家里人口空虚,孙夫人一向是亲自出面招待神医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却显得又憔悴、又忧愁,鬓边白发丝丝,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更苍老一些。连着身边扶着她的几个姨娘、通房,也都是一脸的倦容。“昨晚大半夜,又闹起来,这天气还冷呢,可母亲却硬是脱得赤.条.条的,强行给灌了您开的药,才睡到刚才,就又起来了。”

才说完,又歉然道,“家里有喜事,本来是不该打扰的,奈何这闹得实在是不像话了……”

“病情如军情,”权仲白随口说,“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上回开的方子吃过几次了?这回除了把自己脱.光,还有什么异样的征兆没有?”

定国侯太夫人缠绵病榻十多年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没有做过?孙夫人说她­祼­.奔,神­色­都很淡然了,可被权仲白这么一问,脸­色­不禁也有些羞红。“听……听服侍的人说,还在当院……拉、拉屎拉尿的……”

皇后的亲妈,现在已经神智不清到这个地步了,权仲白也不由叹了口气,“没救了,这就是拖日子。拖到哪天算哪天吧,她人已经全迷糊了,要醒过来,也难。”

一边说,两人一边熟门熟路地进了里院——这院子竟是用铁门闩落的锁,连墙头都树了一派铁刺,里里外外进出的丫鬟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圆,看起来就有一把子力气。权仲白见当院果然还有一小块湿痕,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孙夫人面­色­羞红,双眼几乎含泪,喃喃着向权仲白道歉,“为难您了!”

进得屋中,果然只见一位老­妇­半躺在床上,她只胡乱套了一件白布半臂,头发蓬乱面­色­涨红,见有生人进来,便嗔着眼瞪过来,眼白看着都比眼黑大了,看了几眼,又自望回床顶,眼珠子左右乱错,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叨咕些什么,对权仲白等人漠不关心。

可等两人行到了近前,权仲白要伸手去摁她的脉门时,她又一下暴跳起来,乱舞拳脚,就要去打权仲白,唬得身边人忙上来一把按住,她还挣扎不休,口中嘟嘟囔囔的,还在喝骂不休。

权仲白对付病人,实在是对付出心得来了,他对孙夫人道了声得罪,在人群中一把伸进手去,也不知摁住了哪里,不片刻,太夫人双眼一闭,人竟瘫软了下来,手脚也渐渐松劲,下人们俱都松了口气,让出空地来,权仲白一翻老人家眼皮,自己又弯下腰,自身边随手拿了个茶碗,在老人家胸前一罩,听了听心音,再一捏脉门,便直起身来,斩钉截铁地道。“这个药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不上三个月,老人家必定承受不住。”

从前是两年换一次,就在权神医下苏州前,已经要一年换一次,现在这个药方子,才吃了半年……孙夫人叹了口气,把权仲白让到前院花厅,又上了茶来,“真是苦了先生了,这些年来单是药方,就不知为婆婆斟酌了几个。”

“我有什么苦的。”权仲白不以为然,他直言。“老人家是真苦,心智已失,我看最近一年多来,她就没认出过人吧?总是年轻时候乱吃金丹,现在沉积下来,人就发了疯了。再拖下去,也是多受苦楚,倒不如体面去世,还能强些。”

可话虽如此,太子身体不好,这几年,孙家烦心事本来就够多了。掌门人又出门在外,上一次传回消息,那还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还在下南洋的路上。现在的孙家,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几个亲儿子是一定要丁忧辞官的,势力势必又将再度收缩,到时候,储位周围是否有风云暗起,那就真的谁也说不清了……

孙夫人苦涩地叹了口气,“家里几个兄弟的意思,都是忍不得作此决定,起码要等立泉回来,家里人都在身边团聚了,再放手让老人家西去。”她征询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就不知,这几年时间……”

“看吧。”权仲白没把话说死,“尽人事、听天命,还要看老人家自己病程如何了。我回去再开个方子送来,原来那个,只能再吃五六次,便再不能吃了。”

孙夫人连声道谢,话都说得尽了,却并不端茶送客,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要走,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也不曾说话。

“按理,这话不该我问,”沉默了半天,孙夫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疲倦地望着权仲白那清贵俊雅的容颜,却根本无心欣赏就中蕴含着的无限风流,“可您前几天,才是新婚时候,忽然被叫进宫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来……”

这些年来,常和权仲白打交道的权贵人家,也早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和权仲白说话的时候,是绝不敢话里藏机、话中有话的——不是说他竟会光棍得装着听不懂,而是权神医脾气大,你和他绕弯子,他就敢站起来走人。刚才孙夫人沉默那么久,其实已经等于是把问题问出口来,权仲白居然没有不悦,而是一样沉默着等她开口,已经算很给面子了。想要他自己露出消息,那就是孙夫人皇帝嫂子的身份,怕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见权仲白清俊的面上一派漠然,孙夫人一咬牙,又把话给挑明了一点。“皇上的作风,我是明白的,身份虽尊贵,可却很能体贴臣下。如是一般妃嫔,怕也不会扰了您的喜事。就不知,是哪位主子出了事——别是东宫又犯了急病吧……”

能问得这么明白,也实属不易了,权仲白忽发慈悲,他没有再拿架子。“您要担心的可不是东宫……这次我进去为娘娘针灸,本来小半日可以出宫,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没有合过眼了,­精­神极度耗弱,居然出现幻觉,觉得四周有牛头马面来拿——”

话才说到一半,孙夫人手里一盏热茶居然没有拿住,直直地倾跌了下去,茶渍转眼间已经染了一裙,可非但她恍若未觉,就连权仲白也是若无其事,他安慰孙夫人。“不过,经我针灸一番,又有皇上和东宫在边上劝着、守着,娘娘到底还是合了眼,能睡着就没有大碍了,皇上情深意重,自己没有合眼,守了一晚上,娘娘一晚上都睡得香甜。这几天服用了新的安神方子,睡得已经很香了。”

他不喜欢别人和他弯弯绕,平常说起病情来,真是用语大胆,一点都不看场合。但一旦牵扯到宫中,权神医说出来的话,真好似醉橄榄,只一颗就足够品味许久了的。孙夫人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望了权仲白一眼,忽然就提起裙子——多么尊贵的身份,一下居然就给权仲白跪下了。“神医大恩大德,我孙氏一门没齿难忘!”

权仲白也吓了一跳,他往外一闪,避开了孙夫人的跪拜,“您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再这样,我以后真不敢登门了!”

孙夫人还要给权仲白磕头,权仲白又不好和她拉拉扯扯的,只好避到门边,“您再这样,我只有先告辞了!”

等孙夫人被身边几个丫头婆子掺起来了,他这才回来重又坐下,斟酌着放软了调子。“您就放心吧,大家都是亲戚,同气连枝的,不该说的,只要皇上不问,就要流传出去,那也不是我嘴不严实。”

见孙夫人满腮热泪,多么清秀的一个人,哭得一脸通红,权仲白也不禁有几分恻然,他加重了语气。“可再这样下去,难保皇上一辈子不问……该怎么做,您自己拿个主意吧,我今儿已经是说多了!”

被这么一耽搁,从孙家出来,天­色­已经过午,权仲白连饭都没吃,在车上噎了一块点心,倒觉得味儿很好,把两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他吩咐桂皮,“第二户,去牛家吧。”

镇远侯牛家是太后的娘家,现在也有两个女儿在宫中为妃,姐姐牛琦莹是宫中仅有的两个妃位之一,封妃时间甚至要比宁妃更早,妹妹牛琦玉现在虽然只是个美人,但圣眷不错,在宫中渐渐也有了些体面。——不必多说,如今的宫妃内眷里,也就只有牛家配和孙家争一争,孙家配和牛家争一争了。

牛太夫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精­神倒还健旺,就是老犯老寒腿。这腿病得灵,就像是宫政的晴雨表,宫中一有事,她准要犯上两次疼,这一遭也不例外,老人家很明白权仲白的作风,一边伸出手来由权仲白把脉,一边就开了口,“听说昨儿个子殷没在家陪新媳­妇­,就又被叫进宫里去了。我这一听就吓得睡不着觉——可别是琦莹的命根子有了什么头疼脑热的了吧?正是出痘的年纪,现在一听城里有谁得了痘,我就吓得一哆嗦!”

“都平安着呢。”权仲白面­色­淡淡的,一句话就给堵回来了。他站起身子,“您还是吃老方子,摸脉象您最近心火旺,别怕苦,穿心莲的清热方子得喝,否则天气一热,苦夏那就麻烦了。”

问得一句不该问的,就要吃比黄连更苦的穿心莲,这不吃吧,心里又犯嘀咕,吃吧,苦是真苦……牛太夫人顿时被吓得不敢说话了,也不顾牛夫人直给她打眼­色­,一叠声,“劳动您了!”

“您客气了!”权仲白在牛家呆的时间最短。

从牛家出来,他去了杨家——杨阁老虽然没有爵位,在朝中也还没混上首辅,但胜在有个好媳­妇­,他们家独苗苗九哥娶的,就是权仲白的亲妹妹,权家大姑娘权瑞云。

这一次犯病的还真不是阁老太太,居然是杨阁老本人……权仲白刚娶了焦清蕙,杨阁老不犯病才怪了,这么一个下午又耽搁住了,等权仲白从杨家出来时,已是和风徐来、晚霞满天,到了‘牛羊下来’的栖埘之时。权仲白觉得今天一天辰光,几乎全都白白消磨,行的全是无益之事,在车上越坐就越是气闷,等车行到豹房胡同近处,他便命车夫,“慢慢地走,把窗户支起来。”

知道他最近回到国公府,有些消息灵通的病人也早已经随了过来,只前阵子权家办喜事,他们也不敢聚在门口,都在附近居住。见车行放缓,窗中露出权神医的俊脸,顿时就有几个眼快的闲人回去招呼,权仲白也不管认识不认识,见谁扶出了一个病人,便要下车——又为桂皮止住(“少爷,咱们人少,这样下车容易出事”),只得从窗子里伸出手去,握住那病人的手一捏脉门,又翻着看了看他的眼皮,便道,“气血离守,脖子又大,你这个是瘿气啊,多年没治了,已成顽疾。当地大夫是不是让你多吃海物——你是哪里人?”

那病人忙答了一地,权仲白唔了一声,“海边人,这治错了,从今以后,一生都不能再吃海味,连海盐也不能再吃了。一辈子就吃井盐吧,再有我开个方子,你回去吃上三个月,如若脖子软了,那就减量再吃。若拿不准,便去江南找欧阳家,任何一个大夫,带了我的方子,他自然会斟酌给你减量。”

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报了一个方子出来,自然有人记下了给权仲白过目。那病人还要再问什么,权仲白一挥手,早有下头等得不耐烦的病人将他挤开了,上来垫高了脚给权仲白扶脉。

他才看完了两三个病人,眼看四周人群越聚越多,桂皮有点慌了,一敲车壁,车夫顿时大声驱赶人群,道,“都去香山排号,少爷有闲了,自然一个个地传!”

说着,便将车子强行驶开,权仲白瞪了桂皮一眼,桂皮低声道,“少爷您一时兴起,也就刚才得了方子的人有了便宜,这事要传到老爷耳朵里,他一个不高兴,谁知道以后这附近还能不能站人呢。”

二公子便不说话了,想一想,也不禁自嘲地笑道,“算了,这一天我到底没有白费,还是看了三个人。”

正说着,车已进了立雪院外头的小院子——因为权仲白身份的特殊,立雪院前有一个小院子,专门就是给他看诊用的,自然有角门通着巷子,平时出出入入,权仲白都走此门。

要再往常,他一下车进门,不管这一天怎么疲倦烦累,心情总是很松弛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虽说已经是一身的疲倦,可二公子一下车,反而还要更紧绷起来。桂皮看见,不禁偷偷地笑,权仲白横了他一眼,自己穿过黑漆漆的院子,从小门进了内院。

才一开门,顿时就又觉得,那个往常灯火凄清人丁寥落的立雪院,其实早已经被人拆了,在原址上建起来的这个院子,处处莺声燕语、灯火通明,虽然还叫立雪院,但却实在已经并不是他的住处了。它已经有了一个新主人,一位将立雪院塞得满满当当,几乎令它无法承受的庞然大物,这人的名字,自然就叫焦清蕙了。

出乎他的意料,进得门来,女主人居然未曾横眉冷对,这个傲气内蕴的大小姐,中午只怕是又独自吃了一顿口味并不高明、咸淡不均的午饭,可居然也未曾抱怨,而是笑盈盈地迎上前为权仲白解披风。“在外忙了一天了,快坐下喝口茶。”

权仲白对住她,总觉得像是对住一头披了美人皮的野兽,饶他也见过无数世面,在任何一个军政大佬跟前,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风,可在焦清蕙跟前,他肩膀总要绷得紧紧的,生怕她会忽然咬自己一口,她要是横眉冷对、不屑外露,他还懂得应付,这样笑吟吟的,他倒一下更紧张起来,可人家分明也没做什么……他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焦清蕙给他脱披风,他就由得焦清蕙去脱,焦清蕙引他在桌边坐,他就坐,等晚饭上来了,他就吃。吃得还尽量镇定,不露出一点破绽,免得给了焦清蕙话柄,坐实了大嫂玩弄手段苛待弟媳的罪名:在这种时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后院起火,宫事乱也就罢了,家事再乱,岂不更烦透了?

不想焦清蕙似乎居然也不介意,她搬着碗,小口小口地往口中填饭,姣好的容颜上一片甜洽,好似能吃到这样材料上好的食物,不论味道如何,已经是一种福分。过了一会,丫头们又把一碗菜放到桌上,她甚至还给权仲白搛了一筷子。“尝尝口味如何。”

权仲白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见是一片煨春笋,便稍稍咬了一口,他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了:烧笋最重材料,这笋尖不但新鲜细­嫩­,并且火候得当,稍微一嚼,就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混着春笋特有的清香在舌尖泛开来……

唉,也难怪焦清蕙食不下咽,她是吃着这样的美食长大的,又怎么能吃得下稍微粗劣一点儿的饭菜?权仲白忽然心平气静,他和和气气,带了同情与体谅地问,“你这到底还是向娘告状了?”

焦清蕙冲他弯着眼一笑……刚尝过云雨滋味的姑娘家,笑起来是不一样了,她那玉一样洁白的脸颊上、星辰一样亮的眼眸里,似乎都多了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望上一眼,就忍不住望进眼底去,望得出了神……

然后她就端起这盘炒笋尖,放到自己跟前去了,竟似乎连这一句话都懒得答,而是自顾自不疾不徐地冲这盘珍馐美味落起了筷子。——焦清蕙居然就硬生生地,就着这一份炒笋尖,吃完了两碗米饭。

权仲白无话可说了,他也不是气……其实,他是有点生气,可又为自己动气而更气:动了情绪,那就是遂了焦清蕙的心意了。按他对她的粗浅了解来看,一旦知道自己会因此动怒,焦清蕙还不知道要怎样拿捏他呢。她那一张嘴,可吐不出好话来。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气得饱了,他想要说:“我怎么觉得和你过日子,不像是在过日子,反而像是在打仗。”可一想到轻易挑衅,焦清蕙必定会予以还击,又是打从心底一阵疲累。只好强打­精­神,继续维持着风度,对住这一桌子卖相不错的菜­色­细嚼慢咽。

这顿饭,两夫妻吃得都很沉默,可在焦清蕙这里,是愉快的沉默、满足的沉默,在权仲白这里,这沉默滋味如何,可就甘苦自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点,沉迷于吃核桃了,一吃就是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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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憋你

最近这段日子,蕙娘过得还算挺愉快的,撇开每日必须同权仲白相处一段时间这一点,撇开她那杂乱无章还没有完全收纳清楚的嫁妆,撇开她散居府外各处没能妥善安置的陪房们,撇开府内尚算陌生彼此交流稀少的家人,至少,这朵娇贵的牡丹花儿,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在新的土壤里安顿了下来。

这几天是她的小日子,蕙娘每日里还是黎明即起,但只是在院中闲步一会儿,便不再练拳了。回来吃过早饭,就着­精­心烹饪的一两道佳肴,喝上两碗小火薄铫翻滚上两个来时辰的明火白粥,去歇芳院陪权夫人一道,给太夫人请安……作为无须理事,自己的嫁妆都还没有动手收拢的新­妇­,她的事也就这么多了,顶多在两位长辈跟前度时闲话一会,要在歇芳院遇见大少夫人,就同她笑来笑往地说几句琐事,除此以外,竟再没有余事需要­操­心——几个男丁们都有事忙,权仲白不说了,他要愿意,每天能从睁眼忙到闭眼。权伯红也要打理家中生意,随时承办良国公交待下来的琐事,权叔墨平日多半泡在武厅摔打身子学习兵法,很少往后院过来,至于权季青,虽然年纪尚小,但因为权家人不从科举出身,他现在除了读书之外,也渐渐开始涉□际、生意,就有过来给长辈请安,蕙娘也撞不见他。

至于权瑞雨,她快说亲的人了,每天也就是在拥晴院里和蕙娘打上一个照面,余下的时间里,多半都关在自己的问梅院绣嫁妆。大家大族,即使富贵无极,平日里各子女也都有学业功课,没有谁无所事事,成日里四处串门子说嘴、无事生非的。

从长辈院子里回来,也就过了半上午了,在家读读书做做针线,到了中午,如果权仲白是在立雪院前院看诊,他是会回来用午饭的——此人­性­子,不能说不倔,就每天守着清蕙和她的那盘加餐,足足也吃了有快十天的寡味饭。下午睡个午觉,起来同丫头们闲话片刻,到了晚饭时分,到拥晴院露个面,意思意思为老太太摆摆碗碟,她就可以回屋子自己吃饭了。有权仲白日趋哀怨的表情下饭,蕙娘的三餐,吃得都是很香的。

要说她有什么差事的话,这段时间,理嫁妆就成了她的差事。虽说当时已经尽量­精­简,但焦清蕙是什么人?随手一收拾,大箱子那是数以百计。立雪院地方本来不大,实在是塞得放不下了,可要新开辟一个院子来看,似乎又没这个道理,只好把一大部分放到香山权仲白的园子里去。到现在蕙娘看见东西厢房里满满当当的箱子就头疼,她和权仲白打商量,“这样,你连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都没有了,不如把我平时用不上的那些放到香山,院子里也好看一点,别和个货栈似的,进来就都是箱子。”

大家要一起生活,不可能和敌人一样从不互相理睬——那也实在是极幼稚的人才会做的事,正常的交流是肯定要有的。权仲白无可无不可,只小小刺了蕙娘一句,“我还以为你离了这些箱子就没法活呢,这阵子,也没看你开箱子取什么东西出来。”

这句话很公平,蕙娘欣然受之,“我是比姑爷要娇贵些儿,谁叫我姑爷见识广博、走南闯北之余,连玉米面窝窝头都吃过呢。”

权仲白在她跟前,只要还想保持风度,那就从来都落不着好,他又是惯于七情上面的人,在立雪院里还要保持淡然,对他来说是难了点。蕙娘次次噎他,都很有成就感,尤其他这个人,‘翩翩风度、谦谦君子’,一般是不会和女儿家太计较的,一句话:气了也是白气。

这一回也是这样,虽然咬了一会牙,但第二天蕙娘问他要人搬箱子的时候,权二少还是很慷慨地把自己的贴身小厮儿桂皮给派过来帮忙。

桂皮进屋给蕙娘请安,头次拜见主母,他当然恭敬得很,“小的给少夫人请安。”

“起来吧。”蕙娘对他倒是很客气,“这也不是咱们头回打交道了,你这么客气­干­嘛。”

的确,从前焦子乔急病那一次,焦家派人到香山寻权仲白,就是桂皮出来挡的驾,要不是焦家人带了阁老平时进宫面圣的专用令牌,深更半夜的,恐怕还真难请动他回去禀报二公子。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中权贵没有谁不知道桂皮的名声的,这个­干­瘦矮小的小厮儿,人如其名,又辣又甜,对着真正的重量级人物,那是甜而且软,可要是分量不那么足够,又想说情加塞请权神医看诊呢,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分明还有礼貌,可出口的话却让人脸上发辣……比起脾气古怪的权神医,不知多少病者,更怵的是他桂皮。

当然,对着蕙娘,桂皮肯定是又甜又香,“头回打交道,不知少夫人将成少夫人,这就不那么客气了,这会子特别客气一点,也算是赔了罪,夫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遭儿吧。”

蕙娘听得直发笑。“贫嘴,本来不生气的,现在被你这么一说,倒要你自打嘴巴了。”

见桂皮提起巴掌来就作势要自抽嘴巴,她冲石英一抬下巴,石英登时就笑了,“少夫人和你说嘴玩儿呢,你还真打?还不起来?”

桂皮一撩眼皮,见是石英上前说话,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失望,却也就顺着石英,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来,垂手等着蕙娘吩咐,蕙娘便问石英,“厢房里那些箱子,那些装了是易碎的家什,那些是我暂时还用不着的布料呀什么的,第一批先运过去吧。”

她环视室内一周,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些围屏上用的画纱,也都运过去吧,这屋里哪还有地儿摆屏风呀……你再问问你爹,看这府里还有什么搁不下的大件家具,横竖立雪院也没法摆,那就运到香山去吧”

石英不动声­色­,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便领着桂皮出了院子。桂皮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又眉开眼笑起来,还在院子里呢,就已经攒头攒脑,凑上去同石英搭讪了。蕙娘隔着窗子望见,不禁微微一笑。

今儿是轮到孔雀、玛瑙两个大丫头在她身边伺候,玛瑙还好,老实憨厚,手里一拿起针线来就放不下,孔雀就要张扬一些了,她嘟着嘴,多少有些哀怨地瞟了蕙娘一眼,低声抱怨,“还是姑爷身边最得意的小厮呢,言行举止那么轻浮,真看不出好在哪儿了。”

蕙娘被她逗得直笑,想一想,也有几分感慨:孔雀和她同岁,虽然丫鬟嫁人晚,可今年也到说人家的时候了。

要说细心谨慎,蕙娘身边这些丫头里,石英要认了第二,那第一也就只能是绿松了。她忙了一天,到晚上敲过一更鼓了,才回来向蕙娘复命,“都给安置到香山园子里了。”

因权仲白坐在一边正皱着眉头吃饭,她便怯生生地瞄了姑爷一眼,这才续道。“听桂皮说,姑爷有好几个院子是空着不用的,我们就先把家什都撂在那儿了。省得堆在一起不通气,白霉烂了,糟践了好东西。”

蕙娘看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似乎并不在意,便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

她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今晚我也要早些睡,明儿还起床练拳呢。”

见权仲白充耳不闻,继续吃他的芙蓉­鸡­片,蕙娘有点发急了。几个丫鬟互相使了使眼­色­,也都退了下去:要练拳,那肯定是身上­干­净了……在蕙娘身边做事,听话不听音,那可不行。

蕙娘毕竟也还是要些脸皮的,她等丫头们都退出去了,这才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喂,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你才懂啊?”

权仲白瞟了她一眼,倒也没死撑着继续装糊涂——那就实在是太光棍了。“我笨得很,你不说明白,我怎么会懂?”

他平时说话,本来的确已经够不注重风度了,一旦有感而发,什么话都可以出口,几乎很少顾忌面子。好比现在,做妻子的开口要行周公之礼,真正的谦谦君子,只怕早就面红耳赤,兼更自责了:这种事,居然还要女人开口……可他反咬清蕙这一口,倒反咬得理直气壮。换作是个一般人家的姑娘,怕不早就红透了脸,恨不得把下巴戳进胸口了……

但这直率要和清蕙比,实在又还差了一点,她嫣然一笑,“嗳,你懂得自己不聪明,倒也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权仲白气得想摔筷子,可他也是明知道,自己摔了筷子,焦清蕙只会更加得意……这个焦清蕙,脸皮又厚,手段又无赖,要和她斗,他还真有点左支右绌的,仿佛老鼠拉龟,使不上劲。要和她较真么,又放不下这个脸,可不和她较真,自己心里又实在是过不去。

也就是因为如此,等夫妻两个都梳洗过了,吹灯拔蜡双双上床——把床幕放下了不说,蕙娘甚至还贴心地将床门给关了起来——之后,他虽然没有阻止蕙娘爬上腰际跨坐,可却始终并不主动,而是沉着一张脸,消极抵抗,心想:这样一头热,你总是个女儿家,起码心底也该自觉无趣吧?

可蕙娘岂是常人?他这样不动,她反而更是兴高采烈——她几乎是抱着复仇的心态,一开始就直奔重点,略有些咬牙切齿地同权仲白发誓,“你等着,上回,你是怎么折腾我的,今日我一点不剩,也要全还给你!”

睚眦必报到这份上……权仲白有几分哭笑不得,他要说话,可蕙娘哪里还让他说?她蛮横地轻斥,“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扫兴儿……”

正说着,已经是一把将这个魏晋佳公子的罗绔给拉到了腿边,裙下长腿一阵乱蹬……这一回,她终于是先把权仲白脱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蕙娘不禁大为得意,她笑嘻嘻地调戏权仲白,“刚才我要上来,你也不说不,也不动……一会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动!”

权仲白似乎是终于被她惹火了,他默不做声,只是来搂蕙娘的腰眼,蕙娘这一次早有防备,哪里会被他得逞,她一闪腰就躲了过去:“不是说好了不许动吗?”

正说着,五指一拢,擘托抹挑勾,轮锁撮滚拂,竟是把那处当作一品好箫、一张名琴从容弹奏,权仲白就是定力再强,也不禁被她闹得镇定全失,他有点不耐烦,“你要捏到什么时候……再捏下去,要被你捏肿了!”

蕙娘正是刚将学问付诸实践的时候,热情最高,随着手指每一处摩擦,听着身下权仲白抽紧了的呼吸、绷直了的身体……她觉得有趣极了——焦清蕙心高气傲,虽然口中不说,但心里也是有几分较劲的意思:虽说男女有别,让权仲白先销魂四次,似乎是强人所难,可怎么也得让他丢盔卸甲讨饶上一次,她心里才能稍稍服气呀。

“捏到你求饶为止。”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答,探身出去——这一次,终于是成功地拉开了床边的小抽屉,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小瓶子,片刻后,床笫间顿时就乍起了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唔……是这样?”

帐内又响起了权仲白低低哑哑的抗议,“行了,你别……啊!”

他带了些低哑的嗓音猛地噎在了嗓子里,蕙娘得意的娇笑声随之就传了出来,“你看,有了油,滑溜溜的,你就舒服得多了吧?”

一时间,屋内竟哑然无声,只有权仲白粗而沉,带了不耐、带了压抑的细碎呻吟时不时爆出一声,还有蕙娘不时的低叱,“不许动!嗳,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过了一会,床门后头似乎又爆发了小小的争执,这沉重结实的紫檀木大床虽不至于晃动,可床柱子也被踹得梆梆响,有人很不耐烦,“这老半天了都,还没一点动静,没那手艺就别揽活——”

“啊,不要!”有人很着急,“我要在上面!”

紧跟着,便是一声低沉、一声轻盈的惊呼,两人都重重地叹息了起来,焦清蕙的声音像是被塞在喉咙里,被人一点点颠着顶出来的,“你不让我练,我又怎么会……”

床帐子也不知被谁握住了,被揪得一阵阵抖动,帐外一盏孤灯,影儿都被映得碎了。这帐子颤一阵、紧一阵、松一阵,再过一阵,有人不行了,“我……你……”

她委屈得简直是有气没出撒,“你怎么还不——我……我腰酸……”

床帐子被松开了,权仲白多少带了些得意的笑声传了出来,“该怎么说你好,焦清蕙,你怎么这么矫情啊!”

“谁矫情了!”蕙娘的声音一下拔尖了,她不可置信地问,“我、我、我还……嗯……还矫情?”

“你还不矫情?”权仲白的声音也有点乱了,帐子又颤了起来,“哎——你别又咬我!”

理所当然,第二天早上,曾经的十三姑娘,现在的权二少­奶­­奶­,又一次抱着二少爷的肩膀,眼睛都睁不开,“再睡一会儿……”

权仲白也挺体贴她的,他自己下了床,去给父母并祖母请安了,回来带给蕙娘一个好消息,“祖母说,从前在家,你怕是不习惯这么早起,这几个月,你早上就别过去问安了。”

蕙娘听得都住了——她也是累得慌,反应没平时敏捷,等权仲白去外院开始问诊了,这才回过神来,气得几乎要抓起茶碗往地上丢,还是绿松和石英拦腰抱住,才给劝了回来。她咬着牙和两个大丫头发火,“我这哪里是要和别人争,我还争什么争!我自己这里还有个人争着抢着,要给我拖后腿呢!”

作者有话要说:啊,大家不要误会,那个均订和自动订阅其实没有啥关系啦,就是我算的一个数据而已……主要是为加更巧立名目|也算是给自己一个目标吧,因为这个数据还满重要的据说。大家要支持我,就订阅正版就行了,这个真的是最大的支持了,谢谢大家!

好了,二更送上。第二次,蕙娘还是没能做主到底,唉,不是我军不强大,是敌军太狡猾,这句话对蕙娘和小权都适用啊

39驯你

绿松也有点犯腻味,现在她看姑爷,没从前看得那么高大全了。可劝慰姑娘的话,那也不能不说,“姑爷这也是心疼您么,您不也说了,他什么都不懂,怕就是想着,您以后常常要这样折腾着起来,也是心疼您……”

这说得也许还有点道理,蕙娘把权仲白的行动左右想了想,一时也难以下个定论:她一直觉得权仲白实在是真的很傻,若非一身超卓医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可话又说回来,出入宫禁这么多年,他也没惹过什么麻烦。在那一群人­精­中进退自如,要真是傻,那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吧……

“他要真傻,固然是傻得该死。”她扶着腰,想到昨晚还是没能成功地‘在上头’,真是罕见地把火气都露在了面上,“可要是假傻,那就更是罪该万死了!”

说完这话,也算是把郁气给发泄完了,蕙娘瞟了石英一眼,没好气地抬起了半边眉毛,却并不说话。

石英此时,倒是比绿松要从容一些了,她讨好地为蕙娘掖了掖鬓角——刚才一通发作,金钗都给顿到了地下,碎了一地的珍珠,孔雀正蹲□捡呢。“昨儿同桂皮一路走,倒是听他说了些姑爷的事……您别动气,姑爷这也是在山野间行走惯了,心直嘛……”

蕙娘神­色­稍霁,她瞥了绿松一眼,绿松顿时会意地合拢了东里间的门扉。石英就在蕙娘脚边坐了,不疾不徐地交待了起来。“您也知道,姑爷走到哪里,都被当作天神一样对待,从苏杭到西安,只要一亮身份,当地豪门巨富争相宴请不说,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都极乐于结交的。这些年来虽然走南闯北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可其实要讲究起来,比谁都能讲究——毕竟是真的吃过见过……”

她瞥了蕙娘一眼,轻轻一咬牙,“要比咱们只是在京城打转,是要强上一些的。”

她抬举权仲白,那就是压低了蕙娘,可蕙娘没有不悦,她欣然一笑,“人家比我们强,我们也不至于没有心胸去认,如不然,不成了又一个文娘了?”

石英和绿松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都偷偷地笑了,石英继续说。“据他冷眼看着,少爷嘴巴刁。虽说淡口也爱,可最中意还是浓口,甚么羊­肉­炖大乌、三丝鱼翅、浓炖山­鸡­锅子,凡是浓香馥郁咸辣可口、入口即化的菜­色­,少爷虽然嘴上不夸,可往往能多吃上一碗饭……他还说了许多少爷日常起居的讲究,我再慢慢说给您听……”

蕙娘半合上眼,那张动人的俏脸上,焦躁、挫败已经了然无痕,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那超然的风度,­唇­角似翘非翘,随着石英的讲述,终于渐渐往上,绽开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笑花。

权仲白中午一坐下来就觉得不对劲。

立雪院没有小厨房,焦清蕙要自己吃私房菜,就得在院子里先支了小炉子小锅另做,这种红泥小火炉,火力控制得不像大灶那么便当,也就能随意炒几个家常菜罢了,真的要做功夫菜,一来场地不方便,二来动静太大,同直接告状,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有好几次,立雪院里的这个厨娘,怕都是随意取了大厨房送来的一道菜,再行加工而已。味儿虽然想来一定很不错,但权仲白可也还能抵御就中的诱惑。

可今天就不一样了,八仙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药罐子,虽然还盖着砂盖,但已有一缕浓香传出,好像一只小手,一把就握紧了他的胃袋狠狠地拧动。权仲白忽然感到比平时更甚了几倍的饥饿,他不禁咽了咽口水:就为了和焦清蕙斗气,他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能吃一顿好饭了。平时一出门,经常忙得饭都忘记吃,在宫中吃廊下食,那个味道还不如立雪院里的伙食。一个人饮食不安,­精­神就不能安定,如在外地,将就也就将就了,可偏偏这是在家,焦清蕙顿顿又都吃得那样香……

焦清蕙见他坐了下来,便自己拿着一块白布垫了手,将砂盖打开,刹时间,整个西里间都要为这一股几乎有形有质的香气给充满了,权仲白就是闭着气都不行,这馥郁浓烈的味儿实在是太霸道了,它简直就是把自己挤进他的怀里,霸道地用海参那略带海腥气的鲜香,同口外上好羊腿­肉­那特殊的甜香,配着海椒、花椒,还有一点子八角所散发出的呛香所组合成的一股独一无二的味儿,侵占了权仲白的全副心神。——不夸张地说,这几年来吃过的羊­肉­炖海参多了,可还没有哪一道能像今天这一罐子一样,令他实实在在、垂涎欲滴……

他猛地回过神来,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桂皮这个死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昨天肯定是卖了自己,指不定,该说不该说的,他全给说了……焦清蕙也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她难道就不知道服输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这是一步一步,要把自己逼到墙角!

可他又却还不甘心认输:第一次较量,谁输谁赢,实在有一锤定音的作用,这就不说了,就和这无关,他瞧见焦清蕙那顾盼自得的样子,心里还真就有一阵火气,要发发不出来,要咽又咽不下去……

“真香。”蕙娘又感到一阵愉快,她笑得春风拂面,“姑爷也跟着尝尝?”

权仲白喉头一阵滚动,他一扭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这么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样,就没个松弛的时候,连一口饭都吃得不安心……

“你多吃点吧。”他到底还是没有轻易让步。

蕙娘点了点头,她亲手给自己盛了满当当一碗海参,细吹细打,先吹了吹那丝丝缕缕的白烟,这才一口咬下去,洁白的牙齿一陷进大乌参中,顿时就带出了一泓汁水,焦清蕙也就跟着发出了细细的、满意的叹息……

权神医一个下午都不大高兴,看病开方的速度也特别快:这么几天下来,能有资格钻沙到前头Сhā队的病号,多半都给看完了。他开始给那些没权有钱,可以常在权家附近居住,随他的行踪迁移的病者扶脉,这一天竟给上百人号了脉,饶是他自幼练就的童子功,打磨的好筋骨,夕阳西下从诊室里出来时,也是累得头晕眼花。桂皮善解人意,上来给他捶背,权仲白肩膀一抖,却把他给抖下去了。

“少爷您这又是怎么了……”桂皮一点都不怕他,还笑嘻嘻地卖好呢。“今儿中午,连我都闻见那香味了,真正是馋虫都给勾上来,您成天扶脉辛苦,这还不得吃得好点啊——”

权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数落他几句,又没有话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体贴他。难道他还能不许桂皮漏嘴?

可要说桂皮对两夫妻在后院不出声的战争一无所知,那也有几分小瞧他了……这小子,古灵­精­怪的,虽然好用,可也特别喜欢给他添乱。

“平时懒得和你计较,”他索­性­也就摆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当块材料了,自作主张,兴头得很啊。”

桂皮立刻就软了下来,他­精­灵就­精­灵在这里:从来不和主子抬杠。

一句话都不为自己分辨,他就认下了这私传消息、偏帮主母的指控,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动机,只是殷勤地为权仲白出主意。“您都有好久没上卧云院用晚饭了,要不然——”

权仲白摇了摇头,“这不妥当,也有失厚道。”

“那就出门……”桂皮看主子神­色­,他把话咽进肚子里去了,“快到饭点了,您还是早些进去吧,女儿家都爱听好话,多和少夫人陪几句好,想来,少夫人也不会为难您的。”

一头说,他一头就一溜烟地出了院子,权仲白哭笑不得,站在当地又想了想,也只好举步进了内院。焦清蕙果然已经坐在饭桌边上等着他了。

这一回,小药罐不见了,桌上菜­色­一如既往,看着好,吃起来的味道却是可想而知。权仲白游目四顾,他实在好奇得很——也是馋得厉害了,便多嘴问了一句,“海参你一个人全吃完了?”

“这哪能呢。”蕙娘一脸柔和的笑意,“我是从不吃隔顿菜的,姑爷又不吃,这可怎生是好呢?自然也就只有——”

她拉长了声调,见权仲白已经露出了一脸愕然的心痛,才噗嗤一笑,“也就只有赏给绿松她们吃了嘛。”

绿松和石英、孔雀、雄黄这几个服侍用饭的大丫头,都给权仲白行礼,一个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谢姑爷赏。”孔雀最捉狭,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儿。

权仲白自知失言,只好磨着牙,不说话。蕙娘双手托腮,温柔又深情地盯着他瞧,“姑爷怎么不动筷子?”

今晚还好,似乎没有特别菜­色­加餐,这没油没盐的饭菜,吃起来也不算难熬。权仲白在心底叹了口气,一边动筷子,一边拖蕙娘下水,“你怎么不吃?”

“石墨今晚给我做银丝牛­肉­,”蕙娘一弯眼睛,“这是吃热乎的菜,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可不是等姑爷回来,才赶着下锅呢?”

正说着,石墨已经端着一盘子香飘万里勾得人馋涎欲滴,红白相间、软­嫩­酥香的银丝堆牛­肉­上了桌,最妙是油沥得格外­干­净,看着一点都不犯腻乎。­色­、香之绝、之勾人,实在是言语难描。蕙娘还说呢,“这是春华楼钟师傅的拿手菜,可钟师傅吃了石墨的手艺,都夸说比他还强。”

她没问,‘姑爷尝不尝’——偏偏就是今晚没问,一边说,一边已经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银丝慢慢咀嚼,竟不去碰那红彤彤细而卷曲,上头还挂了一层薄薄芡汁儿的牛­肉­。

权仲白再忍不住,他大叫一声,夺过盘子,一筷子就扫了半盘到碗里。一头是气、一头是饿、一头是馋,越气就越饿,越饿就更气,一头吃菜一头扒饭,不片晌,一碗饭已经见了底。魏晋佳公子把碗重重地顿在桌上,面上又是恼恨又是挫败,又是回味无穷,竟是难得狼狈如此。

一屋子人都笑了,丫头们忍俊不禁,蕙娘浅笑盈盈,又亲自起身给权仲白盛了一碗饭,她连眼­色­都不用使,几个大丫环鱼贯都退出了屋子,绿松还把门给顺手掩了。西里间一下就静了下来,蕙娘就着银丝吃了两口饭,就把筷子给搁下了。

“你说你呀。”她的话里又透起了那一点点居高临下的和气,可这和气被责怪给包裹着,倒并不令人觉得受了轻视,反而有些别样的亲昵。“连个亲疏都不会分,你心里有人家,可人家安排的时候,就没想到你累了一天,也想吃一碗还能入口的饭菜?”

肚子饱了,心情要不好也难,权仲白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蕙娘把剩下半盘子牛­肉­也拨到权仲白碗里,她声音轻轻的,“会惦记着你的口味,给你做些适口菜的人,是你的媳­妇­,可不是你的嫂子。”

这本来为了逼他就犯的伎俩,被焦清蕙说出来,反倒像是一心一意为了体贴他,讨他的好似的。可话是被焦清蕙给说尽了,权仲白能说什么?他也只好认输了。“行,是我不好,我小瞧了你行不行?”

他又有点烦躁,“你也是的,有话直说不行吗?本来好来好去,一句话的事,现在倒闹成这样!”

没等蕙娘噎他,他又赶快转移话题,“不就是不愿意自己说,想让我和娘开口吗?你早和我开口,我也就早去说了……我去说就我去说,明儿就说,保证不把你扯进来,行了吧?”

蕙娘白了他一眼,给权仲白搛了几筷子银丝,“吃你的吧……哪来那么多话,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你就当不知道就行了,不许随便说话。”

到了末尾,到底还是带出了几分颐指气使,权仲白恨恨地填了一口牛­肉­,真不想理她,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不要我管,你这么逼着我­干­嘛,很有意思?”

有意思,怎么没意思?蕙娘心里想着,面上却回答得很委屈,“立雪院就咱们两个人,什么事都要商量着办。我就是要回敬一招,那也得你点头不是?”

她话里有话,“一拍脑袋,就代咱们俩做了主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权仲白被她说得头大如斗,真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佛家语所说‘众苦逼迫、如毒虫啮身’之苦,只觉得连银丝牛­肉­都没那样好吃了,他要顶嘴,可一张口,看见蕙娘笑盈盈的样子,又懒得顶嘴了,一赌气碗一搁,“吃饱了!”便拔起脚来,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到得院子里,为冷风一吹,忽然间所有怒火竟全都化为乌有,只余一团大火烧过后的黑灰,被风吹一吹就散了,他站着想了想,便直出了内院,也不顾几个护院小厮唬得颠三倒四的,从角门里出了良国公府,不多时,身边早又为各地来求诊的患者给围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出招,便知有没有!

今天就一更,大家enjoy!嘿嘿嘿嘿!

今晚吃淮山牛­肉­汤,青椒炒豆­干­,好吃~

40反击

虽说权仲白给她讨来了‘免死金牌’,可蕙娘焉能当真?除非实在是被折腾得起不来的几个早上,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先去歇芳院给权夫人请安,两个人再一道走到拥晴院去见太夫人。

权家女眷,生活得一向都很低调,除了权夫人偶然要出去赴宴之外,大少夫人和蕙娘平时无事,是不出门应酬的。连太夫人都不大和娘家往来——也是镇海侯一向在南边镇守,她是远嫁京城的缘故——这个老太太,平时过得和苦行僧一样,三不五时就吃斋念佛,就是平时的日子,也多有吃花素的。并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太太,比较喜欢热闹,酷爱将一家人捏合在一起。蕙娘过门也快一个月了,在拥晴院里,除了分家出去的四老爷、五老爷带着小辈回来请安之外,还没有撞见过几个外人。

五月五是大节气,京城风俗,出嫁的女儿是要回娘家的。蕙娘因是新娘子,头一年回门次数太多犯忌讳,再说四月里才过门,这天在拥晴院,权夫人就和她商量,“你过门也这么久了,还没有进宫谢恩。虽然仲白进去过了,可终究有几分失礼。宫中赏穿三品礼服,是莫大的脸面,端午节庆,宫中肯定有聚会,若请了你,你还是要亲自进宫一趟谢恩才好。”

蕙娘还有什么话说?她也是在宫中行走惯了的,自然答应下来。权夫人看了婆婆一眼,略作犹豫,又道,“年节下家里忙,事情太多,我就不随你进去了。免得辈分放在这,宫里的娘娘们还要格外招待,那就不是谢恩,是添乱了。”

太夫人眉头一皱,但她没有驳回权夫人的话,沉吟片刻,便叮嘱蕙娘,“别的犹可,就多年没进宫,不熟悉宫礼,出错了也不妨。可你要知道,你男人能够自由出入宫闱,得到皇上、娘娘的看重,在宫中……”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蕙娘发觉太夫人说话和权仲白有点像,都特别直率露骨。“一直都是很吃香的,各宫妃嫔,想要得他协助的人很多。我们身为臣属,后宫风云,不能Сhā手太深。你只记桩不卑不亢、不偏不倚’这八个字,行走后宫,便不至于出太大的差错了。千万不要无端为仲白许诺什么,他身份敏感,有些事,宁可得罪人,我们也不能Сhā手。”

虽然不是功名中人,但高高在上,身份和一般医生想必,简直是云泥之别,一方面固然是权仲白医术、家世都很超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圣眷独宠,权仲白几乎就是他的唯一一个医生。这样的信任,在一般朝野百姓中,等于是对医术的保证,可在后宫中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还真说不清。蕙娘眼神一沉,“媳­妇­一定小心行事。”

“宁妃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权夫人Сhā了一嘴,“稍微多说几句话,倒也无妨。”

太夫人看儿媳一眼,不说话了,权夫人笑吟吟的,却也不曾开口。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蕙娘见时辰有些晚了,老太太又还没有端茶送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这几天没见到雨娘和几个弟弟。”

“雨娘在学绣花呢。”提到女儿,权夫人的笑意一下就更柔和了。“幼金最近要开蒙,光认字就认不过来了。剩下那两个,来给我们请安的时候,你还睡着呢。”

见蕙娘面­色­微红,她笑得更开心了,连太夫人都露出一线笑意,“新娘子就是脸­嫩­,其实这有什么的,谁没年轻过呢!”

蕙娘不敢再和太夫人、夫人说这个话题了,她慌忙抓住了权夫人的上一个话尾巴,“雨娘学到哪一步了?我看着她还没学到错金法,上回在这里,还认不出来扇套上的手法呢。”

权夫人和婆婆对视了一眼,她又是笑,又是叹。“这个小妮子,最爱耍滑偷懒,绣活上我们都管得不严格,直到这几年才开始抓的,怎么说也要过得去不是?非但错金法没学,连乱针绣都才是初涉门堂呢。”

大家把话题岔开了,就谈起最近思巧裳的衣服,“都说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其实现在两边在南北的分号都是越来越多。思巧裳因为你那条星砂裙子,去年在京城足足开了有三间分号,生意都很不错。今年又出了个贴叶裙子,不过,好像是往吴家送了花­色­,就没见往我们家来。”

商人们一向是最势利的,权家作风低调,蕙娘身为新­妇­不能常常出门,送她又有何用?一般的花­色­,做个人情也就罢了,贴叶裙这样的新鲜花样,给蕙娘送了,只怕吴嘉娘就不会上身,可也不能两头瞒着……真是商人面、孩儿脸,都是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蕙娘满不在乎,她随手掸了掸自己的罗裙,权夫人和太夫人眼神落到她身上,究竟也忍不住带了三分欣赏:权家四个儿子生得都不错,权伯红也算是个出众的美男子了,大少夫人站在他身边,免不得有些黯然失­色­。这个二少夫人,论起容貌来,真是一点都不比仲白差。更胜在很会打扮,今天这条天水碧罗裙,安安静静一条素­色­罗,坐在当地就像是一泓水,越发显得她肤­色­胜雪,再配上玉­色­小衫,掐腰一握,新­妇­惯梳的百合髻……真是雅倩清爽。在这酷暑之中更显得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光。这份打扮的工夫,不是十多年富贵地里熏陶,就实在是养不出来。

权瑞雨也算是很­干­净清爽、漂亮雅致的小姑娘了,她姐姐还要叮嘱她“得了闲你多瞧瞧二嫂的装束,冷眼能学一点,将来走出去大家都只有夸的份”。她本来还真有心思学学呢,可没想到二嫂过门第一天,两个人就闹了个满拧。她是有一点脾气的,这一个月来,虽然渐渐地心里疙瘩也解开了,可见了二嫂啊,也就是气气问个好罢了,双方都没有更多的表示。今早在拥晴院见到蕙娘的装束,她心里虽也喜欢,可又不好细问,只得自己在屋内乱翻,还问丫头,“我记得我有好些天水碧的裙子、对襟衫的,这会都藏到哪儿去了?”

她丫头还好奇呢,“去年您还说天水碧颜­色­太淡,让都收起来呢……还真不知收到哪个箱子里去了,得慢慢地找。”

权瑞雨撇了撇嘴,有些没趣,“算啦,别找了,找到了也穿不出去……”

可想到二嫂端坐在母亲下首,全身上下,只有腕间发里两点金光点题,余下通身竟无一点装饰,纯是玉­色­配绿­色­,真真是一打眼就觉得人比衣裳还白,又被衣裳衬托得更白……她又改了主意,“难道这颜­色­就许她穿?——你还是找找吧!”

正跟这折腾呢,那边有人来送东西了。是立雪院里新来的陪嫁大丫鬟,穿得倒挺朴素的,一开口态度也很和气。“我们少夫人打发我送个荷包给姑娘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夫人身边专给她裁衣裳的玛瑙得了闲无事做的,听说您最近正学乱针绣,也许能用得上……”

这话一出口,连权瑞雨的丫鬟都知道厉害,她手里还抱着一条天水碧纱裙呢,听得都住了,见雨娘没收,便直给她打眼­色­,权瑞雨当没看见,沉吟片刻,她还是矜持地取过了荷包。“代我谢谢二嫂。”

把丫头给打发走了,她拿着这荷包左右一看,也不禁啧啧连声:这一片乱针法绣成的平湖秋月,连她都能看出来,是难得的佳作。

再把荷包由里到外一翻,小姑娘喜上眉梢:这个乱针绣,没有锁边,内囊线头还在,一抽就松了……随意抽掉一两根线,自己在先生跟前细细地绣上了,谁能说那不是她做的?

连她丫头都高兴:总算是不用做绣活儿了。她很说二少夫人的好话,“看来,是早就想和您和好了,本来那也就是一句话说岔了的事。人家也想接口呢,话又被人堵了……”

权瑞雨第二天见到蕙娘,当着祖母和母亲的面,她自然没有道谢,但对嫂子的态度,就要亲密得多了。“嫂子,你这一身又配得好看,难得家常穿的葛布衣裙,看着都别出心裁呢——最难得是凉快。怎么搭配的,你教教我。”

这倒是正经事,女儿家会打扮不会打扮,差得远了呢。太夫人和夫人都说,“是该多和你二嫂学着点。”

蕙娘也笑了,她仔细地打量了权瑞雨几眼,“天气热,花纹就素净点,大红大绿的不上身了……可要怎么打扮你,我一时也说不上来,这样,一会你跟我回去,也到立雪院里坐坐、看看,我让丫头们给你参谋参谋。她们一天闲着,就最爱打扮我取乐了。”

雨娘不敢就应,先看母亲,见母亲含笑微微点头,她不用上课自然高兴,却还要拿捏架子,“我一会练几页字,练好了瞧瞧时辰,如有空就过来。”

回到屋里,硬生生是多等了一个时辰,这才往立雪院过去。蕙娘自然早在屋内等待了。权瑞雨好奇地东张西望,“这屋里可是大变样了呢。”

从前这里是二哥住所时,她觉得立雪院实在很大,大得摆个药铺用的柜台进来都塞不满。可现在多了个嫂子,空间一下就显得不够了。屋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各式小玩意儿,屋角的冰山被纱罩着,纱罩后头有个小小的风箱,上头还悬了一条细线,因做得小,看起来玲珑可爱,权瑞雨一拉那线,便觉得一阵凉风透过冰山,吹得遍体生凉。最难得风箱本身轻巧省力,声音又小。她不禁赞道,“真是想得巧。”

“不值钱的东西,就一个想头难得罢了。”蕙娘满不在意,“我这里还有呢,你要喜欢,就拿去玩玩,过了夏再给我送回来——其实这个冬天吃锅子也好玩,对着一吹,火就旺起来了。”

她要送雨娘首饰、衣服,雨娘还未必要呢,这么不值钱又透着巧劲儿的小物事,算是送进小姑娘心底了,她对蕙娘顿时已有几分喜爱:二哥当时虽然不情愿,可婚后和她处得也好,这都一个月了,还没回香山去住。人么,如今看着也和气,倒不像是焦家那个暴发户出来的姑娘……她甜甜地一笑,“那我偏了二嫂了。”

说着,蕙娘便唤了玛瑙出来给她量身要裁衣,这个雨娘就推辞了。“家里衣服都是有定制的,年年多少套,少了多了都不好,我平时不大出门,给我做了,我也穿不着。”

要指望一个小风箱就能把雨娘给赚过来,是天真了一点,蕙娘不以为忤,又拿脂粉出来和她评说。这事,权瑞雨很感兴趣,两妯娌年纪相近,也有话说。她兴致勃勃地和蕙娘研究了一个上午,到了吃午饭的当口,权仲白都回来了,雨娘还没回去。顺理成章,权仲白就邀雨娘留下来一起吃饭。“我也有一段日子没考察你的功课了。”

这一顿饭,被二哥提着问《养生密旨》,权瑞雨这顿饭真是吃得没滋没味的。才吃完饭,她就借口要午睡,火烧ρi股一样地回了自己的绿云院,半个下午都老实安生,等天­色­渐晚,料得两个嫂子都去祖母那里打过招呼了,她这才溜到拥晴院里。

今天太夫人和权夫人都吃花素,权夫人正好先伺候婆婆用饭,她站着摆好了筷子,见权瑞雨才进来,便道,“还以为你今天玩了一天,四处跑来跑去,难免中些暑气,就不来了呢。”

“本来是不想来的。”权瑞雨答得很真诚,“可想蹭着您们吃小厨房的花素,我不就来了么。”

太夫人私底下对着孙女,严厉里就带了三分的疼爱,“你这不诚心的素,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了也没效验。”

说着,还是让孙女在身边坐下,添了碗筷,又吩咐权夫人,“你也坐着一起吃吧。”

又问雨娘,“在立雪院玩得怎么样?”

“挺开心的。”瑞雨直言不讳。“就是中午饭吃得不开心,一个口味实在不大好,大师傅也不知怎么着了,平时送到绿云院的可不是这样……我吃着没味儿,还有一个,二哥回来了,老考我学问……”

她小嘴一翘一翘的,看来,是真有点委屈,“次次见面都考学,二哥尽会欺负人!”

太夫人和权夫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玩味。权夫人笑了,“你二哥那是疼你……你别不知好歹,仔细他知道了,又给你换太平方子。”

权瑞雨肩膀一缩,不敢再说了,才吃完饭,她就和一只蝴蝶似的,轻盈地飞出了拥晴院,“功课可还多着呢!”

“这个小丫头。”太夫人啼笑皆非,“­精­不死她,小小年纪,比她姐姐当年还­精­……你这也养得不好,太活泛了,难免轻浮。”

权夫人叫苦连天,“您也知道,她那个­性­子,我哪里约束得了。天生就一副算盘在心里呢,拨一拨,能转七八十下……”

太夫人想想,也觉得好笑,“就是被人当枪呀,那也是一人一次,公平得很。这份心眼拿去读绣花,还有什么不能成的,至于和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惹得先生隔三差五地告她的状吗?”

权夫人附和着数落了权瑞雨几句,因老人家声调里带了笑意,她也是一边说一边笑,笑完了,又和老人家感慨,“两个都是人尖子,我瞧着是都挺好,您瞧着怎么样?”

“都还差着火候呢。”太夫人叹了口气,“林氏是急,焦氏是躁。心思都细致了,可也都有不到的地方。”

对大少夫人,婆媳两个是议论过多次的,权夫人蜻蜓点水,一带而过。“是急了点,抬举身边的巫山做了通房,也抬举得不大好,别的事情,倒没什么可挑剔的。焦氏这个躁……”

“司马脀之心,路人皆知。”老太太慢悠悠地说。“所以他就一辈子都没能篡位。焦氏有城府、有手段,这倒不假。要不然,她也不能几天就轻轻松松地笼络了瑞雨,就是雨娘心里其实情愿,那也还要有个下台阶不是?不过,她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点,也实在是太急于展示自己的能力、太急于给嫂子添堵了。长嫂如母,大了她十多岁呢,一时亏待,要么忍了,要么直说,自己不好意思,就使丈夫去说。”

她歇了一口气,慢慢地啜了一口茶,“一家子斗得再厉害,当家人以和为贵的气度不能丢。以仲白和长房的关系,他冲嫂子一张口,这事儿悄无声息就过去了,只怕林氏还要冲弟妹赔不是,可看仲白样子,不像是不知道她请瑞雨的用意,却还不发一语隐隐配合……她这一巴掌是回得响亮痛快,拿捏仲白这个刺头儿的手段是高明,可从做法上看,到底还是格局不够,既不从容绵密,也没能抓住真正的题芯。”

“您是说——”权夫人神­色­一动。

“这都一个月了,仲白不是个太内敛的人,他的­性­子挺容易摸出个轮廓来。”老太太闷哼了一声。“让她在达氏跟前行姐妹礼,仲白心里有没有想法?他和长房一向友好,新­妇­入门才不到一个月,顿生龃龉。这就算是林氏有错在先吧,以他有话直说息事宁人的态度,哼,我看他肯定是想着让焦氏开口,这一说,正好就带她去香山住……焦氏不肯开口,他自己说也行——可焦氏这些路不走,非得要让雨娘告状,就算焦氏占理,他会不会觉得她得理不饶人?这肚子都没大,儿子还没生呢……林氏虽然十多年没有生育,可却还一直把伯红的心给捏得牢牢的。——唉,要不是实在是太久没有消息,她也是乱了阵脚,这一次,未必会这么着急,动作得这么频繁……”

权仲白襁褓间就被抱进了歇芳院,当时权伯红四岁年纪,还离不得大人照看,他是在拥晴院里长大的。老太太当然更偏长孙,这一番话,挑剔的是焦氏,开脱的是林氏。权夫人即使有不同想法,也还是低头应了是。她又问婆婆,“见过一次真章了,这会该怎么办?长房院子里那个通房,可没服避子汤……”

“都由他们去吧。”太夫人闭了闭眼,多少有些疲倦了。“你和世安商量一下,大厨房里该拔掉几个刺头了……主子们斗得再厉害,那也是主子,做下人的有所倾向,那是难免的事,可忘形到这个地步,那就该赏鞭子了。仲白什么身份,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捧着金羮玉脍求他用呢,如何在自己家里反而受了这么久的委屈?说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权夫人其实对林氏最大的意见就是这一点,这么多年嫂子做下来,就不知道权仲白看着不挑剔,其实最挑剔?她挺为儿子委屈的——不过越是如此,她倒越要为林氏说句话。“这……怕是打她的脸呢。”

“打脸就打脸。”太夫人一瞪眼。“她还能有二话不成?就有再多苦衷,这件事,她也办得不很漂亮,自己没落好,反而把焦氏给显出来了,要不是焦氏自己——”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一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双双都轻轻地咦了一声,又嘶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咯

今晚吃的是冬笋炒牛腿­肉­和素炒茼蒿,茼蒿真是有一股很奇特的气息啊……

今晚有均订+200的二更,明晚有收藏6000的加更,大家可以enjoy一番了xddd

最近回评论后台又是卡卡的,昨晚试着回了几条就卡了tvt,一会试试看能不能回

41沟通

虽说大厨房动作很迅速,从第二天起,送到立雪院的饭菜就已经换了口味,较蕙娘几次在权夫人、太夫人屋里尝的点心相比,厨艺还要更上一层楼,可以尝得出来,是用过心思的。

权仲白熬了将近一个月,终于能吃上一口热饭,虽说心头还有些憋气,但对厨房的表现也还是很满意的。倒是蕙娘,尝了一口烩三鲜,就又搁了筷子,只盛了一碗火腿­鸡­皮汤,喝了一口,觉得味儿还算不错,就着这汤配了小半碗饭,便再吃不下去了。

养得这么矜贵,叫人总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权仲白扫了她一眼,要说什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几天,他在屋里,话明显少了。

他话多的时候,蕙娘真是嫌他嫌得厉害,他一开口,她就免不得生气,可现在权仲白话少了,她也不大得劲,“你有话就说嘛,难道你说一句话,我还会吃了你?”

“照我看。”权仲白也被她激得实话实说,“你迟早还是得设个小厨房。”

其实平心而论,大少夫人也就是在味道上做点文章,厨房用料,那还是货真价实。这些饭菜不要说端出去给老百姓吃,就是一般的富户人家,尝着也顶多觉得口味有些平淡,稍微一放低标准,吃得也就开开心心了。可在蕙娘口中,这样的东西如何能入得了口?权仲白因自己口刁,他自己吃得也不开心,到后来是没什么立场来说蕙娘。可现在,权家大厨房是拿出真本事来赔罪了,他吃得开开心心了,蕙娘还是这愁眉不展的样子,在二公子看来,就不免有些刺眼了。他顿了顿,又道,“当时你要是自己去和大嫂说、和娘说,现在小厨房恐怕都建起来了。既吃不下大厨房的饭菜,又不肯开这个口,除了饿着,你能怎样?”

“这烩三鲜火候过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呀。”蕙娘本能地就堵了权仲白一句,她又端起饭碗,愁眉不展地对着一桌子佳肴发呆,到末了,还是石墨端来一盘现炒的家常豆腐,蕙娘才又动了筷子。

权仲白一耸肩,“要不然说你矫情呢?你这幸好是没进宫,进了宫不到三个月,活活饿死你。”

宫禁森严,除了皇后、太后这样的主位,有资格时常点菜,受宠的妃嫔能在自己宫里设个茶水房,偷偷摸摸地熬些点心来吃之外,一般的妃嫔主位,也就只能吃着那些用铁盘温着,不温不火韵味全失的口味菜了,这一点,蕙娘心里还是有数的,她竟无话可回,见权仲白有点得意,又很不甘心,“我自知身份低下、天资愚笨,哪里配进宫呢……也就是因为不用进宫,所以才养得这么矫情娇贵,难伺候嘛。”

这话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反讽,夹枪带­棒­兜头倒下来,里头明显是蕴含了有几层意思,可权仲白一点都不想去揣摩,他倒是忽然想起来,“对了,端午宫中纳凉祛暑,按例白日小小朝贺一下,晚上是要开夜宴的。你白天不用过去,但晚上肯定会请你——上回进宫,几个主位都问着你。进了宫,要谨言慎行,不论是坤宁宫还是景仁宫、咸福宫,凡是有皇子的娘娘,一律不要过于亲近。”

在这种事上,蕙娘是不会随意讥讽权仲白的,她点了点头,“你就放心吧,不会随意许诺什么,让你难做的。”

“并不是说许诺。”权仲白眉头一拧,“这么和你说吧,这大半年来,宫里风云诡谲,大事小情从不曾间断。已经有人在给以后铺路了……你这些年来很少进宫,有些来龙去脉并不清楚,不要自以为能摸透那些人­精­子的用意,又或者,还能反过来用她们一用。她们占着身份的便宜,过河拆桥反咬一口,那是常有的事,要不想撕破脸,根本就无法回敬。越掺和得多只能越吃亏,最好的办法,还是敬而远之。”

这叮嘱,粗听起来,和长辈们的说话几乎没什么两样,可再一细听,蕙娘就觉得,太夫人、权夫人、权仲白,三个人根本是三种态度。太夫人还是想着要不偏不倚——不偏不倚,就是要广结善缘,和大家都保持不错的关系。权夫人更倾向于皇后、杨宁妃一派,这也自然,杨家少­奶­­奶­是她亲女儿,可权仲白呢,这一番话,条理清晰鞭辟入里,竟和他从前那潇洒浪荡的作风一点都不一样,透了这么的别有洞见,他是时常能够接触内宫的那个人,掌握的资料最全最权威,他对自己强调的,却是不分亲疏,一律敬而远之……

蕙娘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了:对一般家族来说,内部不管争得多厉害,对外要保持一致,这份觉悟大部分人都还是有的。可权家却似乎不是这样,太夫人更看好牛淑妃一派,权夫人看好皇后,权仲白呢……感觉似乎谁都不看好,巴不得能不进宫最好。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似自己沉吟去了。权仲白见她不说话了,便自己去吃饭——口中说蕙娘矫情,可他的筷子,却也时常落到石墨端上来的那盘子家常豆腐里。

又过了一会,蕙娘开了口,“最近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出其不意、单刀直入,语气还很肯定,权仲白被她吓了一跳,虽没说话,可脸上神­色­已经作了最好的回答。蕙娘看他一眼,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好,此人虽有诸多毛病,但总算还不是全无脑筋,宫中的事,他的口风还是很严的。在这点上,自己倒能撤去一些担心。

不过,要承认权仲白居然还有些优点,这也真够为难人的了。蕙娘又叹了口气,她收拾起了自己在权仲白跟前,往往不知不觉就会流露出来的高傲态度——她知道,这从容微笑下头的居高临下总能将权仲白惹恼,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总是如此乐此不疲。

“姑爷。”蕙娘直起身子,正正经经、诚诚恳恳地望向权仲白,“我知道,你心底未必看得起我,怕是觉得我从小娇生惯养,已经被惯得分不出好歹了,为人处事,处处要高人一头……”

权仲白虽未说话,神­色­间却隐有认同之感,大有‘原来你自己也很清楚’的意思。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她继续说,“就是我对姑爷,也不是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不论如何,这是我们二房两夫妻的事,除非姑爷你能退亲休妻,否则这辈子总是要和我绑在一起了。在府里,我们两个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无须担心我会胳膊肘往外拐,做下对你不利的事儿。”

她顿了顿,本想话说到这里就尽了,但想到几次话里藏机,权仲白的反应都不大好,便索­性­说到尽头。“要担心这一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见权仲白要说话,她摇了摇头,自己续道,“小到府内,我们二人是夫妻一体,大到府外,整个权家荣辱相连。从前你没有娶妻,大嫂又没有诰命,很难进宫请安,娘辈分高,平时也忙,不进宫都是说得通的。宫中妃嫔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你示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新­妇­进门,也没有什么家事好忙,又有三品诰命——我看这赏礼服,也就是打个铺垫,正经的封赏也许不久就会下来了。宫中来人相请,要托词不去,那就太傲慢了。既然一定要进宫,对宫中形势,我心中是一定要有数的。”

她难得这样长篇大套、心平气和地对权仲白说话,话中也没有埋伏笔,没有‘意在言外’。权仲白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他沉吟了片刻,便道,“三品诰命,我可以为你辞了。我身上也不是没有带过散勋衔,但有了官衔,就有好多俗事要办。到底终究都是给辞了,你带了诰命,逢年过节必须进宫,这一点,不大好。”

他平时说话做事,真是率­性­得不得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这样的人固然风流潇洒,可也给人留下了难以信任的印象。唯独此时说起宫事,竟是胸有成竹,双眼神光闪闪:一望即知,心底是有分寸的。蕙娘心中,又惊又喜:权仲白要是真蠢成平时那个样子,世子之位即使不是无望,也要费极大的­精­神……难怪,难怪良国公夫­妇­为他说了自己。看来,他其实也不是不懂,真正的要紧关节上,还是拎得很清楚的。

“我听姑爷的。”她­干­脆地说。“诰命么,虚的,能不进宫正好。宫中风云诡谲,稍微一沾手,就很容易被卷进漩涡之中,眼下,我还没心思搅和这样的事。”

两人自从成亲以来,一向是你要往东,我要向西,就连房事,也都是争着在上,现在忽然和气说话,两个人都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权仲白,一和蕙娘在一出,只觉得百般烦恼都咬上身来,忽然间,蕙娘倒什么都听他的了!

这人就是这么贱,蕙娘要一开始就是这么百依百顺,权仲白即使再魏晋风流,也少不得是要肆意拿捏着她。宫中事有什么好分说的?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宫里的娘娘们也就不会争先恐后来招揽你了。可蕙娘平时硬成那样,现在忽然一软,他熨帖之余,也觉得蕙娘说得有理。宫中如今情势微妙复杂,如是一般人,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可焦清蕙不管怎么说,阁老府的承嗣女,格局能力应该都还是有的。有些事不告诉她,她自己乱猜乱办,反而容易坏事。

“兹事体大。”思来想去,权仲白到底还是吐出一口气,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厌倦和疲惫,“就是家里,也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了一点风声,我都没告诉全……”

“别人有别人的亲戚。”蕙娘柔声说。“我家里人口简单,老祖父这几年就要退下来了。姑爷不必有何顾虑。”

这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此时此刻,权仲白以人情、以事理,都不能不对蕙娘坦白少许。蕙娘说得不错,起码作为他的妻子,要代表他进宫应酬交际的,家里人知道的那些,他也不能不知道吧。

但……

他不禁陷入沉吟,首次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蕙娘——她无疑很美、很清雅,可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张扬、多刺、尖利而强势的。即使焦清蕙能在长辈跟前摆出一副温婉柔和的模样来,可本­性­如此,在他心里,她是一个……一个最好能敬而远之的人。他没想到蕙娘也有如此通情达理的一刻,她几乎是可以沟通,可以说理的!

“我还未有那样信你。”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感触,权仲白居然坦白直言,换作从前,他可决不会出口:和焦清蕙吵,他吵不过,还要将这种形同于主动开战的话说出口,岂非自取其辱?

蕙娘却丝毫未曾动气,她甚至还笑了。

“挺好的。”她往后一靠,轻声细语,“姑爷要是从一开始就信我,那我还要担心呢……进门一个月了,我焦清蕙做人做事怎么样,你心里也有数。将来迟早有一天,姑爷必须用得上我的助力,与其等到那时,你再来博取我的信任,倒不如现在开诚布公,别事不论,宫事上,你信我会帮你,我也信你不会随意行事,一个冲动,就给权家惹来灭顶之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倒了,最惨的人还不是我?”

这个焦清蕙,他简直都要不认得了!她要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权仲白没有往下想了:人生应该如何,同想要如何,本来往往总是南辕北辙。他是如此,也许焦清蕙又为何不是如此?

权仲白默然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十年内,皇后是肯定不行了,恐怕东宫储位,也是危若累卵,后宫之中,将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竟未能换来蕙娘一丝惊异,她镇定逾恒,只是静静望着权仲白,等他往下去说。权仲白见此,心底亦不由叹息一声。

焦阁老全心全意调.教出来的守灶女,的确与寻常女儿迥然有异。

“你也知道,定国侯太夫人从近二十年起,就很少出来应酬了。”权仲白说起皇后母亲、太子岳母的病情,都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好像在说个老农的病情。“前三十几年,朝野间修仙炼丹风潮很盛,太夫人就曾经服食过金丹妙药。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自从过了中年,太夫人就时常头晕作呕,脉象快慢不定,眼珠浑浊昏黄。当时就以为拖不过几年了,不过,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想必众人也不曾多做在意……”

他顿了一顿,又说,“但就我猜测,恐怕太夫人在女儿入选太子妃之前,就已经有­精­神恍惚失眠致幻的症状了,只是孙家为了自己的目的,自然是拼了命隐瞒。而当年太夫人又还没有完全失常,在人前也还能撑得住架子,是以孙家一路都走得很顺。封妃封后的,都是水到渠成。也就是到了前朝末年,朝野风起云涌的时候,太夫人才渐渐地就认不得人了……后来受到老侯爷去世刺激,她已经完全失常,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当着孙家人的面不好说,但实际上……已经成了个武疯子。只能靠药物控制她的神智,令她嗜睡乏力,才能使家里有片刻安宁,但这种药物,药力很凶,也是以毒攻毒的下下手段。长期吃下去,到后来病人耐药了、抗药了,反而更加痛苦万状。”

这件事,孙家瞒得很好,外头人竟没有一点消息,蕙娘也是第一次知道就中内情,她的眉头慢慢地就蹙起来了。“你前些时候进宫过夜……是皇后,还是太子,难道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一点就透,如此敏锐……权仲白吐了一口气,“是皇后。自从一年前太子出事开始,皇后­精­神极度紧绷,成夜成夜地睡不好,四月里,和她母亲一样,也是失眠谵妄、烦乱不堪。足足有七八天没有合眼,又挺着不说,到后来连皇上都惊动了,进宫用了药,睡一觉起来,她好得多了。”

见蕙娘面露沉思之­色­,他补充了一句,“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但我笨……你们聪明,猜得出的,肯定不止这些。”

这是肯定的事,孙太夫人三四十岁出的毛病,现在­精­神恍惚,几乎全疯。皇后恰好也在这三十多岁的年纪开始失眠,如果调养不好,终有一天也许会走到孙太夫人这一步。即使只有万一的可能,太子身上也带了这病根子,那该怎么办?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吗?万乘之尊,一旦失常,恐怕天下都要大乱了!再说,太子本来身子不好,元阳未固时已经失了肾水。这件事蕙娘是知道的,老太爷肯定要关注这种国运传承的大事……东宫之位,实际上已经危若累卵、摇摇欲坠,只看什么时候才会倒了。

“皇次子、皇三子,一个占了序齿,可出生时起就听说元气亏损。”她望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微微点头,便续道。“身体也不好,皇三子年纪虽然小,但比较壮实……”

毋庸多言,权家上层是肯定要比她早知道这些信息,从权夫人的意思来看,她更看好宁妃。太夫人呢……她也未必不看好,可恐怕和权仲白一样,‘还未十分信她’。蕙娘睐了睐眼睛,“纸包不住火,即使太夫人病情能够瞒住,皇后的病是瞒不过人的。后宫中只怕是风起云涌,不论是淑妃还是宁妃,心里都有一点想法了吧?”

“皇三子虽然看着壮实。”权仲白淡淡地说,“但皇上身子不好,他的孩子孱弱的也居多,皇三子也有胎里带来的病根子,刚过满岁,就有嗽喘的毛病,和皇上几乎是一脉相承……”

而究竟哪个皇子身体更康健,更有痊愈的希望,那不就得看权仲白的一句话了?虽说这身强体健只是储位之争的第一步,除此之外,还得看皇子的能力、后台,可一个病秧子就算条件再好,皇上又能放心把国家交到他手上?

蕙娘断然道,“我明白姑爷的意思了,现在只能静观其变,皇上不开口,你是不能轻易表态的。”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是省时省力,权仲白不禁叹了口气,他略带惆怅地说,“你错啦……是爹、娘不开口,我们一句话都不能多说。这种事,牵连太广了,为一方说一句话,那就是把另一方往死了得罪。这一次入宫,三位有脸面的主子,肯定都会往死里拉拢你,你可要稳住,任凭是谁开口,你都决不能有一丝倾向。”

也不知是否今日谈得还算愉快,他烦躁地发起了牢­骚­,一开腔居然爆了粗话。“他娘的,争来争去,烦死人了。怪不得这群人百病丛生,真是活该!”

骂了这么一句,才又说,“尤其宁妃,也算我们亲戚,她的处境最为危险。你和她,最好连话都别多说几句。”

这和权夫人的指示,简直又背道而驰,即使是蕙娘也有点头疼了,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强忍着揉一揉额角的冲动,“放心吧,我明白该怎么做,不会让姑爷为难的。”

权仲白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两人相对而坐,大眼瞪着小眼,现在宫事话说尽了,反而都有了几分尴尬:要重新针锋相对起来,似乎略嫌幼稚,可不针锋相对,似乎又无话可说。权仲白­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你不是吃不惯家里的菜吗?正好,今早有个病者拿了一篮子莲藕给我,也别费力巴哈地往院子里自己买菜了,让你那丫头晚上做个藕吃吧。一会出去,我让人给你拎进来。”

说着,见清蕙并不搭理他,只是捧脸沉思,倒觉得轻松了点,便自己举步出了屋子。

蕙娘自己伏案想了许久,只觉得这件事,越想越有味道,好似整个权家,终于对她拎起了面纱一角,让她隐隐约约地觑见了父慈子孝兄熙弟和背后的盘根错节。等她拿定了主意,回过神来一伸懒腰,便见石墨一脸踌躇,站在一边,似乎欲说又不敢。

“姑娘。”见蕙娘望向自己,石墨竟叫出了蕙娘的老名字,“您也知道,咱们一向是只吃杭州的花下藕的,这送来的藕枪实在是太­嫩­了,炖汤也不行,炒着您肯定也不爱吃……”

看来,她是真的被逼得为难了,竟是眼泪汪汪的,“就那么一个小炉子,要做桂花糖藕也不能……”

蕙娘不禁失笑,“那就别做,你们自己分着吃了呗。”

“这可不行。”石墨很坚持,“少爷头回给您送菜呢,这不但得做,还得做得好吃,您才能多吃。您多吃了,才能——”

她没往下说,可眼睫一瞬一瞬的,也等于是都说了:主子必须得多吃,才能讨得姑爷的好。蕙娘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想到大厨房送来的那些菜­色­,也有些兴味索然。她往后一靠,想了想,便吩咐石墨,“那你就去大厨房借个灶,姑爷给了一篮子藕,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做好了,让给各房都送去一点,卧云院那里,你让绿松亲自给送过去。”

石墨有几分兴奋,她脆声应了,“哎。”又有点担心,“姑爷知道了,会不会……”

蕙娘笑了,“让你做,你就做。”

她慢悠悠地说,“傻丫头,这么做,还不是就为了想看看,姑爷究竟会不会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送上……今天好冷,手指都僵掉了啦,55555

42羞辱

果然,才是第二天早上,宫中就打发了小太监出来,邀太夫人、权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四位女眷入宫赴宴。正好阜阳侯夫人来看权夫人,和她谈起来也好笑,“这么多年,你们就没有进去过,她们倒是一直都没忘了喊一声。这样的面子,也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家才有了。”

权夫人和元配的亲戚,关系处得很好,尤其张夫人因为同她年纪相近,两人一直是很投缘的。有些话就可以说得露骨一点,“要是从前,那还是祖宗留下来的老面子,这十几年间,待我们好,其实也都是因为仲白。”

阜阳侯夫人听见权仲白这么有脸面,如何不高兴?她笑着冲权夫人邀功,“我这个媒人做得如何?往年你还要进去应酬,今年就能放心把媳­妇­派进去了,换作是别家的大姑娘,可没有她这么能­干­!”

自己人就坐在下头,阜阳侯夫人便如此赤.­祼­.­祼­地夸她,蕙娘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住了,她嫣红了脸,做羞涩状,大少夫人见了便笑道,“傻弟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本事不到,娘会放心让你独个儿进宫才怪。”

张夫人听见,更加有兴致,“妯娌和睦,好、好。我连做三次大媒,前两次都算了,这最后一次,是做得真好。”

自从大厨房几个下人被发作了出去,卧云院对立雪院就更加和气了。大少夫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时常打发人来问立雪院缺不缺这、缺不缺那,把立雪院当作了客人待。可私底下却没有再动手脚,她现在待蕙娘,几乎说得上是客气、模范得过了分。就连昨天蕙娘打发人送了一盘桂花藕过去,也没能换来一句硬话,今儿早上,大少夫人还在长辈跟前夸她呢,“难得做点好吃的,还想着长辈,真是孝顺。”

她客气,蕙娘自然要比她更客气。“平日里二少爷在立雪院外头看诊,进进出出人多口杂,事情也多,多亏了大哥大嫂里里外外地照拂提点,十几年下来,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这病者送的藕,虽是送给二少爷的,但其实就是送给咱们一家子的。大家吃着好,就不枉他的一片心了。”

连太夫人都听得微微点头,“这说的是这个道理,仲白看病虽是好事,可也给家下人添了事。何止大哥大嫂,就连你爹、你娘,有时候出门都受影响。焦氏这件事,办得不错。”

太夫人都夸蕙娘了,长辈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那是不用说了。不过,大少夫人看起来还是那样轻松愉快,对第一次交手的结果,她似乎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今儿个要不是阜阳侯夫人过来,她早都收拾包裹,回娘家小住去了:端午回门,的确也是她们这些名门媳­妇­难得放松的时候了。

阜阳侯夫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吃着石墨亲手做的桂花糖藕,她赞不绝口,“真是爽口不腻,藕­嫩­、糯米也选得好。”

蕙娘肯定顺杆子往上献殷勤,“您要是喜欢,回头就把方子给您送去。这是南边富春茶楼的方子,我们自己再改良过了,更适合京城人的口味。”

人生在世,无非也就是吃喝玩乐,权家、张家都是富贵人家,在功名利禄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了,无非就是一心享乐而已,张夫人笑道,“好,上回你说要给我裁衣服,这都一个多月了,我天天在家等着,你也没派丫头上门来。”

大家都笑了,蕙娘忙说,“这阵子忙嘛!姨母要不嫌弃,我这就让她过来。”

“就是说着玩的,我这么大年纪了。”张夫人也就是要蕙娘一个态度,她笑眉笑眼的,“还打扮什么劲儿呢,倒是吃上更用心些,回头,你抄些食谱给我,我回去也正好换换口味。”

说定了明日她来接蕙娘一道进宫,张夫人也就起身告辞了,权夫人见天­色­不早,便道,“正好一起过去拥晴院。”

一行三人一头走,大少夫人就一头和蕙娘开玩笑,“弟妹,你把方子送给姨母,说给就给,真是大方。我们吃着也好呢,你又不提送方子的事了。”

“大嫂要想吃了,同我一说,丫头们自然就去做了。”蕙娘笑着说,“原滋原味,比照着食谱做出来的,肯定更好吃一点,又何必送方子呢?大嫂怪我小气,可真是错怪了。要把方子给了您,您就未必好意思和我开口了不是?”

两个妯娌年纪差得虽然大,可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打趣,就像是说相声一样,听得权夫人微微笑,大少夫人就向她求援,“娘,您瞧弟妹这么说,我本来要开口的话,又被堵回去了。这会再提这事,倒显得我是有些顺杆子往上爬呢!”

“你是说——”权夫人神­色­一动。

一边聊,三人一边已经进了拥晴院,都分别给太夫人问了好。又和已经过来的权季青、权瑞云打了招呼,几个人各自归座,大少夫人才笑眯眯地往下说,“弟妹身边手艺人多,我早就惦记上了。大厨房的口味,虽不能说不好,可这些年来,已经都吃得腻烦了。既然这桂花糖藕大家吃着都好,最近大厨房又缺人,倒不如就由弟妹出两个人,把这漏给补上了,岂不是两全其美。以后我要再想吃什么点心,我也不用烦弟妹了,派人去大厨房说一声可不就完事了?”

这句话说出来,蕙娘眸子不禁微微一眯。连权夫人都有些诧异,倒是权瑞雨毫无机心,欢呼道,“呀!那感情好!我也正想说呢,嫂子,你这藕怎么做的,真是又轻又­嫩­又甜又香,我吃着说不出的好……最难得是没浇汁都那么好吃!比起来,从前吃的,都嫌腻了!”

“那是藕好。”蕙娘笑着说了一句,对大少夫人的提议,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望着长辈等她们发话。

权夫人和婆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太夫人轻描淡写。“那是人家的陪嫁丫头,去大厨房做厨娘,一天做这么七八个人的饭,从早忙到晚,不嫌累得慌?我看你还是厚着脸些,以后想吃特制的点心,你就往立雪院递个话,嫂子面子放在这,难道焦氏还能说不?”

蕙娘自然免不得再和大少夫人虚情假意一番,对这个结果,她是有点吃惊的。甚至对大少夫人主动开口,她都有些想不明白,不过,大少夫人一闪即逝的放松,倒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再看看权瑞雨、权季青,这时候就看得出高下了。权瑞雨是把­精­明藏得浅,面上的古灵­精­怪下,看得出也是一片茫然:两房第一次交火,摆明了长辈们偏向二房。现在大厨房出缺,二房愿意派人补上,也做了前置文章,铺垫都铺垫得够了。大房认输也认得非常痛快,甚至反过来为二房铺路,也算是很有风度了。这时候顺理成章,二少夫人从厨房入手,一点点就把家事分过来管了……长辈们才夸完二少夫人,又否了大少夫人的提议,看得出,还是两人一致商量的结果,这的确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权季青呢,尽管也就比瑞雨大了四岁,可态度稳重,还是老样子,一双含笑的眼,似乎什么都看清楚了,但自然也什么都不会表示过来。遇见蕙娘的眼神,还是善意地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话能从态度里传递出来,可蕙娘和他不够熟悉,他的潜台词,她只能读出几层。

等晚上权仲白从外头回来——他这是又受了推不得的请托,出外给名门世族之家扶脉去了。蕙娘就和他闲聊一样地,把阜阳侯夫人来访的事说了。

“姨母挺照顾你的么。”权仲白看得出是很累了,虽不至于直打呵欠,回答得却也很敷衍。“糖藕方子,给了就给了,你不至于舍不得吧。”

这个人,对于她昨天把糖藕分送各院的事,居然还表示一点赞赏……而且看得出来,并不是故作反话……蕙娘又有点看不出他的底细了,这个权神医,究竟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她居然竟拿不准。真要糊涂,那也说得通,大少夫人在饮食上拿捏立雪院,他吃得是也不高兴,可看她把不快露得太明显,他倒拧起脾气了,坚持‘你吃不好,那就自己去说’。估计心里也想着,一家人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一旦由他去说,自己就变成媳­妇­儿的枪了……

可一个能把宫中纷扰局势看得这么明白,在昭明末年风云诡谲的大势之下,一个人力挽狂澜硬生生地把权家从鲁王那边洗脱出来,拉成了太子党中坚的人物,他可能这么糊涂吗?

若是假糊涂,她送藕,自然会触怒权仲白:刚逼退了大房一步,自己就上前去占位置了,是有些着急。可他又和没事人一样,好像根本就看不懂送点心的下一步是什么似的……

蕙娘也没有再往下说了,她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一时想想两重婆婆,一时又想到大少夫人反常的热情,再想想权季青丝毫都不意外的神情,权仲白的态度……

她觉得,这个良国公府,恐怕比她想得还要更有意思。

蕙娘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进宫了,打从昭明二十五年年初选秀起,为了避嫌,她就再也没进过宫廷一步。当时朝中纷争不少,皇上身体也不好,哪还有心思打焦家的主意?自然也就不爱听琴了。要说起来,如今后宫中的主位们,她真正熟悉的,也就是那位即将倒台的皇后了。蕙娘对她的作风,倒是很熟悉的:昔年皇上拿不定主意,还想把她许配给鲁王为藩王嫔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孙氏就多次向皇后进言,把蕙娘从长相到家世,都夸得和一朵花一样,更是时常请她进宫献艺,夸奖她的琴艺‘为吾辈第一’。那时候,她过门还没有几年,年纪尚轻,可那­精­致细腻的妆容、沉稳亲切的风度,已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也就是因为如此,这次进宫见到皇后,她的确是吃惊的。虽然知道皇后这几年来心里苦得很,可蕙娘是真没想到,后宫之主的位置居然这么不好坐,才短短六年时间,皇后居然已经苍老成这个样子了……

端午是大节气,宫中女眷没有不出席的,连两个还在襁褓中的皇子都被带了出来,做了两个锦绣堆出的五毒艾虎大包袱在养娘手中抱着,东宫倒没在内宫,他跟着皇上,在前廷和大臣们饮宴。内宫则席开数桌,有众妃嫔娘家诰命,也有近年来当红的官宦夫人。只今年焦家没人过来:毕竟是寡­妇­了,大节下的,一般不出门给人添堵。

蕙娘因权仲白没有官职,本该在最下首坐着,可阜阳侯夫人疼她,便令她坐在自己身边,因向太后、皇后笑道,“就让她服侍我用饭,您们就别给派宫女啦。”

要寻常说这话,众人也都还会保持矜持,可张夫人打趣的是权二少夫人,众人都给面子,都笑了。太后一边笑,一边把蕙娘叫到身边,慈爱地道,“也有这些年没见你了……倒是生得更美啦。怪道你才出孝呢,你婆婆就进宫说情请大媒了。真是有眼光,再晚一步,你还不知被谁家求了去呢。”

连太妃,平时最淡泊的人,都拉着蕙娘的手,“成了亲更漂亮!上回你相公进宫给我扶脉,我还说呢,自从有了媳­妇­,人看着气­色­更好了……”

两位长辈虽然和气,可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诰命,都能像这样被当作自家晚辈对待的——就是自家晚辈,那也是恩威并施,一边敲打一边勉励。似蕙娘这样,虽然在宫中赴宴,可为一群妃嫔明着夸、暗着夸,好话都要听出耳油来的,也的确是少见,的确是出风头……

太妃夸完了,就轮到皇后来拉关系了,她才说了几句话,那边宫人就引了吴太太来见:身为尚书太太,她肯定也是受邀进宫的。

不过,为了等选秀,硬生生把女儿拖到这个年纪,最后还被宫中涮了一把:吴兴嘉没说亲,宫里就不提选秀,吴兴嘉一定亲,宫中就忙起了选秀的事儿,日子就定在她婚期后头……吴太太还肯进宫赴宴,脾气也算是极好的了。

在诸位娘娘跟前,她当然没有了平时的矜持冷艳,给太后、太妃都下跪磕了头,便要来给皇后行礼,却正好,皇后拉着蕙娘,刚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说话呢。因吴太太进来,这话头自然被耽搁住了,可她却一直握着蕙娘的手,不令她起身离开。

这,双方就都有点尴尬了,皇后是神思恍惚、漫不经心——手还没松呢。吴太太呢,总不能等蕙娘把皇后给挣脱了,自行走开之后再来行礼吧。可在蕙娘,受一个长辈的礼,按老辈儿的话来说,那是要折福折寿的……虽说她未必就信,可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谁会就这么大剌剌地受了吴太太的礼。

蕙娘便将无措尴尬给摆在了面上,她先看了吴太太一眼,又求助一样地看了看太后和太妃——这两位长辈笑眯眯地,太后去逗皇次子,太妃去看皇三子,竟似乎谁都没注意到这里……就连牛淑妃、杨宁妃等有品级,可以出言提醒皇后的红人,也似乎都忽然间忙了起来。

蕙娘只好又抱歉似地看了看吴太太,一边轻轻地往外抽着手,可皇后又攥得紧……等吴太太咬着牙,Сhā烛一样地往下拜时,她终于将手退了出来,起身退到一边:却到底还是迟了那么半步,终究算是受过了吴太太的半个礼……

等吴太太行完礼站起身来了,皇后这才忽然间回过神来,她歉然对吴太太笑道,“这阵子都睡得不好,刚才有些头晕,就走神儿了,您说了什么,能再说一遍?”

一国之母要装糊涂,吴太太还能怎么样?可即使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太太,按说城府应该已经极深,她的神­色­还是眼见着就­阴­沉了下来,只是勉强说了一句,“臣妾祝娘娘福寿安康。”

连皇后笑着回了几句勉励的话,她都只是简短答应,便向牛淑妃走了过去……连宴席都还没有开始呢,她就头晕目眩,忽感不适,只好自己告辞了。

焦、吴不和,天下皆知,有蕙娘在这里,除非是压根无求于权仲白的,谁还会对吴太太特别热情?就连吴兴嘉的夫家姑母太后娘娘,都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吴太太也太较真儿啦。”

便不提此事,只欣然合掌道,“人都到齐了,也好开席了吧——是了,怎么不见琦玉?今年端午宴,不是她举办的?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别是又预备了什么节目吧?”

牛琦玉是宫中新封的美人,此女也算是出身名门,可册封美人之前,却是无声无息的,很多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把她纳入后宫。她的作风也相当低调,四太太几次进宫,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只知道‘据说是极美貌的,和宁妃比,也丝毫都不逊­色­’。

蕙娘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宁妃——这个江南美人,一进京就把‘这姑娘真是美,几乎能和焦家蕙娘比肩’,变作了‘焦家蕙娘真是美,恐怕三宫六院美女如云,也就只有杨宁妃和她一比了’。就连四太太,也是多番夸奖过她的美貌的。如今一见面,果然觉得名不虚传,这个杨宁妃,真是美得很。有她坐在屋里,皇后就不必说了,就连牛淑妃,看着都格外显出了憔悴和蠢笨……

一个人生得美,路走得往往就会更顺,杨宁妃的父亲就是杨阁老,她虽是庶女出身,可一进宫就是太子嫔。进宫没几个月改朝换代,得封宁嫔,在整个后宫长达六年的空白之后,牛淑妃打响了继位后的头炮,可宁嫔也没有落后,紧随着淑妃诞育了皇子,为东宫添了两个兄弟。可牛淑妃除了提拔起来一个娘家妹妹做美人之外,本身地位,几乎毫无寸进。宁妃就不一样了,皇三子的满月宴上,她被晋封了一级,现在也算是货真价实的宫中主位了。才止六年时间,她已经从父亲为靠山,变成了父亲的靠山……

这位红得发紫的新晋妃嫔,却一点都没有架子,听见太后这一问,便嬉笑着说,“嗳,前头开宴更晚,她被皇上叫出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虽然皇上叫走的是牛美人而不是她,可宁妃却是笑语嫣然,似乎一点都不妒忌。

太后闻言,也是欣然一笑,“那就算了,我们不等她了!”

就连牛淑妃、皇后,都没有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就更别提其余的妃嫔了。只有太妃神­色­微微一暗,看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为了固宠,连自己的差事都不顾了……作为长辈,也的确有不满的理由。不过,她身边的安王和她说了几句话,太妃一听就又笑了,显然也没有和牛美人计较的意思。

蕙娘跟在姨母身边,座位不错,她很轻松地就将众人反应,全都尽收眼底,再结合皇次子身世的一些传闻,她对这个牛美人就更有几分好奇了。以当今皇上的­性­子,能在承平朝后宫立足的女人,都不会太简单的,牛美人以其低微的出身,非但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而且看局势,似乎和哪一方的关系也都并不差。有才有貌,有运气有手腕……

再看了两个锦绣大包袱一眼,蕙娘不禁又轻轻地笑了。

看来,承平朝后宫的斗争,可以说是方兴未艾,才开了个头儿呢。两个正主儿,都还在梳理羽毛积攒­精­力,为即将到来的连番大战,做着最后的准备——这对于权仲白,对她焦清蕙来说,已可算是再好也不过的消息了。

不过……

想到权夫人的叮嘱,蕙娘忽然间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亦不得不佩服权夫人的高瞻远瞩,只是心头又涌起了一波新的疑云:权夫人这么帮二儿子,甚至比良国公还尽心尽力,难道她就没有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过一点打算?

“是了,还未请问娘娘。”她就主动问杨宁妃,“怎么今儿没见瑞云进宫——”

权瑞云是她的大姑子,也是杨阁老的儿媳­妇­,不管焦、杨关系多尴尬,蕙娘关心她一句,那也是做嫂子的本分。

“九哥没有功名。”杨宁妃微微一怔,便笑着说。“她进了宫,也没坐的地方,今儿人多呢,就不让她进来了。”

蕙娘点头一笑,便不再说话了,她给阜阳侯夫人斟茶,“这茶水都冷了,我给您换一杯……”

纵观一席,虽说她也和众位主位谈笑风生,可要说自己主动搭腔,也就是和杨宁妃搭了这么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吃饭吃得晚,更新迟了点,见谅哟。

晚上炒了一种不知名蔬菜吃,真是又老又苦,不知道有啥常见的蔬菜可以做得好吃的:(,我不擅长炒蔬菜。

还有青椒豆­干­配燕麦粥~这个蛮好吃的

明43白

端午节当天,权家众人各有各的忙,虽说权夫人、太夫人不回娘家,可大少夫人不在,良国公要进宫朝贺,蕙娘下午又要入宫,除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顿饭之外,便没有大事庆祝。等到五月初六,大少夫人也回来了,众人也都得空了,权夫人这才在后院香洲中安排酒宴,正好两进敞轩,以碧纱厨相隔分了男女,女眷们以权夫人为首,四夫人、五夫人为次,三人同太夫人坐了一张方桌,其余小辈们以回娘家探亲的瑞云为首,瑞雨居次,还有一班堂姑娘在下首围坐一张大圆桌,蕙娘同大少夫人就只在碧纱厨边上有一张小桌,两人也都不大坐,只站着服侍长辈们用饭。隔着水又有一班家养的小戏,扭扭捏捏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吴侬软语,真是一点不比京里出名的女班春合班唱得差。一家子女眷们听得都很入神,太夫人笑着说了一句,“这套步步娇,次次听都唱得好,老四也真是费了心思调.教这班小蹄子们。”

一边说,一边权夫人就想起来问大少夫人,“我昨儿恍惚听说,伯红近日也是给她们写了新曲,可学得了没有?若学得了,唱一段也是好的。”

大少夫人正站着亲自给四夫人斟酒呢,听婆婆这么一问,她忙笑着说,“这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您也知道,端午柜上事多……随常出门,都是天擦黑就出去,天黑了再回来。您要听,就叫他进来问问?”

说着,便有人出去把权伯红叫进来了,权伯红听见母亲要听昆曲,他哎呀一声,很抱歉,“那都是年节前后,家中无事时钻研着解闷的,自从三月忙起来,好几个月没沾边了,曲子都还没送过去呢。”

说着,就亲自执壶,给太夫人、四夫人等敬酒,四夫人笑道,“不要紧,我们家那位倒是又折腾了好些新唱段,您要听,一会递话出去,她们准唱。”

又让大少夫人和蕙娘,“你们也都坐下来安生吃着吧,有底下人在,耽误不了我们取乐的。”

大少夫人莞尔一笑,和四夫人开玩笑,“一年能服侍您几回呢,您连殷勤都不让我献,可见,心底是嫌弃我的。”

四夫人哎呀一声,笑得眼睛一眯一眯的,“中颐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林中颐是大少夫人的闺名——仅从四夫人的语气来看,她和大少夫人的关系,显然不错。

比起照管了十多年家务,在场面上显得从容不迫、潇洒自如的大少夫人,蕙娘就要沉默得多了,她虽也不曾入座,可发话的时间不多,主要还是看顾着小一辈弟妹,权瑞雨倒是很乐于和她说话,“二嫂,我记得你们娘家自己也有一班戏的,听着我们家这一出,唱得怎么样?”

这个小妮子,拿了立雪院的东西,得了机会,还是要挑着她出头,真和文娘一样,是巴不得见她出乖露丑了。蕙娘啼笑皆非,一推三六五,“那都是祖父有事待客、无事消闲时用的。我除了节庆,也很少听戏。”

瑞雨眉眼弯弯,“我听说吴家的兴嘉姐姐,就很懂得这唱词啊、唱腔什么的,时常点拨春合班,都说,春合班的昆曲唱得未必比吉庆班差,我倒没听过,也就只能请教二嫂了。”

她一撇嘴,带了些娇嗔,“没想到二嫂在这件事上,倒没有吴家姐姐风雅。”

一桌人都笑了,唯独大姑­奶­­奶­瑞云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蕙娘也微微地笑,“我和她不一样,她身份尊贵,这些事是一定要学的,我学的东西,可俗了呢,不配拿来说嘴的。”

话说到这一步,瑞雨也不会再往下逗她了,她噗嗤一声,把场面圆了回来,“我和您开玩笑呢!我瞧着您呀,那是样样都比人强,没想到也竟有不如人的地方。倒觉得您比平时都更可亲了呢。”

围绕一个戏字,都能做出这些文章,要是文娘敢对嫂子这么说话,蕙娘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不过,当人儿媳­妇­的,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犯不着事事都要压小姑子一头,蕙娘只是笑,不做声。倒是权瑞云哼了一声,轻声道,“咦,你倒挺会说话的,一句话,又贬了吴姑娘,又贬了你二嫂,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你是会学识满腹,会编戏、会写诗呢,还是同你二嫂一样,能弹琴,会管家?倒有一样拿的出手,你再来臧否人家,我也就服你了。”

她随常不大开口,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没想到回了娘家,说话这么不客气,一桌子小姑娘,本来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地笑呢,权瑞云这么一开腔,全都静下来了。四夫人隔着桌子笑道,“说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了?”

蕙娘忙道,“大姑娘让二姑娘专心听戏……这一段‘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一唱三叹,头腹尾俱全,归韵­干­净——确实唱得好。”

权家这班小戏,平时应该是由四老爷教着,四夫人也是懂行的,蕙娘一开口,她就笑了,“哟,是个行家!这一段,是我们家那位新教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抠得死紧呢,你倒是听出来了。一会你四叔知道,怕不要乐得多喝几杯酒。”

对于戏曲诗词,权贵人家的态度是很微妙的。男子汉大丈夫,那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平日里沉溺于锦绣文章里,固然也是桩清雅的事,可太过沉迷,那就有无行文人的嫌疑了。女眷们呢,不能不懂,也不能太懂,不懂则俗,太懂则浮,雨娘这问得,蕙娘怎么答都是错,屋内气氛本来有少许尴尬,被四夫人这一席话才打过圆场。

众人安静下来,等小唱们唱完了一段,权夫人拎着酒壶站起身来,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一个执壶一个捧杯,众人都避席而起,老太太笑道,“好了,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是坐吧。”

“往年都是林氏执壶,我捧杯子,今年多了一个捧杯的,怎么都要敬您一杯。”权夫人很坚持,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权夫人就命正好也进来敬酒的权季青,“代我给两位婶子、姐姐妹妹们都敬一杯。”

权季青应了一声,他笑着要从大少夫人接酒壶,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课,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罚三杯,我是不给你酒壶的。”

她的年纪,几乎是权季青的两倍,权季青同她说话,就像是同母亲说话一样自然而亲昵,“我哪里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问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还有二话,这不是等着挨板子么!今晚我就上你们院子里去!”

“明晚再来吧。”大少夫人笑了。“你哥哥今晚也有事,一会就出去了。”

两人正说着,良国公进来了,一时众人纷纷离席,老太太就把他赶出去,“有你在,大家都拘束得很。”

一时权家几兄弟都进来敬过酒,小唱们曲儿也唱完了几折,下去补妆换戏服了,太夫人带着瑞雨、瑞云与几个小孙女在桥上闲步,一群小姑娘四散开来,不是同丫头们说笑,就是寻自己的兄弟、堂兄弟说话,蕙娘这才和大少夫人正经坐下来吃饭,两个人都站着好一会儿了——大少夫人是真忙,蕙娘是要跟着陪站。两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至少,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她还和蕙娘感慨,“这是今年有弟妹帮忙,不然,往年最怕开家宴,能从四更忙到四更,脚打后脑勺……以后两个人一起管着,我也就能闲下来了。”

蕙娘真觉得权家人行事很特别,似乎总有一条暗涌,是她所没能涉入的。几乎人人的行动,都无法用她眼中的常理来衡量,她和权瑞雨本来没有一点冲突,顶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惯她的派头,可以她­精­灵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得罪一个有可能上位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前几天还好好的呢,今儿个忽然就和吃了枪药一样,一开口就冲着她。而最该冲着她的大少夫人呢,她一进门,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两招,一句话、一碗菜……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虽实用,却少了从容气度,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后,她像是被打醒了、打服了,态度骤变,一下就又从恶嫂子,变作了好嫂子,非但为她铺路,而且话里话外、处处示好,就连现在两个人头对头吃饭的时候,没个外人在呢,她也还是如此热诚……

一时看不懂,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蕙娘对大嫂,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气的,“我懂得什么呢?自小娇生惯养的,也就是帮些闲篇儿,正经大事,还是得靠大嫂掌舵呢。”

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嗳,什么掌舵不掌舵的,我也是勉强支应!”

她就像是对权季青一样,和气中又透着亲热,仿佛隔了辈儿似的关切蕙娘,“其实我早想说了,你这一个月,真瘦了不少。虽然长辈们在前,给你设个小厨房终究是打眼了,但往厨房里安排几个人手,真就是一句话的事。要不然,你私底下再同娘开开口?这么小一件事,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里还留着两个缺呢,到时候,各房吃着了好东西,也念你的好,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也慢慢将养回来。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蕙娘从来都不否认她的挑剔,能享用最上等的,她为什么要屈居第二等?从大厨房入手,一则是顺着大少夫人的步调,把抽她的这一巴掌力道再调整得大一点,二来也是一拍两响,多少改善自己的饮食,免得长年累月,都吃不上合心意的饭菜:在家吃金喝银的,到了婆家却要饿着肚子……这话传回娘家,休说老太爷,就连文娘都会笑话她。

可大少夫人这么热衷,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蕙娘笑了笑,“是瘦了点,却也不是吃不惯,吃得挺习惯的,是太忙了……从前在家的时候,没这么忙。”

大少夫人很有涵义地笑了笑,“嗯,新婚嘛,以后惯了就没那么辛苦了。”

蕙娘红了脸,“嫂子您取笑我——”

两个人一头吃一头说,倒是说得很投机,一时吃过了,大少夫人走去陪四夫人说话,蕙娘站在当地游目四顾,她想找雨娘说几句话——刚才下了小姑娘的面子,甭管权瑞雨是不是自找的,可就看在太夫人、夫人对她的宠爱上,她也得给个甜枣,哄哄小姑娘。

环视一圈,却见瑞雨和瑞云两姐妹在花­阴­下喁喁低语,权瑞雨脸上有几点晶莹,眼睛也是肿的,看着似乎是哭过——这也就罢了,连权瑞云的神­色­都很­阴­沉伤感,蕙娘顿时就更纳闷了:小姑娘被姐姐说几句,说哭了也是常事。可权瑞云的作风,她是见识过的,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喜怒形于­色­吧。

她转到石舫侧面,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倒觉得午后清风徐徐,暑意为之一解,要比屋内扇出来那带着潮气的凉风舒服得多。檐外骄阳似火、金波粼粼,越显得檐下一片­阴­凉,倒是将大半天站着伺候人的闷气为之一消。蕙娘的心绪,也几乎要随着这凉风飞了起来:焦家的端午,过得可比权家的端午逍遥多了,一家人团聚着,也不分男女桌,十二三岁娉娉婷婷的小戏子,就在桌前,也不梳头画脸,穿着一身青衣,袅袅挪挪,一口苏州腔软得能酥了骨头,唱起袅晴丝来,不知比权家家班高明多少,老太爷和父亲,一人一张罗汉床,爱歪着歪着,爱坐着坐着,自己就坐在祖父、父亲中间,懒洋洋地摩挲着怀中的猫儿,一个音唱得不好,连文娘都听得出来……

“二嫂。”忽然有人从身后招呼她,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轩内近了廊上,蕙娘猛然回过神来,一回头,却见是权季青站在月洞门边上,含笑同她招呼,她也点头笑了笑,眼神越过他的肩头,还未说话,权季青就说,“二哥吃过饭就回立雪院了。”

权仲白要是不进宫,一般一天总要号上几个脉的,今天能陪家里人吃这么一顿无味的酒,已经算是很有耐心了。蕙娘笑着点了点头,打趣权季青,“四弟还不回去读书?明晚要考察功课呢。”

“二嫂也来打趣我。”权季青的眼神就像是一泓水,被笑意吹得微微地皱起了波纹,他和权仲白轮廓相似,可同风流横溢的二哥比,要内敛得多,也更沉稳一些。“刚才吃饭,雨娘说了几句不合适的话,您别和她计较。”

没等蕙娘开口,他就将眼神调向了一水之隔,花­阴­下的两姐妹,语调也有几分沉重,“她快定亲了,小姑娘家,心里装着事多,情绪就容易上头……”

蕙娘心中,不禁轻轻一动:权季青这个人,挺耐人寻味么。权叔墨是不着家,一门心思在武事上使劲,他倒是好,两头示好,两头都不得罪……这哪里是给雨娘解释来的,倒是明知道权仲白根本不关心家里的事儿,她一个新媳­妇­局面还没打开,给她送消息来的。

“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她不动声­色­,“难道家里还能委屈了她不成?嗳,总是小姑娘心思,­阴­晴不定罢。”

“倒也不好这样说。”权季青叹了口气,“谁让宫里局势,变得太快……”

蕙娘不禁有几分愕然,权季青微微一笑,他没有再往下谈论这个话题,而是浅笑着道,“是啦,二嫂那天送来的桂花糖藕,真是好吃,我虽然年纪小、辈分低,可偏巧就贪嘴得很,您要是还瞧得起我,我倒要托个脸面,问您要个方子。”

“那我还就不给了。”蕙娘心中再动,她同权季青开了一句玩笑,“想吃就过来我院子里,同你二哥多亲近亲近,免得他一天到头都是扶脉,也无聊得很!我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点心倒多得很,平时舍不得拿给你二哥吃,有客人来,才舍得拿出来。你二哥托赖你的面子,也能多享些口福。”

权季青不禁失笑,他冲轩内一个丫鬟招了招手,拿着一钟茶来,在自己手上转来转去的,却并不喝。“二嫂口齿灵便,真是比二哥机灵得多了……不过嘛,我这个人务实得很——二哥平时又不大在家里住,我来了也是扑空,还是要个方子,想吃了随时就能做,岂不是好?”

两人说的是点心,可又都知道这谈的明明不是点心。蕙娘觉得自己要比片刻前明白得多了,只是现在也不方便细想,她正要说话,见权夫人含笑遥遥向自己招手,便忙冲权季青点头一笑,抛下他走到权夫人身边去了。

老太太怕是身子疲乏,已经回院子里午睡去了,权夫人却还是有兴致的,她在水­阴­面站着喂鸳鸯,见到蕙娘过来,才拍了拍手,把一手的小米都拍给水禽吃了。自己冲蕙娘笑道,“今天累着了吧?其实你们也是的,实在太谨慎了,就坐下吃着又何妨呢,都是老亲戚了,谁还在乎这点面子上的事。”

话虽如此,可见蕙娘跟在大少夫人身后,低眉顺眼做小伏低,显然也令她很欣慰:相府千金,从小享福惯了。在长辈跟前,能立得住一时的规矩不算什么,能立得住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的规矩,那才是本事。蕙娘过门一个多月,晨昏定省有疏忽,虽然情有可原,但终究是个缺憾,她今日加意表现,多少也有将功补过的意思,从权夫人的眉眼来看那,她还是满意的。

“我也是跟着大嫂。”蕙娘笑着说,“没有大嫂站着,我反而坐着的道理。大嫂不累,我自然也就不累。”

“你大嫂也累。”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家里事多,她一个人又要管家,又要管她的小家,恐怕就是这样,才……”

她没下说,但蕙娘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没接话砢碜大少夫人,只是含蓄地笑。权夫人看她一眼,自己也笑了,又换了个话题,“没让你的陪房进大厨房呢,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些纳闷的。其实,这的确不是多大的事儿,你从小养得娇贵,家里人心里都是明白的,也都能理解,难道娘家能宠你,夫家就不能宠了?娶你进门,又不是让你吃苦的。”

她顿了顿,疼爱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可你也看到了,你男人在京城,实在是蜡烛两头烧……一来,城里百姓都知道他心慈,他在城里,有病的都往我们这里涌,就不是大病,因我们这里是不收钱,还送药呢,他们就是拖几天也愿让仲白瞧。二来,有些身份的人家,谁没有个老太太、老太爷的,今天这里犯不舒服,明天那里犯个疼,怎么体现孝心呢?一般医生可显不出来,找仲白的人就更多了。更别说还有宫中的那些主位,亲朋好友介绍过来的病号……他就浑身是铁,能支持几天?也所以,虽然家就在京城,我们也还是让他常年住在香山,那里地方大,他办事方便,离城远,一些可找可不找的病号就不找他了,他也能清静一点。这次喜事,在府里住了有一个来月,我看他已经累着了。过完端午,家里就打算把他放回香山去。”

有过权季青的提示,蕙娘已经多少有点数了,即使这一切都在算中,她也还是有些淡淡的失落:老爷子真是真知灼见,即使有这样多特别的伏笔,即使为了给她更硬气的背景,连拜见牌位,公婆都特别安排。但上位之路,哪有那么简单?终究,也还是要拼个子嗣。在诞育麟儿之前,别说是权力核心了,她距离府里的主流势力,都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不过,”权夫人又说,“香山园子,是仲白自己的产业,我们也不能随意Сhā手,迫他带你过去,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她笑了,“该怎么让他自己愿意把你带过去,那就得你来做点工夫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瞧了婆婆一眼,见权夫人虽然嘴巴在笑,可眼睛却是一片宁静,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大嫂林氏、权瑞雨、权季青,甚至是权仲白的种种反应,倒都有合理的解释。

同她当时想的,倒也差不离么……嗳,也好,她要是真和表现出来的一样粗浅,她还要失望呢。

“哎。”蕙娘这一笑,倒是笑到了眼睛里,“媳­妇­儿明白该怎么做的,夫唱­妇­随嘛,相公要去香山,我这个做媳­妇­的,当然也要跟着过去啦。”

看得出来,权夫人有点诧异,可对她的诧异,蕙娘暗地里是不屑一顾的:不就是摆布权仲白吗?活像这竟是桩难事似的……那也就是两句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来了。

嗯,看来今晚评论不多啊……(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是咋回事

44香山

蕙娘还真只用了两句话,就让权神医恨不得把她当下就打到包袱里往香山丢。——第二天中午,等权仲白回来吃午饭,石墨把一碟子快炒响螺片放到桌上之后,蕙娘就和他商量,“今儿娘同我说,预备把你打发到香山去住,说是你在家里,平时病人过来问诊的太多,实在是太辛苦了。”

“一般的病人,倒是不怕的。”权仲白不大在意,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贵病的贵人,又懒又馋又怕死,次次扶脉都像是开茶话会,每句话都要打机锋……”

蕙娘并不说话,只是搬起碗来数米粒,数着数着,权仲白也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了蕙娘一眼,一边眉毛抬起来,天然生就的风流态度,使这满是疑虑的一瞄,变作了极有风情的凝睇。

“怎么?”二公子问,他忽然明白过来了——­唇­边顿时跃上了愉悦的笑,倒是将这俊朗的容颜点得亮了,好似一尊玉雕塑为阳光一照,那几乎凝固的轻郁化开了,鲜活了,这分明是个极自由的单身汉才会有的笑。“哎,我虽然去香山了,但三不五时还是要回府的!”

看来,他还真没打算把自己带回香山去……想来也是,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里里外外,都是她的陪嫁,人多、物事多,她又老挑他……能够脱身去香山,权仲白哪会那么高风亮节,把她这个大敌,给带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了,­唇­边也亮开了一朵笑,“噢,我还当我要同你过去呢……这倒是正好。”

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虽说眉头还是不免轻蹙一下,但相较从前反应来说,今天的焦清蕙,已经算是心情极好的了,看得出来,她是收敛了自己那处处高人一等的做派的……

焦清蕙要是放下脸来,和自己大吵大闹,一定要随到香山去,权仲白说不准还不会那么吃惊。他虽然不爱管事,但不代表他觉不出好歹。焦清蕙摆明了看不起他,之所以时而会放下架子冲他娇声软语,无非是因为她新­妇­过门,肯定想要尽快生育,才能立稳脚跟——这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说去了香山之后,还会时常回府,虽说是真话,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会往实里去信。权仲白的眉头不禁悄悄地拧了起来:她这是抓小放大,更想留在这处处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里,倒不想和他去香山……

自然,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纵,拿准了自己不愿让她得意的心思,越是想跟他过去,就越是装着不愿意过去。可权仲白现在看事情的角度,又和从前不同了:焦清蕙­性­子高傲、睚眦必报,有一点缝儿她就要挤进去占一脚,虽说他忙,可桂皮还是和他说了几嘴巴,就是这桂花糖藕,她都送出花头来了,险些顺理成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厨房里去。留她在府里,只怕自己再回来的时候,管事的人就已经姓焦了!

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世子那还能是她的大伯子吗……

“我说了不带你去吗?”他毫无障碍地就把自己的态度给翻了一页,见焦清蕙眉峰一挑,便抢着堵了一句,“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就Сhā嘴!我说,三不五时,我还是要回府住一晚的,立雪院里的东西,你别搬空了,起码四季衣物要留两套在这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不想过去吃苦,可谁叫你就嫁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山野村夫呢?”

蕙娘气得一拍筷子,站起身就高声叫绿松,“死哪去了……听到没有,少爷叫咱们快些收拾包袱呢!”

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把角落里的大立柜开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顿时激起一阵粉尘,权仲白也吃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这还怎么下口啊?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风度,是不会和蕙娘计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声,也和蕙娘赌气,“是要赶快收拾了,明儿一早我们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还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说着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脉——只是半下午时时,居然罕见地命桂皮到大厨房去要了点心。

立雪院就是千好万好,第一不好:要时常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在这里住着,她就是权家的二媳­妇­,什么事都轮不到她出头做主,第二不好:这里离大少夫人实在是有点近,卧云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个假山,两边下人又都很多,后罩房­干­脆就连成了一片,消息不走漏都难。大少夫人毕竟占据了多年的主场,容易传话,方便的暂时还是她,不是蕙娘。香山再偏僻,起码地方大一点,不必住得这么憋屈,蕙娘的心情还是满不错的。她把东里间让给丫头们整顿行李,“大家具肯定是不带过去的,四季衣服给姑爷留出几套,我们礼服留几套,常服留几套,意思意思也就够了。首饰么,全都带过去吧,这一去起码是一年多,在院子里放着,进进出出还要多了一重小心。”

这样说,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迁到香山,大家都知道,那边地方大、天高皇帝远,起码这些陪嫁丫头的日子,会比在府中好过一点,打从孔雀开始,一个个丫头们都是容光焕发,就连石英,面上都带了微微的笑。只有绿松还是同以前一样,沉静温文……这也是因为她正陪着蕙娘在权家花园里散步。

国公府占地大,人口又不算太多,比起动辄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来说,权家主子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口多一点儿,又都各有各忙,虽说下人如云,但平时园中静谧无人,哪个丫鬟闲来无事,也不会随意出门走动。蕙娘和绿松绕了假山一周,就在端午那天开席的石舫里坐了,绿松给蕙娘将四面窗户打开,虽是酷暑,可凉风徐徐,透着那么的明亮敞净,蕙娘手里拿了一片荷叶,慢慢地撕着往栏杆下丢,引得游鱼上来接喋,绿松见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您最近,心绪倒是越来越轻松了。”

“大家都过了一招,现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时候。”蕙娘懒洋洋地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肯定是轻松的。倒是你,要忙起来了,我预备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绿松眉头顿时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着微微快了起来:姑娘做事,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没准眼下埋的伏笔,要到两三年后才应出来……

极为难得的,她有一丝惶惑——这究竟是姑娘对她的试探,还是她真已经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对姑娘的了解,说真的,这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性­子……

“我想跟着姑娘去香山。”绿松难得地倔强,她瞅着自己的脚尖儿,肩膀绷得紧紧的。“自打我进府,就没离开过姑娘身边,您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做错事了……”

“别人心里怕是羡慕你都来不及呢。”蕙娘轻轻地说。“从孔雀起,但凡有几分姿­色­,谁不想留下来?也就是你这个傻丫头,要留你,你还不愿意——不成,我说让你留,你就得留。”

她的语气带了几分霸道,可绿松听着,心头却是一松: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又答到了姑娘的心坎里去,没让姑娘失望。

“孔雀也是到年纪了。”她轻声说,“您还没让她家里给说亲,心里有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事……”

再说,孔雀、绿松、香花、方解,也都的确长得很漂亮。

“这些细枝末节,先不说了。”蕙娘漫无目的地撕扯着荷叶,“本以为祖父瞧走了眼,那一位竟是个粗人,头一次出招就处处都落了下乘,顶上两个­精­细人,是忍无可忍,把我找来救场的……现在看来,她倒也的确­精­细得很,竟是示敌以弱,把我给对比得粗疏了。”

“您也的确是过火了一点。”绿松轻声细语,“按老爷子的意思,您也没必要在妯娌斗争上用太多心思……”

“你毕竟少在府中走动,这就不懂了,”蕙娘说,“她那样行事,其实根本就是故意营造出种种氛围:大房已经尽失欢心,我一进来,就有人给铺了青云梯,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

她兴致盎然,换了个姿势,玉指从容剥出一粒粒青莲子,也不拔莲心,就这样往口中放。绿松叹了口气,“又染得一手都是绿绿的……”

“照我看。”蕙娘不理她。“她本也没打算这么快出招的,还是那天参拜宗祠时的那句话,让她坐不住了。这一招因势利导,用得好。公婆如此加意提拔,大嫂手段低俗,如此下三滥的招数都用出来了。顺理成章,我自然是表现得越强硬越好,越快树立起威严,也就越快接过家务,为长辈们分忧。”

“可在长辈们眼中,她一向行事得体谨慎,出这一招,虽然有点自跌身份,可也不至于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她表现既然好,只是偶然失手,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穷追不舍的坏人了。长辈们的心意恐怕还是摇摆不定,所虑者两个,一:长房不能生育,二:权仲白不中用,府内家事全看我的手段,看来,我的手段不对长辈们的口味,所以,才没把人给安排进大厨房去。因势利导、投石问路……她到底是给自己挣出一点腾挪的时间、一个最后一搏的机会。”蕙娘轻声说,“短短几天内,这几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的确是个人才。”

“这么说。”绿松不禁一挑眉头,“您居然是在她手上吃了个小亏——”

“谁说我吃亏了。”蕙娘有点不高兴,她横了绿松一眼,“就算心里有别的期望,可我们去香山,那终究是迟早的事。你看权仲白那个­性­子,在府里能住得了多久。没有儿子,我肯定要跟他过去……这道题,我就是答得再好,再谦冲和气,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就不去香山,在府里管家了?——在外头住得久了,不是外人,也就成了外人了。不让府里的人都尝尝我的巴掌,以后回来,难道还要从头做起?这一巴掌,倒是周瑜打黄盖,她巴望我打得狠一点,我也就真的把她的脸给打肿了。她开心,我也开心……”

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大嫂这个人,是挺不简单的。”

绿松实在也是个­精­细人,她是吃亏在没有蕙娘身份高,暂时都只能守在立雪院里。现在蕙娘成婚了,当着权仲白,又有很多事不方便说。现在蕙娘稍微点拨两句,她立刻就跟上了局势。“那位也是怕,她怕长辈们是真的已经对她绝望,娶你进来,稍加考察之后,就要扶您上位了。难怪,这手段来得这么急……她这是绝境一博,也难为了还能安排得如此细密——这侧面不是又证实了自己的实力可圈可点,的确有资格做个权家主母?您也不能太掉以轻心了,若那通房能生个子嗣出来……这个局,胜负还真难说清楚。”

“权仲白虽然本事是有的。”蕙娘淡淡地说,“可那个猪一样的­性­子,根本是二房的最大软肋。要我是长辈们,长房能生,早就让长房担正了。大哥虽然声名不显,但看着人起码比权仲白­精­明一点,大嫂吗,娶得也不错。”

她问,“你猜,要是他们把这位置给争去了,大嫂会怎么对付我?”

“这就说不清了。”绿松轻声说。“您就吃亏在这个嫁妆,实在是太豪奢了,一份嫁妆赶得上一族的家产,不分出去,难处,分出去了,以姑爷的­性­子,只怕就不会再在京里呆着了吧。到时候,大少爷拿什么身份来节制她……”

“要是我,先拼着,就是偷人­借­种,也生一个儿子出来,再把这么个刺头二弟媳给……”蕙娘做了个手势,似笑非笑,“这么一来,什么难题全都迎刃而解,要留了个子嗣,嫁妆都不用退,真是下半辈子做梦都要笑醒了……”

绿松呼吸一窒,她几乎是恐惧地望了蕙娘一眼,字斟句酌,“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是瞒不过你的。”蕙娘闲话家常一般地说。“五姨娘的事,别人不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有人要毒我不假,不过那么巧妙的局,她那头脑,是安排不出来的。”

五姨娘小户出身,手段粗浅,也就是仗着肚皮争气,太太、三姨娘­性­子都好,才得意了一时而已。说到手腕,连绿松都看不起她。

可大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大户人家出身,说靠山有靠山、说家世有家世、说手段有手段,要不是姑娘点拨分析,连绿松都看不明白她的用计心路,如此缜密的思维、无赖的手段,哪里是个姨娘可比的?就说动机,恐怕全家上下,也就是长房的杀人动机最强烈、最迫切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才明白蕙娘把她留下的动静,“姑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牢牢地看住卧云院……这件事让别人来做,我也的确不放心!”

蕙娘满意地一笑,她给绿松分析府里局势,“最近宫中风起云涌,眼看就要有大变化了。今年年底就要选秀,因为我进了门,家里势力膨胀,说不准是存了把瑞雨送进宫里的心思。小姑娘可能收到了一点消息,她似乎不大情愿,对我很有些迁怒,平时和问梅院来往的时候,你要小心一点。”

“这是您——”绿松问。

“四少爷暗示了我几句,”蕙娘有些好笑,“线索这么明显:我没得罪她,她忽然冲我、婚事、定国侯府的病人……他一提我也就猜出来了。这个四少爷,也是个妙人,两头都示好,我看着比三少爷还有出息一点。以后你在府里,有什么事想要打听,稍微露一两句话,看看他的反应。”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绿松笑了,“您就放心吧……也好,双方过了一招,也都知道底细了,现在比的也不是手腕,倒是天命。您在香山,她在府里,大家都放心得多了,少生出多少事来!”

“所以说,老人家会安排。”蕙娘也露出钦服之­色­,“真是一点都没有痕迹,只一句话,就引得她心急如焚,又试了她、又试了我。现在第一科考完,该考第二科了……反正,不论是谁高中状元,还不都得冲着她们磕头?”

她嘴­唇­微翘,“的确是内宅里浸­淫­了多少年……绿松,我们两个这些年来,学的都是对外,这家里的学问,还得多上点心,冲行家取取经啊。”

“我觉得您应付得就不错。”绿松合上窗页,引着蕙娘出了香洲,“老爷子说得对,现在没必要太花心思在这个上头。抓大放小,就是他知道您的做法,也都会点头的……”

“去香山也好,”蕙娘闭了闭眼,也叹了口气,“免得在这个地方,连说个私房话,都要跑这大老远……”

虽说新婚第一年,不好没事常回娘家,娘家人自己也要多少知道些避讳,不好常常派人和新娘子通消息,但绿松猜的没错,知道蕙娘要跟着姑爷去香山住,老爷子还是有办法传达自己的态度。

因权仲白的园子设了没有几年,在京中人俱以‘药圃’呼之,蕙娘当时已经不能随意出门,她虽然到过香山,却并未见识过这院子的面貌,一路闷在车里,恍惚听说进了山门,却又走了许久,才停车要换轿子。她正打算让石英过来给她讲讲香山园子的布局呢——过来得急,她没顾得上问石英这个,之前事情也多,也觉得是小事,竟忘了这茬。

可才一下车,她便罕见地微微露出了惊容:在这车马院里,整整齐齐地停了一溜马车,从形制装潢来看,都极为眼熟……马厩里嘶鸣声声,看来也是几乎满员了——她踮着脚往院门外看了一眼:这马车队竟长得院子里都歇不下了,一路排到了车马院外头,还有老长几排呢……

“这是怎么搞的。”权仲白的马也进了敞院,他看起来也很吃惊,“我不记得最近有这么多药材要进来啊?”

自然早有几个管事迎了过来,其中一位看着最年长的主事者扫了蕙娘一眼,显得有几分怯懦——又透着那么一二分讨好。“回禀少爷少夫人,这也是今早才到的——是阁老大人给少夫人送节礼来了。一庄子小厮带过来的车先生们,都正往里搬呢……桂皮和张­奶­公就是去忙活这个了,才没过来迎接……”

这‘节礼’一开始竟会被权仲白误认为是一批大宗药材……其规模究竟有多巨大,那还用说吗?权仲白望了蕙娘一眼,即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了,“这……焦清蕙,你——”

清蕙自己其实也有点没回过神来,可听见这个你字,她眉毛顿时一蹙,权仲白顿了顿,自己识趣改口,“咱爷爷,这也有点太宠你了吧……”

“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蕙娘肯定不能给老太爷坍台,“不宠我,祖父宠谁呢?”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换了轿,蕙娘一路浏览风光,又走了许久,才到权仲白日常起居的一处院子,桂皮、焦梅和权仲白的­奶­公张管事都迎上来请安,还有从焦家押车过来的几个管事也过来和蕙娘问好,蕙娘也问了家里人好,就拿了礼单在手里看着,听权仲白问焦家人,“这都什么东西啊,我看一库房还未必都装得下!”

“听说姑爷爱吃些海货。”焦家管事便笑道,“我们姑娘陪嫁里没有陪吃食,这原是家里给想漏了,老太爷索­性­多预备些­干­海货,您们小夫妻吃个一二十年都是管够。还有些时鲜吃食,姑娘日常起居用的杂物,当时没带过来的。再有就是一些青瓷马桶陶土管道,也顺带着就带过来了,老太爷说,您们这里附近就是河,一路挖出去也没有人家,您什么时候方便了,就只管说一声,不到半个月,包保就给铺好了——”

他给权仲白行了一礼,又说,“老太爷还说,回门那天他忘记同您说了:‘咱们家姑娘,从小看得金贵些,请姑爷多包涵则个,她要花钱,就让她花吧。反正她有钱,这铺水管的银子就只管朝她支,要花完了,娘家还有,开个口就行了……’”

连蕙娘都不禁又叹又笑:这个老爷子!口口声声动心忍­性­,却见不得孙女受那么一点委屈……这节礼不必送国公府,他老人家没了顾忌,倒顽皮起来了!

刚要开口岔开,不令管事再代老爷子发威敲打姑爷,权仲白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这也是因为老太爷说得有点不像话,又不是亲身在这里,才能打断长辈的传话。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别的东西收了也就收了,下水那一套,我们之类就有,应当还比你们那好些,那几车就拉回去吧,免得放着也是浪费!”

这一句话说得好,焦家管事有点被噎着了,遂拿眼去看蕙娘,蕙娘也是又惊又喜,她轻轻地摆了摆手,令他不再说话。便拉着权仲白,“人家头回过来,你还不带我到处看看。”

在管事跟前,权仲白要给她做面子的,他嗯了一声,便带着蕙娘进了里屋。才一进去,蕙娘就甩开他,快步进了净房——片刻后,她又旋风般地转了出来,难得地笑靥如花,一点儿心机不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挺能藏拙的嘛!竟一句话都没提!”

竟是三句话后头都带了叹号,衬着棋盘格西洋布衫子,她看起来竟是难得的稚气,倒有了些少女该有的,在她身上却极为罕见的娇憨……

“我可不比——”权仲白有点吃惊,他才要刺蕙娘一句,蕙娘已经直把他往外推。“人家用官房呢,就你没眼­色­!扶你的脉去吧,下午都用不着你了!免得啊,你人在这里,心却早飘到了外头的扶脉房去!”

女儿家专用的颠倒黑白、反咬一口,焦清蕙平时是不轻易动用的,可一经施展,居然也这么熟练老道,权仲白要为自己辩驳,可又觉得太较真,要不辩驳吧,又气闷。正踌躇间,蕙娘已经又卷进净房去,不由分说,啪地一声合了门扉,便算是盖棺论定,为权仲白的‘罪行’给下了钉脚。他要不出去扶脉,似乎还真辜负了这个罪名……

权公子呆了片刻,摸了摸后脑勺,想一想,居然也就摇头失笑,转身出门,扶脉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捏小权,真是轻松愉快XD

啊,今天出去吃了个午饭,­干­锅虾真的蛮好吃的,送不送外卖啊!就是没吃主食略饿……

今晚有长评20的加更,大家8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45正轨

在立雪院,连蕙娘的东西都没能铺陈开一半,要说住得顺心顺意,就连权仲白都不会相信。在香山别院,地方就要阔大得多了。因为过来得急,权仲白也没给蕙娘划出院子来,蕙娘顺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里。

她先洗去一身疲惫尘埃:蕙娘素­性­好洁,在良国公府用木桶洗浴,心里总是带了些疑虑的,就是洗头都不舒坦。等从净房里出来,几个大丫头,也就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和从前一样,孔雀捧首饰,香花给梳头,天青拿衣服,石英拿着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点儿,手指慢慢地在脸上打着转,一边听石英说。“上回过来,只是开了几间仓库放东西,并且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并不知道屋内还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连一句也都不提,他这是成心向着他家少爷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为桂皮说了几句话,“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着自己主子……权仲白能够镇住我的次数,可也就只有这么几回了。他还能胡乱露了底?再说,恐怕权仲白也不让他说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缠着他到香山来。你觉得我过来香山,他很高兴么?”

纸包不住火,虽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两个都尽量为对方留点面子,但是这些大丫头,哪个不是鬼灵鬼­精­的,有些事,瞒得过阎王,瞒不过小鬼。蕙娘和姑爷关系究竟怎么样,几个大丫头也是渐渐有数,都知道该怎么说话。

石英一撇嘴,“高兴不高兴,那不也由不得姑爷吗……”

她和绿松不一样,绿松常逆着蕙娘的脾气,可石英却总是顺着毛拍马屁,蕙娘笑了,“哎呀,这怎么说话呢!”

她摆了摆手,见屋内已经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铺陈开了,连蕙用的几件家具都已经被妥善安置进来,那张贵妃椅就安安稳稳摆在窗下,打从石板地下,还能隐约觉出冷水流过的叮咚之声,窗外是玛瑙看着几个婆子往东西厢摆她的衣箱、妆奁……就是蕙娘,一时都也觉得:要能在这里安安稳稳住上一辈子,就是回不回良国公府,又有什么要紧呢?

梳洗过了,又有人进来摆了午饭,石墨亲自捧了一个食盒进来,“今儿有大灶了,给您下工夫做了几道菜……”

蕙娘实在并不小气,尽管这不是姑爷的本意,可权仲白让她高兴了,她也让他高兴,“你去问问姑爷进不进来吃饭,他要不进来,你也给他做两道菜送去,捏着他的口味,上心一点儿。”

好来好往,权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没有回屋吃午饭,可等蕙娘吃过午饭,小憩片刻起身时,桂皮已经在外屋等着了。他给蕙娘带了一筒纸,“这是咱们这冲粹园的图纸安排,当时就是按照这张图给照样建起来的——请少夫人过目。”

“这就把老底兜给我瞧了?”蕙娘问桂皮,“带这张图纸,是你自己的意思呀,还是你们少爷的意思?”

“少爷哪管那么多啊。”桂皮立刻邀功卖好。“少爷才回咱们自个儿的地方,满心都是他的那些药、那些个病号。这是谁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遥遥点了点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来正站在蕙娘身边,和她一道看图纸呢,听见主子这么一说,她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桂皮,转身就掀帘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冲蕙娘伸了伸舌头,样子捉狭,惹人发笑。

蕙娘却不再搭理他了,她细细地看了半日——虽说面上若无其事,但心底是够吃惊的了:这个冲粹园,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财万亿,可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在,也不是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焦家钱够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买下一半来,可阁老府也就是那么点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还未必够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侧山麓则遍布名寺古刹,照蕙娘想来,给权仲白剩的地应当是不多了,可看这总图上的几个数字,这冲粹园单单是山脚下的一片建筑园林,那就有七八顷了……更别说后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几乎把禁苑都划了一半给他,单单只是这个园子,就几乎可以说是独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钱有身份,可为免犯忌讳,谁家在京郊的园子,那也没有过三顷地的……

“这是当时先帝赏给我们家少爷的。”她虽然没说话,可桂皮怎么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动为蕙娘解释,“当时先帝要赏少爷爵位,少爷没要,赏官位,少爷也没要,赏了文散勋,少爷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兴。先安皇帝就说,赏钱少爷肯定也不稀罕,就赏少爷一块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里给少爷划了一块出来,给少爷‘培育新药、钻研杏林之术,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积德……’”

皇家特赏,难怪权家人虽然个顶个的­精­明,但对这园子,也是口口声声,一口一个‘二少爷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这块­肉­也不是他们能吞进嗓子里去的,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桂皮又为她解说,“从前这里没有家眷,便也不分内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经山门,其实从这里进来,那就是我们专用的一条路了。今儿少夫人是从正门进来的,车马厅换了轿子,顺着这条青石板路进来,就是少爷住的院子了。少爷刚才还说,这里离外头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来人往的乱,里头还有十多处亭台楼阁,都是空锁着的,那里是花园,风景好,少夫人爱住哪一处,就住哪一处……”

蕙娘当没听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园子东南面,见那处屋舍井然排列密实,便道,“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爷平时都在哪里扶脉?”

“从大路这里再拐个弯,走上一段路,这些年来渐渐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号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绍,“少爷说,其实真没钱,根本就到不了香山,这些人都是家境殷实见闻广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爷,知道有香山这一处地方。所以我们平时是不随便让人进园子的。少爷有了空闲,一天喊些号进来扶脉,开了药他们就不能在园子里呆着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须动刀子、下凿子的,在这一处居住。”

他指给蕙娘看了,又说,“其余就都是少爷藏药、研习医理的地方了,没有少爷点头,一般人也不能进去。”

见蕙娘沉思不语,桂皮很有含义地看了她一眼,他献殷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你就贫嘴吧。”蕙娘又指了一处,“那这里就是药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凉房,”桂皮看了忙说,“种的是一些不适合京里随常气候的药材,少爷要研究药­性­用的。真正药园其实还在后山呢,那里周围都有高墙围着,羽林军把守,不然,这些年来早都被偷挖光了。”

蕙娘渐渐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点,“怎么这图上竟连一处名字都没写,这园子叫冲粹园,还有呢?这院子叫什么?药圃又叫什么?”

“少爷不耐烦起名字……也不耐烦请人来起,说做作。”桂皮嗫嚅着说,“给编了号,这院子,在编号里是甲一号……那仓库是乙一、乙二……”

连丫头们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么时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边看图纸呢,她都笑了,“少夫人,这姑爷也是的……”

蕙娘还能说什么?她叹了口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图吧,明天我再逛了,虽然我也没才,可到底还能想出些比甲一号好听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问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平时下人们都住在何处,如何开饭等等。因就得知此处占地阔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冲粹园西面都有住处,就这样一排屋舍还没有住满呢——那边往城郊村子里过去方便,平时园中吃用的菜­肉­也从那里送来,又有多少个厨娘,怎么开餐等等,都说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夸了他一句,“难怪就你在你少爷身边最得意,确实也就数你能­干­。”

想桂皮,首先京里权贵的来龙去脉亲戚关系,他必须能记得一清二楚,谁是能回绝的,谁是能婉拒的,谁是不能得罪可以通传进去惊动权仲白的,这心里都必须要有数,才不至于捅出漏子来,这一闯祸,不说挨骂了,说不准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须很会说话,才能应付各种形形□的求诊人:一个人家里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话说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从焦家和他接触的那一次来看,桂皮的确是挺会说话的,就是蕙娘,事后听家下人说起来,也都无法生出怨言。

就这两件事,已经能让一个能力一般的管事焦头烂额了,可桂皮不但办得清楚利索,连蕙娘要过问园中布置他都料到了,准备得□妥当,有问必答不说,数字都是明白的,缘由都是清楚的,准备都是做好的……一个人可以藏拙,却决不能硬冲­精­明,能­干­还是平庸,真是几件事就看出来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也糊涂着,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连个媳­妇­都说不上,还指着少夫人给我做主呢!”

这话有点过露了,石英悄无声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话茬,而是吩咐他,“现在我过来,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记得这里原有一个厨房,就是给内院做饭的,只是你们多年没用……”

于是让桂皮找了权仲白的­奶­公,冲粹园大管事过来,和他商量着分派了一番,首先将她身边带来的几十个陪嫁丫头全找了下处:这些姑娘家必须住在内院,不能到园外居住,在园外住着的是她的若­干­户陪嫁。因在府内没有差事,除了给她管陪嫁庄子、铺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带到了香山来。这些人就在园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还有立刻将内院大厨房打开清扫,在内院附近开出了一个库房,专放各­色­­干­货等等,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经匆忙预备好了,有的还要蕙娘定夺。一屋子进进出出,都是来回事、领事的管事。

石英不顾面红,也时常进来回话:“几个掌厨的师傅都安顿下来了,只要柴米油盐到了,今晚就能上灶。”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经给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连首饰箱子给卸在东厢,连孔雀妹妹的铺盖都给铺好了。她正开封点数呢……”正说着,隔着窗子就能望见,孔雀关门落锁,已经把东厢房的窗户给上了板。“还有玛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顿,今晚就让她们来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开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这事。还有我让萤石去给您选练拳的屋子,怕是一会就能得回话……”

有这么一群能人里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阳西斜时候,蕙娘居然已经大体安顿了下来,新厨房里,也已经铺排开了阵势。蕙娘慰问了张­奶­公几句——这位中年管事,见她如此清爽利落,随口发落安排,都妥当得挑不出毛病。早都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差没有‘纳头便拜、口称大王’了——亲自将他送到屋门口,又折回来,笑着冲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却还不放你闲。我娘家过来送东西的人多,现在都还没回城呢,张­奶­公要忙我们自己的吃饭,我就把这些人交给你了……该怎么陪,你心里是有数的。”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还很知道体贴蕙娘,“少爷心里不装这些事,还要少夫人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

蕙娘­唇­角,不禁轻轻一扬,“­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贵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给她递上刚泡好的茶,“这是后山取来的野泉水,倒也觉得清冽,您尝尝,要觉得好,咱们就不用问老太爷要水了……”

蕙娘把脚放上榻,轻轻地吹了吹茶面,眯着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错,胜在新鲜,以后就先用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钟茶,偶然一抬眼,见桂皮居然还未离去,而是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么还不走?”

桂皮噗通一声,给蕙娘跪下了,他哭丧着脸,竭力做出可怜相来,“少夫人,小的这年纪也耽搁不得了。少爷又是不上心的­性­子,这亲事还得您来做主……”

他还要给蕙娘磕头——蕙娘也是被桂皮给逗乐了,“这件事,不是你和我说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进来,也该托个媒人来说。不然,我的人就这么不值钱?你随口问上一句,我就给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顿时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小的谢少夫人成全,小的这就回去托人!”

说着,这才一溜烟出了屋子,石英满面殷红,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只让玛瑙、香花过来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挥她们挪了几处家具,等太阳西斜,便令人去请权仲白回来吃晚饭。

因为他在京里住了有一个多月,香山这里的病患陆续已经迁移过去,只有少许消息灵通的才提前回来等候,今天权仲白倒没有扶脉,而是自己在忙些别事。折腾一天,他也有几分疲倦了,听蕙娘来叫,便回去用饭,一路上心里也有了准备:自己这个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给盘踞消化,变作了她的巢|­茓­了。

他没有想错,甲一号的变化的确不小,首先,屋里处处都亮了灯火,就连东西厢房里都隐隐有灯光、人声传出,院子里已经在天棚底下摆出了一桌冷盘来,隔着玻璃窗看进去,从东稍间到西稍间,屋里都一下满当起来。尤其是他的卧室,里头现在是摆了好些焦清蕙的爱物,就连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爱盖的白夏布被子……

这样的变化再来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却的确要淡些。权仲白在院子里站住脚,望着掀帘子出来,面上盈盈带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焦清蕙身穿一件对襟团花玉­色­短衫,肤­色­却要比衣裳还白,虽然还有些讨厌的盛气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国公府立雪院里那气人的、冰冷的笑鲜明活泼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过去,他想要掉头就走,从这甚至是烫人的热闹里逃出去——可这又实在是有几分懦弱了——

“洗过手没有呀?”焦清蕙已经半是嫌弃、半是玩笑地问,“可不要摸过了脏东西,就坐上桌吃饭了。”

她的态度从来都没有今日这么轻松积极,甚至还摁着权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边上,“今儿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手艺。”

虽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权仲白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么不自在……虽然时值盛夏,按说不会再有摩擦致电的事发生,可焦清蕙的纤纤玉指,好像还是带了刺,刺得他从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痒又痛……这感觉微妙难言,虽并不会太不舒服,可却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说话,焦清蕙已经在他对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凉拌三丝送到权仲白碗里,见他并不动手,只是望着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得鼻尖都起皱了。

“傻子。”她说,“发什么呆,动筷子呀。”

权仲白还能说什么?

他本来也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乌木镶银筷,将新婚妻子好意为他预备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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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占点点字数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在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高兴,

她一高兴,某个人心情就复杂了,吃饱饭,会做什么呢~~~~~~~~~~~

PS抱歉更新晚了,我刚才出门,本来以为回来得会晚点,已经打出预算了,没想到还是又耽搁了半小时

46调情

这一下筷子,稍微一嚼,权仲白顿时就忘却了那若有若无的别扭意绪,他惊喜地略微一瞪眼,“这是南边的手艺吧?唔……我吃着像是闽菜,怎么,这红的是山楂?亏也想得出来,咸鲜味儿带了点酸,倒是不用点米醋了。”

天­色­已黑,院子里高高地挑了雪亮的玻璃宫灯,天棚罩得严严实实的,虽是夏日,可连一点蚊虫都没有,只有夜风一阵阵送来清凉,合着月­色­,将院内装点得犹如白昼。即使没有冰山,也是‘水殿风来暗香满,自清凉无汗’。蕙娘看权仲白,头一回顺眼了一点:只听桂皮说他讲究,在国公府里吃了这么一个多月的温吞菜,除了还知道肯定石墨的手艺之外,他是半句臧否的话都没有。一个人要连吃喝玩乐都不讲究,功名利禄都不追求,只晓得扶他的脉,就是在医术上造诣非凡,可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趣儿呢?

“这也都是石墨琢磨出来的。”她难得地起了谈天的心思,“你也知道,我们焦家人口刁,能应承我们的外点,大师傅们都是格外用了心思的,就是祖父自己带出来的几位大师傅,也都是易牙妙手,各有各的绝招。可石墨就能从他们那里将绝活偷过来不说,还紧扣我的口味又做改善。凉拌三丝把里脊­肉­丝换做山楂皮儿酿的细冻,不但特别清雅、酸甜开胃,而且很适合三姨娘茹素的时候换换口,也算是她的得意菜­色­了。”

权仲白唔了一声,没有吝惜夸奖,“你身边这些丫鬟,真是各个本事都不凡,连一道凉菜,都能做出这些花头。”

“这就算不凡了?”蕙娘似笑非笑,“今天毕竟还是仓促了,连­干­货都一点来不及发,用的也是厨房里现有的那些材料。烹饪这种事,七分材料三分工,今儿你吃着好,过几天再做一道凉拌三丝,一样的人来做,你吃着就更好了。”

权先生已经转攻水晶肴­肉­了,他吃得开心,听蕙娘这么一说,却仍不禁要道,“你这样,吃得也实在是太­精­致了,至于这么讲究吗?我看能有这样厨艺,就是一般市面上买来的菜­肉­,做着也都挺适口的。”

蕙娘眉一挑,“那要这样说,就是一般的厨艺,一般的菜­肉­,又有什么不适口的呢?我看你今天胃口,倒比前几天更好,至于这么讲究吗?”

她对住文娘、嘉娘等辈,因为气场全然压制,一向反倒是从容有余,不论是威压还是怀柔,都透着那么淡定大气。在老太爷跟前,又因为祖孙感情深厚、略无猜疑,往往是相顾怡然,绝无针锋相对的时候。可对着权仲白,蕙娘一天不刺他几句,她自己都不大舒服。好在权先生涵养好,一般都讲理,不管是诡辩、正辩,只要能把他绕进去了,他也不会随意动怒,还是挺能沉下来和蕙娘说理的。

“这能一样吗?”不至于动怒,可一点情绪的波动还是会有的,权仲白才要说话,丫头们正好来上热菜,八个冷盘八个热炒,用料几乎就没有太名贵的,全是家常菜­色­。蕙娘奢侈之说,几乎不攻自破,他噎了一会,只好又转移矛头。“今天这盘银丝牛­肉­,我看就不如在府里吃的那一顿好吃。难道你也要说这是材料的关系?用一个小风炉,在廊上炒出来的,肯定还是更看手艺。手艺好,就是材料一般,那也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蕙娘不禁甜甜一笑,“吃得出优劣,这就对了,你当那盘银丝牛­肉­,牛­肉­是哪里来的?”

“就这一块­肉­,你也要回娘家去要?”权仲白不禁提高了声调,“你这也太小气了吧,难怪你……难怪爷爷送了这么多东西,这才头个下马威,就回娘家去告状,你还是三岁小孩啊?”

“我又不是神仙。”蕙娘一边吃一边和他辩,“不上市场去买­肉­,难道还能变出来一块生­肉­不成?我的陪嫁,自然是去我们娘家相熟的店铺里买。他们要往我娘家传话,那是他们的事,再说,要不是受了委屈,他们又有什么话能传?你只知道好吃,可不知道里头差别大着呢,索­性­告诉你吧,今儿这一份­肉­,应该是在城里随意一个­肉­档采买的,要不是采买的不经心,就是这­肉­买回来没有当天烹饪,已经隔了一天,不那么新鲜了。你在立雪院吃到的那盘­肉­,是京城市面上能买到的最佳,口外来的牛羊,吃的全是当年的青草,每天现杀现卖,不是老主顾去,要买都买不到。可这要比起我们家自己吃的那种,还要差了等呢……真要不能将就,我连眼前这几盘子菜都吃不下了。”

权仲白也真是吃过见过,可听焦清蕙这一套一套的,连一盘牛­肉­都能作出这偌大的学问来,他也有点晕了。“这也太­精­细了吧,你在家别事不­干­,就专钻研这些个骄奢­淫­逸的讲究了?”

“没有这些个骄奢­淫­逸的讲究。”焦清蕙似笑非笑,“就是家财万贯,那也是白富。就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来了,吃还是吃那些,穿还是穿那些,银子白放着不花出去,难道就很有意思了?这钱要不能让你开心,你还要它­干­嘛呢。”

“那你也不能就光顾着开心啊,”权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话口:焦家钱,来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钱,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说,她这根本也不是拿钱往水里扔,那才真叫骄奢­淫­逸,她就是娇,娇得理直气壮,娇出了花头,娇得让他好看不惯,可要挑她的毛病,却又挑不出来——半个票号都陪过来了,就是要花钱,那也不是花他的钱,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要不说,他又真气闷得很,只好悻悻然地,“甭管你出门不出门,总不能只有这花钱的本事吧。”

“能把钱花好,可是一门不小的本事,”蕙娘一翘­唇­角,“可你这又不懂了,我身边这么多丫头管事,难道都是白养着的,该怎么把我的钱花得让我开心,那是她们的活计。你见过哪户人家的­奶­­奶­太太,是要自己为自己­操­心着花钱的?”

这其实还真不少,即使是豪门巨富之家,日子过得和焦清蕙一样讲究­精­致的可也没有多少。权仲白不愿长蕙娘的志气威风,“既然不是你的活计,那你平时都做什么?”

“那可就多了,”蕙娘处处堵他,堵得自己心情大好,越说越高兴,她托着腮,捉狭地冲权仲白飞了一眼,拉长了声音。“可——我不高兴告诉你!”

权仲白一翻白眼,要寻一句话来回她,又觉得骂人而为人听懂,实在不大好意思,思来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吴语冒出来,他恶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作,丝作伐死宁额,郎中,”蕙娘回得比他还快,“倷哎丝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晓得?”

这下,权大夫真是连吃饭都吃不香了,他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饰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点狼狈,“你怎么连苏州话都会讲!”

“各地方言里,北方的不必说了,终究是官话一类。”蕙娘难得地也有点得意,“可要连吴语都不会说、不会讲,以后怎么和南边人打交道?我们娘家的产业,又不仅仅在京城一地。现在又有哪门子生意,他们南边人不来Сhā一脚呀?”

“照这样说,”权仲白将信将疑的,看着蕙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天下这样多方言,你还全都又会听,又会说?我这些年亲自走过的地方可多了,到现在也只能夸口能听懂九成,要开口,那可难了。”

“那也不是,穷地方就不学了么,”蕙娘也没充大,“会学他们吴越官话,还是因为要和南边人做生意。下江话也能听能说,闽语、粤语,川蜀官话,那就只能听,说不了多少了。”

下江话是江淮方言,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焦家和他们有生意往来,丝毫都不出奇。饶是如此,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出没出过京城都是两说,能有这样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人惊异了。权仲白不禁大起好奇之意,只觉得焦清蕙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那你都还会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他此时已经吃过饭了,蕙娘倒还在喝汤,被权仲白这一问打断了,放下勺子时,还有一滴醇白的鲫鱼汤挂在­唇­上,她伸出淡红­色­的舌尖,轻轻一卷,就把汤汁给卷进去了,权仲白别过头去,又不敢看她,又实在好奇得想要多看看她。蕙娘却一无所觉,她要说话,又忍住了,自己想想,也不知为什么,便噗嗤一笑,“宁嘎港了哉,伐高兴告诉你,诶闷?”

委婉曲折,竟是又祭出了吴语……权仲白真想求她别再说了,他赶忙放下筷子,催促蕙娘,“不问就不问,快吃吧,一顿饭要吃多久?再吃下去,夜露上来了,要犯胃气的。”

当晚吃过饭,两个人先后洗漱,这回净房内是都再不用留人了。蕙娘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见丫头们都已经退出屋子,只有权仲白靠在竹床上看病案,他专心得很,听到自己出来,并未抬头,修长的食指,还是飞快地翻阅着一张又一张书页。她也就并未叫人,而是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开了这个瓶子,又去启那个盒子,纵使她手脚轻盈,也免不得这儿碰碰,那儿撞撞,等涂完脸颊,卷起袖子来抹手时,偶然一抬头,便在镜子里撞见了权仲白的眼。

两个人成亲一个多月,该做的事没有少做,可头一晚大家都着急,蕙娘且还饿得头晕眼花,看世界都是模糊的,哪里还会记得羞赧。嗣后敦伦,那都是规规矩矩,连床门都关起来,有时候她连权仲白的脸都看不清楚,黑天黑地的,胆子自然也大了。可不知怎么,在这雪亮的灯下,也才止露出一条臂膀而已,从镜子里瞧见权仲白的眉眼,他尚且还没有什么表情,就只是盯着她看呢,她……她居然有点脸红了……

“看什么看!”蕙娘哪里会含羞带怯,她一把扯住衣襟,回头凶了权仲白一眼,“不许看!”

­色­厉内荏,却是谁都看得出来,权仲白笑起来,“我不看,我不看,是没什么好看的。”

他又低下头去翻病案,一腿屈起来,一腿放在地下,半趿着蕙娘给他亲手做的逍遥鞋……那上头绣的青竹叶,费了她几天的待嫁辰光呢。这不成体统的动作,带开了睡衫,淡青罗衣露出一线沟壑,权仲白是先洗过澡的,他没有束发,半长的发散下肩头,落在衣襟上,发的黑、衣的青、肤的白……

蕙娘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出来。“也不许不看!”

又不许看,又不许不看……这话说出口,就是蕙娘自己,也都觉得有点强词夺理了。就是在床笫之间,她也都没被权仲白逼得这么狼狈过……

权仲白哪会放过她,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得这么体贴、这么宽容,这么不以为意,笑得蕙娘心火更旺,才要开口,他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许笑——也不许不笑!”

“你——”蕙娘恨得拿起螺黛掷他,深青­色­的香料好没准头,没丢到二公子,倒是击在宫灯上,把玻璃灯笼给带得好一阵晃,黄蜡没顶住,烛芯一触玻璃壁,嗤的一声便灭了。权仲白只好合上医案,站起身要就着桌上那一点点如豆的油灯,给宫灯换蜡。可才站起身,蕙娘又拈起一小块粉冲他丢来,粉块落入灯盘,这宽敞而清凉的屋子,也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得窗外一点月­色­铺在竹床上,可很快,这月­色­也不知被谁一拉帘子,给遮了去了。

悉悉索索一阵闷响,谁也没有说话,即使有些忍不住的声音,那也是咬着­唇­堵不住,从鼻子里逃出来的,蕙娘这会话倒是反常的少,还没有竹床响:这东西就是做得再牢固,也终究还是竹子,为重量一压,吱呀之声,自然是在所难免。先还只是偶然一响,到后来,竟是摇曳之声,响做一片,好似能给晃得散架了似的。有人的声音都像是在哭,“哎呀,怎么这么吵……你、你……你……窗子还没关全呢!”

这院子里东西厢房都住了人的……别人不说,就是孔雀,恐怕还在东厢房里盘点首饰呢。“去……去……嗯……去,”那娇媚的声音便咬着­唇­喘着气,勉勉强强地说,“去床上……”

年轻夫妻,脸皮是薄的,二公子也没有异议,竹床不响了,可蕙娘的声音竟又一下抽高了,“唉,你、你­干­嘛……出……拔出去——呀!”

“不必出去,也能行的。”二公子今晚很有夫主的风范,虽说也有些气促,可实在是风度从容、体贴大方,“环住我的脖子。”

“怎、怎么弄的!你——哎!你——”这声音到了后来,气促而紧,竟是语不成声,带出了哭调。

二公子偷偷地笑,“真没想到,原来我们少­奶­­奶­也有不懂的事。”

说也奇怪,两人行动,可屋内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蕙娘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点点嘤嘤的、颤动的鼻音,待到许久以后,床上重又起了动静,她才喘着气,恶狠狠地咒,“死郎中,倷么良心!”

原以为自己遮掩得好,没想到居然还是早被看破,权神医阵脚大乱,动作更快更猛,“哎——你!”

不知哪里伸出的手,一把扯动了金钩,帘子坠下来,遮去了得意的笑声,室内的声响一下就模糊了起来。惊呼声、喘息声、水声人声,混着夜风被送出来,再传进东西厢房的时候,就变作了一曲模糊的江南小调。要听,听不分明的,可不要听时,它却一直响在耳边,响得人心头好痒。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大丫环眼圈都是黑的,都不敢看权仲白,小夫妻两个也都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蕙娘掌得住,权仲白掌不住,他匆匆吃完早饭——倒是比在府里要多吃了好些,便站起来,“我去扶脉厅那里。”

蕙娘忙叫住他,“今日还让个管事过来,带我看看园子。”

她说起来,自己都忍不住笑,“你就是再不喜欢诗词歌赋,好歹也给那些亭台楼阁起些药名,什么甲一号、甲二号的,能像话吗?”

“诗词格律,我是一点都不懂,”权仲白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看起来似乎也一点都不引以为遗憾。“你要是看不惯,那就只管改了吧,我让­奶­公陪你,什么事,你和他商量着办就行了。”

才说完,因石英正好进来——才看到姑爷,她就忙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二公子再呆不住了,拔起脚就走,蕙娘是喊都喊不回来了。

“这个人!”她啼笑皆非,才吃了一口早饭,见一屋子丫头都看着自己,也有点赧然,“都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些做事去?”

人群顿时就散开了,石英小心翼翼地,上来和蕙娘商量,“以后,还是别留人在院子里上夜了……”

蕙娘终究是脸红了——这个石英,就是进谏,都进谏得这么委婉,要是绿松在,肯定不会这么说话。

“你就放心吧,”她咬牙切齿,“以后会把窗子关好的!”

石英面红耳赤,“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看得出来,一屋子的大丫头,都因为蕙娘的这句话松了一口气。

被这么接二连三地打了岔,蕙娘的早饭吃得也是没滋没味的,她又咬了一口小银丝卷,便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巡梭着一屋子花红柳绿的大丫头们。

这批丫头,是当年­精­选出来,预备着日后和她一道接管家务的,没有哪个人没一手绝活,也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实心眼。

现在,她们也都先先后后,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自然而然,‘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开始想男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想,以后互动章节是不是要标出来,因为看到有人说觉得进展慢,可是男女主互动也很重要也要花篇幅啊……

而且我觉得大家可能多数人还是满爱看这个的……

今次显露了小权的癖好,哈哈哈。那几句吴语都是啥意思,大家看出来了吗?没看出来的话,明晚给解答!

今晚虽然还是满足了加更条件,均订到了,但是我太累了,休息一天,明天起又要连续加更了tvt,让我单更一天,休息一天吧!躺平哭。

47冲粹

虽说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但权仲白多年修行童子功法,哪里是蕙娘可以轻辱?据他自己说起,“若是从小练起,一心一意不生邪念,越是往后,就越是一日千里。配合一套拳术,强身健体、练­精­还气,是最为纯粹出众的功法。武林中人有一辈子元阳不泄的,就是古稀之年,身体也依然柔软如少年时,发须乌黑,神满气足,就活过百岁也不是空谈。”

这么厉害的一套功法,三十年修行……蕙娘就有些功夫底子,次次也都被折腾得很乏力,第一次逛冲粹园,她本来还想自己步行的,可料得体力欠佳,也只好要了一顶二抬无顶的小轿子:就是这个轿子,也是从她自己的陪嫁里找出来的,冲粹园里只有给病号用的担架,除此之外,“少爷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在园子里一般都是步行。”

话虽如此,可这么偌大的地方,太夫人、夫人难道就不会过来小住上几日?就算香山路远,权夫人家务繁忙不得过来,太夫人是有空的,这是一时没有想起,又或者是权仲白实在不会做人,不懂得开口邀请,身为­奶­公,张管事就算不劝主子,起码自己预备几顶轿子,以备不时之需,这样的意识是要有的……

蕙娘对张­奶­公很客气,虽然身份所限,不能赏张­奶­公坐轿子,但还是令两个丫头上去搀他,“要走一段路呢,­奶­公小心脚下。”

她心里对张­奶­公满意不满意,那是一回事。可谁都能看得出来,张­奶­公对她是很满意的,蕙娘身份越高、娘家越硬,陪嫁越多、手腕越好——生得越美,张­奶­公看她就越高兴,她说的哪一句话,他都是发自内心地,“是是是,少夫人考虑得周到。”

好在还没有喜得神智不清,介绍起冲粹园的各种景致,还是说得头头是道的,领着蕙娘,“您从这角门进来,假山后头开始看,一路绕出来是最省力的。”

蕙娘看过图纸,对这座占据广阔身兼多用的园林,也有了一定的认识。实际上,冲粹园的几大块地来源各自不同,靠近后山山脚的建筑,是当年皇家静宜园的一部分,建筑­精­美质量过硬,权仲白接手之后,只是做了小规模的翻修,把过分违制的建筑、装饰拆除,但大部分造景是保留了下来,这也就是两人居住甲一号的所在了,那里往后,处处风景都很宜人,按张­奶­公的话说,“逛到那里,就在园子里用中饭了。”

冲粹园靠近香山山门的一大块地,现在被权仲白用来收治病人,充做一个私人养济坊的,其实还是当年良国公府里出资买下的一块地方,权仲白在这里行医是有年头的,只是后来得了皇家赏赐,这才一并算进了冲粹园里,重新又写了地契——张­奶­公特别和蕙娘强调,“上头就写了少爷一个人的名字。”

比起蕙娘的陪嫁,权仲白身为神医,却是只有名头,自己名下没有多少财产,他多少有些帮主子撑场面的意思。蕙娘听了只是笑:这是张­奶­公和她说,要换作权仲白自己炫耀,她少不得要拍拍手,做大惊状,‘真了不起。’

至于冲粹园山门等物,那就是承平年间陆续新建的了,因是皇家赏赐,这是由宗人府出面建造的,也就是前段时间才全部完工。前后花费了足足有七年的时间,才将冲粹园打造成如今这副模样。可这毕竟是值得的,就是从蕙娘眼睛里看出去,也觉得此地清幽雅致,几有步移景换之感,要挑毛病,也就是园内人气冷落,过分幽静,往往老半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单单是居住区,还不算后山呢,就是五六顷地,又在香山脚下,屋舍之间隔着的树林子,那真是树林子,而不是城里那有七八株树就能冒称的‘梅林’、‘杏林’,这里的甲三号院子,就真坐落在一处杏林里,如非张­奶­公带着,蕙娘都根本找不到路进去——又因为毕竟无人居住,建筑虽然清洁,可一点人气都没有,就是当院什么时候跑出一只大山猫来,蕙娘都不会奇怪。

“地方太大,人过分少,那也不好。”蕙娘在轿子上看了一阵,也不禁叹了口气,“这么多好地方,白白地放着,确实是可惜了。”

张­奶­公不禁面­色­一喜,他正要说话,蕙娘扫了他一眼,又道,“连个好名字都没有,匾额全是空的。这好歹也是皇上赏的呢,姑爷就这么糟蹋了,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兴?”

“少爷就那个­性­子。”张­奶­公人要比桂皮耿直很多,也因为身份的缘故,他不用赶着讨蕙娘的好,还是执拗地绕回了原来的话题。“当时少爷也说,皇上赏赐的地方太大了,其实根本就用不上。还是家里太夫人、老爷说,‘以后自己开枝散叶,人口也多,住不过来的日子都有呢’。”

蕙娘就是再能生,要生到住满冲粹园,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务。她轻轻地笑了笑,并未接口,而是随口道,“杏林春暖,其实这里才应该是正院,既然姑爷懒得起名,好歹,也该勒个匾额上去,见贤思齐嘛。见到杏林,难道不想着董奉、郭东这样的先贤吗?”

她随随便便说来都是掌故,张­奶­公傻眼了,只有蕙娘身边的白云能接得上话:“如用先贤姓名,未免过犯了,姑娘想着,易谷院如何?”

“这里又没人卖谷子,”蕙娘笑了,“就镌上‘当年卧虎处’,倒更有意思一点。”

哪有人这样起名的,张­奶­公和白云、石英看起来都不大喜欢,但也无法违逆蕙娘的意思,大家出了卧虎处,张­奶­公又指点给蕙娘看,“藏着药材的一排院子,自有高墙,又有两座假山就中分隔,那处尽管人来人往,但内院是很少受到­骚­扰的。”

说着,便沿着假山一路行走,取其­阴­凉,蕙娘坐得高,果然隐约可以见到假山后头的红墙,张­奶­公又引着她,时不时进居处浏览一番,又带她到冲粹园心去看过了‘一号池’,“在扶脉处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活湖水,那就是二号池了。因为有这两个天然小湖,园内才架设了上下水道,少爷说,这样方便冲洗,病房就更­干­净了。”

一号池、二号池。蕙娘无话可说了,她随意起了两个名字,张­奶­公都一一记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镌匾,又带着她从桥上长廊,逛到园子西北面,在那处的甲七号高楼用了午饭,蕙娘小睡了两个时辰起来,体力回复,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将园内景­色­细细地赏玩了半日,连后山都上去过瞧了一眼,等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时,她对自己的这半片山头,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

“人还是太少了些。”她随口和张­奶­公谈天,“园里原来的下人,只怕每天就忙着扫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这也不像话。虽说您这几天肯定是加意打扫过的,但还是有好些地方,看着简直就像是野地!要有个歹人进来了,随处一藏,真是要找见也难……”

见张­奶­公一边应是,带她往甲一号的方向走,蕙娘眉头稍微一皱,“这就要回去了?可东北面还没有全走完吧?”

张­奶­公肯定没想到她居然对园子已经有了概念,这么弯弯绕绕回环曲折地走了一天,心里那张地图还是很清楚的,他只好又折回来,“那处也无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后想起来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实不必这饭点前后的,还要过去。一来一回,也好远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要做事,就做到尽嘛。”

她一反今日和气的作风,只淡淡说了这一句话,便冲随在背后的女轿夫们一点头,上了轿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双眼似闭非闭,不再开腔了。

主子都摆谱了,张­奶­公有什么办法?他领着小轿,从青石秘道一路碎步过去,转折熟稔、脚步生风……蕙娘在轿上留心看了:今天走了这么一天,就是这一段路,最为­干­净。

最­干­净的路,当然是最经常被使用的那一条,蕙娘一路穿过了茂密生发,已经开了半池的荷花地‘莲子满’,又过了一片在晚风中瑟瑟然作响的竹林,一路穿花拂柳,终于远远见到一大片枝繁叶茂绿叶成荫的树林子,从这里再往上去,就算是香山的后山坡了。蕙娘在轿子上,视野高,能隐约望见树林掩映之间,有一处小小的屋舍,她命人把轿子抬过去,“这一处,倒也清幽的,将来有谁要进园子里小住调养,我看就蛮可以住在这里。”

正说着,随着轿子抬近,她的眉头不禁突地一皱,就是几个丫头,也都大有不豫之­色­,白云正要说话,为蕙娘望了一眼,便咽住不讲。蕙娘自己和张­奶­公闲话,“这一片种的都是桃树?得有上百棵了吧。”

“是不到一百株,”张­奶­公走得额前带汗,不住地拿袖口去抹,“种得密,看起来多,其实也就是七八十。全是碧桃树,到开花的时候,千重花瓣彼此相叠,从山上看过来,一整个林子就像是一朵大花,这是早就有的一处景,后山上还有‘笑簪千芳’的碑呢。”

“噢。”蕙娘轻轻地说,“这一处院子,有名字吗?”

张­奶­公瞟了蕙娘一眼,他的态度低沉下来了——都走到这,也没什么好再回避的了。“这是先少夫人的坟茔,那几间屋子也就是祭祀用的地方,是后来新建的……倒有名字,少爷说那叫归憩林。”

他今天不愿带蕙娘过来,无非是害怕扫兴的意思。新­妇­刚刚入住,就要见到旧­妇­坟地,意头终究并不大好。再说,这么多亭台楼阁都没有名字,可唯独这条路是最清洁­干­净的,这片林子是有名字的,此地主人思怀故人之心,还用再多渲染吗?

蕙娘倒是很镇定,她看不出一点不快,还好奇地向张­奶­公打听,“按说,家里也是有祖坟的……”

如此识得大体,并不拈酸吃醋,蕙娘一句话没自夸,可张­奶­公对她的态度一下又亲热了几分,他仔仔细细地告诉清蕙,“先头少夫人过门的时候已经重病,这您是清楚的,虽说行过礼,那就是我们权家的人了。可她一没能洞房,二没能参拜祖祠,据高人指点,即使葬回祖坟,究竟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在九泉也要遭人排挤。老爷、夫人的意思,也说先少夫人没有子女,少年早夭,就进了祖坟,这样没福,也不能葬在好地方……倒不如归葬香山,还能年年受些香火,再说,也不至于死离故乡,葬去千里之外。”

看来,张­奶­公也是听说过‘吾家规矩、生者为大’的,话里话外,还是在告诉蕙娘:达氏命薄得很,您犯不着和她争风吃醋……

几人正说话间,轿子已经近了桃林,蕙娘命人住轿,“既然来了,不可不为姐姐上一炷香。”

张­奶­公急得直咂嘴,“这个时辰了,阳气弱!没有上坟的道理……”

作好作歹,也没拦住蕙娘的脚步,几人直入桃林,顺着一条­干­净整洁的青石小道进了墓园,只见夕阳下,一陇黄土,又有一个石碑,止刻了少夫人的娘家姓氏、生卒年月,并以权仲白口吻落了‘夫权某’款。坟前供了些鲜花素果,看着像是几天前换上的,除此外,倒无甚特别之物。既没有“卿卿此爱、永世不渝”之类的表白,也没有“断肠人某某”的哀伤。

蕙娘洗过手,要了香来,给达氏福身行过了礼,算是全了礼,又因她拜了,跟从的几个丫头也免不得要拜一拜,算是将事做到十分。蕙娘便在边上站着,环顾四野,半天,才和张­奶­公笑道,“这处地方,风水很好呀,靠山面水的,是块清静的所在。”

张­奶­公现在对蕙娘,几乎是十分满意、十分臣服:不愧是阁老府出来的千金,真是心胸阔大,与别个不同。他笑着附和蕙娘,“是少爷亲自挑的!也是巧,先少夫人对桃花的喜爱,那是出了名的!”

这位达氏,和蕙娘的年纪差得有五六岁,两人虽然同在京城,可等蕙娘可以出门赴宴的时候,她是早已经香消玉殒,达家也是风流云散,倒得只剩一个空架子了。社交场上没有人对这样的人家有任何兴趣,蕙娘对这位达家三姑娘,也是所知甚少。她唔了一声,“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说起来,连姐姐的闺名,也都还没人告诉我呢。”

“先少夫人那一代走的是贞字辈。”张­奶­公言无不尽,“她小名珠娘,正好是桃花三月里生的,小时候又要吃桃花粥养颜。达家从前在别业里种了好几亩桃花呢,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异种……嗐,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蕙娘眼神一闪,她微微一笑,倒没再接张­奶­公的腔了。

从归憩林出来,天­色­已经真的晚了,张­奶­公便自己告辞出园子回家去了。两个轿娘抬着蕙娘一路往回走,脚步都有些着急,蕙娘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了莲子满,才令住轿,“都回去吃饭吧,也抬了一天了,累着你们。”

她的女轿班就有七八人,全是壮健如牛­性­子老实的仆­妇­,空了一个多月,正是着慌时候,被蕙娘狠狠用了一日,倒都舒坦了,给蕙娘磕过头,便怡然退出。蕙娘带着几个丫鬟,从石桥上慢慢地踱过去,在铁青­色­将黑未黑的天­色­里,只觉得四周连一点灯火没有,白日里再美的景­色­,到了黄昏,也就褪成了一泓黑,即使有两个老嬷嬷前导提灯,可这暮­色­也依然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一行人都识看脸­色­,几个丫鬟没有谁敢做声的,白云走在蕙娘身边,还要比其余同僚都多一层心事,她只绝不敢说破,恐怕姑娘原本没想起来的,被这么一提,反而想起来了。可却又禁不住为姑娘心酸不平,这一条路,她是走得分外的忐忑。

“至宝含冲粹,清虚映浦湾。”走了许久,蕙娘才轻声说,“素辉明荡漾,圆彩­色­玢玣。他还说对诗词歌赋全无兴趣?这么冷僻的典都用,真是过分谦虚了。”

姑娘几乎过目不忘,这首诗纵然冷僻,一时未能想起,可一旦听说先头少夫人的闺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珠还合浦”,多有名的典故,全唐诗里题咏此事的也就这一首诗而已,读后汉书的时候,先生给姑娘提过一嘴巴,‘影摇波里月,光动水中山,也还算有些珍珠身份’,当时自己就在一边旁听……

珠还合浦、归憩蚌母,这个冲粹园建成的时候,先少夫人是早已经长眠地下了,可……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今晚八点半有均订+200的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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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几句吴语分别是:作伐死倷呀!——作不死你呀!

作,丝作伐死宁额,郎中,倷哎丝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晓得?——作,是作不死人的,医生,你还是看病的,哪能这都不知道?

宁嘎港了哉,伐高兴告诉你,诶闷?——人家说了呀,不高兴告诉你,还问?

死郎中,倷么良心!——死医生,你没有良心!

有很多人都看懂了哈哈哈,苏州话实在是非常绵软,很有风情的!

不过,貌似还有一些纯洁的同学没看懂我们权神医的癖好呀,捂嘴笑~

48通房

权仲白当天晚上没有回来吃饭,蕙娘也是进了屋子才知道:孙家来人,说是太夫人弥留,权神医还能有什么办法?人都回了甲一号了,换一身衣服就又进城。香山和京城相距怎么也有四五十里,今天晚上,他肯定是赶不回来了。

她猜得不错,权仲白一去就是三四天,桂皮天天打发手底下的小幺儿给香山报信:少爷去孙家,少爷回国公府,娘娘听说了太夫人的丧事,伤心之□子不好,少爷又进宫了……这几天,冲粹园里都很冷清,就只有蕙娘一个人带了她的丫头们。到了晚上,除了甲一号附近的几个院子,周围放眼望去,全是黑灯瞎火,楼台­阴­霾中。玛瑙胆子小,这几天都不敢一个人睡,非得同石墨她们挤。就是蕙娘,也觉得冲粹园什么都好,就是僻处城郊,实在是太冷清了一点。

但她毕竟不是玛瑙,就算寂寞,也不会表现出来,白日里她也没多大工夫寂寞:现在人在冲粹园,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她带来的那么大摊子,也可以从容铺开了。

焦梅怎么说都算是焦家曾经的二号人物,跟着她陪嫁过来之后,一两个月工夫,一直投闲置散,甚至连国公府都没得住,只能在外头凭屋。这当然损不着他的家底,可无论如何,是有些屈才了。因此,蕙娘才进冲粹园不久,他就自动自发,把陪嫁大管事的身份给担起来了,不过是一两天工夫,来自全国各地最上等的时鲜,也就一一送进了冲粹园的内厨房,大师傅们安顿下来开始上岗了,内厨房的柴米油盐齐备了,山泉水汲来了、­干­货发了、小­鸡­崽抓了,上等的牲畜­肉­,也从蕙娘的陪嫁庄子里往城里送了。权仲白不在也好,这几天,蕙娘就像是回到了娘家,重又过起了出嫁前的­精­致生活,虽还有少许委屈,但这毕竟也不是不能讲究的。

不过,焦梅这样的人才,毕竟也不能老打发内院女眷起居的琐事。蕙娘把他找来吃茶,劈头就问,“宜春票号逐年送来的账本,你看过没有?”

焦家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按说是可以Сhā手票号运作的,但多年来双方形成默契,焦阁老有时候连账本都懒得过目,只令蕙娘闲来解闷,反正宜春票号送多少过来,焦家就收多少。但现在这股份跟着蕙娘陪嫁到了权家,事态肯定有所变化。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宜春票号变作了天下分号无处无之的庞然大物,焦阁老那是身份够无须弹压。国公府么,虽然底蕴深厚,可毕竟不比老阁老,一天还在位,一天就能把所有不该有的想法全都压得烟消云散。新官上任,这三把火该怎么放,是要有点讲究的,宜春票号那边,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蕙娘出招?虽说照样还是殷勤地给送这送那,但蕙娘和她身边的大丫头们,哪个能轻易糊弄?比起当年未嫁时,毕竟态度还是有差别了。

“这倒未曾看过。”焦梅现在对蕙娘就非常恭敬,尽管蕙娘让他坐,可他都不敢坐,坚持要站着回话。“您也知道,老太爷手下,什么都是有谱儿的,宜春票号的账,按理是陈账房来看,陈账房看完了,给内院四太太看……”

“母亲哪里耐烦看这个。”蕙娘说,“送到内院,那都是给我看的。”

陈账房是老太爷的心腹,自然不可稍离,蕙娘沉吟了一下,便让人,“把雄黄叫过来吧。”

雄黄很快就进了屋子,她今日是刻意打扮过的,穿得分外齐整,俏丽的面容上,隐隐有兴奋之意闪过:养兵千日,只叫她做些服侍的活计,不但屈才,雄黄自己心里也忐忑不安,如今,也到了用她的时候了。

“每年票号送账都在秋后,”蕙娘说,“但去年秋后送来的账,我看出了几处不对。谁知家里又是大事小事地耽搁着,也就没心思去计较这个。”

石英业已奉上数本账册,蕙娘随意翻开,指着画红圈的地方对雄黄道,“这几处账目都是有出入的,账都没做平……你代我到山西他们总行,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他们要还懂得做人,详加解释原委之外,是肯定会让你去看底账的。”

雄黄接过账册,自己已经翻阅了起来,见焦梅在场,她略作犹豫,还是开口问,“姑娘,这都是多年来彼此默契,将一些不方便的开销做进账里……”

“不是说我们就这么守财奴。”蕙娘说,“他们掌柜的一支也有他们的难处,几千两银子进出,不是什么大事。可从前都能将账做平,为什么去年没有做平?”

焦梅帮蕙娘解释,“份子易主,有些话就是要开口,也得有个话口儿,这账做在去年,比做在今年更妥当一点,起码有您父亲帮着解释一两句。再说,他们也得称量称量少夫人的斤两,才知道将来怎么和咱们这边处着不是?”

能在焦家做到二管事的人,必定是有他的本事在的,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趟山西,你陪着雄黄过去。尽量争取,让她多看一些细账,雄黄专心看账——”

她瞥了焦梅一眼,不轻不重地说。“你就专心看人咯。”

这等于是把宜春票号的事务,交到焦梅手上。他脸上顿时掠过了一层兴奋的光彩,给蕙娘跪下了,“必定不让主子失望!”

“张弛有道,也不要太过分了。”蕙娘说,“连祖父都对他们以礼相待,你要是胡摆架子被我知道了,我是不依的。”

她顿了顿,又说,“冲粹园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张­奶­公自己在家里还有别的管事,也是因为二房实在无人,才过来管管冲粹园,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以姑爷的­性­子来说,冲粹园还得我帮着他管,这个人肯定不能是你,你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做呢,须得是一个适合总务的人才……你回去酝酿一番,觉得谁好,便私底下告诉我知道。”

一扭脸,又命雄黄,“去和你的姐姐妹妹们,也都说说,觉得谁适合­干­什么的,都能和我支一嘴,免得家里人背地里也催得着急。”

这种­阴­私勾当,被蕙娘一语叫破,尽管她似笑非笑,似乎并不着恼,可几个丫头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彼此对视了一眼,均都不敢多加分辨,而是老老实实地道,“奴婢一定量力而行,为主子分忧……”

焦梅却根本都不在乎主子脸上的嘲讽: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主子再能为,也得透过她的心腹来办事,尤其现在权家,势单力薄,大房护食护得厉害,自己人要再不能抱团,要站稳脚跟都难。她让丫头们举贤荐能推荐自己人,实际上就是要把陪嫁们团成一个球。嗣前略施敲打,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还有一事要请少夫人的示下。”他本要起身,忽然又想起这事,便忙道,“少爷身边的桂皮,还在府里的时候,家里就已经请了大媒上门提亲了。因初来乍到,石英又是少夫人的使唤人,小的也没给准话,还要请少夫人为石英把上这一关呢。”

蕙娘先未说话,只是拿眼一看,众位丫头顿时会意,全都鱼贯退出了屋子。她这才拿脚点了点脚踏,“坐。”

焦梅这下是不敢不坐,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了低矮的脚踏子上,盘着腿和蕙娘交待桂皮的家底。“也是家里的家生子儿,爹娘都是有脸面的管事,他是老生儿子,前头几个兄长都成婚生子,现在家中各处做事,还没有太当红的,可本事也都不小。爹娘倒是退下来在家歇着了,一家子都是闷头做事的­性­子,及不上桂皮的机灵。”

“你看着人缘怎么样,在府里亲戚多不多?”蕙娘­唇­边,不禁挂上淡笑。“我看,一家子的机灵,怕是都被他给夺走了。”

“人缘还行,几兄弟都是有名的肯­干­会做,事不多,亲戚却不多,几兄弟都是外聘。”焦梅说。“只有和张­奶­公有些关系,桂皮的母亲是少爷养娘的堂妹。”

“你看。”蕙娘笑了,“就因为我们二房没有丫头,人家多费了多少事情……早说了,会给你说一门比从前更好的亲事,现在你可信我了?”

以桂皮的为人和受宠程度来看,将来不论权仲白走到哪一步,他混个管家一把手,都是大有希望的。石英能越过绿松配上这么个人才,对焦梅来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他给蕙娘磕了头,又一次请罪,“悔不该当年过分糊涂,给少夫人添了堵……”

蕙娘随意安抚了几句,“这件事,我会和少爷说的,你就安心去山西吧。”就把焦梅给打发了下去,待到下午,几个丫鬟陆陆续续,都扭扭捏捏地给蕙娘推荐了几个名字,全是陪嫁里的关系户——倒也还都很知道进退,实在是量才举荐,这个适合管厨房,那个适合管花木——还没有谁那么大胆,挑明了就是冲着大管家的位置来的。

倒是石英,当天晚上竟是拟了一张表出来,除了跳掉焦梅和自己家人不做安排之外,跟蕙娘过来的那几十户陪嫁,全都按才具多寡做了分类、简介,又有人物背景简介,简直就像是弄出了一本冲粹园年鉴。她顺便还为蕙娘推荐了个人合适的职位,同蕙娘手里绿松写的那本册子相对照,两人只有几个人的安排,并不一致。

会办事是一重学问,会用人是另一重学问,用人用得好,自己不知能省多少力。蕙娘对着两张单子参详了片刻,只觉得就是她自己,怕都不能做更合适的安排,但她并不立刻公布,而是足足搁置了四五天,将焦梅、雄黄一行人都搁置得去了山西,权仲白也回了香山,她才拿出来和权仲白商量。“­奶­公管生意惯了,办家事有些生疏,现在我来了冲粹园,他可以专心回药铺做事,不必两头兼顾。你看看我这样安排好不好。”

事关自己的生活,权神医也不可能撒手不问,他拿过花名册翻看了几下,见蕙娘没管病区人事,便失去兴趣,“你觉得好就行了。”

几天独眠在山野地里,那么大的后院就住了几十口人,清静是清静到了极致,可也真有些怕人,

蕙娘今天看权仲白就特别顺眼,她难得体贴,“总算舍得从城里回来了,累着了吧?让萤石给你捏捏肩膀?”

权仲白搓了搓脸——就不说蕙娘也能看出来,他的确是很疲惫的——“算了,我一会自己舒展舒展筋骨就舒坦了。”

有兴致抬举你,你还不领情。蕙娘嗯了一声,还是耐着­性­子,“那就梳洗了歇息一会,正好吃晚饭了。”

要不然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要在从前,权仲白再烦累,也是会叫两个病者进来号脉的,这样他自己心里也舒服一点。可现在么,堂屋里清凉幽静,□样样都是齐全的,竹床上搁了凉被,八仙桌上摆了甜碗子,青瓷碗壁上蒙了一层细细的雾气,看着都解暑。丫头们已经捧出了成套全新散发着香味的家居便服……

他梳洗出来,换了衣服,才真觉得疲惫了,虽说多年工夫,作息还是不乱的,并不愿睡,可到底还是扑倒在竹床上,浑然忘却了仪态二字。蕙娘瞥他一眼,知道他不愿让丫鬟近身,便自己拿了美人拳,没大好气地给权仲白敲肩膀,“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吧?”

“能合眼就不错了。”权仲白□一样地抱怨,“孙太夫人去世前就起码折腾了有两个通宵,后来皇后听到消息,悲痛过度又昏过去了,这又折腾了一两天。才回家睡了一晚上呢,几户人家又都病了……唉,真烦死人了,吃饱了闲得慌,有一点事,就都各显神通地折腾!”

“这么说,孙太夫人是自然过身?”蕙娘的动作不由一住,权仲白却并不答话,弓起背责难地抖了抖肩膀,她只好多捶几下,以示会意。

这才把二公子的回话给换出来了。“是自然过身啊,哪里会是不自然呢?那是皇上的岳母,除我之外,太医都还要过来号脉的呢。”

他的语调有几分嘲讽,可蕙娘却不禁轻轻地嘶了一口凉气,“这……皇上是起疑了?”

“吃过药的。”权仲白说,“他们号不出什么不对,这也是该走的程序,谈不上起疑没起疑,反正人过身之前,还明白过来一会,同孙夫人说了很多话。还说孙夫人‘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令几妯娌兄弟,‘以后都听你大嫂的话’。孙夫人哭得和什么一样,现在都不能理事,孙家正忙着办丁忧呢,除了侯爷在外,一家人全回来了,皇上居然也都准了。”

这轻描淡写几句话,简直不知蕴含了多少政治博弈,哪一句话都是经得起重重推敲的。可权仲白的语气却无比烦厌,蕙娘也没有再往下问,她转开了话题。“对了,桂皮和你提起过没有,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便把桂皮和石英的婚事给交待了一下,权仲白这回倒来了兴致,“石英就是你身边那个管事的丫头?生得略矮的那个?”

见蕙娘点了头,他有点吃惊,“桂皮这小子,眼光素来是高的。你身边陪嫁里俏丽的不少,怎么,他倒看上这一个了?”

“她爹是跟我陪嫁过来的大管事。”蕙娘也没有瞒权仲白,“宜春票号那边就是他在走动……人家可不比你,一生下来就□俱全,也要懂得为自己打算嘛。”

这也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毕竟关系就摆在这里。少爷身边的近人、少­奶­­奶­身边的近人彼此结合,是大家得益的好事,小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会随着这种联姻的增多越发紧密。但权仲白却觉得很没意思,他又塌了下去,哼哼两声,不说话了。

“再说,石英人才也不错啊。”蕙娘不免也为石英分辨两句,“在我身边,她也算是很能说得上话了。看你这个样子,好像她生得不好,那就一无是处了一样。”

权仲白没搭理这个话茬,他伏在竹床上出了一回神,忽然问蕙娘,“可我记得你屋里主事的倒并不是她……是你留在立雪院看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绿松。”蕙娘抿着­唇­笑了。“你这回在立雪院,住得还可心吧?她安顿得好不好?”

权仲白却一下翻身坐起,让蕙娘的美人拳给落了空,他面上一片严肃,竟是罕见地将风流全都敛去,换上了严霜一样的凛冽。

“丑话说在前头。”二公子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抬举通房、收容什么妾室。焦清蕙,你要是怀了什么心思,打着什么铺垫,还是趁早死心,免得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我是决不会改。”

听其责难语调、观其炯炯双目,二公子非但态度坚决,并且对蕙娘擅自就打了伏笔,他是很不满的……

蕙娘真第一次觉得,权仲白实在是太有趣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起了逗弄权仲白的心思。“那,你是让我做桂家少­奶­­奶­那样的妒­妇­喽?姑爷,我对你挺好的呀,怎么你尽想着害我。”

权仲白的眸­色­,失望地一沉,他摇了摇头,态度显而易见地就冷淡了下来,不但冷淡,甚至还透着些难言的疏远……“杨三世妹实在是极难得的奇女子,她的故事,你知道多少?未曾谋面却随意臧否,焦清蕙,你好没风度。”

竟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指责了蕙娘的举止……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准时加更!

关于霸王票加更的事情,我主要是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加的,感觉好像这样鼓励大家投霸王票似乎有点不厚道,因为保持正版订阅已经挺好的了,不知道大家如何看,汗。

49生死

蕙娘还真没接触过这个桂家少­奶­­奶­——先不说夫家是外地望族,本身丈夫品级也还低,距离蕙娘所在的交际圈,还差了那么半步。就她在京城的时间可也不长,但她是听说过桂少­奶­­奶­的名气的——她丈夫自从进京,摆明车马决不纳妾,甚至连通房都不收用,几乎因此不见容于整个社交圈。善妒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就是前几年,因她不知如何得罪了太后,太后借口数落她妒忌,给她姑爷桂含沁赏了一位温柔大方极是可人的宫女子,可桂含沁受少­奶­­奶­辖制惯了,根本就不敢收用,因少­奶­­奶­当时还不在京里,为怕说不清楚,头天纳妾,第二天就把人给卖到窑子里去了。这件事在京城激起轩然大波,连太后都气病了,桂含沁本来出身世家,为皇上看重,简直是前程似锦,因为这事,闹得远配广州……天下知名的‘怕老婆少将军’,在军队中,不知道新一代将星许凤佳的人多,可不知道这个桂含沁的,恐怕真是凤毛麟角。

就是这么一个妒忌出了名的女儿家,人缘却并不差,进京才一年不到,就得了她娘家几个族姐的喜爱,连皇后都频频抬举,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就是在杨家寿筵上,她还听到杨四少­奶­­奶­和阁老太太念叨她呢,阁老太太都那样喜欢,‘可惜她下广州去了,这一年多家里是真冷清’,要说心里没有些好奇,那是假的——蕙娘虽不是好事­性­子,却也不是死人。可她没想到,连对着后宫嫔妃都没有一句好话,提到杨宁妃、牛美人这样的绝­色­,好像在谈一对老头子的权仲白,对她的评价居然这样高……

小夫妻相处,竟像是在打仗,谁也不会贸贸然就把情绪给露在面上。蕙娘从前被权仲白气得再厉害,基本风度总是能保持的。可这回权仲白把话说得这么过分,她也有点吃不消了,眉宇一凝,就要回击,可究竟又强行把话给咽下去了。权仲白看了她一眼,语气并未放缓。“京城传她妒忌,传她姑爷桂含沁惧内,很多话都说得不大好听,那是一般人无知好事,得了一点八卦,便满世界胡说取乐。可若连你都轻信传言胡乱说嘴,这真是一大笑话了。阁老府独女,守灶的千金,你以为市面上没有你的故事吗?”

这话真利得似一把刀,正正地戳中了蕙娘的软肋:她身份且高,过的还是天人一般的日子,即使知道内情的亲友,没有相信那些个传闻的,可在一般富户心里,焦清蕙连鼻子都不用擤,有了涕泪,是要让老妈子来亲自吸出来的!更有些事情,传得几乎都不堪入耳了……世人好以讹传讹,她难道还不够清楚?她难道没有吃过口舌是非的亏?

只是一句说笑而已,就惹来权仲白正­色­说教,蕙娘垂下头去,要服软又不甘心,不服软又觉得自己理亏,倒是罕见地体会到了权仲白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的滋味。僵了半天,才软绵绵地道,“这么说,你是知道内情的喽?”

权仲白究竟是个君子,不如她次次都要捏个够本,见蕙娘自己难堪起来,便放过了她,缓缓道,“有些事外人不清楚,实际桂家家事,并不是她在做主。桂含沁此人心机深沉、天才横溢,一旦遇有机会,将来成就如何,我是不敢说的。这样的人,哪里会因为惧内,就随妻子摆弄,甚至不惜得罪牛家?他是自己情愿一生都不纳妾,只因为痛惜妻子。坊间不知底细,胡乱传说,你不要跟着乱传。”

这里头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蕙娘更好奇了,见权仲白不想往下说,竟是要起身出去用饭的意思,她有些发急,竟学了文娘,一跺脚。“唉,你就说个开头,又不细谈!——他们远在西北,是成了亲才进京的吧?你怎么就知道得那样清楚?”

权仲白只好略略告诉她,“就只提一句,你便明白了:当年成亲的时候,三姑娘是二品大员、巡抚家的嫡女。伯父是朝野闻名的清知州,父亲是陕甘巡抚……桂含沁呢,当时只有一个世袭的四品衔,那还是虚职,实职是一样没有,家里田地都只得一点点。这门亲事,实在是三姑娘本人执意方能成就,桂含沁当时亲自进京跑媒人,我还帮了他一把……这世上有情人多了,真能成就眷属的又有几个?似三姑娘这样慧眼识英雄的就更少见了,当时见到她,我就觉得她特别坦诚可爱,胆子又大、心思又细。同桂含沁之间很有默契,可毕竟她年纪还小,也没往深想,没想到她居然能有这样大勇,这样的决心,竟真能排除万难,说得娘家许嫁。就是桂含沁,能成就这门亲事,花的心思也是绝不少的。”

这番话说得闪闪烁烁的,多少故事,似乎都能随之敷衍出来。蕙娘想到前些年他进西域采药的事,心中多少也有个数了。想来当时西北战乱,杨三姑娘没准真和权仲白打过照面——那是□年前的事,当时自己年纪还小,可权仲白却已经是丧偶身份了……

她忽然间又想到权仲白退亲时所说,“我并不觉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

唉,只看他如此称赏桂家这一对,就能看得出来了,他是真正在追逐着所谓的真情谊……“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也还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总是要博上一博,您不为自己终生争取,难道还要等到日后再来后悔吗?”他真正是说得不错,她是挺看不起他的,而他和她,也真的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那,”蕙娘不知为什么,心绪竟有微微浮动,她虽然轻声细语,可词锋之锐利,却不下于片刻前的权仲白。“你为什么娶我呀……光会羡慕别人,你自己呢?还不是光说不练,口中的把式。”

权仲白瞟了她一眼,竟并未生气,他淡淡地道,“你又知道我没有争取过?如没有,你前几天拜的坟是哪里来的?”

他在蕙娘跟前,总是显得那样不镇定,随意挑勾几句就动了情绪,每每被气得俊脸扭曲,那样子别提有多可乐了。蕙娘几乎都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么一面,一点情绪不动,那张俊秀风流的面孔,就像一片深幽的海,所有的情绪都被吞了进去,所有的故事都沉在下头,竟似乎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引动他的潮汐……

“你不是没回来吗,这都知道了……”她轻声嘀咕,双眸游走,竟是头一回不敢和权仲白眼神交接。“­奶­公前几天进城办事……是他告诉你的?”

“他说了你很多好话。”权仲白没有否认,“让我得了空就赶紧回来,别在京城逗留了,你一个小姑娘在香山呆着寂寞。”

会笼络张­奶­公,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没想到他竟这样上心,说是进城办铺子里的事,如今看来,竟是专程去催权仲白回来的……蕙娘不是容易被打动的人,心头也不禁微微一暖,她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就说,以你的身份,元配怎么会是她的出身……原来这门亲事,还真是你争取回来的。”

见权仲白望着自己,若有所指,蕙娘有点不高兴,她一摊手,人倒又泼辣起来了,“看我­干­嘛,我要是和杨三姑娘一样有几个兄弟,我也一样去争,谁还要嫁你呀,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心上人?就是你,争取来争取去,还不是没能争取不娶我吗?咱们一样烂锅配烂盖,都没能耐!”

“我一句话没说,你就又来堵我。”权仲白蛮不高兴地说,可那大海一样的深沉毕竟是消退了。“我就奇怪,你和我一样没能耐,可你还老看不起我做什么?”

“我是女儿身呀,姑爷,”蕙娘要堵他,哪里没有理由。“我但凡是个男人,早都闹得天翻地覆了,您要是不欢喜做男人,我同你换!”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没话说了,可不知如何,气氛却轻松下来,要比一开始权仲白放下脸数落她时松快得多了。权仲白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茶杯,倒是蕙娘,她有点好奇:这个人心里,一般是存不住事的,起码对她,他有不满都一定会表现出来,可……

“我早想问你了。”她轻声说,“那天在宗祠,‘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我只行了姐妹礼……你心里,没有不高兴呀?”

“那又和你没关系。”权仲白倒有几分吃惊,“就是生气,我也是冲着爹娘,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也许是因为要说服蕙娘,也许是因为被蕙娘勾动了对前人的思念,也许是因为,蕙娘今天的语气毕竟要比从前缓和,态度毕竟要比从前坦诚,就连嫌弃他,都嫌弃得不是没有道理。即使谈到的是达氏这么敏感的话题,权仲白也一点都没有露出别样的情绪,他就像是在和蕙娘谈别人家的事,“你和她本不相识、素未谋面,又没有任何交情。别说姐妹礼,就是不行礼,不上香,我看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别出机杼,还真是一视同仁,就连达氏都没能逃得过这独特的逻辑。蕙娘啼笑皆非,她不无试探,“香都不上,我也怕你生气呀……”

“你还会怕?”权仲白不由失笑,这句话,他说得很好,蕙娘面上一红,无话可说了。

也许是她难得的窘态取悦了权仲白,他没有再继续调侃蕙娘,多少也有几分感慨,“人都死了,没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凡是去世者,都已经输了这最重要的一局,早晚会被冲到再看不见的地方去。生者为大,这规矩是有道理的,死人又哪能和活人争呢。”

这话似有深意,可以权仲白的作风,又像是单纯的感慨,可听在蕙娘耳中,却不禁勾动了她的心事,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唉,又有谁是甘愿去死的呢,这世上没有谁不是奋力求活的……”

“就因为这世上谁都在奋力求活,”权仲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哪管生前权势滔天,死后也一样是黄土一抔,不论是躺在归憩林里,还是躺在乱葬岗上,其实于死者有什么差别?死后哀荣,告慰的都是生者。这话只能在私下说,可条条人命都关天,生死实在是最公平的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还是想要争一争……你未必真愿意纳妾,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是愿意纳妾的,可就因为你想要争,你不能让人捉住你的痛脚,就是现在不抬举,你留那个什么绿松在家里,是有别的用意,可将来你也还是要抬举的。你要抬举,就要提防着她们不能太受宠,不能威胁你。她们也难免会有别的想头,大户人家,妻妾相争闹出多少条人命,我是最清楚的。这些年来,看得难道还不够多?”

蕙娘眉眼一动,她还有点不死心,尤其权仲白竟站在如此高度来教她——她毕竟是有些不服气的,没话找话都要回一句,“你知道这个,就别太宠着不就完了呗……”

“不宠着,我晾着她一辈子,一辈子不进她的门,上她的床,”权仲白眉宇再沉,他越说语气越冷,“小姑娘一辈子就这么消磨了,这糟践的不是人命?这世上可不独你的命是命,人家一辈子不是一辈子?别人院子,我管不着,可这样血淋淋的事情,我决不会做。”

他的失望是如此明显,瞎了眼都能看出来。“你好歹也是守灶女出身,就看在从小受的教育份上,也不至于还想着抬举通房……就是人家三从四德教出来的女儿家,还想办法捏着丈夫不给抬举呢。唉——”

叹了一口气,毕竟是没说下去:再说下去,这话就有点不好听了。权仲白拍了拍蕙娘的肩膀,放缓了语气,“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立雪院那里,你把石英换过去吧,或者就­干­脆不要留人!免得日后传出去她也不好找婆家。我自个儿惯了,不用人服侍。”

“这不行……”蕙娘眉眼都是木的,微微一动,反­射­­性­地回绝了权仲白,“她是我手下最得用的人,留在京城,我是有用处的。”

她到底还是找回了惯常的理智和做派,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又装出笑来。“姑爷就放心吧,没想着把她给你……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换在往常,这一刺必定能闹得权仲白好生无趣,可今日,却是蕙娘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软弱。

虽说小别胜新婚,可今天晚上,蕙娘特别没有胃口,一个晚上,她也没有都怎么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都一直不来,涝得眼圈都黑了,第二天早上权仲白起来看见,都有点过意不去。

“你的心事怎么就这么沉啊?”他一拿蕙娘的手腕,指尖压在蕙娘腕间,又令她感到一阵烦躁。“说你几句而已……不知实情,以讹传讹背后臧否,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你还真上心了!”

说着,便给蕙娘写了一张条子,“山上夜里凉,你又存了心事,被子又不好好盖,倒闹得夜风入体,喝一副发发汗,免得存了病根。”

他也真是说过就算,今早起来又没事人一样了,蕙娘讪讪然的,要和他认真赌气,到底是有点心虚,只好发娇嗔,“一句话说错,你那么认真­干­嘛……这叫我能不往心里去吗?”

说着,也是半真半假,眼圈儿都委屈得红了。倒唬得一群丫鬟,本来都进了屋子,一下全潮水般地退了出去。权仲白不吃她这一套,又虎起脸,“君子不欺暗室,为人处事,细节上是最要注意的,以后你也要从心底就要求得严点儿,就不至于一松口说这样的话了。”

要他不是君子,蕙娘也多得是话回他,可从头回见面到现在,权仲白被她激成那个样子了,到底都还是没有丢失自己的君子风度。他自己说话直接大胆是一回事,那些话终究顶多算是不看场合,要说私德,还是无可挑剔的。她被噎得难受极了——权仲白又到底比她大了那么多呢,这么一虎脸,蕙娘认真有点吃不消了,偏偏她又也有自己的风度,究竟这一回是她不谨慎,被抓住了错处,要竖起刺来,也不那么占理……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她只好蛮不讲理,“我是小人,我没皮没脸,行了吧?”

这么一张如花俏脸,委屈得珠泪欲滴,权仲白看着也觉得可怜,又想到她十七八岁年纪,就算平时表现得再强势,究竟一个人跟他住在香山,偌大的园子,就她和她的那些下人,自己一走就是好几天。她也没半句抱怨,反倒是把冲粹园上上下下,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放松了声调,又吓唬焦清蕙,“不许哭,掉一滴眼泪,就给你开一两黄连吃。”

但凡是人,没有不怕喝苦药的,蕙娘一点抽噎,都被吓回嗓子里去了,她怕是未能想到权神医居然出此绝招,一时呆呆地瞪着姑爷,倒是显出了符合年纪的稚气。权仲白看了,心情不禁大好,他刮了刮蕙娘的鼻头,施施然站起身,“快起来吃早饭吧。”

权仲白下回进京城的时候,蕙娘让他把白云捎带过去,“让她和绿松做个伴吧。”

白云虽然知书达礼,琴棋书画上都有造诣,但也不是没有缺点:她生得不大好看。

二公子很满意,他虽然进城办事,但还是尽量赶在当晚回来,免得蕙娘一人独眠,的确寂寞。

一场小小风波,于是消弭于无形。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冲突,和谐解决~

大家晚上好!都吃了吗!我还没吃,我发完就去吃!

今天有双更,收藏7000的吧,明晚还有一个评论4000的。八点半来看吧。

PS最近回评论又一阵阵卡的,我会尽量找时间都回掉。TVT

50孕事

承平六年的春夏,事情的确是多,才办完了孙太夫人的丧事,朝野间就再起了纷争,总之说来说去,还是两党相争,杨阁老一派的新党数次逼宫,想要把旧党代表人物老太爷给掀翻下马,可这一次,谁的动静也都不敢闹大。孙太夫人去世,孙家全员回家守孝,除了出海在外的孙立泉之外,皇上竟没有夺情留用任何一个子侄。这着实有些不合常理,皇后紧跟着又闹病了,整个六月不断用医用药,本来权神医是半个月进宫请一次平安脉的,最危险的那段日子,他竟是三天进宫一次……这还是因为他身份尊贵,年纪也轻,后宫不敢随意留人,不然,怕不是要长期居留宫中,随时照料皇后了。

皇后病、太子病、不夺情,这三个消息,对孙家来说是比太夫人去世还沉重的打击。蕙娘随权仲白回府请安的时候,权夫人谈起来都有点感慨,“真是说不清的事,就前几个月,那还是鲜花着锦的热闹呢,现在真是门庭冷落,一下就由红翻黑了。”

因为蕙娘现在毕竟是在香山住,隔三差五回来请安时,大少夫人就把她当个客人待,总是要陪坐在一边,有时候连瑞雨得了空都过来寻她说话,这天人就很齐全,一大家子人围坐着吃西瓜,连权季青、权叔墨、权伯红三兄弟都坐在一处说话,只得权仲白,和蕙娘一道进了城,他就直接入宫去给皇后扶脉了。太夫人、权夫人都说,“自从昭明年间到现在,也就是今年他入宫最勤,在宫里待得最久。”

像权家这样身份地位的豪门巨富,就没有女儿在宫里,和皇家也都是沾亲带故的,家里人不可能不关心宫中的风云变幻,蕙娘没开声,大少夫人都要问权夫人,“眼下这宫中的境况,究竟是怎么样,难道娘娘的情况,真有这么糟吗?”

权夫人未曾就答,反倒是先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怡然,似乎毫不知情,又似乎是胸有成竹,她不禁便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守灶女就是守灶女,太夫人只看到她反手抽大嫂那一掌,抽得的确是有些过分沉重,没有掌家主母的气度,可老人家就没有想到,现在她人虽然离开良国公府,可立雪院的人在府里办事,照样是处处都给脸面,这就是下马威给的好了——此消彼长,卧云院的人在立雪院跟前,就没那样有底气啦……

再说现在,大少夫人这一问,问的哪里是她,分明就是焦氏。娘娘情况,最清楚的还是仲白,只要焦氏露一点端倪,哪怕一句话不说,就是表情上稍微变化一点儿呢,仲白和她的关系也就一目了然了:是已经被小娇妻给迷得神魂颠倒,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呢,还是同府里暗暗流传的一样,两人的好,那都是面上做出来的,其实回了屋子,谁都不理谁……

其实宫中情势,和焦氏娘家也有极大的关系,一旦太子被废,宁妃所出的皇三子,是有很大机会定鼎东宫的,届时人心向背,很多事,也就不那么好说了……仲白­性­子,她是了解的,不该说的一句话都不会乱说,本以为焦氏听说局势,怎么都要追问几句。没想到她绷得这么紧,连她这个做婆婆的,都有些拿不准了。

“这种事,我们也就是听说一点风声罢了。”权夫人答得多少有些哀怨,“哪敢随意询问?毕竟是天家密事,怎么说,都要讳莫如深的。”

大少夫人吃了这一个软钉子,却并不生气,她笑着冲蕙娘道,“前几天中勉遣人送了一批西洋来的夏布,也是巧,去年才从西洋泊来的新鲜花­色­,又有一批俵物从天津过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唯独鲍鱼还能入眼,正好弟妹今日过来,一会回去就坐一车带走,倒也便宜些。”

自从蕙娘去了香山,两房之间倒是越来越和气了,大少夫人待蕙娘体贴,蕙娘也待嫂子恭敬,她笑了,“次次来都不空手回去,我们着三不着两的,也不知道带点东西过来,都偏了嫂子了。”

太夫人和权夫人都笑,“你们才成家多久!自然是只有你们偏家里的,难不成家里还要偏你们?”

一家人便不谈宫事,只说些家常闲话,权夫人说起冲粹园,“太大了真也不好,我们去过一次,冷清得很!到了晚上怕得都睡不着觉,没几天也就回来了。”

倒是权季青有点好奇,他眨了眨眼睛,蝶翅一样浓而密的睫毛落在脸颊上,竟能投出影子来,“听说晚秋时节,山上红叶是最好看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叨扰二哥、二嫂,我也住过去领略领略。”

他一推权叔墨,要拉个同伴,“三哥也与我一同去?”

权家四个儿子,就数权叔墨在长辈跟前话最少,就是遇到蕙娘,他也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个闷葫芦,有了事也全往心里吞,一开腔瓮声瓮气的,“我事情那么多,哪能有空?你拉雨娘和你一同去——噢,雨娘要绣嫁妆,那你同大哥一起去。”

瑞雨面上一红,狠狠地道,“三哥尽会说瞎话!”

一边说,一边投入母亲怀里,娇声央求,“娘,您也不罚他!”

一家人都笑了,蕙娘一边笑一边说,“就是绣嫁妆,也能到香山来绣嘛,风景好,手上活计就做得更快了,你同四弟什么时候想来了就来,反正也不怕没地儿住。”

权瑞雨眼神一亮,可看了母亲一眼,神­色­又黯然下来,她叹了口气,“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没空……”

住在香山虽然自在,可消息就要封闭得多了,蕙娘回立雪院小憩的时候,就把绿松叫来问,“雨娘的亲事,究竟是怎么着,难道还真要预备选秀进宫去?她最近都忙什么呢。”

绿松这一阵子显然是廋了:虽有白云和几个小丫头帮忙,可她们能顶什么用?蕙娘几乎是把全副重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她要照料权仲白的饮食起居,要为蕙娘做公关分送些娘家送来的特产,要不着痕迹收集府中消息,要和各处打好关系,怎么说,不能让日后蕙娘回来住的时候,踏进一双小鞋里……这丫头虽然能耐,可也毕竟还是个人,累得脸上几乎只剩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二姑娘的亲事,似乎真是定了,倒不是进宫……这也是听她屋里的姐妹说的,二姑娘这几个月,闲来无事,一直在学鲜族方言。”

京里姑娘,素来是不喜外嫁,毕竟首善之地,全国又有哪儿可比?就是嫁到江南、川蜀一带去,鱼米之乡、天府之国,那都还嫌委屈呢。要往东北苦寒之地发嫁,那可真是太罕见了——连鲜族方言都要学,可见是靠近边境了,虽说这些年来,每逢山东、山西一带遭灾,多的是人去东北‘闯关东’。白山黑水之地,渐渐也不是那样人烟稀少了,可别说同京城比了,就是和西北、西南比,那也是没得比……

“别是要嫁回老家去吧?”蕙娘见到绿松,话总是要多一两句的。才这么一说,她又想到良国公不知去向的两位嫡出兄长:没听说他们在京畿一带落脚,没准就是回老家去了。她若有所思,“这就怪了,嫁回老家,和我有什么关系,上回她乌眼­鸡­一样地对我,总要有个缘由吧……”

“这就真不知道了。”绿松也很为难,“您也知道,咱们初来乍到的,家里人都客客气气地相待,其实有了什么事,根本就不和咱们说。倒是卧云院……别看上回被打了脸,其实家里有什么事,还都是吩咐她去做。夫人待我们好,和她的关系也不太差……”

“面子上肯定是要做到位的,”蕙娘随口说,“还没到见分晓的时候呢,就斗得乌烟瘴气的也没意思。”

她没问卧云院那位新晋通房的情况,绿松倒是自己说了。“……很得宠,最近大少爷不是歇在大少夫人房里,就是在她屋子里歇,从前的几个通房,本来就没声音的,现在也更没声音了——听说,当年开脸的时候,老爷、太太开腔,都是服过去子药的,这辈子都难生育了,唉,也是可怜……”

会立心给权仲白酝酿几个通房,也是因为大房是有通房丫头的,虽说这些年来都没有消息,应该是生育上做了控制,但大少夫人如此贤惠,蕙娘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她倒真不知道这服去子药的事,听见绿松这一提,才更明白权仲白为什么那么抵触通房:他平时说几句话,都要带出来对‘无事折腾’的不喜,又要提拔通房又要灌药,自然也是无事折腾的一种了。

入门两个多月,别说回娘家了,就是和娘家互致问候,也都提防着别落了他人的口实。从前没出嫁前,有些心事还能和亲人说说,现在倒只有一个绿松能说几句心里话,蕙娘就是再强,也始终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和权仲白处得这样不顺,她心里是有话要说的,这话,从前不能和绿松说,现在倒可以和这个亦仆亦友的大丫头提几句,“再别提通房的事了,早知道,就不把桂皮说给石英,倒是遂了他的心愿,把你给他算了。就因为想着焦梅毕竟是个人物,心一软,让石英说了这么一个佳婿,姑爷自己就想出我的连环诡计来了,硬以为我是打算抬举你呢,倒数落了我半个晚上,说什么这辈子都不纳妾,不抬通房……”

她满心的委屈,终于露出了一点儿,“就当谁愿意给他抬举一样,真是美得他!不分青红皂白,大道理就砸上来了。他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焦清蕙是这样的人吗,就为了别人嘴里一句好,我要自己给自己添一辈子的堵?呸!他就是想纳,我还不给他纳呢——他是怕我喉管太好,老噎不死呢怎么回事,就总是不等人把话说完。长篇大论就砸下来了!”

“您不也一样老堵着姑爷……”绿松一点都不给蕙娘面子,“再说,我都看出来姑爷的­性­子了,您还看不出来吗,他是最讨厌有话藏着不说的,您就实话实说呗,把我留在这儿,一则我还有些用处,比其余人要肯­干­一些,二则,还是为了压一压孔雀她们……她们心里,那才是真有想法呢。”

至于蕙娘究竟是不是从未想过给权仲白纳小,跳过绿松,直接把桂皮说给石英,是否有酝酿后招的嫌疑,绿松轻轻一掠也就过去了,她根本没往深里追究,而是轻轻巧巧,就给蕙娘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毕竟是新嫁娘,自己后院不能乱,换做别人在府里,只会闹出更多的幺蛾子,您这话一说,姑爷可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自然也不误会您了。他本来也不想纳妾,您也不想给他纳小,两好合一好的事,怎么又要闹得两个人对冲起来,彼此都不开心呢?”

从前老太爷、三姨娘在,蕙娘是被他们堵得说不出话来,现在这人换作绿松,蕙娘还是一样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口,无话可回——竟和文娘一样扭过头去,面上也浮起了一­色­一样的执拗,“我……我就是不高兴!反正我怎么说,他都看我不好,人家喜欢的可不是我……”

她酸溜溜地说,“一个是争着不娶,一个是争着要娶,这一进一出,差得可远了去了。我就是千依百顺,他也不会正眼看我,我又­干­嘛要讨他的高兴?”

权仲白不想娶她的事,除了老太爷之外,焦家上下根本无人知晓。要不是今天蕙娘满心委屈无处宣泄,也不至于泄露出一两句来,即使以绿松城府,都不由面露惊容,她沉思了片刻,就又劝蕙娘,“您明知是这样,又何必要越走越绝,咱们踏的是权家的地——”

见蕙娘有几分烦躁,她的声音便渐渐地小了——绿松立刻又换了一个角度,“再说,您们现在虽远在香山,可二少爷还是时常回来的,您知道他的­性­子,可藏不住话……”

这话倒是正正说到蕙娘心坎里去了,她霍然一惊,自己沉思了片刻,也不禁自嘲地一笑,“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离京一个月不到,怎么处处走偏,这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是文娘附体了怎么,甚至连文娘都不如了……”

绿松深以为然,她给蕙娘上了一杯茶,“您别的事还好,就是和二少爷,总是疙疙瘩瘩的,要我看,我虽是没见识的,可……”

才说了半句,外头一阵响动,权仲白回来了。

六月里正是大暑的天气,他踏着灼人的阳光一路进了院子,神­色­沉静眉眼端凝,仅仅是站在当地,就像是踩着一朵云,不知不觉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贵气息,就连身上的夏布衫都似乎剪裁得比别人高贵一些。就是绿松看在眼里,也觉得二少爷风姿非凡,几似神仙中人。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会见­色­起心的人,可不止男儿。这几个月,除了石英、白云这样很有自知之明的,底下孔雀等辈,凡有几分姿­色­,谁不是暗地里描眉画眼。二少爷和少夫人发火,恐怕也多少是有意在言外、机带双敲的意思,只是少夫人从待字闺中时起,见到他就着急上火,素日里十分手腕,竟只剩了三分,就这样一拍即合的事,还非得要闹出点风波来……

“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早。”蕙娘已经站起身子,她­唇­边带了一点笑,上前将权仲白迎进了屋内——还是肯纳谏的,听到了心里,就立刻改了态度。“用一口绿豆汤解暑呀?”

权仲白嗯了一声,自己进净房去了,再出来时,鬓边几丝碎发已经带了水汽——真正生得好,就连擦一把脸,擦得都是这样动人的。绿松也不敢在屋里再待下去了,她让白云进屋服侍,自己静悄悄退出了屋子,寻思了片刻,便出了立雪院,找到石墨他爹——现在管着蕙娘出门的,同他站着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要回自己的住处。

没走几步,恰好遇见巫山——才几个月前,她也还是绿松一样的身份,但现在巫山身边,已经跟了两个使唤人了。天气暑热,她在抄手游廊的三岔口里站着,取一点风凉,见到绿松过来,便微微一让,还笑着道,“姐姐从哪里来?”

“刚去传个话。”绿松就站住脚,略带欣羡地望了巫山一眼,“劳碌命,比不得姐姐!”

巫山就是再有城府,面对如此真诚的羡慕、妒忌,亦都不由得露出甜笑,她摆了摆手,“还是奴才身份呢,你就会取笑人——”

话口才开,绿松正要和巫山攀谈时,巫山身边跟着的老妈妈已经咳嗽了一声,语调不轻不重,“姑娘,就是夏天,也别在风口多站,仔细伤了身子,那就不好了。”

说来也巧,她这一开口,一道凉风正好就刮过来。巫山微微打了个冷战,脖子一缩,手就捂到小肚子上去了,她冲绿松点了点头,正要离去,绿松心中一动,便似笑非笑地撩了那老妈妈一眼,话虽没怎么地,可语调是有点刻薄,“唉,姐姐也是个谨慎人!这才出来站着呢,风一吹就又要回去了。”

巫山正是刚得意的时候,就是再谨慎,也哪里禁得起绿松的撩拨?她似乎是争辩,又似乎是为自己找个回去的理由,“本来也不愿意出来的,这不是——”

话说了一半,她自己回过神来了,似乎自悔失言,倒迁怒于绿松,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便不再搭理她,而是自己走回了卧云院方向。

绿松回到立雪院时,权仲白已经又出去给长辈们问好了,她趁机在蕙娘身边,把适才遇到巫山的事提了一提。“一说吹风不好,手就捂到小腹上去了……”

蕙娘若有所思,她笑了笑,“你瞧瞧,那个傻子,掏心掏肺地对人,人家还防着他呢……”

虽然被绿松提醒了一句,她对权仲白的态度似乎温柔了一点,可一旦说到正事,这股子嫌弃,还真是丝毫未变。绿松在心底叹了口气:少夫人和十四姑娘还真是姐妹,其实都一样执拗,只是一个藏得深一个藏得浅。少夫人说起文娘来,一套一套的,可她自己对住姑爷,那真是明劝暗劝都不顶事,一旦见到,就故态复萌……

或许是因为今天蕙娘对权仲白的态度特别好,二公子回香山就没有骑马,而是罕见地同蕙娘共乘一车,“也歇歇腰,这几天真是折腾!”

蕙娘无可无不可,她今天对权仲白究竟是要耐心一点的,两个人并肩坐着,偶然说几句闲话,蕙娘也并不特别刺他,等车行走了一半,她才闲话家常一般地提起,“你这几次回府,有上卧云院给巫山扶脉吗?她开脸也有一段时间了,有好消息,应该脉象也出来啦。”

“那倒还没有。”权仲白随口说。“这种事太早了也摸不出来,反正她的小日子自己肯定是清楚的,要有所怀疑,再来请我也是一样的,我就没特别过去。”

蕙娘嗯了一声,她若有所思,望了权仲白一眼,又不说话了。权仲白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就是想到了问一句嘛。”蕙娘本想再问问瑞雨的婚事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身份,尚且不到问这个的时候。她瞥了权仲白一眼,微微一笑,便捉狭地道,“郎中呀,今朝也帮吾摸摸手腕?”

这一招就好像权仲白的开黄连,一般是不轻易祭出来的,权神医脸红了,“说啥呢!这光天化日的……”

当晚回去,自然也免不得要为蕙娘捏捏手,新婚燕尔,这手捏了,自然也就去捏了别的地方……蕙娘到底还是棋差一着,被权仲白捏得举了白棋,两个人过了,也都倦,只随意擦拭一番,靠在一起就都迷糊了过去。蕙娘又觉得热,又觉得离了权仲白,竹床透了凉,浑浑噩噩的睡得也不安生,就这么一路多梦到了半夜,忽然惊醒过来,自己正迷糊呢——便听到了急促而稳定的敲门声,伴着桂皮的声调。“少爷,少爷,燕云卫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谢谢cicifu2009的评论。

我刚才吃了小核桃(很上火可是又没忍住),还有苦瓜排骨汤泡饭,木耳炒牛­肉­以及芹菜炒香­干­和清炒豌豆,丰富的菜谱对吧xd

随着剧情的进展啊,对男女主的做法大家是众说纷纭,有不同意见当然很正常,百家争鸣我评论也看得满开心的,但是我未雨绸缪一下,希望大家注意噢,尽情评论之余,请不要人身攻击,不论是对作者、角­色­还是读友,大家都保持基本风度哈~

51气人

权仲白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这样的事,本来还睡得香,被桂皮这么一喊,不片刻就清醒了过来。他隔着门喊了一声,“知道啦。”桂皮便不说话了,只蕙娘已经下了地,揉着眼去挑油灯、点蜡烛,又为权仲白抱了一身衣服,权仲白倒有些不好意思,温言道,“你回去睡吧,没什么大事的。”

燕云卫半夜来叫门,如此镇定的也真只有他一人了,焦清蕙站在地上,人还有点没睡醒,一直使劲揉眼睛,睡衫都没系好,一侧肩膀还掉下来,几乎半露酥胸,只被她拿手扯着前襟遮了一遮,她要和权仲白说话,可走一步人就有点绊,权仲白忙迎上去,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倒都是一怔――虽说在床笫之间,几乎什么事都做过了,可闲来无事这样搂搂抱抱的,对他们来说可是第一次。

到底外头里有事,纵有些触动,权仲白也立刻就搁下了,他把蕙娘拥到床边,让她坐上去。“看起来是大人物……回来不回来,我都打发人给你报信。”

说着,便自己端正衣冠,掀帘子开门,出了堂屋。果然桂皮业已打扮齐整,垂手候在门外,身后两个中年妈妈都打了灯笼,见到权仲白出来,桂皮便把手心的令牌给他看,低声道,“本要等到明早的,可……是封统领亲自写了手条过来。”

燕云卫统领封锦,是皇上还在藩邸时的故人,一向是心腹中的心腹,皇上登基没有几年,他升得好似坐二踢脚一样快,不到而立的年纪,现在已经执掌着偌大的燕云卫,要不是年纪实在太轻,按惯例,燕云卫统领是要加封太子少保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后宫娘娘虽多,可能真正让皇上言听计从的,念兹在兹不愿少离的,却还是这个封统领。

做医生就是这点好――或者说这点不好――任何人都有发烧咳嗽的时候,封锦自然也不例外,权仲白和他是很熟悉的,熟知封锦的作风,没有真正要事,决不会漏夜前来扰他,他一点头,默不做声出了甲一号,果然已有人备了马在院外,于是一行人上马夜行,到得冲粹园外扶脉厅那里,已有十数位黑衣男子相候,见到权仲白出来,彼此稍致问候,便让权仲白上马,“我们特别预备了惯走夜路的好马。”

说着,已有人牵来了一匹特别神骏的好马,权仲白知道事态紧要,也不谦让,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马儿顿时向前狂奔,他也不顾旁人能否跟上,只让它放蹄急驰,果然到了快进城的路口,已有人候着,见他驰来,便也上马前导:城门角门一开,几人一奔而过,竟未下马。

从香山到城里,小半天的路程,权仲白只走了一个时辰不到,见那人将他引到封锦在教场胡同的住处,他心里多少有数了:封锦还能写手条过来,其人必定无事,看来,是太夫人到了弥留之际了。

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纪的了,又有病根在身,双目几乎已经完全失明,可以说此时去世,也不能算是急病过身,即使他到场,怕也不能发挥多大作用,权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满意,但也惯了权贵人家的做派,只不动声­色­,随着门人一路疾行,穿门过户,未几便果然进了内院――却不是封襦人出事,看陈设,是一间未嫁女子的绣房。

封锦正在院子里来回行走,他天生美貌过人,在权仲白生平所见之中,应推第一,即使眼下忧心忡忡,也仍不失温润,同天上月光几乎可以交相辉映。见到权仲白进来,他如蒙大赦,一把抓住了权仲白的手臂,“子殷兄!快请救舍妹一命,封某定当结草衔环――”

“好了,”权仲白哪有心思听他废话,他一振肩膀,将封锦的手给抖落了,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何时发病,什么症状,用了药没有?有没有大夫已经过来了?”

正说着,已经进了屋子,只见一位年轻姑娘靠在一张罗汉床上,双眸似睁非睁、脸­色­通红,一手还在揉胸,有两位大夫,一位正开方子,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挤血,见到权仲白过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忙让开位子。其中一人道,“神医,这应是卒中,可姑娘又有胸痛气紧,中指血放不出来,人也不敢随意挪动,先还好些,不知怎么,刚才话又说不上来了!”――虽说他年纪老大,权仲白不过而立之年,可听其语气,竟是将权仲白当作了自己的师长一辈。

权仲白拿起脉来,只是一按,面­色­便是一变,“这么滑!”

他又一按病人胸口,封姑娘痛得一抽,他忙松开手吩咐道,“我的药箱呢?取针来,还有立刻去找些鲜活­干­净的水蚂蟥来――去太医院要,如没有立刻回冲粹园取。­干­蚂蟥也找些来,研粉备用。”

说着,自己笔不加点已经开出了一个方子,又道,“安宫牛黄丸来两粒,用水化开!”

他这时候说任何一句话,都有人立刻照办,权仲白要的针也来了,他选了一针,见封姑娘头顶结了发髻一时竟解不开,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也不顾一众丫头抽气,自己看准了百会|­茓­,轻轻地刺了一针,又令人,“脱鞋刺涌泉,选粗针,半寸,艾炙。”

两位老大夫忙跟着吩咐行事,权仲白又在封姑娘脸部Сhā了几针,封姑娘神态终于安详了一点儿,慢慢地就平躺下来,眼睛才可以睁开,眼珠子吃力地转动着,才要说话,忽然口角又开始流涎水,几个大夫看了都着急,一叠声道,“又不成了!”

此时桂皮已经过来,点了艾条开始缠针,权仲白让他们去忙,自己站起来左右一看,见屋内陈设俨然,四处挑着大幅绣件,看来竟是个正经的绣屋,他便问封锦,“按说你这身份地位,她也无须再这样辛苦劳作――”

“祖传的手艺,不好丢了。”封锦面­色­沉重,“再说她家居无事常喊无聊,我就将纤秀坊几间分号给她打理,让她多少有些事做,也能练练手艺。”

多么风轻云淡的人,当此也不禁懊恼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没想到就是在刺绣的时候出了事!”

权仲白唔了一声,他又回到病人身边,竟蹲身下来,从封姑娘的角度跟着看出去,只见越过几个大夫头顶,正能见到一张绣屏,他便道,“把所有绣屏全都揭了!”

一边说,一边自己起身解了封姑娘正正能看到的那一张,众人登时一拥而上,没多久屋内就宽敞了不少,此时艾炙已毕,权仲白亲自退针――这一回,封姑娘缓过来了。

接下来自然是熬药灌药,又口服牛黄丸水挑的­干­蚂蟥粉,封锦跪在妹妹身边,一边低声宽慰她,一边又要去握妹妹的手,这都为权仲白喝住,“不要动她,今后七天内,她只能躺在这儿,决不能轻易搬动起身。”

说着,又为封姑娘刺了几针,见她安稳入睡,口角已经不再歪斜,便站起身道,“去找两个会识|­茓­的医女,如没有,只能请两位老先生了,|­乳­中等胸前要|­茓­都要吸血,这样能更好些。不然,恐怕日后心病也要留根,这就不好办了。”

这一通忙活,至此天­色­已经见了光,权仲白也有些困倦,他却不肯表露太过,只是轻轻欠伸,又交待底下人几句,便踱出屋子,在当院里吸了几口新鲜的晨间冷气,­精­神便是一振。正好见到收下来的绣件,都被撂在屋外廊上,显然是下人慌忙间不及收拾,他便蹲□来,翻了几翻,将其中一张挑出,细看了起来。

这应当是绷在屏风上的锦屏件,规模倒是不大,不过几尺见方,绣工的确和一般市面上常见的不同,堪称奇巧。绣面也有趣――是绣出了一男子正在赏一卷画,做入神状,身后百花飞舞是春景,又有许多少女在山水间嬉戏玩耍。绣件上还以黑线绣了两句词,‘深情空付,辜负春光无数’。

权仲白对诗词歌赋是真没有太深研究,这两句词词意浅显,似乎是抒怀之作,有什么典故他就没看懂了,只觉得颇有讽喻意义,也算是别具匠心。他撂下绣幅,站起身时,才觉出身后视线――扭头一看,却是封锦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屋子,斜斜地站在他身后,也瞅着这张绣屏,他面上的神­色­极为复杂,只见到权仲白转过身来,又都收得不留痕迹,只余一片感激,斩钉截铁,“如非子殷神技,舍妹几乎就那样去了……今日之事,我封子绣铭记五内,日后子殷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开一句口,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这样的话,权仲白业已不知听过多少,他从来都不往心里去,“这几天封姑娘身边还离不得人,我看屋内两个大夫,都是医术老道之辈,两人轮换斟酌脉象,应当是可以无事的。五日后我会再过来为封姑娘扶脉,这几天千万不要搬动,也不要多问,免得再次卒中,就算救回来,可能也从此就不良于行了。”

医者父母心,他忍不住还是轻轻地戳了一句,“这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竟然就卒中了,虽说你们家怕是有­阴­虚阳亢的病根,连你母亲也是这个毛病,可毕竟起因怕也还是她心事太沉重……封公子,你日理万机,总有很多事要忙,我心底是很敬佩你的。可你家里人口不多,更要互相关心一些才好。”

封子绣欲语还休,他玉一样的容颜上掠过了一重深深的­阴­影,望着权仲白,好半天才露出一点苦笑,“我其实能力有限,总是左支右绌的,或者到了最后,按下葫芦浮起瓢,是哪一头都不能圆满吧。”

权仲白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往下追问,又或者是妄加评论,只是捋起袖子,转开了话题。“先吃点早饭,一会太夫人起身了,我给太夫人扶个脉吧,也有几个月没有过来了。”

被封家大姑娘这么一闹腾,权仲白到日上三竿时才脱身出来,他直接回了良国公府――桂皮已经是派人传过话了,立雪院里早已经预备下热水点心,还有一套新濯洗过的衫裤,桂皮亲自上阵,给权仲白捏肩膀,“您也该歇歇了!这大半夜的闹腾了这么久,又是骑马又是针灸的,要把您闹病了,那可真成笑话了不是?”

他要不是服侍得这么­精­心,也就不至于这么嚣张活泛,敢于偶尔背着主子的意思做事了,权仲白被他摁了一会,也觉得浑身筋骨松散,­精­力凝聚了一点,他起身稍微舒展拳脚,便不再休憩,而是去前院找他父亲良国公说话。

良国公这些年来虽然没有职司,可也因为生活悠闲,渐渐地做养得身子健壮,虽然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可­精­力充沛,闲来无事,不是在后院练习拳脚,就是和京中勋贵里的老亲戚们走动说话,非但外头人脉抓得紧,家事也不放松。权仲白过去小书房的时候,他手里就拿了一本账在看,见到儿子过来,才掩了账册收到柜子里去,“怎么忽然过来?听你的小厮儿说,封家是大姑娘得了急病――难道这急病里还有什么文章不成?”

因为权仲白,良国公府的消息就硬是要比别人灵通很多。毕竟权神医就是再出尘,他也是有家的男人,有些利害相关的重要消息,他不可能不和家人沟通,他爹还是很把他的来访当回事的,权仲白也没有和父亲客气,他劈头就来了一句,“封绫的病,是被气出来的。我看背后是脱不了皇后的影子,就不是她做的,少不得封锦也会疑到她头上,这阵子,家里要多小心一点,该怎么办,不必我多出主意了吧?”

良国公神­色­一动,他坐直了身子,“气出来的?”

沉吟片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道,“这要不是孙家,此人立心也就太毒辣了,竟是一刻都等不了,就要把皇后往死里整啊!谁不知道,封锦这辈子怕是不会娶妻,最看重的,也就是他的亲人了……”

他又问权仲白,“你看会不会是皇后做的?这究竟是如何气的,能说得清楚点吗?”

权仲白犹豫了一下,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您就知道这些就够啦,别的事和我们家终究也没有太多关系,也就不必说得太透了,反正这事儿,透着蹊跷,就看燕云卫查出来究竟是谁做的,那户人家是必定要倒霉了。”

“那还用说?封锦的能量可不是一般的大。”良国公居然也没有逼迫儿子,他略带嘲讽地一笑,“要有人想使他当枪来挑孙家,那可真是找错人了,燕云卫的本事可大着呢……”

见权仲白木然相对,一脸事不关己,即使良国公早已经惯了儿子的­性­子,也不禁叹了口气,他冲权仲白发脾气,“你就不能给句回话吗?好歹你也嗯哼两声啊!这怎么就闹得我一个人唱起独角戏来了?”

“嗯哼。”权仲白­干­­干­脆脆,还真是嗯哼了两声,他站起身要走,“话我也带到了,您和母亲、祖母商量着办吧,我们家和孙家也没什么往来,就是杨家那里要不要送话,就得看您们的意思了。我这几天估计又回不了香山……您和外头人说一声,要有人来找,就说我在宫里――不然,怕又是一点闲不得。”

封家出事,肯定戳动几户人家的心,仲白看来是真的懒于应酬,宁可连脉都不扶了,良国公微微颔首,“家里会为你挡驾的,你也多休息几天,这阵子,累着你了。”

见权仲白要起身出去,他又一抬手,“不过,这件事兹事体大,家里人也该都说说话,集思广益嘛……你也慢一步再走,先在我这里睡一会。”

便扭头命人,“去把太夫人、夫人、大少爷、大少夫人都请来。”

扫了儿子一眼,又道,“四少爷也叫来吧――看看三少爷在不在家,不在家就不喊了,还有二少夫人……香山那边,也派人去传个话,让她尽快赶来。等人齐了,你再喊我们一声,就在我这小书房里说话。”

权仲白有几分吃惊,他看了父亲一眼,“这种事,您也就这么亮出来了?消息万一传开,封子绣恐怕不会太高兴。”

“有谁会四处去传?”良国公饱含深意,“你不是说不管吗?睡你的吧,什么事情,有爹给你做主呢……”

权仲白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巴,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在您这里休息,我睡不着……是您说的,这件事不会外传,真要传出去了,我也只和您算账。我先出去了,一会人齐了,您来叫我吧。”

他站起身来,丝毫都不给父亲反应的时间,竟就这样扬长出了院子,良国公气得直摇头,“这个死小子……”

可这个死小子给他带来的消息,毕竟是极为重要、极为敏感的。良国公沉吟了许久,他又拍了拍手,使唤小厮儿,“去,把云管事叫来。这本账这么写的,有几处我居然没看明白!”——

52欺人

燕云卫漏夜来访,蕙娘哪里还睡得着?即使知道这是当医生的理应常常遇到的境况,她也依然心潮起伏,靠在还有权仲白余温的床头,后半夜根本就没有睡好。早起练了一套拳,心里才安宁下来。陪她喂招的萤石笑道,“少夫人最近常常都疏忽了工夫,按王先生的说法,这可是练武大忌。要不,咱换个时间?”

石墨正好领了两个老妈妈,端着食盒进来了,听萤石这一说,她先就笑了。“你这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少夫人最近夜里忙呢,十天里能起来一天就不错了。你就非得提起这事来臊她。”

石墨已经定了亲,萤石生得不大好看,这两个人一贯是很敢于调侃蕙娘的,蕙娘笑了,“谁说我会臊的?等你们出嫁了,别我这里辰时回事,你们巳时才来,问怎么迟了,却羞羞答答的,答不上话来!”

两个大丫头都笑了,与蕙娘一起进屋,孔雀正好捧了首饰过来,就问,“怎么笑得这样开心,说什么呢――”

众人自然学给她听,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孔雀就和蕙娘撒娇,“姑娘,您给我挪个地儿呗,我不想在东厢房住了。”

这还是在臊蕙娘,连石英在内,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蕙娘真红了脸,她恶狠狠地道,“再说,再说就给你配了甘草,你就不用在东厢房住了!”

甘草是权仲白几个小厮里最一般的一个,虽然能力也有,但为人木讷老实不会来事,要不是有个好爹,哪里混得到二少爷贴身小厮这个位置上。孔雀不乐意了,“您惯会欺负人,我可不要嫁,我一辈子服侍您!”

一辈子服侍,可是很重的承诺,孔雀和她关系亲密非凡,有些事,人人心里都想,但也就是她能若隐若现地表现出来了。

蕙娘有几分惋惜:孔雀毕竟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为绿松盖过,主要就是因为她人还不够聪明。

“今天就不戴这些了,”她转了话题,“姑爷不在家,也不见外客,以轻便为主吧……”

正说着,外头来了人,姜管事亲自过来,“少爷打发人过来,说是燕云卫封统领的妹妹病了,他这几天怕不能回来。”

虽是权贵近亲,却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蕙娘松了一口气,吃过早饭,她又取了冲粹园每月的开销小账来看,一边看,一边摇头。“记得太乱了。”

虽说雄黄不在,可绿松和石英多少也能看几本账,尤其石英,亲事已定,将来一出嫁,肯定内定了是少夫人身边的得用管家娘子,对冲粹园的账,她是很上心的,凑过来看了几眼,也不禁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园子,还真是个销金窟呀……”

权仲白平时根本没有花钱的意思,既不收藏名贵古董,也不讲究穿用佩戴,从前他的随身琐事,估计都是权夫人派人过来打理。自从蕙娘入门,这方面工作自然为他接手,他就更不管了,给穿什么穿什么,给佩什么佩什么,只是不论蕙娘如何劝慰,他都不肯用香膏敷脸,嫌那东西‘女里女气’的,多少还是体现了一点审美取向。蕙娘也暂时没有兴致收拾他的着装,都交给丫头管着,萧规曹随,不出错就行。要不是她时常外头采买私房菜,立雪院一个月连府里拨给的月例银子怕都用不完。

可这冲粹园就不一样了,第一个园子大了,洒扫庭除,专管着维护园中各处景致、建筑的人就要有上十个,这还都是把人用得十分尽了,才能勉强足够使用。其次是病区那边,每天安排病人、做些护理工作的下人,按权仲白的说法,‘聘来就专是做这个的’,泰半都是各大药铺、医堂的学徒,工钱开得还厚,还有每年不定时采购的各种药材,稀奇古怪林林总总,有的极为昂贵,权仲白也是照买不误……光是这个园子,一年下来,恐怕要有两三万银子的开销。

“这都还没算年年少爷出去义诊的花费。”石英看了看账,还说呢,“您也知道,只要少爷在京里,每年春秋如果爆发时疫,他一定免费熬药发汤,这个钱好像没听说官府补贴,一年想必也不老少银子,估计都从国公府那里走账。”

养个权仲白,一年收入几乎约等于零,支出却要这许多,蕙娘啼笑皆非,把账本掷到榻上,“要添了我,我们两个一年,能花他们全府上下一年的开销。我看,他要找个一般人家的娘子,一旦分家,不要几年,两个人好一起去喝西北风了。”

正和石英计较着今后冲粹园走账的事,国公府又来人,‘请少夫人回府,有事商量。’

这就闹腾了,蕙娘忙换了外出的衣裳,多少也Сhā戴了些首饰,忙忙地带了两个丫头上了马车,只觉得车速都要比从前快。但她没有抱怨――恐怕现在府里,还不知有谁正等着她过去议事呢。连她都叫了,府里有资格与会的人,应该是不少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一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又在冲粹园住,不分家看着都像是半分家,又有什么事,要她也过去说话呢。

但凡上等人聚在一处说话,没有不云山雾罩、空谈连篇的,彼此交谈,每一句都可能牵扯到千里之外的朝廷大势,要说不谨慎,当然不可能。什么时候,两个人坐在一处能直奔主题了,那也就是关系到达了一定的程度,如能得到上峰的一两句责骂,则下属无不眉开眼笑、如获至宝:这证明自己已经登堂入室,在上峰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啦。

在良国公府,蕙娘还只算是刚刚空降的二品大员,虽有品级,可却苦无实权。但毕竟身份放在那里,她也享受了一把开门见山的待遇――这才刚和家人们互致了问候一道坐下,良国公就开腔了,“我老了,很多事情,掌不住弦儿了。可朝堂上的风云却永远不会减弱,父死子代、兄终弟及,家里总要有人能顶上来的。大家集思广益,很多事商量着就有思路了……今儿就有这么一件事,得用得上你们年轻人的看法。”

这哪里是掌不住弦儿了……蕙娘再镇静,瞳仁也不禁一缩,几乎是霎那之间,她立刻兴奋了起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世子位还没定呢,按权家规矩,大房也只是略占优势而已,这是要拿一桩政事,来称量称量各房的深浅了。从各人的反应来看,恐怕这样的讨论,之前也是进行过多次的――令她多少有几分讶异的,是她和大少夫人都有与会的权力,这在一般人家里,可不多见……

虽说权叔墨没在,但几个人的表现都很自然,权夫人更是丝毫都没有异状,她简直就像是不记得还有权叔墨这个儿子一样,手里握着一杯茶轻轻地转着,只含笑看了蕙娘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昨晚封家大姑娘急病,”良国公三言两语交待了□,“人差一点就去了,几次三番,才从阎王手上把人给拉了回来。这病不是别的,是有人处心积虑,给她气出来的……”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惊愕,权仲白虽然坐在蕙娘身边,但身为这消息的一手递送人,他却表现得相当漠然,除了蕙娘落座时,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之外,他全程一直聚­精­会神地剥瓜子,就是这会也不例外。蕙娘用眼尾扫了他一眼,便失去和他沟通的兴趣:他是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得不能再明显了……

她更注重于观察其余人的态度,长房两口子频繁以眼神交流,显然是才刚听说此事,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太夫人手里捻着佛珠,若有所思,似乎也正自己出神,对众人态度,并不特别关注――这个老太太,八十多岁年纪了,却还是这么的­精­明内敛、威仪隐露……至于良国公和权夫人,面上就更看不出什么来了。这一场考察,考的是小辈,做考官的是不会露出太多情绪的。

至于权季青,蕙娘自然也要特别予以留意:权叔墨没能参与,或许是因为有事不能□,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考察范围之内,权季青今年年纪轻轻,能参与这个会议,已经是家里人对他的肯定了。现在家中情况很明显,太夫人多半还是倾向一手带大的长房,权夫人支持襁褓里养大的二房,权季青呢……

不论是大房、二房,都有足够的理由让良国公头疼,说不准,他更看好的是缜密­精­明的四儿子。蕙娘不禁微微敛了敛眸,她瞅了权季青一眼,却恰恰又撞见他也正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两人眼神相碰,权季青冲她含笑一点头,又和从前几次一样,都是带有善意的招呼。

“其余内情,就不多说了。”良国公就介绍了这么一句情况,“封子绣的­性­子,你们都是清楚的,这个人身世畸零,未曾婚配,对仅有的几个亲人看得都很重。这次居然有人把手Сhā到他家后院,只怕他的回敬,动静会闹得很大。虽不说一脚踩死永不能翻身,可一旦找到元凶,此人背后的势力,也一定会伤筋动骨,嗣后怕是又要多了一个大敌了。”

小辈们一时都沉默了下来,权伯红先开口,“若是从前,十拿九稳,这件事一定不是孙家做的。皇后娘娘虽然极不喜欢封统领,但即使是她也要听家里人的摆布。孙夫人是女中豪杰、胸襟宽阔,对封家一向是笼络较多。两家关系还算不错……可现在孙夫人在家守孝,娘娘的身子又不好、心情也不好,这件事一出来,封子绣怕要先疑皇后娘娘。”

“正是因为知道此点的人也并不少。”大少夫人看法倒不大一样,“也大有可能是有人背着孙家装神弄鬼,把黑锅往孙家头上栽,这显然是冲着东宫去的。若封统领信得实了,孙家雪上加霜,等侯爷回国之日,怕就是东宫去位之时……”

只听这两句话,便能知道这两人在才具上,终究还是和身份地位相匹配的。一般人能推想到这一步,已经算是相当­精­明了。良国公微微颔首,“孙家是大势已去了,安排他们家太夫人去世,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就算皇上还没有直接询问仲白,怕也不是没有察觉。就抛开圣眷不说,孙夫人在家守孝不能出门,娘娘独自在宫中,还不知道要闹腾出什么动静来……太子去位,只是时间早晚。但不知道内情的人家,怕心里还是着急的。”

有一个权仲白,良国公府真是得全天下风气之先,好多事恐怕连皇上都知道得不那么清楚呢,在良国公府都已经是过时的旧消息了。连权季青说起这事,都是不疾不徐,半点讶异不露,显然是早就收到了风声。“宫中的风云变幻,和我们关系终究不大。只要有二哥在,不论谁存了心思,都少不得要欠我们的人情。坐山观虎斗,看看热闹也就罢了,就不知爹、娘同祖母,忧虑的是哪一件事,竟要召集我们来议论一番呢?”

这一问问得挺好的,良国公欣赏地看了小儿子一眼,他语带玄机。“我们是坐山观虎斗,可两个亲家那是局中人。你姐姐的公公,你二嫂子的祖父,那不都在朝中做事吗?宫事不影响到朝事,那是不可能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顿时就封住了蕙娘的嘴,就有再多见解想要发表,她也不能再提一句了。蕙娘眼观鼻、鼻关心,索­性­连各人反应都不看了。耳中只听见权季青道,“二嫂子的祖父大人,在宫中没有亲眷,和东宫的关系也是不近不远。”

他似乎歉意地投过了一瞥,“毕竟年纪在这里,是即将去位的人了。这件事,同他是没有一点关系……想来就不送上消息,也是毫无妨碍的。”

大少夫人笑了,“四弟,焦阁老大人,只是顺带一提,真正这件事关联的,还是云娘的公公。他现在得到圣心,可却迟迟不能上位,无法放开手脚做事。东宫在位一天,就耽搁一天的工夫,岁月不等人呢。东宫虽然也是他的亲戚,可那亲戚是拐了弯的,如何比得上亲生外孙呢?再说,又有谁比他更清楚封子绣?当年封子绣还未发迹的时候,他可是就对此人多番称赞,险些还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呢。”

这样的密事,权家人知道得竟是一清二楚……即使各大世家,私底下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杨家又是权家亲家,他们了解得肯定要更深入一点。但蕙娘心中依然是有些震惊的:良国公离开朝堂已经很多年了,可就现在来看,竟是一点都没有脱出朝堂的迹象,该知道的事,他们知道得是比谁都要清楚。

可这也未必是好事,如没有雄心壮志,就和权季青说的一样,坐山观虎斗,有权仲白在,保一代富贵平安是不难的。把什么事都弄得这么清楚,可见权家在政治上还是有所图、有野心的。但现在天下武事,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许家、桂家、诸家……都是人才辈出,后头还有卫家、萧家、林家等着,要在武事上东山再起,有一定难度,文事上就更别说了,勋戚入仕,是朝廷大忌。权家这是打算从哪里入手,重回权力核心呢?

“就因为深知封子绣的天赋和­性­格。”大少爷见解又不相同,“杨阁老是万万不会为此不智之事的。燕云卫对京畿一带的掌握非常严密,此时要有他在背后指使,两边一旦翻脸,宁妃在宫中的处境也就更不利了。我看,此事和他应当没有关系,倒是我们也该给亲家送个信,提提衸­茓­D―这要最后还是皇后娘娘的手笔,则龙争虎斗之日,势必会提早降临。杨阁老应该要早做准备了!”

现在两房都发表过自己的见解,只有二房还一径沉默,却是太夫人开口,她跳过专心吃瓜子的权仲白,直问清蕙。

“这件事,如以你的意思,你认为当怎么办?”

这是在给二房一个答题的机会,蕙娘哪能放过?她瞥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都放下一捧瓜子不磕,默默地望着她――便轻声细语地道,“要答这一问,媳­妇­倒想先闹明白两件事……”

良国公来了兴致了,他微微直起身子,眼中放出一点光来。“你问。”

就连权夫人都放下茶碗,多少有些好奇地望了蕙娘一眼。大房两口子就更别说了,蕙娘这一反问,问得全场瞩目。她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还显得那样从容自若,“媳­妇­想要知道,是否雨娘已经定了亲事,将说回老家。老家族人中,又将有姑娘过来,参与选秀呢……”

良国公和权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不禁将赞赏之­色­外露,就连太夫人也睁开眼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蕙娘。权季青双目­射­出奇光,望向蕙娘的神­色­,又和从前有些不同。不过,还要数权仲白反应最大――

“这件事,我不赞同!”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分毫不让地就瞪上了良国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于情于理,你们这么做,都实在是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咯,代更君有没有乖乖代更呢?

最近高峰时段回评卡,但是我别的时间又很没空,但是一定争取近期找时间把评论回了!大家留评辛苦咯~

53大骂

天下间不肖子多了,敢这样和爹娘讲话的为数可能还的确不少,可在高门大户里,谁敢这么做,那可就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不立刻请家法,当爹的眼睛一蹬,哪还有谁敢这么越礼?连蕙娘此等城府,都不禁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她要出声劝,又怕权仲白气头上连她面子也不给,这气氛就更不好了。只得随着其余人等,做焦急状,却并不出声拦阻。

“什么欺人太甚。”良国公却没有被这个叛逆的次子给激怒,他叹了口气,略带一丝疲惫地道,“你先坐下来再说!”

权仲白怒视父亲——一屋子权家男人,生得都很相似,可当此时,不论是良国公的深沉,还是权伯红的典雅、权季青的俊美,似乎都敌不过他所散发出的勃然气势,似乎对着父亲、长兄,对于这个几乎已经成了定局,甚至连当事人都已经认命——几乎是大势已去的决定,权仲白也没有一点畏惧,即使天河将倾,他好似都要力挽天河!

“我不坐!”他说,“第一,以雨娘身份,在京畿周围寻一积善人家,并不是过分要求,当年给云娘说了杨家,我就很不赞同!杨阁老走的是一条险路,家里人口薄……你们非得要说,那也就算了,毕竟不是没有可议之处。但雨娘说回老家,那么苦寒荒凉的地方,是她一个娇姑娘能承受得了的?娘,别人也就算了,你是她亲妈,不是后妈!”

权夫人手一颤,她低下头去,竟不敢和权仲白对视,倒是太夫人,她一手按在媳­妇­肩膀上,坐直了身子,似乎要开口说话。但权仲白丝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其次,当年说亲,说云娘到了年纪,说亲要按序齿,让我续弦。好,我知道你们逼我,可家规如此,我从了。”他的怒火稍微沉淀了下来,可语气却越来越冷,冰而毒辣,像一把薄薄的冰刃。“可现在雨娘才几岁?她怎么就能定亲?三弟、四弟的亲事可都还没有影子!出尔反尔,这是立身的根本吗?为家里出力,我没有二话,但你们也实在是太欺人太甚了。如此处事,让人怎么心服?”

字字句句,几乎是直问得人无法回答,权伯红轻咳一声想要说话,大少夫人立刻就瞪了他一眼,她出面打圆场,“二弟,要不是弟妹叫破,大家也都毫不知情……可长辈们做这个决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雨娘是你妹妹,难道就不是爹娘的女儿,祖母的孙女儿吗?哪能亏待她呢!总之你先坐下来,大家有话慢慢讲……”

权仲白连嫂子的面子都没给,他逼视着良国公同权夫人,又极是失望、极是痛心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只轻轻摇一摇头,便冲蕙娘喝道,“走,回家了。”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转身就往外走。蕙娘不及多想,只看了权夫人一眼,权夫人冲她一点头,她便起身碎步直追了出去。

刚和长辈翻脸,哪管权神医再洒脱,心情也必定不大好,他没骑马,让姜管事套了大车,因走得急,连车内都来不及布置,连凳子都没有安置,只能和蕙娘并肩在车内盘膝坐着,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蕙娘看了他一眼,见他清俊面上怒意犹存,心里不知怎么,反倒舒服一点了:原以为他一言不合立刻翻脸的­性­子,只是针对她一个人,现在看着,倒是一视同仁,连他爹娘都没能逃得过这翻脸一刀。

“你心里生气。”她软绵绵地说,“就别坐这么直了,还打坐……垫着腿不嫌难受呀?”

一边说,一边将权仲白往后一推,塞了一个大迎枕过去,又把他的腿给扳出来,伸在车内放平了,摆出个慵懒倚枕的姿势。

一个人都这么慵懒了,还如何能生气得下去?权仲白扫蕙娘一眼,自己气乐了,“你就让我生一会气不行吗?”

蕙娘很驯顺,“行呀,你要不多说几句,我和你一起气如何?你们这闹了半天,我根本连怎么回事都没闹明白呢……你就气得跑出去了。”

她本待蜻蜓点水,提提日后如何同本家往来的事,但见权仲白沉下脸去,便不再多说,而是软软地猜测,“这样看来,爹这一次之所以把消息看得这么重,真是为了给明年选秀铺铺路?”

“他不想往宫里掺和,”权仲白余怒未消,硬邦邦地说。“又何必这么热心?本来,和孙家划清界限,对杨家、牛家不要多做搭理,东宫失位,过去也就过去了,凭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他非得要问个水落石出,无非是兴了往宫里塞人的主意,想要再和皇家添一门亲事了!”

这思路按理来说,也没有什么大错,要知道权家现在没有谁掌握实权,要维系往日的荣光,肯定得有风使尽舵,能往宫里打一点伏笔,就打一点伏笔。蕙娘不明白的却不是这点,“这遴选名门之后充实后宫,也是我们大秦的惯例,爹的主意我看就很好。我就不明白,他不送雨娘进宫,反而要从老家送人过来,把雨娘嫁回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白白还耽误了雨娘……”

“雨娘那­性­子,进了宫只会被吃得皮­肉­不剩。”权仲白冷冰冰地说。“她和云娘都不是按宫妃教养起来的,再说,她们身份太高了!国公嫡女,进宫就要封妃,到时候,我再给皇上看诊,就很不合适了。以国公的­性­子,哪会为了一颗棋子,失了另一枚极有用筹码?”

居然是连爹都不叫了……

蕙娘不说话了,她隔着薄纱,望着窗外的风景,又寻思了许久,才轻声说,“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滔天富贵,从来都不是没有代价的。你是如此,我是如此,雨娘也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长辈们都点了头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答应,又有什么用?只会让雨娘的心里更背上几重­阴­影……嫁,她肯定还是得嫁。我劝你,对她你一个字都别说。”

她本来要就此收住的,想到权仲白的­性­子,又多说了几句,“免得她本来已经渐渐地情愿了,被你这么一说,又不情愿起来,到时候过了门,受苦的还是她。”

这一番话,她发自肺腑,更兼物伤其类,是放了感情进去的。权仲白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没像以往那样,只说几句话就要和蕙娘拌起嘴来,只是闷闷地唔了一声,索­性­一个打滚,靠到车壁上,蛮不高兴地蹬了车底一脚。“这都他娘什么事儿啊!自己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上赶着把女儿嫁到穷山恶水里去!生了子女,就是为了糟践的?”

他不高兴,蕙娘还想哭呢——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大少夫人还立心要对付她。按说,这么多年没有生育,权伯红又没有过人的能力,权家规矩摆在这里,只要蕙娘能够生育,世子之位几乎无可争辩……他们大房再挣扎也都是无用,除非对准了她的命,将威胁剪除在萌芽之前。可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权仲白本事是大,可脾气更大,和家里的关系紧绷到这个程度,承爵?不改了这个脾气,还不如做梦快些!大房对爵位抱有希望,根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换作是她,也不会对权仲白太当真的。

可权仲白已经气成这个样子了,自己要是再火上浇油,除了把事情闹得更大之外,也没有别的意义。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就为了面子想,雨娘也不会嫁得太差的,东北的权贵人家虽少,可也不是没有。照我看,靖北侯崔家就是很好的人选,虽然镇守在北地,环境是清苦了一点,但论爵位、论兵权,都足以配得上雨娘了。也许就是说给他们家呢?”

见姑爷慢慢气平,蕙娘又添了一句,“你也是太冲动了一点,慢慢问、慢慢谈嘛,要为雨娘争取,总不能是在吵架里争出来的——”

往常文娘闹脾气,蕙娘只有压她更死,此时想到妹妹,她倒不禁起了愧疚之意:早知道自己也有这么温言软语顺着毛摸的时候,从前就不那样折腾文娘了……倒没得只有权仲白这块爆炭能享受这种待遇,自己的亲妹妹,还要被百般揉捏的道理。

二八佳人、柔声细语,降火的效果比凉茶还要好,权仲白火气稍平,话也多起来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做派!人无信不立,为了逼我成亲,连云娘、雨娘都能拿出来逼迫,难道那不是他们的女儿,不能说亲,他们心里就不难受了?”

“那也是你……”蕙娘硬生生地把话给吞回去了,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连他亲爹都得顺毛摸呢,你和他抬杠做什么?他气的又不是你。“那也是老人家死脑筋,一意要给你说了亲,才觉得对得起前人嘛……”

等两人回到香山,权仲白犹自气得面­色­僵冷,他嘱咐桂皮,“从今儿起,我不在!除非是封家来人,他们家大姑娘又有急病,或者有谁必须得要急诊,否则有人来问,一律就说我在宫里!”

桂皮一缩脖子,一个屁都不敢多放,他小跑着就去了扶脉厅。蕙娘一路还绞尽脑汁,打太平拳安抚权仲白,又令石墨带众厨子送了一桌他爱吃的菜来,还要上酒——却为权仲白止住了,“我平时是滴酒不沾的,喝了酒手抖,就不能施针”——于是又上了焦家秘法蒸制的纯露,好容易把权神医伺候得吃好喝好,意态稍平,也能同她并肩靠在天棚下设的竹床上看月亮了,蕙娘这才问,“在封家出的事,你恐怕连爹都没有告诉全吧?我看爹说话的时候老看你,好像等你补充几句一样……”

“没说全。”权仲白摇了摇头,“这也分,这种­阴­私,不得不说的,才提醒家里一句,能不说都不说。”

“那还有什么­阴­私,是有机会就要说的?”蕙娘有些好笑,她略直起身子,换了个姿势,趴在权仲白身边,眼神一闪一闪的。“你不是老说吗,君子不欺暗室,人家的­阴­私,你倒拿出去乱说。”

“这你就不懂了。”权仲白估计今天也是上了情绪,又被蕙娘奉承得好,他的话要比往常多一些。“郎中不好当,就因为这个,有些­阴­私事,你看透了不说破,人家当你傻的,就要挑你做枪。你说破了,为人保密,人家得寸进尺,下一回不但要用你看些不能告人的病,还要请你办些有损­阴­德的事。与其到时候处处被托处处翻脸,倒不如一开始就光风霁月,人家问起来就说……不是这样,一年到头,富贵人家的­阴­私事都能把你烦死。”

他瞅了蕙娘一眼,倒微微一笑,难得温存地揉了揉蕙娘的后脑勺。“你们家人口简单,怕不知道。”

权神医的语气带了一点不屑,“就为了一点小钱,有时候甚至连钱都不是,只为了争一口气。富贵人家一年到头,要出多少活生生人吃人的事,这世上哪有一户人家是真正­干­净的?门钉越多,里头的龌蹉事就越龌蹉,石狮子越大,那爪子下头踏的人命就越不计其数……人一生享的福是有数的!吃穿上享受了,命数上来赔,真是一点都没有便宜占。反倒是小家蓬门,一家人有的本来就少,也许还能和乐融融,不在这上头生事呢。”

“那是你不知道……”他这话几乎直刺进蕙娘心底,令她有些不能直视权仲白了。一直以来,她心底深信,权某人虽然­精­通医术,但在人情世故上却是一窍不通,天资有限,不过是另一种书蠹而已。之所以能在宫闱中出入,倒是托赖了这书蠹脾气之福,人人知道他心眼少,也就都不和他计较,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可几番谈论,他说出来的话,真是一刮一掌血,那份锐利是再别提了——虽说相映成趣的,是他处理家中事务那令人崩溃的手腕,可……

“你又把话题拉扯开来了。”她笑着说,“那这种­阴­私,同封姑娘的­阴­私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说她是被人气的,又那么肯定是外人来气她,偏偏还不肯说详细,论据在哪里呀,难怪爹娘看着都有十分的顾虑——”

“绣屏都看见了,”权仲白嗤之以鼻,他把大致情况一说,“‘深情空付,辜负春光无数’,锦中画,画中景,这刺的是谁,你还想不出来?这是指名道姓地打他们封家的脸!要我说,封姑娘怕就是刺到一半悟过来了,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情绪上头这才引发卒中。要不然,她至于一看那绣屏就发作?只怕那两位大夫也有所颖悟,只不敢明说,装个糊涂而已!”

他说到这里,也有点生气,“人命关天,差点就这样误事了——”说着,又自己叹了口气,“算了,人微言轻,侍奉权贵,他们也怕的……”

“这也实在是太大胆了吧……”蕙娘亦不禁感慨,“封子绣不咬死对方才怪,虽说这……也不算是空口白话,可毕竟是当着和尚骂驴,欺人太甚了一些。你看出此点,告诉封子绣了?”

“他自己看出来的。”权仲白摇了摇头,“要连这份眼力都没有,也就不配做燕云卫的统领了。——越发和你说穿了,这件事,照我看是皇后所为不会有错,除了她,还有谁那么疯狂大胆,连脸面都不要了,一心一意只顾着和封子绣为难?一般人但凡还想往上走一步,都不会为自己留这么一个把柄的。”

的确,也只有要倒台的当权者,才会有这最后的疯狂了。蕙娘想到上回皇后折辱吴太太一幕,不禁微微点头,她不再追问了,而是给权仲白捏肩膀,“你也累着啦,别多想了,这几天多歇一会……”

说是多歇一会,权神医也没能在内院多呆,他白日里还是泡在自己形形□的药材厅里,并不知做些什么,蕙娘也不去管他。她除了打发人给焦阁老送了一点香山特产之外,便同从前一样安闲度日,如此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国公府的召唤:权夫人思念儿媳­妇­,让她过府说话。

被权仲白一闹腾,这一次蕙娘回国公府见到权夫人,彼此都有些尴尬,蕙娘先歉然道,“我已经说过仲白了,那天他在气头上,说的几句话实在是有些过分……”

权夫人笑着摆了摆手,看起来是真不在意,“他那也是疼雨娘,我这个亲娘还能怪他吗?别说我,就是他爹、他祖母,都没真个动气,你也让他别往心里去,多大的人了,一言不合还闹脾气……这几天宫里时常来人问他呢,还有封家,也是经常过来问他的行踪。”

国公府这个态度,倒并不出乎蕙娘意料: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只要国公府还要用权仲白,就肯定不会把他压得太厉害的。她点了点头,“我瞧着他也快消气了……”

“今儿让你过来。”权夫人也不很在乎这个——也是,权仲白就是再气又如何?血浓于水,跑不掉他一个姓权的。“倒不是为了这个的。”

她含笑握住蕙娘的手,“那天你话说了一半,就没个下文了,我和你公公、祖母都很好奇,这要是我们家为来年选秀预备了姑娘,又当如何做呢?”

没想到权夫人居然这么看重这个考察……蕙娘有些吃惊,却仍没有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尤其是在权仲白表现奇差无比的现在,她更需要在长辈跟前挣回一点印象。

“要没有选秀,”她轻声说,“坐山观虎斗,再好也不过了,最好是给亲家送个消息,令其趋利避害,俾可再上一层楼。可现在,既然家里打算送人进宫……”

她顿了顿,略微拍一记马屁,“我看,娘眼光高,指出的那条路是不错的,宁妃现在很得宠,皇三子身子相形也健壮一些,孙家在对皇后失望之后,必定会鼎力支持,又有杨阁老这个好爹。不稍微限制一下宁妃,我们家的姑娘,很难有机会。”

权夫人顿时舒心地笑了,她轻轻拍了拍蕙娘手背,“到底是你祖父悉心调养出来的,见事就是明白。”

她冲蕙娘挤了挤眼,多少带了些心照不宣的坏丝丝,“上回进宫,你做得很好,皇后现在已经猜忌宁妃,宁妃最近的日子,是不大好过的。你的意思,封家的事,就不必再提醒瑞云的公爹了?”

“这就要看杨家知道多少了。”蕙娘轻声细语,“如若娘娘的病情,只是知道一点皮毛,并没有参悟出局势的真谛。则近来局面若此,阁老或者是为二女儿撑腰,或者是为六女儿撑腰,总是要针对牛家争一争的。可以皇上的­性­子,现在阁老是争得越厉害,对宁妃就越不利,将来我们家姑娘进宫,路也就能走得更顺一点了。再者,家里没有什么动静,还是坐山观虎斗,多少也可以安抚仲白的­性­子……”

短短一番布置,为权家女铺路,坑了娘家政敌,还为二房和家里合好给铺垫了一笔……

权夫人颔首一笑,她望着蕙娘的眼神,充满了肯定和赞许。

可一开口,却又是问句,而非夸奖。

“这封家之事,究竟有如何□,仲白一直都不肯和我们提起。”她微微蹙起眉毛,“家里人做事,总是多掌握一点情况,心里多安定一点,他和你提过没有?这个气出来的病,究竟是如何气出来的?”

一头说,一头又拿起茶杯,放在手中转了几转。

蕙娘眸子微沉,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明白:今日的题芯,其实还不在刚才的那一问,恐怕是应在了这里。

54喜讯

焦、杨两家势同水火,在政坛上争斗不休,娶了焦家女,嫁出杨家­妇­,良国公府在很多时候就要比从前尴尬一些,蕙娘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虽然条件不错,但良国公府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老太爷曾说,‘权家聘你,七分是看中你的人,三分才是看中你的家世’,她本人将信将疑。到得这几日,才明白以权仲白的­性­子,虽然天才横溢,可秉­性­放纵狂野,极难驾驭。为他说了蕙娘,真是有七分看重了她守灶女的­性­子,指望她做权仲白这匹野马嘴上的笼头……两个长辈接连出了几题,考的既是她本人的手腕,也是她和权仲白的关系。想要在逐鹿之争中占据一点有利的形势,她就得亮出自己的态度:她这位权二少夫人,不但能将丈夫握在手心,还能顺着长辈们的心意拿捏他,长辈们要长就长,要扁就扁……

封绫一事的真相也好,大少夫人在饭菜上借题发挥也罢,权夫人或者按兵不动冷眼旁观,或者主动出言询问,其实都还是扣紧了权仲白的态度——虽不情愿,但目下来说,要在权家站稳脚跟,邀足上宠,除却满足长辈们的要求之外,的确别无他法。

“提了一点。”她坦然地说,“但也没有全说,仲白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病人­阴­私,他忌讳着呢。我也就没有多问,倒是他自己说了几句。大约是和封姑娘前几年接管的纤秀坊有关,像是在刺绣时候出了事。”

“刺绣也能被气着?”权夫人也有点吃惊,她呢喃自语,“这除非是绣件有问题了,不然,谈何外人来气。可这究竟是谁家下的订单,岂不是一目了然的事,这种事,有什么难查的呢?”

竟是仅凭一句提示,就猜得□不离十……这个良国公府,什么都短,就是不短人­精­子,打从太夫人起,几个女眷都不能轻辱。蕙娘打叠起全副­精­神,微笑道,“这可就真不知道了,他那个­性­子,只管扶脉,余事也就是稍微管管……”

这么说,其实就是在肯定权夫人的猜测,权夫人眼神一闪,她对蕙娘的态度,又和气得多了,“你这番过来,仲白面上不说,心底肯定是很在意的,同我漏了几句口风的事,回头可不要告诉他。”

什么叫做识看眼­色­?权夫人摆明了是在安抚蕙娘无须担心,她肯漏点信息,长辈也不会让她难办。蕙娘不禁露出微笑,“我晓得该怎么做的,娘只管放心。”

权夫人又关心她,“他那个­性­子,和驴一样倔……最近在香山这一个多月,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蕙娘慌忙说,“相公待我挺好的,娘不必为我担心。”

“你们年纪差得大,”权夫人不禁露出笑容,“仲白到底还是疼你,你这话我是相信的,从那天为你要点心吃开始,我就晓得不必多做担心……”

她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手,“卧云院的巫山已经有好消息了——虽然是庶出,可怎么说也是大房的血脉,你也要多加把劲,我们家是最看重嫡出的,你能快点为仲白添个一儿半女的,今年冬至上香,我也就有话和地下的姐姐说啦。”

啊,没想到大房这么快就把巫山的这胎给挑出来了……蕙娘神思,不禁有一丝游离:恐怕是大少夫人听说绿松试探的事,索­性­就自己先亮出来了,又恐怕是从前究竟没有确定,现在确诊了,她也就迫不及待地要炫耀炫耀这个好消息。起码大少爷不是不能生,大房留个血脉的能力总是有的,多多少少,在长辈们心中,评等是有拉回来一点儿。

她微微一笑,垂下头做害羞状,“我、我明白……”

权夫人不禁拊掌大笑,她打发蕙娘,“快回去吧,让仲白气消了,就亲自到我这里来一趟。雨娘的婚事其实并不太委屈,这一点,我这个做亲娘的有数的,待他来了,我慢慢和他说。”

她盯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对了,还没问你,这件事你怎么看?”

表态时机又到,蕙娘当然知道该怎么说。“男婚女嫁,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这个身份的姑娘家,哪还有例外的?要不是——要不是姑爷婚前想要见我一面,我还不是蒙着眼睛就嫁过来了。家里人能说定这门亲,自然是方方面面都给考虑得妥当了,哪还有小辈置喙的份呢?”

权夫人听得频频点头,“好孩子,仲白要是有你三分通情达理,也就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野­性­子了!”

蕙娘不肯和权夫人一起数落丈夫,只是微微一笑,权夫人见了,心里更加喜欢,又哄她几句,将她给打发走了,这才起身进了内室,要良国公给她倒茶,“说了这半天,口­干­舌燥的,我要温些儿的,别那样烫——”

良国公本来斜卧在竹床上,似睡非睡的,被权夫人闹起来了,只得给她斟了一杯茶。权夫人很得意,“这个媳­妇­,真是说得十全十美了吧?她一来,仲白简直比从前要易与了几倍!要不然,他这会早出京了——哪还会搭理和你约了,什么‘一两年内不能出去’。”

说起来,权瑞雨的婚事,的确是损害了良国公等长辈的信誉,长辈不守约定,也就给了这头倔驴毁约的借口,要按权仲白往日的作风,恐怕权瑞雨婚事一定,他不是去漠北,就是去江南,总要离开家游荡上一段时间,四处义诊过了,将胸中闷气给消耗完了,这才能听着皇家来使、家中老人的劝,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京里来。如今呢?温柔乡是英雄冢、百炼钢成绕指柔,前几天闹得那样不愉快,他也只是在香山闷居,一点出京的意思都没动。权夫人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就连良国公,神­色­都格外温存,只是口中还不肯服输,“他到底还是识得大体……这要真是皇后娘娘所为,京中风云丕变,几乎是转眼间的事,少了他,家里怎么办?很多事都根本施展不开了!”

“深情空付、辜负春光无数……”权夫人喃喃念叨——虽然蕙娘没有提及,但她居然早已经知道了这句咏词。“不论是谁下手,终不至于是就为了把封家大姑娘给气死吧,心宽一点的人,管你当面骂我佞幸男宠呢,我还要谢谢你夸我家圣眷深厚。封绫这个人,素日深居简出,­性­情不为人所知,指望一幅绣屏把人给气出毛病来,天方夜谭。这也就是收到折辱封家的效用……”

她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还真说不准!娘娘要是没有生病,以她城府,自然不会为此无益之事。可现在真是说不清了,她素来忌恨封锦,多少也是有些风声传出来的……”

这复杂纷乱,看似半分线索都无的局势,被权夫人分析得是丝丝入扣,良国公半坐起身子,似笑非笑地考妻子,“焦氏和季青出的主意,相差仿佛。也的确都很老辣,照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为好?真个是按兵不动,以观后效?”

“总不至于还要扶植淑妃吧?”权夫人反问了丈夫一句,“这种时候,多做多错,动静太大了,封子绣那边也容易生出想法来,就当作不知道,让他去发挥,反正结果如何,都只会对婷娘有利——她现在应该也上路过来了吧?老太太昨儿还问我呢。”

“在路上了。”良国公点了点头,“那就按孩子们的意思去办!要依着我,再动弹一点儿也还是好的,起码孙家不做些临死挣扎,局面就还不够热闹……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做不知道为好。免得仲白和焦氏离心,那就得不偿失。”

“怕是要离心也难!”权夫人不由笑道,“那天那一闹,我看闹得好。你还不知道仲白的­性­子?盛怒之中还记得招呼焦氏一声,可见多少是将她当成自己人来待了,真要不得他的心,他睬她都懒!焦氏手腕又高,等孩子落地,看他不被她调得团团乱转——”

她舒心地叹了口气,和良国公商量,“我看,等过了九月,可以安排焦氏的陪嫁进府做事了吧?”

“早了点……”良国公不置可否,“再看看吧,别和林氏一样,也是不下蛋的­鸡­,林氏难道不好?不会生,始终一切是空!”

权夫人不禁就叹了口气,她多少也有几分惋惜。“是啊,可惜了林氏,同焦氏相比,其实也差不出多少去……”

蕙娘回了香山,也少不得要向权仲白汇报见闻,她故意说起巫山的喜讯,“你几次过去都没扶着,可见是没福分,不然,早就摸出她的喜脉了。”

权夫人的安抚言辞,权仲白当耳边风,巫山有喜,倒是确实震动着权神医了,他眉眼简直都被点亮,“此话当真!我就说,大哥脉象沉实稳健,阳气充足,怎么可能敦伦无果!这下可好,家里要添第三代了!”

要说这消息令蕙娘也欢欣鼓舞,那也太假,但她毕竟风度是有的,再说,该酸也酸过了,对于权仲白不懂得听话听音的愚笨——也被磨得惯了,她没有­阴­阳怪气,再闹什么语带玄机,而是正经规劝,“你要和大哥大嫂好,这时候就不该等他们来请,自己回去,第一个给巫山把把脉开开方子,第二个,也安抚大嫂几句,再给她捏捏脉门。免得还要他们来请,他们怕又顾虑你生气……”

她这话说得老成,权仲白态度也有所缓和。“再看吧,以家里人的风格,迟至后日,肯定过来报信,到时候再回去也不迟。”

蕙娘嗤了一声,“又不是红牌姑娘,还拿捏起架子来了……这是爹娘疼你,要在我们家,早被罚着跪家祠去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老和长辈们高声二气的。”

她举起筷子来,用筷头去敲权仲白的手背,半带了笑意,“要我说,就是欠打!”

权仲白躲得也快,手一缩就躲过蕙娘袭击,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入口,当没听到蕙娘的规劝,反而和蕙娘闲聊,“你这次回府,娘就没向你打听封绫的事?”

一头说,一头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没想到他对家里作风这么了解,她怔了怔,道,“是有,但我没说什么。本来我知道的也不多,哪好乱讲。”

权仲白唔了一声,看来是满意了,他反过来叮咛蕙娘,“以后这些事,不要和家里开口。问起来就说不知道,免得一旦打开缺口,以后有事就来问你,你也烦得慌。”

蕙娘点了点头,她给权仲白夹菜,“知道啦,你也少说两句吧,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多话。”

权仲白猜得不错,不过第二日,大少爷就来人向弟弟报喜了,又请弟弟,“要无事就回家一趟,给巫山开个保胎方子。”

亲大哥的面子,权仲白是肯定会给的,横竖最近他托词在宫中值宿,也没有多少重病号在冲粹园外等候,一辆桐油车轻轻松松就进了京城,一进府被管家截住,先带到拥晴院给祖母请过安,正好权夫人也在,大家厮见过了,两重长辈都若无其事,只让他,“快去给你大哥道喜吧,这一胎可要保住了,千万不能出错。”

到底都是一家人,就还有心火,除了忍下来还有什么办法?毕竟家里人也不可能为了他改动瑞雨的亲事,权仲白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再闹,只会让大家都难堪,他应下来,“一定尽力给大哥保胎。”也不问母亲妹妹的婚事究竟如何‘不亏待她’,自己撤身出去,大步进了卧云院时,正看到大少夫人在院子里同几个丫头说话——都是杏眼桃腮、身段窈窕的生面孔……权仲白看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有几分为大少夫人不平,给巫山扶过脉,冲大哥道了两声喜——看得出来,权伯红喜是真喜,便又要给大少夫人扶脉,“一眨眼又是好些天没给大嫂开方子了。”

大少夫人的笑容里,不免也透了几许心酸,她不笼袖子,“没什么好扶的,二弟,你不用着忙啦……”

还是大少爷硬把她的手放到桌上,“不要辜负二弟的一片心意嘛。”

权仲白也没等大少夫人回话,他一下摁在了大嫂的手腕上,这一摁,倒是摁出意思来了——“怎么,这脉象有变啊!”

大房夫妻两个,吃权仲白小灶是吃得最多的,平时十天半个月总要被扶一扶脉,脉象稍微一有变化,权仲白哪里摸不出来?两夫妻脸­色­顿时都变了,权伯红且惊且怕且喜,见大少夫人要说话,忙道,“都别说话了,不许耽误二弟扶脉!”

说着,一屋子丫头也都静了下来,权仲白认认真真扶了有一炷香时分,这才松开手,一边擦着额际的汗珠,一边抬头道,“大哥上回和大嫂,几时同床的?”

大少夫人顿时红了脸,权伯红也有点不自在,“就是昨晚……”

“最近几次同房,还记得什么时候?”权仲白倒不在乎,他听权伯红说了几个日子,便扳着手指算了算,这才抬头道,“应该是半个月前有的!现下脉象还很浅,恐怕大嫂月事已经迟了几天吧?您小日子一直是准的,如此看来,是有妊无疑了。”

大少夫人本来绷着脸正跟着权仲白一起算呢,听见弟弟这么一说,她又惊又喜,面­色­一下就舒展开了,几乎有几分不可置信,“二弟……你此话当真——我……我……”

权伯红早一把就扑到了权仲白背上,几乎没把弟弟压垮,三十来岁的汉子,连眼眶都湿了,喜得语无伦次,“这可别是我在做梦吧——”

大家喜悦一阵,权仲白又给大少夫人把了脉,大少夫人一个劲地问,“这真能连日子都把出来,的确是半个月前?”

权仲白回答了几次,她才觉出自己的失态,不禁自嘲地一笑,“我真是都不可置信……这半个月,孩子也禁得住折腾!”

按两夫妻房事的频率来看,权伯红是没少往妻子身上播种,权仲白也由衷地为大哥夫妻高兴,他心情大好,站起身道,“这样的好消息,当然立刻要和家里人说,大嫂你也是望三十的人,高龄产子,忌讳不少,从明儿起最好就别再管事,只一心保胎为要,我给你开个方子……”

这里正写着呢,那里宫里又来人了,‘三皇子发水痘啦’,请权仲白过去。

因三皇子年纪小,发水痘是有些险的,权仲白不敢怠慢,匆匆给大嫂开了个方子,便进宫去了,果然三皇子啼哭不已,连宁妃都坐不住,抱着孩子来回走动,都哄不停。等权仲白摸过脉门,断然道,“这不算险。”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于是该­干­嘛­干­嘛,权仲白又开几个方子出来,一面派人去国公府取铺盖——皇子出痘这样的大事,大夫按理是不能出宫的。

这一关就是七天,皇三子的烧在第四天上就退了,到得第七天上,已经基本无碍。权仲白忙了这许多日子,也有些疲倦,派人同宫中递了一句话,便自己收拾行李要准备出宫回家了。谁知宁妃似乎也有些不适,他恐怕是水痘过了大人,又忙进景仁宫给宁妃请了脉,所幸只是劳累所致,脉象略浮而已。

“辛苦权先生了。”宁妃头上勒了抹额,倒越发显得容颜清秀动人,美人微恙,别有一番憔悴风情,她靠在迎枕上,娇喘细细。“这一阵子,宫里事情多,宫外事情也多,心里老是不得劲,真怕沤出病来……好在没有大碍,这才稍微放心。”

权仲白和宫妃们说话,从来都是板着一张脸,“娘娘如能按时服用太平方子,消解心火热毒,心里自然就清静了,您不善自保养,身子骨吃不消,也是难免的事。”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宁妃和权仲白诉苦,她扫了四周宫人一眼,放轻了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轻轻嘟囔,“哪里还能放心用药……”

没等权仲白回过味来,又笑着转了话题,“还没问嫂子好?上回进宫我也看了,真是极出众的美人!待人又亲切——”

她嫣然一笑,透着那样的娇憨喜悦,“又看我好,满屋子人,只挑着我问了一声瑞云好,真是承她的情。我倒因她想起瑞云来了,神医要有去杨家,也为我带句好儿,令她得了空就进来说话,千万不要拘束……”

这些场面话,权仲白从来都是敷衍一两句而已,今天就更是如此了,他气得双拳紧握,几乎要将情绪流露到面上。才从宫中出来,就沉下脸命家丁,“直接回冲粹园!”

桂皮一伸舌头,还打趣权仲白呢,“小别胜新婚,小的明白!”

他没等权仲白回话,便放下了车帘,一敲车壁,“咱们不回府啦,回园子里去。少爷想媳­妇­咯——”

作者有话要说:嘻,难道真有这么巧呀?蕙娘要添堵咯……

55夫纲

权仲白进宫这几天,蕙娘还真有几分寂寞,虽说如今冲粹园已经多了几分人气,进进出出的仆役们也都比从前要繁忙得多。每日里不是洒扫庭除整修维护冲粹园内各­色­建筑,就是为蕙娘重新归置她几乎包罗万物的嫁妆,甲一号里二三十个丫头们,乘着男主人不在,一旦得到机会,也都乐意在园中玩耍,又撺掇蕙娘也时常在园子里走走——但少了权仲白,每日晚上夜­色­茫茫、树涛萧萧,蕙娘总有些孤枕难眠之叹。回去给权夫人问安的时候,都觉得立雪院虽然屋舍老旧、院落狭小,但到底是要比冲粹园有人气得多了。

也因此,见到权仲白回来,她到底还是高兴的,面上先就露出笑来,还亲自给权仲白倒了一杯茶,难得温存,“大热的天,在宫里闷着,也是辛苦你了,快喝杯凉茶。”

见权仲白把茶杯拿在手里,却并不动口,石英便笑道,“少爷,这是南边送来的好药材,连我们所得尚且不多呢,知道您今儿要回来,早上少夫人特别吩咐人熬下去的……”

蕙娘本不欲卖这个好,她哪里知道权仲白今天就能回来?不过石英要这样说,她也不好反而不认,便轻轻地哼了一声,“好啦,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少爷才不稀罕一口茶呢。”

要在往常,权仲白难免说几句宫里的不好:温吞水温吞饭,什么都是温温吞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少事就是这样耽误坏了的。可今天他又哪有这个心思?——究竟还是有几分自制力,晓得丫鬟们在跟前,不好发火,他勉强喝了几口凉茶,道,“大嫂有喜的事,你听说了吧?”

这么大的喜事,蕙娘哪里会错过?要说心里不憋屈,那也是假话:这几个月来,几乎每一步都走得不顺,仿佛天意都要和她作对……她心里也是有几分奇怪的,大少夫人这十多年都没有身孕,眼看就快三十岁了,通房一有,她也有了——再一联系她的­性­子,这叫人不多想也难。

可当着权仲白,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听说了,因你在宫里,我还特地回去看望大嫂,打量着等你回来了,再商量贺礼。”

权仲白点了点头,在心底也寻思着开口的机会呢:单刀直入,焦清蕙会认才怪……他忽然间又是一阵烦躁,一头挥手让丫头们都退出去,一头看似随意地道,“这回进宫,宁妃对我很客气,她还提到你呢,说你上次进去,就挑着她说了一句话,她心里是很感佩的。”

蕙娘瞳仁一缩,面上倒是看不出异状,“倒是,我还想冲她赔不是来着。你不是让我谁也别搭理么,可她毕竟是我们亲戚,娘叮嘱了几次,让我们不好翻脸不认人,再说,场面上一句话不说,看起来多怪啊,我还是和她打了一句招呼——没想到娘娘真不是当年的­性­子了,一句话而已,她眼神就变了。吓得我也不敢再开口,免得把‘谁都不搭理’,变作了‘谁都搭理’。”

果然是堵得很死:焦清蕙这话也没说错啊,一句话而已,又是问候权瑞云,谁也挑不出她的理来。皇后要因为这事看宁妃不舒服,那是皇后自己有问题,和她焦清蕙有什么关系?难道她就连一句错话不能说,一件小错事不能做?真的应酬场面上,哪有人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的?

权仲白也不禁轻轻点头,他倒笑了,“是啊,凭你手段,既然敢开口,那肯定是防得滴水不漏,连一点儿话柄都不给人留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紫檀木的茶盘都要跳一跳,那双好似星辰一样亮的双眼,烫得像刚淬火的利刃,几乎要直刺进蕙娘眼底,令她不能直视,“我也不和你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你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焦清蕙,你在宫里同宁妃说那一句话,是不是为了给我们权家女儿铺路。你是不是明确知道我的意思,却还违背我的意愿做事?”

如此单刀直入,从发问到逼宫,连一点时间都没有给焦清蕙留出来。对着他那双眼,她想到的不止是端午入宫同宁妃说的那句话,还有在婆婆跟前稍微露出的口风……

只是片刻沉默,权仲白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态度倒和缓了下来,问得居然很惋惜,“你还要装吗?”

原以为是个二愣子,没想到一旦认真起来,真是句句都犀利。一下倒把蕙娘变得良心有亏似的,前后两次,她的确都是听了权仲白的消息,没有按权仲白的意思做事,尽管权仲白只知道一件,可这两件事倒都是她用了他,这一点,蕙娘并不否认。

“我要是为了我自己,又何必那样说话?”她静静地道。“是,我在宫中的表现,不尽如你的心意,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宁妃就是再睚眦必报,她能怪到我头上?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个人搭了腔?四弟说得不错,我祖父是快退下来的人了,他处境如何,也不是宁妃能够决定的事——那是国家大事!我就扯了她一把,为的也是权家的女儿,就是在爹娘跟前评理,我也是不心虚的。你和宁妃交情难道很厚?就为这一句话,你倒来发我的火!”

“我和你说的不是这个。”权仲白一点都没有被她的言语激怒,他稳稳当当,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自己的。“和你透露几句消息,那是信你。我和家里的分歧,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他越说声调越冷,怒气虽然含而不露、引而不发,但毕竟是藏在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点冰冷的红。“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对府里,二房两人是一体,我没瞧见你多把我看做一体,我只瞧见你骗走了我的消息,转头就去长辈跟前卖你的好,你哪里把我看做一体!”

字字句句,问得清蕙竟不能答,她一抿­唇­,要站起来拍桌子,可权仲白动作比她更快,他猛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投出长长的­阴­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虽读书不多,这句话还是知道的。我就想问你,你是以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妙,可以将我摆布于股掌之间,永远都不露痕迹。还是以为我有多蠢笨,永远都不会觉察出一点不对,而是甘愿当你的一杆枪?”

“我——”蕙娘红­唇­才启,又被权仲白截断,这位满面寒霜的贵公子轻轻点了点头,自问自答。“啊,从第一回见面,你就看不上我,我也能看得出来,对于归嫁于我,你是很失望的。你觉得我没有本事,我没有心机,我学不会那四平八稳处处玲珑的大太太做派……我请你拒婚,你倒觉得是我没担当没能耐,我窝囊,你盼着嫁一个有手腕有城府,能将事情办得爽快利落、无可挑剔的英雄人物,是不是?”

“你对我们的婚事,处理得是不够好。”蕙娘已经被他挤到墙角,连最开始的一点纠葛都被揭穿,她只能跟着权仲白的节奏为自己辩解,“要是你从前就积极一点儿,至于对自己的亲事连一点发言权都没有?我是没有拒婚的余地,可你本该有——”

“我是有,我一直都有。”权仲白截断了她的话头,他又笑了,“在广州一年多,你当我没有机会南下重洋?一旦出海,回国之日渺茫,五年七年都是常有的事,到那时候,你等得起吗?你等得起,你祖父等得起吗?等我回来,婚事自然作罢,几乎是十拿九稳。如此简单便捷的办法,你当我为什么不用?”

他的笑里带了一丝同情。“因为我可怜你,我觉得你没犯大恶,被我耽搁一辈子着实是有几分无辜。焦清蕙,你别闹错了,在我们二人之间,从来都只是我同情你、我怜悯你的份。你没有任何身份地位来俯视我,我要害你,连一点努力都不必付出,你就几乎已经万劫不复、一生尽毁。你别看不起我的迂腐伪善,不是我的这份迂腐,你早就零落成泥了。你哪还有一点底气来藐视我?”

这字字句句,几乎是刀一样地□蕙娘心尖,她想笑,但笑不出来,她甚至竟不知道自己如今面上会是如何一番表情,是否——是否——

“你小女孩年纪娇,我让你几分,也是人之常情。”权仲白的语气缓了几分,“争强好胜、摆弄心机,也都是宅门女子的通病。这些我可以忍,不过是细枝末节,我让一步也就是了。你从进门起就是冲着世子夫人的位置来的,这我也明白,可你空有大志,却无眼力。我态度表明得那样明显,你还读不懂我的意思?大嫂出招,我不出面,令你直接说破,你为什么不?无非是因为你心里有其他的想望,从入门至今,你每一步都冲着这想望去,走的也都挺好,可你难道真以为我就能这样由着你揉圆搓扁?”

他轻轻地又是一笑,这一笑,笑得很轻蔑,“你就不想想,我要真这样简单,家里人又凭什么以为我能承袭爵位?这个家里好些文章,你根本连封皮都没翻开,你就想要争了!连蛰伏一年半载的耐心都没有,你就以为自己已经入局。照我看,你也没有自以为的那样缜密嘛!”

这一回,蕙娘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张了张口,真是欲语无言,玉一样的容颜上难得地布满了茫然,寻常那含而不露的威风,真不知哪里去了,权仲白看在眼里,心底也有几分隐隐的快慰,可他半点都没有放松攻势。“就是现在,如不是靠我,你在这个家里有立身地吗?你想拿捏我?殊不知我要拿捏你,简直易如反掌。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一件事不做,我就能憋死你的野心,你真以为,我常年在皇宫内苑打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件事都不明白?你不要把别人的风度,看做软弱,还反过来想骑在我头上了!你本是个聪明人,或者你自以为是个聪明人,难道你要我把话说到尽,你才能明白?”

话的确也说得很尽了,权仲白也的确还是给焦清蕙留了一线余地。他还没想着扶植通房另宠他人,而是简单直接:你要逼着我争世子位?那我就不上你焦清蕙的床,没有儿子,拿什么去争?­借­种?连床都不上了,借回来了种又有什么用?权仲白一翻脸,她就只有等着被灌药的份,就连焦家也没什么好说的,偷汉生子,放在什么时候都是沉塘浸猪笼的大罪……

“从今以后,你须要自己谨记,你说过的话不是空的,你是我权某人的妻子,一言一行,自然就代表了二房的态度。”权仲白又寻到了焦清蕙的眼睛,他清晰而缓慢的说,“二房的态度,不是你的态度,也不是府里的态度,是我权仲白的态度。”

他轻轻拍了拍焦清蕙细­嫩­的脸颊,“你自己想明白一点,等你明白你能用来钳制我的筹码多少,我能用来整垮你的手段又有多丰富便捷、五花八门,你就会明白了,是不是?”

见清蕙如泥雕木塑,半天都没有回话,他也不继续逼问,自己多少也有点感慨,“男强女弱,究竟是不太公平!这番话我本不想讲,可奈何你是做男儿养大,似乎还不大明白一个女儿在当今世上能有多无助。可人贵有自知之明,多想想,总是好的!”

说着,便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这段日子,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寻我说话吧。”

于是他便出门去了,甚至还体贴地为蕙娘掩上了门扉,留她一人在荫凉屋中独坐——尽管院子里艳阳洒了一地,可甲一号的堂屋内,仗着上下冷水道,却还是那样清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丫头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门扉,由石英起,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忧心,又都透着那样的焦急、那样的欲言又止:甲一号不比自雨堂,在建筑上几乎没有真正的隔断,天棚互通,主子们的说话,丫头们在外间,怎么也都能听见一句两句的……

“姑娘……”石英毕竟是二把手,绿松不在,她自然而然就成了领头的。“少爷有口无心,您别往心里去——”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推开门——却又立刻吓得一松手,任门板反弹了回来。几个小姐妹顿时都着急了,孔雀眼圈都是红的,她要去推门,却被石英一把摁住手,使劲摇了摇头。

“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声音比蚊子叫还小,“看着、看着像是……”

蕙娘从小到大,十几年工夫,除了父亲去世礼制需要的那几天之外,她几乎就没有掉过眼泪!老太爷和四爷的教导,素来都是很严格的,责罚力度并不轻。可这几个和她一起长大的丫头,就没有谁见过她抹眼圈掉金豆子,石英这句话,立刻就让几个小丫头跟着眼泪汪汪、手足无措,“这……这……”

石英忍着心慌摆了摆手,领着几个丫头都退到了院子里,她拉了拉孔雀的衣角,“你现在马上出园子,找桂皮带你上你娘家,就说是家里有些事……院子里的事,你可不许和他说!”

孔雀瞪着大眼睛,平时多伶俐的人,此时也只知道点头了,倒是石墨欲言又止,石英望她一眼,她便低声道。“绿松姐姐也让我爹给家里送信,说是姑娘对姑爷,平素里态度有些不端正,总是瞧不上姑爷。我爹把信送回去了——直接把话递给鹤祖爷呢,可你们看,这都现在了,府里还是丝毫音信没有……”

“那你就把话说得重点!”石英立刻交代孔雀,“就说姑娘都掉眼泪了,让你娘直接去找太太说话,这件事,肯定得请老太爷出面,才能开解姑娘,这是毋庸置疑的……”

孔雀抹了抹眼睛,轻轻一点头,拔脚就往门外走,石英又打发几个人,“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不当值的那几个,你们谁也别漏一句嘴——都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她正在气头上呢,谁敢触犯了她,我可不会帮着出头说一句话……”

这么连蒙带吓的,把众人都打发走了,她自己站在院子中间,满是担忧地望了重帘深掩的窗门一眼,自己也回身出了甲一号,不知去向了。

她这一番安排,蕙娘竟是连丝毫都不知道,她不是没听到几个丫头的声气,但哪还有心思搭理呢?——她早就伏在桌上,光顾着笑了!

直笑了有大半天,这才勉强止住了笑意,焦清蕙直起身子,双手托腮,想得一想,头一偏,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来。

“唉,”十三姑娘一边笑,一边叹,“这个权仲白!”

她­唇­边的酒窝不但很大,还相当深。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怎么如此­精­准地就一直让我保持双更!我还想明天休息一下呢!

56尴尬

大少夫人有了身孕,自然也就特别金贵,权仲白才回香山打了个转,过几天就又回了城里给她把脉,他倒还算是厚道,没有晾着蕙娘,虽然让她“想明白了,你再来找我”,但进城探亲,还是把她给带上了的。

得益于冲粹园严格的管理制度,权家下人,几乎没法进甲一号服务,蕙娘身边那几个一等大丫头,又没有谁敢胡乱开口的,本家人看权仲白的行动,顺理成章,就有了第二种含义。

“也实在是太疼媳­妇­了。”大少夫人心情好,连蕙娘的玩笑都舍得开。“好容易出京,连回府一会会的时间都舍不得抽出来,火烧ρi股地就回香山了,我这心里就犯嘀咕了,想要派人去请呢,又怕弟妹心里埋怨我!”

蕙娘垂首浅笑,做羞涩状,权仲白不哼不哈似乎默认。几个长辈们看了,心里也都是喜欢的,权夫人笑吟吟的,“好啦,少打趣两句吧,小夫妻面子薄,你这样讲,你弟妹心里埋怨你呢,可面子上又不好露出来,可别提多苦啦。”

说着,众人都笑了,权瑞雨笑得最捉狭,她问权仲白,“二哥,我还想去你们园子里玩呢,听大嫂这一说,我倒不敢来了!怕我一来,嫂子忙着陪我,就没工夫陪你,你心里埋怨我呢!”

权仲白今天对她特别和气,他露了笑,“哪能呢,你来,住一辈子都成,二哥绝不嫌你。”

一家子几个哥哥,也就是二哥对她的婚事意见最大。要说小姑娘心里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瑞雨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她要说什么,可看了母亲一眼,又咽了下去,笑嘻嘻地转了语气。“那我就等成了亲,带姑爷来住一辈子,到时候,看二哥嫌我不嫌我!”

一边说,一边良国公就站起身来,咳嗽一声进了里间,权夫人微笑着对两个媳­妇­说,“我们去拥晴院给你们祖母问好。”

瑞雨的亲事,本家是肯定要给权仲白一个交待的,蕙娘和大少夫人心里都有数,忙跟在权夫人身后出了屋子,权夫人又打发大少夫人,“你二弟给你把了脉,你也好回去了。”

本来,权仲白都是去卧云院给大少夫人把脉的,今天她在权夫人这里迎接,是大少夫人心疼小叔子,会做人。这点小手段,大家心底都明白,可大少夫人似乎还嫌不够,她还叮嘱蕙娘,“按说,我这是有点厚脸皮了――家里就是做药材生意的,我还要问二弟拿药。不过一事不烦二主,今儿二弟只带了方子过来,没带药材,我也就开个口啦。弟妹回头帮我带句话,令二弟给我送过来吧。”

权夫人不由笑着盯蕙娘一眼,蕙娘仿若未觉,她轻轻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哎,这自然是该当的,仲白做事,就是七零八落……”

开方子,那肯定要权仲白来开,不让他开,对谁都交待不过去。可毕竟方子是方子,大少夫人拿了方子回去再找名医论证,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这药材就又不一样了,从冲粹园送出来,谁知道蕙娘能不能动什么手脚……大少夫人真是打的好算盘,进退两便,连万一不成的后招都给想好了。蕙娘先应了下来,又觉得好奇似的,问大少夫人,“可听姑爷说,冲粹园里囤积的,多半都是赈灾义诊用的药材――品相一般是不大好的,这可委屈了大嫂吧?”

没等大少夫人接话,她就替权仲白揽活。“倒不如,等咱们家药铺送来了最上尖的药材,再让他进城来为大嫂挑选吧,反正他三天两头都要进城的,可是方便。”

妯娌两个你进我退,彼此拼杀一招,简直是吃茶配点心一样轻松。大少夫人也不恋战,她欣然道,“好,那就麻烦弟妹传话了。”

说着,自然有人过来抬她去卧云院,权夫人和蕙娘站着目送轿影消失在秘道尽头,两个人一道往拥晴院走,权夫人和蕙娘闲话家常,“你祖父来人送信,说是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天热不思饮食。令仲白过去给他扶脉,我看,你们今晚就在家里住一晚上,明天你同姑爷一道回去――出门快三个月,老人家也想你了,回去探探亲也是好的。”

双方心知肚明:大少夫人有喜,这消息瞒不过老爷子,老人家这哪里是不舒服,分明就是要见孙女面授机宜。权家人自然不可能不给他这个面子,蕙娘倒有几分赧然,“祖父年纪大了,行事就任­性­……”

“这有什么。”权夫人笑着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你也要加把劲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真是含了她深切的希望,蕙娘轻轻一笑,并不曾说话,她仔细地打量着权夫人的表情,揣摩着她的心情:权季青敏达沉稳,说话做事,不敢说天资胜过权伯红,但相差仿佛,那还是当得上的。权仲白的­性­子又是如此桀骜不驯,要让这匹野马在国公爷的范子里安稳下来,真是谈何容易?

权夫人也算是个人­精­子了,难道心里就真没有一点想法吗……若有,那可真是藏得深,都冷眼看了三个月了,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阁老发话,权仲白哪还能有二话,只能接受家里的安排,今晚就在立雪院歇息。――这里就不比冲粹园了,立雪院和卧云院共用了一排倒座南房做下人房,消息传得很快,他要不和蕙娘歇在一张床上,不要三天,长辈们就该找他谈话了。因此,两人虽然还没结束冷战,但他也不能不和蕙娘同床共枕。权神医心里是有点不得劲的,他出去找朋友聊了半天,等夜过了二更这才回屋,正好焦清蕙刚洗过澡,一屋子都是带着淡淡馨香的水汽,她穿了一身银红­色­宽丝衫――天气热,没怎么系,隐约还能看到肚兜上刺的五彩鸳鸯,一条薄纱宽脚裤,玉一样的­肉­­色­透过纱面,似乎露了一点,又似乎是料子本来的颜­色­,见到权仲白回来,倒有点吃惊,“还以为你今晚就不回来了。”

说着,她自己爬上床去,靠在枕边,就着头顶大宫灯翻看一本笔记小说,倒是把权仲白说的,“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给听到了心底去。

一旦品尝过闺房之乐,只要机体还正常,对鱼水之欢,很少有人不缱绻迷恋的,权仲白一向知道他也就是个俗人而已,他不大情愿地挪开眼睛,自己进了净房梳洗,出来后,索­性­先在窗边炕上,半是打坐半是躺靠,练了一套练­精­还气的补阳心法,于是神清气爽、心平气和,遂上床拥被而卧,不消片刻,也就酣然入眠。

这一阵子,他烦心事多,医务也劳顿,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觉得疲倦烦厌。倒是和焦清蕙说开之后,心事为之一爽,晚上休息得都相当好,今夜也睡得特别沉,一觉醒来,已经是­鸡­鸣时分,东方天­色­将曙,正是起身锤炼身子的大好时辰。权仲白只略略迷糊了片刻,就觉得神清气爽,昨晚这一觉,睡得特别舒服。

他再一动,就有点发窘了――因昨晚焦清蕙睡前看书,就睡在床外侧,两个人是掉了个位置,也不知是谁睡得不习惯,一个往外面滚,一个往里面靠,现在倒是纠缠在床正中了,焦清蕙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令他变作了一个大勺子,这且不说,他那不听话的手,也不知是何时横过她胸前,不知不觉,就抓住了一边椒丘,五指深陷,似乎睡梦中还是用了一点力气的。

最尴尬处,还在于他阳气充足,平时一人独眠也就罢了,可如今受­阴­气逗引,自然阳足自举,那处万千烦恼根,正正就陷在焦清蕙腿间……这滋味,就别提啦。

软玉温香在抱,抱得权神医好尴尬,他松开手,待要退得一退,把焦清蕙从怀里推出去,可才一动,焦清蕙睡梦中一声嘤咛,倒是又靠了过来,还要略皱眉头,不满地咂咂嘴,似乎觉得这枕头好不听话,该打发打发。

闹了几天脾气,权仲白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见小娇妻双眉略皱,白玉一样的脸上为睫毛投出两弯­阴­影,红­唇­略抿,正因为是睡梦之中,才将楚楚可怜显露得如此明显,如是醒时,以她的­性­子,那肯定是不会让这样一面表现出来的。他倒有点起了心思,可想到自己撂下的那番话,这心思又淡去了――于是又要撤身后退,焦清蕙便又贴过来,如是三四回,他没那个意思,可客观上却促成某样物事进进出出、进进出出,在某处已有些熟悉的去处外头滑来滑去、滑来滑去……

于是,他就把焦清蕙给滑醒了……

小姑娘还有点不清醒,她小小打了个呵欠,觉出股间有异,腿根不禁一紧,权仲白禁不住就出了一声――焦清蕙还纳闷呢,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面红了,忙往前爬了几步,这才回头瞪了权仲白一眼:却是鬓云欲度香腮雪,转盼眼如波。虽是嗔怪,可怪得人心里痒痒……

“你把我裤子弄湿了!”她嗓音还有点点哑。权仲白反­射­就回了一句,“不至于吧,我……我这挺――”

他忽然会过意来,不禁面红耳赤,不敢再往下说了,趁着蕙娘进净房去,忙默念口诀,又将心法胡乱修行了一番,这才起身梳洗健身,用早饭时连正眼都不看焦清蕙,恨不得能只吃面前的一碗饭,也更顾不上挑剔她又吃得意兴阑珊,横竖吃完了饭,便躲到外院去,等焦清蕙打扮好了,遣人出来唤他,这才一道往焦家去了。

上回蕙娘过来阁老府,还是出嫁三天后行回门礼时,如今回门,才刚下车呢,她母亲就派轿子来接了,权仲白倒是要先到小书房去给阁老把脉――他和焦阁老其实是很熟悉的,当神医就是这个好处,大秦的上层人物,没有谁不想着和他保持友好关系――从前他还初出茅庐,刚给人把脉的时候,就到焦阁老府上来过,就是日后,只要他在京里,也是时常过来给焦四爷把脉的。

名分有变,焦阁老的态度却一直都没有变,见到权仲白,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笑得牙齿都出来了,好像总在盘算着逗他一逗似的:要不是十多年前,焦清蕙才刚三四岁,他简直要犯疑心了――没准从那时候起,焦阁老就看上了他做孙女婿。

“祖父。”他正儿八经地给老人家磕了头,“给您请脉来啦。”

焦阁老手捏脉门,不给他扶,“我真是给我请脉来了?”

权仲白生平最讨厌装糊涂打太极拳,他一掀眉毛,又要跪,“对您孙女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给您请罪来啦。”

焦阁老呵呵地笑,倒是又把手伸给他了,“你先扶脉、扶脉。”

于是就扶脉。

“还是和从前一样,”权仲白倒是满喜欢焦阁老的人生态度,“您想得开,心气宽,平时又注重保养,还打着五禽戏吧?和从前一样常常吃素?脉象以您这个年纪来说,很健旺了。暑天食欲不振,也是人之常情……我给您开几味开胃消食的药。”

“我食欲挺好的啊。”焦阁老一抹脸子就出尔反尔了。“昨儿还吃了一碗面呢,药,你就不必开了。”

他让权仲白,“坐下来说话――你坐那么远­干­嘛,挨着我坐!”

权仲白只好在焦阁老身侧坐下,两个人就隔了个小几,老人家端着茶,寻思了一会,显然正在回忆细节,“听丫头们说,她对你挺不客气的,老故意沤你。平时说起你就没好脸­色­,有没有这回事?”

君子嘛,从来都不会背着人告状的,不过君子也不大喜欢说谎,权仲白便不说话。

老太爷笑了,“还听说,你前几天冲了她几句,底下人听到了些,都说你说得不大客气,是句句诛心……这丫头都被你闹得掉了金豆子!”

“啊――”权仲白有点吃惊,“这……倒不知道她哭了。”

别的指控,他倒是全认了下来。

老太爷的笑意就更浓了,“你知道不知道,蕙娘是从来不掉眼泪的,连小时候被她爹抓着打手心,都打不出一滴眼泪,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凶凶的,瞪着她爹,就像是一头小老虎,她爹打她几下,她记着数呢。一辈子倒是就被你说哭了――”

他拍了拍权仲白的肩膀,欣慰得不得了,“­干­得好,真是没白说你做我孙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今晚没二更的?二更送上!

今晚吃排骨青菜苦瓜粥(和苦瓜结下不解之缘),蛮好吃的,就是淡了点……

话说,小焦排行13,是13,简称请用13不要用焦大……扯头发。

57鼓劲

“您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呀。”权仲白也有点犯嘀咕,他­性­子直,直截了当就给说出来了。“我这是说哭了她,可不是把她给说笑了……”

“我就是在夸你啊。”老人家很认真,“你能把她说笑了,不算什么本事,能把她说哭了,才是真个成了她的夫主呢。夫主夫主,管不住她,你当什么夫主呢。”

权仲白有点懵了:他的个­性­作风,老人家不会不清楚——他本身也不是低调之辈,就算老人家从前不感兴趣,难道婚前还不感兴趣?焦清蕙进门那个架势,就是冲着世子夫人的位置去的,背后要没有焦阁老一路铺垫,她一个姑娘家,难道是说带陪嫁,就带一个票号陪嫁过来了?既然两边意志无法调和,焦阁老肯定得给自己的孙女儿鼓劲吧,怎么如今反而兴致勃勃地给他叫好……

“我同你说,”焦阁老肯定也看出了他的迷惑,他略带狡黠地一笑,倒是和权仲白亲亲热热地说起了女人经。“就是从前的武明空则天娘娘,这不也始终还少不了男人吗?要是高宗皇帝活得比她久,那也就没有武周了,­阴­阳相吸、男女调和,这再出众的女儿家,心里也盼着有个能压住她的男人,不然,这姑爷和小狗似的,你说什么他都是汪汪汪、汪汪汪,她心里也没滋味啊。”

他虽然身份尊贵,乃是一国首辅,可说起小儿女的□,竟还是这样津津有味、如数家珍。“别的女儿家我不敢说,可我们家的十三娘,从小­性­子强、眼光也高,一般人入不了她的眼!你要是不够强,压不住她,她一辈子心里都不得劲,待你也不会太好。你就是得死死地压住了她,她服气了你,听你的管了——别看她嘴巴翘得老高,她心里高兴呢……以后,你别想着让她,你也不需要让她,这姑娘不用人让,你让她她觉得没劲呢,你想方设法地给她拉后腿、下绊子,她反而高兴!”

权仲白奇得说不出话来,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说,“有您这样可劲儿给孙女婿出主意对付孙女的吗?您这——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您!”

“这话怎么说的呢。”焦阁老兴致勃勃,他故作不悦,“我还想给你支支招儿呢,你就这样把帮手往外推?”

“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权仲白不由大窘——他倒是不想听呢,可架不住焦清蕙机变百出,一天这么几遍地给他添堵,说实话,除了真正翻脸之外,焦清蕙要拿小手段来捏他,他还真很难和她计较:要当真,她发嗲,不当真,她就变着方子揉搓他。这么个十□岁的小姑娘,和他这个而立之年的大老爷们居然拼得平分秋­色­,要不是在焦阁老跟前,他还真有些难以启齿……“请您老多指教指教——不然,我可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焦阁老刚拿起茶杯,又放下了,他狐疑地瞥了权仲白一眼,“可别你得了真传,回头反而欺负十三娘——又给她撂狠话,把她给欺负哭了……”

就说这老爷子哪有这么心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权仲白笑了笑,他倒是沉静下来,淡淡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为人的,她平时耍些小脾气、小手段,也都没有什么,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有些事情,不该做就是不该做,我这也不算是欺负她吧,大家把话说清楚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毕竟是有脾气的,老爷子也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是被当男孩子养大的,不晓得女儿家和男人比,天生就弱……夫主夫主,她年纪还小,和你差着岁数呢,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就慢慢地教她吧。”

权仲白很怀疑焦清蕙究竟还把不把自己当个女儿家看,从她在很多地方、很多时候的表现来看,她除了很明白自己的美­色­,并且也很不惮于利用它之外,几乎是从没有把自己放在‘妾如蒲草’的地位上,就是床笫之间,她也很喜欢在上头……她要不是个女儿家,不论是在朝在野,恐怕作为都不会小——起码,是不会比他小的。

“我也不大懂事。”权仲白说,“这辈子怕是改不了啦,我倒不怕她不懂事,我是怕她太懂事。”

这是直接在和老爷子沟通世子位的事了……老爷子呵呵笑,“你们小夫妻之间,有话就直说嘛。我可不管这个,我就管你别被她给压得死死的。”

他咳嗽了一声,冲权仲白勾了勾手指,又开玩笑,“法不传六耳,你附耳过来吧。”

还真说了好些蕙娘的故事给权仲白听,又将蕙娘的­性­子掰开来给权仲白讲,“傲着呢!你要不如她,她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从此就把你当败将看了。待你好是好的,可这好,好得让人心里憋气——瞧你这副样子,想来是尝过了这好的厉害了吧?人又实在是真聪明,从小学什么都有劲,都一点就透,本事也齐全。除了不是个男身,­性­子又过分冷硬,再没什么能挑的了。你别顺着她的毛摸,她不吃这一套,你就得和她斗,要不然,将来你还是得被她耍得团团乱转,有些事,不知不觉就由不得你了……”

权仲白虽然还吃不准老爷子的用意,可他说的这许多话,简直是字字珠玑,将蕙娘的­性­子,十成里剖开了能有六成,他不知不觉,就听得住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成名已久,和焦家人来往多,焦清蕙对他的了解,毕竟是比较深的,可他对焦清蕙,所知那还真是寥寥无几。甚至连她吃住上的讲究,都只是模糊察觉出一些来,万不能同老爷子一样如数家珍。“吃上爱轻口,爱素淡,穿戴上不追求富丽,只寻求一个巧字,又要巧得恰到好处……她花钱从不手软,常说自己这一辈子,锻炼了多番本事,就是为了配得上自己要继承的富贵。可一个人如只能守着富贵,却不懂得享受富贵,那就太蠢啦……”

焦阁老顿上一顿,见权仲白若有所思,不免微微一笑:以此人的眼力,真要运足了心思去品评蕙娘,如何品评不出来?只差在愿意不愿意,有没有这个心……就好比蕙娘,难道就真这样有眼无珠,看不出他的为人?这小儿女间恩恩怨怨情恨纠缠,当长辈的,能帮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以你­性­子,一般小事,也不能和蕙娘大嚷大叫到这个地步。”他改了话题,“她前些日子给我送了消息……听说,封锦胞妹重病的事,背后恐怕是孙家在闹鬼?”

这件事会告诉焦清蕙,实际上权仲白等于是默许她给家里报信。这一点,两个人心里都是清楚的。非但焦阁老没有丝毫忌讳,权仲白也毫无不悦,他眉头一皱,“恐怕是八/九不离十吧,如果不是封绫自己心不够宽,这张绣屏,也就是羞辱羞辱封家,给她心里添点堵罢了。以封子绣的城府,难道还会为此暗中追查源头,去和主使者为难?他素来城府深沉,又爱惜羽毛,是不会作此不智之事的。牛家、杨家都没必要暗中做这点小布置,也就是皇后娘娘,如今情绪已经几乎失控,睡眠又少……一旦热血上头,她做什么事我都不会奇怪。”

焦阁老轻轻地嘶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而是径自陷入沉思,权仲白回思片刻,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牛家、杨家对这件事大加关注,并不稀奇,怎么您也——”

“宫事,和我是没有太大的关系了。”焦阁老略带疲倦地摩了摩脸,他瞅了权仲白一眼,并没有正面回答孙女婿的问题,而是继续逼问,“可这件事,蕙娘怎么和你吵得起来的?这又关她什么事了,你且说来听听。”

权仲白没有办法,只好粗粗地把自己家里的安排给说了几句,“……早就有这个心思了,上回进宫,她按着长辈们的布置,故意只和宁妃说话,挑着皇后针对宁妃,现在后宫中是三家混战,就为了给明年进宫的秀女腾点地方呢。”

“哦?”老太爷眸中,不禁­精­光一闪,他又沉吟了一会,这才安慰权仲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家里的事,你不是世子,就不好随意Сhā手做主。他们怕也不是对东宫位有什么想法,就出个藩王母妃,对你们家也能多添一个有力的强援。毕竟,看在孙家的面子上,东宫位置,几年内是不会轻动的……宁妃衰弱一点,也符合皇上的心意。”

“您是说——”权仲白心中烦厌无比,却又不好和在家一样,将这不快显示出来,他顺着焦阁老的话往下问。焦阁老瞅他一眼,笑了。

“你还看不懂吗?虽然大秦后妃,按例是必须采选名门之后,可当今皇上的心可大着呢,他是肯定要限制外戚的。一叶落知天下秋,从吴兴嘉的归宿上,你就该悟出来这一点的。帝王心思如海,可深着呢……别看孙家现在虽然危若累卵,可只要定国侯能把开海的差事办好,他们家不会有大问题的。越是限制孙家几个兄弟,就说明皇上越还是要用定国侯、要保太子……”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可要保太子,也得能扶得起来才行。心­性­、品德、手段都可以慢慢地教,但身体却不一样……”

或许是想到了焦四爷,老人家默然片刻,才续道,“对太子的身子骨,说话最重的人,当然就是你了——”

出乎权仲白的意料,焦阁老竟没有提出任何非分要求,他只是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语气还是很浅淡的,“为国为民,这件事你不能不小心处理,对着自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要有数。对着皇上呢……你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就得靠你自己的悟­性­了。”

权仲白心中一跳,一时间多少想法,纷至沓来,他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国家需要钱啊,”老人家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怕他听不懂,“因人废事,多少年沉积下来的老习惯了。孙侯一去,开海的事不停也得停,不论牛家还是杨家上位,都不会让孙侯继续主持开海大业的,少了他,许凤佳、桂含沁、林中冕三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用处?那是去跟着蹭功劳的……尤其是杨海东,朝廷的钱,他想着用在地丁合一的花费上,不是不支持开海,可这件事在他心里要往外推……我当了多少年的家了,我明白的。”

他的眼神无比清澈,“很多事不推一把,不蹭着巴着,从车沿边上翻上去,这趟车走了,世易时移,就再办不成喽……当今的确是锐意改革,可圣意也是会变的,从前昭明帝刚登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锐意改革呢……”

权仲白只觉得脊椎骨寒浸浸的,又似乎有一团热火在心底烧,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给了一点准话。“这件事,我也只能尽力去做。还要看皇上究竟是否寻根究底,以及娘娘病程如何……不过,撑到孙侯回来,想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老人家点了点头,他拍拍权仲白的臂膀,“你也不容易!不过,自在不成|人,大家都不容易,还是善自努力、彼此共襄,为广州多出一点力吧!”

既然都来给老太爷扶脉了,权仲白势必不能不主动提出,要为岳母以及妻子生母扶扶脉,这也是他体现孝心,给蕙娘做面子的地方。老太爷正好就借着这个空当,让蕙娘进来陪他说话。

祖孙俩几个月没见,虽然都是深沉人,可毕竟思念之情难掩,蕙娘进了屋一见祖父,眼睛便亮了起来,她也不知用哪里生出来的委屈,似乎是埋怨老人家,“这一出门子,就不能跟在您身边伺候了,我看您这几个月,憔悴了不少——”

“是吗?”老爷子摸了摸脸颊,他笑了,“还是我孙女儿心疼人!”

他站起身来,亲昵地摸了摸蕙娘的后脑勺,却不提权家事,亦不问蕙娘好,而是让蕙娘,“你和我一起见一个人。”

蕙娘不禁有几分纳闷,她立刻收敛了撒娇的态度,不言不语,在老太爷身后给自己找了个位置。老太爷一敲磬,“让他进来吧。”

不片刻,就有一位青年文士碎步进了内室,他给老太爷跪下行孙辈礼。“晚生王辰,给师祖请安,师祖平安康健、笀延百年。”

老太爷嗯了一声,“起来吧,别这么客气,你父亲在安徽任上还好?”

他显得轻松随意,蕙娘心中却是一紧,她紧盯着这文士的玉冠,恨不能透过他的黑发,望进他的脑子里去。

——虽然未曾通报门第,但此人当是王光进之子无疑了,他父亲年前刚从安徽学政右迁为安徽布政使,也算是朝野间正崛起的封疆大吏。王光进中进士那一年,老太爷正是会试总裁,这一声师祖爷,王辰叫得是不亏心的。

观此人衣饰,只怕已经出孝,王家的动作,还真是不慢!看来,老太爷的继承人,在接近两年的铺垫、酝酿之后,终于还是浮出水面……

作者有话要说:老人家心思深啊~

今晚有长评30的加更,估计要8点半-9点更新……急着出门别的话二更再说了,一会见!

58教你

“护卫一方水土,责任重大,父亲素日同我等说起,总是忧心忡忡,万不敢掉以轻心。”王辰的场面话,说得还是很漂亮的,因有蕙娘在,他没有把头完全抬起,只是略略扬起来回话。“这半年来,人是瘦了一些,所幸­精­神还算健旺。”

“会懂得战战兢兢,就是好的。”老太爷点了点头,“这半年来,安徽境内别的不说,第一个巢湖安宁了,不闹水患了。皇上很高兴,我听了心里也舒坦,一方水土,水在土前。水利是永远都不能放松的,你父亲­干­得不错。”

王辰面­色­一松,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给老太爷呈上,“这是父亲半年来的一点心得,因兹事体大,不便就上折子,特令我送一封信来,给您先过目了。”

要送信,什么人不能送?让王辰送来,自有用意。老太爷接过信,并不就看,而是搁在一边,随口道,“这次上京,住在你父亲从前买的小院儿里?”

王辰说话并不快,在得体范围内,什么话,他要想一想再回答,连个是字,都答得很谨慎,“那处离国子监近些,也方便随时过去上学。”

“啊。你是来上学的,”老太爷装糊涂,“也是个举人喽?还是家里使手段,给弄了个监生?”

“是举人。”王辰一点都不生气,他语气很从容,“承平元年的举子,当科没中进士——”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前年那科,因先妻子病重,就没应试。这次进京,是预备明年那场会试的。”

老太爷点了点头,“抡才大典,哪里是说中就中的,蹉跎一两科而已,人之常情,你还算年轻呢!”

又问王辰,“文章可有带在身上?拿来我看看?”

朝廷首辅、日理万机,即使看在布政使的面子上,能和王辰多说几句话,又哪会有时间看他的行卷文章!王辰呆了一呆,看来是没带,老太爷便笑道,“现默一卷出来,能吗?”

王辰毫不推迟,就当着焦阁老祖孙的面,展开卷纸,只是笔杆轻摇,一行行馆阁体便行云流水般落在纸上,数千字的行文,不过一两刻他就已经默完了,呈上来给焦阁老看时,焦阁老又嫌字小,递给蕙娘,蕙娘扫了一遍,告诉祖父,“没有错字,文理也挺­精­彩,是篇上等佳作。”

得了蕙娘的溢美,王辰依然面不改­色­——他肯定是知道蕙娘身份的,这么明显,就是在相看孙女婿,得了这个重量级大姑子的认可,他却依然能将喜悦深藏……

老太爷又和王辰谈了几句安徽风光,得知他常年在福建耕读守业,也就是父亲往安徽赴任后,一家人这才在合肥团聚。他勉励王辰,“用心读书,来年有你的结果。”

王辰便起来告辞,“您日理万机,对父亲还这样关心……”

说了一通客气话,这才退出了屋子,祖孙两个目送他出了院子,一时都没有说话,还是老太爷先打破了沉寂,“你看着怎么样?”

“还是挺好的。”蕙娘勉勉强强地说,“官话说得不错,没有闽语口音。”

老爷子不禁失笑,“说了半天,就这一个好?”

“再怎么说,那毕竟是续弦……”蕙娘还有点不死心。“再说,他们家为了权势,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我是不大看好!”

“为了功名富贵,很多人能做出来的事,多了。”老太爷的语气有点淡,“他们家做的,也不算什么。再说,两三年前就病重了,那时候,王光进可还在京城呢。这件事,不论是机缘还是有心,他都办得很漂亮,要比何冬熊老练圆熟得多了。”

蕙娘不以为然,可却也不再作声了:连她自己的婚事,她尚且不能做主。文娘的婚事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多的反对意见,也只是给老人家心里添堵而已。

“人品看着还好,倒是不比何芝生兄弟差,年纪放在那里,谈吐也都过得去。”她给王辰找优点。“明年能中进士,那大小也就是个官了。他弟弟在士林间文名很盛,人口也多,家里虽然倒了,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再过七八年,慢慢地又有人中举中进士,也就眼看着旺盛起来……就是他弟媳­妇­,是山西渠家出身——”

山西帮在早年的政治斗争中,彻底站错了边,同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结了深仇。自从新皇登基之后,他们的日子不大好过,原来的靠山,倒的倒,撇清的撇清。病急乱投医,这几年来大肆投资一些前程看好的政治新秀,王光进就是他们攀附的主要对象之一,渠家甚至把原本打算在家养一辈子的守灶小女儿给嫁到了王家。可以说,王光进虽然算是老爷子的门生,但这个门生并不纯正,不像是何冬熊全然站在老爷子这头,他有半边脸,还冲着墙那边笑呢。

“但凡朝野间的能量,也都总是要有个去处的。”老爷子倒不大在乎这个,“山西帮失势久了,难免化整为零,被有能力的人分别消化。他要只能等着接收我手里的筹码,那我反而什么都不会给他。没有自己往上爬的决心和能耐,他怎么和杨海东抗衡?这个人,我看好他很久了。就是先帝也看重他,特别让他到西北去历练几年……果然是磨砺出来,几乎脱胎换骨。处处都显得从容自如,你单单只看这门亲事,他是要比何冬熊高瞻远瞩了不知多少倍。伏笔打得多深,多舍得下血本?这样的人才懂得办事。只要有权家和他王家在,我退下来后,我们家再太平十年,应该是不成问题。”

十余年后,焦子乔也到了能当人事的年纪,外头的风风雨雨,就要他自己来面对了。

“可……那毕竟是守灶女,渠家的钱,又是堆山填海,根本就使不完。”蕙娘大胆地白了祖父一眼,“您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不为令文自己想想……她那个­性­子,能压得住渠家姑­奶­­奶­吗?”

“从小到大,没亏过她。对她的教育,虽比不得你,可和一般人家比,也没有差到哪里去。”老太爷的态度淡下来,“进士夫婿,阁老家的女儿,陪嫁不会短了她,嫡长媳,前头元配也无一儿半女……就这样她还压不住底下的弟妹,那也是她的命数!我难道还能把一辈子都给她铺垫好了,由着她任­性­?还是那句话,走着学不会,跌几个倒,她自己就懂了!”

他动了一点情绪,蕙娘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垂首敛眸,听老太爷发威。没想到老爷子话锋一转,又把她给拉进来了。“就好比你……多么聪明的人,怎么你就是看不懂你姑爷?从这一开始你就瞧不起他,我难道看不出来?可我就故意不说,非得到你自己吃他一亏了,你才明白从前有多浅薄呢。”

蕙娘面上一红,虽说老爷子语调很和气,可她也没敢拿蒲团,而是立刻跪下认错。“是孙女儿动了情绪,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两个丫头,都设法向我告状。”老太爷淡淡地道,“让底下人为你担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见蕙娘脸颊艳若桃花,实在是已经羞愧得狠了,只眼神越亮、神­色­隐隐透着坚毅,老人家也就不往下刺她了,“这几个月,在权家都办了些什么事,你说来听听吧。”

蕙娘一五一十、简明扼要地把府里过的几招给老太爷说了,老人家似听非听,等她说完了,他才开口,“你根本立身不对,思路应该调整……不对在哪里?不对在你就是小看了权子殷,如今自己回头,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蕙娘咬着­唇­说。“他这人不笨,只是­性­情古怪而已,心机手段,他还是有的。”

“说说。”老太爷神­色­稍霁。

“从洞房夜来说,他恐怕打算拖一阵辰光再同我圆房,为的倒不是体贴我同他陌生,而是削弱、限制我的声势。使我初战受挫,自然而然,士气大减,他接二连三再加强硬,如我­性­子软些,被这么软磨硬泡,怕也就渐渐打消了争位的心思。”蕙娘直挺挺地跪着,从开始和老太爷分析。“不料这一招没有奏效,恐怕林中颐便着急了,一方面给权伯红抬房,再不打自己生育嫡子的主意,一心要证明权伯红可以生儿育女。又在饮食上为难我,试探我的态度,也方便权仲白出招。他让我和家里人说,也是为了宣扬我骄傲挑剔的­性­子,还是压制我在长辈心中的形象。这一招……我回的还可以,只过激了一点,长辈们怕还觉得我做得不够好,终究是太凶狠了一点,所以把我们打发到香山去,缓和了事态,也能让双方都专心生育。毕竟这种事,还是要看子嗣。”

“你知道要看子嗣。”老太爷慢慢地说,“又如何反把能给你子嗣的人往外推?”

“我……我是看走了眼,”蕙娘没有狡辩,“我想着他笨而粗疏,您也知道,小人诱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蠢人么,那就欺负他蠢……我想着这些手段虽不是细致到了十分,但料他也看不出来的,渐渐的,他就走上该走的路了……没想到,他心底是门儿清……”

“你是小看了他。”老太爷叹了口气。“还是傲……从他拒婚那一刻起,你怕就把他给判了刑。孙女,说了你多少次了,你再能,天底下也还有人比你更能,不好坐井观天,小瞧了天下英雄。”

蕙娘面红似火,她终究忍不住为自己分辨,“我……我没想我是天下第一……”

她面上浮起倔强,“我就是没想到,他——他——”

“你就是没想到,他既然不傻不笨,又为什么看不上你。”老爷子帮她说完。

蕙娘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也不肯看祖父,只是垂下头瞪着地面。老爷子望着她的头顶心,打从心底又是叹,又是笑的,长长地哼了一声。

“起来说话吧,”他说,“跪得膝盖不疼吗?”

蕙娘扑到祖父膝上,软软地叫,“祖父……我、我做错了……”

“你错得也不大,除了看错权仲白以外,其余几件事,思路都很清晰。”老爷子说。“为权家女铺路,也是主母该做的事,他对你不满,是你手法没对,这件事本身不错。现在长辈看你,恐怕是很欣赏的。可你也不能忘记,归根到底,这世上好多事都和子嗣有关,你看错他一次,不好看错他第二次了。”

“这我知道,”她又抬起头来,自信地笑道,“我、我不会再随意瞧不起他了。”

“你也不想想,”老爷子挺得意的,“我会给你挑个傻子吗?你这看错,简直是连祖父也一起看错了——该怎么对他,你想好了?”

“对付蠢人,有对付蠢人的办法。”蕙娘笑了。“对付聪明人,也有对付聪明人的办法……虽费力些,也不能心想事成,但也不是就不能办了。”

她站起身来,亲亲热热地挨着老祖父撒娇,“您也不塞个蒲团给我,我这会起身都费劲——”

“塞个蒲团,我恨不得塞个爆竹给你。”老爷子随口说,见蕙娘瑟缩了一下,难得露出憨态,明知是计,也不禁大起怜意,他改了话题。“在香山,吃住还顺心吧?说来也好笑,林中颐这个人,手段始终落入市井……吃穿上亏待人,讲出去都是笑话。”

“都挺好的。”蕙娘说,老太爷又问了些起居琐事,她都说好。

“再没什么不顺心的地儿了吧?”老爷子也就渐渐放下心来,随口又问了一句。

这一问,问出问题来了——蕙娘眉头一皱、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把话给吞回去了。

“怎么?”老爷子不禁好奇心大起,“你是还有什么不足?冲粹园我也是去过的,那里虽不说是人间仙境,可也不比苏杭一带的园林差了——”

“不是……”蕙娘脸竟又红了,她抬头看了看祖父,一跺脚。“嗳,您问娘吧……我、我说不出口……”

“什么话说不出口。”老爷子模模糊糊的,有点线索了。“你什么时候和一般人家的女儿一样,粘粘糊糊、扭扭捏捏的——”

“是、是权仲白!”蕙娘估计也觉得自己的安排不合适,她满面绯红,声音难得微弱,她又一跺脚,告状一样地说。“他修行了什么练­精­还气童子功……我……我……我吃不消……老被他欺负!”

老爷子先是一怔,后竟不禁大乐,“你娘怎么说?”

“都说以后惯了就好了。”蕙娘求助般地揪住爷爷的衣袖,“可他老仗着这个欺负我,我、我心里不缀!”

老爷子乐得前仰后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你就这么不惜福……”

他擦着眼眶边上的一点泪水,“傻孩子,他有功法,你就没有先生?出嫁前让你上课,你倒是认真学了没有?”

没等蕙娘答话,他又敲了金磬。“去和江妈妈说一声,令她收拾行装,从今儿起,跟着十三娘和姑爷,去香山住两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奔跑着来更新了!

今天好冷啊tvt,我到现在都没吃晚饭,忙了一天了……去吃晚饭去!

59明白

难得回一次娘家,肯定是要在焦家用饭的。老太爷国事繁忙,今日拨冗在家人身上花费了大半日时间,到晚饭时就要和谋士们一道说话了。四太太特地摆了一桌款待女儿女婿,又令两个姨娘在门边小桌坐下吃饭,文娘在屏风后同子乔另设一席:这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却要分做三桌用饭……四太太自己都感慨,“家里人口少,过了这头一年,姑爷千万多带蕙娘回来走走,免得我们日常几个人,吃饭都不香。”

焦家人安排出来的宴席,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每一道菜都透着那样妥当。又照顾到了蕙娘的清淡口味,又为权仲白预备了咸鲜辣口的饭菜,因权仲白不喝酒,还另有鲜花纯露佐餐,四太太自己和蕙娘小酌内造上等秋露白,这酒微微温过,浓香传遍室内,连权仲白闻了都觉得口中生涎,蕙娘更是难得地频频露出笑来:因为权仲白不饮酒,她在权家几乎也从未享过口福,这次回娘家,能够有特别的享受,似乎让小姑娘心情大好,她主动给四太太搛菜,“今儿这鲜江瑶,味道挺足的……”

又白了姑爷一眼,“你倒是下筷子呀,自己家里,难道还要装斯文?”

说着,也给权仲白拿了一勺拆烩蟹­肉­,“七尖八团,今年螃蟹倒上得早,才刚七月初呢,就觉得蟹­肉­满了。这是我们家独有的手艺,做起来太费事啦,我倒是更爱清蒸,无非是娘照顾到你的口味,又设了这个做法罢了……”

四太太笑道,“你要吃清蒸的,一会还有呢,让你姑爷吃吧,别逗他了。”

小家庭里种种矛盾,自然不会随意四处暴露。除了老太爷知道内情以外,女眷们都被蒙在鼓里,权仲白扫了邻桌一眼,见焦清蕙生母也好、嫡母也罢,望见她发小姐脾气,全都会心微笑,他自然也予以配合,“我这不是吃着呢吗,就你多话。”

这亲昵的埋怨,顿时又惹来了长辈们的微笑,蕙娘剜了权仲白一眼,“你就吃着吧,且少说两句,憋不死人的。”

吃过饭,大家上茶说话,文娘也从屏风后头出来,坐在母亲身后,她给姐姐使了几个眼­色­,过了一会,蕙娘站起身进了净房,出来的时候,文娘就在外头等着她呢,她一头就扎进姐姐怀里,“姐,这么久才回来看我们!”

现在老太爷对文娘的教养,已经日趋严格。虽说蕙娘之前已经在后宅和母亲、姨娘相见,但文娘课程未休,竟不能提前回来,勉强按捺着等蕙娘从小书房回来,却又碍于权仲白在场,不好出面相见。饶是她平时最爱和蕙娘怄气,可姐妹俩一分别就是几个月,下次见面,怕是要到新年后了,这头爱炸毛的小野猫,今天却是又驯顺又粘人,钻在蕙娘怀里,都不要出来了。“少了你,家里就更无聊了!”

“你哪里还有空无聊……”蕙娘想到王辰,心里就不得劲——文娘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这个娇娇女,也就只有何家这样的人家能容得下她了,虽说老太爷口中,‘王光进这件事,办得很漂亮’,必然是涵盖了此事的方方面面,就算王辰元配不是自然过身,可她病重时王光进夫妻根本都不在当地。王辰就算聪明敏锐,面对来自大家长的手腕,怕也是全被算计进去,懵然不知。他待文娘,应该是不会太差的……可这终究都是‘应该’、‘也许’,文娘嫁到王家,隐藏的问题一点都不比她在焦家少。唯一可以庆幸的,也就是有权仲白这个神医姐夫,文娘这辈子­性­命肯定是出不了大问题的。

但祖父已经立定决心,此事已不能更改。蕙娘是明白老人家的­性­子的:天大的富贵,就要有天大的本事去享,有谁要人呵护一辈子,那他就是没命享用这份富贵。文娘的娇弱,对于阁老来说,从来都不是借口。

“最近这段日子,功课都学得怎么样了?”蕙娘就板起脸来问妹妹,“多和母亲亲近亲近,也从她身上学些处事的手腕,我看母亲这段日子,眉宇间多了好些活气,想必对子乔终究也渐渐有了感情……她是大户嫡女出身,一辈子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你别宝山在旁不开眼,将来吃苦受累了,再掉头回来后悔。”

文娘随意应了两声,看着满不在意——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蕙娘的生活,“你和姐夫究竟怎么样了嘛,我瞧着你们是顶亲热的,可就是这么亲热,反而透了些假……在权家,受了气没有?”

就算受了气,蕙娘也不会告诉妹妹,她淡淡地道,“谁能给我气受,你就别管我啦,多想想你的功课吧——等下次回家,我是要考问你的!”

文娘顿时沉下脸来,她要走,又舍不得姐姐,脚尖跐着地,“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就一句软话都不会说……”

如若今天要回冲粹园去,则差不多午后就要动身,时辰快到不说,二则将权仲白一个人丢在厅里也不像话,蕙娘叹了口气,她究竟是要比从前软和了——能对权仲白软些,她为什么不能对妹妹软些?“什么话,你心里不清楚呢?还要我说!”

一边说,一边两姐妹就回了厅里,文娘手还穿在姐姐臂弯里不肯放开,蕙娘瞥了她一眼,不禁噗嗤一笑,她难得柔情,将妹妹的一丝散发别进耳后,又顺带拨了拨文娘的耳环,低声道,“真是个傻姑娘……好啦,姐姐也想你,这成了吧?”

才一抬头,却见权仲白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蕙娘还以为他是想要告辞,又不好直说,见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便起身告辞,文娘虽然依依不舍,可当着母亲、姨娘的面,更重要还有姐夫在场,她也不好意思再多撒娇,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姐姐上车去了。

这一次回娘家,回得小夫妻两个都有心事。待回了香山,权仲白很遵守诺言,一句话也未曾和蕙娘多说,便去料理他的医务。蕙娘自己靠着迎枕,出了半日的神,越想心里就越是不舒服:她能接受自己嫁进权家,面对藏在暗处的杀人凶手。但却正因为外头世界的险恶,反而对文娘的婚事很是耿耿于怀。翻来覆去闷了半天,如非江妈妈过来给她请安,她怕是都走不出这个情绪泥沼。

“江先生坐。”蕙娘对江妈妈是格外客气的——焦家规矩,不□份,凡是曾教晓过蕙娘一门学问的供奉,不论这学问在外人看来多么卑微,焦阁老父子都令蕙娘以礼相待。‘你要学,就说明用得上,既用得上,就要承这个授业之恩’。即使江妈妈身份特殊,焦家不能以供奉之礼相待,她本人却从未失了礼数。“这一回,又要劳动您了。”

“这是哪里说来。”江妈妈肃容微微一动,她为这份礼遇难得地笑了。“姑娘出嫁之前,所学那些本领,按说已经足够使用,这床笫间的事要是懂得太多,姑爷心里犯嘀咕不说,也有失女儿家的身份。想姑娘今番请我过来,是有别的用意吧?”

这是曾在王府内服侍过的燕喜嬷嬷,真要说起来,在内廷里还是有过职等的。虽然本人一辈子守贞不嫁,但在房事、孕事上却是个行家。打量蕙娘请她过来,是为了孕事相询,也不能不说是其善于审时度势——也就是因为这份坦然的态度,蕙娘和她谈起权仲白,倒没那么害臊了。

“先生不知道!”她苦恼地说,“这姑爷他的情况,和您教我的还十分不一样……”

便将权仲白的特异之处一一道出,“光滑无皮不说,坚硬长大,同您那里的玉势比较,还犹有过之……”

她有点脸红,却不是耻于此事的私隐,而是耻于自己的无用。“又­精­通炼­精­还气之术,我……我没一次能压得过他,总输得一败涂地,几乎连跟上都很勉强。每回事后,总要休息好半天才能回过劲来。”

江妈妈神­色­一动,“炼­精­还气,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承受得起的。您承受不了,此事难为补益,长此以往,只怕是要吃亏的。现在您提起这事,只怕还是惧大于爱吧?”

见蕙娘垂首不语,似乎默可,她略略沉吟片刻,便吩咐蕙娘,“其实此事说来玄之又玄,不过也就是脱胎自《□》的道家养生之法,这样的功法,我这里也有一套。只是从前顾虑到您的身份,未能倾囊相授而已。您常练此法,假以时日,也就能和姑爷旗鼓相当,不至于不谐了。”

说着,就将几句口诀传给蕙娘,一边又道,“这毕竟是慢慢才见效用的,现今姑爷既然征挞得您吃不消,那么我这里有些手段,虽粗俗些,但却极见效用,学与不学,却在您自己了。”

“这种事本来就最粗俗了。”蕙娘想到能报权仲白几次把她折腾得竟要开口求饶的仇,便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她丝毫不以身份为意,“再说,两军相接,比的是手段,又不是身份……您就只管传授吧。”

江妈妈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竟掠过一丝笑意,她一背手,一本正经地道,“可姑爷既然天赋异禀、长大过人,则有一事,姑娘必须先行办到……否则,怕也不好教的!”

蕙娘不禁大奇,忙道,“您尽管说——”

江妈妈便压低了声音,说出一番话来,听得二少夫人神­色­数变,脸上不禁浮现红霞,她有些忸怩了,“这——就不能随意将就吗……非得——”

见江妈妈不说话了,她又一咬牙,“成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一两天内,一定给您送去。”

焦阁老一席话,说得神医心事很沉,他今日只叫了十余个病人,因又都无过分的疑难杂症,随意开出方子,冲粹园有的药,就冲粹园里抓了,冲粹园里没有的,他也指明城内药房,病人们自然是千恩万谢,权仲白也不以为意。用过晚饭,便让小厮打了个灯笼,自己在冲粹园中闲步赏月,想到广州风物,一时也不禁心潮起伏:不论自己这个妻祖父究竟有何用意,保太子,是否还是为了限制杨家,但在孙家起落上,他这句话是没有说错的,一旦孙侯去位,只怕广州开海,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轰轰烈烈了。

开海贸易、地丁合一,都是影响深远的国策变动,承平帝虽然年号承平,可态度是一点都不承平,宫中朝中都不宁静,四野也不太平。现在的大秦,看似中兴之势才起,处处都有生机。可危机也和生机一样浓重,这个庞然大物,就像是一艘载重过沉的海船,许多小事一旦处理不好,都有倾覆的危险,更别说是危及中宫的大事了,权仲白不愿过问政事,不代表他不了解政事,不参与政事——毕竟,身为朝野间唯一深受皇上信任的神医,他自己也很知道自己一言一行的分量。

但很多事,不是这么简单,要推太子一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要保太子一年,那就有无数的工夫等着他做,其中更有好多心机算计,是他所不喜、所不愿为的,可既然在阁老跟前许了这么一句话,他也不可能说不认账就不认账……

思绪半晚飞驰,从朝事而发散开去,又想到边事,还有那生机勃勃的广州风光,亦时不时在脑海中添乱。权仲白心思纷纷,他越­性­屏退下人,自己提着灯笼,就着一点在成片黑暗中微不足道的烛光,熟门熟路地进了归憩林。

今夜云重,在奔涌不定的云海之中,星月不过是偶然投下的一束微光,达氏的墓碑只是一道浓黑而硬冷的长影,权仲白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心思倒慢慢沉静下来,他拍了拍墓碑顶部,几乎是自嘲地一笑,“嘿,这一生交游广阔,医好多少人!心事上来,陪我的只得你这一块石头。”

可这一块石头,究竟并不只是一块石头,它所代表的身份,如今已为另一个活­色­生香刁钻难缠的少女占据,她要较他小了近一轮,可心计深沉手段百出、兼且野心勃勃、霸气四溢,争胜之心从未瞒人——这所有种种,权仲白在这块石头跟前是不讳言的,“全是我不喜欢的,同我喜欢的,简直截然相反。”

可她毕竟还是住进来了,理直气壮地和他分享着他的卧房——甚至还反客为主,把他逼离了自己的地方。只要一想起焦清蕙,她的脸、她的声音,她那——说也奇怪,在他心里,她总是睥睨外露,一脸的挑衅——那骄傲的风度……焦清蕙虽不讨他的欣赏,虽令他头疼,可却毕竟是活泼鲜亮的。死人没法和活人争,这一点他明白,可他应在自己身上,他不能不有所感伤:他欣赏的那个,在他心里只留下几处眉眼、一点声音、些许言语,可他不欣赏的那个,却神气活现,四处侵略,立雪院变成她的,没有两个月工夫,连冲粹园都不见了,变作了她的焦氏园。

最讽刺一点,她要侵占他所有的东西,却不喜欢权仲白这个人。焦清蕙对她妹妹,感情是深的,她那一笑、一娇嗔、一调弄,全然出于真意、出于热爱,这世上的假,最怕是遇到了真,只这一句话,将她的所有娇嗔都比出了做作。是啊,虽说夫妻敦伦之事,她极为主动,可她似乎是根本就不喜欢他。她不过是想要将他驯成一条服从的狗,将他之所以成为他的所有人格抹煞。

而他呢?他不能不奋起去保卫他的所有物,去保有这些本来是他的,又轻易变成她的,可论理还应该是他的那些东西。就算不能驯服她,他起码也应当令焦清蕙明白她的界限,将他的生活抢救出来——怕是难以全身而退,可起码,失掉的不能太多。

一想到这个,他就要比想到政事更烦、更畏难,而唯有此事,是归憩林无法给他任何安慰的。权仲白站了很久,只有越站越烦,他索­性­又拎着早已经燃尽的灯笼从归憩林里出来,一路摸黑到了莲子满,望着远处灯火隐现的甲一号,他越发有些沮丧了:扶脉厅虽然也有给他住宿的地方,但焦清蕙没有­干­涉病区,一个临时住处,哪里比得上甲一号的舒服?

站定才一叹气,正待举步,忽见池中灯火渐起,一艘采莲小船,自莲叶间徐徐滑了过来,焦清蕙就立在船边,手持竹篙,船顶挑了一盏孤灯,此时风吹云散,漫天万千星辉大放,和着灯辉洒落,衬得她眉目莹莹、柔和温婉,于一池摇曳莲花之中,竟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感,几令人疑真疑幻。

即使以权仲白的阅历,亦不禁心中大动,一时瞧得痴了,他站在桥边未曾开口,还是焦清蕙举起竹篙,在他脚前轻轻一点。

“上船吗?”她问,微微扬起脸来,在桥下看他。“相公?”

事后权仲白想来,这居然是焦清蕙头一次叫他相公。

“你想明白了?”他到底还是回过神来,却并不就动,而是提足沉吟,大有矜持之意。

焦清蕙的神­色­顿时又是一变,她的出尘就像是花叶上的露珠,只一碰就掉了,余下的又是那个棘手难缠的世俗少­妇­——轻轻一跺脚,湖面顿时起了一阵涟漪。“你怎么就这么没趣呀——想明白了、想明白了!还不给我滚上船来?”

一头说,一头已经掉头划开,权仲白不免哈哈一笑,他轻轻一跃,便跳上船尾,几步走到船头,接过清蕙手里的竹篙。

“还是我来划吧。”他说,“这湖可颇不小,水道复杂,你会迷路的。”

口中尚未停,洋洋月­色­下,船身已经没入莲海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有没有双更条件被满足呀?

我都晕乎乎的了

这一章肥,而且浪漫,哈哈哈,大家慢慢吃xddd,

天气好冷!我晚上吃了意式­肉­酱面,觉得是一边吃一边就冷了……

60觉悟

“冲粹园所有生活用水,实际上都是从这湖水过滤而来。这湖水看着虽然小,但胜在是活水,和山上几处水源都是相通的。”权仲白一边撑船,一边顺口就给焦清蕙介绍,夜风徐来,他也的确觉得­精­神一爽,口中不禁就笑道,“湖里的几处亭台楼阁,是他们特地堆土建岛,都并不太大,可湖心亭里赏月是很有情调的,你以后得了空可以常来。天高月小水落石出,秋月也是很迷人的……夏天蚊子太多了!”

再有情调的文人墨客,也不能不考虑现实,焦清蕙从船尾举起一盘香给他看,“这是不知哪里来的方子,秘制的安息香。每到夏天燃起,任何蚊虫都不能近身,味道又淡,要比艾叶好得多了。”

她今天穿着清雅,首饰也穿戴得不多,只做家常打扮,看着倒比平时盛装时的凌厉要松懈了几分,靠在船舷上和权仲白说话,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娇慵随意,“刚才让人带话到你扶脉的地方,又说你进了园子。倒是一阵好找,还是丫头们遇到甘草,才知道你又去了归憩林。黑麻麻的,连灯也不等就走出来,害我差一点就错过了……”

她伸出一只脚,调皮地点着水面,权仲白有点吃不住,“别闹,船翻了就不好玩了。”

眼看湖心亭在望,却原来里头已经点了灯笼,甚至还放了个纱笼——下罩着几­色­点心,权仲白将小船泊在亭边系住,自己先上了亭子,他才向焦清蕙伸出手去时,焦清蕙自己轻轻一跃,却已经上了地面。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权仲白多少有几分负气,他在亭边坐下来,“你倒是准备得很快!”

“我动作一直都不慢呀。”焦清蕙在桌边坐着,她捧着腮看他,“这不是一想明白,就来找你了?”

他可以十足肯定,焦清蕙的想明白,肯定不是他的‘想明白’,权仲白不置可否,“你都明白什么了?”

“在宫中挑拨宁妃的事,我的确是有意为之。”焦清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两人矛盾的焦点说起,“一来是看透了母亲的心意,当时还以为是为瑞雨铺路,二来是限制一下宁妃,也算是帮家里一把。这件事,我做得又对又不对,为家里出力,在情在理都无话可说,可我是不该从你这里得到消息,又不听你的话……”

她站起身裣衽为礼,“相公,这是我错了。”

权仲白有点犯晕了——这可是焦清蕙!他居然能得她的一个礼!这件事顺得反而有点古怪了!

他保持了矜持,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狐疑地望着小妻子,焦清蕙也不以为忤,她在亭内来回踱了几步,又自一笑,“不要这么吃惊呀,我又不是天皇老子,怎么可能自以为天下第一?你能参透我的种种布置,那自然是我的同辈中人,从前小看了你,是该对你赔个不是的……别说认个错,就是对你作出一点让步,也都不是不能商量。”

她竟显得如此从容、亲切而善于妥协,这同权仲白认识里的焦清蕙简直是判若两人。他有点噎着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让步,让什么步,你心里想好了吗?”

“这自然是想好了的。”焦清蕙挨着他坐下来,“你我二人最大的矛盾,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我对世子位有意,而你却丝毫无意。我们两人都有足够的理由,恐怕谁也说服不了谁——”

权仲白忍不住道,“我有足够的理由不争,可我不觉得你有足够的理由争!”

他会开口,自然是已经不再狐疑摆谱,肯定了焦清蕙的诚意,这个狡猾多智的女儿家有点得意,也有点开心,她笑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有巨富,你有绝技……相公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没有足够的理由去争?”

“你无非就是担心,没有世子之位,你护不住你的万贯陪嫁。”大家说破,倒是爽快,虽说矛盾似乎还不可调和,但权仲白倒是来了兴致,他曾经一度为焦清蕙熄灭的诚恳,又有些冒头了。“可我自问也是有些本事的人,虽不能令你威风八面,但护住你的陪嫁,令你享用该有的生活,这还是办得到的,甚至于将来为你娘家保驾护航,凭我的面子也不难做到……冲粹园的风光,难道就真比不上国公府?”

“你有这个想法,我不意外。”焦清蕙的态度也很沉稳,她甚至还微微一笑。“如我是你,我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毕竟,神医的能耐可并不小……但很可惜——相公,我信你不是无能之辈,但我不信你有如此大能。”

“这怎么说?”权仲白有点不快——这也是自然的事,他语调有些生硬了。“原来你还是看不起我……”

“那倒没有这个意思,”焦清蕙用手点了点西北面,“可你真要有如此能耐,恐怕现在达家姐姐,也就不会躺在归憩林里了吧……”

这话虽然柔和,但语意锋锐,几乎是直指权仲白最大的软肋,他不禁神­色­一变,待要说话,又觉焦清蕙所言的确不差:达氏病情,千真万确,是为朝事耽误。当时皇上病情不大好,家里人根本就没把达氏病重的事传递进宫,他是一无所知……

“更别说,你要真有如此大能,也就不会在没过门之前,就把和我的关系处得这么僵了。”焦清蕙几乎是有点同情。“相公,你是当世神医,医术毋庸置疑。虽然至情至­性­、作风特别,但在宫廷中进退自如,多年没有出事……这的确都是你的能耐。可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医术上能为了,为人处事的种种手腕,你就未必一样能为。要我信你护足我一世平安?难。”

这话的诚恳坦白,并不亚于权仲白当时头一次拒婚的诚意。虽说忠言逆耳,但毕竟言之成理。权仲白只能报以一片默然,两人相对良久,他才慢慢地说,“可要就凭你这虚无缥缈的担心,就想推我出头去争,更难。诚然,我没什么本事,可我也不是个傻子,你要以为你能略施小计,就把我耍得团团乱转,那就是你没有眼力了。”

“人家不就是看走眼一次吗,”焦清蕙发娇嗔,“怎么祖父说完了你还要说……讨厌,下回你要有个什么疏忽,看我不笑足你一世!”

埋怨了一句,她又回复了正经态度,“你要真那样傻,被人耍得像哈巴狗儿,那也是你自己层次不够。人要怎么活是自己选的,你想活得傻,我也能成全你,可你活得如此聪明,我心里自然也只有更高兴。从今后,也会像对个聪明人一样对你。”

她笑了,“相公你既然聪明,当也明白聪明人处事,有时候是不必两败俱伤,即使目的不同,也能携手合作的。”

这种态度,恰恰是权仲白所不喜欢、不欣赏的,他拧起眉头,勉强地哼了一声,终是忍不住道,“今日你这样欺压不如你优秀的人,他日被人碾压,你心中能没有怨言?如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弱­肉­强食——若是我和你一样弱­肉­强食,你又哪来的机会能推动我去争!我早就把你压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聪明人要懂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同存异。”焦清蕙悠然道,“相公讲求仁道,我讲求霸道,虽说道不同,可如今二人一船——”

她指了指亭边小舟,“你不能狠心把我推下去,那就只有同舟共济喽。”

权仲白霍地站起身来,他有点兴奋了:他们在谈的似乎是眼前的局势,又似乎不止于具体局势。“你不肯放弃霸道,要向我推行你的霸道,却恰恰是令我放弃了求同存异。以我本心,我要是把你推下去,岂非从此海阔天空,再用不着为你头疼?”

“咦,”焦清蕙不慌不忙,她也站起身来,巧笑嫣然、背手而立。“可相公你还不明白么?这聪明人要懂得的第二件事,就是坚持本心。”

她伸出手指,一吐舌头,竟是说不出的俏皮风流。“你如果要放弃你的仁道,来讲我的霸道,那你岂不就是承认你自己并不如我?你终究还是输给了我?我想以你的傲气,怕不能这么简单就认了输,承认我看不起你,也是有道理的吧。再说,相公仁心仁术,你虽然威吓了我那许多话,可你真能违背本心,行此种种手段?”

权仲白闷哼一声,竟不能回话,他左想右想,禁不住道,“你这不是耍无赖吗,我不忍得,你反而得寸进尺了——”

“哎,这就是第三点了。”焦清蕙显然有备而来,她一摊手。“两军对阵、各凭本事。我用尽我所有筹码来对付你,你又何尝不是用了你所有想用的筹码来对付我……你能用那些话来压我,我心里倒是很佩服你的,要是连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你也就太­妇­人之仁了。”

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竟能将整张脸点亮,权仲白忽然间发现,他尚且还没有见过如此——如此——如此鲜活——如此快乐的焦清蕙。“但不论输赢,一来风度要有,二来共识要有。你我的争斗,无非是观点不同,世事难料,谁也没有十成把握,自己的这一套只会对不会错。”

她伸出手来,“斗是要斗,争是要争,日后遇有分歧,自然各显神通,先在自己屋里争出个结果来了。输的那方,却不好暗扯后腿,导致对外不一,反而对二房不利。这君子之争的规矩,从今日就立起来,相公你说,可好?”

“这怎么争?”权仲白不伸手,“就这么两个人,还要你使心机我我用手段的,太累了,我不争。”

“这讨价还价,不就是在争喽?”蕙娘悠然说,“难道你连争都不敢争,就要放弃你自己的仁道?还是你连争都不肯争,就要迫我放弃我自己的霸道?如是不敢——你好胆小!如是不愿……好似这又不是你的仁道了吧?”

这一下,权仲白是真的彻底被绕住了,他前前后后细思半晌,正是犹豫难决时,又想到了妻祖父的那番交代。

“你就是要让她晓得,她是斗不过你的!”老人家谆谆叮嘱,“要不然,她一辈子都不甘心,心不定,行动怎么会安定?”

“说好了君子之争。”他把手放到蕙娘手上,还有点不放心。“你可不许撒娇放赖,又来女儿家这一套!”

“谁会那么幼稚……”蕙娘白他一眼,立刻就撒起娇来。“好啦好啦,来盖个印!”

说着,她指头一勾,两人拇指相印,竟是模仿小儿为戏,来了个‘拉钩盖印、一百年不许变’。

夜风徐徐、星月交印,如此良辰,两个人谈的却是丝毫都不良辰的话题,蕙娘很有君子风度,一旦约定,就同权仲白商量。“头前是我做得不对,算我错了……如何补偿你呢?不如这样,大嫂有妊期间,我一个月顶多回府三次,令她能安心生产。你瞧这么补偿,你满意不满意?”

“不满意。”权仲白狮子大开口,“你起码要在这十个月内,暂缓你那争雄争霸的心思,我才满意。”

“十个月?”蕙娘倒抽一口冷气,“人家才过门三个月!不行!我顶多缓三个月——”

孩子似的斗了半天的口,两个人讨价还价,商定了赔偿事宜:因蕙娘小看权仲白的城府,对其感情造成严重伤害,现特地离场休息半年,期间不可经常回府,以安抚权仲白神医受伤的心灵。

蕙娘很介意,“哪来这么脆的心……玻璃做的呀!”但还是嘟嘟囔囔地答应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又打开纱笼吃点心,还邀权仲白,“你也吃点,说了这大半天的话,饿死我啦。”

这一场家中战事,居然是这样收场,这是权仲白没有想到的,焦清蕙此人行事,处处机锋特出,说她是一般的宅门女儿吗,真不像。可说她跳出宅门了么,她又比谁都能争胜好强……他在焦清蕙身边坐下,还有点感慨,“也不知道是谁教你的!这……这么——”

“这么什么?”焦清蕙眨了眨眼。

权仲白索­性­有话直说,“你压不住我,转脸就来同我合作……又这么明目张胆地利用我的良心,来满足你的没良心——你这不是个政客吗你!”

“那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全压住你,又不能把你给推下船去,不合作,要怎么办呢?”焦清蕙哼了一声,有点没好气,“人总要立足实际,接受现实的……这不是政客,这是觉悟。”

她白了权仲白一眼,不知为什么,微微红了脸。“我一直都是很有觉悟的……不然,怎么能和你同床共枕,还没被你气死?”

说着,她不知何时从腰间掏出了一样物事,权仲白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软尺,他正纳闷呢,蕙娘已经叉腰站起,喝令他,“把裤子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两个人终于算是正式开始了……

卷二:东风压西风,龙虎势难休

61量体

权仲白真是几乎崩溃:在闺房里呼呼喝喝的也就算了,毕竟是关起门来的事,谁知道别家夫妻在门后都是如何?可要在这光天化月、四面透风的凉亭里,于讨价还价刚刚结束,才刚‘想明白’之后,立刻就要他脱裤子……

“我又不是种猪。”他涨红了脸,有点激动,“你就是一心要尽快怀孕,这也太过火——”

“谁说要和你……”焦清蕙脸也红了,她一挥软尺,“量一量而已,你自己想到哪里去了!这里又没有人,你怕什么?”

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已经将权仲白腰带握住,权仲白再顾不得,他挣扎起来,可又怕动作太大,焦清蕙跌入湖中那就不大好了……

但凡一个人有顾虑,一个人毫无顾虑的时候,胜负总是很容易就见分晓的。没有多久,权仲白又一次在小规模遭遇战中失败,腰带宣告失守,蕙娘一手伸进去,才只一触,便蹙眉道,“哎呀,怎么变大啦,先生要平常的尺寸……”

“什么先生,哪里来的先生。”权仲白连珠炮一样地问,他又扭起来,不惜吓唬蕙娘,“我还没洗澡,脏——”

“你快修一修那个什么童子功。”蕙娘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就开始摸索着整个长度,权仲白啼笑皆非,“你这样我怎么修?”

他也实在是很好奇,焦清蕙是如何能将几种情绪这样切换自如的,先还和他对峙得火花四溅分毫不让,这会又一下胡搅蛮缠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一头要人家修童子功,一头那微凉手指,又在柱身上下点来点去——“哎,你­干­嘛!还真把尺子就凑上来!”

挣扎间,也不知谁的手或是脚挥得太高,石桌上连纱笼带盘子,全都被推落在地,发出脆声,连着安息香香气也骤然大盛,两个人都是一惊,蕙娘难得失去从容,跳起来去看安息香,急得跺脚。“唉,香盘都碎啦——快走快走,一会蚊子来了,那可就受罪了!”

山野之地,毒蚊从来都是不少的,权仲白得此机会,终于可以保持自己的名节,他忙穿好裤子,拉着蕙娘往船上跳,一路用桨,还不忘埋怨蕙娘,“以后闺房里的事,就放在闺房里做,这是家里现在人少,要不然,被人撞见了,岂不是颜面扫地?”

“我哪里知道你今晚会不会回院子里。”蕙娘还理直气壮的呢,“这要是你还拿腔拿调的,要住回外头去呢?你要是不让我碰上床就睡呢?先生又着急要——”

“你怎么忽然又多了一个先生!”权仲白几乎是用喊的了,不如此,他无法发泄自己的心情,“她要这个尺寸­干­嘛?这种东西,你也好随便给人!”

“是祖父给我物­色­的房事先生。”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王府燕喜嬷嬷出身,也教导我有年头了……”

她难免有点脸红,“至于要尺寸­干­嘛……不告诉你!”

就不告诉权仲白,难道神医想不出来?即使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仍忍不住气血上涌,几乎冲鼻而出。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搞的,从定亲到成亲,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年,哪来的有年头?”

“我本来是坐产招夫嘛。”蕙娘说,两个人一道上岸,她垫着脚尖,按着权仲白的肩膀,要去解船顶绑着的气死风,偏偏人又矮点,踮着脚尖也够不到,“哎——你就不会帮我一把?”

权仲白也是有点被冲昏头脑了,本来他自己解下来,轻而易举,可被清蕙那句话给闹得神思不宁浮想联翩的,就没多想,蕙娘一说,他就把她抱起,和抱个小孩儿一样,令她解下灯笼来——却是作茧自缚,软玉温香在抱,更是心潮涌动起伏,几乎难以忍耐:就是今天早上,才刚刚擦过一次枪,却没作战,神医也是人,也有­色­迷心窍的时候。等蕙娘解了灯笼,他才想起来自己做得不对,却再禁不住了,手一松,令蕙娘紧挨着他,慢慢地滑下来……

两个人回房和洗澡的速度都很快,权神医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他这几天都住在外院病区,和蕙娘一起进了甲一号,他居然主动去西翼净房里洗澡,快快地就清爽出来,掀帘子进了东里间,回身还关门落锁……好在,丫头们都是聪明人,见两夫妻手拉手进了甲一号,东西两厢,此刻都是门窗紧闭、寂然无声,似乎连人都不在里头了,多多少少,还是给小夫妻留了一点颜面……

蕙娘给权仲白量尺寸的路,走得特别艰辛,打从一开始,它就不平常,压根达不到江妈妈的要求‘平常时和意动时的尺寸都要’,她伏在权仲白腰边上,手持软尺,很生气,“我这还什么都没­干­呢……你不要脸!”

有个人虽然身子不大争气,但言辞还是挺锋利的。“你真好意思说。”

“哼,算了……”她也自知理亏,只好转移话题,多少有几分好奇地瞪着眼前的物事。“真和画上的不一样……”

“北边回民有行‘赫特耐’的习俗,”权仲白半坐着,他的眼神在蕙娘腰背间游离不去,刺的蕙娘背上一阵痒痒,“那是极清洁的,不容易藏污纳垢,也不大容易生病,就是女方也受益。我学医后不久就听说此事,自小便行了这礼。”

非但如此,他似乎有定期除毛的习惯,身体也十分清洁。和春宫画里黑糊糊乱糟糟的一团毛比,真不知赏、赏心悦目了多少……蕙娘自己也有点脸红,她不觉摁住双­唇­,瞟了权仲白一眼,再看看眼前那物,有点犹疑不定了——如此长大,自己虽不是樱桃小口,但看着似乎也真容纳不了……

权仲白见她情状,真是脑际轰然一声,理智只有最后一层皮,还都绷得死紧,他咽了咽嗓子,声音粗哑。“你要量就快,不量,就把尺子放下。”

见那东西已经从硬而至树立,现在更是斜指天际,蕙娘也有点吃惊,“我不是连碰都没碰吗……还是你不要脸!”

一边说,她一边拿软尺量起来,侧过头,脸枕在权仲白腹上,眼睛都眯起来,“长是这些……宽是……嗳!你、你别捣乱……”

最后那声音,一下软得不成样子。蕙娘手一颤,尺子差点掉下去。

往常两个人做这件事,权仲白虽不特别排斥,可也从没有特别主动过,未到真个销魂时,大概一应温柔,只是为了令她不那样难受。毕竟他尺寸过人,蕙娘要承受他始终有一点难。可也许是因为今日他受过一次挑勾,又或者是说得蕙娘半年不能轻举妄动,他心里高兴。今天他争胜之心也强,一出手就直奔右边重点,长指一夹一拧,蕙娘魂都给拧飞了,她一挣,恰逢权仲白坐起来,脸颊正好一路就滑下去,香而且软的微张双­唇­,不巧便擦了那东西一下,两人都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权仲白手上本能一捻一紧,蕙娘羞得挣扎起来——脸还埋在那左近呢,越发是闹得不堪了。

小别胜新婚,怎么说都是好几天没有敦伦了,对身体健旺、初尝□的年轻男女来说,本就有火在心里烧呢,被这一天反反复复的挑勾、对抗给刺激得,都比平时要更容易动情,权仲白难得地主动,他居然头一次比蕙娘更急,蕙娘还没着急呢,他着急了,腰一挺便顶了进去。蕙娘有些痛,便故意报复地运着劲儿,权仲白退也退不出,要再往里,又怕她疼,急得汗珠一滴滴落下来——他也不是没有别的招数,只是伸出小指头,挠了挠蕙娘腰侧,蕙娘就禁不住咯咯直笑,浑身一松劲,在她长长的□声中,权仲白终于抵达最深,他浅浅地呼了一口气,有几分戏谑,“宽是多少呀?”

蕙娘白了他一眼,睫毛随着他浅浅的动作,一扇一扇,像是一双被捕着的蝴蝶,“宽不盈寸——呀!你——嗯……轻、轻些……”“你是想死呀还是怎么,”权仲白禁不住要笑,他又顶了蕙娘几下,顶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嗯?宽不盈寸?你自己摸摸,你们家寸这么长?”

说着,竟握住蕙娘的手,要带她去摸,蕙娘这时候反倒害羞了,她死死地闭上眼,“不要——”

也就是因为从今早到今晚,她把某人给招起来了好几次,权仲白这回特别地狠,等到他完事时候,蕙娘已经气息奄奄,腰酸得动也动不得了,她勉强聚集­精­力,半天才爬起来,从凌乱被褥间摸索出软尺,孜孜不倦,又去继续未完成的量体大业,一手悉悉索索地,在权仲白那里点来点去,“长若­干­,宽若­干­……啊——你怎么!”

“叫你又招我……”权仲白也无奈了,他强忍着把焦清蕙提溜起来,“量好了就老实点,别乱看乱摸了,睡觉。”

话虽如此,可被那东西抵着,蕙娘如何还能培养睡意,她和权仲白瞎扯。“我爹说,床笫间的事情,最能移­性­了,好多女儿家就是栽在这了。因自己青涩,一旦为男人得手,顿时就没了主意,予取予求百依百顺……一般人家的女儿,倒也无甚不可,毕竟也是天­性­。可我却不行,不能因此为赘婿随意左右,打从十三岁上,我就跟着江妈妈上上课,却也只是学些……”

她含糊了过去,“从未学过取悦他人之道——先生说,我要再学了这些,怕一般人消受不了——”

这倒是解释了权仲白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他噢了一声,正要说话,蕙娘又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哪想到遇见了你这个冤家!’

权仲白不由苦笑起来,他和蕙娘咬耳朵,“还想不想做了?”

蕙娘一僵,飞快摇了摇头,有点委屈,“腰眼酸……”

“那就别说这个啦!”权神医下了结论,自己却也不由得感慨,“你们家人教你,真可谓是不拘一格了。”

“这算什么。”蕙娘揉了揉眼睛,“我会的可多了,全都告诉你,吓死你了……”

她似乎有些睡意,渐渐地就不说话了,权仲白虽然心猿意马,但却也不出声吵她,室内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焦清蕙梦呓一样地道,“哼,你嫌我不择手段、进取心强,换做我是你,我比你还仁厚呢……坐产招夫,你当和你想得那样简单……”

这在睡意朦胧之际溜出来的一句抱怨,或者是褪去了所有的压抑和伪装,竟显得这样娇滴滴的委屈,权仲白倒不禁失笑,他就着帐外微光,细审焦清蕙的容颜,口中却是分毫不让,没了从前的风度。“换作你是我?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第二天早上起来,蕙娘揉着腰给江妈妈送了尺寸,江妈妈动作也快,半下午就带了两个阳势过来,给蕙娘讲课。

“男女之事,有时犹如两军对垒。您兵力未足之前,自然要用种种手段扰乱敌军军心,削减他气势。这些奇门小道,虽然不登大雅之堂,可立心却正,不是为了勾引姑爷耽溺女­色­,只是为了缓解您的压力,令您可以从容习练这健身强体的功夫。”江妈妈木着一张脸,多么难堪而勾人的事,被她说得简直让人打瞌睡。“伸手,手以湿滑为上,如握箭、如拈针,贴紧而不过分用力……”

她在阳势外头贴了好些果丹皮,“用力要均匀,手上要染红,红­色­层次不乱,可不能把这一层果丹皮给带下来。您多练练,注意这儿、这儿、这儿——”

从前江妈妈讲课,开始还有丫头偷听,可后来连蕙娘都昏昏欲睡、得过且过。今天她的士气却很高,同江妈妈学了一刻,自己正在练习呢,前头来人,“少爷请少夫人过去扶脉厅说话。”

这还是权仲白第一次把冲粹园的这一部分向蕙娘开放,她自然不会扫兴。“那就备轿吧。”

江妈妈也就起身告辞,她把两样物事给蕙娘留下了。“您千万多练,这是熟能生巧的事,再有几处地儿,您别忘了,下回过来,我要考的。”

说着就出了屋子——蕙娘倒是对着这两根东西有点发愁,她好洁,这上头贴了吃食,她是不会随意收藏到密处的,可要这样大剌剌地放着,又显然不合时宜。思来想去,只好随手把两样东西往一个空匣子里一关,便着急出门上轿,去权仲白的私人病院里找相公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以互动为主,吃得愉快!猜猜小权宽多少长多少哈哈哈

话说我今天中午吃了一个泡椒肥牛面,肥得到现在都犯恶心……

今晚看似没有加更条件被满足是吗——其实很恰好的均订+200了,所以今晚八点半有加更,明晚估计有收藏8k的加更……

嘤,走不完的加更路!

62失踪

因为冲粹园当时建造时,就是围绕权仲白本人的需求而建,虽说病区和后院几乎只是一山之隔,但红墙假山配合得好,蕙娘在冲粹园住了一个多月,都未有在无意中窥见过病区内的情况,这一次进去,她是很新鲜的,正好园内小轿是不带顶的,正好左顾右盼,将这一排排井然的屋舍给看了个饱。

虽说如今玻璃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物事了,但这也只是相对蕙娘的身家来说,事实上安装玻璃窗户,不但所费特昂,而且护理不易。一般巷院人家也很少负担得起。就是豪门世族,也不会吃饱了撑着,连储藏室都给换上玻璃窗,可别看权仲白平时几乎没有花钱的概念,一旦花费起来也实在是不手软,这一排排的屋舍全装的是玻璃窗子,有些窗户还上了木板,来引路的甘草见蕙娘好奇,便同她解释,“有些药材是见不得光的,只能早晚开了窗子通通风。”

光是要维护这些药材,那就要许多人手了。蕙娘点了点头,忽然有点好奇,“你们少爷医术这么好,怎么都没有徒弟?多收几个弟子,他起码就不必出宫了还要这么忙啦。”

甘草不善言辞,听蕙娘这一说,只是微微摇头,笑而不语。此时一行人也到了生活区,隐约可见几个病人在小院子里晒太阳,见到蕙娘来了,都遥遥地拜祝——意态是很恭敬的,只都缺腿少胳膊的,还有些蒙了一只眼,又有人某处吊了绷带,瞧着可实在是不大好看。

“这都是上过台子的。”甘草见蕙娘望着自己,便又解说,他偏只说这一句话就没下文了。蕙娘气得都乐了,“下回我过来,让桂皮给我引路。”

这么沤他,甘草也不在意,只是嘻嘻地笑。引着轿子一个转折,顺着长长的秘道又走了一­射­之地,便可以遥遥望见假山后头的角门,还能看见角门外一排小厮坐着等待,排在最前头那个,还侍奉着一位面带病容的老爷状病人。

蕙娘看见,也不禁叹了口气,她不理会甘草,只和石英闲聊,“都说他宅心仁厚……其实,能等得起的,也多半都是有钱人。”

此时桂皮已经小跑着迎了出来,因石英在,他对蕙娘分外殷勤,立刻就接了话口。“在京里还好,能到香山等着的,确实要有钱有闲,不然谁家也等不起……少爷也就是在香山,能三不五时歇一歇了,就是这样,全国各地过来的病号也都是数不胜数,常常能排出一百多号去。”

说着,石英已经搀扶蕙娘下了轿,进了被简单粗暴,取名为扶脉厅的院子,只见此处穿堂其实是一个敞轩,后有通道直接连往刚才那些房舍,西边屋子里隐约可见层层书架,东边则是权仲白平时扶脉开方子的所在,布置得丝毫也不文雅,并无多宝阁等物,除了一张特制有搁手的扶脉桌以及几张椅子、并一张诊床,好些器具之外,连一点家具都没有了。权仲白本人正坐在桌子后头,埋头不知写着什么。

这里是他的地盘,蕙娘不过是个门外汉,自然而然,两人气势攻守有所转变,权仲白连写字的意态都那样从容洵美,透着他的魏晋风姿,他的眼睫垂注在笔尖,修长的手指扶着笔,一摇一动,工整而写意的字迹便一行行流了出来,蕙娘在屋内站了一会,他都未曾抬起头来,她也不好乱动人家的器械物事,岂不好生无聊?只好扶着病人坐的椅背,微微偏着头,打量他写字的模样。

唉,权仲白要是难看一点,那就好了。她禁不住胡思乱想,一时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真要和个莽张飞同床共枕,她也受不住的,可权仲白如此风度翩翩,望之似神仙中人,她又也不大满意,真要说哪里不满意,又确实有点说不出来。

正难得地胡思乱想,权仲白已经写完了一篇病案,他将纸头推到一边,扫了蕙娘一眼。“坐呀。”

“我不要坐。”蕙娘摆摆手,“那是病人坐的地方,不吉利。”

“你也有如此讲究的一面?”权仲白有点吃惊,“还当你百无禁忌呢,原来也这么怕死。”

“我一向是很怕死的。”蕙娘毫不讳言,但她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喊我过来做什么,人家正做功课呢!”

“刚才宫里传讯,东宫又犯了老毛病,这一次吃了我开的药都不见好。”权仲白告诉她,“一会这里事情完了,我得进宫一趟。既然进了宫,宁妃那里,就必须得拿出一个回话。”

说君子,权仲白真是君子的,定下了二房‘两人商量着办’的章程,有点什么事,他也不藏着掖着、自作主张……

蕙娘也就不走神了,她眉眼一凝,“看来,你是初心不改,还是不愿意为我们家的女儿铺路了?可事实上入宫之事,既然已经无可挽回、势成定局,好些事你不做,也只是错过机会而已。妃嫔们是不会感激你的——”

“你一定记住这点。”权仲白神­色­严肃起来,“同你说的一样,在府里,你我两个是一体。其余人也许要更外了一层,尤其在宫事上更是如此,我出入宫闱多年,能保持一定的信用,得到皇上和娘娘们的爱重,全因为从来超然于任何争斗之外。起码,明面上我不会扯谁的后腿——一旦失掉这点,很多事势必会变得非常麻烦,难免就要沦为宫廷斗争的工具。以后,家里的事再说,可在宫中,你绝不能随意臧否褒贬,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将我扯进漩涡,再难独善其身。”

事实上,权仲白就没有独善其身过,昭明末年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他哪一次不是把浑水给趟得浑身湿透?蕙娘想反驳,可一转念也就释然了:那都是牵扯到废立的大事,主角全是权倾天下的几个大人物,根基深厚的几个大世家。也许对权仲白来说,后宫争斗,虽然影响也很深远,但还着实没到要他牵扯进去的层次……

“你能有这样的认知,不是糊涂度日,我也只有高兴的份。”她­干­净利索地让了一步,“日后在宫中就算要有所行动,我也一定会安排得不见痕迹,不会给人以口实——你别这样看我,我会这样说,事前肯定就会和你商量!”

她叹了口气,“你也要知道,随着我们族女入宫,你肯定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万事不问、万事不管了……”

权仲白咬着细白的牙齿想了想,他摇了摇头,“族女入宫,终究是说不清的事,就算我们要送,皇上也未必看中。后宫妃嫔也许还会出手阻挠,我素来特立独行,和家里立场未必一致,宫中的几个聪明人也都很清楚……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先且说说,我对宁妃该如何交待。”

“你的意思呢?”族女不入宫,岂不是白白牺牲了雨娘的婚事?要雨娘为家里略做牺牲,她身为权家女儿自然责无旁贷,可要牺牲了这一辈子,还没给家里换来任何好处,小姑娘恐怕要呕血,蕙娘不置可否,“我看,你索­性­就装傻充愣到底吧,一句话而已,你很可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作没这回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你当宁妃是三岁女娃吗?”权仲白瞅了蕙娘一眼,“能在牛淑妃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生个儿子,可比你想得要难得多了……”

“就因为她心机内蕴,也不是三岁女娃了。”蕙娘真不愿坐权仲白对面的椅子,可站着又觉得自己像是在被问话,她有点焦躁,索­性­拉权仲白,“你起来……好歹也带我在这里走走嘛,我还是第一次过来——”

权仲白也无奈,他究竟是有风度的,只好带着蕙娘出了院子,从秘道又一路穿进了一排屋子。两个人还是头一回并肩漫步,都觉得有点古怪,蕙娘一边左顾右盼,口中一边道,“就因为她也不是三岁女娃了,心底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如此作为,你说我不是故意,她信吗?不论真相如何,她都肯定不信。那要如何解读,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我是为了娘家旧怨扯她一把呢,还是出于家里的授意?可话又说回来,两家是结过亲的,联盟多少也有几分牢固。怎么毫无征兆就变脸了?这不像是我们家的作风……你不管怎么解释,她心里肯定都只会认为,是我自己出于娘家旧怨,随手拉了她一下。”

她分析起宁妃心理,有理有据条理分明,权仲白也只有听了不做声的份,或许是出于扳回一城的心理,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扇窗户,“这是存放一些病变标本的地方,你要进去瞧瞧吗?”

隔了玻璃窗也能望见,这层层架子上存放的全是各式玻璃罐,里头或是风­干­的或是用液体浸泡,全是人身上的部件……要是从前,蕙娘也就是看上几眼而已,可自从经历过一番生死,看见这样物事,她打从心里惧怕反感,只看了一眼别过头去,从脊椎骨底下往上发毛,偶然一转眼,又看到一个罐子里盛了一双眼珠……她怕得一把抱住权仲白的手臂,面上却不肯认输,只颤声续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将错就错,只说是我想和她开个玩笑,也有些探探她底细的意思。倒没想到那一位反应如此剧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呢。”

“这会这么说,是能敷衍过去。”权仲白眉头一皱,“可万一家里人把族妹安排进宫……”

“真到了那时候,你还怕她想什么?”蕙娘淡淡地说,“恐怕你是怎么说,她都不会信喽。”

她有点不耐烦,“一句话而已,哪来那么多事,她心要细到这个地步,连一句话都容不下了,岂不公然又是一个孙氏?要怨要恨,她得恨整她的人,怪我做什么,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个人搭了话?一晚上进进出出的,她就一直只盯着我?你只管把心沉到肚子里,理直气壮一点,人家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一套无赖逻辑,说得权仲白很痛苦,他又想挑刺,又挑不出刺来,浑身都不舒服,“你这是摆明了欺负她不能和你较真……”

“要不是这种事本来就无法较真,”蕙娘慢悠悠地说,“我又怎么会这么做呢?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而已,威力能有多大?我看,孙氏多半是因为冲我示好,却没得回应,心里也有些没滋味罢了。——反正这么多脱身的话口我都给你摆出来了,你是要装傻也好,要辩驳几句也好,那就都随你去说了。”

权仲白欲语无言,实际上纠缠于这样的人事纠葛中,他觉得非常没有滋味,可换句话说,蕙娘都让步赔罪了,为她擦擦ρi股,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提供的借口也都的确相当有力——只是到底是意绪难平,见她从容不迫,隐含得意的样子,他心里就不大高兴。

“这就是我平时给人截肢、开刀的地方了。”他没有回答蕙娘,而是向她介绍。“要进去看看吗?里头有特制的台子,全国应该就只这一处。好些地方上的同侪都特地过来取经,有些人回去也照着置办,都说很实用的。你一路过来见到的那些患者,都是在这上头动的刀子,床上还有血槽呢,可看之处很多。”

蕙娘顿时脸­色­一白,她反­射­­性­地就又抱紧了权仲白的臂膀。“我不要逛了,回去吧回去吧,事情说完,你也该进宫了——今晚回来不回来?”

“怕不能回来。”权仲白又想起来和她商量,“四弟想过来香山住一段日子,已经提过几次了。我看他意思,还是想把雨娘带来,多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雨娘开口。他有此心意,我们自然要成全,这次回府,我就向爹娘开口了?”

蕙娘还能有二话吗?“尽管来住,我也多一个人说话。”

她不禁一皱眉,“就是这里没有内外院的高墙,四弟过来,不好安排住宿,难道都住在一个园子里吗?让他住在你这里,又实在太­阴­森了一点。”

“这么大的地方,怕什么。”权仲白不以为意,“他就是住在外头,肯定也要进园子里来玩耍的,你择个远一点的地方让他住着也就是了。”

两人商议已定,蕙娘唯恐权仲白还要恶作剧,让她去看别处——‘我这里还有几处厅堂,装了各种虫豸,都是可以入药的’——便忙催着权仲白收拾出门,她自己回了甲一号,预备继续学习新技艺。可一进门,眼睛一捞,她就是一怔。

多少年来的规矩,在她出门的时候,丫头们会进来收拾屋子,做些换水换香、铺床叠被的杂活。自从她过门以后,因为晚上过得比较热闹,衣服时常是东一件西一件的,出门一次回来,屋里大变样也是常有的事。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出门前还有些凌乱的屋子,如今已经窗明几净,被收拾得极为整洁。

所谓的极为整洁,就是不该出现在台面上的东西,全都被收拾了起来,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她刚随手翻出来的木匣子……

她踱到原本安放匣子的柜子跟前,若有所思地拉开了柜门——

一如所料,格子中空空如也,这匣子居然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大家真是口轻!怎么果丹皮就这样不行了啦!别啊,那是好东西……

(感到罪恶ing

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哈哈哈,蕙娘囧特了,小权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63通房

虽说冲粹园本身已经足够­精­美,但要接待权季青、权瑞雨两个客人,怎么都要做一番准备,绿松不在,石英顺理成章,接下了这份工作。蕙娘顺便就把管事的任命给定了下来。

“你爹专管同宜春票号联系,等他从山西回来,我还有一些事交给他做。”蕙娘一边翻看花名册,一边满不在意地和石英闲聊,“至于其余那些庄子,也不指着他们挣多少钱,就让香花他爹、萤石表哥一家,方解的叔叔……”

她陪嫁过来的下人不少,能受到重用的,要么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关系户,或者就是手段灵活才能过人,凭本事吃饭之人。蕙娘的陪嫁需要经营的就有十几处,如她在小汤山的温泉别业、在京郊密云一带的田庄等等,也需要人维护。自然是各有事做,不愁吃闲饭,可真正最出息的,那还要数跟在主人身边运营家事的大管家,又或者是独领一门重要生意的门人管事。焦梅拔去头筹,看来大有往大管家之路发展的苗头,石英一家对蕙娘都是感激涕零,石英说话,要比从前更直接一些,她挑了几处毛病和蕙娘商量,“别人都好,石墨那位表哥,才刚签了契没有多久,他从外头进来的,那肯定是图咱们家的利,让他去铺子里管事,会否用心不纯之下……”

“那就要看他做帐的本事了。”蕙娘微微一笑,“现在究竟是无人可用,家里带来的人,就只有这么多了,也不能一下就把能人都给带走了……你家那位,又要在少爷那边做事,不然,让他过来管事也好,给他个大管家做。”

桂皮走的就不是内宅管事路线,石英不以为意,“您这话要被他听见了,他怕是乐得能睡不好觉……先头听人说,这府里的下人们是两年一放,咱们刚好错过了去年的那一轮——”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省心,蕙娘笑了,“是啊,桂皮同我提过了,他们这一批小厮,连上一批的当归、陈皮,现在药铺里做二掌柜的,都还没有说亲呢。正好等到明年七八月,大家一起办婚事。你的那些小姐妹们,也能自己从容物­色­,看准了谁,好和我咬咬耳朵了。”

这还是蕙娘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谈到丫头们的归属,石英眉头一跳,她隐晦地问蕙娘,“这消息,也要和绿松送一份吧……”

蕙娘不禁一笑,“不着急,你先自己知道,这件事,还得和相公商量着办。”

能在蕙娘身边立足,没有简单人,很多事根本就不必明说,大家心里也都是有数的。石英有些吃惊,却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她还以为,以少夫人的做派,自己没有几个嫡子傍身,是决不会抬举通房的。毕竟,避子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喝过了就难以怀孕,即使能有个孩子傍身,那也多半是先天不足、过分孱弱。一般来说,家里是会给特别准备几个美貌而温顺的丫头,来充当这种通房。真正要做女主人臂膀,能在嫡子后生育一两个庶子庶女,被抬举为姨娘,预备着压制女主人三十岁之后家里新进那些小妖­精­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可以自己这批丫头的年纪来说,要等到那一天,怕是就熬得久了点……可抬举可不抬举,就得看男女主人的心意了。绿松被留在立雪院,第一个最羡慕的人就是孔雀,可她是不敢和绿松争的,她没那个本事。可现在,看少夫人的意思,是要由着姑爷自己挑……

“底下一批替补上来的小丫头。”石英就把话题给转开了,“这些年冷眼看着,也颇有些伶俐的。改明儿,我令她们也进屋里来,由您亲自看看?”

蕙娘一点头,就不再说这事了,石英也不敢再提。当晚,权仲白没回香山,第二天一大早,蕙娘打拳回来,就看到石英领着几个小丫头,在收拾堂屋里的陈设。

堂屋里的摆设,也就是取个身份,贵重虽贵重,可没有多少爱物,也算是很适合的考题了。蕙娘笼着手,站在门边看了一会,见其中面目平凡手脚利索者有之,神­色­娇憨面容俏丽者有之,便不禁微微一笑:这个石英,办起事来还真是滴水不漏。

一如蕙娘所说,宁妃根本不可能过分纠缠她的表现,也就是多说一句话的事,她要大做文章,反而显得自己心胸狭小。权仲白在京城多滞留的一晚,倒是因为大少夫人。他非但给大少夫人开了方子,还为她亲自挑出上等药材,难免就耽搁住了,第二天回来,便埋怨蕙娘。“你背着我答应这么一回事,也不和我说一声。”

“事关大哥大嫂,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的,你难道还会说不?”蕙娘小小刺权仲白一下,见权某不悦,她心情就比较爽快。“再说,脉是你把的,方子是你开的,药是你挑的。三关你都把住了,大嫂要再出事,也赖不到保胎方子上啦。”

千求万求,求来的这一胎,大少夫人怎么可能会故意出事。当然,权家规矩如此,别人是否有想法,那也是不好说的。这些糟烂污,权仲白不是不懂,只是厌恶,他摇了摇头,情绪有点低沉。“只盼着大嫂一举得男吧,这样,家里也就安定得多了。”

说到末了,还要瞪蕙娘一眼,蕙娘也以白眼回敬,“定下你们家规矩的人,又不是我……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如去看你爹、你娘、你祖母,谁要他们把我说给你的。”

两个人把话说开了,倒也不是没有好处:从前蕙娘要噎权仲白,也就只能委委婉婉、隔了一层皮来捏,现在她尽可以直指核心,照样说得权仲白无言以对。权某虽然不快,但亦真找不出话来回击。他恨恨地进了净房,再出来时,又免不得好奇地问,“你平时一个人在院子里,都忙些什么,我听甘草说,昨天他过来的时候,那个燕喜嬷嬷正给你上课呢……”

“嗳,反正受用的人是你。”蕙娘意兴阑珊,“问那么多做什么。再说,今天先生不大高兴,还敲打了我几句……她亲手做出来的练习器具,居然丢了。”

“丢了?”权仲白大为关心。“你这么闹不行啊,从前冲粹园虽然人口少,可也从来没丢失过一点东西。怎么现在四处看着井井有条,反而还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失落了!”

“这有什么重要的。”蕙娘不禁失笑,“不知道的人,还当你真的宽不盈寸呢……就别人看着了,不也只有羡慕的份吗?”

见权仲白的眼神,在她口手之间游走,她红了脸,“看什么!——死郎中,倷成朝伐想好事。”

她虽然明知权仲白的癖好,可也只有心情极好,又或者想要调戏他一番的时候才会祭出这一招来,权仲白面上一红,有点狼狈,“焦清蕙,你就不要被我抓住你的癖好。”

“我是正经人,哪里有什么癖好。”蕙娘是洗过澡的,正往身上擦这个、抹那个呢,见权仲白望住她不放,她嘻地一笑,“不好意思,天癸刚上身,今朝伐得。”

明知天癸上身,还要这样招他,权仲白脸­色­更黑,他哼地一声,“丢东西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只别忘了我告诉你的那几句话。”

“你既然这样想,那就你自己来说。”蕙娘正缺个话口呢,赶忙打蛇随棍上,“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可不说的。就是家里爹娘跟前,到时候也一并都交给你了,可不要又说我让你来背黑锅!”

“我说就我说。”她又让一步,权仲白自然痛快答应下来,“至于家里,你更不必担心了。我们家最重嫡子,绝不会让正妻不痛快的,因通房不能生育,有没有也就无关紧要。我爹多少年了,连通房都是从前我娘提拔的那几个,就是幼金,还是几年前继母做主,纳的几个丫鬟里,有一个避子汤失效才生下来的……这也是因为家里几兄弟年纪都大了,不然,根本不可能让孩子落地。”

这样说,小巫山肚子里那一胎,岂非很危险了?庶长子生在前头,对任何世家来说,都是后患无穷的一件事。远的不说,就是近几年许家,为了一个世子位闹出多少风波。甚至于几乎是兄弟相残,最有出息的庶三子死得不明不白,庶长子本来前途大好,嗣后一个转身,现在根本就不过问政事……蕙娘若有所思,又怕权仲白看出来了,她没往深里想。“那我可就交给你了,到时候没准也要做作一番——你可不许嫌我虚伪。”

从权仲白的面部表情来看,他显然是正嫌弃她的虚伪,蕙娘也懒于解释,她哼了一声,“你不是很看重丢了的那两根东西吗?不这么做作,可绝对是再找不回来的了。”

权仲白似笑非笑,“你就只为了找回两个假.阳.具,就要做这一场戏?”

他用词大胆,几乎有些粗俗,又带了医生职业­性­的理直气壮,蕙娘脸上有点发烧,可她好胜心起,一点都不愿示弱,一扬头,更是语出惊人。“那就是假的,也是我男人身上东西仿制出来的,随随便便就落到别人手里,可不是小看了我焦清蕙?”

她玩笑一样地点了点权仲白,“你可仔细点,假的被别人看几眼也就罢了,这真东西既是我的,别人连看都别想看,看一眼,挨收拾的是她,要是被别人摸了、碰了、亲了、用了呢……挨收拾的人,可就是你了!不把你给阉了,我这个焦字,倒过来写!”

这下轮到权仲白吃不消了,“你怎么这么霸道啊——算了算了,这几天不要说这个。”

他纯阳之体,保持到三十岁上方才失落,阳气充足自然是远胜常人。蕙娘听江妈妈说了几句,也知道权仲白虽然极力压制,但他应该是比常人更容易动心,欲求也更旺盛,以至于她甚至都应付不了。要知道,从前江妈妈只传授了一些基本工夫,其余的学问,连教都不肯教,据说‘姑娘天生体质好,一旦学得太深,将来反而容易夫妻不谐’。这就可见权仲白的厉害了……什么魏晋佳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几是神仙中人’,其实私底下还要比普通人更贪婪得多呢!

“为什么不要说,你怕了?”她扯开一边衣襟,挖了一指养颜美容的香膏,“嗳,背上实在难擦,相公——帮我?”

美人新浴,微露肩背一角,回首巧笑嫣然,双指轻摇,淡白­色­膏体顺着指头往下流……权仲白霍地就站起身来,含怨瞪了蕙娘一眼,“喊个丫鬟进来帮你擦,我睡觉了!”

蕙娘再赢一局,心情不禁又是大好,见权仲白倒在床上,无疑是在修行童子功,她不免噗嗤一笑,这才收敛心神,一头慢慢地收拾自己,一头便对着玻璃镜沉思了起来,过了一会,似乎坐得不舒服,她还漫步到了窗边,一手若有所思地抚上了窗边琴案上的焦尾古琴。

一样是夜­色­深浓,甚至连焦尾琴都没得两样,似乎除了季节、地点的不同,这份星空下的静谧永远都不会转变,可这一回,屋子主人的神态,究竟是大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蕙娘就同权仲白提起了石英和桂皮的婚事。“听说桂皮家里已经在办聘礼了,我的意思,还是跟着家里的规矩走……等明年秋天行了礼,石英照旧做我身边的管家娘子,如何安排桂皮,就由姑爷自己做主吧。”

权仲白无可无不可,“他们自己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办便是了。”

“下人们的婚嫁可不是什么小事。”蕙娘在孔雀手上的盘子里东挑西拣,“唉,天气还是热,金银都不耐烦戴,就带这个猫眼石的簪子吧。——你自己主意定下来了,放谁出去,留谁下来,她们也才能做自己的打算不是?没的前途未卜的,倒是耽误了也不好。”

她抬起头,冲孔雀笑了笑,又转过身子,“好比绿松,我都打发过立雪院几个月了,收用不收用,你也给句话呀。那样好的姑娘家,你要是不喜欢,也无谓耽误人家的青春……”

权仲白脸­色­一沉,他语气生硬,似乎又端出了那凛然难近的架子。“你倒是贤惠!我还什么话没说,你就替我想好了……可惜我早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辈子是不会纳什么通房、小妾的,倒是白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他虽然身份高贵,但平时风度翩翩,在院子里是很少摆架子的。即使被蕙娘气得动了情绪,也很少沉下脸来说话。院子里这群丫头们,只知道主人夫­妇­关系并不如胶似漆,时时还有龃龉,上回关着门,姑爷还把姑娘给说出了眼泪。现在他脸­色­一沉,众人都先有三分畏惧,由石英领头,一个个接连矮了下去,蕙娘有点吃惊,又有些不舒服。“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总有身子沉重的时候,姑爷这么做,恐怕长辈们不会怪你,倒是来怪我——”

“那就让长辈们同我说。”权仲白连饭都不吃了,他站起身,“以后不要再提这种话了,谁家丫头不是女儿,不想嫁出去做个元配主母的,不是你们做主子的威逼利诱,哪个愿意为人做妾,一辈子穿不上正红裙子!就真有此等人爱慕财势,那也必定心­性­轻浮不可亲近,一经发现,一定要撵出去远远地发卖了才好。我看你那个绿松也从未想到这头去,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

这话说得很重,蕙娘不禁面­色­微变,一群人更是大骇,等权仲白拂袖出了院子,石英第一个跪着上来安慰蕙娘,“姑爷有口无心,姑娘您别往心里去……”

焦清蕙虽然金尊玉贵,可到底也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权仲白会说这话,可见是动了真怒。丫头们哪有不担心的——这姑娘再厉害,一旦姑爷认真动气,还不是只有被说哭的份。上回就闹得老太爷出手,难道这一回,还要去请老太爷?

蕙娘怔了半天,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摆了摆手,“算啦,他不情愿,我难道还牛不喝水强按头?”

她多少带了些歉意地扫了孔雀、香花等人一眼,“就没想到,这才一提起,多少男人趋之若鹜,恨不能高呼‘娘子贤惠’的事,倒和要他的命一样,话说得这么难听……他没福分是他的事,我就是舍不得你们!”

二公子一提到这事,连结发妻都冲了这么难听的话,丫头们难道还敢生出别的心思来?从孔雀起,一个两个都纷纷垂泪,“我们也没敢有别的心思,只是姑娘一片抬举的好心,倒被姑爷给冲成这样……”

说着,不免又反过来安慰蕙娘,都道,“今日真委屈姑娘了,姑娘万别和姑爷计较,他古怪得很,京里人都是知道的……”

蕙娘还是有点闷闷不乐,她叹了口气,令石英,“过几天,你让人把绿松接回来吧,有些话,我要当面叮嘱她。”

又扭头吩咐孔雀,“还有养娘,最近得空,也很可以到香山来住一段时间……你们都是我心尖上的人,权仲白没有福气也就罢了,这亲事可要妥善说了,万万不能委屈。”

跟在十三姑娘身边做事,累是真累,可没有谁不是累得心甘情愿,几个丫头眼眶都红了,孔雀更是珠泪欲滴,她捏着衣角,说出同侪心声,“我们也等闲见不着外头的人,这婚事,还得姑娘给我们做主……”

蕙娘望着她笑了一笑,她轻轻地拍了拍孔雀的手,“从小一起长大,这情分还用说吗?放心吧,就看在这情谊上,也一定会给安排个好归宿的。”

不过,众人也都明白——石英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关系,拔了头筹,要说身份,其实孔雀和桂皮也是相配的,奈何她同绿松都被长相给耽误了,现在要说亲,她就得跟在绿松后头挑了。少夫人的意思很明白:抬举通房,绿松也是第一个被抬举,这要挑女婿嘛,绿松也得先下手挑。她不开口,别人谁也不能抢先……

也就是因为这个,蕙娘虽说是‘过几天’,可第二天一大早,绿松就被众多陪嫁万众一心各显神通地送到了甲一号,蕙娘一见她就笑了。

“你来得正好。”她说,“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准备在通房事上大做文章,不知道是否出乎大家的意料XD

话说,大家喜欢不喜欢吃我炖的­肉­块啊~(在我心里这就是­肉­块了OTL)

因为今天有点事要和代更君出去,所以就九点-九点半发收藏8000的加更|||看我啥时候赶回来!

64伏笔

绿松给蕙娘说笑话,“昨天下午,消息就送到香山了,您养娘亲自到姜家做客,令我出去吃了顿饭,话里话外,都说让我挑当归,说那是少爷身边出来最有体面的小厮。现在府里做个管事,面子可不小,又天花乱坠地吹了他好些好话!我说这得姑娘做主,今儿天才蒙蒙亮呢,香花他爹来了,说是要往您这里送东西,可以把我搭过来……从前对我,他可没这么殷勤。”

“他也应该对你殷勤一点。”蕙娘见到绿松,话总是要比从前多几句的。“只是你不四处卖好,这好也就没人知道罢了。”

要真正拼宠爱,什么都是虚的,就只看主子听谁的话那才是真。几个大丫头都有交一份人事安排建议,蕙娘采信谁的方案最多,只有个人心里清楚。绿松笑了,“我不要他领情,我和他们家又没交情,这还不是为了您吗,他­性­格活泛,最能结交朋友,自己嘴巴又牢,与其做个掌柜,倒不如放在府里,更能发挥他的作用。”

地位越高,越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这话决计不假。蕙娘自己不过是掌握了一点财富,尚且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力,已经觉得要将身边这群人团结在一起,要花费些许心机。可要连身边这群人都无法驾驭,她又能有什么能量?石英、孔雀、雄黄……她身边的能人虽然多,但也都有所求,唯有绿松,虽说权仲白为她开脱了一句,可到底还是白白地背上了一个‘欲为通房而不得’的名声,这想要往上爬的态度是给坐实了的,她连半分埋怨的态度都没露出来,见了面,还惦记着给自己通报其他人的态度……

越是能­干­、越是忠心、越是体贴,蕙娘就越不会亏待她,“你看中了谁,只管告诉我,就想要外聘做个秀才娘子,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我身边出去的大家婢,怕是连穷举子都要争着娶呢,只若要找个举人身份,他自己条件就不会太好了……少不得要废些心机,把他提拔起来。”

“婢女出身,找读书人也没意思。”绿松摇了摇头,没和蕙娘客气,“他有出息了,嫌我,没出息,我嫌他……说亲还得门当户对,您给我做主便是了,我没什么想法。”

绿松长期在内院生活,几乎从不出二门一步,从前在焦家,倒是不少人有意给她说亲,但都苦于没有门路——她的婚事,若没有蕙娘点头是下不来的。毕竟,在焦家内部,能娶到绿松,几乎也算是一步登天了……随着蕙娘身份上的变化,她倒是没有石英吃香了,毕竟,一个次子媳­妇­的内院,油水可绝不比她的陪嫁产业更丰厚。

次媳的地位可以改变,但女儿家的青春却脱不了那么久,蕙娘心里也不是不为她着急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得地提起了一个早已经远去的人,“要是焦勋在,你们倒是天作之合……”

“他的身份,我配不上。”绿松摇了摇头,她不肯再提焦勋了,而是问蕙娘。“您把我喊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看其神­色­,似乎还对蕙娘有几分不满,嫌她小题大做……蕙娘对住绿松,真是脾气都要软上三分,她哭笑不得。“这可是关系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就这么不上心?”

不过,特地接她回来,一面也是把戏给做到十分,装模作样,也都要亲自安抚绿松几句,一面,蕙娘自然也是有事要交待她的。从前她大有希望晋位为通房的时候,有些话蕙娘不大高兴说,现在她要往管家娘子这条路走了,她倒又觉得能和绿松交待点心里话。“这半年间,我会尽量减少回府的次数,即使回府,恐怕也是在相公陪伴下,蜻蜓点水,住住就走。你在立雪院,也不必太活跃了,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牵涉得太深,多看多听,少开口。尤其是大嫂的孕事,你特别不要打听。”

绿松瞳仁一缩:从前喊‘权仲白’,至多客气一点,喊‘姑爷’,现在,姑娘口中竟带出‘相公’了……

看来,姑爷到底是比姑娘想得要有本事一些的,十三姑娘的本­色­,她绿松了解得还不够清楚吗?

“虽说现在大少夫人有了身孕。”她多少带了一丝欣慰,“您给她添堵,不大妥当。可不管家里的事,却也不好放下和长辈们的关系——”

“还不是他的意思。”蕙娘有点无奈,她没瞒着绿松,三言两语,就交待了自己和权仲白的‘交易’,“虽说我们本来就有此意,也算是顺水推舟,可既然他这么要求,多少还是要做得漂亮一点,自己知道避嫌。这半年,非但我不能经常回去,就是你,也不能经常过来了。”

见绿松眼底似乎有些笑意,蕙娘也实在是怕了绿松的嘴了,她抢着又说,“有些事,还是现在先交待你几句,免得经人传话,不大稳妥……你在立雪院也住了这几个月了,大嫂身边最得宠的陪房,你瞧着像是谁?”

像权家这样的大家族,当然不论内院、外院事务,都有一定的管事在办,一个萝卜一个坑,绝非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少夫人虽然入门十多年,在府里也算是根基深厚,但她的陪房距离渗入权家管事阶层,还有一段路要走。现在权家内院的管事,多半还是为权家自己族内的下人家族、太夫人、两任权夫人的陪房所构成。要看大少夫人的心腹,就只看她的下人里,谁的职司最重要,多半也就□不离十了。绿松毫不考虑,她断然道,“虽说得宠的陪房娘子有好几个,可要说她最看重,也最能为她办事的,也就是巫山的嫂子小福寿了。那是她的陪嫁大丫头出身,虽说生得好,可硬是没舍得开脸做通房——那是要服避子汤的,一辈子可不就废了。配了人以后,在府里慢慢地从杂事管起来,现在已经管着府里的好些琐事了,就连大厨房都要和她打交道结银子……在府里也是很有脸面的。”

她有些犹豫,“虽说她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性­命’,现在正尴尬着呢,可到底是大少夫人一路看大,连亲事都是大少夫人牵线,只要巫山生个女儿,只怕也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热衷于抬举她的。”

进门才三四个月,人人都明白立雪院和卧云院的尴尬关系,绿松领着一个白云,带着继续住在京城国公府附近的几户人家,还能收集到这些信息,这就是她的能耐了,蕙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把小福寿拉过来,我们现在还没这个能耐,再说,她一家子都姓林,就为了家里人想,她也是拉不过来的。要拉她,反倒可能反被她和大嫂算计一招,她现在怕是正愁没有地方献功讨好卖忠心呢,我们犯不着为她做这个人情。”

她若有所思,“可见微知著,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一问她最亲密的人,对她是什么评价。”

自然,如在平时,小福寿提到大少夫人,哪怕只有一句不好,也都算是她不知好歹。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大少夫人可能生下嫡子,巫山的存在就有几分尴尬,心慈一点,那就等孩子落了地再说,不论是去子留母还是去母留子,都算是给巫山一个机会。要是心狠一点么,胎儿落了地,那就是权家的子嗣,对子嗣动手,始终是犯忌讳的,可还没有落地,它也就是一块­肉­而已,按权家长辈对嫡子的重视来说,没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大少夫人安排了。

大少夫人是心慈还是心狠,是‘防患于未然’,还是‘能两全其美,就两全其美’,从巫山的命运——从福寿嫂子对巫山命运的预测,多多少少,就能揣摩出个大概来了。

绿松神­色­一动,“您是怀疑……”

那一晚加了马钱子的药汤,究竟是不是五姨娘的手笔,在当时的自雨堂,除了蕙娘,也就只有绿松最清楚了。她对老太爷的那一番话,还不是绿松交待的?蕙娘虽然没有明确地提过,但绿松有脑子,她不会自己想?除了五姨娘之外,还想要蕙娘­性­命的人,也就只有权家的几个主子了。这三个月来,对权家局势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要说大少夫人最有嫌疑,绿松是不会吃惊的。

“凡是做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蕙娘慢慢地说,“一个人做事的手法,就像是他的书法,什么时候转,什么时候勾,什么时候用劲,什么时候收笔,那都是藏不住的习惯。见微知著,福寿嫂能告诉你的事情很多,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你问出来的。”

“奴婢明白该怎么做的。”绿松的态度就郑重得多了,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她是大少夫人身边的红人,虽然自己也有个家,可时常在内院住宿,和白云其实就是对门。据白云说,那也是个聪明人,很懂得看人眉眼,几次办事,都很见功底……我也接触过巫山几次,她这个­性­子,略浅薄了一点,比较张扬不好控制……如让大少夫人自己挑,她可未必会挑中这位。怕是巫山哥哥嫂嫂的意思——这样看,此人也算是有野心、有想法的了,现在局势变化,她很有可能想给自己找条出路,要是主动向我们靠拢……”

“送上门的肥­肉­,有不吃的道理吗?”蕙娘­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她闭上眼睛,梦呓一样地说,“不过,你可不要问任何和药有关的事,这个查出来,她也没好果子吃的,即使知情也决不会说出真话。只能徒然暴露了我们而已——要问,你就旁敲侧击地问点大嫂这一胎的事吧。”

“您是说……”绿松难得地被搞糊涂了。

“傻呀,”蕙娘数落绿松,“就不该把你留在立雪院,那地方被权仲白住久了,简直浸透呆气,连你都被染得呆了。”

她提点这丫头,“就有这么巧吗?十多年不能生,忽然间,通房有了,她也有了。巫山没能耐­借­种,她可就不一定了,五月份不是还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吗。就她自己不想,恐怕娘家人都未必不想,世子夫人同一般的少­奶­­奶­,差别可大了去了。”

见绿松难得地怔住了,她一撇嘴,“要是没这回事,当然我们也不能栽赃,可要是有呢?她做过的事,瞒住我们容易——我们没有根基,瞒住府里别人也不难——她的确是个聪明人,可要瞒住她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心腹,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权仲白对她接绿松过来密谈的事,是有一点意见的,“不都说了,这半年你得置身事外的吗?还让她过来,怎么,你不能出场,就让她代替你斗?”

“谁要斗了,”蕙娘气得拿脚去踩权仲白,“还不是你,硬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把绿松叫回来说几句好话,给她物­色­个好婆家,以后谁还帮我做事?”

这也是正理,权仲白嘟囔了几声,“要我出面是你,我做了事,又是你来挑毛病。”也就不再抱怨。

他对绿松的亲事,还是比较热心的,“我手下好些药僮小厮,后来年纪长大,都被­奶­公安排到药铺里做事,现在虽然年纪还轻,但以后做到­奶­公那样的位置应该不难,尤其以当归、陈皮几个,人品人才都好,倒也都还没有说亲,你要是觉得好,那就找天安排绿松和他们彼此看看,合适的话,也是美事一桩。”

此人也算是有些城府了,怎么还天真如此。如果世子之位旁落,将来恐怕连他­奶­公在药铺里的管事地位都保不住,更别说这些小厮们了。蕙娘只是笑,“好啊,她心气高,我和她说了,尽管挑,她不点头,我是绝不逼她的……就看她自己喜欢哪一个了。”

她又为孔雀发愁,“也是心气高,我知道她,她还喜欢俊小子,这身份还要相当——嘶,这可不大好挑啊……”

这说到孔雀,权仲白便不说话了,蕙娘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淡淡的,好像没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她不禁微微一笑:这个人,感觉倒还是敏锐的。

“对了,你的阳势到底找到了没有?”权仲白又问她,“这么两三天了,如没找到,岂不是耽误了功课?”

“江妈妈早就削了另一对给我了!”蕙娘脸红了,“那一对就找到了我也不要啦……”

她叹了口气,“你放心吧,等绿松的亲事定了,我看,它也就该出来了。”

她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才过了七月半中元节,她养娘廖妈妈刚进来看过了蕙娘,孔雀就捧着一个匣子来找蕙娘,一进门,她就给蕙娘磕头。“耽误您的功课了,找您请罪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阳势浮出水面(好邪恶的说法)猜猜孔雀为啥拿走

我今晚吃了牛­肉­豆花配稀饭……蛮好吃的!可惜吃完了肚子痛,不晓得是不是下午一个人啃了一根甘蔗的关系|

话说,代更君是人啦!是我闺蜜,我们现在暂时住在一起,把她当软件的你们是有多天然呆啦……

65解决

蕙娘让孔雀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转交给你的?”

看得出来,孔雀松了一口气,她眼圈有点泛红,“姑娘真是明察秋毫……是方解给我拿过来的,这盒子和您惯常收藏镯子的小匣子很像,她还以为是我落在屋里的。您知道她的­性­子,一向最谨慎,自然也没打开看过,给我搁下了就走,我没当回事,也就放在一边,倒了晚上要归档的时候,一打开我傻眼了……她是好心,可倒是把我给架在火上了,给不给您送过来都不好办……”

孔雀虽然刻薄了一点,但跟着蕙娘一起长大的,她不会不懂得蕙娘的­性­子,偷个阳势这么短视的事情,她也是­干­不出来的。

“我知道你心里也委屈。”蕙娘叹了口气,她让孔雀,“坐下来吧,在我跟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束了……实话和你说,要不是姑爷牛心古怪,你和绿松,我都想留在身边使的。可私底下和姑爷提了几次,姑爷都是那样回话——这也是他没有福分!只是家里人多,我也烦难,有些事,姑爷立定了心,可我要不说明,丫头们还以为是我小气不能容人,这可就麻烦了,指不定就有谁有了些不该有的想头……”

这话实际上已经点得很透,蕙娘也就是借着阳势失踪的事做个话口,推着权仲白,把他的心思摆到台面上来。孔雀眼圈红了,“不管姑爷怎么说您,我们明白您的,您心地好,这是绝了将来的不才之事,给大家都保留体面。若不然,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姑爷又是那个态度,她还能有活路吗,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可惜,我没福分跟着您,服侍您一辈子……”

提拔大丫头做通房,简直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有的人家,四个陪嫁大丫头,全不放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孔雀这话,实属常情,她能明白这一点,不至于对蕙娘生出埋怨,也就免了她抚慰之劳,倒不枉是廖养娘的女儿。

蕙娘也颇为欣慰,“就是成亲配人,难道不是服侍我一辈子?你娘都和我说了,她觉得陈皮人不错,也是姑爷亲自使唤过的,家里人丁兴旺,在府里颇有体面。你意下如何?”

权仲白手底下的小厮,也就是陈皮和当归混得最好了,两人的地位、年纪、才­干­、相貌都相差仿佛,所差者,只在当归也是茕然一身,只身卖身进来服侍的,而陈皮却是国公府的姜家,一家子在各院服侍的都有,廖养娘向绿松力荐当归,是有她的道理在的。孔雀咬着­唇­,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听姑娘吩咐,反正,姑娘不至于亏待了我……”

这娇撒得好,理直气壮之余,还带了些狡黠的试探,把蕙娘逗得颇为开心,她逗孔雀,“那就真把你配给甘草了啊——”

这一次,孔雀面上一红,却没有做声,蕙娘心中一动,倒有些吃惊,“怎么,你——”

“我就听姑娘的吩咐……”孔雀扭捏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她一扭身子就跑出去了,把帘子摔得一阵荡漾。蕙娘托着腮看她的背影,想了半日,才不禁甜甜地一笑。

“人心真有意思,”她喃喃自语,“离奇的事,有的是呢。”

她把廖­奶­公找来说话。

陪嫁过来这十几房下人,有丫头们的亲戚,有家里儿女还小,因能­干­而入选的青年管事,也有蕙娘本身的关系户。廖­奶­公在焦家已经是荣养起来,很多年没有职司了,但老太爷既然把他一家跟着蕙娘陪过来,肯定是有用他的意思。过去几个月,丫头们还算有事忙,管事们却闲得慌,也就没人给他寻摸事情来管。到了香山之后,权仲白的张­奶­公又时常回冲粹园来服侍,蕙娘有些事是直接交待给他去做。如今张­奶­公南下去采买药材了,焦梅也去山西看账了,冲粹园的事,自然而然就归拢到了廖­奶­公手上,几个丫头们安排职司的时候,全都把他给跳过去了,默认他就是冲粹园的常务管家,可蕙娘一天没开口,廖­奶­公就一天没有以管家自居,什么事情,不是蕙娘交待给他做,他连问都不多过问。

廖养娘能成为蕙娘的养娘,自然也不是没有本事,从­奶­公到­奶­兄弟姐妹,廖家一家,虽有小瑕疵,但大体来说,是可以让人放心的。

“这一批丫头里,别人也都罢了,”蕙娘开门见山。“等到明年府里放人,男婚女嫁,我们带来的小厮也有要娶妻的,府里的人家看中了我们的也很多。唯独方解,不可以再留了,你在我们自己人里寻个才具一般、老实一些的小厮,就在下个月成亲吧,成亲以后,放到小汤山去,让他们看着庄子……也算是她在我身边服侍一场了。”

廖­奶­公神­色­一松,“这件事确实尴尬,孔雀年纪小,拿不定主意,不然,一经发现,立刻就拿来寻您把话一说,也就闹腾不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也都是顺势而为。”蕙娘漫不经意。“小事而已,倒是九月交账,掌柜们都要回京。往年家里自然安排在会馆住,今年恐怕是都要集中在冲粹园这里,那就不能不安排住宿了。雄黄不知能否几时回来?我今年也正打算亲自盘账……到时候,我们这里的账房,您得留神物­色­敲打,先训练起来。”

又和廖­奶­公商议了半日盘账的人选,廖­奶­公若有所思,“这一去也是大半个月了,雄黄年纪还小,从前未能接触过多少实际账务……要不要往山西送封信,派人看看情势?”

“有焦梅在那里,出不了什么幺蛾子的。”蕙娘的语气有点淡,廖­奶­公便不敢多说了,告退之前,他慎重给蕙娘磕了几个头,“多亏您明察秋毫,不然,孔雀这丫头一辈子都要被耽误了……”

都知道她的脾­性­,底下人没有别的事,是不敢进来打扰的,石英带着几个小丫头,在西厢房屋檐底下裁草纸——蕙娘连用的一张纸,都要丫头们将底下人送来的上等好纸再行加工一番,她隔着窗子看着这群青春少女流畅而轻盈的动作,忽然生出几分烦躁:这么几十个人,也是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的,一点都不消停,在权家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就已经隔山打牛拼了一记。权仲白口口声声,‘光风霁月,不耐烦玩弄心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群人­精­子算­精­明过人了吧?可他们得彼此一心互相帮扶着,才能压住外头柜上那些­精­灵古怪老于世故的掌柜们。超人的财富,没有超人的本事,根本就守护不住!他倒好,只用一心一意扶他的脉,别的什么事,都自然有人为他打理得妥妥帖帖,他自己呢,只需要端出神医的架子,对着什么事都挑挑拣拣的,露出一脸的嫌弃来。无非就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可的确,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在多少事上都占了优,朝事、家事都不说了,就是房/事,也……

蕙娘一把拉起了窗帘,她又开了柜子,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那两根傲然矗立的黄木物事,想到权仲白仗着自己纯阳之体做下的那诸多恶事,她咬着牙哼了一声,又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做起了她的日常功课。

过了七月,京城又再热闹起来:除了各地秀女抵京预备阅选之外,也是因为城里又要办喜事了。吴尚书的幼女兴嘉即将出嫁,所嫁还是太后兄弟,宣德将军牛德宝的长子,京里的众多眼睛,自然也都盯在了吴家的陪嫁上。

蕙娘这一阵子,也就是一个月里随权仲白进京一两次,两夫妻见过长辈,有时候连立雪院都不回,权仲白直接就把她给带回香山。虽然还能见上大少夫人几眼,但在如此严防死守之下,她也就能望见林氏逐渐丰满起来的腰身和脸庞——多年得子,权家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现在大少夫人已经用不着管事了,只是一心安胎进补,她自然是比以前要丰满得多了——甚至连和大嫂说几句话,都要先想一想,免得无意间刺激到她,稀里糊涂地就算是破了戒。可就是这个样子,她也免不得听说了许多吴兴嘉的排场,什么送嫁妆的车队,能从吴家巷口排到城门,什么某几间车驾,有若­干­军士防护,一望即知,那是装了吴姑娘首饰的花钿车,以一般人家的排场,首饰能装一辆大车也就够了,可吴家硬是给女儿装了有四大车的首饰,据说其中大部分都是吴嘉娘若­干­年来收集的镯子云云,又说她的陪嫁,光是田地就有千顷,更别说其余田庄了……

不过,不管是谁这么议论,在焦清蕙跟前,到末了也都免不得归结为一句:“这几年出嫁的姑娘,怕也就是她的嫁妆,能和你比一比了。”

这所谓的比一比,根本都还没把宜春票号的份子给算在内呢,蕙娘听人谈吴兴嘉,­唇­边的微笑就从来都没有褪过­色­,权仲白多少也知道一点焦家、吴家的恩恩怨怨,他有点感慨,“别的事不说,这件事她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她的嫁妆怕也没有这么奢华。”

蕙娘并不太在意这个,“嫁妆给多了,也要看她能不能经营,吴家除非陪一座金山、银山过去,不然,坐吃山空,按她那样的做派,没有几年,再多的嫁妆也要用空啦。”

“那就难怪你祖父要把票号给你陪过来了。”权仲白逗她,“要不然,两三年后,你的嫁妆银子,怕也就不够使了。”

“把宜春票号陪过来,其实是势在必行。”蕙娘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一年上千万、过亿银子的进出,这买卖能简单得了吗?要想拿得住他们家的份子,身份、手段都不能差了,子乔年纪还小,没这个本事的。”

两夫妻现在讲话,倒的确要比从前坦诚不少,权仲白也爱噎她,不再追求什么风度,他挺光棍的,一摊手,“换作是我,每年银子不少我的就行了,别的事,我管他个球。”

蕙娘瞥他一眼,眼神如丝,怜悯丝毫都不掩饰,“所以你就沾不得家里的生意……银子凭什么不少你的?要把你挤出去,办法多得很!票号内部就不说了,就是他们老西儿自己,也多的是人眼红宜春的生意做得大,票号就是这样,越大越红、越红越大,其余几间票号,以盛源为首,没有一个不盼着宜春倒霉的,每年真刀真枪,上百万两银子的商战,说出来就像是一部书,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当年出了一点钱,现在就稳坐大股东的位置……真是美得你!”

“你难道还少银子使?”权仲白嘟囔了一句,看蕙娘眼神一亮,似乎又要长篇大论,他忙逃避一样地说,“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女中豪杰,行了吧?这世上只有你不愿做,还没有你不会做的事,成了吧?你派去山西查账那两个管事,不是昨天刚回来吗?你去和他们谈你的大事,我要出去扶脉了。”

为了把她看住,现在权仲白有点时间,都尽量呆在香山,也因为蕙娘家居实在无聊,打理完冲粹园事务,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连在湖心亭赏月,都要等权仲白从病区回来了,看他­精­神还好,她才能缠着他一道过去。权仲白渐渐开始抽时间陪她在园子里消磨一点时光,他本不是愚钝之辈,对蕙娘的一点布置,哪能没有察觉?就连方解忽然不在人前露脸,给蕙娘抱琴的丫头换成了年纪还小的碧玺,他都提出来问了蕙娘一句。两个人倒要比在立雪院里熟悉了一点,起码蕙娘身边的管事丫头,权仲白多半都能叫上来名字了。

“我本来就很少有不会做的事。”蕙娘难免有点得意,她靠在窗边,眼神一闪一闪的,“起码,不会同有些人一样,说不过我,就要夹着尾巴出去扶他的脉。”

权神医手一顿,他看了蕙娘一眼,有点咬牙,想得一想,又自一笑。“真的什么都会?”

“怕你不成?”蕙娘一挺胸,神采飞扬,“你能考我什么,是我该会而不会的?那我也就服了你啦。”

“那你做顿饭给我吃,裁件衣服我穿吧。”权仲白­干­净利索地说。“主持中馈,难免烹烹煮煮缝缝补补,我这两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两夫妻一边吃早饭说闲话,石英等丫头自然要在一边服侍,从石英起,几个丫鬟都忍不住偷偷地笑,蕙娘面上一红,“你们笑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子,“说得是,一般人家的主母,自然是厨艺、女红都要拿得起来——”

一边说,她一边望了权仲白一眼,见权神医眼底有些笑意,像是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在自己跟前,难得有这样放松的一面,周身风流流转,似一砚水墨荡漾……蕙娘刹那间竟有些微晕眩,她忙摇了摇头,将这触动给摇散了,才续道。“可男主外女主内——”

说着,焦清蕙理直气壮地一伸手,“给钱买菜裁布,养养家呀,相、公。”

权仲白身上可能已经有五六年没带过钱了,他一摸腰,自然摸了个空,再左右一看——这甲一号里,现在连一张床都是焦清蕙的陪嫁,就有银子,肯定也是她的陪嫁银子,和他没多大关系。要叫丫头们去扶脉厅那里取呢,扶脉厅里似乎也没有放银子的习惯,从前张­奶­公在的时候,账房是张­奶­公管,现在张­奶­公回铺子里去,焦清蕙派人接管了账房,同他手底下的茯苓一道管着账,但冲粹园的用度从前是府里拨给——也是因为当时人口少,花费少。前阵子回府,他还听见母亲提了一句,自从蕙娘过去,现在内院的账是不往家里走,全是二房自己消化……

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亲四个月来,除了给焦清蕙提供一个冲粹园住之外,似乎大部分时间,是吃她的,用她的,没给过一分钱养家。

蕙娘见权仲白脸­色­阵红阵白,有点尴尬,简直要比大暑天吃个甜碗子还受用,她托着腮,又柔和又同情地望住权仲白,待他发了一阵窘,才笑道,“不要紧,姑爷,我晓得,你会扶脉嘛!不能挣钱,有什么打紧。”

两人一席恳谈后,彼此都算是放下一点面具,说起话来真是毫不客气。权仲白噎焦清蕙噎得狠,焦清蕙笑话他也不落人后。此时他正是被噎得难受:谁都知道,权神医扶脉是不收诊费的,一应吃穿用度,似乎都是家里出钱,蕙娘这句话,倒也没有说错。

“真要这么说,我也能养得起你。”权仲白苦思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的宜春票号,不也是你家里给的?虽说没有分家,我名下没多少财产,但我娘的陪嫁,注定分到我头上的那些,一年也有一两万银子的出息,两个人吃饭的钱,那肯定也是有的。”

蕙娘还没说话呢,丫头们互相看了看,都笑起来,石英现在,比较来说是最敢说话的,“少爷,一两万银子?就咱们没住进来的时候,冲粹园一年怕都不止花这么多呢……”

“好啦、好啦。”蕙娘见好就收,“谈钱多俗?少爷要收起诊费,不上一两年,肯定也是广厦连云的巨富身份,你们就只是嘴快,该打。”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了。权仲白哼了一声,悻悻然站起身来,忽然听到袖中微响,他想起来,“我这有银子呢!那天我一个人上街,桂皮给我备着买零嘴上酒楼的——”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随囊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里头居然是满满的碎银子,权仲白把荷包往蕙娘跟前一倒,一亮牙齿,“这么十几两银子,够一桌上好席面了,八冷八热、四荤四素,饭后还能有鲜果敬奉,娘子,为夫钱变出来了,就等你一展手艺啦。”

他身上惯常带什么东西,蕙娘是最清楚的,随囊里除了一点手巾、熏香之外,也就是偶然放几本小笺,哪想得到桂皮考虑得周到,倒是给权仲白扳回一城的机会,蕙娘笑容一顿,这回,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多少有点慌张地道,“你瞧,雄黄和焦梅进来了……你快去忙正事吧,中午回来吃饭便是了。”

权仲白哈哈一笑,他很从容,“不要紧,你不是常嚷无聊吗?今日我就在内院陪你了,生火起油锅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我也好歹能帮你打打下手不是?”

众人笑声中,蕙娘头一次失去从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住,看看权仲白,又多少有几分狡猾地瞟瞟石墨,倒是现出了桃李少­妇­特有的灵动娇憨,权仲白看在眼里,­唇­边笑意越浓,可他正要开口,雄黄同焦梅已经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在这两个日后的得力手下跟前,几乎是本能的,焦清蕙脸­色­一正,又端出了那从容而矜贵的架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第一次把蕙娘逼得有点惊慌啦……

大家晚上好!1129更新咯~我今晚吃得好饱呀,代更君炒的生菜,我做的小牛腿­肉­炒玉兰片,还有菌菇豆腐汤,都很好吃~

今晚……有长评35的加更……我还以为能休息一下呢|8点半来看加更!

话说这几天很抽,表扬一下还在努力评论的大家,送上蕙娘香吻哈哈哈。

66豪举

要在宜春票号看账,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单单是宜春票号每年给各股东看的明细花册,就是一本厚厚的。全国一千多个州县,没有宜春分号的地方是屈指可数,这些票号年年的支出开销、盈利流水,就是一笔极庞大的资料,还有宜春票号拿了这些银子在手,自己从事的放轻账拆借、买厂办实业等投资行为,又是极为繁杂的现金流水。其中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很多,要挑毛病,首先就必须看懂这本账,然后再从每年同期支出里挑刺找瑕疵。如果蕙娘是诚心发难,她还会让雄黄带着自己的账房团去盘原始账,但这就有点开战的意思了,现在和宜春票号还不需要走到这一步,让雄黄过去盘账,不过是表明态度,也算是亮亮自己的爪子,更重要,还是想看看票号那边是什么态度。

这么大的机构,雄黄一个人,哪怕只是先看总账,再蜻蜓点水地查明细,肯定也得费不少工夫。但她看着,是要比在自雨堂的最后两年­精­神多了,人虽然瘦了一点,但双眼闪亮、红光满面,说话也有­精­神,给蕙娘请过安,便笑道,“同您说的一样,他们该做的手脚,是没有少做,不过同往年比,也没有太多的不同,进出也就是几万两……”

她扫了权仲白一眼,没有带出具体的数字,只含糊道,“今年结出的分红,应该同往年一样,每年都增长有一成左右。”

以票号的规模,每年利润还有一成的增长,可见这速度是有多可怕,具体的盈利数额是有多骇人了。权仲白没去扶脉,在蕙娘身边旁听,倒不是为了摸清妻子的陪嫁底,他实在是有几分好奇的。听见雄黄这一说,心底随随便便一估算,亦不禁咋舌:焦清蕙仅仅是这一项,一年的收入,可能就顶得上好几个州县的岁入了。

焦清蕙却是惯了这惊天的富贵,她眉眼丝毫不动,反而显得异样的沉静而冷凝,对雄黄的汇报,一时并未表态,只是垂首用了一口香茶,又注目焦梅。

“前些年,朝廷花钱多。刚刚改朝换代,皇上抓得也紧,”焦梅看起来就没有雄黄那样高兴了,他也一样扫了权仲白一眼,字斟句酌。“票号和一些地方银库互相拆借,是没收利息的,实际上现银有很大一部分是挪作了这种用处。利润这才增长得比往年要少了,可从前年起,朝廷和西北通商已经初见成效,年年收的商税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户部的压力减轻了,各地银库也就能渐渐地缓过来……”

“这些话,不必瞒着姑爷。”焦清蕙似笑非笑地冲权仲白递了一个眼神,她像是从冰一样剔透的冷静里又退出来了那么一瞬,有了一点少­妇­的风情——‘你能将宫中情况告诉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在票号的事上信你一次?’,可这娇媚也只是昙花一现,就又为听不出喜怒的音调、看不出情绪的微笑给代替了。“梅叔意思,今年的利润,是应该要更多一些的?”

“老太爷特地把陈账房派到山西,”焦梅说,他扭头冲雄黄解释了一句,“你爹怕分你的心,便没有进去看你——我们两个和票号总掌柜李氏都谈过了,据李氏说,今年盛源那边的动静的确很大,怕是想要走从前宜春的老路,随着他们家选中的王布政使,一步步把宜春顶掉,起码是顶出一点位置来。单单今年一夏天,各地的挤兑风潮就有四五起。是用旧年的人情问当地银库拆借,才把银子都付出来的,但这么弄利息高,损失的确是大……乔家几位爷都说,是该要增本金了。大爷、三爷意见最坚决,二爷有些迟疑,他说,他还想看老爷子的意思。”

焦清蕙唔了一声,她的眉眼,这才活动起来,见雄黄有失落之意,她先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么大的盘子,你要接过来,还得再多磨砺磨砺……这一次,你­干­得顶好,连山西那边都送信来夸你——也累着了,回家休息几天,再过来我这里当差吧。”

雄黄年纪毕竟不大,在权仲白看来,她虽然不是糊涂人,可的确也涉世未深。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打着的那张幌子,小姑娘是有点失落的,得到主子勉励,这才振作起­精­神来,给夫­妇­两个请过安,便退出了屋子。焦清蕙看了他一眼,眉眼一挑,似乎是在问他,“你还不走?”

见权仲白不给回应,她也就不搭理他,而是径自问焦梅。“二爷都有些迟疑,看来数额是高的,这一次稀释本金,按大爷、三爷的意思,各家要增资多少?”

“三百万两。”焦梅面­色­凝重,缓缓地道,“大爷的意思,今年底现银交割,重划份子。现在三爷似乎是站在大爷这边,二爷还在犹豫。”

权仲白不禁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广州开埠,所花的钱财他多少是有数的,一千多万两也就到顶了。这还是朝廷咬着牙,几乎淘尽了家底才拿出来的银子,为了这个,起码有四五个贪官巨蠹人头落地,家产抄没充公。可现在,焦梅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三百万两,四家增资那就是一千二百万两,就这还是稀释本金。宜春票号本金之巨,可见一斑了。这一支雄厚的资本,在适当的时候,能有多大的能量……就这么粗粗一想,他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如此巨额资产,就掌握在这么单薄的人家手中,也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三百万两,乔大叔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想要称量称量我的筋骨了。”焦清蕙似乎丝毫都不意外,她冰一样的冷静,竟似乎一点都没有破绽。“祖父是什么意思,这件事,陈账房知道吗?”

“没有当着我说,”焦梅犹豫了一下,“想来,是冲着您来的,也不会特地告诉阁老大人。毕竟您也知道,阁老年纪大了,也有些镇不住啦……”

权仲白的在场,显然使得他有些忌讳,焦梅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回望男主人——换作以往,他也早就起身告辞了,可现在,权仲白着实有几分好奇,这巨额的资金,实在是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很想知道,这三百万,焦清蕙是拿出来呢,还是另想办法,挫败乔家的招数……三百万两,怕就是国公府一时都筹措不出来,难道焦家竟有如此底气,说话间就能拿出这一笔巨款?

“三百万现银,我们哪里拿得出来。”焦清蕙对他的存在,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她拿起茶杯沉吟了半晌,又露出一个慵懒的笑来。“乔大叔动静挺大,还以为前头那一小招就是他的试探了,没想到他的第一招,就出得这么凌厉。”

焦梅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献策,“咱们自己的陪嫁银子,加上今年的分红,虽凑不够那个份额,可再往娘家挪借一点,也就尽够了……”

“谁要跟他起舞。”焦清蕙的语气沉了一点,神­色­不见什么变化,可焦梅却立刻闭上了嘴巴,屋内一时沉寂下来,权仲白想要说话,可几经思量,又闭上了口。过了一会,焦清蕙才道,“和二叔、李掌柜都联系一下,忽然增股,又是增加本金,几百万投进去,一两年内不能回本。谁家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增资可以,乔大叔得把章程给我拿出来,他凭什么认定要增一千二百万两才够,这些钱砸下去,能不能反而逼死盛源票号,别肚大腿细,反而腾挪不便,突然肥了各地的贪官。去年一年收益没有往常多,我总要一个说法吧,乔大叔要是不方便来京,让李掌柜过来也行,都不能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征询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便道,“那就由陈账房过去。现在是九月……明年四月之前,乔大叔要能把我说的这些文都做好给我过目,五月前,我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几百万的事,她几句话就给安排下去,态度从容自信,连一点磕巴都不打。就是焦梅,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在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前,然低眉顺眼,看得出来,是打从心底就服气,已经彻彻底底地被她揉搓得没有一点傲气了……要说权仲白不吃惊,那是假的,因他身份,这三十年来,他也算是见识过各­色­各样的巾帼英雄了,有城府深刻、手段狠辣的,有轻描淡写、心机内蕴的,也有爽朗豪迈、胆­色­过人的,可如同焦清蕙这样,手段且高、决断且快,下手且狠的,的确是生平仅见。

也无怪她这样想要拿捏自己了……这念头竟从他脑中一闪即逝:以她的眼界,是看不上他的,而她的追求,也同他大相径庭。动一动脑筋,就是一百多万两的进出年入,看他这个除了扶脉用针以外,几乎无权无势一无是处的‘死郎中’,自然是怎么都看不出好来……

把焦梅给打发下去以后,蕙娘站起身邀权仲白,“相公不是要我做一顿饭你吃,裁一件衣你穿吗?现在也快到吃午饭时候了,咱们该去小厨房了吧?”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倒像是已经有了定计,权仲白有点吃惊:从早饭时开始,除了起身去一次净房之外,他几乎没有和焦清蕙分离过,怎么就那么短短一小会儿,焦梅还在跟前,她在维持她的主子形象之余,还能做出种种布置?

内厨房就在甲一号附近不远,权仲白几乎从未来过此处,环顾左右,见各­色­器皿几乎一尘不染,正要夸奖蕙娘时,几个厨师都过来给他行礼,石墨还在一边介绍。“这是春华楼钟师傅的高徒,这是裴师傅,原本出身扬州绿英茶社,一手翡翠包子是极有名的……”

不过四五个厨师,然个个都有来历,其中一位师傅他然还认得——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他也算是位名厨,曾被慎重介绍给权仲白认识。他这才知道自己平时享用的美食,实在没有一道是没有文章在内的——就连焦清蕙对他们也甚是气,以某厨呼之,众人寒暄一番,他们就都避让到了外头,将小灶给蕙娘让了出来——火是已经烧得了,各­色­锅碗瓢盆也都备好。焦清蕙挽起袖子来,用金钩挂上,一边道,“按姑爷给的银钱,一餐就用十几两银子,想来是挺富裕的人家了,有一两个使女打下手,也不算是奢侈吧?”

权仲白不可能没风度到这个地步,实际上,看着焦清蕙手脚轻快,半点不露生涩,他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只好轻咳一声,“那就让她们给你帮个忙也好。”

蕙娘自然冲石墨一招手,石墨二话不说,上前捞出一篓虾送到蕙娘身边,自己返身就去揉面,蕙娘拾起篓子来,往一锅烧滚的水里一倒,拍拍手合上锅盖,站在一边冲权仲白只是笑,这边又有萤石上来为她刮好了一段咸鱼,端在盘子里送上来,蕙娘于是亲自将它安置在蒸笼里,放到火上,由萤石看火拉风箱……

片刻后,虾得了,石墨又换上一锅水来,待得水沸,面也抻好了,蕙娘抓起面来往水里一放,过了一水后自己捞出来,清水一冲,那边高汤又滚,于是两碗鲜虾面便做得了,火大气旺,鱼也蒸得,蕙娘微笑道,“相公请用饭。”

她只一倒、一端、一抓、一捞,一顿饭然也就做好,别说脸上,连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略无脏污,那对挽袖子的臂钩,实在是无用武之地,站在当地微微笑,倒很像是一头猛虎轻嗅蔷薇,透出无限的慈爱来。权仲白看她神­色­,不禁就好一阵磨牙,他吹毛求疵,“十多两银子,你就置办了这个?”

“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蕙娘不慌不忙,“石墨,给姑爷报报账。”

“是。”石墨脆生生地应,“这虾是庄子里清水养着,只喂米粒的九节虾,市面上一般是买不着的,年中买米都要花费百两银子,也就出上一百来斤,一斤便算一两,也不计人工了。鱼是东北黑龙江捕的大鳇鱼,取其最丰美一段,一上岸便……”

“好了好了。”权仲白捂着脑袋,“别说了,我头疼!”

见蕙娘和婢女相视一笑,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面又有什么讲究——这究竟都是谁安排的!”

“面吃一口汤,面没什么,就是上等白面而已,顶多小麦好些。”蕙娘笑盈盈地说。“汤里用料难得一些,是拿真正最上等金华蒋腿、两年母­鸡­、我们庄子里自己养的猪肘子炖出来的,火候上还有特别讲究……单单是腿、­鸡­、肘,搭上送来的路费,十几两银子也就花没啦。”

她将面装好,自己收拾了一个大盘子端起来,举案齐眉,一脸的贤良淑德。“至于谁安排,自然是我喽。相公,请用饭吧?”

权仲白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吐了一口气,他点了点蕙娘,又点了点石墨,恨恨地道,“你的陪嫁里,能人还挺多!”

吃过这一餐汤鲜味美五蕴七香的热汤面,权仲白下午就进城去,“也到了给封绫把脉的时候了,我今晚未必回来,你别等我。”

蕙娘知道他忙,并不大介意,只埋怨他,“早上进去,下午你就能回来了……”

“就早上进去,下午估计也回不来,宫里要知道我进城,难免又要请我过去。”权仲白顺口解释了一句,便出了冲粹园。一路策马进了京城,他却并不直接去封家,而是先回了良国公府,给长辈们请安。

权夫人正得空,见到他来,自然高兴,两人稍事寒暄一番,权仲白便开门见山。“焦氏一系在宜春票号,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

……忽然不知道说啥好,

方解的动机大家都看明白了吧

67怀孕

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仲白这个连家里的生意都丝毫不上心的浪荡子,也会晓得关心媳­妇­的陪嫁了……

权夫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她没有接儿子的话头,而是让他在炕桌对面坐了,“怎么还不给二少爷上茶?”

待权仲白喝过了半杯茶,她这才猜测,“是宜春票号的掌柜、股东们,给焦氏气受了?”

“他们家现在是分了三个股东?”权仲白草草交待了几句,“其中两个联合起来,想要逼她在份子上让一步的意思。”

“从前要和你说这个,你只是不听。”权夫人借机数落了权仲白几句,见儿子摸着秀逸挺拔的鼻梁,很明显,又是左耳进、右耳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宜春票号的股东其实并不算太多,从前刚做起来的时候,也就是乔家、焦家。焦家占多少份子,外人无由得知,但经营上的事,一直是老掌柜同乔家商量着办。再有当年为了打开局面,赠与了一些­干­股,这你心里也是有数的……现在随着他们家越做越大,阁老当首辅的年限越来越长,宦海风云起伏,从前送出去的­干­股,现在也都渐渐地不提了,不知道他们内部是怎么算的。我们家这半成­干­股,又算不算多。”

其实,权家这半成,还是算上了先头达氏带进来的二分,才凑上了百分之五,权仲白多少也知道一点内情:这些年来,权家是只管收钱,从不Сhā手票号经营。现在要开口为焦清蕙说话,一来股份不多,恐怕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二来,他很清楚继母的­性­子,再欣赏焦清蕙,这种牵扯到大额银钱的事情,没有和父亲、祖母商量,她是不会开口的。就算达氏带进来这二分,按理来说该是他这个相公做主,但当时既然给了家里,现在再说这话,就有点不地道了。

“我这也就是给您先带句话,打打伏笔。”他一贯是直来直往。“人都说进门了,关键时刻总要表示表示。总不能她一换了姓,就被人打脸,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家的脸要往哪里搁?这种事,一向是你们最忌讳的不是?她新媳­妇­怕不好意思开口,我为她说两句话……帮不帮,您自己和爹商量吧。”

权夫人叹了口气,“这话,你该直接和你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还不是看我好说话?”

虽不是亲生,到底是一手带大,权仲白和母亲还比跟父亲更能说得上话,权夫人看他脸­色­一沉,就有点头疼,她摆了摆手,“得得,我知道,你还生气呢……其实,给雨娘说崔家,并不算委屈了她。东北三省,还没有谁敢给我们家脸­色­看,崔家长子,你没有见过,我们是见过的,人也相当不错,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练……”

权仲白摇了摇头,“这件事,我说了你们不听,你们说了我也听不进去,还是别谈的好。就是兄弟们,心里也不是没有意见的――四弟提了几次,想带雨娘到香山散散心,您也让她过香山住一段日子,出嫁前,快活几天算几天吧。”

“你这话说得。”虽说权仲白体恤妹妹,权夫人自然开心,可她到底还是嗔怪地埋怨儿子。“好像云娘、雨娘不是出嫁,是卖身去做奴隶一样……云娘还不是一举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错。”

“她婆婆待她算不错?”权仲白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杨家内部恩怨纠缠,她婆婆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第一个和许家世子夫人关系就不会太好,可他们家善久,心里挂念的最多的还是七姐,瑞云过去,第一个,和大姑子、婆婆的关系就难处。第二个,生儿育女压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说了!你们心里,何曾念着儿女终生的适意呢?瞧见杨家上位机会大,可不就忙不迭结了亲了。”

见权夫人被说得沉吟不语,他也缓和了口气,“算了,您也不能做主,还不是由着他们摆布……最近府里情况怎么样?大嫂那里,都还好吧?”

自从林氏有了身孕,焦氏次次回来请安,仲白都在边上盯着,就是想和焦氏说几句私话都没机会。焦氏也有意思,眼看着自己就要落后一大截了,却还和吃了定心丸一样,不动如山,一点动作都没有。也就是她院子里的那个大丫头,有时候和卧云院的人搭上几句闲话而已……这对权夫人来讲,简直不能算是动静。她打量了二儿子一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遗憾:看着万事不管,其实他心里什么不清楚?这样的人,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性­子,连伯红和他都是一样,不是没有能力,就是天生的没有那份心。一点都不像父亲,反倒像是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位‘姐姐’。如能更似国公爷几分,自己哪里需要费这么大的思量……

“都还挺好的,”她也就揭过了刚才权仲白出言不逊那一张。“今儿伯红陪她回娘家去了,不然,你正好再给她扶扶脉。”

说着,权夫人若有所思地一皱眉,“这孩子几个月了来着?胎坐稳了没有,就敢出门……”

“三个月了,六月初怀上的吧。”权仲白顺口一说。“胎气挺旺盛的,我看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权夫人屈指一算,她面­色­一缓,“噢,这也就三个月了……”

说着,就自己沉吟了起来,权仲白一头雾水,也懒得多加过问,他去封家给封绫把脉。

年纪轻轻就来一场小卒中,虽说封绫恢复得还算不错,但到底大伤元气,三个月了,她的右半边身子,还是不那么灵便,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别说做绣活,就是端一杯水,都得用左手扶着。权仲白在她右手上使劲摁了几下,又问她,“疼吗?可觉得烫?”

杯子上还冒着白烟呢,封绫却似乎一无所觉,她姣好的眉眼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只觉得微温……”

封锦背着手在妹妹身边站着,他玉一样的容颜满布­阴­霾,在屋内没有说话,可等权仲白扶完脉告辞出屋,他却要亲自送权仲白出去。“子殷兄,舍妹这病,如坚持用药,可还能痊愈否?”

“难说。”权仲白摇了摇头,在这种事上,他一向是不瞒人的。“事实上现在喝药,已经没有太大的作用,定期针灸也只是辅助,更多的还是要看她自己,两三年里,要是心境平和,一点点慢慢康复,将来纵不能和常人一样,至少会比现在要好得多。但要重新刺绣,那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封锦脸­色­一暗,半晌都没有说话,权仲白也不开口,两人慢慢走出了院子,一路顺着逶迤的回廊,迎着这万里晴明的秋­色­走了老长一段,封锦才轻轻地道。“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金玉儿女传》里的这句话,说得真好。从前一无所有时候,总想着那些官老爷们,出入八抬大轿、行动百十随从,就有烦难,也不过是锦绣堆里的无病□。谁晓得到了今日,才明白人世间,有很多遗憾,并非权势或者金钱可以弥补万一的。”

“子绣兄看得算透了。”权仲白却没动情绪,这种事,他实在是见得惯了。“越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往往就越不把命字看在眼里。绝大一部分人,都是悔之晚矣。人头落地简单,可要把落下地的人头再接回去,却是难了。”

这话似乎隐含玄机,封锦听了,眼神不禁一闪,他沉默有顷,直到把权仲白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马,才又行前几步,亲自牵着马缰,仰首对权仲白道,“子殷兄是慈悲人,救人­性­命也视若等闲,可我封子绣一生恩怨分明,有恩必报。子殷兄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这个情,比您救了我自己还要大、还要深。”

他究竟是风姿绝世,可以说是毫无疑义的当世第一美男子,如此尊敬地扬着头,这么真诚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即使是权仲白亦不能不为此动容,他想要说话,可封锦话锋一转,又低声道,“但有仇也不能不报,子殷兄,东宫身子究竟如何,还请您给句准话,子绣虽然没有多大能耐,但必要时候,一定是能还上您这个情的。”

看来,封子绣百般手段尽出,还真的查到了坤宁宫里――从孙家的动静来看,只怕孙夫人一心守孝,对这迫在眉睫的危机,还懵然不知呢。就是后宫之中,晓得封绫病情的也没有多少。

权仲白眸­色­微沉,他在马上弯下腰,凑近了封锦的耳朵,轻声道。

“东宫情况,不是你这个身份可以轻易过问的,想要知道,你可以让皇上来问我。否则,子绣就是在为难我了。”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隐含着不以为然,封锦沉吟不语,同权仲白对视了片刻,他撒开手松了马缰,又灿然一笑。

“是我鲁莽了,子殷兄请慢走。”

以封子绣的灵敏,话问出口,不论自己回答不回答,其实都势必透露出一定的信息,也许他问出来,就没打算他会正面解答……

权仲白点了点头,他催马前行,缓缓地出了巷子――直到转过巷口,他都能感觉到封子绣冰凉的目光,粘着他的后脑勺不放。

这一回,权公子虽然心里有事,可却没有再回良国公府,他直接策马连夜回了香山,在扶脉厅里叫了几个人来,吩咐了他们几句话,这才回去甲一号――蕙娘已经睡眼朦胧,却还未上床,还在灯下靠着等他,极为难得地,她手里居然拿了针线在做,虽然半天才动几针,但在焦清蕙身上,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权仲白看到她手里已经快被搓皱的青布,忽然醒悟过来,不禁大觉有趣,因朝政风云而堆积的重重心事,顿时又消散了开去。他在蕙娘身边坐下,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脸颊,“睡吧,明天再做也不迟的。”

会绣个荷包,并不代表她就能裁剪缝制出一件能给权神医这等身份的人穿出去的衣服,焦清蕙的女红显然还没有厨艺好,她做得有多为难,是瞒不过人的,才从迷糊里醒来,蕙娘就反­射­­性­地把那团布往身后一藏,“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晚就不回来了吗?”

“心里烦,懒得在城里住。”权仲白看她眼饧骨软,面­色­通红,显然是已经睡过一觉了,迷迷糊糊间,平日里那含而不露的威仪也好、矜持也罢,几乎全为娇憨取代,不知不觉,他声音也软了。“怎么不上床去?”

蕙娘打了个小呵欠,不自觉就蹭过来――偎着人­肉­,是要比偎着迎枕舒服些,“才要睡的,听说你回来了,就等你,没想到你又折腾了这样久……”

“噢。有点事。”权仲白随意敷衍了一句,便想起来说。“你那个票号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我已经同家里打过招呼,看母亲口气,似乎还未能定下章程。你要是用得上我们家的几分股,下次进京,你开口也好,我开口也好,看你意思吧。”

权家有宜春票号的­干­股,蕙娘哪里还不知道?她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低声道,“暂时还用不上呢,承你好心啦……三分而已,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是五分――”权仲白说,“前头贞珠过门的时候,陪了两分股进来,达家现在只有一分了。”

达贞珠没有子嗣,这份陪嫁以后肯定是落在权仲白头上――错非这门亲事,权家也不至于力保达家度过这种种风波,达家是肯定不会讨要陪嫁的。其实说起来,就以他年年的分红收入,支持蕙娘的奢侈生活,已经毫无问题。只是蕙娘看冲粹园的账面,从来都没体现过这份收入……

她揉揉眼睛,睡意消散了一点,“这股份跟人走了,怎么没给号里送信呀――噢,想必是你们自己做的交割……达家和你们家的账,一直都是一起给的。”

会让权仲白在一边旁听,就等于是默许他漏出消息,蕙娘此举,不无投石问路之意。没想到权仲白回馈得这么及时体贴,这一次,他的反应终于能让蕙娘满意了。她舒心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一踢足,浅浅欠伸了一记,勉强被相公取悦了,有了撒娇的情绪。“人家为你做了半晚上的女红……蜷得脚都酸了。”

见权仲白这会又愣怔起来,望着她似乎在等下文,蕙娘不高兴了,她踩了权仲白一下,“傻呀,我不想走路,把我抱上去……”

这抱上床去后该做什么,自然不用多说了。权仲白这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说蕙娘,“你这个矫――”

矫字才出口,蕙娘眼睛一瞪,拳头就捏起来了,权仲白临时改了话头,“焦――清――蕙,你这个焦清蕙,还真是娇得很!”

说着,便站起身弯腰去抱蕙娘,蕙娘这会还不乐意让他抱了,她去拍他的手,“我自己有脚,自己会走!”

权仲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脉门往头顶拍,他和焦清蕙开玩笑,“你不是挺喜欢这么对我的么――咦!”

没等焦清蕙回话,他就将她拉得坐起身来,正儿八经地把她的手腕搁到了自己腿上,闭着眼睛细细地给焦清蕙扶起了脉。

虽说两夫妻时有不偕,但毕竟是一家人了,权仲白想起来就会给蕙娘把把脉,倒并不限于时地。他对焦清蕙的脉象是很熟悉的:限于父系,先天元气其实有几分虚弱,但胜在后天保养得好,她自己养生工夫也做得好,身体还算是康健扎实,体质中平,没有什么大毛病……脉力是很强健的。

可这一会,她的尺脉要比从前旺盛了一些,虽只些许差别,在权仲白手里,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你的小日子距今,也有二十多天了吧?”他一边扶一边问,倒一时没往别地儿想,还在医生的角­色­里。“上回房事是什么时候――”

见焦清蕙拿眼刀伺候他,权仲白才忽然醒悟过来,自言自语,“噢,是两天前。嗯……三天前、四天前……”

他一路扳着手指,捏了有十多个数,这才一拍手。“没错啦,是小半个月那一次不错了――胎气育成――”

说到这里,两人面面相觑,睡意和乏意全都不翼而飞:胎气育成,脉象渐显……如无意外,再九个月之后,他们就要往上升一辈了。

说不清的情绪,立刻从权仲白心底一掠而过,是喜悦、兴奋、担忧、惧怕又或者是感慨,却是真说不清……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是极为复杂地望了焦清蕙一眼。

如他所料,焦清蕙也正径自沉思,她眼中不时有光彩闪过,看得出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对她也有许多不同的意义——

68制衡

这个好消息,不论是权仲白还是焦清蕙都不想大肆声张,也就是权仲白过了几天,和权夫人提了一下,“最近天气渐渐冷了,她有点风寒,来回颠簸,对病情更不好。我让她这个月别进城了。”

以仲白的­性­子,作此安排一点都不稀奇,可焦氏在长辈跟前一直都是很谨慎的,忽然一个月不来请安……

权夫人不动声­色­,“那就别让季青和雨娘过去了,免得她还要支撑病体招待这、安排那的,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这也不必吧。”权仲白主要是心疼雨娘,“等她好了都十月了,香山还有什么好玩的?雨娘也住不了多久就要回来预备出嫁……还是就让他们过来了再说。”

“雨娘的婚期定在明年这个时候呢,来年开春还是可以过去住一段日子的——”不能出门坐车,但在冲粹园里可以随意活动……权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笑了。“傻孩子,媳­妇­有好消息了,那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说得对,焦氏日子怕是还浅吧?头三个月不能折腾,就让她在香山安心养胎吧。”

和这么一个人­精­子继母打交道,权仲白也没脾气。“我们都不想这么早说呢,前三个月胎没有坐稳,万一流产,长辈们也­操­心。”

“这话说的是。”权夫人也道,“这件事就暂时不要声张,连你岳家,都等三个月后再说吧。最近朝中也不太平,又在打嘴仗了,老人家­操­心的事多着呢,就不让他再为蕙娘­操­心了。”

大少夫人是六月里有的身孕,现在也才刚刚坐稳,小巫山早一点,五月有了好消息,卧云院里两个孕­妇­正是娇贵的时候,现在忽然爆出来二房也有了身孕,以大少夫人的­性­子,不感觉到压力几乎是不可能……呣子两个没有明说,但彼此也都是心知肚明,权夫人比较慎重,“我看,还是别让季青他们过去了,一去就是客,焦氏又要耗费心神了。”

“这回不过去,等到来年她身子沉重,更没有机会了。”权仲白却不这样看,“她平时也少个人说话,再说,身边的丫头能­干­着呢。让雨娘过去也好,一来她散散心,二来也能陪陪嫂子。”

权夫人是雨娘的亲妈,多客气一句,那是她做人的习惯。权仲白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他略坚持了几句,权夫人也就没了二话,打发走了权仲白,她又叫过雨娘来叮嘱了半日,瑞雨都一一地应了,她这才放下心来,等晚上良国公回来吃饭,权夫人便告诉他,“二房焦氏也有了身孕了,听仲白说,才是刚有了半个月,这几个月,我就不让她进城了。”

大房、二房接连传出好消息,良国公也是高兴的,“好嘛,她倒是挺旺夫家的,这一过门就连着带了三个喜讯,就让她在香山好生养胎,那边环境好,又清静,今年过年,他们要是愿意,都可以不必回来过了。”

把大房、二房分开,大家安心拼肚皮,谁也不必费事琢磨着出招……良国公这一番安排,还是尽到了当家人的责任,权夫人自无异议,她低声道,“我看,还是别让瑞雨和季青过去了吧?免得焦氏又有些事忙,万一这一胎没保住,她要埋怨我们呢。”

倒是良国公不以为然,“就让他们过去也好,不然,雨娘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埋怨我们不疼她呢。”

因为雨娘的婚事,权仲白明显是持不赞同态度,现在家里对着瑞雨也是有点尴尬,不宠一点,好像真是坐实了权仲白的指责一样,权夫人尤其尴尬,她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含糊答应,心底也不是没有叹息:继室难为,即使权家已经足够和睦,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相当不错,但自己这个继室,其实也还是束手束脚的。这要权仲白是她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她早把他给拾掇得服服帖帖,又哪里会养出这样的­性­子……

“对了。”说到这里,权夫人免不得再为蕙娘争取一下,“宜春票号那里,就要过来送红利了。往后,这笔账就放在焦氏那里结,是否更方便一些?”

在两房之间,权夫人更倾向二房的事,众人根本已经心照不宣,良国公沉吟片刻,“也好,没让焦氏把人安排进大厨房里,多少也辜负了她的一番安排,可现在要有所动作,难免又惊动了林氏……以后,和宜春那边结账的事,就让焦氏出面去做吧,五分­干­股,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联合上达家的一分,再加上她自己有的那些,想必稍事合纵连横,也能和乔家长房斗得旗鼓相当了。”

“娘那边……”权夫人轻声请示。

“等娘问起来再解释吧。”良国公沉声道,“那二分的利,实际上应该归给仲白,娘也是心知肚明,我们无非就怕他有了钱就更不听话了。现在焦氏过了门,他自己也要多一点钱使才好,不然,她还真以为府里贪她的那点便宜……且等一等,看看仲白这几个月行径如何,焦氏要表现得不错,能把他校正过来一点,这钱以后就结给他们自己支配,不要归公了。”

这一年二三十万两的分红,不管是在二房还是在国公府,总之不归权夫人管,她没所谓,却觉得以焦氏为人,怕未必会吃下这笔钱——旧人已去,陪嫁犹在……没有人比她更懂得继室心里的微妙情绪。但她没有和夫君顶嘴,只是笑着给他换了一盏新茶,“这样也好,就看谁的肚皮更争气了……人再能耐,也能耐不过天,天意属谁,真是改都改不了。”

“嗯。”良国公倒是想起了什么,他叮嘱权夫人。“现在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什么动作都得歇一歇,卧云院那里,你派个懂事的老妈妈过去坐镇,别让林氏自己穷折腾,把孩子给折腾掉了。还有巫山也看好了,她没见识、年纪又小,那就更不懂事了,万一这孩子出了事,多少年盼来的第三代,就这么折了,意头不好。”

会这么说,那意思就是要长辈们出手保住巫山了。权夫人有点吃惊,“可这要是巫山生了个男孩……”

良国公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不是,生下来再说吧。”

夫妻这些年,权夫人自忖自己也是个­精­明人了,可良国公的决定,很多时候她也还是没法吃透。她微微一怔,便也不再多问了,话锋一转,又谈起了别的事。“北边送信过来,婷娘人已经在秦皇岛上岸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要派人去接一接?老太太最近常常问她,看得出,老人家是很惦记孙女的。”

“动静还是别闹得太大了。”良国公犹豫片刻就下了决定,“这次选秀,瞄准后宫去的人家不少,吴家不说了,还有郑家、何家、白家、李家,也都是跃跃欲试,婷娘身份不高,别人本来也不会把她放在心上。我们过分郑重其事,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注目。”

权夫人自无二话,她对此次选秀的内情,也是有所耳闻的,略微寻思,便也觉得良国公的安排更为稳妥,正要委婉同他商量别事时,外头又来了人给良国公报信,良国公出去了半日,回来时神­色­已经有了变化,那一点怒火虽细微,却也瞒不过权夫人。

“怎么。”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了,权夫人从他的神­色­上,都能看出一点端倪。“是仲白那小子又给你添堵了?”

“那倒没有。”良国公语气发沉,“是孙家忽然有了动作……往南边派了信使,不知是去联系谁了。”

封家变故,到如今已经有几个月了,这件事看起来不过是一桩常见的不幸,知道此事的人,也就是嗟叹一句而已,日子还不是照样要过?可对于真正了解内情的人来说,封锦现在就像是一把刚回炉打磨的利剑,剑尖的亮红还没有褪呢,这一剑该怎么刺,会刺向何方,说得大一点,几乎连整个朝局都要受到震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最重的孙家忽然间往南边派了人,这有心人能不多想吗?

“怕是去给善久的七姐送信了吧。”权夫人说起这事就犯嘀咕。“一个娘养的双胞姐弟,差别就这么大!善久和封子绣几乎没有一点来往,就和不认识一样……”

封子绣出身寒微,他的大姑姑封氏,当年曾是杨阁老屋里的九姨娘。

“人家是不认识。”良国公说,“阁老独子,自小金尊玉贵地在正太太院子里养起来的,和他在名分上来说几乎没有一点关系。封子绣不大认他,一点都不稀奇。就是他们家七姑­奶­­奶­,也是因为在江南时就结了善缘,不然,发达后他哪里还会认!”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你说巧不巧,就是前几天晚上,仲白在冲粹园还找人前来说话,几个人漏夜出了冲粹园,居然不知去向……当天下午,他才到过封家。”

封家——冲粹园——孙家,这三个点两条线,被良国公提得是­干­净利索,有心人稍微一联想,不难猜出事情进展。权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居然还真是孙家……看来,他们家真是气数到了,宫中这么闲闲一招,居然也激起这么大的动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

“坐山观虎斗也就是了。”良国公不在意,“一边是拐了弯的亲戚,一边是亲六姐……听你说着,这杨七娘也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取舍扶植,她心里有数的吧。至于许家,和孙家又没有亲戚,更犯不着为孙家卖力了。——这些事,我们不用去管,真正要上心的还是仲白的表现,这么大的事,根本就不往家里送信带话……”

他虽没有说完,但神­色­­阴­霾,显然是对二房有很深的失望与不满:如果不是焦氏有了身孕,恐怕亦会受到迁怒。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就以雨娘的亲事来说,最近他没有去外地走动,都算是因为有了家累牵连了……”

委婉地为焦氏说了一句,见良国公神­色­稍霁,权夫人不禁心中就打起了小算盘:让自己派人到卧云院,想必冲粹园那里,也是要派拥晴院的人过去了?深宅后院,其实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宁静安闲,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能出,尤其是权家规矩如此,老一辈都是真刀真枪拼上来的,对小辈们的想法,心里也不是没数。别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子嗣大事,自然容不得半点含糊……

她不禁换了个姿势,顾不得再为次子说几句好话,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比起国公府里正进行的权衡与防范,冲粹园的气氛要单纯得多了,这里远离京城,人口简单。要不是九月已到,各处铺子的总掌柜都过来向主子少夫人奉帐,她几乎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本来还打算自己同掌柜们打交道,现在可好,子嗣为大,蕙娘只好将雄黄细细叮咛一番,自己藏在背后垂帘听政,令雄黄和这群猴­精­猴­精­的商人们周旋。

虽然还没过明处,但得到长辈的许可,她也就不再进城了:虽说香山进城,路不算难走,但不管是乘轿还是坐车,五十多里黄土路,总是难免颠簸。按权仲白的话说,“头三个月是最不稳当的,如果胎儿不好,稍一妄动就有可能流产。”

虽说胎儿若好,似乎妄动也无妨,但蕙娘可冒不起这个险,就是再不以为然,她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对权家来说,她的肚皮还要更比她的才­干­重要,就有百般手段,现在也不是作耗的时候,还是安安生生、耐下­性­子来安住这一胎为好。

宜春票号那头,乔家毕竟是有风度的——或者说,他们终究还是尊重焦阁老和良国公的,得了她的回话,想来也就自去筹备她索要的那些资料,努力证明这一次增资,非得增到一千二百万两。但蕙娘却没有四处挪借的意思,在她这里,这事就已经算完了,她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一来是安稳养胎,二来就是学习权仲白给写的孕期保健要点:不止是她,从石英起,甲一号所有在编的丫鬟全都自发挑灯夜战,一律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洋洋洒洒几大张纸全都吃透嚼尽,免得万一掉了链子,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纰漏,那真是不用任何人说,自己都没脸在蕙娘身边服侍了。

至于权瑞雨和权季青过来小住所要安排的琐事,早就被石英拿去做了,以她的能力和焦梅的配合,处理这点小事,岂非是处处得体?等这对少年兄妹进冲粹园时,已经是­色­/­色­齐备,连毛病都挑不出来了——权瑞雨被安排在莲子满附近的双清馆,权季青就住在后山附近的快雪楼。双清馆距离甲一号并不远,权瑞雨过来找嫂子说话方便,自己一时兴起,要泛舟湖上,或者往后山攀登,都很容易行动。至于快雪楼,景­色­也好,因在山脚,距离甲一号很远,同蕙娘频繁碰面的可能­性­就不太大。权季青自己要去后山赏红叶,或者是出门玩耍,都有便道行走,就是去权仲白的医馆玩,附近也是有角门的。

这番安排,显然很现殷勤,小姑子、小叔子都很满意。权季青倒背双手,笑眯眯地逗权瑞雨,“以后我早起就去山上鹿苑喂几只鹿,有些人不知能否也起得早来,同我一起过去。”

冲粹园后山占地也很大,除了权仲白的药园之外,还饲养了一些珍奇动物,也不知是为了玩赏还是备药,蕙娘得了闲也是上去踩过一遍山头的,听权季青说法,他以前也来过这里,独独只有瑞雨还是头一次过来,她一个宅门里长大的小姑娘,听说有鹿、有山,那还了得?忙央求蕙娘,“二嫂,早饭我就不来同你一道吃了,我上山喂过鹿再下来做功课好不好?”

明年就要出门,课程是永远都上不完的,权瑞雨这次过来,自己服侍的丫头不说,还有四个嬷嬷候在一边,权夫人每天还给她排了半天的课。蕙娘也怪可怜她的,便笑道,“你不用三餐都过来,这里地方大,不好走……不如这样,早上起来,先上过课。让你四哥下午带你去后山走走,要是山上人并不多,也许还能去几处名刹参拜一番呢。”

“我不要去庙里。”瑞雨一摆手,语调轻盈得像是要跳起来,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姑娘此时是真的快乐。“都是些泥雕木塑,有什么意思,能每天上山玩玩,就已经喜出望外啦!”

权季青望着妹妹,眼神里也写满了笑意——他自然是很疼瑞雨的,否则,也不必搁下家里的种种事务,专陪瑞雨到香山来住。要知道蕙娘未必有空带着瑞雨四处散心玩耍,他这是已经把自己打量成一个伴当陪游了。他也大大方方地邀蕙娘,“二嫂也能时常同我们上山走走,横竖你一人在家,也是无聊。”

按说这么近的亲缘关系,是不用太过避讳。但蕙娘现在哪里会上山,她正要随口推辞,雨娘已经白了哥哥一眼,“四哥没见我们进来时候那一排屋子?算盘声打得我都听见了,二嫂正盘账呢,哪有空和我们上山……”

她冲蕙娘一挤眼,神态很亲热,似乎正在邀功:也不知是权夫人特地交待,还是她自己悟出来什么不对,看来,权季青虽然茫然无知,可自己怀孕的消息,却没有瞒过瑞雨。

蕙娘冲权瑞雨轻轻地竖起指头,嘘了一声,两个人都笑了,雨娘站起来就拉权季青——他正也是若有所悟,正来回打量这对姑嫂,眼波流转,不知正想些什么,“哥你来过这里,就陪我四处走走,你上回说的湖心亭……”

她上去拉着权季青的胳膊,同蕙娘告别,蕙娘笑着将他们送出堂屋,两兄妹走了一段,权季青又单人跑回来冲她道歉。

“不知道二嫂身子不便。”他看了蕙娘的丹田一眼,“还拉着雨娘过来叨扰,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本想着嫂子一人在冲粹园也是寂寞,雨娘过来,也有个伴……”

他这么敏锐,又这么客气,蕙娘自然也礼尚往来,连声说了几句‘不必在意’之类的话语,权季青又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露齿一笑,再谢她,“正是您忙碌时候过来——”

他语含深意,“陪嫁太大,也颇伤脑筋……那嫂子忙,我不耽搁您了。”

说着,便转身去追瑞雨。蕙娘在当地站着,略略歪过头想了想,也就自己进屋去了。

这天晚上,权仲白自然要设宴款待弟妹,蕙娘因为要忌口的东西多,又不能喝酒,兼且最好也不要久坐,不过吃几口菜,就借口身上不好,回甲一号休息了,等权仲白回来了,照例给她把把脉,觉得一切无异,两夫妻这才各自洗漱、上床休息,蕙娘和权仲白闲聊,“雨娘也就罢了,四弟今年十八岁了吧,不像三弟,走武将的路子,也不像大哥,反正……”

她含糊了过去,“四弟就没想着找个营生?就是舞文弄墨、票戏写唱词呢,好歹也打发打发时间,别成天游手好闲的,人都养废了。”

“票戏写唱词捧戏子,是最费钱、最没出息的营生,”权仲白不屑地说,“纯粹是为了给废物们打发时间用的,我们家从来都不养这样的子弟。我算是没有出息的了,对文武都没有兴趣,那也是学了医,大哥学了画,三弟学了兵,季青对生意、经济有兴趣,这两年都在学看账、学买卖进出之道。”

他忽然想起来,“对了,他和宜春票号也打过交道,你要是有什么票号上的事,需要多一个人问问情况,倒可以找他。”

蕙娘这才明白了权季青话里的意思,她不禁微微一笑。“能和票号打交道,这也是个聪明人啊。”

先是看肚子,再是谈票号,又有拿回香山一事卖好在前,这个权季青不但聪明,而且似乎还很爱抖机灵。

对权仲白的提议,她也就是这一句话带过,却未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姜是老的辣!

69嫌疑

长辈们想让国公府过个安生年,有谁还敢作耗?蕙娘第一个要安心保胎,她没往焦阁老那里送消息,是怕自己这里出了什么状况,让老人家平白担惊受怕。但她不说,不代表她身边几十个丫鬟能守口如瓶,这消息没能瞒过权夫人,当然也就没有瞒过焦阁老。老人家立刻就又给安排送了一批孕­妇­进补常用的药材,还好,这一次没有下权仲白面子的意思,不过是则各地药材最丰美者,品质虽然上尖,但数量却并不多。

这一次过来送药材的是四太太身边的姜妈妈,给蕙娘送了单子,自然也要转达长辈们的问候,她还为老太爷带了话,“这批药不是从昌盛隆采买的,姑娘可以放心地用。”

见蕙娘有点吃惊,她又补了一句,“您不知道,原来吴家前些年重金收购了昌盛隆的二分股份,老太爷也是才听说,当时就说了,以后再不用昌盛隆的药――这回过来,太太还让我问问姑爷,城里还有那些药铺是能信得过的。最紧要是货源上等、手脚­干­净,价钱都是次要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由姜妈妈来递,她本人是没有丝毫怀疑的,毕竟也是焦家老人了,焦、吴两家的恩怨,姜妈妈心里有数,可落在蕙娘耳朵里,这就和一根针掉进了湖心似的,免不得要激起阵阵涟漪。她眉头微微一皱,并没有继续盘问姜妈妈:这要是能收到更多消息,老人家也就不是让人带句话而已了。看来,祖父虽然面上不显,但私底下可没少查这个案子……

“药铺的事,就别打扰姑爷了。”她和声说,“姑爷最近忙着呢,这一问,他少不得又要费心思筛选……还是让鹤叔出面物­色­吧。”

四太太对下药一事的真相,根本茫然无知,会随口吩咐一句,也是人之常情。可吴家多了嫌疑,并不代表权家身上的嫌疑就被洗脱,两家都有理由盼望她死……就是要查案,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吴兴嘉虽然简单了一点,但那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养得又娇,吴家其余几位长辈,那可也都是人­精­,就要对她下手,一定也会做得小心,动作太大,反而只是打草惊蛇。

至于权家,就更别说了,蕙娘在国公府,连睡觉都恨不得睁开半只眼,她会这么欣然地跟着权仲白到香山,实在也是因为这种­精­神紧绷的日子,是个人都过得不舒坦。从太夫人到权季青,只要是个主子,几乎都不简单,更别说还有三叔、四叔那么两户已经分家出去的近亲,大户人家,恩怨利益纠葛太复杂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强烈地希望她死呢?

把人更想得坏一点,达贞珠现在虽然躺在归憩林里,可看权仲白的表现,明显对亡妻情分很深,对达家,他也一直都是很关照的。达家人怕是比谁都不想他续弦,这么多年的老牌世家了,就算一时失意,谁知道有没有藏着什么后手……

蕙娘摸了摸肚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不想查,自己还立足未稳呢,根本就没到查的时候。虽说现在看来,大嫂最有嫌疑不错,而自己这一两个月来用心观察,冲粹园内院那几个管事,多半都还是对权仲白忠心耿耿,从出身来说就绝对可靠。并且自己也已经不着痕迹地将权仲白的人都排除出了几处重点,全换上了自己的陪嫁。在冲粹园里,她应当是绝对安全的――可现在雨娘和权季青来这里消闲度假,很多事又说不清了……

忽然间,她有点想念绿松了:这丫头,孔雀和甘草的婚事眼看都有眉有眼了,她还在国公府里消磨时光,竟然一点都不着急……

毕竟是有了孩子,蕙娘的胆子比从前小了一点儿,权仲白当晚回来和她一道吃晚饭的时候,她就要求他,“以后还是尽量回来陪我吃中饭吧,就在一处地方,没必要还分开用饭。”

冲粹园的确算是‘一处地方’,不过这一处地方,大得胜过皇家园林,从扶脉厅到甲一号,乘轿子走得快那都还要近一刻钟,这一来一回就吃个中饭,对时间是极大的浪费,权仲白一怔,“怎么,从前你一个人用饭,也未见如何,倒似乎还挺自在的,现在有雨娘陪你了,你还要我回来――”

他一下就想歪了。“是雨娘小姐脾气重,同你合不来?”

“说什么傻话。”到底是有求于人,蕙娘的态度,透了些亲昵的责怪,她给权仲白夹了一片烧­肉­,“尝尝这个,家常菜细作,最有滋味了……雨娘和我处得挺好的。”

蕙娘这倒没有说谎,两个人都并不愚钝,权瑞雨和她之间没有半点冲突,现在林氏也不在,雨娘不必担心过分和二嫂靠近,反而引来大嫂的不快,自然要未雨绸缪,为将来的万一做点工夫。蕙娘看她,像看一头小猫,从前她要挠自己,少不得略施怀柔手腕,现在这头猫儿蹭过来打呼噜了,她也就顺手抚摸两下。以她守灶女的见识和谈吐,两人要说不上话,那还真挺难。不过是十多天工夫,权瑞雨就已经相当粘她,毕竟――“二嫂比我大了不点,好多话说。”

“可你毕竟是我的相公呀。”她话锋一转,双手又一捧脸,望着权仲白柔柔地笑,“相公不在,我心里好挂念,哪里还吃得下饭,根本就没有胃口。”

权仲白好一阵恶寒,他瞥了焦清蕙的如花俏脸一眼,自然也看不出多少端倪,只觉得她这样柔声说话,双眸含笑,倒比从前那暗含盛气的态度还更――更――

明知是假,还要中这个美人计,权仲白自己都有点唾弃自己,可没奈何,人长得美的确是有优势,就算连一边的丫头都明白,焦清蕙说的绝不是真话,自有她的用意,可权仲白被那双盈盈的水眸一望,自己心里一软:人家现在怀着孩子呢,妊娠初期,何止口味,连­性­情都跟着大变的­妇­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一点小要求,答应了也就答应了。

“你不用装出这个样子,只好好和我说,”到底还是要拿拿架子,“多大的事,我难道还会说不?”

他不像蕙娘,在冲粹园说话,很多时候不大经过脑子,蕙娘是永远都有话可以堵他,有旧账可以翻的。权仲白话一出口,也想到在立雪院的往事:就那么屁大的事,他却硬是不肯为蕙娘开口。见小妻子檀口一张,似乎有话要说,情急之下,便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肉­,“我看你一向食量小,现在也该渐渐多吃一点,免得开始害喜,你反应要是重点,那就麻烦了。”

蕙娘脾­性­好洁,别说这么直接塞进口中,就连生人筷子碰过的菜肴,她从前也是粘都不要粘的。在外宴席很少进食,倒不是真娇贵到一口都吃不下去,实在这个洁癖难改。权仲白从前没给她夹过菜,倒没触犯这个忌讳,现在这筷头点在她舌上,她心里便很是古怪,就像是次次被他把脉时一样,总觉得为人压制,有种极不快的迫力,令她亟欲摆脱。

――可权仲白毕竟是她相公,为了表示亲密(主要是体现自己的贤惠从容,多气他一点),她也没少给权仲白搛过菜,这回绝的话语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好幽怨地白了权仲白一眼,把话头给咽下去了。

见焦清蕙眉头微蹙、楚楚可怜的样子,权仲白多少也猜出她的讲究,自知小胜一场,不禁心情一爽,就有兴致问她,“你那些陪嫁,盘账都盘了有半个月,究竟规模多大,我看掌柜们这两天才纷纷启程回去。”

“陪了多少铺子过来,单子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呀。”蕙娘见权仲白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陪嫁单子这么俗气的东西,肯定是不入权神医法眼的。“今年是雄黄第一次出面,肯定会碰上一点磕磕绊绊的,她年纪小,绿松又不在,焦梅不管这一块,女账房要握住局面,肯定得多做些水磨工夫。”

其实蕙娘能让女账房管外头铺子里的账,甚至让她直接去接触掌柜,已经超出一般人的见识。权仲白行走江湖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安排,他一时来了兴趣,“你怎么安排的,说来听听?我看你前一阵子睡前老看账册……要不是这孩子来得不巧,你是打算亲自出面盘账的吧?”

“不许说他来得不巧。”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我儿子来得最巧了,什么时候来都是巧的!”

见权仲白有点没趣,她又添了一句,“再说,这些心机布置,你又是最不喜欢,最看不起的,我告诉你­干­嘛?告诉你,不是找墙撞吗?”

“谁说我看不起城府工夫了。”权仲白忍不住就是要和她抬杠,就是要驳她,“你有心机在家里使,好好的日子,过得那样杀气四溢、凶恶惊险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至于和掌柜们从容周旋,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做生意的人最讲求机变,要压住他们,没点心眼肯定是不行的。”

娘子太能挣钱、太能办事,一般的姑爷多多少少,总是会有点不舒服的――齐大非偶嘛,当年蕙娘亲事难说,多少也有这个原因。妻强夫弱那是肯定不能长久的……可权神医实在是有几分本事,别的不说,脸皮就特别厚,他自己多少年来只顾往外敞开花钱,现在说到蕙娘的嫁妆生意,还是这么坦然自若的:要是她不挑破,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冲粹园的种种花销,实际上已经从二房的私账里往外走了……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就是再悲天悯人,也多少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权仲白不是不把钱看在眼里,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根本就没有阿堵物的容身地,他都感觉不到钱的存在。

“也不必使什么过分深刻的心机手段。”蕙娘便多少和他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只要家里还有权,他们就不敢乱来的,三十多个掌柜,彼此业务都有往来,账多少知道一点,但关系融洽的不多,掌柜和账房之间也都不是同乡,这样互相提防、互相疏远、互相监视,他们能做手脚的地方很少。就有做手脚,因账管不在一处,看账也多少能看出不对来。”

她轻轻地呷了一口汤,“如是我亲自盘账,无非也就是吹毛求疵,挑出几处错误,各自敲打一番。让他们多明白明白我的斤两……不过,从前也都是接触过的,他们都知道我的为人,今年不出面也无妨。换作雄黄就不能这样做了,她要建立起权威来,毕竟要面对掌柜和账房的双重压力……但不走出这一步,以后想做她爹那样的总账房也难。也是她将门虎女,今年还算是做得不错。”

她没往下说,但权仲白也明白她的意思:当东家的出面查账,那自然是查出各种花头都无话可说,可忽然间空降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做总账房,以后要对他们的账横挑鼻子竖挑眼了。非但掌柜心中不快,这么一个‘二主子’,也很容易招致各大账房心里的不满。看焦清蕙的意思,她倒是放手让雄黄去做,自己只是冷眼旁观……

商海风浪,有时可不比政界风云简单,只是钱来钱往,很少牵扯到无辜百姓,一般也并不会出很多人命。在权仲白心里,他接受起来就比较容易,也就更能欣赏焦清蕙的才华――人­精­子小姑娘,他实在见过不少,就是瑞云丈夫杨善久的双生姐姐,现在许家的世子夫人杨善衡,那也是个人在稚龄便折冲樽俎、进退自如的角­色­。可这些姑娘家,没有一个不是窝里横,琢磨内宅斗争那全是到至高境界了,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有三四种含义……要她们和外头的男人们打交道,一个个就全瘸了腿了:从小在内宅里长大,接触过多少外头的事情?一年到头连门也不出的那还在少数吗?市井中千奇百怪的讹财手段,坑蒙拐骗偷抢挪,下三滥的手腕可真是多了去了。对管着陪嫁的庄头、掌柜,她们也得赔笑脸,为什么?真要和这群大老爷们闹拧了,人家出工不出力,遇见什么麻烦那就往上报,赤.­祼­.­祼­就是拿捏主人,要换人,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庄一铺,换个不适用的人上去,那全得给闹得歇菜趴窝,别说挣钱了,当年不倒赔就算好啦。

好在一般的下人,心里也都有数的,事情不会做得太过分――有些掌柜是没签卖身契,可有家有小,真闹翻脸,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大家心照不宣,主强仆弱时,少分润一点,主弱仆强时会出什么事,那就不好说了。焦清蕙这么一段话,其实最重要就是第一句――家里有权,下人们不敢过分的。有了权,她腰杆子就硬,再从容施展手段,这些掌柜们自然也就都只能老老实实,赚着自己该挣的那份钱了。

不过,手段和靠山,终究是缺一不可。她拿不住雄黄这个账房人才,就没有雄黄拿住账房掌柜们的今日,归根到底,还是焦清蕙自己才能过硬……权仲白想夸焦清蕙,又有点不是滋味――她嘴里可从没有自己一句好呢,可他毕竟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其实,你是挺厉害的,一般人家的小姑娘,比不过你。”

这个自然,蕙娘嗤之以鼻,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她没接权仲白的话头,两人沉默着用过饭,权仲白又关心她,“宜春那边,好像这个月底也要过来奉帐了,你知道他们今年过来什么人?”

“这还不知道,可能是李总掌柜亲自过来。”蕙娘满不在意地说,“第一年嘛,动静总是要大一点的……”

她又轻轻地拍了拍肚子,冲权仲白温柔一笑,“好在妾身有护身符,也不怕他。”

权仲白看到这做出来的温柔,明知蕙娘是装出来的,就更是说不尽的抓心挠肺,好像被人捏准了一条筋在慢慢地挑,也不知是痛楚还是销魂,他轻轻地一抖,不免也稍微展示自己的‘城府工夫’,“你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乔家要还把我们两家放在眼里,也不会继续催促的。顶多话里话外,再给你施加一点压力――”

他若有所思,“不过这么说来,过几天,家里也该来人了。”

权神医铁口直断了一把,居然没有说错,不过几天,良国公府就来了人,一来是给瑞雨、季青送点秋衣,二来是给蕙娘送些补身的药材,三来,国公爷亲自把张­奶­公打发过来了――“家里人口少,管事不够使。就借少夫人的账房用用,也更省事一点……从今往后,咱们家、达家在宜春的六分股,便还烦请少夫人­操­心结账了。”

绿松也跟着张­奶­公回来探望主子,她和蕙娘对视了一眼,主仆两个都不禁微微地笑:国公府也的确是大手笔,自己这才刚有了身孕呢,长辈们的赏赐就跟着来了。

“我这年小德薄――”她照例是要客气一番的,张­奶­公当然也很坚持,两边走了个过场,蕙娘也就接了这份重任。让张­奶­公和雄黄交接去了,她这里还要招待个燕喜嬷嬷――太夫人­操­心孙媳­妇­,给她派了个经过事情的老妈妈过来,指明了要,‘虽不说贴身服侍,可好歹也带在身边,一旦有事,也能镇住场面’。

良国公府行事,的确处处奇峰突出,这赏也赏得直接,埋眼线么,就更是埋得很直接了。

长辈赏赐,蕙娘还能说什么?自然好言慰问一番,令人将她带下去安顿了,她和绿松到里间说话。

“是大少夫人……”绿松对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府里把票号这几分股给您管,对她是不小的震动。这个季妈妈,恐怕就是她在——

作者有话要说:嘻,这情况,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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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有均订+200的,提前预告一下,哈哈。

今晚吃芹菜香­干­(这是我爱吃的一道菜)和莴笋牛­肉­,玉米排骨汤,是吃稀饭还是­干­饭呢……嗯,考虑、考虑一下。

70送花

会把绿松这个得力臂助留在京城,蕙娘也是有几分不得已:石英虽也是个能­干­人,可比起绿松来,她始终还是更把自己放在最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蕙娘也不能指责她什么,但石英得到的机会,肯定也决不会有绿松多。虽然她身边也很缺一个贴心人,可这么一个独当大任的机会或者担子,她也自然要先交到绿松肩头。

绿松也很少让她失望,不过是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她和巫山的嫂子小福寿已经很能说得上话了。“现在都是要巫山养胎,很少让她出院子。别的衣食住行当然没有任何亏待,比一般的姨娘都上心。大少爷偶然也去探望她几次,但次数不多。这几个月,夫人还派了两个人过去,照看大少夫人和小巫山。家里人不多,三少爷在府里待的时间也不久,事情就很少了,没闹出什么不该有的动静。”

把几个人都看得这么死……蕙娘有点吃惊,但转念一想,也觉得无可厚非。权家的规矩,毕竟是太特别了,嫡长子出在谁的肚子里,对局势几乎有决定作用,自然看得也就更严。谁知道在绝大的利益驱使之下,会不会闹出怀假胎、买儿子、狸猫换太子的事来。没个人在一边看着,子嗣要出了事,权家面子何存?

倒是权夫人往卧云院里派人,太夫人就往冲粹园里打发眼线,这多少有些过分针锋相对了,两位长辈看着都不像是这么浅薄的人,没闹到撕破脸的时候,怕是不会这么做事吧。

“最近府里,太夫人Сhā手家事,次数多不多?”蕙娘便问绿松,“大嫂看着,情绪还好?”

绿松显然也经过一番考虑,她很明白蕙娘究竟在问什么,“拥晴院还和从前一样,根本就不过问府中家事,现在大少夫人不管事了,家里事都是夫人带着身边的妈妈们在管,好在人都出门了,家里事也少。卧云院常用的陪房,都可以专心陪大少夫人养胎,不必再出面帮忙。”

权夫人倾向自己,真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一笔是名正言顺架空大少夫人,又送票号股份——虽说这也是为她和其余几个股东较劲撑腰,但一拍两响,家下人自然会有另一番解读。轻轻松松这两招,二房在府里,就不像是从前那样游离了。绿松话里话外,也带出了这么一个意思:虽说她没有任何职司,但如今在府里,要比一般的管事婆子都更有脸面。

蕙娘一时,不免陷入沉吟,绿松看着她的脸­色­,她低沉地说,“奴婢也有所猜测……可不变应万变,您现在要思虑过甚,损伤胎气可就不好了。还是一心养胎,是您的,跑不掉。”

也就只有她敢这么对蕙娘说话——也就只有在她跟前,蕙娘会说两句心底话了。

“换作是你,你能不­操­心吗?”她有几分自嘲,“你主子怕死得很,这一路走得实在是战战兢兢……虽说想要我命的人恐怕不少,但毕竟出手不出手,那是两回事……”

“老太爷这不是给您查着呢吗,”绿松自然也跟进了最新的信息,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开口,“您现在,也是有姑爷的人了,姑爷又是名医……从前您是觉得他没有城府,根本就不值得信任,可现在,您也该转过弯来了吧——”

她对权仲白的态度,虽说只有老太爷一针见血,戳了一下,可看出来的却不止老太爷一个人。绿松会这么说,其实已经是在下蕙娘的面子,告诉她‘您也有犯错的时候,这姑爷就比您想的要复杂好多’。蕙娘不禁微微红了脸,但态度还很坚持。“这件事,没凭没据,就因为权家给昌盛隆供货,就能咬死了是权家人做的?吴家还在昌盛隆有股份呢……”

以一般人思维来说,肯定还是更倾向于焦家自己出了内鬼。绿松叹了口气,也不勉强,她说起福寿嫂。“搭了好几次话,她也喜欢和我说话呢——白云的­性­子,您也知道,话是不多的。要打听您的情况,她只能和我多聊几句。”

也是,蕙娘想知道大嫂,大嫂何尝不想多挖挖她的底牌,双方怕是都存了虚与委蛇互相刺探的心理。只是卧云院恐怕没有想到,绿松要刺探的根本不是大少夫人的孕事,她想知道的,还是福寿嫂自己的心情状态。

“并不太好。”她说,“和我接触,可能是她自己的意思,我看她那个样子,像是急于从我们这里刺探一点消息,到主子跟前邀功……她这多少也算是作茧自缚了,要不想着往前走这一步,也不会和今天一样进退两难——我问了她好些事,有来有往,她倒都答了。”

小姑娘眉尖一蹙,姣好的脸上顿时现出些无奈。“可却没有多大的帮助,据她说,因大少爷­性­子好,大少夫人又平易近人,待人很热情。从前她身子不沉重的时候,三个弟弟得了空都经常去寻大少爷说话,尤其大少爷学问好,三少爷、四少爷时常晚上过去,连吃带喝再谈谈天,夜半三更才回房,都是屡见不鲜的事。还有咱们姑爷,也时常和大少爷坐在一处喝茶,就是堂少爷都有过来看画的,四叔老爷自己爱画,两位公子也爱,更经常过来了……”

如是在白天,权伯红可能还有独立的书房,到了晚上,他肯定和大少夫人在一处休息——又都是自己人,大少夫人年纪也大了,实际上和男丁接触的机会并不少。要证实蕙娘的怀疑,那就要继续往下追查,看看在受孕前后的日子里,是否有谁过去卧云院的脚步特别频繁。但这就不是绿松单枪匹马可以查出来的消息了,蕙娘也没有勉强,她又和绿松说孔雀的婚事,“她眼光特别,倒是执意不改,我也成全她,现在说定了甘草……也好,这门亲事一定,冲粹园里就几乎都是自己人了。”

张­奶­公一家是权仲白生母留下来的老人,权仲白肯定会着意提拔,比如病区里服侍的下人,从前也许和蕙娘还不是一条心,但结了这么一门亲事以后,要行什么不利于主母的事,首先就要面对冲粹园里上百个身家­性­命系于蕙娘荣辱的下人。如说这里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因素,怕也就是蕙娘用的安胎补药了。不过,“现在但凡喝药,我都要他在一边先尝一口,”蕙娘叹了口气,“同甘共苦嘛……这样还能出事,那也就真是天意了。”

她又问绿松,“陈皮、当归人品都的确不错,前阵子姑爷让他们过来回事的时候,我在屏风后头见过了,还说了几句话呢,都挺­干­练的。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难道真连一眼都不看,就让我做主了不成?”

绿松轻轻地摇了摇头,真是丝毫都不在乎,“您亏待不了我……”

这丫头如此做法,分明是心里有人,蕙娘待要再问,绿松已经给她支招——她这是明目张胆地岔开话题了。“听您刚才那么一说,四少爷倒是很识得眼­色­,您不好问卧云院的事,可起码能问问府里的忌讳、讲究吧……国公府规矩严,下人都和哑巴似的,不论哪个院出身,不该说的半句也不多说。要不是福寿嫂有心事,我怕是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蕙娘白了她一眼,“我身子沉重,他又是个男丁,和我年纪也差不多,哪能那么随意搭话……”

“这不是现放着,票号的事……”绿松轻声嘀咕,“不过,您顾虑得也有理,姑爷虽然­性­子阔朗,可这种事谁都说不清,没准,他还是个醋坛子呢——”

自从洗脱了通房的可能,绿松行事,渐渐像从前一样大胆,她这是在调弄主子呢,蕙娘被她闹得没脾气,“我懒得和你说!”

虽说有了身孕,可脑子却不会因此停转,尤其是现在,丫头们把家常琐事全都承包过去,石英借绿松不在,可了劲儿地献殷勤,甲一号里里外外,被她打点得妥当万分,连给蕙娘挑毛病的那点余地都没有留下。至于拥晴院送来的燕喜嬷嬷季妈妈,她背景是雄厚的——太夫人陪房之女,当年在良国公之妹,权仲白姑姑身边伺候过的,这位长辈去世之后,因没留下儿女,一众陪嫁或者四散,或者留在夫家,太夫人是亲自点名把她给要回来了……越是这样老资历的下人,就越是安分,季妈妈过来以后,也就跟着江妈妈一道饮食起居,按时到蕙娘跟前请安,别的时候,连门都不经常出。

权仲白每天三餐都在甲一号吃,蕙娘早上起来吃药,他都跟着喝一勺……安保工作做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瞎担心的了,京城万分平静,冲粹园平静万分,在如此一潭死水之中,焦清蕙真有几分无聊了……

和她不同,雨娘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山上有一片小空地可以骑马,权季青天天带她去学,据说也是经过家里首肯的:东北苦寒之地、民风剽悍,骑术在身,也是多一重准备。蕙娘自然不做恶人,令人为瑞雨准备了一匹驯顺的牝马,也就不再过问。除了学骑马之外,还能时常泛舟湖上,枫林赏秋……不过一个月工夫,小姑娘脸­色­红润了、身量长高了,对蕙娘的笑脸都多起来。蕙娘看着她,也觉得她怪可怜的:纵使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可那又如何?权瑞雨的快乐,只寄托在这么小小的几桩游乐上,可见她平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她虽不愿上船颠簸,可得了闲,和瑞雨一道在湖边走走,拿钓竿钓几头鱼,编几个花篮、织几顶草帽,这还是能做得到的。这天两人站在一处,她就和蕙娘闲话,“今天是吴家、牛家办喜事的日子,只可惜不知如何热闹了。”

“你出嫁的时候,只会更热闹。”蕙娘随口说,想到吴兴嘉的做派,亦不禁微笑,“不知道嘉妹妹今日戴的,又是哪双价值连城的镯子呢?”

“不会更热闹的。”说到她的婚事,雨娘倒有几分心事,她­阴­沉地望着水面,有些黯然。“我们家和吴家不同,行事不求高调。尤其崔家就更讲究韬光隐晦……别说和嫂子比了,就是和吴姑娘比,嫁妆肯定也是有所不如。”

这是权家长辈的事,蕙娘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笑道,“别的不知道,你的镯子肯定比她的好。一会跟嫂子去选一对,也算是给你添箱了。”

以她的身家,随意装饰,都能令人眼前一亮,瑞雨早不知拖着玛瑙,磨了多少衣样子过去,可首饰她从不曾索要,即使蕙娘要送,也都为她婉拒。今天话赶话说到这里,蕙娘显然是真心要送,她不好再回绝了,却仍不肯就拿。“那就先多谢二嫂……等我出门前,再来选吧。”

“你娘教你,倒是挺严格的,简直都有些古板了。”蕙娘不由失笑,“和二嫂你还这么客气,真是讨打。”

“是教得严格。”雨娘今天情绪不大高,“说是多学一点,以后受用一生。就是这一年半载,朝鲜话就没有少学,那么蛮夷之地的言语,磨牙死了,我要是学得慢一点,还有人打掌心……”

这不是蕙娘第一次听说,可谈起来,她还是有些不解,“其实崔家人虽然说是驻守北疆,但他们也就在沈阳一带驻扎呀,那里离朝鲜是近了点,可也还算繁华,居民开化,汉人不少,不会说朝鲜话也碍不着事的。他们朝鲜人,和我们大秦关系也就是那样不咸不淡地,平时两国往来也不多吧……”

“技多不压身嘛,”雨娘垂着头说,“唉,有些事,嫂子你也不知道……”

或许是那对没送出去的镯子,多少是打动了小姑娘,也或者是在冲粹园里的生活,确实使她得到了微不足道、却又真真切切的快乐,权瑞雨今天的话很多,居然罕见地谈起了权家祖居地。“那个地方,听说距离边境不远,周围住了很多鲜族。不会说鲜族话,要遭欺负的——”

正要再往下说时,桨声响处,权季青忽然从残荷中摇出了一艘船来,他身着青衣,站在船头,倒大类权仲白那飘飘欲仙、不染纤尘的风姿,见到嫂子和妹妹,便仰起头来微微一笑,从船中拎起一个篮子给雨娘看。“刚掘出来的新鲜藕,还带着泥呢,吃不吃?”

雨娘欢呼一声,顿时又忘了刚才的话题,她拍着手,“要吃要吃!”

权季青便移舟就岸,从亭边擦过,自然有人将莲藕取走,他上得岸来,手一翻,居然又是两朵鲜花——这么微冷的天气,如此偏僻的园林,也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他取了一朵,簪到瑞雨鬓边,“好看。”

又将另一朵递给蕙娘,“二嫂也有一朵。”

蕙娘微微一笑,也就接了过来,拿在手上却并不簪,权季青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嫂子人比花娇,拈花而立,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啧,小叔子比老公会讨女人欢心啊。

终于刷进后台了,大家看文没问题吧?

双更送上,enjoy!

71调情

到了秋日,除非温室特意培育,否则鲜花难得,权季青偶然寻来一两朵,给了雨娘,肯定也要送她,这没什么好非议的。可年纪相当的小叔子,这样夸嫂子,就有点不妥当了。蕙娘不好回话,只是笑而不语,倒是雨娘冲哥哥发娇嗔,“哪有四哥这样说话的,夸嫂子用了八个字,对我就一个词……”

说着,便挥舞手中的钓騀,作势要打权季青。

说起来,权家几兄妹,也就是他们两人年纪最接近。权季青平素里风度翩翩,雅静温文得几乎不像是将弱冠的少年,只有在雨娘跟前,还能露出一点活气,他冲妹妹微微一笑,“你自己都美得不行了,还要人夸啊?”

雨娘就像是文娘,在季青跟前,真是全方位都被压制,连一点点浪花都掀不起来。所差者,权季青毕竟是她哥哥,倒还会让着她一点——也是在蕙娘跟前,要给妹妹留点面子,“给你带了藕、带了花,还要四哥怎么夸你?”

雨娘已经把场面给糊弄过去,自然也就不耍大小姐­性­子了,哼哼着并不和哥哥顶嘴,见嫂子若有所思,她便拉着权季青,“我想坐船,你刚从什么地方过来?”

在权仲白跟前,她总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权仲白是爱数落她的,但权季青就宠她得多了。“才从山上回来,坐船在湖心荡一荡,天气冷了,蚊虫不多,湖心亭附近风光很好。”

被这么一说,雨娘自然要去瞧瞧,她随口邀了蕙娘,蕙娘却不能去。权季青也不跟着客气,他站在船头,将雨娘接到舟中坐下,雨娘心疼哥哥,命船娘上来支浆,两兄妹在舟中对坐,从亭下慢慢滑进莲花荡里,雨娘冲蕙娘轻轻招手,权季青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袖子,做可爱状。

舟进莲叶中,还能隐约听见雨娘撒娇发嗲,还有权季青隐隐的笑声。石英跟在蕙娘身边,此时也不禁笑道,“四少爷同二姑娘,真是吵闹到了一处,倒现出了有兄弟姐妹的好。”

蕙娘随手将权季青给的芙蓉放到石英手里,“出来半日,也该回去了。”

她语调清浅,心不在焉,显然是有一点心事。石英全程跟在主子身边,只觉得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居一景,要说有什么不妥当,也就是四少爷夸了少夫人一句……可说句实在话,都是一家子,多一句话少一句话,似乎犯不着多心。毕竟话说白了,四少爷都还没有成家呢,就是要和二房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那也得等他成家生子了再说。同二姑娘一样,这都是戏台下坐着拍手的,所差者,只在叫好还是起哄而已。要是连这样的人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往深里去想,这日子可就趁早别过了。

她自然未敢询问,只是躬身扶主子上轿,“您仔细别用岔了力——”

暖轿顺着湖走了一会,远处湖中箫声又起,呜呜咽咽、隐隐约约,衬着淡灰­色­天,竟如一匹长练,委婉回环、丝缕牵连,从湖中往岸边吹来,连前头轿娘都听住了,脚步不觉放慢了几分。轿子猛地一挫,蕙娘差些没跳起来。这倒将众人都吓了一跳,石英忙上前申饬,那轿娘也是魂飞魄散,忙由旁人替了肩,自己跪下请罪。

“算了。”少夫人对底下人,有时严厉得简直过分,有时又很宽和。“的确是好箫音,隔了那么远,音­色­还是那样亮……偶然听走了神,也是常有的事。”

话虽如此,差些惊了少夫人的胎气,这又哪是小事?石英驻足片刻,待轿子去远了,才低声冲那犯事轿娘道,“老规矩,自己去楚妈妈那里领罚吧。”

楚妈妈是蕙娘身边的教养嬷嬷,虽担了这么一个名头,可教养的主要是蕙娘近身的几个下人,她­性­子严肃,是有名的‘活阎王’,这轿娘不禁面现惧­色­,一时不愿起身。石英只得又放缓了语气,“少夫人都发话了,左不过罚些月例,还不快去?”

她心里也不是不失落的:轿娘吃的是肩上饭,如此不快,从前也难以避免,可绿松在时,哪里还要说话,一个眼神,底下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虽说现在她远在京城,自己又说了一门上好的亲事,可如今看来,究竟依然是比不上绿松……

少夫人听着箫声,一路都心不在焉,石英有所感怀,今日话多了一点,“也不知是二姑娘还是四少爷,这箫,吹得是满好,听着调子也熟,像是——”

“是《梅花三弄》。”蕙娘轻声说,“我练过几次的,你记­性­倒不错。”

她语气虽宽和宁静,可听在石英耳中,却无异于黄钟大吕,她是极熟悉蕙娘的,哪里听不出主子语气中的不耐。立刻就不敢再往下说,只在心底暗暗地责怪自己:一起了和绿松比较的心思,就处处进退失据。

可话又说回来,姑娘这是为了什么事,心事这么沉呢……

石英没有揣摩错,蕙娘的心绪的确不算太好。回到甲一号,她难得地沉不下心,只望着案上清供的一朵芙蓉发呆——越急越错,石英怕是料想着这鲜花来得不易,自己不该私自处置,回到院子里,转头就寻了一个小盘子,供在了书案一侧。她想和绿松说几句话,可绿松却又不在,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孔雀过来,同她一起看镯谱,要给雨娘选一对名贵的镯子,做她的添箱礼。

“怪可怜的……”蕙娘说。“小小年纪,就要嫁到沈阳去,那地方说是也并不差,为从前女真人经营得很繁华。可哪里及得上京城万一……倒是文娘还好一点,将来要出京,也是往南边去,那边天气起码好些。也给她挑一对好镯子吧,多开心一会,算是一会。”

文娘的亲事还没定下来,家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孔雀也是第一次听见蕙娘露了口风,她扫了主子一眼,“您有心事?”

蕙娘不禁一怔,她没说话,可这表现,同默认也差不多了。两人对视了一眼,蕙娘也便不在嘴硬,“怎么看出来的?”

“您一有心事,话就比往常要多些。”孔雀轻声说,“可说可不说的一些事,您往往就会说了。”

蕙娘再­精­明,也不可能把所有丫头都给琢磨得透透的,可她身为甲一号绝对的女主人,这些跟在她身边的小人­精­,却起码都打点了九成心力来琢磨她。被孔雀这一说,她倒是怔了半日,才自嘲地一笑,“是有点心事……不过,这事有些棘手,不好说、也不好办。”

孔雀没有说话,她一页一页地翻着首饰谱录,过了一会,蕙娘问她,“你看中甘草,多久了?你爹娘这一阵子,可没少磨缠我。”

“也有几个月了。”孔雀半点都没有平时的急躁,她轻声细语,从容而坦诚,“他虽然嘴笨,可心好,办事也不掉链子。几次见面,都有……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再想想,他那个出身,怎么也不少一口饭吃的。虽说这几年不大好,可再过几年,放出去做事了,也吃不了多大的亏。”

甘草要不是自己实在太寡言少语,的确是能更进一步,可蕙娘却不是吃惊这个,“都几个月了……那你还想当通房?”

“是家里人的意思。”孔雀在蕙娘跟前,从来都是这么实诚。“我娘说,跟着您吃不了亏的,在少爷院子里,又能帮您,又能享受些富贵,她们也更有体面,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再说,少爷也——”

她看了蕙娘一眼,微微一笑,反过来逗蕙娘,“我要是夸少爷生得好、人品好,您又该不高兴了。”

“他哪有那么好。”蕙娘果然嗤之以鼻,“一家子四兄弟,长得都差不多,难道就他一个人生得最好看?”

她难得地软了下来,学着文娘,猫一样蜷在榻上,沉默有顷,又问孔雀,“那……权仲白同甘草,你更喜欢哪个呀?”

孔雀轻轻地给蕙娘捏肩膀,过了一会才说。“这喜欢也分的,少爷虽然好,可那是云端上的人,看一看、喜欢喜欢,那也就算了……我哪配得上少爷呢?可甘草就不一样了……”

没个确切的答案,似乎喜欢谁更深一些,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比较出来的。换作孔雀在蕙娘这个身份,那么喜欢喜欢就算的,也只能变作甘草了。蕙娘忽然想到焦勋,她的手不禁落到小腹上,轻轻地抚了抚肚子,一时有感而发。“这个情字,实在碍事,要没有它,大家各行其是,少了多少纷争!”

孔雀没有接话,她给蕙娘看,“这对和田玉镯,您嫌沉,到手了也没戴过几次。北边富贵人家少,拿这一对出去,更能镇住场子。”

蕙娘翻阅了几页图谱,嗯了一声,“也不算丢人了……先找出来搁着吧,等雨娘回去以后,再让人送到府里去。”

“今儿您同二姑娘出去,是遇见了四少爷?”孔雀瞅准她的空当,冷不丁就是一问。这一问,倒真是把蕙娘给问得猝不及防,她甚至都来不及掩藏自己的惊愕,本能地便瞪大了眼,好半天才道。“怎么,这几个月,你——眼力见长呀?”

“这不是我眼力见长。”孔雀轻声说。“其实,您怕是早也有所感觉了吧。就是新婚那天晚上,揭盖头的时候,我就觉得四少爷神­色­有些不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走到哪里,脸都冲着您这边。当时觉得,怕是没见过您这样的姿­色­,也就没放在心上,可几次陪您出门,在院子里遇见四少爷,我这么冷眼瞧着,四少爷对您,是有些不对……”

蕙娘咬着­唇­,半天都没有说话——这毕竟是极不体面的一回事,一旦传扬出去,就是做嫂子的一点错也没有,声誉大跌,那也都是免不了的。孔雀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她站起身来,掩了册子就要退下。

“今天是遇着他了。”蕙娘低声说,孔雀回眸望去时,却为窗外­射­进的阳光所扰,竟看不清她的神态。“送了一朵花,夸了一句话,话说得不大妥当。可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二姑娘也好,你石英姐姐也罢,都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他载着二姑娘游湖,在湖上吹箫呢……《梅花三弄》,吹的是全曲。”

“这……”孔雀也有些不明所以,她再三寻思,也就挑出了一个毛病。“《梅花三弄》,不是琴曲吗?。”

“《梅花三弄》也算是名曲了,从琴到笛、箫,独奏、合奏的谱子不少,”蕙娘说,“箫曲单吹,没有吹全曲的,那太费力了……只有琴箫合奏,吹的才是全谱。”

没有一点乐器上的造诣,怕是真品不出这一举动中隐含的信息,孔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去琢磨曲名,“梅花三弄……您爱梅花,是出了名的……这四少爷,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这可不是又大胆、又缜密,想法出奇,可却直切主子的心思:以主子的观察入微,是肯定能品出个中韵味的,可余下如所有下人,并二姑娘——像是并不­精­于乐器——就算人就杵在两人身边呢,却是半点都没能察觉。这又要比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手段更高出几分了,孔雀一时,也是心潮起伏,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她不禁压低了声音,“这么说,他要来冲粹园,也是为了您喽……”

“这就不知道了。”主子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都说是为了雨娘,也的确提了许多次。可就算来了冲粹园,又有什么用……我身子沉重,不能时常出门,就在一处,见面的机会也决不会太多的。”

就算见面的机会,本可以无穷多,可主子既然这么说了,无穷多也要变得无穷少。孔雀这才知道后怕:还好还好,十三姑娘也不是一般女儿家,被人随意撩拨几下,就乱了心弦。这要是闹出不才之事,岂不是后患无穷,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

“只是……”蕙娘的语气里,不免也蒙上了少许疑惑。“连你这心思简单明了的丫头,都晓得相机行事、量力而为。他那么一个看得剔透分明的聪明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不该是他的东西,怎么都不会是他的,吹这一曲《梅花三弄》,难道,他还盼着我来和他?”

孔雀这个人,对外人面子上还绷得住,可在蕙娘跟前,一向是快人快语。“方解难道就不是聪明人了?这聪明人也有被冲昏头脑的时候不是?”

能在蕙娘身边服侍的,的确不聪明不行,可方解怎么就会糊涂到这个地步,自己拿了一个盒子就去找孔雀——以她的­性­子,这盒子也没有上锁,在找孔雀之前,她不要揭开来看看?这要真是首饰,她又怎会自己拿过去,肯给孔雀带一句话,她都要承情了。分明是自己打开来看过,明知那是什么,才特别令孔雀收藏,以便引发蕙娘的误会。

为了扫除孔雀这个障碍,她也算是用了心思了,只是这份心思,实在严重侮辱蕙娘的智力。如是在从前,她也不肯相信方解居然会这么蠢的。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除却鬼迷心窍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方解就那样喜欢权仲白?”她有些吃惊,“换作别院的丫头,那也就罢了!可你们是眼看着他在立雪院里被我玩得团团转的——”

“平心而论。”孔雀为权仲白说话。“姑爷妙手仁心、风度翩翩,就从长相来说,连您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我跟在您身边这么久,您的喜好,我还不明白吗?您就喜欢温润柔和、洒脱风流的雅士,我们这心底都奇怪呢,按说,您知道说给姑爷,而不是说给何家,应该是暗自高兴才对,怎么就——”

“我说的是方解,又不是我自己。”蕙娘使劲送给孔雀两颗白眼球,“你跑什么题。”

“这……”孔雀不是绿松,她不敢几次顶蕙娘的嘴,蕙娘动了情绪,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只能摊摊手,言下之意也很明白:人家那么好,方解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在立雪院里虽然受了苦,可他始终也没有太失风度不是?就有缺点,那也是蕙娘自己嫌他,在方解来看,恐怕这些缺点非但不是缺点,还都更是极大的优点呢。毕竟,权仲白再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二公子,单单是这一层身份,已经足够给他镀上一层金了。

“这件事,你就不要声张了。”蕙娘沉吟了一会,也只能如此吩咐孔雀。“连绿松都别多说,横竖再过一段日子,他们就要回去了……我看他也没胆子闹得太明显的,以不变应万变吧。”

“是。”孔雀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答应——或许是因为这是蕙娘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和她交心,她顿了顿,竟又壮着胆子问,“姑娘,您看姑爷这么——”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酝酿勇气,断了片刻才道,“您看姑爷这么吹毛求疵,是不是因为……您心里还惦记着他啊?”

这一问,恐怕是这十几个核心丫鬟都一样想问的问题。蕙娘心底,忽然灵光一闪: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绿松才根本都不提自己的亲事……就算是她,也误以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挑剔权仲白,不过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了人了。

可恰恰是这一问,她是永远都不会、也不能正面回答的。

“相机行事,量力而为。”蕙娘淡淡地说,“有些事,不能成就不要多想……这个道理,我和你一样清楚。”

孔雀也再不敢多问了,她匆匆施了一礼,回身拿起权季青送的那一枝轻红,人都走到门边了——还是不禁顿住了脚步。

“这话也就是我……也许还有绿松,会这么对您说了。”她都不敢回身,“姑爷人真不错!您……您别山河空念远,还是怜取眼前人吧!”

蕙娘身边的丫头,多半都是识字的,孔雀虽然看着浅薄,可居然也能用这浣溪沙的典,蕙娘一时,不禁啼笑皆非,她想分辨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就是这一耽搁,孔雀已经逃一样地出了屋子,轻轻地合上了门。

“怜取眼前人。”她只好说给那空荡荡的盘子听,语调终究还是带了一丝负气。“怜取哪个眼前人还不知道呢,温润柔和,也不是就他一个人温润啊,白面书生,也不是就他一个人白面啊,和他长得很像的人,还有七八个呢……凭什么就要怜取那么个老菜帮子……哼!”

最后这一声哼,却是哼得九曲十八弯的,哼出了七八个调来。

哼完了,再想一想,却也不禁托腮一笑,这一笑,灿若桃花。

72计从

吴家、牛家的婚礼,蕙娘当然无缘参与,但权仲白却有份被邀请,他虽然没去,可过几天回来和蕙娘提起,也说,“真是气派,我去给牛家太夫人扶脉的时候,还见到有人在吃流水席呢。

蕙娘现在怀孕也进入第二个月,她害喜害得早,居然这时候就已经开始烧胃了,这几天都不大舒服,听见权仲白说话,不过是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便算是搭理过了。权仲白待要住口不说,她又有意见,“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

“没什么好说的,”权仲白坐到蕙娘身边,习惯­性­地就去拎她的手腕,“我也见不到新娘子,就是和新郎见了一面,很踏实的小伙子,没了。”

当年被文娘踩得和什么一样,焦家两姐妹,哪个不是把她比到了泥里,可其实说起婚事,蕙娘还好,权仲白身份放在那里。要是王辰没个进士出身,以后文娘在吴兴嘉跟前,真是休想抬起头来。双方都是名门之后,可再怎么说,吴嘉娘那都是元配……

蕙娘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什么,就替文娘委屈得红了眼睛,权仲白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又不认识那个牛少爷,­干­嘛说起他就哭。”

“谁为他哭。”蕙娘也回过神来,修正了一下。“谁要哭了,我是——太阳烈,晒的。”

怀着孩子,­性­情大变的人有的是,现在开始害喜,多愁善感一点,也可以理解。权仲白比从前更容让蕙娘一点,“好好好,太阳太烈了,晒的。那你就侧过身来,别让太阳晒着你呗。”

见蕙娘不动,他便自己把她翻过来,又激蕙娘,“你这个样子,能不能见李掌柜?要不然,今年还是让你手底下那个女账房和他打打交道吧。”

“见一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蕙娘虽没被吃这一招,但提到正事,也严肃了一点。“现在宜春的局面比较复杂,大爷和三爷联合在一起想要挤我,李掌柜手里的股份虽然不多,可用得好,说不定能扭转乾坤呢?好歹我也得让他摸摸我的底……唉,到时候少不得要借季青一用了。”

自从九月末听了一曲洞箫,蕙娘也就是跟在权仲白身边见了权季青几面,平素里两人见面机会也的确不多。但如今她受胎儿连累,体力的确是有下降,就说每天早上,连起身都能给耽误出半个时辰来,哪里像从前,睁眼就起,换衣梳洗紧跟着就去练拳……不说反应变慢,但要纯粹以自己的能力来折服李掌柜,就要多花费一点心机了。而在这种时候,权仲白多次叮嘱:太过紧张,很有可能就会造成流产……孰重孰轻,蕙娘当然分得清楚。

不能以能力动人,就要以权势压人。权季青这几年来和宜春票号接触不少,又是权家主子,他就是一句话不说,只是坐在那里,对李掌柜都是无言的压制,个中道理,蕙娘和权仲白也都明白。权仲白无所谓,“其实会让你接账,长辈们的态度也算是表现得很清楚了。不过,你现在的确不适合太用心,多一个人帮着压一压,也好。”

他现在时常也会提早回来看望蕙娘,在甲一号待的时间比以前多,今日就是这样,只是两个人坐在一处,除了孕事、家事以外,几乎没有话说,又谈了雨娘几句——“她身手轻巧,现在已经能骑着马四处乱逛了……自己都很得意。”

“你们权家□女儿,也是往全才教。上次她和我说,她还会些药理!学科这么杂,难怪女红根本就不上心了……”

“都是这么大的家业了,女红也就是点缀罢了,会一点好,不会也无所谓。”

——说完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居然无话可说。权仲白勉强找了个话题,“上回不是要做一件衣服来穿吗?做了这小半个月的,也不知缝到哪里了。”

“你不是还要给家用吗?”蕙娘松一口气,也来了­精­神和他抬杠,“上回那十几两银子,只够一顿饭用,裁布的钱都没了,怎么做?”

实际上,权仲白前回深夜回家,已经看见她手里做着一件衣服,只是质量如何,从那皱巴巴捏成一团的料子就能看出来了。想来焦清蕙虽然也会做些女红,但要她自己缝一件能上身的衣服,只怕还是力有未逮。他逗焦清蕙,“家里宜春的五分股,两分实在是我们二房的私产,一年也有些红利,做一件衣服,应该够了吧?以后还说我不能养家?”

“那又不是你的……”蕙娘总有话回他,“你或者索­性­把我害死,一年百多万两的红利出息,也就变成你的了,啧啧,身价飞升呀,郎中。”

权仲白早已经学会不较真的人,总是被她激得很较真。“要真这么说,达家前两位姑­奶­­奶­该哭了,统共就三分股,贞珠还是庶女呢,竟陪走两分,她们倒是什么都没落着……这两分股,你要这么说,还真就是我自己挣来的。”

从前的政治风波,毕竟是从前的事了,蕙娘那时候也还小,并不大懂事,对于先鲁王和当今的斗争,只是模糊地知道一点影子,不过鲁王妻族几乎已经被屠戮殆尽,倒是母族达家还能苟延残喘,好歹保住爵位,权家肯定是从中出了死力的。从权仲白这话来看,这其中他自然是出力良多。

她有一丝烦躁,沉下脸来并不答话:这个老菜帮子,一辈子也就是医术超群这么一个优点了。如若不然,自己哪里会说给他,做人粗疏成这个样子……哪有人在这种时候死命提前妻的,人家权季青虽然胆大包天匪夷所思,可好歹还会吹个箫、送朵花,权仲白呢,从成亲到现在,送给她的只有无数声叹息,无数种强自忍耐的表情。

“懒得和你说。”她一翻身,又翻到太阳那面去了,“你有本事,你会挣钱,行了吧?”

从前蕙娘不动声­色­,永远都是那样笑里藏刀、温柔噎人的时候,权仲白觉得她深沉得讨人厌,可现在她揭开面具,处处挑剔了,他又觉得她喜怒无常,很有几分矫情。可谁叫人家怀着他权仲白的子嗣?他思索了片刻,也多少明白焦清蕙气在哪里,可话是实话,他也不可能把贞珠一言抹煞,要他说点甜言蜜语吗……权仲白一想就­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只好按住蕙娘的肩膀,又把她翻过来,“别躺那么里面,一会阳光褪了,你容易受凉。”

这是正理,焦清蕙也不会任­性­到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瞥了权仲白一眼,神­色­有些微妙,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权仲白恨不得一气给七八个权贵扶脉,都不愿再落入此等境地,他绞尽脑汁,这才又想出话题,“封锦怕是已经查到幕后黑手了……封绫的绣屏,应该是孙家找人定的。”

朝廷政事,焦清蕙一直都是很感兴趣的,她果然­精­神一振,“你和我仔细说说……这件事,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权仲白随意交待了几句,焦清蕙便生气勃勃地来打他的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怎么能私底下就去通知孙家!权仲白,你姓权呢——”

“这还不是你爷爷的交待?”权仲白这回倒是理直气壮,他一摊手,“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这件事我出面都不好,只有杨七娘给封子绣说说情,没准还能管些用处。还得看他给不给这个面子了,真要有心和孙家作对,他燕云卫兵马全出,孙家没有两个月就能被查得个底儿掉。老太太的病情,瞒不了多久的。”

一听说是老人家的意思,蕙娘顿时没了二话,她靠在迎枕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看着倒是比刚才气息奄奄的样子­精­神多了——也不烧胃了,也不作呕了。沉吟了片刻,方道,“你要是真想帮孙家,我这里倒有个主意。”

“我虽然要帮,但却决不会为了这事耽误医疗。”权仲白丑话说在前头。

焦清蕙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谁让你说这个了……来年选秀,家里似乎真要出个族女,这时候谁都不能太得意了,你不妨把封锦这话往家里一递,家里能量大,牛家的把柄他们肯定也握着呢,再卖孙家一个人情,孙夫人要是会做事,这时候就把这把柄丢给娘家,由宁妃出面拉淑妃下水,毕竟现在相对淑妃来说,宁妃可不是弱了一星半点,她也需要时间重振旗鼓,培养羽翼……届时杨家、牛家相争,宫里就乱了,皇上就是要动太子,也得顾忌影响,保两年太子,不是什么问题。孙侯出去几年,两三年后,怎么也要回来了。到时候孙家有了主心骨,孙夫人也出孝了,你还为孙家­操­什么闲心呢?”

这一计简单明了,走的就是阳谋,丝毫没有一点卑鄙龌龊之处,摆明了就是四处拨火、两面卖人情,得了孙家感激,又给将来权家女腾出一点往上发展的空间。要想得再深刻一点,朝局牵制,有了两年时间这么一缓冲,孙侯回来,又耽搁个一两年。真成功废了太子,那也是四五年后的事了——这都还是脚步快的,这期间,权家女要能成功入宫,再生个儿子,很多事还真不好说呢。毕竟几个皇子,身子都有问题,会不会半路夭折,都是难说的事……

权仲白稍微一琢磨,就不禁叹息,“这么复杂,亏你想得出来。不是让你少用点心机,免得伤了胎气吗!”

“这就是眼睛一开一闭的事。”这倒是对蕙娘最好的称赞,她嫣然一笑,“你自己想一想,这一计,没触犯你的任何一条清规戒律吧……不是说了吗,什么事都得商量着办,你要觉得我的主意好,你就照着办去吧。”

权仲白也的确是守信的人,既然承诺了老太爷要尽力保住太子,又答应了焦清蕙,以后遇有分歧,要各凭本事说服对方,对外却须夫妻一心,秉持一个调调。这件事,他本来信任封锦的­操­守——会问东宫的身子,还是想要两全其美、问心无愧:如果东宫身具病根,他扳倒孙家,也算是师出有名,可以向皇上交待。可万一东宫的身子还能调养得好,公器私用,封子绣怕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只要稍一犹豫,杨七娘这边说情信一到,孙家之危也就暂时解开……

但人­性­,从来都是最不可信的,他要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蕙娘这一策,是用朝势钳制皇上,却又不使权家出面,毫无风险,还落了人情。他也没有不用的道理。

过几天,权神医进城扶脉的时候,顺势就向权夫人挑明了这么一桩事儿,再随意出了主意,“婷娘不是马上就到了吗?这时候闹着废后、废太子的,选秀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别赔了雨娘,婷娘这儿还亏了。还是得让宫里再热闹一点,皇上投鼠忌器,即使知道孙家底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估计也不会这么快动手的。”

他提了牛家、淑妃几句,权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等权仲白走了,她把话带给良国公——这对父子关系不大好,权夫人经常居中传话。

良国公听了这一番说话,都要沉吟不语,半天才叹一口气。“这个焦氏,远在香山,都能讨长辈的欢心,也实在是本事。”

权夫人其实也就是高兴这个,“真是百炼钢成绕指柔,仲白好听她的话!之前多反对雨娘的婚事,现在也不提了,居然还关心起婷娘入宫后的前途……这一计要成了,婷娘面对的局势,说不定是比我们想的还要更好。焦氏手腕圆融大气,固然难得,可最难得还是仲白居然不反感她的手腕,还能帮着说话——不是我偏袒焦氏,比起林氏,她是更能处处周全一些,起码,伯红可没仲白这么刺头。”

权仲白有多不驯,良国公这个当爹的难道不清楚?权夫人这番话,实在也是意有所指:权伯红这几天正和林氏生气呢,这可瞒不过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林氏也实在是着急了一点,通房的孩子还没落地,她就把人家的亲嫂子,自己陪嫁大丫头出身的心腹给拔除了,手段是又快又狠。这不是冲着通房去的,还是怎么着?也难怪伯红要和她生气,孕期里呢,太折腾了吧……

良国公态度深沉,他没有接权夫人的话,而是继续点评清蕙。“你还没看到这一层:保太子。那就是继续压制杨氏,她还是在给她祖父出力呢……这个焦氏,不过一计,又得了孙家人情,又保了自家祖父不说,最重要,又在我们两个老的跟前,显示了她调/教仲白的本事……她是心明眼亮,一眼就看准了我们最看重的一点,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闹出这么多花头,实在是手段过人……”

即使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明确的倾向,此时也不禁叹了口气,“这一胎要生个男孩,那就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叫千里马也要伯乐,小白只看懂一两层,比不上良国公老道哈哈

一直更不上……再试试看!

73狼狈

也许是头胎的缘故,蕙娘孕期反应很大,即使有权仲白这么个妙手回春的神医在,她也是受够了害喜、嗜睡的苦。前一刻,石墨给做的小灶她还吃得好好的,下一刻却是菜没入口就要作呕。一天进餐次数虽然多了,可真正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却很少,十月一个月,她是显著地瘦了。

因天气渐冷,交通不便,来求诊的患者要比别的季节少些,权仲白除了隔几天进城一趟,顺便给大少夫人把脉之外,也都很少往扶脉厅过去,而是尽量在甲一号陪伴蕙娘——其实除了碍眼以外,并不能发挥太大作用,毕竟这是自然反应,权仲白除了帮她捏捏手心之外,也几乎无能为力:孕­妇­是不能推拿、针灸的,而喝药?才闻到药材的味道,怕是蕙娘就要翻脸作呕了。

被这两个症状闹得,蕙娘连脑子都没有从前好使了,收到绿松打发白云带回来的问好信,也不过是看过一遍,就撂在案边,眼一闭继续沉沉睡去,第二天起来,石英看准了她脸­色­不错,看着似乎还有­精­神,这才上来小心翼翼地和她又学了一遍,“那一位办起事来,从来都是如此雷厉风行,真是半点都不怕别人嚼舌根。”

大少夫人也不愧是个女中豪杰,处理小福笀,处理得真是霸气四溢,头天和家里打了招呼:林三爷在广州缺人使唤,给她写了信借两个老家人,这是弟弟亲自开口,也不好回绝……第二天就把小福笀一家子给打发上路了,连她两三岁的儿子,都令一起抱到广州去。

抱到广州去,是发卖还是继续做事,那就说不清了,现在广州几乎天天都有船只出海,就随意卖到任何一艘船上做苦役,那也都是林三少嘴皮子一碰的事。这天涯海角的,小福笀一家这辈子再在京城露脸的几率,可谓是微乎其微了……

就摆明了要敲打、收拾巫山,别人又能奈她何?卧云院当家做主的媳­妇­不是别人,正是大少夫人,她还怀着大少爷的骨­肉­呢,这可是多年来的头胎……长辈们就是心里有所不满,可又能说什么?总不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和大少夫人翻脸吧?

蕙娘又有点想吐了,她一捂嘴,石英立刻就给递了痰盒,不过吐无可吐,只是呕了一些酸水出来,才算是熬过了这一波。她乏力地用清水漱了口,又往迎枕上一靠,有气无力,“她这摆明了就是阳谋,并不怕人知道的,别人爱嚼舌根就嚼去,人家才不在乎呢……绿松还有什么说话没有?这小福笀究竟是为什么被打发出去,总要有个缘由吧。”

“听说,”石英多少有点尴尬,“就是因为和我们立雪院的人多搭了几句话,您也知道,福笀嫂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没准听绿松说了几句,这就——”

白云很快就进屋子给蕙娘请安,“现在府里风声紧,卧云院的眼睛,看着绿松姐姐呢,她让我同您说一声,就不过来了……”

说着,就细细地给蕙娘讲起了卧云院的事情:“自从巫山和那一位相继有了身子,福笀嫂就没有什么职司了,每日里只是在大少夫人身边凑趣而已。绿松想必也和主子提过了,她的心情并不算太好,想来,多年主仆,巫山这一胎,生儿子倒不如生女儿,生女儿倒不如不生——这个道理,她也是明白的。不过,巫山身边有问梅院派去的燕喜嬷嬷守着,连一口茶都是被人看着的,这一胎生不生,可不由她。”

既然这孩子已经是不能不生——这都五个月了,一旦滑胎,恐怕巫山自己都有危险……那么福笀嫂对自己也许要面临的危机,肯定存在着惧怕,在这种心态驱动之下,同绿松多几句话讲,实在是人之常情。毕竟,一个当奴才的要对付主子,没有外来的提点和帮助,她自己首先心态上就站不起来。

“您也知道——”白云看了石英一眼,一时有些踌躇。

蕙娘压下一阵眩晕,她淡淡地道,“该说什么就说吧,这件事,无须瞒着石英。”

“是……您也知道,这大少夫人这一胎,来得时机真的挺巧。就只是为了自保,手里握了一点筹码,总是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绿松姐姐善于言辞,福笀嫂子也不是什么笨人,两个人打了一阵子机锋,福笀嫂很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据她所说,当时把出喜脉时,她就在一边伺候。大少夫人问了两次,‘真是半个月前有的?’姑爷都说得很肯定,按时间算,那时候她已经从娘家回来有一段日子了……”

蕙娘神­色­一动,“问了两次?”

“绿松姐姐也觉得古怪,就是福笀嫂子,被她那么一点,也犯了寻思呢,不过,就是一时喜悦得糊涂了,那也是有的。”白云细声细气地说,“再说,这­借­种的事,那也是有风险的。要是孩子落了地,不像爹也不像娘,真是要遭人闲话的。这就是要­借­种,怕也只能在族内借,您知道,这几代老爷们,长相都差不多……再说,他们也有机会——大少夫人、大少爷是管家的,院子里时常都有人进出,有时候半夜三更还有男丁在院子里呆着呢。那时候,各个院子都落锁了,卧云院的角门,钥匙都是大少夫人自己拿着的,进来出去,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这非得福笀嫂子这样的身份,才能打听出一点端倪不可。绿松姐姐就提了福笀嫂子几句,她觉得福笀嫂神­色­也有些不对——不过,对方是丝毫没露口风。”

“怎么会露,”蕙娘不禁微微冷笑,她稍微来了­精­神。“生男生女,那还是不一定的事,手里握个把柄,若生男,那就是她的护身符,若生女,那就是她的晋身阶,将把柄送到我们手上,这条通天的大道她还怎么走……这么说,她怕是也有所怀疑,想要私自查一查喽?”

“深闺密事,很多事是我们不能知道的。”白云轻声细语,“福笀嫂肯定没有把话全说尽了,也许她想捏的是别处的把柄,这也都难说。不过,的确就是两三天后,忽然间就没有她的消息了。又过了一两天,这才打听出来:一家子都给打发到广州去了……大少夫人别的不敢说,办起事来,的确是­干­净利索,脆得嘎嘣响。”

猜她可能­借­种,只是一种恶意的怀疑而已,蕙娘还不至于自顾自就认定了,大少夫人这一胎真是­借­种借出来的。不过,换句话说,如果心中没鬼,在这种需要好生安胎的时候,小福笀就是再不规矩,大少夫人敲打她两句也就是了。一个下人,还能翻了天不成?全家人可都在主子手里捏着呢!反应大成这样,或者是她也同自己一样,正在孕期,情绪起伏得厉害,要不然,那就是真的被福笀嫂刺探到了什么,对大少夫人来说,这个人,已经是一天都不能再留了。

见蕙娘沉吟不语,白云和石英对视了一眼,石英便轻声道,“要不然,奴婢同桂皮打声招呼,您这里,也让廖妈妈——”

“不必了。”蕙娘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半躺□子,忍不住就抱怨了一句,“肯定都是权仲白的不是,听母亲说,姨娘怀我的时候,可根本都没有一点反应……全是他的种不好!这个坏小子,才几个月呢,就折腾起娘来了——你们什么事都不必做,绿松也很可以休息了,现在我没­精­神兼顾这些,再说,府里的行动,几个长辈们说不定是一清二楚,这时候动作频频,长辈们会怎么想?现在不是斗的时候,胜负也不在这种事上,不争是争,我们别动弹了,让她来出招吧。”

她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均不敢发出异议,白云很快就退出了屋子,倒是石英留下来照看蕙娘,她给蕙娘打开了一个小食盒,“刚腌的好的桂花酸梅,从南边才送过来的,昨儿刚到……”

蕙娘虽然从小爱好美食,但也没有这么不争气,一闻这酸味,居然馋涎欲滴。她贪婪地拈起两颗梅子,小口小口地含啃着那酸香四溢的梅­肉­,一时居然胃口大开,“我怎么忽然念起糖醋排骨来了!”

就为了这句话,小厨房当然是立刻开火,折腾了半日,等碟子送上来,蕙娘一闻又吐了,“快端下去!以后糖醋的东西再不吃了!”

这么折腾了老半天,还是一口菜也没吃进去,权仲白回来一问,立刻给开了方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再这样矫情,真要伤到胎气。”

要说这怀孕的人,­性­子和小孩儿一样呢?什么从来不哭,被打手心,也是凶凶地望着父亲,小老虎一样……这么一句话而已,蕙娘眼圈立刻就红了,满心的委屈藏都藏不住,“谁和你矫情啦,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嘛……能吃我还不吃吗?”

说着,居然认真要哭,还要咬权仲白的手,“都赖你,下的什么歪种,成天折腾得恨不得死过去……你还这样说话,你没有良心!”

权仲白真傻了眼了,他多少有些求助意味地左右张望——没想到几个丫头脚步快得厉害,才那么一眨眼的工夫,石英连门帘子都给放下来了,他只好自力更生,先从来势汹汹的蕙娘口下把自己的手抢救出来,“别闹、别闹,这手要出事了,可不是玩的。”

这时候,是人都知道要说点甜言蜜语了,奈何权神医生­性­务实,要他不去否认蕙娘的污蔑,这个还勉强可以做到,可要他随声附和,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他想一想,灵光一闪,“害喜厉害,好,害喜厉害生的多半就是男孩——老辈人不都这么说?男孩会闹腾嘛。”

他真不笨,这句话可不就说到蕙娘心底去了?她没有继续挣扎着要咬权仲白,权仲白忙把她搂在怀中——他不知道蕙娘心中如何,可在他自己,是觉得有些古怪的。虽说夫妻敦伦时刻,什么亲密的事几乎都做过了,可两个人还真的很少有如此静静相拥的时候……确切的说,这还是第二回,第一回已经是几个月之前,似乎是焦清蕙没有站稳,他这才拥了她一拥。

平时总觉得她聪明过分、心机过分,任何一件事,都要占尽便宜、占尽了优势,处处咄咄逼人,她在他心中的印象,是极尖利、极刚硬的。可这会将她这么拦腰一抱,他忽然感到,焦清蕙其实挺娇小,身上又软又香,靠在他怀里,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像是个任­性­骄纵的小姑娘,又像是一头牙尖嘴利的小猫,才撒过野,心里还不缀气呢,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主人拍得不满意了,随时都有可能翻脸撒野,再咬他一口。

“好啦好啦。”他拍了拍蕙娘的肩膀,“等过了年,准就不害喜了,你说你,这么吐得厉害,身上还这么香,吐一次就洗漱一次,能不折腾吗——”

蕙娘才软下来一点,听到他这么数落,她含怒带怨地“哼”了一声,又要挣扎,权仲白忙搂紧了她,心中也是一动,一边说‘乖、别闹,听话啊?’,一头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石英送来的衣服就没带熏香味了,甚至连屋内常年摆设的消金兽都不见了踪影,深秋天气,还开了窗子通风。说来也奇怪,蕙娘一早上都没怎么呕吐,连中药也不必喝了,虽说还没有食欲,可勉强塞了一碗饭,竟也没见反胃——权仲白很得意,“果然是这香气的关系,你这鼻子,很敏感呀!难怪,你好说也是习练拳脚的,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娇弱起来!”

蕙娘难得承了他的情——更难得自己犯蠢,想到昨日蛮不讲理的样子,不禁面上微红:李掌柜不日就到,自己要还继续那样吃了吐吐了晕的,还怎么和这个全国商界都有名的大掌柜周旋?

她对丫头们,口号喊得很响亮,“别人比我们强,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恩怨对错,总要分明。”可真要拉下脸来对权仲白道歉,此时此刻,又觉得太不甘心,只好垂下头去玩弄荷包的流苏……竟是难得地同文娘一样,又不得不服,又好不服气,倒真是别有一番可怜。

权仲白心胸却不如她那样小,他也没想着邀功,问题解决了,他正好去忙他的。倒是瑞雨和季青几天后来探望她时都比较欣慰,“前些时候听说您身上很不好,我们虽担心,可又不能过来。这会既然已经好了,就赶快来看看您。”

会这么说话的,肯定是权季青了,雨娘现在对她已经挺亲热了,一来就挨着蕙娘坐下,要摸小侄子,“都快三个月了吧,怎么还一点都看不出来呀——”

蕙娘这时候,真是无心去和权季青玩什么眉目传情、琴挑文君,她虽然害喜有所减轻,但嗜睡晕眩的症状可半点都没有改善,雨娘才挨身一坐,一股香气传来,蕙娘接连就打了有七八个喷嚏,真是好不狼狈,眼鼻红红的,顿时就吸溜着鼻子,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大兔子。

“这——”两个小主子都傻了眼,还是石英冷静,她上前几步,轻轻一闻雨娘身上,“二姑娘是洒了桃花香露?我们少夫人一闻这个味儿就喘不上气——”

才这一说话的工夫,蕙娘又是十来个喷嚏送上,一时又闹着要吐,权季青和权瑞雨都立刻出了屋子,众人扶着她到西屋去坐着,把东屋开窗散了气,闹腾了好一阵子,蕙娘这才缓过来。就这趟工夫,权瑞雨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过来给她赔罪,“真不知道嫂子有这个讲究,从前我也洒的,嫂子都没有异样……”

“这不赖你。”蕙娘还能怪她什么?“从小就这个毛病,闻不得桃花香,不过,原本你身上那点味道,也不碍着什么,只是自从有了身孕,反应就更大了,鼻子更灵,一切香气都不能闻——”

略加解释一番,权瑞雨这才安心——也因为蕙娘态度宽和,看得出来,小姑娘是有点感动的:平时有威严,就是这样好,人家怕你怕惯了,偶然得了好脸,又或是被容让了几回,人有贱骨,倒比得了烂好人的好处,要多感念几分。

“那……”她左右一看,就压低了声音,和蕙娘说知心话。“来年三四月,归憩林那里开花的时候,您可怎么办啊?这不得把孩子都吐出来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抿着­唇­还没说话呢,权瑞雨又开口了——她也是了解蕙娘最近的症状的,话说得比较明。“到那个时候,您也不好再搬动地方了,府里不比这里,用水方便,地方也大,要回去,那就真是委屈您了——子嗣为大……嫂子您仔细想想,这么好的机会,可别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瑞雨小人­精­的好感度up咯,触发隐藏对话咯

说起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怀孕了很多人都会出现反应迟钝、嗜睡、多愁善感等现象

顿时就觉得那些怀着孕还能挥斥方遒的女主真厉害……也就是因为我没生过小孩所以我以前一直讨厌写生小孩的戏码,不过没关系,我这里现在有个新晋的妈妈可以当顾问了嘿嘿。

74心动

蕙娘这番怀孕后,体质变化得的确厉害,桃花香味本来就淡,萃取出的香露味儿自然也淡雅得几乎都闻不出来,权瑞雨才换了一身衣服,已经是一点桃花味儿都没了,可她自从刚才打了那么一阵喷嚏,到现在都觉得鼻子肿塞、呼吸不畅。乍听雨娘这一番话,几乎要傻乎乎地跟着问一句,“这什么机会呀?难道他还能把这整个林子都砍了不成?”

可她到底还是焦清蕙,心念一动之间,倒是对雨娘的用意有几分猜疑了:这个小妮子,是真心给她出馊主意呢,还是彻底就站到了二房的对立面,这是找准了机会,就给她下了一套?——虽说她是展眼就要出门的人了,可背后还有个亲娘呢。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胜负未分,万一自己生女,大嫂生男,长房一脉旺盛起来了,权夫人就是有什么想法,那也都落了空。再说,雨娘­精­成这个样子,两边嫂子是哪个都不愿意得罪,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自己下套、结仇吗?

到底年轻心热,就像是文娘一样,给她一点热乎劲儿,面上还强做不在意呢,身子却已经偎过来了,倒真是怪可爱的……

蕙娘这个人,保留起来比谁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虚情假意的,怎么和别人建立关系?没有关系,谁会为你办事,关键时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该敞开天窗的时候她也根本就不会犹豫。

“这件事,你别和你哥哥开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过来叮咛雨娘,“归憩林就那么大点地儿,冲粹园还不至于连这个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争嘛,以后等你到了夫家,渐渐地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好开口……”

雨娘回味着蕙娘的话语,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着,这一个多月来,二哥还时常去归憩林打个转呢。”

她一撇嘴,有些义愤,“一个病秧子,究竟有什么好,自己命不强,还非得要抬进门。就为了这个,耽误了二哥多少年……”

到底还是个闺女,这要是达氏不进门,权仲白不守孝,又哪里轮得到蕙娘进权家门?虽然人是聪明人,但被家里宠惯了,有些话,瑞雨说出来就欠考虑了。

“我要为了这事开口,你哥哥就是砍了冲粹园里的归憩林,”蕙娘笑了,“可心底的桃花难道就谢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是明白,权瑞雨怔在当场,红晕满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她站起来给蕙娘行礼,“是我没想通,还给嫂子瞎出主意,嫂子别怪我卖弄……”

一样是上流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姑娘,瑞雨的­精­,­精­得捉狭、­精­得圆滑、­精­得讨人喜欢,在这一层古灵­精­怪后头,是坚牢的家教,连嫂子给的礼物,贵重一些的尚且不肯要,自己有了不是,再羞赧也坦然认错赔礼……不要说吴嘉娘、何莲娘在她跟前,立刻就显出浅薄浮躁,就是秦家以家教出名的人家,教出来的秦英娘,正经是正经了,可古板无趣,哪里和雨娘一样,轻言浅笑地讨人喜欢?更不要说被宠得如花一样娇­嫩­的文娘了……

蕙娘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你还小呢,世情上经历得也少,不像我,从小养得也野,男女这档事,比你听说得多些。这些话你往心里藏,连你娘都别告诉:听我一句话,好妹子,以后到了夫家,你要是想争,什么东西不能争?从婆婆到相公,多的是让你不舒心、不顺意的地方。可什么都争,最后还不如什么都别争呢。尤其是人心,不争是争,把握好这个分寸,包保以后从长辈到平辈,就没有人不夸你的好。”

这一席话,实际上已经牵涉到蕙娘自己采用的战略,雨娘咀嚼了好半日,小脸红扑扑的,点头又给蕙娘行礼,“多谢嫂子教我。”

“这么客气­干­嘛,”蕙娘真觉得她乖巧处胜过文娘许多,此时倒有点把她当个妹妹看了,“你哥哥素日里是极疼爱你的,我虽比你大不多,可你心里肯尊重我、认我这个嫂子,嫂子自然也得把压箱底的本事都翻出来,多少教你几句。以后出门在外,也就不至于吃亏了。”

过门小半年,在权家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见了大少夫人,两边除了笑还是笑,背地里越恨,面子上就越亲热;和两重婆婆,也都是不远不近,时刻准备着为人所考察;在权仲白跟前,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实意图,以防夫妻两人的意志提前碰撞,争吵、冷战,生育的日子又要往后推,在底下人跟前,甚至是绿松、石英、孔雀,她也得维持自己做主子的架子,用老太爷的话说,‘为人主子,不能让底下人为你担心,你哪怕一根手指不动,让她们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在乱石岗里铺出一条锦绣通天路来都无所谓,可这条路通往哪里,那只能你自己来拿主意’。

娘家无事不能回,夫家举目没有一个知心人,要不是几番接触,渐渐觉得瑞雨且­精­且乖,并且最妙是即将远嫁,她真正连一句真心话都难得说,见雨娘肯听,蕙娘不免多了几句话,又点了她少许为人处事上的疏漏之处,雨娘心悦诚服,听得频频点头,“二嫂待人实诚……同二哥一样,都是平时不开口,其实下狠心疼人的。”

她对蕙娘的态度,真是亲昵得多了,也不怕蕙娘多想,嘀嘀咕咕地,又和她说达贞珠的事。“处置了归憩林,其实也不是针对前头那位嫂子来的——她过门才多久,我连面都没见过呢,人就去了。实在是她娘家人不省事,您过门才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他们背地里肯定着急——达家人现在连脸面都不要了,谁能保住他们剩下的那点富贵,恨不得全家人都凑上来抱着这根粗大腿。这还是娘同我感慨的呢:只要冲粹园里还有这么一处林子,他们就知道二哥心里还有从前那位嫂子。打蛇随棍上,不同我们家接触,私自联系二哥,不知多少次请二哥私自出面,用了他的人情,做些为难的事。您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怕是没有多久又要靠过来了。不是请二哥为他们的生意出面,就是求二哥说人情把人往军营里塞,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真是讨人嫌!”

倒也不是要和死人过不去,是看不惯达家……

蕙娘对达家,自然也是做过一点功课的。说实话,能在昭明末年的腥风血雨中挺过来,不论是靠谁,达家已经体现出了一个老牌世族极为强大的生命力。鲁王妃一族都被清扫殆尽,身为鲁王母族,他们居然还能保住爵位——就有权家出力,他们肯定也是动用了许多隐藏着的筹码。

但挺过当日的灭门之灾,也只是劫难的开始而已,作为失败者的血亲,达家起码在三十年内,是很难有人出仕了。三十年,长得足以令河东变作河西,就这么一个空爵位,是挡不住那些贪婪的爪牙的……达家就像是从一艘沉船上跳下海的老鼠,大风大浪没有溺死它,可不代表在之后的泅泳之中,它不会­精­疲力尽,被波涛吞没。

从大少夫人的行事来看,她的风格也比较刚硬:人人都知道有问题,可又挑不出她的毛病。走的还是阳谋的风格,偷偷摸摸害死人,似乎不是她的作风。而且,这么十几年的时间,恐怕还不足以令她的陪嫁渗透到权家的核心产业中去,能在内院中多埋些钉子,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就了。昌盛隆这条线,如是按照自己和祖父的分析来看,大嫂要循线出手,风险就太大了。

达家呢,对权仲白也是下了血本的,宜春号两分的股份,放出去喊价一两百万,那也多得是人要买。说声陪嫁就给陪过来了,为了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如是易地而处,蕙娘都不肯定自己会不会对这第三位新嫁娘下手:权仲白本来就不想续弦,这么一闹,克妻名声坐实,他真是要拖到四十岁、五十岁再成亲了!到那个时候,没准达家就缓过来了呢?一条人命,十年时间,对一个当家人来说,是再划算也不过的买卖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向亲家开口,怎么能说是惹人嫌呢?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嘛。现在达家难一点,难免就常常开口,能帮就帮,实在不能帮就算了……”

见瑞雨面有不以为然之­色­,蕙娘索­性­也就说了实话,“再说,你自己不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是你哥哥的亲家,我要是让他别帮达家了,以后我们焦家有了事,我还好意思开口吗?”

“这……”雨娘这才彻底回过味来:别说主动说达氏的不是了,就是达家的不是,二嫂都决不会提上一句。人家焦家人丁少,以后等阁老退了、去了,孤儿寡母,多的是仰仗权家、仰仗姑爷的时候,自己这话,是又说岔了……

“我平时也觉得自己算机灵了。”她又羞又囧,不禁就扑到蕙娘腿上,红着脸撒娇,“怎么在嫂子跟前,和傻子似的,行动就说错话——一定是嫂子生得太美,我、我在你跟前,脑子就糊涂了……”

蕙娘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你还说错话?你的嘴多甜呀,就是错的也都变成对的了”

两人正说着话,权季青回来探蕙娘,“二嫂这会缓过来了吧?”

见姑嫂两个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权瑞雨的脸还埋在蕙娘腿上呢,他微微一怔,紧跟着便一扬­唇­,笑了。“倒是我来得不巧,耽搁二妹撒娇。”

雨娘面­色­微红,她白了权季青一眼,“我不同四哥说话,四哥就会欺负人。”

估计是连着说错两句话,自己心里实在是过不去,也懒得和权季青斗嘴了,站起身就出了屋子,蕙娘在背后叫她都不肯应。搞得权季青也不好多呆,才进来就又要走,“就是给您送账本来的,这几天听说嫂子身体不好,还没敢送来。刚才来了一次,又没送成……”

权家和宜春号的账,虽然并不复杂,但也年年都有变化,蕙娘总要掌握个大概,不能同李总掌柜谈起来的时候还一问三不知。权季青的行动,从道理上真是一点错都挑不出来,透着那么谦和、体贴,蕙娘还能怎么样?难道沉下脸来把他给赶走?石英都去倒茶了,她也只能笑着说,“四弟你稍坐,我这会­精­神好,正好看看……见了李掌柜的怎么说话办事,也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权季青找她,似乎也有这样的用意,他欣然一笑,“嫂子您慢慢看。”便敛眉低首喝茶。

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都讲感觉两个字,好比权仲白和她在屋子里,两个人很多时候都一句话不说,各自做各自的事,可这一句话不说,有时是满含了销/魂、挑/逗与张力的沉默,有时又是冷淡而戒备的沉默……权季青同她也是一样,就在那一曲箫音之前,她和权季青相处时,就总有几分不自在。——她同倾慕她的男人接触过,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纵使毫无对话,可眼角眉梢,总能觉出一种刺痒,像是一言一行,已为对方全然收在心底,以备夜半梦回时品味。她明知道焦勋就是如此,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低首沉思时宛然含笑的样子,可同权季青在一处,这感觉是既相似又不相同。他像是一头很冷静的兽,戴上了人的面具,笑吟吟地演出着一个温良的君子,可那双眼到底是兽的眼,它炯炯地望着她,收藏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在善意背后,似乎满含了嗜血的兴趣,如果说焦勋想的是取悦她、呵护她,权仲白想的是远离她、逃避她,那么权季青想的,也许就是撕碎她的伪装,摸索出她的真我,征服她、扯裂她,再一口把她给吞吃进去。

这个小流氓,居然这么有自信,那天吹得一曲箫,似乎就一径以为她能会出个中曲折深意,他虽然低头喝茶,只是不时抬起头来,似乎是在查看自己阅读的进度,但眼神中隐含的那一抹血­色­亮,却怎能逃得过她的知觉?

蕙娘难免有些恼,又难免还有些难解的思绪,这本账,她看得比往常慢了十倍,好半天才看懂了前两页——索­性­就搁到一边去,问权季青,“四弟今年也就同我一般大吧,怎么就接了这么大的账。这做了有几年了?”

“也就是管了两年。”权季青含笑望着蕙娘,身子微微前倾,透着那样尊重,“十六岁上管着的,其实这本账,也就是银钱进出大一点,却是极简单的。宜春的规矩,没上一成的股,看不得细账,一年给个粗账再一结银子,也就是了。用爹的话说,这本账给我,是练练我的胆气。成千上万两银子过手,一有差池就是钱,没些气魄,其实也拿不下来。”

蕙娘先不忙回话,她扫了石英一眼——这丫头就在她身边伺候着呢,却还是她往常上差时的样子,放松中微带谨慎……从她的眉眼来看,她是一点都没觉得不对,没品出权季青这手一按椅把,身子一倾眼睛一望之中,所体现出来的专注与侵略。

“唔,账是不烦难。”她罕见地没了后招了:此人演技高超到这个地步,胆大心细,这处处进犯中是一点都没给她落话柄,微妙处全在眉眼之间,她就是要告状,难道还和权仲白讲,‘我觉得你弟弟看我眼神有点不对’?“不过,四弟气魄也大,几十万两进出呢,也就给办下来了。”

以那颗老菜帮子不解风情的­性­子,怕是还要笑她,‘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及不上嫂子。”权季青捧蕙娘,“您在城东那片产业,我也略有耳闻,一年的流水,怕都也有这个数啦。”

以权仲白的反应来看,他对蕙娘在东城门附近的那一小片产业根本就懵然无知,就是权家长辈,怕都对此事不甚了了,就他一个小蚱蜢能闹腾,捧人都捧得这么到位,一挠就挠到了她的痒处……

蕙娘无计可施、无言以对了,只好怪罪于肚子里的那颗小歪种:打机锋打得多了,还是第一次打得和今次一样找不到状态。她一皱眉,多少也有几分真正自嘲,“现在有了个娃娃,也不知怎么,脑袋就不好使了……刚才打那一阵喷嚏,现在还有些喘不上气……竟没心思看账,要不,这账就搁在这儿,我看着要有什么不对,再遣人来问你吧?”

权季青立刻起来告辞,又请罪,“是我不好,耽搁了嫂子休息。”

说到礼数,他真是无比周全,可那双眼笑意盎然,完全就是会出了她的窘迫——和权仲白你来我往过招这么久,蕙娘几乎没有不占上风的时候,可第一次同权季青短兵相接,她居然就露出颓势,几乎是败下阵来……

晚上权仲白回来的时候,蕙娘看他就很不顺眼,连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都觉得烦,“都这么晚了,没事做就看你的医案,别挡着我的光。”

孕­妇­嘛,总是有点特权的,权仲白也不会和她生气,他索­性­就上了床,给蕙娘架起一张长板,又放了油灯,方便她在床上研究账本。自己也在床外侧看点医案,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隐隐约约隔着门帘,还能听见上夜的萤石在板壁那头掰手指的啪啪声。

时序进了深秋,窗外北风呼啸,借了这地下、屋顶都有的热水管道,甲一号实在是温暖如春,权神医也是人,在这样秋夜,拥被斜靠,身侧肩头不知何时一沉——小娇妻嫌弯着脖子累,不知何时已经把头给靠上来了。所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虽说他看的不是题卷,红袖似乎也没有那样温柔,这幸福要打了个折扣,但人贵在知足,他­唇­边不禁就透出笑来,难得体贴,还为清蕙拢了拢衣襟,“别着凉了。”

“不要烦我。”奈何焦清蕙回话口气却不大好,权仲白自讨没趣,禁不住哼了一声,也就自顾自去看医案。

他平日里经手多少病人?这病案都是有专人帮助记录整理的,几天不看就是近一百来张,权仲白得了闲,总要一一地看过,免得着急误诊。事关人命,他一向是看得很专心的——谁知看着看着,床里头渐渐地又有了动静,焦清蕙肩头一抽一抽的,居然像是要哭……

“看个账本,怎么看出这般动静啦?”权仲白有点无奈,他掩了册子,去扳焦清蕙的肩膀,“仔细哭多了,孩子脸上长麻子。”

拿孩子说事,一般总能吓住焦清蕙的,可今天却不同了。焦清蕙不管不顾的,账册一搁,一弯身,人就趴到枕头上去呜呜咽咽了,这哭声和猫爪子一样,在权仲白心底使劲地挠,挠得他也有几分烦躁:他倒宁愿她还和从前一样,几乎找不到一丝弱点呢,现在动不动就双目含泪的,倒哭得他有点心烦意乱。

“怎么啦,怎么啦。”他用了点力,柔和地把焦清蕙翻了过来,“你倒是说话呀。”

焦清蕙泪眼朦胧,她睫毛浓密,泪珠儿挂在上头,要滴不滴的,几乎就像是几颗珍珠,烛光下莹莹发亮、煞是可爱,脸颊憋得通红,连鼻头都红了,一呼气和扯风箱一样响。权仲白同她朝夕相处,也有小半年光景了,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认真哭过,这不像是前几次那样轻描淡写了,似乎真正是伤了心。他似乎该仔细询问一番才对——

可权神医的双眼,胶在小娇妻脸上,居然连话都有点说不出来了……如不是姿势不许可,他几乎要伸手去摁着自己胸膛……只在方才那一刻,他的心房几乎紧缩到疼痛的地步,不用把脉,他也能感觉得出来,这会儿,他的心,跳得可快着呢……

“你这……”一开口,就觉得嗓音有些粗嘎,他忙清了清嗓子,反而故意有点粗鲁,“你这怎么回事呢?说说话呀?”

焦清蕙抽抽噎噎地,还要转过去呢,权仲白同她缠斗了片刻,她才放弃努力,索­性­就老实不客气,钻到了权仲白胸前。

“我看不懂账本了!”她说,“白天看不懂,还当是心乱、气短,这会儿心静着呢,还看不懂!又喘不上气……我……我变傻了……呜,怎么办,权仲白,我变傻了……我活不了啦……”

权仲白强行压住大笑的冲动,他捏了捏焦清蕙的脉门,倒的确觉得要比早上出门前快些,再一听她的呼吸声,“你怎么,鼻子水肿了?那当然喘不上气啊!你气短了脑子肯定糊涂,怎么看得懂账本?”

“白天雨娘来看我,她身上那个香露味道,我以前闻着没什么,现在一闻反应就大……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蕙娘被他安抚下来了,可依然是惊魂未定、六神无主,他和权仲白争辩,“可、可我从前也犯过这个,那时候脑子可还好使着呢……”

权仲白先不和她说话,自己跑到净房里接了热水,又令丫头们端上盐来调了盐水,教蕙娘。“以后你鼻塞时可以自己把脏东西洗出来,反应立刻就减轻许多了。”

说着,就教蕙娘用力,果然,不消一刻,蕙娘自净房出来时,权仲白再捏了捏她的鼻翼,已觉得水肿消了不少,他比较满意。“能不用药,还是不给你用药了,怀着孩子呢,不好随意喝药。”

又不让蕙娘再看账册,“前三个月,你的心力下降实为寻常,一人脑两人用,多的是人脑子糊涂的。尤其是这种在心里算账的活计,很可能几个月都不能上手。不过等生完孩子,自然渐渐就恢复了,这账本,让你管账那个丫头看吧。”

蕙娘呼吸舒畅了,眼泪也就跟着收住,不过人还是有些迷糊,憨憨地拥被而坐,由着权仲白摆布,丝毫都不反抗。看着倒像是个迷了路的小女孩,就算找回家了,也还没缓过劲来呢,权仲白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又有点乱跳的迹象,他果断要移开眼神——可某人不配合啊,才一上床,焦清蕙就像是被磁铁吸着的钉子一样,钉到了他胸前。

“真的会好?”趴在他肩膀上,某人还有些将信将疑的。

“怎么和个小女娃一样,”权仲白啼笑皆非,“你听说有谁生完孩子就傻了的?”

焦清蕙似乎被说服了,鸦­色­头颅上下一点,“你没骗我?”

这都什么话啊……她今年难道才八岁?

权仲白拿出对待幼儿病患的耐心,严肃地保证,“我没骗你。”

焦清蕙满意了,她虽然还有些忧心忡忡,但总算已经不哭了。权仲白俯瞰她的后脑勺,不禁又补了一句,“再说,就算以后不能看账又有什么……傻就傻嘛,我看你还是傻点可爱!”

“我傻了,你照顾我呀?”才一回神,就又牙尖嘴利起来,要不是抓着他衣襟的手又紧了紧,权仲白几乎以为她又要一脸骄傲地把他给推开。焦清蕙嘴上厉害,可人却越往他怀里蜷起来——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居然正在轻轻地颤抖。“世上不怀好意的人那么多,明枪暗箭,你……你护得住吗你。”

她抬起头来,瞅了权仲白一眼,虽有几分强自推挤出来、武装出来的不屑和嘲讽,可那双泛红双眼中隐约蕴含的希冀,还是令权某人的心房又紧缩一记。

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头次怀孕,生生涩涩的,心里也慌、也怕呢,面上再要强,也是指望有个人能给她遮风挡雨的……

“我试试看呗。”他主动伸出手来抱住了清蕙,保守承诺。见清蕙双目圆瞪,似乎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忙又道,“你傻呀,冲粹园这么一个世外桃源,雨娘和季青没几天就得回去了,就咱们两个人和你的那些陪嫁,就这样,还有谁能害得着你?再说了,你吃的用的都有人过滤不说,就连喝的药,你不也一直让我给你尝着吗?都熬得挺好的,药材火候都对,喝不出问题的!你就放心生吧你,别害疑心病啦!”

“这不是还有季妈妈吗……”焦清蕙嘀咕着和他唱反调,一听就知道,纯粹为唱而唱。

“你要觉得你那些下人连她都盯不住,那我明天就打发她回。”权仲白连最后一个话口都堵住了,清蕙双眼转了几转,再转不出什么岔子来。“算啦,别打发了,她一个人,能闹出什么风波……无非就是做长辈们的一双眼而已……”

她叹息着又把头枕下去了,肩线渐渐就放松了下来,“你说得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害我……”

这声音又细又弱,就像是小猫叫一样纤细而可怜,最终含糊成了梦呓般的低语……

权仲白很庆幸,焦清蕙枕的是右边肩膀。

75疯子

虽说蕙娘反应大,安胎也安得­鸡­飞狗跳的,令众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号的人却并不知情,李总掌柜十月初从山西过来,亲自向新主子权焦氏奉帐——他这走得还算是慢的了,一路还顺带视察各地分号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里自然有人和他联系: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冲粹园疗养,老掌柜既然是来奉帐的,那就在冲粹园里落脚吧。那地儿比较偏僻,几顷地都是权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园林,还真没有别的地儿打尖。

李总掌柜却回绝了权家的邀请,他在宜春会馆里落脚。那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朝阳门大街往后一两个胡同口,宜春票号自己开了一个会馆,常年接待、资助山西上京赶考的举子书生,连带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脚的。此地占地广阔,甚至还搭建了戏台,要不是怕招人眼目,占地怕不要比侯府还大了。给老掌柜收拾出一两个院子来,那能费什么事?

雄黄特地进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亲那里探亲,回来了给蕙娘学,“真了不得了,老掌柜手杖一顿,京城地皮怕不都要卷起来——就这么几天,城里商界那些大佬巨头,一个个全出水了,就我们经过票号门口的那当口,来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间席卷全天下,将从前的钱庄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的票号,确切地说,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钱,乔家的人,李掌柜的点子给创办出来的。一整套规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柜的脑袋瓜,他分文没出,可稳稳占了五分­干­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这样优厚的待遇,历年来还有人不断开出天价,想把老掌柜的给挖过去呢。就是当年乔老太爷在的时候,宜春票号里的事,李总掌柜一发话,也就等于是敲砖钉脚,没有谁能提出半点不是。现在老太爷去了,乔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号事务。总柜爷的态度就更举足轻重了:宜春在全国的一百多个大分号,掌柜的全是总柜爷一手提拔起来的高徒,他虽然只握了有五分­干­股,可说出话来,却比五成股的大股东还管用呢。

就这么一个全国最大票号的总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还用说?祖师爷都出马了,徒子徒孙们怎么都得上门来拜拜山头——

不过,这位总柜爷此来,却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层人物拜山头的。此时他就正给蕙娘行礼呢,“草民见过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过的,不过总柜爷终日在钱眼里打滚,在他跟前炫耀富贵,纯属班门弄斧。而宜春票号能量多大,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贵难得,也难免有借花献佛,献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尴尬。她没有穿戴什么富丽的首饰,甚至连平时随意戴着装饰的拔丝镯都没笼,只穿一件金茶夹真朱的小棉袄,海棠红绫裙,周身上下,也就是头顶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点装饰而已。她笑着亲自把李掌柜扶起来,“老叔祖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

“少夫人千金身份,这一声叔祖可不敢当。”李总柜一本正经——这是个很清矍的小老头儿,个子不高,浑身­干­巴巴的,哪儿都捏不出二两­肉­,一双眼小而亮,望七十岁的人了,看着还是那样­精­神。他也穿得很简朴,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见面,您还梳着丫髻,在四爷膝边撒娇呢,这回就已经出门子啦!”

说是不敢当,实则还不是认得快?这都开始回忆从前的事儿了,摆明占足了长辈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这么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实在为这一胎拖累得厉害——也不敢再往深里去劳动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进宫去了,不然,正好让您也见见仲白。乘便就给扶扶脉,开个平安方子,您也养养生。”

有个神医相公,有时候也挺占便宜的,李总柜神­色­一动,显然是被打动了,“这……合适吗?二少爷的名声,我也是听说过的,我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劳动他给我这个老芦柴­棒­子把脉……”

就是这么一根老芦柴­棒­,在宜春票号扬名立万的最初几年,靠着银钱上的腾挪周转,挤、压、买、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账庄、钱庄,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让人输得心服口服,而论起­阴­人整人,上下打点买通关系,黑吃黑骗中骗,他也是行家里手。终于成就了宜春票号这样横跨黑白两道的庞然巨物,他这一句谦虚,实际上还是为蕙娘的称赞打铺垫呢,蕙娘虽然实力下降,但这点翎子还是能接得住的,“哪有您这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芦柴­棒­子?听说上回下江南,连闽越王都特地设宴请您……”

李总柜呵呵一笑,捻了捻两根长须,“承蒙王爷看得起,召我为座上宾,可要说特地设宴,那也是没有的事……”

多年没见,总要彼此寒暄一番,互相炫耀炫耀筹码,这也算是对雄黄一行人查账的回应了,至于蕙娘,她倒无须像李掌柜这样炫耀……她用不着,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无一不彰显了她的身份地位:宜春票号就是再有钱又如何,京郊附近,所有上好风景,几乎全被皇家占完了,就是要建庄园,他们上哪里买地去?闽越王请李总柜,李总柜得屁颠屁颠地过去奉承,可他请权仲白,权仲白就敢放他的鸽子……

个中道理,李总柜也并不是不明白,他提了两句也就不说了,把话题切入正事,“大爷已经把您要的东西都给做好了,我这次过来,本来还想同您好好说说呢,可现在是不成啦,您身子沉重,可万万不能为了这些俗事耗费­精­神……就不知,这雄黄姑娘能不能看明白,又或者,您和娘家商量商量,把她爹陈账房——”

“嗳,”蕙娘笑着说,“这是我们自家内部的事,还是一会再说。——您也知道,现在做人媳­妇­,婆家事也不能怠慢。权家、达家那六分股,一向是一起结算红利的,原来家里是四弟在做,现在我过门了,竟就都交到我身上来……倒是先交交这本账,把小事做了,再来商量大事。”

票号内部分股,权、达、牛或者是获得赠与,或者是通过种种手段收买股份,现在各自占了三股,就是比较值得一提的股东了,其余股份,焦家独占了三成五,李总柜五分,乔家五成现在分做三分,乔大爷一成七,二爷三爷都是一成六。可以说没有谁能占据绝对优势,焦家从前抗衡不了乔家三兄弟合股,可现在有了这六分股份的话事权,四成一的股,任何两家合在一起,即使再添个李总柜,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对手。蕙娘在这时候抛出这个消息,无疑立刻就打破了票号内部原有的平衡:增股一事,二爷犹豫不决、模棱两可,大爷、三爷加在一块,三成三的股份,添了李总柜就是三成八,稳稳压了焦家三分呢。可现在,除非能说服二爷,否则增股不增,恐怕还真是要由权焦氏说了算了……

李总柜从容不迫地捻了捻胡须,“这倒是该当的——就不知少夫人意思,这账该怎么交?”

说句实在话,蕙娘端着这么一会架子,已经是有几分头晕了,她笑着冲左右吩咐,“来把四弟请来,您和他先对一遍,我这里再对一遍,往年的账您也再看看,横竖都不难,对过了各自盖章,便算是交到我手上啦。”

于是权季青就被请出来和李总柜对账,他一打起算盘来,实在是把李总柜给吓了一跳,这老头连连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这么尊贵的身份,居然这样­精­细能­干­,怪道京城几个掌柜都说,您在经济上,很有天分!”

权季青运指如飞地打着算盘,一扬脸对李总柜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做事,口中漫不经心地道,“要管账,当然得会做帐、看账,不然,底下人弄鬼都瞧不出来,这管还不如不管呢……”

他不说话了,只是专心算账,李总柜和蕙娘在一边等候,也就相对品茶,说些闲话,李总柜向蕙娘诉苦,“今年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西边比较动荡,折了不少本钱在里头。就是京里,也触了霉头。乾元号不知怎么地就傍上了一位贵人,他们是盯上了苏州到京城的这条线了,几次出招,明里暗里的,都是想迫我们让出一点地儿来。”

这摆明了是在向蕙娘要求支援,蕙娘点了点头,扫了权季青一眼,若有所思,“这件事,祖父那里怎么说,是哪家贵人,牌子这么大,脾气这么硬呀……”

“是郑家……”李总柜轻轻地说,“也是金山银海,不缺钱使的人家,在乾元号里的股,怕少不了。”

郑家的牌子,也的确很硬,郑大老爷现职通奉大夫,二老爷任福建布政使,也是皇帝身边的近人、亲人出身,红得熏天,开办票号,硬Сhā一杠子进来捞金,就很像是这种人的手笔。不论是焦家还是权家,还真都不愿意和他们家硬碰——这种圣眷出身的官,虽然官声不会太好,但当红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发生纠纷。有郑家做后台,乾元号当然敢主动招惹宜春号了。

蕙娘一时,沉吟不语,李总柜又说,“阁老府那里也打了招呼,可老太爷说,现在这是您的份子了,有事,还是要先找您……”

这很像是老太爷的作风,意在言外,态度总是留给人去品。蕙娘不禁微微一笑,“管事的是老总柜,您觉得怎么办好,那就怎么办呗。难不成还怕了他们?就不说挤垮乾元号,限制他们的手段,您总不缺吧?”

这已经是把撑腰的态度给表示得很明显了,可李总柜的意图显然不在这里,他一下就叫起了撞天屈,“那是从前,摊子还没有铺开呢,手里的现银一直都是充足的。现在可不成,您也知道,摊子铺得太大了,拆东墙补西墙,现银真正不凑手。就是南下往爪哇一带创办票号,带走的那也是成船的银子……乾元号和盛源号互为犄角,怕就是用乾元号来吸引我们的现银,银库一旦空虚,盛源号立刻就要出手。要不然,这件事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无计可施,要来向您问计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银子,还是看准了盛源号,还是瞄准了她手里三成五的股份……这是瞧上了哪一户新靠山,杨家?封家?许家?这么着急上火地,连几个月都等不了,总柜爷亲自出马要逼着退股……

蕙娘眉头微微一蹙,正要说话,却又是一阵眩晕,这一阵来得厉害,她不得不扶额缓上一缓,待得回过神来,权季青已经在和李总柜抒发他的见解。

“郑家人能为难什么,那肯定是暗地里玩弄些黑手腕呀。”他有些天真的不解,这不解得也很天真。“可论黑道上的手段,咱们宜春号能输给谁?虽不­干­逼良为娼这样的下贱事,可杀人灭口、敲诈勒索、贿赂威逼,那不也是一套一套的。他们要黑,那就黑着拼啊——总柜爷您别怪我说话直,我听说过您从前的故事,那可是杀伐果决,好一条汉子。怎么现在……这年岁上去了,心肠也软了!怕不是儿孙满堂,顾虑一多,手就没那么辣了吧?说起来,上个月还添了个小孙孙呢,还没恭喜您……”

这个小无赖!

蕙娘又是气,又是差些要笑,李总柜的面­色­却是越来越黑,他要说话,可几次张口又都咽了下去:权季青年纪小乱说话,他还能和个毛头小子计较?是,宜春号有许多把柄在权家、焦家手上,可难道这两家就没有把柄在宜春号手上?真要撕破脸,那也是两败俱伤——

只是从来只听说豪门世族因为谋逆、因为党争、因为夺嫡倒台的,还未有人听说过这么偌大一个家族,会因为一些台面下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倒台,尤其有权仲白放在这里,任何上层人物要和权家翻脸,都得掂量掂量。宜春号那就不一样了,年年秋后处斩刺字流配的犯人里,官少——勋戚更少,可商户却从来都并不少……

“好啦!”到底还是权焦氏识得大体,她喝住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皮后生,“在商言商,人家还没有走黑呢,我们主动走黑,也没意思……商业上的事,用商业手段处理那是最好。您要是实在处理不过来了,那再来给我送信也不迟。”

这番回话,四平八稳、中正和平,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只是摆了摆态度。可有权季青的剑走偏锋在前,李总柜眼­色­一沉,已经格外满意,他欠了欠身,“哎!”

权季青也住了口,他给他嫂子行礼,“我不懂事胡乱说话,嫂子别见怪。”

他对李总柜没大没小的,可一和蕙娘说话,却是无比恭敬,透着那么心服口服。蕙娘轻轻点点头,连话都没说呢,权季青就自己退出屋子去了。李总柜看在眼里,心下自然也有所计较。

有了这软硬兼施黑红脸一番做作,蕙娘再开口提增股的事——‘来年吧!现在身子沉,实在也没心思想这个,还是来年四月,一定会给个答复的’,李总柜是丝毫都没有异议,爽快地就告了辞。蕙娘也能回内室休息,顺带着和焦梅说几句话——他刚才一直在身侧伺候着呢,就是在主子跟前,没他说话的地方。

“这么敲打一番。”焦梅对今天的结果看来也比较满意,“宜春号应该能老实不少了……有四少爷帮衬帮衬也好,有些话,您说不出口的,他倒是能帮您说几句。”

“那番话根本就是废话。”蕙娘说,“其实,他也就是为了掂量掂量我们在权家的分量,看我们在冲粹园住,估计李叔爷有点慌了,今天才会做得这么明显。知道两家股份现在给我结,又看到四弟人过来,其实已经是回答了他们的疑问。大家再走走过场,他摸摸我行事的习惯方法,我摸摸他的态度,互相试探一番算完了。现在倒好,四弟冲口而出那么一长串,说得多难听,连人家一家老小都惦记上了……看他态度,说的和真的一样——”

蕙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恶狠狠地说,“这个人,真是个疯子!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想­干­嘛!”

76害人

虽然私底下抱怨权季青,可权仲白问起她,“李总柜和你谈得如何?”的时候,蕙娘没有告小叔子的状,只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我脑子不好使了,季青就帮着我吓唬了李总柜几句,拖一拖时间,够了。”

经营权不在手里,就是这么烦,别的股东要扩大规模,一张口振振有词,都是理由。要在业务上和李总柜争出个所以然来,那连蕙娘都不敢放言必胜。照目前的情势来看,宜春号也就再忍耐个一年半载,怕是就真的要增资了,只要能说服乔二爷,这三百万两银子,蕙娘恐怕还真不能不拿――和权仲白,她没有说实话,三百万两,她不是拿不出来,每年分红就是多少现银?她的陪嫁里本身也有大量的现银流,就算不够,问娘家开开口也就有了。

可她是半点都不准备惯着乔家的毛病:从前还好,乔老太爷和焦老太爷是多年的交情了,又有慧眼识珠、千里马遇伯乐的知遇之恩在,两家关系和睦。这么多年来,没有起过大的纷争。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乔老太爷的股份转手了一次,焦老太爷的股份也转手了一次,两边实在没有太多情分,要如何相处?那就必定要互相试探,建立起新的相处方式。这头回没把主动权握在手里,以后要再翻身作主,可就难了。

权仲白为她想想,也觉得挺为难的,“就拖到年后,那时候正是你产期最后几个月,你哪里还有心思兼顾旁事?尤其我看你反应,算是比较强烈的了,到时候要是情绪有所波动,孩子出个差池,你找谁说理去?”

几百万两银子的进出,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很沉重的心理负担了,蕙娘却漫不经心的,“不要紧,到时候大不了,给他们就是了。银钱无大事,你就放心吧,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权仲白有点不高兴,他闷不吭声的,不再和蕙娘搭腔了。蕙娘反而来撩他,“­干­嘛不说话?难道……又觉得我骄奢­淫­逸,不把钱当钱看?”

她爱怎么撒钱,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权仲白摇了摇头,“你说得对,银钱无大事,可枉我还向家里递话――这件事,你肯定已经有了思路,对我却一个字都不吐。”

“难道你就什么事都同我说了?”蕙娘不以为然,堵了权仲白一句。

权仲白手一摊,倒回答得很诚恳。“我虽然不是什么事都和你说,但你要问,我却肯定会答。”

事实上,他已经等于是在过问蕙娘的盘算了,这句话是何用意,蕙娘也听得出来。她眼珠子一转,抱着肚子和权仲白撒娇,“人家正不舒服呢,你还和我较真。反正还有小半年,我的后手也可能发生变化,先不和你说,免得你心里记挂,又多添了一桩事――这是体贴你!”

见权仲白还要再说什么,她连忙转移话题,“呀,下雪了……今年冷得真早,这都是第二场雪了。”

权仲白不禁好气又好笑,他瞪了蕙娘一眼――蕙娘也自知理亏,居然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垂下眼睫,透过长长的睫毛狡黠地望着他,像是在说:我知道我在打迷糊演,可你好意思和我认真吗?

她不愿意说,理由权仲白也多少能猜出一点。他自己为人,是有恪守了许多清规戒律,可商场如战场,尤其是这种成百上千万的大生意,私底下的肮脏事那是免不了的。焦清蕙要立足扬威,说不定就要做些辣手的事,他会开口问,也就是想要警告焦清蕙:立威可以,出人命就不行了。可焦清蕙狡猾成这个样子,又哪里料不到他的立场?她硬是不肯说,也算是侧面示弱吧――终究是怕了他权仲白,不想和他正面冲突……

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胜利,权仲白想到老太爷的叮嘱,不禁微微一笑,还要乘胜追击时,焦清蕙却又嚷头晕,“我睡一会……”

有个肚子护身,才捉住一条尾巴,这就又给脱身了。权神医大感郁闷,可孕­妇­最大,他也没法往下追问,只好吓唬清蕙,“你这么老头晕也不行,得喝点补药吧?我这就给你开去?”

随着时间进展,现在她害喜的症状已经显著减轻,但焦清蕙怀孕后感官变得相当敏锐,比以前更不能吃苦,从前不觉得难以下咽的药汤,现在连沾都不能沾­唇­。喝安胎药,已成为她短期内最头疼的一桩事体,权仲白这么一开口,她虽然极力要维持平静,可到底还是吓得睫毛颤动,眼睑起伏不定,显然是在转着眼珠子,正绞尽脑汁地想辙呢。

权仲白忽然有点想笑,他从前没觉得同人斗争有什么乐趣可言,可瞧着这么个神气活现的焦清蕙,被自己逼到这局促的地步:她有问,他必答,于情于理,他有问,她也不能不答。可这问题她明显不想回答,这药她也明显就不想喝,左是难,右也是膢­茓­D―成亲也有半年多了,大大小小斗争无数,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被逼到墙角,似乎不管怎么答,那都是输……困境中的焦清蕙,看着真有趣。

权仲白自以为已经掌握胜局,在这场随机触发的战斗里,他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不禁含笑俯视清蕙,意态亲热而从容,双眼在蕙娘脸上扫来扫去,看得蕙娘连装睡都没有办法装――她的睫毛止不住地颤,看着别提多好玩了。

两人正在无声角力时,石英进了屋子,又不吭声转身要退出去――少夫人在长榻上靠着,闭上眼故意装睡,少爷坐在她身侧,一手按在脸旁,半倾着身子,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自然不会留下来碍眼。

可蕙娘又哪里会让这么个大好的脱身机会就如此溜走?她忙叫住了石英,“什么事呢,进来了又出去。”

权仲白和焦清蕙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毕竟还是很讲求君子风度的,见到石英进来,自然已经坐正了身子。又见石英拿眼睛看他,便咳嗽了一声,站起身道,“我到前头去了。”

说着,就出了屋子,给主仆两个留下了说话的余地。蕙娘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她问石英,“怎么了,脸上神­色­这么不对劲。”

“是奴婢父亲传信回来。”石英脸­色­的确有点难看,“您也知道,李总柜在城里,访客一直都多,可他平时并不太出门赴宴,唯一就是今日,李总柜……去了杨阁老府上。爹放了几个小厮在宜春会馆附近候着,他一登杨家门,小厮儿知道事关重大,便立刻回来给爹送信――爹立刻打发人回来传信,也派人回咱们焦家送消息了。”

蕙娘顿时眉头一皱:这宜春票号的份子,是她焦清蕙的产业,还是阁老府的财产?就算往娘家递个话,那是无可厚非,可现在这样直接绕过她送信,到底还是令这位女公子有些不快。

看来,焦梅对她的能力,到底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蕙娘忽然发觉,和李总柜见面的那天,她到底还是受到身体限制,发挥得保守了一点――第一次见识到她在商场表现的人,除了李总柜之外,还有焦梅。女人掌事,受到的怀疑本来就大,权季青一通胡言乱语,虽说­阴­狠毒辣,但在他们眼中,好歹也是个杀伐果决的汉子。自己呢?打圆场、充和气,说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两人一搭一唱,她倒成了捧哏的,把出彩的戏份留给了权季青……

木已成舟,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蕙娘轻轻地敲了敲椅把,思来想去,也不禁微微一笑。“他们倒是尝够了背后有人的甜头,眼看老爷子退休的时候近了,这就开始打关系、留伏笔啦……杨阁老自己身家就很丰厚,阁老太太开了那么一个绣房,倒是一直没有别的产业,宜春号肯去投效,双方倒真有可能一拍即合。”

正是因为杨家除了阁老太太的陪嫁之外,一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产业,石英的脸­色­才会这么难看,“要改换门庭,哪里就那么简单了……咱们这三成多的股份,他们就是要全部逼退,也得花些血本的。”

“一两年间,还到不了这地步。”蕙娘淡然说,“说不定就是做个姿态吓唬吓唬我,让我把三百万两痛痛快快地掏出来。不然,李总柜也不会亲自上门拜访那么大动静……这件事,我们无须做出任何反应,就让他们去演吧。”

“那,老太爷那里……”石英询问。

“也不用特别送信了。”蕙娘不轻不重地戳石英一下。“这是我的陪嫁,祖父不会越俎代庖的,我没有送信,他不至于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石英赶快跪下来为焦梅分辨,“父亲怕也是顾虑到您这身体……”

的确,现在孕期堪堪进入第四个月,胎算是坐稳了,可蕙娘人也算半废了,她双腿轻微水肿不说,时不时还头晕目眩,非得躺下才好,一身神功,十成里简直去了七成,刚才打点起心思来和权仲白过了几招,现在又被石英的消息带得兴奋了一阵,缓过劲来,已经是又觉得好一阵昏眩。对石英的话,居然无话可答,只好靠回去半闭上眼。“我心里有数的……让梅叔不要轻举妄动,李总柜爱­干­什么,那都是他的事。这眼看十一月了,他该回来预备年事啦。今年雪下得这么早,冲粹园肯定有不少地方需要修葺。”

她说得不错,承平六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才刚十一月初,就接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道路纷纷上冻,冲粹园成了个琉璃世界,往常在冲粹园门口候诊的病人们也都无影无踪:他们都是租的平房,到了冬天炕火不暖,根本无法居住是一,二来,往年到了冬天,权神医是要往城里去住的。

今年的情况,虽然有所不同,但因为道路上冻,权仲白往来也特别不方便,尤其是马行速度放缓以后,他经常要入夜了才回到冲粹园。这么坚持了小半个月,等到十一月下旬,差点就出了事――马匹跑得快了那么一点,在冰面上打滑,一车人差点冲到沟里去。

被这么一闹,二房还没说话呢,府里吓着了。权夫人给蕙娘带信:今年还是回府里来过年吧,冲粹园毕竟僻处城外,万一大雪封门,房屋出了什么问题,真是求援都不方便。

蕙娘自也无话可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子,权仲白其实根本无须往返得这么频繁。倒是阁老府听说了这么一回事,还想把孙女接回去住一段时间,却又为权夫人婉拒了。新媳­妇­有了身孕,不是出去住,就是回娘家养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府里有多不待见她呢,再说,成亲没满一年就回家长住,始终犯了忌讳。

不过,林氏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正好,林三爷回京面圣,永宁伯府便来人送了信,想请姑­奶­­奶­回府住一段时间。太夫人和夫人都没说什么,只是令她随身带着大夫人打发过去的燕喜嬷嬷,也好有个照应。权夫人还令权伯红也跟着过去住几天,大少夫人却道,“到了年关,事情就多,今年婷娘又是远道而来。我不能帮着娘接待,已经是失职了,还是让伯红留在家里,帮着打点些琐事吧。”

权夫人也只好一笑了之,“还是你想得周到。”

太夫人叮嘱的又是另一番口气,“到了娘家,也不要过于劳累,还是一心养胎为上,对焦氏我也是这句话。府里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婴儿的哭声了,这一次一连三喜,是天大的好事,谁出了差池都不好。”

大少夫人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她肚子还不算太大,­精­神头也比蕙娘好得多,出差池的可能­性­当然小,听太夫人这一说,不禁就惦记起蕙娘,“听说二弟妹情况不算太好……”

“是不太好,她反应大。”太夫人随口说。“闹头晕呢,前阵子吐得也厉害,整个人都没­精­神。所以我就说,季青和瑞雨不该过去的,说是不麻烦,其实还是给嫂子添了事……你看这不是,他们一回来,仲白就说她不怎么害喜了。”

权季青和权瑞雨的确是十一月初,下过雪之后就都回府过年了。大少夫人为小叔子、小姑子分辨了几句,“本来四个月了,也就没那么爱吐了……”

太夫人又叮咛了权伯红几句,反正无非是要好好和林三爷多处处之类的话语,又让林氏,“和你弟弟多亲近亲近姐夫。”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反正是为了权伯红好,两口子都垂首听了,回去卧云院后,权伯红便问大少夫人,“真不要我陪着过去?”

“我是预备住到临产再回来的。”大少夫人和丈夫也没什么不能直说的。“还有两三个月呢,婷娘要能顺利入宫,在家也就住这么一段日子了。”

虽然都是一家人,但认识不认识,差别还是很大的。现在二房虽然住在家里,但焦氏要一心养胎,不可能和婷娘套太多近乎,大少夫人才能放心回去娘家,讨两重婆婆的好。但权仲白以后是可以经常入宫,和婷娘怎么都会熟悉的,权伯红错过这个机会,和婷娘那就真是形同陌路了,以后继位,很多事安排起来就不太方便。权伯红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那你还不如在娘家生了,省得回来这里,来来去去的还折腾。”

“我倒是想,但娘不会准许的。”大少夫人轻声说,“没看连焦氏都要撮弄回来生产?拿我们当贼防呢……也好,回去住久一点,巫山生产的时候,我人不在,接生产婆全让娘她们安排,你也不要Сhā手。是男是女我都高兴,全看天命。”

提到巫山,权伯红神情不禁一暗,“她能不能生下来都难说!前阵子吓成那样,都见红了……”

这还是在怪她处置小福寿一家手段太狠辣专断,大少夫人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吓唬她?那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她嫂子和我同姐妹一样――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她的心也实在是太大了,这边我才有了身孕,她那边就和二房的丫头勾勾搭搭的,全心全意就是要对付我……”

“你就急于这几个月?”权伯红最耿耿于怀其实是这一点,“先往京郊你的陪嫁院子里一打发,再过两三个月,巫山孩子落了地,你爱送到哪里去,那也都随你。包保娘和祖母绝不会有第二句话,说不定私下还会夸你有决断呢。可现在你哪里还落得了好?长辈们心里对你的不满,连我都看出来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捂肚子这一招,蕙娘是炉火纯青,大少夫人也不落人后,她眉头一皱,“说话那么大声,也不怕吓着你儿子……”

权伯红立刻就没了脾气,他叹了口气,握住妻子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这还不是提防着那一位吗?二弟是没得说了,决不是被美­色­所迷的人,可那一位手段的确是高,你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要是巫山这一胎有事,她能不抓住这一点兴风作浪?”

“她要不是这么个高手,家里也就不会说她了。”大少夫人想着小福寿,轻轻地说。“你说得对,我是行动得太急了一点,竟露了个破绽……看来,不给她找点事让她忙,她还得继续盯着我不放呢。”

“你――”权伯红要说什么,想一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人家现在有身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还是那句话,家里对子嗣看重得很,你现在出招,就是触犯长辈们的逆鳞。横竖这几个月,两边分开,她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等来年孩子落地了再说吧!”

“我这七八个月的身子。”大少夫人嗔怪地说,“还能上哪去兴风作浪?回了娘家,我肯定也就是好生待着呗。你当我傻呀,和二房似的,害我还得派个自己人出来,这一次,我手辣,可她也落不了好……她的大丫头和小福寿走得近,我转头就处理了小福寿。你当祖母没有过问原委吗?”

这还是大少爷第一次比较平静地和妻子谈论小福寿的事,“哦?可你不是说,没有真凭实据……”

“我同祖母也是这么说的,”大少夫人低声说,“确实是没有真凭实据,倒不如什么都不说了。不过,祖母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难道她就不会想呀?”

见权伯红神­色­大霁,她又添了一句,“也就是你继母,硬要往我心胸狭窄上栽了……也不想想,真要动巫山,我会做得那么明显?”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要动一个人,法子多得是,哪里需要自己出手?”

这对夫妻关系亲密,平时也是很默契的,权伯红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禁眉头大皱,他要说话,可却被大少夫人抢着堵了一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爹几次说你心肠还软,你就是不往心里去……不未雨绸缪,难道还要等我们被逼得无立足地了,再牛衣对泣?这件事,你就当作不知道吧!”

权伯红还能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会对付大少夫人,大少夫人自然也会对付她。全面中了debuff啊……啧啧,这一次可有点不妙了。

猜猜看,这一次大少夫人会如何对付她呢?

77借刀

就算再能为,小辈始终都是小辈,斗得再厉害,那也是围绕着长辈们的欢心在斗。现在权家长辈的态度很清楚、很一致:合府上下要团结一致、克服万难,将有限的力量投入到无限的生育中去,任何想要破坏生育大计的宵小之徒,都要准备迎接无穷无尽的打击报复。那么当然,小辈们也应当尽力予以配合,专心地担负起哺育第三代的重任,至于府中闲事,长辈们既不会让它来烦到孕­妇­,孕­妇­也不应该多管,一切资源,都向生育大事倾斜。

会这么慎重,多少也是因为大房、二房都过了最佳的生育年纪,动作快一点的如许家,许世子才二十出头,孩子就五六岁了,可见权家两兄弟平白是耽搁了多少年的工夫。现在把大少夫人也耽搁成了大龄产­妇­,就更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了,也所以,蕙娘一回权家,大少夫人就回娘家躲着了,除了权伯红、权仲白定期过去探望之外,府里甚至很少派人和她互通消息,就是要让她专心养胎。至于蕙娘,人在国公府,那就更好办了,孕­妇­嘛,总有一定的特权,和大少夫人一样,府里也给配了专门的小灶,就安置在立雪院外头的一间小屋子里,由蕙娘自己的厨师掌勺,吃吃喝喝,都由蕙娘自己的陪嫁庄子供应。这回也没有什么摆谱摆架子的说法了,权夫人是唯恐蕙娘吃得不舒心,损害了胎气。

晨昏定省,由于孕­妇­不能早起,并且天冷路滑,也由太夫人亲自免了。蕙娘隔几天相机到两个长辈的院子里去请请安,也听不到一句不入耳的话,权夫人和太夫人甚至连朝堂大事都不和她说,蕙娘也没­精­神去理会,只大概知道改革派同保守派又发生交锋,这一次战火绵延得比较久,事情也闹得比较大,似乎焦阁老也有牵扯其中……不过,朝堂中的风风雨雨,归根到底,老人家不牵扯在其中的,也少。

从十二月起,她已经进入胎儿快速增重长大的孕中期,虽然已经不再害喜,并且食量大增,但头脑缺血的症状一直没有改善,记­性­下降不说,一用心力,便头晕目眩,非得闹得躺下才好。蕙娘也是想得开,别说她管不到的朝事根本就不过问,就连管得到的宜春票号,她都全然懒理,任凭李总柜在京城逗留了一个多月,她也毫无表示,终日里只是缠着权仲白打转,别说三餐喝药非得在权仲白眼皮底下进行,就连他偶然晚归,她都非得撑着睡眼,等到床上多了个热乎乎的八尺男儿,才能酣然入睡。除此之外,就是两饱一倒,得闲了看看书、弹弹琴,也算是为没出世的宝宝陶冶陶冶情­操­了。

――甚至就连权瑞婷的到来,似乎都没能激起蕙娘的丝毫兴趣,除了在权夫人、太夫人跟前见过几次老人家心心念念的‘婷娘’之外,她居然没有和婷娘打关系,只是邀婷娘到立雪院略坐了坐,便不再同她套近乎,倒是大少夫人,虽然远在娘家,却也还硬是把婷娘请到了永宁伯府上去玩了半天。

不过,也就是玩上半天,大少夫人便没了下文。

来年就要选秀,以权家的身份,同宗人府打个招呼,安□一两个秀女,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这个特地从东北老家包了一条专船送来,让太夫人惦记了小半年的权瑞婷,条件却平庸得几乎令人吃惊。她生得还算不错――如果说蕙娘的长相,那是两宫内难逢敌手,只有小牛美人同杨宁妃可以一拼的话,那么权瑞婷这样的美人,后宫中随手一捞,还是能捞出那么十几个的,勉强要夸的话,也就是一张圆脸,生得很有福气,是个富富态态的小美人了。

要知道,富态两个字,在很多时候就是微胖的委婉说法……在某些朝代,权瑞婷可能是要艳压小牛美人、姿胜杨宁妃,但大秦讲求的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所以权瑞婷这样的小杨贵妃,说起进宫简直就是个笑话:就算看在权家的面子上,给她安排进去了,她能得宠吗?皇上成亲至今,宠爱的人不多,杨宁妃、小牛美人,那都是一等一的纤细美人……再算上一个绯闻男友封锦吧,那一位也是长身玉立、劲瘦挺拔,绝称不上富态。送她进宫,得宠的可能­性­甚至还小于送权瑞雨进宫。

可不论怎样,这人选已经是报上去了,在永宁伯府上,瑞婷也和几大家族的主母都打过了照面,本来随着她抵步京城,权仲白是忽然闲了一段时间的,在这么一露面之后,不论是宫中还是各大豪门,对他又重新热络了起来,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是指名要找权神医扶脉,以此为身份的象征……

受此待遇,权瑞婷本人不说大遭打击,按常理而论,起码也要心事重重一番,才算是对得起她可能有的雄心壮志。但不管是她还是权家长辈,都是行若无事,婷娘得闲无事,除了同雨娘相约玩耍闲话之外,也就是幽居深闺做她的针线,倒是成果非凡,十二月才到的,还没有过年呢,就为三位孕­妇­都做了莲生百子的小襁褓各一张,手工秀逸­精­致,连玛瑙都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这才是真正的宫妃料子呢,”权夫人和蕙娘提起来,满意之­色­,真是藏都藏不住。“同宁妃娘娘那样美貌惊人之辈,这一批也不是没有,何家、白家、郑家、李家、石家、孙家,都有女儿参选,其中石家族女,的确生得是我见犹怜,论美­色­,虽不能同宁妃娘娘相比,但也不会差到哪去……我看,她顺利中选的可能不大。”

皇上­精­力有限,大部分圣宠似乎都为封锦占据,平日里在女­色­上用心也很淡泊。现在后宫中已经有两大美人争奇斗艳,也都各有依恃,忽然间要横□第三个美人来分宠,这无疑是触犯了后宫妃嫔们的利益。起码太后、太妃、皇后这三大巨头,谁都不会乐见此点。听权夫人的语气,婷娘的外貌可能是所有重量级秀女中最为平庸的那个档次,再加上她的身世,入选后宫,反而是十拿九稳。蕙娘笑了,“早知道婷娘人品这么端厚,也不必把宫中的水,搅得那么浑。听说现在宁妃娘娘也已经有很久都没往坤宁宫里去了……”

“水搅浑一点,对婷娘终究是有好处的。”权夫人说,“她人还没进宫呢,已经成了香饽饽,听你相公说,太后和太妃都听说了婷娘女红好,让叫呈上绣件,以备御览。”

她不多说宫中事,回过来又关心蕙娘,“最近天气着实有些冷,立雪院终究比不得冲粹园舒服,受委屈了吧?”

“冲粹园好是好,就是实在太冷清了点,平时竟都无人说话,不比在家,您还能亲自过来看我……”蕙娘今天­精­神好,立刻就浮起一层感激之­色­,“就是我这回来住,也不能给您帮上多少忙,眼看腊月里您忙成这样,我却在立雪院里躲着享福呢……”

“你现在就没有比保胎更要紧的事了。”权夫人话刚说到一般,权仲白回来了。他跺着脚进了里屋,还没见到权夫人呢,只顾着拍身上的雪,“外头又下雪了――今天真冷,你瞧我鼻子都冻红啦。”

同几个月前相比,现在他和焦氏说话的口吻,已经轻松随意了不少……

把小两口打发到冲粹园去住,一个是要隔开焦氏同林氏,还有一个,也是因为在京城,仲白能消磨时间的地方有很多,不比冲粹园,用焦氏的话说,‘不和他说话,还能同谁说话?’,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果然看起来,焦氏在仲白心里的地位,又重了不少,他已经不大端着自己的君子架子了……

就连焦氏,也一改从前的做派,她立刻就站起身,走到相公跟前为他拂拭雪花,一边道,“娘在呢,你也不招呼一声……”

同从前相比,这声音里的依恋、喜悦,是假装不来的。焦氏就像是一刻也不愿意离开相公的小媳­妇­,仲白一回来,人就偎过去了,为了不显得那么突兀,还主动找点事­干­,为他脱换衣服、端茶倒水的……倒是不顾自己的大肚子,动作得勤快得很。

看来,立雪院来的消息不错,自从回了国公府,焦氏对仲白的依赖就更上了一层楼,只要仲白在家,几乎是一步都不愿稍离……

权夫人毕竟是国公府的主母,对什么事,她都习惯想深一层。她看着蕙娘的眼神,就更透了几分赞许,甚至对权仲白的疏忽都不以为意,“我坐在暗处,一眼没见到,也是很自然的事。”

“娘怎么来了?”权仲白解了外头披的大氅,随手就递给石英了――丫头们早就聚上来了,但碍着他的脾气,没有人敢上前服侍。“你今天中午都吃什么了?”

他这一问,当然不是问权夫人的,权仲白头虽然冲着权夫人,眼睛是盯着蕙娘的,他的态度有些严厉――可这严厉却是亲昵的、关心的严厉。两个人的年龄差,现在就显示出来了,蕙娘跟在权仲白身边,就像是个笨拙的小尾巴,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可连中午吃什么,都还要跟相公报告呢。

“吃了两碗饭,一些菜­肉­。”蕙娘有点心虚,“下午又饿了,吃了两个梅花饼……”

“吃得太多了吧?”权仲白眉头一皱,“不是说了吗,少吃多餐,中午两碗饭,是多了点!”

小夫妻说话,居然有些旁若无人的气度,权夫人看得又高兴又感慨,她为蕙娘说话,“这双身子的人,两张口呢,她倒不想吃,可孩子要吃,她有什么办法?”

又岔开话题,去问蕙娘,“仲白这身银鼠大氅,从前没见过,是新裁的?”

“我现在也不大出门。”蕙娘赶快抓住这个话口,“丫头们闲着没事,为相公多做了几件冬衣。这个巧在手艺,虽然皮子不大,但拼接得好,看去都找不着接缝……也就是取个巧字吧。”

权仲白哼哼了几声,在权夫人对面炕上坐了,蕙娘就粘在他身边,“您也别太宠她了,孩子太大,到时候也不好生。她又老犯头晕,可见血气本来就不足,再老多吃,血往下落,这个毛病就更难好了。”

权夫人一听他说医理就头晕,她索­性­站起来,“嫌我多嘴多舌,我走就是了。”

权仲白一点都不怕她,“您就爱这么逗我……”

不过,时间不早,权夫人是该去拥晴院请安了,权仲白亲自把她送到阶下,本来要顺便去外院扶扶脉的――他今天又是在宫里毫无意义地忙了一天,可背着身子,都能察觉到有两道视线粘在他背上,一扭头,蕙娘隔着窗户看他呢。

少了权夫人在身边,她没那么小媳­妇­了,因怀孕而微圆的下颚也稍微抬高了点,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波光荡漾,似乎在埋怨权仲白不够善解人意,其神情,倒真如老太爷所说,‘瞪得大大的、凶凶的’,像是一头小老虎,用眼神在说,“你敢去外院,我就把你给吃了!”

自从回了国公府,她真是一天比一天更粘人,权仲白也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理:怀着孩子,回到这个风波诡谲的国公府,对于这个秉持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小少­妇­来说,无疑是在她本来就很脆弱、很担忧的心上再压了一层重担。现在她除了担心自己在生产中遇到困难,还要担心在生产前就被人暗害……即使已经把廖养娘请回来院子里掌弦,在绿松上头,又添了一重保障,她也还是巴不得自己十二个时辰都陪在一边,以便为她挡掉可能飞来的明枪暗箭。至于一点柔情、两分撒娇,那不过是哄他上当的手段,背地里,焦清蕙不过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挺有用的试毒­肉­盾……

这么赤.­祼­.­祼­的利用,说无耻吧,可人家无耻得坦荡荡,无耻得娇滴滴的,如此理直气壮地无耻出了花头来,权仲白还真拿焦清蕙没什么办法。要在平时,他还能问问她,凭什么就娇得这么天经地义,仿佛他不将她呵护在手心,多委屈了她似的。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那怀的是你的孩子,就算她自己也非常想生……那也还是你的孩子不是?

再说,往往也没来得及想这么多,只被焦清蕙这么倔强中暗藏脆弱的眼睛一看,权神医的脚自己就动了起来,他也不管外头天寒地冻还在候诊的病者们了,进了温暖如春的室内,叹了口气,在这场无言的斗争中宣告投降。“把病案拿来给我看看,让他们都散了吧,今儿不出去啦。”

焦清蕙顿时喜笑颜开,她显然有些无聊,权仲白在看病案呢,她还要烦他,在他对面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他的小腿取乐――虽然回到城中,但幽居立雪院内,轻易并不外出,纵有和家人鱼雁往还,说的也都是不着边际的家常之事,也就唯有通过权仲白,获取一些外界的信息了……通俗地说,那就是这只小野猫现在被关了起来,只好绕着他ⅿⅿ叫,让他陪着她多玩一会儿。

“你到底想­干­嘛。”权仲白有点无奈,只好撂下病案。“是嫌我在炕上坐,挤着你了?”

蕙娘双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权仲白又把病案拿起来看,不过片刻,又叹了口气,他索­性­伸出手去,捉住了清蕙的脚,“小祖宗,别闹了行不行?”

“坏郎中。”蕙娘咬着­唇­白了他一眼,“把脚还给我。”

“不还。”权仲白也学着她的样子,咬着­唇­白了她一眼,他把清蕙的脚塞到自己大腿下头,使力压着,不让她乱动。“你也去找本书看吧,一会吃完饭,我陪你在院子里走一走。”

“外头下雪呢――”蕙娘的反调唱了一半,神­色­忽然一动,捂着肚子,“哎呀,你儿子踢我!快摸快摸,动了动了――”

四个来月,是有胎动了。权仲白赶快伸手去摸,“哦,力道还挺大!你这病歪歪的,孩子这么­精­神……没准真是个男娃呢,这是在和你抢­精­气,那就更不能多吃了,免得他长得太大,你不好生。”

一般人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胎动,总会有些许感动:这终究是顶顶神奇的一件事,做夫君的少不得要握着娘子的手,柔情蜜意一番,不过,权神医这些年来摸过的肚子不少,这次摸蕙娘的肚子,总是禁不住就要拿来横向比较。是不是太尖了,是不是太硬了……等他话说完了回过神来,气氛也被破坏殆尽,蕙娘脸拉得老长,把他的手拍开了,“以后都不要你摸。”

“以后都不理我了最好。”权仲白也有点悻悻然――这好说也是在关心她,“看医案了,别吵。”

室内才安静了一会,又响起了权神医的抱怨,“焦清蕙,你说你能不能安分点,别再踩我腿了,你以为你在踩­奶­啊……”

承平七年元月,朝事不太平静――不过,皇上登基这七年以来,朝事平静的时候也并不多。京中有人把矛头直接对准了焦阁老,参他草菅人命,胡乱发判京中平民麻氏一户,令其全族都流配三千里,至宁古塔苦役。这件事在腊月末尾闹起,虽说元月没过十五,朝廷是不开印的,但不过几天工夫,京中便传得沸沸扬扬的,不论是寒门小户还是高门大族,都在议论着这个案子,麻氏一户人口繁茂,少说也有一百多口。这要全发配到东北宁古塔去,那可是不小的动静,焦阁老竟能办得滴水不漏,丝毫没有风声外泄,也算是能耐极大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处置麻家,京中传言也不少,因焦家女眷,也只有四太太经常在外走动,很少有人知道焦子乔的生母究竟是哪个姨娘。一时半会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麻家人在焦家管事,得罪了老太爷,有人说麻家人同焦家在生意上发生了纠纷……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不过,因为朝廷尚未开印,这件事官方还没有拿出个看法来,阁老府也保持了沉默。

蕙娘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不论是夫家还是娘家,现在都对她隔绝了所有政治上的消息,就是随身丫头,也都被廖养娘三令五申,一句话不能多说,一个笑不能少露。就因为这事,她新年连娘家都没回,权仲白说她胎气不稳不能出门,只是自己回焦家,给老太爷、四太太拜了年。至于连番春酒,她就更没有参与了,整个元月,蕙娘的日子都过得很平静。到了一月下旬,她­精­力渐渐开始恢复,头晕的毛病没有前几个月那么严重了,也就静极思动,经常到权夫人那里去说说话,也上拥晴院去请个安。

这一天也是赶巧,蕙娘过去时候,众人都齐聚拥晴院里,只少了大忙人权仲白。雨娘、婷娘、伯红、叔墨、季青等分了男女,在太夫人下首坐着说话,权夫人刚进门还没落座,见到蕙娘进来,大家都有些吃惊。权夫人笑道,“来了就坐,便不要行礼了。”

说着,便携着她坐在太夫人左手边上,大家说些闲话,婷娘笑对蕙娘道,“还没谢过二嫂送我的头面。”

据说她是良国公长兄之女,实际上来说,应该是太夫人的嫡亲孙女,至于是不是嫡长孙女,那就不好说了。蕙娘在府里住的时间不久,对老家那边的情况也不了解,更不好多问。太夫人对她倒的确是千恩万宠,连雨娘都要靠后,人还没到呢,就开始惦记了,现在人到了,各种贵重礼物层出不穷不说,还问蕙娘借了玛瑙,给她量身定制了几套袄裙。婷娘虽然是穷乡僻壤养大的姑娘,但如今看来,气度安闲打扮富丽,较之雨娘,一点都不落下风。可雨娘同她的神态却还是那么亲密――她似乎毫不介意婷娘的受宠,两个小姑娘的关系处得挺好。听说蕙娘送了婷娘一副头面,雨娘也丝毫没有不快之­色­,而是笑嘻嘻地道,“二嫂真好眼光,那枚红蓝宝石蝴蝶钗,真是做得巧极了,最难得婷姐姐戴了,真是好看。”

蕙娘自然满不在意,“戴了好看就好――”

几人正在说话时,下人来报,“亲家夫人并亲家侄小姐、亲家表小姐到了。”

蕙娘倒没想到,今日人这么齐全,竟是在这里候客的,她心下正在沉吟:这亲家夫人,也不知是永宁伯林夫人,还是扬威侯达夫人了……

正这样想着,权夫人已经款款起身,连带着一屋子人除太夫人,都站起来做笑容可掬状,“好姐姐,也是多年没见了!一路回来,真是辛苦。”

丫头们已经高高打起了门帘子,前呼后拥地将三位女眷送进了屋里。为首一个头发斑白,容­色­清癯略带倦意,见到权夫人,方绽出微笑,“也有五六年没见了……真是物是人非!”

她虽冲着权夫人说话,可权夫人却没有看着她,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越过了‘好姐姐’的肩头,落到了她身后一位少女身上,竟是难掩惊容,‘好姐姐’回头一看,也是微微一笑,这才介绍道。“这是侄女贞宝……还有甥女丹瑶,来,见过两位长辈吧。”

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齐声答,“是。”便碎步前移,给太夫人见礼。蕙娘站在人群之中,不禁扶着肚子,若有所思。她看了看达贞宝,又去看达夫人,正好,达夫人的眼神在屋内游移了片刻,也寻到了她。

两人目光相触,达夫人略带倦意地对她微微一笑,又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便直沉往下,在蕙娘的肚子上打了一转——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啊,要给人添堵,办法多得是,借刀杀人借得漂亮,自己真是丝毫痕迹都不露。大少夫人能做大少夫人,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啊~

今晚单更,代更君和我出去吃火锅,祈祷这一次不要上火!在冬天啊,不吃点火锅,简直没法补充青菜……

看来明晚,不是收藏就是评论啦,还有就是长评也有可能到……走了!

78初吻

达家自从失势之后,京城留住的人口就并不多,只有扬威侯本人那是常年都要在京城居住,无事不能出京的。其余族人据蕙娘所知,泰半是回到东北老家去了。他们和权家一样,都是东北小镇出身,族人在当地居住繁衍已有数百年历史。而东北这一块,自从百年前女真几乎为秦军全歼之后——权家的国公位,就是在那一战里挣回来的——这一百多年来平静得简直不像话,因天气又太冷,真要开垦,也是困难重重,朝廷重心根本就不在这一块,焦阁老都有鞭长莫及之叹,对达家在老家的生活情况,蕙娘一直并不太清楚。不过,对这位达夫人,她是下过一点工夫的。

她娘家姓倪,和如今平国公府的太夫人正是族亲,祖父官至吏部尚书,如今族里依然有近亲在朝为官,虽说达家败落时,倪家没有出手相助,但现如今风头过了,倪大人倒也时不时跟扬威侯来往一番,伸手拉达家一把。这不能不说是达夫人的功劳,据说扬威侯本人­性­情风流,好空谈炼丹,同先慧妃娘娘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倒是达夫人杀伐果决运筹帷幄,很有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的意思,她虽然自己只生了两个女儿,且还夭折了一个,但对庶子、庶女都公道大方,在京城贵族口中,口碑一直相当不错。鲁王事发后,达夫人带了全家老幼回了东北,此后也不曾出来应酬。听权夫人话里的意思,五六年前,她是来过京城的,只之后又回东北去了。这一次进京,自然要来权家探望亲家兼恩人,说得露骨一点——也是目前达家最大的靠山。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连达夫人带了这么一对姐妹花来,蕙娘都不会过分诧异,达家这条船,现在是四处漏水,岌岌可危,为了让它航行到下一个港口,连人命,那不也是说舍弃就舍弃?区区面子,算得了什么?就是真的想把达贞宝送进来做妾,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她就不明白了,新­妇­进门连一年都没满,又不是不能生,就算达家有这样的想法,权家犯得着成全吗?怎么连太夫人到权夫人,人到得这么齐,就是自己二房两夫妻不知情,这么安排,不合常理啊……

此时两位少女见礼已毕,各自分宾主坐下喝茶叙话,太夫人少不得问问贞宝和丹瑶的年纪婚配,达夫人含笑道,“今年都是十四岁,丹瑶是要进京选秀,您也知道,现在倪家在京人口不多,除了我们家之外,也就是许家老太太了,可老太太这几年来身体不好,少见外客,也不好贸然就去打扰。她父亲就给我写信,把她托给我了。”

婷娘闻言,顿时对丹瑶灿然一笑,瑶娘在上门之前,显然对权家情况也有所了解,也同婷娘含笑点头。两人倒是和和气气,毫无候选秀女之间可能会有的剑拔弩张,看得几个大人­唇­边都含了笑意。达夫人又续道,“至于宝娘,是要进京完婚的,以后也就在京城落脚了,少不得还要请亲家多照顾,今日过来,也是带她来认认门的。”

“哪家儿郎这么有福气?”太夫人问,“说起来,是扬威侯哪个弟弟所出?倒是从前并不曾见过。”

“她还小呢,从前一向也都在东北老家。”达夫人笑着说,“是小弟弟的闺女,说给了鸿胪寺主簿毛氏的三儿子。婚期就定在半年后,回头把帖子给您送过来。”

鸿胪寺主簿,不过是八品的小官……虽说扬威侯幼弟从来声名未显,恐怕身上也没有带着功名官职,但那好说是侯爵亲弟,居然要和这样微不足道的八品官结亲,竟还不是长子……

太夫人和权夫人对视了一眼,权夫人微笑道,“以后过了门,有事就尽管给我们带话,自家亲戚,不必那么客气。”

长辈说话,哪有小辈们置喙的道理?达贞宝除了拜见长辈那一会,余下时间一直未曾开口,此时方起身给两位长辈行礼,“先谢过世伯祖母,世伯母。”

居然也是落落大方地认了长辈,谈吐之间,丝毫没有小地方闺女的寒酸之气……在这个锦绣千重、富贵万端的国公府花厅内,她虽也有几分好奇地左顾右盼,但蕙娘冷眼看她这么久,都不见她有半分自惭形秽。

从几个长辈的惊容,她很轻松地就可以推测出来:恐怕达贞宝和达贞珠,生得没有九成,也有七成相似。当然,她是要进京发嫁的人,同她没有太大的利害冲突,她也不至于为此就对达贞宝生出敌意。但心里不管再怎么不情愿……要说对达贞珠没有好奇,那也是自欺欺人。她看达贞宝,多少是有些挑剔的:这个宝娘,肤­色­并不白皙,反做均匀麦­色­,在大秦,算得上是个黑姑娘了——不过,的确也说得上是黑里俏,虽然年纪还小,可一双凤眼顾盼之间,隐含好奇笑意,使人很轻易便能抓住她的­性­格:友善、天真,多半还开朗爱笑,就是身子纤弱了一点,在婷娘身边一坐,就更加突出了她的瘦小……不过不要紧,年纪还小,总是会再长高长壮的。

论姿­色­,也就是中上吧。蕙娘又望了她几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片刻,便不再关注宝娘,而是含笑随着长辈们的对话,配合地做关注状——人贵自知,以她最近的身体情况来说,在达贞珠一事上多做纠结,纯属自作孽。万一心事沉重,又犯了头晕,叫大少夫人和达家人知道了,恐怕真要笑破肚皮。

例行拜访,又在春月里,自然是要留饭的了。乘着大家起身出门,权夫人便打发蕙娘,“这出来半日了,恐怕你也乏了,还是回去立雪院歇着吧。”

蕙娘本来就是走过来请安闲话的,正巴不得婆婆这句话,她略带感激地冲权夫人点了点头,便笑着同太夫人道别,又和达家人打了个招呼,便回立雪院吃她的小灶去了。

说是不挂心,其实哪里能真正不挂心,吃过饭本来是蕙娘午睡的时辰,今日她自然没了睡意,靠在炕上,让绿松给她轻轻地捏着腿——这一次怀孕,真是什么毛病都赶上了,好容易头不晕了,小腿又水肿起来,涨乎乎的实在不太舒服。蕙娘说笑话一样,就把这事给绿松说了,“就是奇怪,达家人上门,见见娘和祖母也就算了,怎么连雨娘、婷娘并大哥几个都过去了,闹得那样慎重其事的,这什么意思呢……”

“也都是说了亲的,就是生得再像又怎么样。即使没有说亲,姑爷是说过绝不要通房、妾室的,难道还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吗?”绿松深知蕙娘心意,她宽慰主子,“既然进不了我们家的门,家里就是再慎重,您也无须往心里去。他们暗潮汹涌,让他们去斗,您就只管安心养胎吧。我看这件事,针对咱们来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蕙娘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夫妻名分已定,达家要有什么想法,第一个要拔除掉的就是她焦清蕙。届时再捧出达贞宝,则一切也许水到渠成。现在不论达家、权家私下在谈什么买卖,危害到的都不会是她的利益。她是没什么好­操­心的不错——

可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绝对理­性­,蕙娘一天都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空气,靠左边躺,左边胸口就气闷,靠右边躺,右边胸口就气闷。晚上权仲白回来了,她还是闷闷的,两个人吃过饭在炕上对坐,她连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不踩权仲白的小腿骨了。权神医几次抬头看她,她都低着头翻书,连抬眼的兴趣都欠奉。

孕­妇­的情绪,自然是变化莫测,上一刻还笑呢,下一刻就掉眼泪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权仲白深知这个时候,就是要绷住不问,免得本来无事,一问之下,焦清蕙又要矫情了,可放置了一两个时辰,两个人都上了床预备就寝了。焦清蕙还是闷闷不乐的,这他不能不问了。“今天达家人过来,给你气受了?”

就算人在宫里,可小厮们也不是白养的,达家过来拜访这种事,权仲白回到家自然有人告诉他。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两边亲家嘛,他就还不知道蕙娘到底在不快什么——达夫人的­性­子,他是熟悉的,初次见面,决不会有任何不当举动,休说招惹蕙娘不快,恐怕除了寒暄之外,第二句话都不会同她说。她虽然有些小矫情,但也不至于一见到达夫人就怏怏不乐,闷成这个样子吧。

果然,被这么一问,焦清蕙飞了他一个眼­色­,似乎还算比较满意:毕竟是没有装傻到底,还懂得问一问。她把头往权仲白肩头一搁,开始作了。“到底也是你的亲家,这次过来,除了你之外,家里人都到了,也没人给我送个信。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觉得我心胸如此狭窄,见到亲家,还会表现失态吗?”

“噢,”权仲白倒不大在意,“前几天她们其实就送信过来了,是我不让你过去的。你现在怀着孩子,见到达家那个小姑娘,恐怕要多想吧。”

这话真是比一盆冷水都管用,蕙娘几乎要跳起来,“你什么意思呀,什么多想不多想……”

“她们实际上腊月里已经到京城了。”权仲白说,“我去给请过平安脉的,当时在岳母身边见了她一面,生得是很像贞珠。当时岳母也说了,会带她过来认门,生得那么像,家里人肯定会吃惊,会表现出来,你看到了,肯定也会有点想法,我们之间就难免这一番对话。这又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让你安分养胎呢。”

会给焦阁老、四太太扶脉开方子,权仲白肯定就不会冷落了达家,蕙娘对此倒是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她就实在是有点奔溃:这个权仲白,打着怀孕的旗号,真是该瞒就瞒,该做主就做主,一点都不客气。自己猜他没有什么城府功夫,倒真是小看他了,见过了同亡妻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回来面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份演技,着实不错。谁知道私底下,他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见了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呀?”她免不得酸溜溜地,美眸含怨,在权仲白脸上刮来刮去,几乎可以给他剃须。“生得是挺美的,黑里俏,眼睛细细长长,挺有神的,哪里像我,眼大无神,就不讨别人的喜欢……”

她还不算讨人喜欢?权仲白不禁失笑,扫了蕙娘一眼,忽然有几分意动,他勉强按捺下了这不该有的思绪,笑道。“都说女人吃起飞醋来,薄嗔轻怒,是挺惹人怜惜的。我怎么觉得你这个醋吃得这么凶巴巴地,让我看了害怕——”

见清蕙嘴­唇­一撇,眼角立刻就泛了红,权神医大吃不消,才要说话,小娇妻便翻进床里了。“谁、谁吃你的飞醋……”

话到了末尾,竟有几分哽咽。权仲白还能怎么办?只好握住焦清蕙的肩膀,一点点把她扳回到了自己怀里,“其实就是长得一样也没有什么,任何人的心都生得不同,心不一样,长得就是全然相同,也没什么意思。你要觉得我会因为生得一样,就对她一见钟情、穷追不舍,那就小看我了。”

这个人爱把话摊开来说的习惯,很多时候讨厌得很,可也不是没有好处。虽然还是连一句甜言蜜语都懒得提,可在这种事上的表现,的确是能让人放心的。

蕙娘半天都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作下去的意思,适当拿乔,那是手段,也是乐趣。权仲白体谅她怀这一胎受了好多苦,自然也会配合她做作一二,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一直拿腔拿调下去,把权仲白的界限无限制地踩低。换做从前,她也许会这么做,但如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个蠢材,她自然要把他当个聪明人对待。这个话题进展到这里,相公态也表了,已经很可以结束了,再往下说,只是自讨没趣。

可她心里堵呀,这又正是怀孕时候,理­性­哪里比得过感­性­?要是达贞珠、达贞宝姐妹,生得国­色­天香,又是才貌双全,不说力压她焦清蕙吧,起码能和她拼得不落下风……那她心里也许还就没这么堵了。可今日见了达贞宝之后,要说她心服口服,那真是假的。就这么一个条件,人家权仲白是争着要娶,这和争着不娶之间,一进一出,落差是真的很大。

“我看她为人也挺好的。”她为贞宝说了几句公道话。“虽然小地方出身,但谈吐、举措,都和一般京里的大家女儿一样,得体大方,人又和善爱笑……她和她姐姐,就那么不同?”

“人和人当然不一样了。”权仲白三言两语,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可焦清蕙却坐直了身子,表现出了很高的兴趣,她望了权仲白一眼,倒并未曾娇声软语,又摆弄她的娇嗔风情,而是若有所思,眼神深邃,隐约竟含了些许幽怨,只是这怨得又同从前那故意做作出来的哀怨,又有极大不同,更浅、更淡,藏得也更快。

“同我说说她吧。”她说,“在京里住了这么久,似乎还从没有听谁谈起过她。”

同续弦谈元配,似乎总有几分尴尬,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见蕙娘神­色­宁恰,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从小身子不好,胎里就弱,”他说。“连二十岁都没有活过,少年就已经夭折,认识她的人,本来就并不多。你听不到她的事情,本来也很自然。就是府里,对她留有一点印象的,也就是大哥、大嫂和娘、祖母了吧。”

“她是个怎样的人?”蕙娘是真的有点好奇,“我想,她必定是与众不同的喽?”

“是挺特立独行的。”权仲白回想了一下,“其实我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太多,成婚时她几乎已经弥留。你要我现在说她的样子,我真说不上来了,也就是看到达家那位小姑娘,才想起来,的确是生得很像……可要说她的­性­子,我倒还记得很清楚的。你恐怕想不到,她虽然身子不好,但人却顶有意思,从小就爱好地理,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扬帆远扬,到南边的柬埔寨、安南这样的地方去看一看,如果能更往远处走,就是去印度,甚至是传说中三宝太监曾经到过的那片极炎热的土地,她也想去瞧瞧。”

这么一个奇志,的确是够出人意料的了,蕙娘默不做声,听权仲白继续说。“当时达家虽然人口不很复杂,但隔房总有几个女儿,似乎看她也不大顺眼……她都并不在意,衣食起居,过得去就行了。我学医小有名声之后,几次为她扶脉,她谈的都是书上看来那广阔的天地,对于内宅斗争,丝毫不放在心上。贞珠实在是个对生活有自己见解、自己追求的人,她虽然体弱,可却始终对生命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和热情。唉……可惜往往也只有体弱的人,才会这样珍惜光­阴­了。后来,在我入宫为皇上扶脉的时候,她偶然淋雨,发起了高烧。病情耽误之后转成肺痨,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天下间令人惋惜的事,他这个做医生的应当是见得多了,说起自己从前的故事,口吻也这样浅淡。“我本想为她多试试针灸,但行针灸必须脱衣,为免她名节受损,不得不加紧筹办婚事。结果就是如此,我这辈子虽然医好了一些肺痨,可却没有能治得好自己的妻子。”

这是个悲伤而讽刺的故事,蕙娘半天都没有出声,倒是权仲白行若无事,“好啦,故事听完了,你也该睡了。”

他将床头长板移去,又敲磬唤人来,熄灯落窗帘,温衣倒水……等丫头们忙忙地准备过了,蕙娘也吃过了最后一道夜点,漱了口重新上床歇息。两人也不再说话,只是安稳合目而眠。

孕­妇­嗜睡,蕙娘本来近来一向是最好睡的,可今晚却了无睡意,心里只来来回回地想着权仲白说达贞珠的那寥寥数语。她虽未曾辗转反侧,可如此直挺挺地睡着不动,权仲白又哪里察觉不到?他有点好笑,“想什么呢,又是你自己要听,听了又睡不着觉……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快睡吧!”

一边说着,一边不禁就转过身来,将她揽进怀里。

从前还哪里要他来揽,清蕙自己都要钻进他的怀里来,可今日,她特别保守退缩,被权仲白搂在怀里,也还是寂然无声。权仲白不禁心生怜意,他偏头在蕙娘额侧轻轻一吻,温言道,“不要多想,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仅从他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也不像是沉溺于往事,走不出来的那种人。蕙娘强自一笑,低声道,“嗯,我也没有多想什么。”

一头说,一头还举起手来,环住权仲白的脖子,同他开玩笑,“郎中啊,倷抱吾嘎紧,就弗怕……”

虽说轻言浅笑、娇俏灵动,可话中余留难掩的一丝失落,却似一挂金钩,死死地勾住了权仲白的心神,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顺着清蕙的意思往下说,“不怕,我有神功护体,哪怕你这个妖女。”

自从蕙娘怀孕以后,两人当然未曾敦伦,权仲白有练­精­还气的童子功在,偶然有了欲念,自己修行一番也就是了。蕙娘的口手工夫,因她本人身子不爽,从未派上过用场,她也并不曾过问权仲白的私人功法,今日这么一问,权神医又这么一答,气氛似乎又由僵硬而渐渐温热旖旎起来。焦清蕙却终有几分意兴阑珊,只嗯了一声,却未继续打趣,似乎又要陷入沉思。

“倒是想问你。”权仲白不愿令她胡思乱想,他有点捉狭地问,“现在也有五六个月了……都说这个时候,气息交感,有些人是很容易就有遐思的。想得不得了呢,你想过没有呀?我记得前些天——”

同医生耍花腔,比大胆,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焦清蕙虽然胆大包天,但始终也是个女儿家,透过帐外孤灯,他能隐约瞧见,她的脸红了。在这一片朦胧黑暗之中,焦清蕙——蕙娘也许已觉得足够安全,她没有戴上那几乎是如影随形的面具,表现得一点都不强势。在一层漂亮的晕红之中,她有些局促,有些闪躲,又有些看得分明、说不分明的东西,在暗中悄然露出一点,权仲白心旌大动,他低声道,“怎么不说话了,嗯?”

“有……有又怎么样?”适才那不快的话题,已经全然被抛在脑后,蕙娘此时又羞又气,待要矢口否认,又觉得不过欲盖弥彰,夜夜同床共枕,有些事情,枕边人是最清楚的。可要认下来,又觉得为权仲白占了优势,被他居高临下的调戏,很是不忿气,再说……再说……她终究也是要脸面的。“就以你所说的,那、那不也是人之常情。”

“是没什么好害羞的。”每次说得她无言以对之后,权仲白的声音里,总是有一层浅浅的笑意,“有了欲念,解决一番也就是了,虽然不能真的做到实处,但别的办法,自然也有的。”

话说到这里,蕙娘心思,真的已经飞得远了,什么达贞珠、达贞宝,都比不得在她身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一番话来的权仲白可恶。

要知道,在为人处事各方面,她都有足够的信心和他一较长短,甚至是压他一头。可唯独在这件事上,真正是没有一点招架之力,只能任凭权仲白摆布,他明知她不服气,还要这样戏弄她。仿佛在暗示她焦清蕙,除了、除了真个销.魂时之外,他还有无数手段可以从容施展,令她只有求饶的份——要是胆小些,那就现在快点逃走吧。

可她焦清蕙什么都会,还真就不会回身撤走,虽说心思不定、喜忧参半,忐忑中略带了惊吓,惊吓里又有少少期待,可……

“什、什么办法!”她一咬牙一挺胸,在黑暗中瞪了权仲白一眼,大有‘我怕你呀?’的意思,只可惜在黑暗中,对方未必能看得清楚……“你是说……手、手上——”

话音未落,权仲白已经半支起身子,他垂下头望着蕙娘,遮去了帐外送进的微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眼眸的微光。

“好比说……”他慢吞吞地说,“这个。”

这个是什么?她才要问时,权仲白已经俯□来,封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这终于吻上了……

79相亲

虽说江妈妈在教导中多次提到,“练得手上工夫硬,不如一条舌头巧”。可蕙娘自己是有洁癖的,这吃饭喝水的一双­唇­瓣,叫她去碰别的地方,她总是克制不住,觉得有些恶心。再说,权仲白从未用­唇­来触过她身上任何一处,她知道他也是生­性­好洁,便越发觉得这­唇­舌相接的事,估计也就是一般世人会察觉得出乐趣了。心安理得,她便跳过了这­唇­上工夫,从未修行。直到此刻双­唇­相接时,她这才……

唉,她的确也什么都想不了了,两处柔­唇­一碰,她连心都要跳出胸口。这同剑及履及,真个销.魂相比,又是极为不同的感受,权仲白冬日会用口脂,是他自己配的油膏,无­色­无味,可碾在­唇­间,却是如此柔滑。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唇­瓣,便伸出舌来往里去挑。那软而韧的舌尖一触­唇­面,蕙娘便惊喘了起来。

“我……”她才启开­唇­,那舌尖便跟着溜了进来,要出口的话,最终便也只能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呜咽,“嘤……”

权仲白的动作和她一样迟疑,他轻轻地咬着她、嚼着她、吮着她、品着她,他的鼻子别着她的,额头印着她的,这从容不迫的、温情的­唇­舌交接,竟似乎比真正的交.媾还要更诱人。同那纯粹追逐欢愉,多少带了些比试意味的举动不同,这缠绵缱绻的吻,就像是一粒含不化的糖,她怎么舔怎么吮,甜味都全舔不完……

直到权仲白往后撤开,蕙娘才发觉她已经不知不觉,从躲闪变作了索取,她虽食髓知味,可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去,不敢和权仲白对视,一开口,声音娇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嗯……这就完啦……”

嗳,分明不是那意思,可听着却挺埋怨的。就算看不清权仲白的脸,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笑容。他又俯□来,在蕙娘耳边戏谑地说,“你得学会换气,不然,你会喘不上气——”

蕙娘懒得听他废话,她收紧手臂,将权仲白扯了下来,又印上­唇­去,成功地封住了这张讨人厌的大嘴巴。

“你上来……”过了一会,有人气喘吁吁地说,声音能滴出水来。“我……我头偏得酸……”

“那你得把腿分开,不然,压着肚子——”权仲白低声说,“噢!”

他不再说话了,屋内一下静了下来,只有两道清浅不定的呼吸互相吹拂,还有些轻轻的衣衫擦动之声,再过一会,权仲白有点惊讶,“啊,这么——”

“不许说!”蕙娘的声音立刻就跟了上来,她似乎有些羞愤,“谁让你一直、一直亲……”

“我可没有一直,”权仲白说,“好久没碰这了,疼吗?”

蕙娘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喉咙里跳出来。“不……不疼,嗯……”

她今天特别羞赧,抽了一口气,如泣如诉,“可,可,别伤到你儿子……”

“嗯,就进去一点,不至于的。”权仲白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你要觉得不舒服了就说,不要忍着……”

可接下来,也就再没人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蕙娘的脸一直都是红的,绿松昨晚没有当班,自然很是诧异,还是石英拉着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她这才明白过来,免不得要调侃蕙娘,“您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戏服还没换呢,就画了脸啦?”

蕙娘白了她一眼,眼波流转处,连绿松都看得呆了一呆,她指了指身侧的小几子,“坐下来说话吧。”

绿松今天过来得晚,自然是有原因的。昨天在拥晴院见到达家人,蕙娘回来和她叨咕了几句,她哪里还不明白该怎么办?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问梅院不是四太太的谢罗居,有些消息,没那么快传到立雪院的耳朵里,少不得,得费一点工夫。

“听说,把兄弟姐妹们都叫过去。”绿松没有坐,她站着给蕙娘斟茶,“的确是有用意在的,贞宝姑娘虽然是进京发嫁了——可丹瑶姑娘不是还没有说人家吗……”

倪丹瑶相貌中上,家世也只能算是中上,她父亲没有官职,祖父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近三十年来,家里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是渐渐地越来越小,凭良心说,这一次选秀,要能中选,多半是撞了天大的运气,投合了皇上的眼缘,泰半可能,还是陪太子读书而已。

这要说给叔墨,那三少夫人比起两个嫂子来,各方面条件就又要输了一筹啦。蕙娘眼神一凝,“说起来,娘的娘家,和倪家也是沾亲带故的……难道,这门亲事,还是她亲自为叔墨物­色­的?”

“这就不大清楚了。”绿松说,“不过,几个兄弟,似乎也都是因为这个被叫过去的,还有两位姑娘,也就顺便跟着见一见亲戚了。”

这样一说,倒是什么都能解释清楚了。蕙娘似笑非笑,“娘也算是疼三弟的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还特许他见上一面。”

她不再介意达家的来意,而是让绿松坐下来,“正月里,当归特地来给我请了几次安,问了几次好。你跟在我身边,也见了他一两次,心里觉得如何?”

绿松没有说话,蕙娘叹了口气,“大姑娘,你到底要挑到什么时候,当归不行,陈皮也看不上。再这样挑下去,人都要老啦。难道和江妈妈一样,老了以后做个燕喜嬷嬷度日?”

没等绿松回话,她就半强迫地下了结论,“这可不成,我还等着你成亲以后,做我的管家娘子呢——最好还是快些生个娃娃,有了娃娃,你就能做二小子的养娘了……”

以蕙娘的为人,能把话说到这里,已经算是非常给绿松面子了。绿松垂下头去,轻声道,“那就由您给我做主,您觉得当归好……那就是他吧。”

她现在这个态度,就算和当归成了亲,恐怕夫妻之间也不会太和谐。蕙娘有点生气,“你能自己挑人,已经要比你主子幸运了,这份福气得来不易,还要这样糟蹋……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别到我跟前来。”

这个倔丫头,居然还回了蕙娘一句,“可您现在和姑爷,不也是和和美美的,一天见不着他,您就不得劲儿……”

蕙娘城府再深,至此也不禁眉立,绿松不言声,跪下来给蕙娘磕了个头,转身就要退出去,人都到门口了,蕙娘一声断喝。“你回来!”

她换了口气,“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冲粹园出来,我是珍珠离了蚌母,心里慌得都踩不到地了。你常常为你姑爷说好话,可你想着没有,就因为他一点都不配合,平时根本就不管内事,这都快一年了,咱们在府里,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元月好说是没有回去,不然,在爷爷跟前,我简直都没法交待……”

国公府水太深,三个长辈连带大哥大嫂,甚至连底下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灯。新嫁娘携巨额陪嫁进门,哪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要收买人心,手段难道不多?可立雪院硬是全忍住没使,放长线钓大鱼,从仆役们的婚配开始,渐渐地就融进府中去。也因为如此,姑娘对身边陪嫁们的婚事,是特别上心的。可到了如今,也就说成了石英、孔雀两门亲事,事关权家生意的陈皮、当归,根本就没能在蕙娘的陪嫁里找到各方面都相配的可心人。人家虽然是权神医手底下出身,可谁也没说他们不能投靠别人。姑娘又承诺了姑爷半年不能出手,想必半年以后,姑爷也一定会事事掣肘,不让姑娘放开手脚……能不能把这两个年轻管事笼络过来,几乎就关系到了昌盛隆一案的真相……

到底是昨晚刚刚采补过阳气,今日姑娘这一番话,说得真是­精­彩,绿松真有点过意不去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反而挑剔起蕙娘来了。“就跟在您身边见了几面,这哪看得出为人。怎么说,也得说几句话……才能定夺吧?”

她一个做丫头的挑剔主子,主子还被挑剔得­唇­角含笑,蕙娘往后一靠,“你肯发话就好,死妮子,害我揣着孩子,还为你多­操­了多少心!以后你出嫁,打发给你的陪嫁箱笼,就比石英少!”

绿松微微笑,看着一点都不在乎,她站起身又要出屋子,蕙娘还喊她呢,“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老要走。”

“姑爷回来了,我再待着,碍眼。”绿松指了指窗外,她掀起帘子,给权仲白行礼,“姑爷。”

说着,就撂下帘子出了屋门。蕙娘靠在炕上坐着,见到权仲白,不知怎么,她有点脸红,竟不能直视相公,“回来啦。”

权仲白自己解开大氅,拍了拍上头的雪痕,忙忙碌碌地,也没有直视蕙娘,“嗯,是小牛美人请去扶脉……她又有喜了。”

这个又字,很见文章。小牛美人进宫也没有多久,膝下犹虚,似乎也没有小产过。蕙娘一时,不禁一怔,她忘却了羞涩。“这件事,同家里说了没有?”

“暂时都不要往外透露。”权仲白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拿过蕙娘的手摸了摸脉门。“哦,脉象挺好,看来,孩子没受什么打扰。”

这句话,说得太有玄机了。蕙娘的脸唰地一声就红透了——她虽然不反对追求快乐,也不以床笫之欢为耻,但那是建立在两个人都健康正常的情况下。为了这片刻的欢愉,冒着惊动胎气的险,这事儿,怎么说,怎么都透着那样短视轻浮,叫人羞得都抬不起头来……

“你就没个正经……”她抬起头来,眼神在权仲白­唇­上打了个转,又挪开了。“孙家还吉凶未卜呢,牛家又传来了好消息,此消彼长之下,牛家声势大盛,只怕是有人要着急了。”

据权仲白的说法,封绫现在复原得还不错,她本人­性­格比较倔强刚强,不以此次中风为意,依然决心多练习绣艺。很可能广州也的确来了信,信上也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封家并没有轻举妄动,总算在朝事热闹之余,宫事没来再乱一笔。不过,在这平静之下涌动的是何等激流,以蕙娘现在的身体,她是不可能去了解得太清楚了。权夫人也不会和她谈这个的,一时间,这小牛美人有身孕的消息,究竟怎么处理才对婷娘最有利——因为实在缺少信息,蕙娘也真的盘算不出来。她瞥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似乎对于后宫几家争斗,半点兴趣都欠奉,心里多少也有数了:一时半会,孙家应该还倒不了……

“小牛美人身世孤苦,如今直系近亲也就只剩一个老父亲了。”权仲白也没瞒着她,“她从小在姑母家长大,倒是和姑丈一家卫氏更亲近。卫麒山、卫麟山兄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卫麒山说的是杨家女,卫麟山么,说的却是他们孙家近支嫡系的姑娘。现在她父亲就在卫家住呢,小牛美人有了好消息,皇后娘娘该高兴了。”

他看似不问世事,实际上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似乎是比谁都要清楚,这一席话说下来,连蕙娘都有大开眼界之感。她虽然也听说小牛美人入宫经过曲折,似乎和本家貌合神离,但倒真不知道,这背后还有如此故事。一时亦不禁叹道,“能把小牛美人撬过来,可见娘娘全盛时期,也是个有心计、能办事的人。”

“她更年轻的时候,还要好。”权仲白说,“可惜,人都是会变的。”

这语气说不上是怜惜还是恼恨。可对照孙家今昔,亦不得不令人生出感慨。

蕙娘却并无权仲白这么多愁善感,她见自己­精­神一好,权仲白就愿意把外头的事说给她听,便缠着他问这问那的,又劝他,“该和家里通气,还是要通通气。现在宫里局势肯定又有变化,就算不为家里想,你也为婷娘想想,别让她一进去就吃亏。”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别的话打动不了权仲白,这句话倒是能令他有些触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瞒到选秀以后吧!我答应了她瞒到那时候的。”

这种事都会随便答应……

年少宫妃,青年神医,两人都是绝­色­,权仲白这话一出口,蕙娘看他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了——“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欢有话不说穿,暗搓搓地摆弄心机吗……”

她拈酸吃醋,总是能取悦到权神医的,他威胁蕙娘。“你敢把你想的说出来,我就把你的嘴咬掉。”

本来不打算说的——说真的,蕙娘也就是打趣他几句而已,可被权仲白这样一讲,她倒一定要说了。“你该不会是被她美­色­所迷——啊!”

权仲白真是丝毫都不客气,鼻子顶着鼻子,额头压着额头,他就这么把蕙娘给压制住了,他在她­唇­上说话,­唇­瓣一开一合,温热的气息,便吹拂到了蕙娘­唇­间,合着那柔软的触感擦过,“我怎么觉得,你有几分故……”

话没说完,蕙娘的手已经爬到了他脑勺后头,揪住了他的发根,用力下压。

“故意就故意。”她在某人­唇­下含含糊糊地说,竟有些得意洋洋,“你——能奈我何?”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二更送上

­色­/­色­/的小夫妻……

猜猜权神医为啥要帮琦玉隐瞒,猜猜叔墨的婚事能不能成,猜猜蕙娘会不会被添堵成功

ps谢谢团子、梦、等更、依依的长评!

上一章的吴语,意思是:郎中啊,你抱我这么紧,就不怕——

80忠­奸­

不得不说,虽然经过一百多年的传承,但良国公府始终还没有丢掉大家族的气派。和一般豪门世族不同,因为在京族人不多,分家又勤快,国公府里人口简单。人口简单,当家人对底下人的控制就严密而直接。一般的大家族,几世同堂,下人和主子的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主子和主子之间的亲戚关系也不遑多让,幺蛾子层出不穷,耐人寻味的事一起接着一起,但在权家,太夫人、国公爷,夫人,这三人内部或者有矛盾,可不论是对下人还是对小辈,态度从来都是一致的。下人们虽然互相联姻,亲戚关系盘根错节,但能顶得住事,担当大任的管事,全是在国公府服务了三代以上的老人出身,当家人一句吩咐,当天就能传递到扫院子倒夜香的婆子那里,令行禁止,没有人敢于玩弄什么花招。蕙娘虽然担心国公府内有人给她使绊子,但在如此严明的秩序,如此周密的防范之下,连着几个月还真没出什么幺蛾子。

因为选秀日期定在三月,进了二月之后,婷娘就要预备进宫初选阅看等等,权夫人比较忙,瑞雨也要专心绣她的嫁妆,学她的鲜族话,权仲白自不必说了,开春城外有小疫情,他肯定是要出面处理的,还有河北一带也有些须疫情爆发,权神医动不动还要出门几天。大家各行其是,虽说蕙娘­精­神渐渐好转,可却竟只能和丫头们做伴……就连这些丫头们,也都忙着物­色­自己的夫婿,这是关乎一生的大事,蕙娘这个主子,难道还能因为自己闲着无聊,就耽误了她们的功夫?

除了时常到拥晴院去陪老人家说几句闲话之外,倒竟是达贞宝,时常随着达夫人上门来坐坐,她会到立雪院来和蕙娘说几句话。

是来看蕙娘,还是来看权仲白的呀……一般人,自然要费点心思,揣测达贞宝的用意了。同姐姐长得这么像,是不是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不过,蕙娘压根就不用费这个心思,达贞宝的态度很明显:就是来和权仲白打关系的,他白天不在家不要紧,正好,和二少夫人拉关系更方便。理由都和蕙娘明说了,“三公子身子骨不好,将来少不得是要多麻烦姐夫的……乘着伯母能时常带我过来,大家熟稔一点,以后有了事情,我也就有脸开口了。”

这个毛主簿虽然官位低,但这几年来其实还算是比较受宠,他是以书法上佳被提拔为主簿的,这当然只是做给人看的幌子。蕙娘稍微和焦梅一提,第二天焦梅就仔仔细细地把毛主簿的起家史说给她听,“一家几个儿子都是火器专家,都没有科举过,只能按工匠来待,倒是便宜了主簿大人,寸功未建,还提拔出了官身。他们家三少爷,前几年城里火器营爆炸那一次,伤得最重,现在到了­阴­雨天气就浑身疼痛难忍,还瘸了一条腿……但的确是个能工巧匠,听说还曾经面圣过呢。”

两家亲事早定,自然不可能因为如此伤势就闹什么退婚,达家虽然败落了,但也肯定还是要脸面的……这么没过门就知道自己嫁的可能是个短命瘸子。只能说达家姐妹的命的确都不强,达宝娘能这么坦荡地接受现实,已经在为了日后讨好神医太太,蕙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可能把宝娘搁到一边不闻不问……好在权仲白最近的确比较忙,中饭经常都不回来吃,宝娘和他几乎就没有碰过面,二来,她虽然出身偏僻,但见识还算广博,东北一地的掌故人事也知道得很多,也还能给她解解闷。就连绿松都说,“咱们家里的姑娘就不说了,平时往来的这几位,也都是灵巧之辈。宝姑娘看着迷糊,其实也会做人,次次过来都讨您的喜欢,说不定是觉得您说话,比夫人好使……”

夫妻感情好不好,略加打听也就知道了,权仲白在家里人眼中看来,是很宠爱她的,倒是权夫人,怎么说都是继母,比起妻子来要隔了一层。并且她较为忙碌不说,年老心冷,哪里比得上年轻姑娘好套近乎。蕙娘不置可否,“她要这样想,心思就也还是浅,比不得婷娘,人家刚到没多久,就看准了雨娘,和风细雨正大光明的。上上下下,都博了声好,又透着那样敦厚老实。不愧是当作宫妃教出来的……”

要做宫妃,不求美貌,先求做人。宫里­精­明人多,背景深厚的人­精­子也不少。怎么处理方方面面的复杂关系,就见工夫了。好似婷娘,从东北过来,没有多久就要进宫,她和国公府固然有血缘之亲,可生得这么大头回见面,同陌生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府里两房相争,关系微妙。倾向于哪一房,对她来说都有风险,她索­性­就专心和雨娘结交,说了那许多东北老家的事情给她听……雨娘心里,能不感激?

心尖尖上的小女儿受了她的好处,权夫人一下也就跟着被打动了。再加上本身就惦记婷娘的亲祖母,对雨娘心怀歉疚的权仲白、权季青。只这闲闲一招,就不是文娘、雨娘之辈可以琢磨得出来的。达贞宝玩坦然,自揭用意,虽然也功利得可爱,但就比不得婷娘的大家气象了。

“就是生得丰腴了一点。”绿松免不得叹了口气,“按皇上的口味来看,怕是不会太受宠了……”

“低调一点,也好。”蕙娘轻轻地捶打着腰骨,“这不就顺顺当当地进宫去了?从头到尾,都没人给她添堵,一进宫就得了美人的名分,和现在的小牛美人比,也差不离呢。”

这话说得俏皮,绿松笑了,“您这是在寒碜堂姑娘,还是在寒碜小牛娘娘?听说,现在小牛娘娘都要封嫔了……上位这么快,只怕孩子落了地,妃位也不是奢望吧。”

也许是因为太子最近终于出阁读书,皇后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孙家虽然必须守孝在家不能进宫,但还是通过别的手段,严厉地约束了她,如今中宫的行动,终于渐渐又有了些章法,不论是牛淑妃也好、杨宁妃也好,现在都没了声音。杨宁妃‘病’了,牛淑妃在忙着皇次子开蒙的事,倒是小牛美人这一胎动静大,不但有了分宫另住的殊荣,这还在商议册立为嫔的事呢。中宫压制两妃,为众人扶起这么一个身兼两家人脉的新靶子,用意是很明显的。可看破了又有什么用?皇次子、皇三子和这个可能的皇四子时间,年纪差距,实在是太小了……

说些宫事,也不过是绿松逗蕙娘动动脑,不至于过分无聊而已,有长辈在,选秀的事也无须蕙娘动脑。因有位老侯爷最近痰涌昏迷,权仲白天天都被绊在那里,蕙娘实在是无聊难耐,同绿松说些八卦,才稍微高兴了几分,她轻轻地伸了个懒腰,用手背掩着,打了个小呵欠。“也不知最近朝廷里,杨家又出什么招了……”

这个问题就很敏感,绿松就不方便,也不敢回答了。她眼珠子一转,正要说话时,偶然一望窗外,忽然又咽下话口,笑着从小几子上站起身来。

“说曹­操­、曹­操­到。”她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各­色­账本花名册――蕙娘无聊时就看这个打发时间。“宝姑娘来啦。”

“这不是四五天前才来过一次……”蕙娘轻轻地嘀咕了一句,此时帘子一挑,她脸上顿时就浮现出丝丝笑意,“宝妹妹来了――今儿腰酸,我这就托个大,不下炕了。”

“您千万别动。”达贞宝虽然在东北常住,但说起话来还是正宗的京城风味,半点外地口音都没有。她亲热地在炕桌对面坐下,从身边的小包袱里掏出了几本书,“这是给您还书来的,顺便再多借几本……伯母还在前头带着丹瑶说话呢,我溜出来的。”

倪丹瑶没有权家的背景,落选也是很自然的事,现在还会被带着上门,可见倪家是很满意权叔墨的。蕙娘对这门亲事,也是乐见其成,她笑着打趣贞宝,“溜出来玩也不带瑶娘,仔细她回头埋怨你。”

“我想带来着。”贞宝还当真了,凤眼瞪得溜圆――一旦略微熟悉,很容易就能发觉,这姑娘可能从小在东北长大,­性­子受到感染,是很豪阔大方的。只是略无心机,虽说面子撑得住,可私底下有时候,比较迷糊。“就是伯母把她栓得紧紧的,我给她打了几次眼­色­,她也不理我……”

蕙娘和绿松对视一眼,连绿松都不禁一笑,达贞宝眨了眨眼,吃得不是太透,“怎么了,蕙姐姐,难不成,丹瑶真会因为这个埋怨我呀?”

“就埋怨你了又如何?”蕙娘逗她。

贞宝想了想,似乎有些烦恼,可一耸肩,又满不在乎,“多大的事,她要埋怨我……那就让她埋怨吧。”

也就是这样的人,才会大剌剌地告诉蕙娘,“伯母同我说,让我多和姐姐、姐夫来往,以后要托赖照顾的地方多了”……不管是不是真这么迷糊,­精­明充迷糊,是要比迷糊充­精­明来得讨人喜欢的,蕙娘望着她笑,“书都看完了?”

达贞宝喜孜孜地点了点头,“蕙姐这里藏书多,这几本我都没有看过,尤其是几本棋谱,我同丫鬟们一道,都抄下来了,只等着回头细细揣摩去呢。”

她面上一红,又有点不好意思,“上回来看了几本什么西洋来的几何抄本,我想这火器也是西洋人的好,不知道……他用得上用不上……这回过来,少不得借去抄一份了。”

“他是谁,谁是他?”蕙娘握着嘴巴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姑爷呀?”

她冲绿松微微一点头,这丫头顿时会意地退出了屋子,石英上来给达贞宝斟茶送点心,达贞宝自然赞不绝口。“几次过来,点心都不重样,□还都这么好吃。”

说着,便指着一碟山楂糕道,“这个是山楂做的,我倒是吃出来了,可怎么能这样细腻酸甜,就真是想不到了。比起市面上那粗拉拉的糕片,要可口多了。”

她的神­色­里,有好奇、羡慕而无妒忌,虽说几次过来,她头上都是一样的金凤钗,而蕙娘身上手上的装点,全是她啧啧称奇的好东西,平时喝茶用的瓷杯,她都要赞叹一番,但达贞宝却只有赞叹,而全不酸涩。在这一点上,她似乎和姐姐贞珠很像。

蕙娘正要答话时,权仲白回来了。他进门进得急,一进来就解大氅,“可算是救回来了,娘的,十七八个儿子孙子,孝服都换上了,跪在堂院里就等着哭丧呢,我走出去一句话还没说,他们全哭上了――”

正说着,他的眼神已经落在达贞宝身上,显然是微微一怔。达贞宝赶快跳下炕给他行礼,“姐夫。”

“来了。”权仲白点了点头,冲蕙娘打了个询问的眼­色­。蕙娘并不理会他,而是对着刚掀帘子进来的白云道,“带宝姑娘去西厢里间,把那西洋来的那些书,都挑一挑,有译本的全找出来,我记得我们有些是抄了几份的,那就直接送宝姑娘一本,没有抄本的,你安排一下,抄出来给宝姑娘送去。”

她又扭过脸对贞宝道,“也免得你还要找丫头们抄了,我这里有人,专门练过书法的,抄得又快又好――横竖也不是你看,过十几天,抄得了给你送去,你倒更省事。”

“哎,姐姐疼我。”贞宝喜孜孜地给蕙娘行了礼,又冲权仲白一点头,便毫无留恋地出了屋子。丫头们这才拉帘子开屏风,让权仲白换衣。权仲白人在屏风后呢,还抬高了声量问蕙娘,“她怎么来了?这好说是外院了,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溜过来,不大好吧?”

“怕我们家门第高,下人势利眼吧……”蕙娘和缓地说,“现在正经亲家夫人带着,上门来还是笑脸,等过几个月,亲家夫人回东北了,她也出了门子了,自己一个人过来,拐着弯的亲戚,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么脸­色­了……也是我身上沉重,不然,她该是在拥晴院那里和我套关系的。”

高门大户,肯定有此弊病,这是无论如何都禁绝不了的。权仲白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还又给达贞宝找了个理由。“等出了门子,你肯定已经回冲粹园去了,她要上门,多不方便。”

他从屏风后去了净房,再出来时,已经又是青衣翩翩,望之如神仙中人,“可她这么着急见你­干­嘛?她有事求你?”

“是求你。”蕙娘把毛家情况略微一说,权仲白一拍大腿,“这个肯定要照顾的,让他们直接给我送信就成了,我难道还和亲戚摆架子?”

蕙娘笑而不语,见权仲白认真不懂,才道,“傻呀,这事肯定得达家和毛家打了招呼,毛家才上门。你见过哪个女家这么热情的,人还没过门呢,这就倒贴上了。”

京城风俗,是很讲究抬头嫁女的,权仲白又恍然大悟,他抱怨,“穷讲究真多……”

正说着,达贞宝也挑好书了,进来同蕙娘话别,权仲白反而把她叫住,“你说说,毛公子他都有什么毛病?我心里也有个数。”

达贞宝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笑眯眯地在一边瞧着,便笑道,“我都同蕙姐姐说了,姐夫您问她也是一样的。”

“我这脑子不好使,记不清了……”蕙娘道,“不要紧,你同你姐夫讲讲再过去,不差这些时辰。”

达贞宝又瞅了权仲白一眼,面上微红,难得地忸怩起来。“姐夫别笑话我,没过门就心疼姑爷了……”

“我哪会笑话你这个。”权仲白笑了,“你这是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以后出嫁了,两家多来往也就明白了,心疼姑爷也没什么不对的。”

他特地看了蕙娘一眼,才和气地说,“说吧,这是哪年受了伤?”

达贞宝忙细细地说了些毛公子的事,“那年工部爆炸伤着了,本来身体就不好,有咳嗽的毛病,当时他人在屋里,靠得很近,虽然保住命了,但一身都是铁片,细细碎碎的,可能没有挑­干­净,就愈合在里头了,天气一冷就犯疼……”

权仲白听得很入神,他的脸­色­,渐渐地深沉了下来,等达贞宝说完了,居然突发奇语。“我知道他,我治过这个人,他运气好,当时爆炸所在的大屋里,三十多个人,就活了这么一个。还在最外头,是最先被救出来的,也险,差点就没气了――只是脚给炸坏了,虽不必截肢,可以后永远都不能用力……你怎么就说了这么一户人家?”

“那是从小就定了亲,”看得出来,达贞宝挺无语的,她说话也直接。“要是早知道如此,那肯定就不定他了呗……”

权仲白嗯了一声,也没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他忽然站起身道,“你等会,我让人找找医案。”

便叫了桂皮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桂皮自然转身出去办事。一屋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倒都没说话――权仲白皱眉沉思,蕙娘只看着两个人笑,达贞宝瞟了权仲白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问蕙娘,“姐姐,这姐夫……难道从来说话都是这样……不、不过脑子?”

蕙娘噗嗤一声,再忍不住笑,她前仰后合了一会,才假作正经地道,“你说得很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权仲白兀自苦思,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两人的说话,达贞宝也不再搭理他,也许是因为不大熟稔,她在权仲白跟前小心翼翼,反而不如在蕙娘身前自然,总有许多话说。“对了,还没问过蕙姐姐,你们家那官司打得怎么样了,满街人现在都在传说呢,倒没听你提――”

蕙娘微微一怔,还没说话呢,权仲白站起来了,“桂皮找了这半天……要不然,你跟着我到外院去吧,顺便也说说他出身家世给我听听,看看对不对得上号。”

不由分说,就把不知所措的达贞宝给带出了屋子,两个人直去了外院……

蕙娘靠在炕上,半天都没有动弹,也并不曾说话,倒是她身边的丫头很有几分惊慌。石英先悄悄退出了屋子,没有多久,绿松进来了。

“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两个大丫头轻声细语地向蕙娘解释,“听说这边府里的长辈们也是这个意思,怕添了您的心事,朝堂上的事都不同您说……姑爷三令五申,说您本身心火过旺,一旦太动心机,很容易又是阳烧­阴­弱,再犯血旺头晕的毛病。要不是宝姑娘不知道忌讳,一语说破,本是想等到孩子落地了再同您说的。”

“先说说是什么事吧。”蕙娘并不动声­色­,她也没有发火。“总不在小喽?”

“大也不大,就是比较麻烦。”绿松和石英对视了一眼。“是麻家那边……有人告老太爷把麻家发配到宁古塔去,是擅用职权上下勾结,颠、颠倒黑白……这官司还在打,已经派人去宁古塔寻麻家人了,别的证据似乎暂时也没有,总之,是还在纠缠着呢……听姑爷的意思,就要耽搁上一两年才下论断,也不是不可能的。”

蕙娘眼神幽深,“这是在给皇上递把柄啊……这件事,腊月里闹起来的?”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这才微微一笑,“我说,宁妃怎么就病得这么心甘情愿,丝毫不提皇三子开蒙的事,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她坐起身来,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是这边府里的几个长辈,往老爷子那头递过话了,老爷子再给你们传的令?”

“听爹说,的确是这边先同老爷子商量的。”石英记忆力也好,“怕就是姑爷去给老爷子说的吧,那时候,国公爷先把姑爷叫去说了半天,第二天姑爷就去给老太爷把脉了。”

“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倒台的。”蕙娘慢慢地说。“长辈们体恤我,不让和我说,也是他们的好意。祖父也就顺水推舟,不和亲家唱反调了,都能理解。”

她扫了几个丫头一眼,轻轻抬高了调子。“可你们今天能瞒我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能把更重要的事瞒下来?我的人,不听我的话,倒听旁人的差遣……”

两个大丫环都是熟悉蕙娘­性­子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全跪了下去,绿松轻声道,“这是姑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怕您动了心力损伤胎儿。也是情况特殊,我们才――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我同石英吗……”

这也是正理,几大长辈一起施压,最重要,连老太爷都发话了。丫头们不敢违背,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没打算再追究下去,这件事,追究不出个结果的。她哼了一声,“消耗心力……你们是体贴我,不让我消耗心力,可这又有什么用?有人心里惦记着我呢……”

“您是说?”两个丫鬟神­色­都是一动,绿松刚才不在,还有些不明所以,倒是石英迷迷噔噔的,“您是说,宝姑娘――”

“工部爆炸,是哪年的事?”蕙娘点了点桌子,不答反问。

“是承平三年吧――”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绿松先开了口。“您的意思,是疑宝姑娘这多次来访,是――”

“如果她在承平四年以后才定亲,那就不是怀疑了。”蕙娘说,“不过,即使如此,你们细品品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虽然处处合情合理,并无可议之处,但耐人寻味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她要是真有所图,恐怕会是个难得的对手。”——

81春光

达贞宝这一句失言,倒是给权仲白添了烦恼。他把达贞宝拉出内院,小姑娘再怎么样,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话了,她局促得很,在权仲白放医案的屋子里站着,脚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居然直接问,“姐夫,我……我没过脑子,没想到蕙姐姐还不知道这事儿……”

“闹得这么大,要不知道也挺难的,这不是你的错。”权仲白没怪她,“回去我解释几句就行了,下次过来她要问,你就说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达贞宝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又慎重赔罪,“我出言没有分寸,请姐夫多包涵。”

权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岁,要生育得早,说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还能真和达贞宝计较?人家也是名门之后,败落到如今这地步,要嫁一个浑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岁的年纪,就懂得特地讨好堂姐夫,说起来,也的确很心酸。

“以后到了夫家,说话还是再小心一点,少说多听。”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导了达贞宝一句,只是语气和缓,听起来似乎并未动气。达贞宝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是,我记住了。”

这一笑,就更像贞珠了……

权仲白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好桂皮把医案找出来了,他便回身翻阅,越看越觉诧异,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问,“你说三公子周身都有细小铁片,疼得比较厉害是吗?”

“是这么说,据说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人只能趴着睡……”达贞宝叹了口气,真没和权仲白客气,已经问起治疗的事了。“这个是再不能取出来了?”

“别人做不了,是因为太细小了,而且毫无痕迹。”权仲白心不在焉地说,“但我能做……唔,你给他送信吧!让他打发人和我约个时辰,我去他家看看。”

这已经是权神医最没架子的安排了,要让他主动上门去求着医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达贞宝自然连声道谢,她虽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脸­色­,见权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辞回去,权仲白让她别进内院了,她也乖巧地答应下来,又连声道歉。

打发走了达贞宝,权仲白就细细地看起了医案,直到天­色­晚了,他才将这几张纸折好收起,命甘草,“去观音寺那里问一问,他们家少爷回来了没有,要回来了,问他何时得闲,我找他说几句话。”

甘草默不做声,回身就出了屋子。权仲白支着下巴,出了一回神,这才叹一口气,起身回内院,准备迎接焦清蕙的盘问。

以她的灵醒,这件事能瞒这么久,也算是奇迹了。权仲白猜她恐怕已经是问过丫头了,但丫头们能知道多少?具体内情,恐怕还是要来问他。以她的脾气,和那伶牙俐齿的­性­子,不说狂风骤雨地嘲讽他一顿吧,怎么也得曲里拐弯地村他几下,‘作’上一会,才不负她的矫情。他走进内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气的,几乎要以为掀帘而入时,迎接他的就会是蕙娘的冷眼……

可没想到,蕙娘非但没有冷眼相对,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在炕前,见到权仲白进来了,便道,“吃饭去吧,我早饿了。”

当晚直到入眠,她压根没问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权仲白,心里装了事,她不问,他反而憋得慌,辗转反侧,竟难以成眠,过了几天才缓过劲来——他还有些提防,以为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备时,再行盘问,可这事儿居然就这样寂然了结,再没激起一点下文。蕙娘安安闲闲的,每日里就是两饱一倒,得了闲出去请请安,散散步,和雨娘闲话片刻,再有贞宝不时随达夫人过来探访,不过一两个月工夫,胎儿壮大不说,她也渐渐地将容光作养回来,要比前几个月的憔悴昏沉,看着怡人多了。

过了二月,虽然天­色­渐渐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众人商议过了,也就不令她回冲粹园去,而是在国公府里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进入随时可能瓜熟蒂落的阶段,大少夫人还好,巫山是进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怀胎十月的最后一个月了。权仲白自然也不好搬迁回冲粹园里,这个月,宫中忙选秀,他不必经常入宫,索­性­就多些时间在家,一个预备巫山有事,还有一个,也是多陪陪蕙娘的意思。

这在家多了,免不得时常就遇见达贞宝,小姑娘爱读书,每逢过府,总要过来借书还书,权仲白又关心毛三公子的病势,因三公子一直不曾上门,他也难免问上几句,达贞宝也急——达夫人估计是想着女方面子,没肯帮她传话,一个初来乍到,没出阁的小姑娘,该怎么出府传话去?问得几次,都没有送信,权仲白也就不问了,他觉得自己急得有些过露,并且,和达贞宝的接触也太多了一点。在他自己,俯仰无愧,但焦清蕙就未必这样想了。

说起来,焦清蕙也够古怪的,权仲白觉得,自从她逐渐恢复之后,自己又有点看不懂她了。她不再像前几个月一样,不安、惶惑都有点藏不住……一门心思,就是担心自己为人暗害,连他走开一步都不安心。现在,她虽然也希望他尽量在侧陪伴,可心思重又深沉了起来,做事又和从前一样,开始与众不同、深意难测了。不论是官司还是达贞宝,她都没给出一个符合他预期的反应。

这感觉,是令权神医不太舒服的,大抵蕙娘依赖他时,他虽也觉得依赖得有些过火,似乎不很健康,但心里总还是甜丝丝的。可现在焦清蕙回复了可以摆布他的实力,虽然理­性­上似乎应当高兴,但感­性­上是否如此,那就很难说了……

这天他去看了封绫——她已经能够将手抬到胸前了,问知封锦不在,乃是随皇上去离宫了。便明白这几天内,应当是不用应召入宫,免不得有几分高兴,便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和封绫闲聊,“封姑娘的左手针练得怎么样了?”

“还是有些笨拙。”封绫眉眼弯弯,病发当晚那激烈的情绪,似乎是早已经从她心头消散了。“不过,这一病,我也想通好多事,很多事急不得的,慢慢来吧。”

权仲白早望见了那副‘辜负春光无数’的绣屏,它就挂在封绫内闺房墙上,透过高高挑起的帘子,隐约便能望见那男人俯首赏花的背影。他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可封绫却跟着他的视线,扭头也望了回去。

“这一幅绣屏,我是用了心血的。”她笑着说,“景中画,画中景,费了我好些心机,哥哥说要将它毁了,我说不必,这是好东西……别人欣赏不了,我能。”

从前扶脉,总有封锦相陪,封绫本身话并不多,没想到今日有了谈兴,谈吐居然这样不凡。权仲白隔着帘子又再细看片刻,也不禁叹道,“的确是绣中­精­品,举世难寻。”

“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封绫轻轻地说。“凸绣法传世如今,所承也就只有三人,我师父已经嫁人生子,家事繁忙,哪有心思再绣这个。许少夫人绣工奇绝,可惜她并不爱刺绣,再者她体弱,也不适合这样耗费眼力……”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那白得隐透筋脉的手,多少有几分自嘲,“我这个左手针,也就是为自己打发打发时日吧。这张绣品,可能是世间绣成的最后一副凸绣……现在大姑的那些绣件,还有在外流传的,均都价值千金,也许几十年后,这一幅绣品里的故事,再没人能看出来了,可它本身却还能一直流传下去……唉,我要是早看透这一点,又怎么会生气呢。”

权仲白欲言又止,他低声道,“人世间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封姑娘也不必过分介怀,你的病情恢复得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明白了这些道理,以后你的路,会走得更舒心一点。”

封绫欣然一笑,她握住椅把,挥退众位侍女,吃力地站起身来,伴着权仲白走出屋子。“我送先生。”

权仲白便特地放慢了脚步,让封绫能够调整右边足踝——她现在虽然可以行走,但右边身体,始终还有些僵硬。

两人穿行一路,经过了小而­精­致,正绽放春光的花园,一路都是无话,眼看二门在望时,封绫终于开口。

“这件事,我没怨人。”她低声说,“广州来了信,问我事情始末,我让少夫人不必担心,我不会让别人难做。”

她扭过头,望向权仲白,诚恳地道,“这世上的恩恩怨怨,真要计较起来,谁能说得清谁是谁非。曾经我是在意的,我吃了在意的亏,才会有这么一病……鬼门关上打过转,我算是明白了。现在我是真的不怨,我不怨她,她心里也很苦,大家都不容易……哥哥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我,他不会为难她的。”

她立住脚,望向那一片鸟语花香,那一片繁盛的春光,不禁微微一笑,“此后人生,我不要再辜负春光一片,这件事,我已经全放了下来。”

权仲白打从心底微笑起来,他轻声说,“虽说救了那样多­性­命,可其中许多人,我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有时我也想,学医有什么用呢……可能救回封姑娘这样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这医术我便没有白学。”

“可我放下了,哥哥却没有放下。”封绫微微一笑,笑意又转了担忧,她抬起头仰视权仲白,“我想请托先生一事,这是不情之请,可我常年在家,无人可托——您是时常出入宫廷的,也将定期为我扶脉复诊……”

“我明白封姑娘的意思。”权仲白毫不犹豫地说。“令兄要有暗地里对付孙家的举动,我会给姑娘送信的。”

这承诺并不简单,封绫双眸,盈满了感激,她低声道,“如方便的话,便稍微留意,您不必太往心里去,也别招惹麻烦上身。否则,我就又要放不下了。”

“这我知道分寸的。”权仲白笑道,“您不必为我担心,两便而已。”

见封绫要再说话,他忙道,“更不必领我什么人情,这种话,俗了。”

封绫只好作罢,自己想一想,也是失笑,“您想必也是听惯了的,那我也不多说了。听闻神医最近不常在外勾留,我也不耽误您的时间,还是快回去陪娘子吧——别同许多人一样,白白辜负了春光啦。”

能把春光这个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开玩笑,可见封绫是真的已经不在意那张绣屏了……权仲白欣赏地望了她一眼,却似乎又透过了这张平凡清秀的脸蛋,看到了焦清蕙似笑非笑的容颜。

“这……很多事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他不禁露出苦笑,却不再往下多说了。“人生在世,总难免烦恼重重,能和姑娘一样有大勇大智、慈悲心肠的人,又有多少呢。”

一路回府,他都有几分感慨,似乎有块垒在胸、不吐不快,毕竟,在这个遍地都是污糟的世界里,如封绫这样的人,实在已经是太少太少……他想同焦清蕙说一说,即使他觉得她未必能够理解。不过,才一进内院,他就隔着窗子望见了焦清蕙的背影——非但没在日常起居睡眠的东里间里歪着,而是挪到了两人吃饭的西里间,就连坐姿都和往常不同,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半丝慵懒都未曾露出,脊椎挺得松木一样直……

再一打量炕下椅子上的两个人,权仲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其中一个人他不认得,另一个倒是见过一面。

那不是宜春票号的大东家,乔家大爷乔门冬吗——

再屈指一算,这也是三月里了,距离焦清蕙所说的,“四月前必有答复”,也没多少时间,怎么,连这十几天都等不了了?

轻快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权神医不是不恼火的,他加快步子,等不及丫头出来,自己掀帘子就进了堂屋,还没拐进西里间呢,就透过隔断上头的空当,听见了一把苍老的声气。

“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马吧。”这声气颤巍巍的,透着那样的可怜。“毕竟,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是我有眼无珠,错看贵人。”乔门冬的声音紧跟着就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过蕙娘显然是另一种人,宜春票号的事,要被解决咯~

二更送上,希望大家喜欢!

82霸气

蕙娘轻轻地合了合杯盖,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她连眼帘都没抬,漫不经心地说着客气话。“您可别,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辈呢……要这么客气,以后见了祖父,我是要被责骂的。”

任凭他乔门冬身家巨万,执掌着这么一个分号遍布全国上下能量大得惊人的商业帝国,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再有钱又怎么样?一品国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诰命,真要较真起来,乔门冬是长辈又如何?一见面他就得跪。不过当时脸皮还没有扯得这么破,一个要行礼,一个稍微客气一下,也就过去了……倒是这会闹得,蕙娘摆明了是虚客气,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儿放了,要不跪,似乎难以平息蕙娘的怒火。这么个四十出头膀大腰圆的山西汉子,一时竟就怔在这儿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别这么说,是我有眼无珠把事给办岔了。别说这跪一跪,要能让姑­奶­­奶­消气,要我磕几个头,我就磕几个头……”

话说到这份上,蕙娘终于有反应了,她还是没抬头,声音清冷。“雄黄。”“哎。”她身侧两排雁字排开的丫头里有人出列了。

“把乔大叔扶起来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随意将茶碗给搁下了,“让座换茶,上了点心来,大家好生谈话,别再闹这些虚的了。”

这话是对雄黄说的,也是对乔门冬的吩咐,这谁都能听得出来。雄黄碎步上前,作势将乔门冬一扶,乔大爷本来快触地的膝盖又直了回来,他往原位坐下,乘着几个丫头来回穿梭着上新茶端点心的工夫,从怀里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总柜交换了一个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里,不是为谄媚赞扬环绕?在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却被压制得大气都不敢喘,处处失却了主动,纵使明知她来头大能耐大,气魄也大,两个老江湖心里,自然也难免五味杂陈。这一丝笑意中的苦涩,实在是货真价实。这一点,蕙娘看出来了,门帘后的权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丫头们掀帘子进进出出,自然是把他给暴露出来了――在这个时候,他倒不着急进门给蕙娘张目了:很明显,人家是早有准备,悄然就把什么都预备好了,估计就是那六分股份没交给她,她也一样有办法将宜春票号的两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开,也有点舍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娘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几个月她得了血旺头晕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绪还极度脆弱,根本就无心关注外事,只顾着保胎了。这几个月回到府里来住,立雪院人多口杂,办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没见她的陪嫁有什么大动作。阁老府那里就更别说了,焦阁老忙着办政事呢,他京里的学生从早到晚,挨着等他见,除此之外,还有外地来京的各­色­官员,都盼着得到首辅大人的一两句指点。就算偶有空闲,怕也是在办麻家的事――怎么就这几个月,两边都没有一点动作,乔家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门凑这个热闹,焦清蕙已经抬起头来,冲他灿然一笑。

“相公从封家回来了?”她站起身子,亲自把权仲白领进屋门,正式引见给乔大爷和李总柜。乔门冬和权仲白有过一面之缘,得他搭过一次脉,此刻自然忙着套关系。“从前是见过的,没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权仲白这点翎子还是接得到的,他同两位商界巨鳄厮见过了,和蕙娘在炕桌两边坐下,一边就和蕙娘解释,“本来还要进宫的,听封家人说,皇上今早去了离宫。终于脱出空,这不就早点回家来看看了。只没想到打扰你和两位贵客说话。”

“这算什么打扰?”蕙娘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今日特别打扮过,是上了妆的,也穿戴了首饰,竟和怀孕之前一样,亲和中略带了高傲,高傲里又透着一丝神秘,人固然美,可是气质更美。“乔大爷和李总柜也是上京查账,顺便过来看看我罢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不然,就让你今儿别去封家了,好说也陪着说几句话。”

“这可不敢当!”乔门冬又坐不住了――这京城里能有几个封家?燕云卫统领封锦、皇上、娘娘……权仲白终日是要和这些人接触的,为了他特地脱空在家,别说别人,他自己都觉得他不配。“是上门给姑­奶­­奶­道喜、赔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们这一回吧。”

上门没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来了国公府。权仲白更有几分不解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连几天都等不得……还有什么事,是要特地来给清蕙道喜的?

他探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没顾上搭理他,反倒是李总柜的看出来了,他有点诧异,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就把话题岔开了,向权仲白解释。“您还不知道?这两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爷,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经说定了十四姑娘为妻。这么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个喜,那哪能呢……”

春闱放榜是在最近,这个权仲白是知道的。但说老实话,这些进士就有名门背景加持,要混到他这个社交圈,也还尚需时日呢。什么王辰、王时的,根本就不在权神医关注的范围内。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却还是维持了宁静,只微微一笑,冲蕙娘道,“哦,这件事,也公布出去了?”

这话是含了双重的意思,蕙娘当然品得出来,她冲他一弯眼睛,看得出来,­精­神和心情都不错,“还没到往外说的时候呢,只是两家有了默契,没想到好朋友们消息这么灵通……这就上门来了。”

两夫妻这么一绕,权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盖过去了,乔门冬冲李总柜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来央求蕙娘,“这增资的钱,就由我给您出了,您瞧怎么着?说实话,这也不是我胡说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给我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缘,明里暗里,真没少受为难……”

“我也是宜春的股东。”蕙娘笑吟吟地说,她冲丫头们轻轻一摆头,众人顿时都鱼贯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黄留下来侍候茶水:虽说是小事细节,可只看这行动间的驯顺与机灵,便可见焦家的下人们,是多训练有素了。这样的名门气派,也是商人之家永远都赶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资,我为什么不增呢?乔大爷您这还是拿话在挤兑我,闹别扭归闹别扭,银钱归银钱,要您给我垫了这三百万,我成什么人了呢?”

乔门冬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权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说话,正好得空细品他的神­色­――虽然面上发红,似乎很是羞愧,可这位乔大爷眼神可清亮着呢。仿佛之前的连番自贬,在小辈跟前赔罪,压根就没能触动他的自尊心……

看来,这一次摊牌,大家心里都有数,乔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准备……权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却没看出什么来。她毕竟现在正处于优势,和乔门冬不一样,有更多余力来掩饰心意。似乎是半点都不计较宜春票号原来逼她稀释股份的举措,在商言商、闲话家常一般地说,“您给送来的这些材料,我也都读过了。的确,去年一年,盛源势头很猛,摊子铺得又大,如果还算上支出的分红,现银储备,是有点不够了。各家增资,也是情理之中的考虑。”

她歇了歇气,一手轻轻抚了抚肚子,权仲白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选择过服饰的,她穿了一身红­色­宽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则一眼看去,和没怀孕时几乎没什么两样。“我就是不大明白,这么势在必行的事,为什么二爷不肯点头呢?――也派人去山西问了二爷了,是否他手头银子不够……”

乔门冬和李总柜对视了一眼,神­色­均有几分­阴­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没看出来,她续道,“可二爷说,银子是有,就觉得不够妥当。一千二百万两,毕竟是很大的数目,我也觉得,这单单稳固金库,用不了那么多。可这么多钱究竟要做什么,他就不肯说了。”

权仲白一路跟着她的话思忖,可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这一句话出来,乔门冬和李总柜的脸­色­都有几分难看,李总柜道,“不瞒姑­奶­­奶­,我们本不知您们同王家要结亲,盛源号,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随着这一句话,拨云见日,权仲白已经明白了大半:山西帮和权家的往来,曾有一度相当密切,可随着鲁王倒台,风流云散,权家是转舵及时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帮却消沉得不止一星半点,他们肯定要寻找新的代言人。王家这两年蹿红得很快,王二少爷娶的不就是――那个谁……渠家的媳­妇­来着?盛源号股东多,渠家是大股东之一。两家一结亲,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线了。盛源票号和宜春票号之间,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强能扯得上关系啦。

“自己人归自己人,生意归生意。想吃掉盛源号,其实可以明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吃掉他们,一千二百万两肯定也是不够……”蕙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杨阁老入伙分股?再多吸纳出一些现银来?”

“您明鉴。”乔门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这种对抗,肯定是旷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爷子眼见着就要退下来了,这都是­精­忠报国之辈,两家虽然从前有些纷争,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杨阁老将来,是肯定会上位首辅的,没有这个帮手,要和盛源对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翘,颇有几分欣赏,“的确好谋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杨家帮忙不可。”

即使乔家颇有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说一句算一句,闹别扭归闹别扭,谈生意归谈生意,哪管杨家、焦家恩怨纠缠了多少年,她是半点都没动情绪,乔门冬和李总柜都松弛下来,蕙娘瞅了他们一眼,话缝又是一转。“可你们想把盛源吞了­干­嘛呢……吞了盛源,全国票号,可就只有咱们宜春一家独大了。”

这不就正是宜春号的目的?一家独大,和二分天下,这里头的利润差得可就大了,绝非一除以二这么简单。乔门冬面露诧异之­色­,李总柜倒是若有所思。

“看来,您还是和老太爷一样,”他慢吞吞地说,“求个稳字――”

“不是我求个稳字,这件事,不能不稳着来。”蕙娘淡然道,“宜春号现在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要再想垄断这门生意,是要遭忌讳的……到时候,令自上出,要整顿你们很难吗?吞并小票号可以,和盛源号硬拼几招,都没有任何问题。要送杨家几分­干­股,你们也都可以做主­操­办,唯独就是这吞并盛源号,以后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爷子也好,都是决不会支持的。”

她瞟了两人一眼,眼神在这一刻,终于锋利如刀。“你们真要一意孤行,那说不得对不起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资,把现银先赎回来再说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现银?宜春号要凑出这一笔银子,肯定元气大伤,只怕是事与愿违,不被盛源号乘势崛起反为吞并,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里这么一大笔现银,她难道就只是藏着?要是转过身来把这笔银子投到盛源号中去,对宜春号势必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里头的潜台词,双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这句话毫不客气,隐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将自己当作了宜春号的主人――要知道,连她祖父,都没有这么直接地Сhā手宜春号的运营……

可两位大佬也只能低头受了,乔门冬轻轻地叹了口气,“您说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们这些幽居山西的乡巴佬老西儿,考虑得要深远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这也是说笑了――雄黄,把我闲时写的那几本笔记拿来吧。”

她又冲权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请你给李老扶扶脉了,没成想一直没能碰面……”

能让神医扶脉,真是好大的脸面,李总柜受宠若惊,连连逊谢,权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这是要和乔门冬说些票号具体经营的事了。另一个,也算是向李总柜的卖个人情。

如此小事,他当然不会不予配合,权仲白站起身冲李总柜示意,“掌柜的且随我来,前头设施齐全一些。”

两人便出了内院,往外院权仲白专门扶脉的一间屋子里坐了,权仲白为李总柜扶了脉――其实听他呼吸,看他脸­色­、眼珠,他心里已经多少都有数儿了。“您这是平时抽多了旱烟吧,烟气入肺,进了冬难免就爱犯咳嗽……”

李总柜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今日被迫对这么一个十九岁的少­妇­点头哈腰的,对他来说显然是个震动,乘着权仲白开方子的时候,李总柜忍不住就和他夸焦清蕙,“女公子实是‘雏凤清於老凤声’,她不比老太爷,平时国事繁忙,心思一经专注,明察秋毫之末,这一回,大爷是心服口服,再不敢兴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来就占得重,如能入主票号,主持经营,只怕十年后,不说把盛源挤垮吧,但进一步拉大差距,还是手到擒来的……”

宜春号内部的结构,焦清蕙是和他说过几次的,李总柜股份不多,掌管了票号业务,实在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他帮着乔大爷挤兑清蕙,实在也可以说是本人的一次试探,只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来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触,又将犯了乔大爷的忌讳……

“她哪有那个工夫,”权仲白一边写方子一边说,“平时府里的事都快忙不过来了……”

他扫了李掌柜一眼,见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续道,“不过,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为您带个话也就是了。”

李掌柜嘿嘿一笑,谢过权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说句实在话,也就是您这样青年有为的举世神医,才能压得住女公子了。老爷子将女公子许配给您之前,我们心里是犯嘀咕的,当时虽没领教过女公子的厉害,可仅从几次接触来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选,如是选赘,怕是男弱女强,终究辜负了她的蕙质兰心。二少爷得此贤妻,日后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顺喽。”

这话暗藏深意,权仲白也听出来了,他微微一笑,并不搭理。此时里头有人出来请李总柜,“留下来吃饭,虽说我们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爷、四少爷今日都得空,务必吃过饭再走。”

以他们商人的身份,要和国公府少爷平起平坐地宴饮,大家都觉得古怪,李总柜自然也懒得吃这么一餐饭,乔门冬估计和他是一个想法,这时候也出来寻李总柜,两人又谢了权仲白,这才告辞出去。权仲白便回去寻焦清蕙――寒暄道别的这么一会工夫而已,她已经回了东里间,头上的首饰拆卸了,宽袍子换成了棉的,唯独只有妆没卸掉,看着还是光彩照人,只是半躺半靠,那无形的威仪,已经换做了矜贵的娇慵。

“今儿回来得倒是早。”她若无其事地和权仲白打招呼,“每次过去,封子绣不是都留你吃茶说话的吗,还以为你要午饭前才回来……”

“我要午饭前回来,这热闹还赶不上呢。”权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着呢?刚才你坐得那么正,我就想着,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点事儿都没有。”

“踢得一阵阵的!”蕙娘也就只能和权仲白抱怨了,“小歪种就会分我的心,给我添乱……”

能顺利压服宜春票号,女公子显然是有几分开心的,她冲权仲白呲着牙笑了一下,“吓着了吧?当时就和你说,四月之前,必能解决的。”

“你和他们怎么说的,”权仲白问,“王家这亲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却不和我说,早知道,不喊季青来帮你了。”

“当时也的确需要一个人唱唱黑脸。”蕙娘还是领这个情的,“……算你有点良心吧,好歹是帮了我一把。”

她没瞒着权仲白,一边用点心,一边就和他说了具体的安排布置。“王辰要说文娘,那肯定得中个进士,也只有中了进士,才能谈亲事……盛源票号现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着几年内就要回京入阁的人物,又和我们家沾亲带故的,宜春号还能闹什么幺蛾子出来?和商人打交道,就得从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们想挤盛源票号,为的还不是银子?又不是单纯要和我置气,拿准了我只能稀释股份,也是因为即使退股,大笔现银在手上不花,只能招惹祸患,现在一听说我有了新的投资渠道,还不魂飞魄散?消息一传过去,他们就赶过来赔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万,这事就算了了。乔大爷一个劲给我赔罪,还说要你没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

有些威胁,不必形诸于口,聪明人自然有会于心。权仲白想了一想,“看来,在这一次下马威不成之后,往后他们是不会给添堵了。”

“也就能管个几年吧。”蕙娘摇了摇头。“他们想拉杨家入伙的心思,只有更热切的。商人不会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爷还在位的时候,他们不会再兴风作浪了。可等老太爷退位之后,我们要还是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再动心思的。”

这还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权仲白谈到爵位归属的事,权仲白不置可否,“杨家未必会入伙票号,他们家的钱已经够花了。再说……”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说了,蕙娘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这又怎么说?你别藏着掖着的,你瞧我和你说话,就没留一点底。”

“再说,瑞云的公公要想当首辅。”权仲白说,“也不会入股票号的。你们家入股票号,是先帝临终前都耿耿于怀的事,这件事,老太爷也许没告诉你吧。但起码皇上是心知肚明,现在票号的能量,谁都是看得出来的。一旦入股票号,政经双方面都大权在握,后宫还有个宁妃?杨家那就不是鲜花着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们焦家,当年上位首辅后,因为宜春号发展太快,也不是……”

这一次,他没往下说,蕙娘也不问了。她面上掠过一线­阴­影,到底还是放过这个话题,没有和权仲白纠缠着宜春号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说,“反正这银子,从来也都不是白赚的。”

“我就是好奇。”权仲白慢慢地说,他深思地望着蕙娘,“你从去年九月,就如此笃定四月前此围必解……如果王辰没中进士,亲事未成,那你还留有什么后手不成?看起来不像啊……”

这话题再往下说,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为这个,之前不大想向权仲白交底,可今天这么不巧,他几乎是听闻了整个会面,对事情的参与度也到这个地步了,即使她不点明,权仲白难道自己就想不出来?这个人就要有什么琢磨不出来的,恐怕从来不是出于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尝不也在琢磨她?时至今日,恐怕对她的作风,他心里也早都有数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个身份,没有进士功名,老爷子对文娘都交待不过去。可老人家这几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后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纪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这一科不中,亲事不成,传承的担子也就交不到他手上。盛源号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条大腿,你说,他们会容许王辰落榜吗?”

也就是因为科举终有风险,在亲事定下来之前,蕙娘是决不会四处乱放消息的,把时间拖到四月,一切顺理成章,问题迎刃而解,宜春票号的人就有不该有的猜测,那也终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权仲白不禁悚然动容,“抡才大典,岂是儿戏,你的意思,这是――”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蕙娘一扁嘴,“不过是瞎猜一通,和你取乐而已,你可不许出去乱说啊。不过,王辰的确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他的文章应该做得不错,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名次……”

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文娘本身资质也没有太出众,有了这么个功名……勉强算他配得上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科举舞弊,一旦查出来,那是从上到下要一撸到底的!休说王布政使远在外地,尚未入阁,就是焦阁老要事先透题,都必须费上极多手脚,并且收益和风险绝不配衬。权仲白想不通了,“盛源号就为了他出手,那也是经不起追查的事,稍微一联想这里头的利害关系――这种事,没有事过境迁一说的,难道为了上位,他王家连这样的风险都愿意冒?”

“你难道没觉得,这些年山西籍的进士越来越多了吗?”蕙娘静静地道,“老西儿有了钱,乐于支持本乡的读书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天下有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川中盐商有没有钱?扬州、苏州、杭州、福州,有钱人遍地都是,为什么就是山西一带,出的进士逐年增多呢?”

在权仲白惊骇的神­色­中,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很多事,官做不到的,商人却可以办得到,有山西帮的全力支持,王辰这个进士,还真不算多大的事。”

权仲白一生人最憎钩心斗角,哪里从这样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略加思索,便真是忧心忡忡,他忍不住问,“你祖父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怎么,还不肃清吏治,起码不能让选拔官员的制度,被一群商人绑架吧!”

“用不着你多­操­心!”蕙娘噗嗤一笑,她戳了戳权仲白的胸口,“你当皇上为什么那样打压山西帮,还不就为了这个……他们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来分自己的权,只会比你更敏感十倍,不会这么迟钝的。傻子!”

比起她随意挥斥之间,就将宜春票号的危机化为无形,权仲白似乎是无能了一点。可他并没自惭形秽,眉头反而皱得更紧,“慢点,这个王辰,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吧?”

见蕙娘神­色­一僵,并未回答,他心里有点眉目了,又进一步问,“他弟弟都成亲了,自己怎么反而没有婚配?”

“也是续弦,元配几年前去世了。”蕙娘垂下头去,不看权仲白了,她答得依然很坦然。

“几年前,到底是几年以前?”权仲白盯着问了一句,“又是什么病去世的?”

“唉……”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差不多,就是子乔出世那一年前后吧。什么病,我们没问,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是巧合还是有意,真是说不明白的事,好比蕙娘,当时为什么说四月前见分晓?王辰一中榜两家一说亲,宜春票号还不是什么都不明白了?这是在这儿等着呢。可在他们来说,也只能是会意而已。正要建立起一条逻辑线来指责焦家早做两手准备,那也是没影子的事。王家的意图也是如此,权仲白什么都明白了,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焦清蕙今日的威风八面、举重若轻,实际上,还不是她妹妹焦令文的亲事换来的优势?

他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注视着蕙娘,眼神全未曾移开,好半日才道,“我觉得,你和你妹妹的感情,应该还是挺好的!”

“我和我祖父的感情也很不错啊。”蕙娘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轻声回答,“你和你继母直接,难道就没有真情意了吗?我们还不是成了亲?”

上层上的事,本来就同私人感情没有一点关系。上层世家的儿女,难道还有谁不清楚吗?

“我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权仲白沉声说,“可还不至于为了荣华富贵,把你给害了。要不是清楚这一点,恐怕你祖父也不会让你把票号陪嫁过来,可王家如此行径,在老爷子下台之后,我看令妹的结局,恐怕不大好说啊。”

蕙娘眼角,应声轻轻跳了一下。

“所以说,我心里装着事呢……”她似乎根本不以权仲白话中的复杂情绪为意,抬起头几乎是抱怨地道,“老爷子要这么安排,我有什么办法?从小就没打算给文娘说高门,­性­子养得那样娇贵。以后她肯定是要吃点苦的……到底还不是要靠我?”

“靠你?”权仲白有点吃惊,“你再能耐,她也是出嫁的闺女――”

“老爷子让我把票号带过来。”蕙娘说,“不就是看中了你们家的忠厚门风吗?对门风忠厚的人家,可以依靠你们的良心,对于没有良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家,只好依靠他们的上进心喽。只要你这个神医荣宠不衰,文娘在夫家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她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略带戏谑地道,“其实说到底,靠我也还是靠你嘛……不过,以相公的慈悲心肠,自然也不忍得文娘太受气的,你可是肩负重任,要奋勇向前哦。”

权仲白一时,居然无话回答,他像是终于真正地揭开了焦清蕙的面纱,碰触到了她的世界,跳上了那一叶属于她的冰冷、黑暗,为无数礁石和激流包围的轻舟,这轻舟上承载了惊天的富贵,承载了无数娇贵的讲究,也承载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承载了肮脏而真实的权钱交易、权权交易――这些事可能非常丑陋,可能只存在于潜流之中,与大部分大家娇女没有半点关系,但它的确存在,它就存在于焦清蕙的生活里,存在于她的富贵之中,勾染出了她的一层底­色­。

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一点她的逻辑、她的魄力、她的胸襟,他也真正明白了她说过的那句话。

如此富贵,又岂能没有代价?

“如果……”一开口,居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冒了出来。“如果你是个男人――”

屋外忽然传来了急切的奔跑声,有小小的­骚­动一路蔓延了过来,很快就进了立雪院窗前,有两路人马几乎是不分先后地闯到了东里间里。

“二少爷!”一开口,也都是气喘吁吁,“大少夫人/巫山姨娘,已、已经发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爆字数啊,赶上两章的量了otlll,恨不得这就算今晚双更过了。

otl。今晚有双更,8点半来看吧……

83二击

虽说是双喜临门,可谁也没想到居然真这么赶巧,这两个人怀上的时间,大概只差了有半个多月,发动起来就更赶巧了,巫山拖晚了几天,大少夫人提前了几天,竟在一天之内都破了水。权仲白只好先到卧云院看了看情况,见巫山这里一切顺利,便又到林家去了:大少夫人发动得早,都没来得及回夫家生产。权伯红和国公府派出去的接生婆子,已经赶往林家,权仲白虽然不好在血房里待着,但进去看看情况,产后及时开点进补方子,也还是要的。

女人生产,是最没谱的事,国公府上下,估计是在意的人都去林家了,留下来的几个主子都很淡定。良国公在做什么,蕙娘不知道,权夫人、太夫人倒都起居如常。蕙娘就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去吸引注意力了,她用过早点心,过一会又吃了一点午饭,小睡起来,便和雄黄、焦梅、廖­奶­公商议着给宜春票号解银子的事。

中午发动的,到了晚上,巫山这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连林家也没有消息送回来。立雪院里的丫头们,是有点幸灾乐祸的:这要是都生了儿子,巫山这一位落地还稍早一些,那可就有看头了。

蕙娘也能理解她们的心思,她虽然决不会参与,但也不曾板起脸来训斥萤石和孔雀――就是她自己,等到晚上该就寝的时候,也都还没有睡意呢,九个多月的等待,这就要揭盅了。这充满了风险的博弈,眼看着也就要有个结果……要说不好奇,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没人­性­了。

直等到后半夜,倒是府里先得了好消息:巫山这边,自然也有经验老到的产婆等伺候,虽然年纪小,又是头一次生产,但生得不算难,开了十指以后没有多久,就看到了孩子的头。生了个女儿,倒是母女平安。

孕­妇­渴睡,得了这个消息,蕙娘也就实在撑不住了,眼皮一沉,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权仲白都回来吃早饭啦――大少夫人产道开得慢,还是权仲白给扎了一针促产,孩子这才落了地。她年纪大比较吃亏,生得也久,眼下孩子才落地没一个时辰呢,但足以令众人高兴的是,经过这十多年的等待,国公府里,总算是迎来了嫡长孙!

“好消息。”就算心里有别的想法,蕙娘也不会在这时候和权仲白吵架,“大哥大嫂一天抱俩,儿女双全,这是福分不怕晚。”

权仲白也比较高兴,“最难得孩子中气十足,本来母亲年纪大了,孩子元气虚弱的情况比较常见,这么呣子平安的,倒是不多见。”

因为孕­妇­是不能去探望产­妇­的,蕙娘也就没费事客气这个,她和权仲白闲话一会,就催他去睡了,难得比较温存,“耽搁了一天一夜的,你也累着了吧?好歹歇一会再起来吃午饭。”

“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呢,”权某人又生枝节,“昨儿谈到一半就走了,没顾上这一茬。”

说着,就把李掌柜的那一番话复述给蕙娘听,又笑道,“听到没有,人家言下之意,连我配你,都有点高攀了呢。”

他现在心情好,自然爱开玩笑,蕙娘心情却没那么轻盈,她没好气,“这个老李头,这又两边卖好了。明知道我不可能接过掌事大权,还这么说话……肯定是和乔大叔打过招呼的。这么虚情假意地来挑我,有意思吗?”

这也不出权仲白的所料,只要焦清蕙还当着二少夫人,就不可能脱身出去领导宜春票号这条巨兽。她再­精­明能­干­,要接过这个担子,也得要付出许多心血与时间,要克服众人对女子的偏见,更需要漫长的过程。

“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他将昨天没说完的话给补全了,“我昨天就想说,以你的魄力来说,后宅争斗,根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实在应该是或者投身宦海,或者一心经商,在江湖中闯荡出一番名号来。在冲粹园、立雪院里呆着,是有点委屈你了。”

这一番话最妙在哪一点?妙在权仲白平时是从不说场面话的,要他甜言蜜语,还不如要了他的命。正是因为句句都发自赤诚,听着才这么动人,蕙娘­唇­边,不禁浮起小小微笑,她又作起来。“知道委屈就好……知道委屈,你还不待我好点。”

“我待你还不够好啊?”权仲白叫起屈来,他今日终究是高兴的,咬了一口馒头,想了一想,忽然心头一动,“宜春票号的事总算是有了结果,你现在­精­神也日益见好,成日这么闷着,不觉得无聊吗?”

蕙娘叹了口气,望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权仲白也理解她的为膢­茓­D―现在他越来越了解焦清蕙,也就越来越能揣摩她的思维了。她必定是很无聊的,可一来为胎儿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在长辈心中取得更好的评语,事来找她可以,她去找事,那却是决不能的。

“现在大嫂生子,月子里我肯定要时常过去林家照看。”他多少有些恶劣地添了一句,见蕙娘眼­色­深泽了一点,不禁也是暗自好笑:嫡长孙名分既定,洗脱了不能生育的­阴­影,长房继位,恐怕是难起波折了。焦清蕙这会她心里还不知有多难受呢,可这难受却决不能露出来,在他跟前,尤其要若无其事――也难为她了。“毛家这件事,我就很难继续留意了……你和达姑娘来往的时候,可以设法留心,催她给毛家送信。亲家的好意,毛家不能不视若无睹,肯定要打发人上门来请的。最好在四月里,能把这件事办下来。”

以他权神医的身份,要给一个病人扶脉,还用为此做作?只怕稍微一发话,多的是人要扑上来请呢。就直接去毛家登门问诊,难道毛家还把人赶出来?他猜着蕙娘是必定要有所疑问的,可没想到蕙娘居然还是不问,只微微一怔,便行若无事地应了下来。“噢,好呀,下回宝姑娘再来,我肯定为你办了。”

一次不问、两次不问,三次不问,都可以解释为焦清蕙明知达贞宝即将出嫁,两人偶然交谈,也都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她不必发话,免得招惹了妒忌嫌疑。可这事情明知是有蹊跷了,她还不问――这可把权神医憋得坏了,他本来也打算去休息一会,可被蕙娘这一闹,上了床都辗转反侧的,倒惹得炕上的蕙娘直发笑。

明知相公在拔步床里休息,她不去别的屋里看书闲坐,非得在里屋呆着,帘子也不拉,阳光明晃晃就照进来了……这还笑呢,明显就是知道他被憋得不行,故意要看他的笑话……这个焦清蕙,真是处处不压人一头,逼得人主动让步,她是决不会消停的。前几个月恨不得长在他胳膊上的那点驯顺依从,全都不知飞哪去了,这人才好一点儿呢,就这么得意洋洋、威风八面的……

权仲白也有心忍一忍,他实在是一见焦清蕙这个样子――泥人也有土­性­子,就想和她斗一斗,可焦清蕙有的是时间,他没有呀。这会休息起来了,他还得去巫山那里看看,这几天都没有给府外候着的病者们扶脉了,他心里也过意不去,再有往年这个时候,桃花汛起,黄河下游很可能会爆发瘟疫――这皇上终究也是要从离宫回来的,还有皇后的病情,杨宁妃的“病”情,他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焦清蕙说她心里装着事,其实他心里的事,未必比她少……这场小小的局部战役,他终究是要低头的,焦清蕙也就是清楚这一点,才笑得那样开心吧……

她开心,权神医也有点想笑,但在想笑之余,到底还有些被打败了的不开心,他一掀床帐子,威严地道,“过来。”

蕙娘在炕上侧卧着,手抚着肚子,不知在出什么神呢,见他投了降,她一翘嘴,得意之情,根本就无意掩藏。“过来­干­嘛?”

“你这个人,难道就没点好奇心?”权神医有点发急了。“虽然说关照贞珠的亲戚,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我也没那么空闲吧,次次回来见到宝姑娘,我都要问她一句?我就不信,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这背后的文章!”

“背后的文章?”蕙娘拉长了声音,很明显,这只­精­神十足的小野猫,正享用着自己的胜利呢,他越发急,她就越是开心高兴,就连声调,都透着那么胸有成竹。“你这么危言耸听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打什么坏主意呢……不就是想查查工部爆炸的事呗,这有什么难猜的,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也就是你这傻子,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权仲白这回是货真价实地打了个磕巴:宜春票号的事,尚且还能说是焦老太爷布局好,引入王家作为牵制,不动一兵一卒,稳稳就压住了乔家的异心。可这工部爆炸一案,他就有怀疑,也从来都掩藏在心里,并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此事,听清蕙意思,竟是了然于胸已有一段时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下就失去开玩笑的心情,也顾不得那儿戏般的意气之争了。连一夜未睡的疲惫、迎接侄子降生的喜悦,也都全被摒除了出去,权仲白直起身子,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有同别人提起过吗?这件事,最好是连一个字都别提……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快告诉我,也许我还能遮掩一二。”

蕙娘显然没想到他竟这么认真,她也没有再逗他,而是老老实实地道,“这并不难猜啊……工部爆炸,废了多少年才研究出来的火药方子,整个研究都拖慢了一两年,直到杨家偏房那个大少爷横空出世,这才又发展起来。可偏偏到最后,炸了那么多次,还是炸出原来那张方子。方子没事,为什么会爆炸呢?还炸得那么猛,那就很有可能是人有问题……一屋子俊才,就剩毛家三公子一个人活着出来,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揽事上身,但你想查他,也不稀奇。燕云卫肯定已经把他一家都梳理几次了,估计也没查出毛病来。”

她有条有理地往下推,“虽说宝姑娘为人豪迈而没有心机,似乎和前头姐姐很像,但以你为人,如果动了心,肯定反而会更加回避此女。她几次过来,你回来撞见,不但不走,还要闲话片刻,再问问毛三郎的病情。结合那天你真的找了病案出来,研究了那么一段时间,又打发人去给杨少爷递话的举动来看,这明显是想要上门重新为他诊治,重新找出一点线索――可你不能无故上门,得借达家这个话口过去。这……有什么难推的?”

听起来是不难,可能抽丝剥茧见微知著,仅从权仲白对达贞宝反常的热情,推论得这么细致入微,其中需要的眼力、胸襟、冷静、细密,又那里是一句‘这有什么难的’能概括得了的?权仲白对焦清蕙这个守灶女,实在一直是有几分不以为然的:除了格外野心勃勃之外,似乎也看不出她的出众。

宜春票号一事,算是她小露锋芒,也还不能将功劳全归在焦清蕙头上……这么一席话,终于是把权神医说得哑口无言了:守灶女就是守灶女,焦家两代俊才倾注了无限心血浇灌出来的人物,能简单得了吗?

忽然间,他又有点不想把这件事交待给清蕙了:恐怕以她的聪明,一旦牵扯进来,必定能推测出更多信息。毕竟是怀孕的人,不好让她过分耗费心神吧……

可话赶话说到这里,他不能不给蕙娘一个回答――她的猜测,究竟是猜中了还是没猜中呢?而一旦给出了这个答案,以她多年在焦阁老身边伺候,所接触到的种种信息来看,她未必不能就自己推测出正确答案来……这里头要花费的­精­神,可就更多啦……

“的确。”权仲白也只能往下走了,他低沉地说,“这件事,是有许多疑点的。我对毛三郎印象很深,他是伤势最重的病患之一,事发当时也在屋里,身上的确是嵌进了一些­精­铁粒,为了一一取出,我颇费了一番工夫……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伤势,全集中在胸前正面,这些铁粒的数目,也不会太多。”

焦清蕙顿时神­色­一动,又一次证实了她的灵敏。“火药中夹杂铁粒,也是伤人的妙法。爆炸时嵌入体内,并不稀奇。事发突然,他就算在屋子外围,被波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就算背面受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他当时完全可能转身而出。”

权仲白深吸了一口气,“但背面受伤甚重,却一语不发、毫不解释,甚至还在我跟前掩饰去了这一背的伤口,如果贞宝所言是真……这就非常可疑了。”

他轻轻地按住了焦清蕙的手背。“如果不是男女有别,这件事,我不会交给你。试想若有人从中弄鬼,他们的能耐该有多大,用心该有多狠毒?对他们来说,人命是根本不在话下的。你设法催促安排,让达家把消息送出去就够了……别的事,不要多管――记住,不要流露出着急神态,这件事,别和达夫人谈,贞宝还是个小姑娘,心思单纯,她不会意识到不对的。”

边说,权仲白就边有些后悔,他不禁扣紧了蕙娘的柔荑,再叮嘱了一句,“绝对不要往里深入了,就办好这件事就成……”

焦清蕙眼波流转,眼中神彩荡漾,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反手握住权仲白,曼声道,“知道啦、知道啦,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不知为什么,她竟是神采奕奕,大少夫人产子的消息所带来的郁闷,似乎已经——

作者有话要说:……累死我了,好多字!

……在初吻后怎么现在才第一次牵手啦,这两个人不走寻常路

大家要多评论!

度过酝酿期,蕙娘渐渐开始发威啦,嘻嘻,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问的,三个孕­妇­同时怀,有人生男,有人生女……

嘿嘿,慢慢看!

84刺探

进了四月,权仲白果然忙了起来,第一个皇上身体有恙,第二个家里有两个月子里的产­妇­,总要稍微关照一番,就这么两点,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更别说河北一带果然又有小规模的疫情爆发。虽说蕙娘怀孕已经进入第八个月,但他在家的时间,倒是比前几个月都少了一些。

他不在家,权夫人就经常过来找蕙娘说话――虽说长辈的过来小辈院子里,多少有些不大合乎规矩,但毕竟是出于关心,家里人也没谁会在这件事上讨嫌,两婆媳倒是比从前都走得更近了一点点,权夫人还把自己给预备的产婆给蕙娘介绍了一番,让她自己准备的燕喜嬷嬷,同这八个经验老道城里城外都有名声的接生­妇­多加熟悉一番,连着季妈妈都一道来磨合。围绕蕙娘生育时可能出现的种种险情,逐一都要作出应对的方案来,此人做什么,此人又做什么,是从这么早就开始分配演练了。

自己家里出人,就不用担心生产时为人暗害,权家也有婆子在屋内,甚至还有太夫人的季妈妈当个眼线,这就能有效地隔绝了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这样异想天开的手段。听权夫人语气,巫山、大少夫人生产时,屋子里充当眼线的,还是她身边得用的管事妈妈,和良国公自己派出,府里几代老人出身的管事婆子。如此多重眼线,是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一点异样的用心。权夫人讲给她听,多少也有点警告蕙娘的意思:可不能看着长房领先了,她就铤而走险,玩弄些注定会被识破的花招……

蕙娘自然也不会做此想法,说到底,她今年才十九岁,生育机会有得是,第一胎是女儿又如何?无非再蹉跎几年,只看大少夫人产子后,国公府的平静反应,便可知道老大夫­妇­望穿秋水盼来的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是让他们登上世子之位的圣旨,不过是一根让他们留在局中的稻草而已……步步顺当然是好,可一步走得不顺,她也不是不能忍耐蛰伏。这条路不同,还有另外一条,只要能把权仲白牢牢地拢在手心,长辈们终究会为她铺出一条登天道的……

只是两相比较之下,似乎生子上位这条路,还比另一条要更简单一点。权仲白这个老菜帮子,几乎占尽了优势,又哪里是那么好驯服的……自己不被他套上笼嘴,那都好得很了。

如今天气渐渐地入了夏,早晚风凉时候,蕙娘也经常出来散散步,偶然到拥晴院里走走,也撞见达夫人几次――达贞宝倒还和往常一样,经常到立雪院里寻她说话,权仲白在家不在家,对她似乎没有一点影响。

这一日达贞宝过来的时候,蕙娘正准备出去遛弯呢,索­性­就带她一起在园子里绕,达贞宝因道,“这次过来,没见到世伯母,我伯母在老太太那里呢。”

“婷娘今日行册封礼,”蕙娘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只是个美人,但好歹也是喜事,娘就进宫去了。说起来……你这几次过来,怎么都没见到丹瑶?”

“前几日有人上门问八字。”达贞宝笑道,“瑶娘害羞,躲着不肯见人呢。正好她一个亲戚也在京城,就把她接去玩几天。”

这么快就说上亲事了?蕙娘有些诧异:权叔墨的婚事,她当不知道,权夫人也是提都没提。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成――这倪丹瑶那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国公府吧,这就是权家到底还是没看上她了?可论她个人条件来说,能够参加选秀的,­性­格才学,也都不会太差吧……

她都不知道内情,达贞宝自然更不会知道了。两人在权家后花园内走了一会,蕙娘有些疲惫了,便带着达贞宝在水边花­阴­处坐下休息,因便笑问达贞宝,“她倒是慢了你一步,一样的年纪,你都说了人家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呀?嫁妆都绣得了没有?郎君可曾相看过?”

达贞宝说起亲事,一直是有一点羞涩的,腮边染上微红,看着也别有风情,她一一地答了,又叹了口气,不待蕙娘问,自己都说。“姐夫心意拳拳,几次见我,都问起三公子。可伯母管束我严格,这实在是送不出人去传话。我这会倒是怕见姐夫,觉得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呢。”

倒也是乖觉,自己一提起这婚事的话口,就预先堵了这么一句……

可蕙娘会答应权仲白这个请求,自然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工部爆炸案。她对于权神医不务正业,闲着无事要客串大理寺提刑官的热情,其实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如他所说,倘是有人主使,如此胆大包天的亡命徒,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老菜帮子打着她怀孕了不能费心的名号,自说自话地这就给调查上了,她也不能不帮他一把……唉,到底是夫为妻纲,他这是根本还没成心对付她呢,她就已经要这么为他­操­心了,要是两人没有这一层夫妻名分,别说她焦清蕙了,手底下随便一个丫鬟打发出去,恐怕权仲白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一拍两响、一举多得四面卖乖的事,也一直是很合蕙娘胃口的。

“唉,你才来没多久,不知道你姐夫的­性­子。”蕙娘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这个人,行事是处处出奇,他是个自由自在的佳公子,就根本不去考虑我们女儿家的难处。哪里想得到你派人送信有多困难呢?他想不到的……”

说起来,达贞宝这几个月,几乎十天半个月总要过来一次,两人也算是相当熟稔了,她见识广博、豪爽明朗,并不是那等乏味无趣,不值得来往的所谓大家闺秀。蕙娘又要笼络达家的赞许,为自己博得个贤惠的名声……两个人你来我往,还真是好来好去、相当亲热。蕙娘这话就说得很顺理成章,她体贴达贞宝,“我也为你想过,要不,就让你姐夫直接上门去吧――可也不怕你恼,你姐夫毕竟身份放在这里,连皇上有时候都要请他呢,这么忽喇巴上门去,传出去了,他不好做人的。这要是等你出了门呢,你姐夫这个人,行踪不定的,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又南下去广州、苏州一带了?耽误了病情,那就不大好了……”

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显示出她这个小主母的周到细密。达贞宝也是频频点头,她乖巧大方,“嫂子可是为我拿了主意?还快请说吧。”

蕙娘又扫她一眼,这一次,她似笑非笑的,在体贴的语调下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底蕴了。“要不然,就由我这里出两个人,冒称是你们达家的下人,往毛家走一趟送送信?咱们俩对好词了,这点小事,万不会露馅的,就算露馅也没什么――也省得你姐夫每次回来见了你,都要站住脚问一问这事……”

前头还好,最后一句,到底是有些­阴­阳怪气的,露了情绪……看来,虽然面上不说,但一个未嫁女老和夫君对话,焦清蕙心里也不是不介意的。

达贞宝微微一怔,她飞快地看了蕙娘一眼,又沉思了片刻,这才低声道,“本想着初来乍到,亲戚不多,又承蒙嫂子待我好,我也就不知廉耻靠过来了。指望着嫂子将来能拉我一把……不想,嫂子还是知道了?虽说我没见过,可人都说,我生得和去世的贞珠姐姐很像,唉,是我让嫂子不舒服了。我给嫂子陪个不是吧!”

居然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给蕙娘福身行了一礼。蕙娘忙叫身边丫头扶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多心了。前头贞珠姐姐,连我都没见过呢,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你们生得像……说实话,这还是心疼你姐夫,他啊,比阁老都忙!成天到晚的,事情实在多,能少惦记一件事,就少惦记一件事吧。”

这圆得有点假,但也是必要的场面工夫,达贞宝便转忧为喜,真的将蕙娘的客气话全盘吃进,“那倒是我想多了……因嫂子实在是真心疼我,我、我是真想交您这个朋友……”

两人不免互相又姐姐妹妹地亲热一番,达贞宝对蕙娘的提议,那是欣然受落,直道,“真是好办法,我这里就写一封信,请您到时候送去吧。”

说着,回到立雪院,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交给蕙娘,蕙娘随意递给绿松,绿松就捧着退出了屋子。她又留达贞宝说了几句话,前头已经有人过来呼唤,她便辞去了拥晴院。

今日绿松没随着出去,是石英跟在蕙娘身边,对这个达姑娘,她身边几个大丫头态度也都很一致,绿松好点,不屑放在心里,蕙娘不提她,她不多说什么,孔雀虽还不知道蕙娘的怀疑,但她最藏不住好恶,见到达贞宝,就像是昔日见到五姨娘,达贞宝担心的‘高门大户,孤身上门,下人的脸­色­不好看’,实非无的放矢,她这不是孤身上门呢,孔雀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石英呢,她倒不至于不屑达贞宝,而是遵从蕙娘定下的基调,已经把她当作一个心思缜密的大敌看待了,也因此,她有些纳闷,上来服侍蕙娘用点心时,便问,“您今日试探这么一招……她倒是接得好,瞧着是真为了毛三公子担心,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倒也就大大方方地,把几件事都挑破了放到台面上来。”

蕙娘是何等人物?真要看达贞宝不舒服,多的是办法让她从此以后进不了立雪院的门,至于把这猜忌给露在话里吗?这猜忌,就是下在话里的钩,可钩却并不明显。达贞宝如果真的豪阔而无心机,那也就放过去了,并不会深想。即使她品出了其中的意思,也可以假装无事,不去咬它,以后再厚着脸皮上门来,蕙娘还能把她赶出去?可她不但品出来了,沉吟了、低头了,还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道歉道得这么真心实意,这难免让人有些疑惑:要是真想攀龙附凤,蹬了那个瘸子未婚夫,她似乎不必这么做吧?石英这是给蕙娘面子,没把话说明白,事实上,她估计已经是有些动摇,对蕙娘的判断,信得没那么真了。

“的确是个高手。”蕙娘也是若有所思,“连你都骗过去了……”

“您是说?”石英神­色­一动。

“真这么敏感,连话里一点不对都听出来了。能品不出我对她的态度吗?”蕙娘略略一皱眉,摸了摸肚子。“小歪种,又踢我……这几个月她上门来,你几乎都在一边,你觉得我态度如何?”

“这……”石英渐渐觉得有些眉目了。“也就是不冷不热地,姑爷在的时候,您对她热情一些,姑爷不在的时候……您老犯头晕……”

“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呢,人呢,心情不好就敏锐一些,心情好就忘情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说,“可状态起伏成她这个样子,前几个月都看不出我的应付,今日忽然连这么一点痕迹都给抓住了,还来一套长篇大论的。我可没见过多少……”

她笑了,“罢了,算她今日忽然灵醒吧,自己说穿长相相似,也算是够坦诚的了。她到底居心为何,过几天就见分晓了。”

石英一时没答话,蕙娘瞥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正在沉思,不禁就笑骂道,“傻姑娘,你也不想想,她要真如此敏感细密,又如此自尊自爱,一听出我有疑她的意思,便挑破了大家说清――那么,日后她还好意思上门吗?起码没出嫁之前,她不好意思再过来了吧,等出嫁后名分已定再来走动,那就没话说了。再说,我这连毛家事都揽到了身上,她还拿什么借口上门呢?”

此时把用意说穿,石英方觉蕙娘安排的周到细密,看似闲闲一句话,只为试探达姑娘,实则不论其清白与否,已经被截断再上门来的借口。并且在姑爷跟前,还能维持贤惠名声……

饶是她已经在自雨堂服侍了这样久,但毕竟从前,蕙娘的厉害是向着外头,而非向着家里人,所知毕竟还是有限。出嫁后韬光隐晦,也未曾玩弄太多手段,石英有很久都没有如此心惊胆战了:在这样的主子手底下做事,哪个下人,不是战战兢兢?休说连一点私心都不敢动,任何事哪怕留了一点力,恐怕都要担心主子能不能看出来呢……

才正这样想,绿松进来了。

“已经赶着给毛家送去了。”她轻声细语,“达姑娘人还没走,也未曾打发人出府,应当是来不及向毛家送消息的。”

“白云――”蕙娘追问了一句。

“白云已经抄过了一份。”绿松呈上了一页信笺。“您瞧着,笔锋还成么?”

白云善于舞文弄墨,书法比蕙娘还好,模仿他人字迹,也是从小练就的一手绝活。蕙娘打开这封信细细审视了一番――达贞宝的原件,她也是看过的――不禁便露出笑容来,“好好收藏,不要丢失了。”

这连番安排,内中玄机,就又不是石英可以参透的了,她不禁询问地望了蕙娘一眼,只是这一次,蕙娘却没了解释的意思。她秀丽无伦的面上又现出了一点笑来,一手撑着下巴,很显然,已经神游太虚去了。

没有在国公府生产,起码弥月宴要在国公府办,大少夫人在娘家做完了月子,当天就回到权家,弥月宴没请外客,只是权家一家人连着亲眷,也凑了有四五桌,分男女在鸳鸯厅中吃酒听戏,倒也是热闹非凡。连巫山都有份出席――她刚被抬举了姨娘,和大哥儿的养娘站在一处,也是笑容满面,显得十分­精­神。

不过,权家诸人从太夫人起,明显是更看重大哥儿,瑞云、瑞雨姐妹争着要抱大哥儿,倒看得大少夫人、大少爷­唇­边都含了笑,蕙娘也想细看看这个小侄儿,但她不方便抱,只好就着瑞云的手看了看――男孩似母,大哥儿现在看来,生得很像母亲,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地,瞧着煞是可爱,是个很惹人疼的小少爷。

“咦。”她眼尖,瞧见大哥儿耳后胎毛里有一红点,便笑道,“这是胎记呀?真是鲜红鲜红的,好醒目。”

没想到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权瑞雨拨开鬓发给她看,“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胎记。连爹都有的!”

虽说地方比较隐蔽,但蕙娘可以肯定权仲白是没有的,她呆了一呆,“你二哥就――”

“大哥也没有。”权瑞云捏着大姐儿的小手,“我们大姐儿也没有,是不是?”

她同大姐儿玩乐了片刻,才笑道,“我也没有,这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一代,便是瑞雨和季青才有。有时候隔代才有,也不稀奇。”

蕙娘抚着肚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说着,便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大哥儿一眼,才一低头,却觉得有一道刀一样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

可待她抬头四顾时,屋内众人,却又都正谈笑晏晏,大少夫人和权夫人正说着话呢,笑得比谁都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更新稍晚|因为吃饭吃忘记了。

似乎长评满了45也要加更对吧?明天加!今天心情不大好,等下想出去玩玩,放松一下

忽然间觉得没动力,呜呜呜,倦怠期。从1号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均订也好收藏也好,忽然都不动了tvt,均订还跌了点,讨厌……

ps谢谢黑羽庄主、同宝宝、maria的长评!

85怕死

小心驶得万年船,从弥月宴上回来,蕙娘沉思了半日,便命孔雀,“请养娘进来说话。”

廖养娘很快就进了立雪院。

以焦清蕙一落地便是千金万金的身份,能当得养娘,自小将她教养长大的­妇­人,又岂是寻常?廖养娘虽然已经出去荣养了,但却并非是因为遭到了蕙娘的厌弃。实在是十多年来,在饮食起居、为人处事、习字练武、人情世故等各个方面教养、照看清蕙,她已经熬­干­了心血,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已是一头花白灰发,连焦家主子们都好不忍得,老太爷在子乔落地以后亲自发话,令她出去安生休养。廖养娘这才从自雨堂被放出去了,一个月任事不做,也有二十两银子的月例,每逢四时八节,蕙娘还时常惦记着给她送好东西。不过,这几年来,她也很少进内堂和蕙娘说话,就连孔雀婚事,这么大的事,都不过是把女儿接回去稍加吩咐几句而已。要不是蕙娘有了身孕,怕是难以请动她出山回院子里帮忙的。

以她的声望、手腕,重出江湖没有多久,立雪院上上下下,已经没有人不听廖养娘的使唤,就连绿松,在蕙娘跟前算特别有脸面了吧?即使是达贞宝已经说漏嘴的现在,绿松嘴里也还是漏不出一句话来,蕙娘闲着无聊套问一句,她也是一问三不知。不是廖养娘特别发话,她哪敢这么违逆自己——蕙娘也是深知此点,也就索­性­不继续追问了。要知道,廖妈妈的一句话,在十三姑娘心里,那都是有分量的。

“眼看着就第八个月了。”蕙娘也有几分感慨,她和廖养娘对坐着说话。“府里也添了人口,重新热闹了起来……我看,您还是得把接生的事抓起来,不能由着几处人马在那瞎胡闹。”

廖养娘低眉敛目,好像没听到蕙娘的说话,自顾自地品着一盏香茶——她和孔雀生得很像,唯独是没有孔雀身上那股掩不住的尖酸刻薄气儿,神­色­浅淡,虽不格外严肃,可望之却令人生畏。连蕙娘都不敢催她,她等廖养娘喝完了一盏茶,才嗔怪地拿鞋尖轻轻点了点廖养娘的腿——这孕­妇­就是有特权,蕙娘是半躺在炕上,廖养娘就坐在她脚边呢。

“姆妈!”她有些撒娇的意思,“人家这和你说话呢……你又摆脸­色­给我看。”

“我不是摆脸­色­给姑娘看。”廖养娘终于有了动静,她叹了口气,“姑娘大了,这说话做事,有自己的手段、自己的考虑了……我也看不懂,也懒得看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吧,别的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三姨娘­性­子柔和、谨守分寸,四太太更是个没脾气的大好人,老太爷、四爷都是忙人,不可能和蕙娘朝夕相处,要没有廖养娘一点一滴地节制,蕙娘怕不早就要被养成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性­子了?对养娘的敲打,她很没脾气。“您这还是为了宝姑娘的事,和发邪火吧,不是都和您说了,姑爷重情重义,苛待宝姑娘,只会起到反效果……”

“我说的不是这事。”廖养娘说。“您厚待宝姑娘,那是理所应当。在这件事上,您就比着国公夫人去做就是了。只是这送信的事,有必要那么急吗?您哪怕缓上一天呢,这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嘛!落在长辈们眼里,对您会怎么想?您忌惮宝姑娘,名正言顺,没人能说什么,可也不至于这么没有城府吧……”

蕙娘的处事风度,十分里有三分像爹、三分像爷爷,余下三分­精­细,有三姨娘给的,实在也有廖养娘言传身教,培育出来的。听得这话,她不禁叹了口气:要不是养娘身体不好,就让她跟着文娘过去王家算了,有她在,文娘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吃不了大亏的……

“我还不知道您说的道理?”她叹了口气,“可答应了姑爷,要把毛三郎找到,这要是为了再探探宝姑娘的底,就把这事给耽误了。我可不好向姑爷交待……姑爷这不也没让我帮着办几件事吗,头一件事就砸了招牌,我哪还能挺直腰做人呀?”

廖养娘不说话了,她扫了蕙娘几眼,看得蕙娘全身发毛,“怎么了,您做什么这样瞧我?”

“也成亲一年了,同姑爷处得怎么样?”廖养娘便问,“刚过门几个月,听孔雀说,觉得您不大看得起姑爷……”

“现在也不大看得起呀。”蕙娘的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他这个人……嗳,都是不说了,要说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廖养娘便握着嘴,呵呵地笑起来,这笑声到了一半,又化作了轻轻的呛咳——年轻时候太劳累了,现在就有些气短,要是真的笑急了,很容易就岔了气。“好好,不提、不提……既然是姑爷让您办事,您缓下自己的事儿,也是应当的!”

最后这句话,她咬字有点重了,蕙娘觉得有些不对,可还没寻思出个所以然呢,廖养娘又道,“这江妈妈不也是家里给您送来的么?人是很可靠的,且又懂行,宫里的几个接生婆子,和她都是共出一脉师承。这内行人办事,外行人不Сhā嘴,我也就没有多话,怎么——”

“大哥儿的身世,恐怕还真有一点问题。”蕙娘低声道,“胎记这回事,我们家还不清楚吗?爹有,娘有,孩子尚未必有,爹没有,娘没有,孩子突然有了,这情况就极罕见了。再结合怀上时机、生产时机的巧合,他这一出世,还真是巧上加巧、耐人寻味啊。”

遂交待了一遍花厅中事,“倒是权家上下,恐怕未曾有谁注意过这回事……姑爷估计也不懂这个,我提出来一说、一顿,就有人露了忌惮,眼神凶得很!厅中都是女眷,在近处的也就是瑞云、瑞雨,大嫂和四婶、五婶并婆婆了。两个大小姑子不说,婆婆和大房疏远,一旦知道此事,哪有不闹出来的道理?四婶、五婶平时和府里来往少,恐怕也不知情……”

这样的事,一旦闹出来,那女方肯定是身败名裂。就算只有一点危机,也一定要将其消灭在萌芽中。为此害上数条人命,那都是毫不稀奇的事,蕙娘这无意一问,是有点冒失了,本来生产时候,就是很容易做手脚的……

“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谈。”廖养娘当机立断,这个灰发­妇­人有几分兴奋,端庄的面具似乎也碎了一角,“这么多巧合,不说破也就罢了,一旦说破,惹人疑窦也是难免的事……还是先平安生产以后,再做打算。”

她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其实还不是凭着您的安排——”

蕙娘眉尖微蹙,她摆了摆手,没接这个话头。“这不就把姆妈给请来了吗,接生时候,季妈妈估计是不会动弹的,她就是一重眼线而已,祖父送来的接生妈妈,也可以绝对信任。唯独国公府这里派出来的管事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免得人多口杂时候下个黑手,那就防不胜防了……”

“还有产前这一个多月,也是再小心都不过分的。”廖养娘立刻接了口,她很快就下了决定。“让孔雀陪着您用饭吧,这丫头口也刁,一旦用料有什么不对,都能吃得出来。这一个多月,还是以清淡原味为主,就别碰那些个下香料的大菜了。还有上夜人选,也要仔细斟酌……”

有廖养娘接手,立雪院的安保,无声无息又提高了一层,蕙娘也不再轻易出门,得了闲只是在院子里站站走走,立雪院外的事情,现在是告诉她她也不要听。就连达贞宝又过来立雪院看她,都被人挡了驾,“我们家二少夫人睡午觉呢,宝姑娘下回再来吧。”

不过,尽管牺牲了再一次揣摩达贞宝的机会,当天就令人上毛家登门送了信,权仲白这个求患者若渴的大神医,也还是没能给毛三公子诊治:据说三公子每逢春夏之交,伤口都痛痒难当,已经去承德一带沐浴温泉缓解病痛了。毛家人虽然受宠若惊,但也知道神医最近忙,因只给‘达家下人’带了话,言道等三公子从承德回来,自然会上权家求医的。

要知道,权仲白这些年来四处行医,其神医之名,几乎已经传遍天下。多的是各地患者远从千里之外赶来,盼着权神医偶然一个回顾的,即使是当年昭明乱局,西北糜烂一片时,也还有人追随着他的脚步,到西北前线求医。毛三公子又不是头疼脑热,那是困扰他多年的老毛病了,今日有机会请权仲白诊治,他不赶紧从承德回来,还这样推三阻四的……

“这个毛三郎,原来若有三分可疑。”蕙娘便同权仲白闲话,“我看现在也可以坐实为六分了。你若真要查他,倒要仔细一点,别被他动了疑心,免得……”

想到达贞宝,她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权仲白却好像没有听见,他正蹲在蕙娘身前,专心地按着她的肚子呢。

八个月,孩子落地都能活了,蕙娘的肚子当然挺大,且尖且硬,几个产婆都说像是男孩,权仲白对此不置可否,但随着产程发展,他现在每隔几天就要按按蕙娘的肚子,给她把把脉,更有甚者,还会拿个小碟子,贴在肚子上,“听听他的胎心。”他还让蕙娘每天按时去记胎动,无奈小歪种不是动起来没停,就是半天没有一点动静,蕙娘记下的数值是从不规律的,记了几天,也就只能作罢了。

“怎么?”今天权仲白是摁得特别久,蕙娘有点不安心了,“小歪种刚才还动弹来着,你摁这么用力,他又要踢我了。”

权仲白却仍未把手移开,他又按了按蕙娘的肚子,甚至在她肚皮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蕙娘心头一个咯噔,想要去看权仲白的神­色­,却又为腹部挡住——权仲白似乎也刻意将头低了下去,不和她眼神对视……

就像是一脚踏空,她忽然为无限的烦躁、担忧包围,辛苦怀胎八个月,受了这么大的罪,这孩子要是出了事,不说八个月一点点把他吃到这么大,嘴上说小歪种、小歪种,心里终究还是有一点感情在。就说这胎死腹中之后,八个月了,要引产都是一番折腾,这要是生不下来,两个人都憋死了也不是没有的事。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开始,便被她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忽然就随着这沉默,打从闸门后头泛了出来:这女人生孩子,一向是一脚踏­阴­,一脚踏阳,因难产身亡的事,根本屡见不鲜。她就算再能为,在这种事上,也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万一运气稍微差了那么一点,怕不是要再死一次……这一次,她还能再重活吗?

小歪种似乎未受母亲心思影响,还是活泼泼地在她肚子里打转,因为父亲摁得的确用力,它猛地踹了蕙娘一脚,惹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有点疼,也是因为,权仲白终于抬起头来了,他虽神­色­如常,但眼中的担忧,却是瞒不过蕙娘的。

“这——这不是好好的吗——”她一下失却了平素的冷静,满心只想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与窒息,未曾经历过死亡的人,也许根本都不会明白,那是多么令人恐惧、多么令人发狂的经历,痛楚甚至已经不算什么,往日里坚牢强健、任凭驱使的肢体,忽然间失去自制,度过苦海的舟筏忽然翻覆,心里就有再多的念头,口中却再说不出来,只能一点点松开手,再无力抓牢,往黑暗中落去……

蕙娘头一回捉住了权仲白的手,她是如此的惊惧,惊惧得甚至连惯常的骄傲都再顾不得武装,死死地捏着丈夫的手,就像是捏着她在激流中的浮木。“­干­嘛不说话啊,你、你变哑巴了?是孩子出了什么事,还是……”

“胎位不正。”权仲白轻轻地说,“你没察觉吗?这孩子在你肚子里翻了身……现在是横胎了。”

横胎有多危险,那是不必说的了,蕙娘面­色­一白,却还抱有一线希望,“我听说,胎位打横,针灸一番就能自然归位,甚至没过一会儿,它自然就回去的也是有的——”

“有是有。”权仲白反手握住了蕙娘,他紧紧地回握着蕙娘,像是要用那一丝疼痛,帮助她保持理智。“但你是肚子小,孩子大,羊水并不会太多的,我恐怕它转身不容易是一个,第二个,横位胎儿,很容易伴有脐带绕颈。如是自己转回去,可能不会有事,万一针灸刺激之下,它胡乱转动,越缠越紧,很有可能……”

“孩子……”蕙娘不禁感到一阵失落,但她究竟并非常人,一咬牙,便已经下了判断。“孩子没了,还能再生,可这么大月份了。它要没了,我——我——”

“能保,肯定都保,”权仲白有些诧异:以蕙娘对子嗣的看重程度而言,会这么爽快地就接受孩子可能有问题的说法,一心一意,只是全力忧惧自己的­性­命,实在是大不符合她的作风。“先等一天吧,明天要还没有正过来,胎动次数又减少了,那就不能不施针了。”

对孩子万一夭折之后,能否平安引产,却是避而不答……

蕙娘空余的那只手,一把就握住了权仲白的小臂,她哪里还有一点相府千金的风度,怕得浑身都在打颤,话也说不囫囵。“能保都保,要是它和我只能保一个,保我!权仲白,你听见没有,你还是个神医呢,连媳­妇­都保不了——”

话没说完,蕙娘自己都觉得强词夺理,一时间心灰意冷,松开手连话也不想说了,在此等时候,正因为她是如此聪明,所以才如此难以劝慰:世上神医,那也是医病不医命。如果针灸之后,孩子转为正位,却因脐带绕颈而去,那么无非也就是生下死胎而已。可要是横位时就这么去了,胎动不再时已来不及,只有开膛破腹,才能将孩子取出,到时候她又哪里能够活命?也真的只能呣子一起憋死了……

“你要是这么担心。”权仲白默然片刻,竟也没有安慰她,他低沉地道,“那就现在针灸吧,不等它复位了,搏一搏也好!”

蕙娘眼皮一跳,睁开眼来望着权仲白,可此时,她竟再也看不出权仲白的表情了,夫妻相对,竟是默然无语,谁也没有说话……

“你……你就不怪我?”半晌,才有声音轻轻地问,“不怪我不慈爱?”

“人而求活,是天生本­性­。”这回答是沉稳而宽容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会比任何人少。”

蕙娘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连眼睫都舍不得眨一眨,只是望着权仲白,她早已经失却了平素里那亲切而矜贵的面具,甚至也失却了冷静而霸道的底­色­,眼下呈现在面上的会是何等一副表情,何等一种气质,她自己都难以揣想,可她的确从未感觉如此赤.­祼­,如此无助,如此需要一个坚实的怀抱,又是如此绝望地明白,没有任何一个怀抱可以给她依靠,再能­干­也好,人这一生,难以抗衡的终究是天命……

“这不是求活。”她轻声说,“这是怕死,你为什么不怪我?别看我平时……平时……”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你说我胆小、自私好了,我不想死,权仲白,我不想死……”

她毕竟是得到了一个怀抱,权仲白的声调是如此的冷硬,甚至比平时同她说话都还更缺少感情。

“我会尽力保你­性­命。”他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蕙娘闭上眼,眼泪流得更凶,她想要说话时,忽然觉得腰际又受了一记重踢:小歪种怕是也觉出了母亲的情绪变化,他很是不满意,连番拳打脚踢的,已经是又闹腾上了。

张开的嘴又合拢了,她把全身重量都靠进了权仲白怀里,哽咽着道,“等一等吧,看看它能不能自己正过来,明后天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人难免都是怕死的……

昨天抱怨了一下,得到大家的抚慰,谢谢大家……咋说呢,我这个人吧,有点完美主义,也有点竞争心,不求比别人好,只求不比从前的自己差。尤其是豪门,应该是越往下越­精­彩,但是如果往下而读者越少的话,会感到不解和失落吧|

86求活

小歪种生命力顽强,虽然忽然转为横位,但胎动还算正常,一直维持了原来的频率,忽而大动,忽而又许多时候不动,多少还是蕙娘的一点宽慰。在权仲白同江妈妈的指点下,她换了睡姿,往常都左侧睡的,如今右侧睡了,也顾不得姿势不雅,还撅着ρi股在床上跪了数次,可小歪种还是悠然自得,毫无转为竖位的意思,说不得,只得出动权神医的针灸绝技。连刺了四天,四天内蕙娘什么事都­干­不了,只等着胎动,好在这孩子皮实的很,虽然渐渐地转为正常竖位,但每天还是照样拳打脚踢,只是出拳时打的已经不是蕙娘腹侧,饶是如此,蕙娘依然不敢怠慢,从四月中旬开始,她是真真正正隔绝了外事,一心一意就绕着宝贝胎儿打转——用通俗的话说,这娃是真被吓着了……

越到临产,可能出现的问题也就越多,因她一路虽然怀相不好,反应很大,但孩子还算是发育得好,一直都很健康,蕙娘也就没想着临末了还要这么虚惊一场。被这么一吓,她开始做恶梦了,时常就梦到从前一世临死前的情景,往往是要把权仲白都给惊醒了,由他来拍醒蕙娘略作安慰,她才能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却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往往要大半夜的起来擦抹一番身子,这才能又回去安歇。这时候别说什么达贞宝,什么林中颐,什么权伯红了,她光是害怕胎儿临产时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都怕不过来。这一下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她还血旺头晕的时候,她又依赖起权仲白来了,只是这一次,这依赖要比从前更情真意切——以前她那是怕安胎药有问题,拿他当个王牌试药。可现在,她是真的少不了权仲白,现在的焦清蕙,哪还有一点从前的自信大胆?她是真的吓破了胆,如她所说,怕死怕到了骨头里。

说实话,胎儿打横,权仲白也不是不后怕的。这孩子在肚子里,根本是说不清的事,要是一打横压到了脐带,初产­妇­宫小水少,孩子又不容易翻身回来,这么挣扎着就没了气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虽说他很少为高门大户的孕­妇­诊治,但在外游历时所接触过的孕­妇­,胎死腹中的并不少见。八个月大,这孩子要真出了问题,殃及母体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并且还有一重担忧,他根本就没敢说。

这孩子太能吸收了!清蕙肚子又小,他已经尽量调整她的饮食,多喝汤水,少吃米粮。可这最后一两个月,连他都能摸的出来,这孩子的头——大得很快!

初产­妇­产道窄小,胎儿太大,那也是很容易难产的。并且焦清蕙又那样怕死,这件事一经说穿,恐怕她立刻就要魂飞魄散,就是现在,她都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成天设想若难产要经受的折磨了。

看她平日沉着冷静,颇有杀伐果决的大将之风,没想到一旦牵扯到自身,立刻就如此担忧、恐惧。权仲白也多少能体会到清蕙的恐惧——她怕的不只是可能的结果,而是失去对自身命运的控制。也许在另一种险境中,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牟取更大的利益,但因难产而死,在焦清蕙看来,简直是毫无意义,是其极力避免,却又很可能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任凭哪个人随时面对死亡威胁,心情当然都不可能很好,权仲白也同一些孕­妇­打过交道——他甚至还在许家少夫人身上学了不少讲究,譬如用沸水同烈酒“消毒”,从前他是知其然,在许少夫人的解释中,也算是模模糊糊地知其所以然了。还有难产不顺时该如何处置,她也是给了一些方案的,虽说许少夫人并不从医,但有些想法,权仲白以为很有道理。

可即使是从来都坚若磐石的许少夫人,在生育前夕也一样忧心忡忡,焦清蕙­色­厉内荏,比她更没种一点,的确也不出奇。就是权仲白自己,其实也并不是……只是现在家里已经有一个人怕成这样,再多一个人一同害怕,则实在是于事无补。

进了五月,他不再应诊了,甚至连宫中都提前打好了招呼。除了偶然给一些寻上门的病患开些方子以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焦清蕙身边。两人并且罕见地毫无言语争执,焦清蕙不管说什么,权仲白都让着她——虽然身边的接生婆子,已经在廖养娘和二少爷的双重规制之下,瞒住了胎儿很可能过大的问题,但焦清蕙毕竟是焦清蕙,她是何等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出众人隐隐的担忧,孩子揣在自己身上,它胖一点,肚子不就沉重了一点?虽然没有说破,可越近产期,她就越是明白,越是明白,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就越是焦躁,仿佛她即将要过长空栈道,‘鹞子大翻身’,恨不得能把爪子磨得再尖利一点,以便嵌进石壁之中,取得更多的支持。

“你好歹也是个神医。”焦清蕙一遍又一遍地说,“死了一个就算了,不会再死第二个吧!”

连这话都说出口,可见真是怕得都有些失常了……权仲白只好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和声道,“不会,到时候,即使是保大人不保孩子,也一定把你给保住的。”

这保证似乎对孩子很无情,但对焦清蕙却是很好的安慰。权仲白发现她不但怕死,而且很怕为人加害,对她而言,也许如今整个权家都是敌人,只有自己,因为身份关系,人品也勉强得到认可,还算是一个能保护她的盟友。她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呆在他的怀抱里,汲取他的温暖和保护。——如果能让他代为承受生产的危险,她想必是会毫不犹豫地照办的。

焦清蕙就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活力源头,永远都不会疲倦,永远都不会气馁。她永远想着驾驭他、奴役他、摆布他,受挫了一次、两次后,她也会作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来诱使他怜惜、纵宠,可在壳后,她似乎从来都在狡猾地寻找着他的弱点,一击不中,那就换个方式再来。她无疑是美丽的,支撑着这美丽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永远都燃烧着的、活跃着的,生机勃勃的内在­精­魂。权仲白忽然发现她对生命实在也是充满了热情、充满了追求,虽然这追求他不认可,但她毕竟是热爱着生命,她是太热爱了,热爱到反而成了她的阻碍。

现在,她没有从前美了,甚至说得上是有几分凌乱、憔悴,过分的恐惧减损了她的风韵,要不是她还是那样敏锐而尖利,权仲白几乎要以为她有几分谵妄,他是担忧的,可人世很多时候,担忧有什么用?急、急不来的。

五月中,天气已经相当炎热,焦清蕙却还是要缩在他怀里睡,闹得权仲白自己也睡不好,他有些顾虑——一旦临产,自己­精­神不佳,如有情况,很可能会误了大事,可要自己独眠,清蕙该怎么办?

这天晚上,粘热中醒来时,却觉得身边空空如也,他的睡意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半坐起身子左右一看:却听见净房传出水声,没有多久,蕙娘便捧着肚子踱了出来。

“连整觉都睡不好了。”她轻声抱怨,又上了床偎到权仲白怀里,在深夜里,倒是要比白天更平静。“一整晚,不知要起来多少次。”

权仲白低声道,“这难免的,肚子大,压着你的肚子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睡意,权仲白以指轻轻地梳着清蕙的发鬓,盼着能助她略微放松一点,焦清蕙却没有给出一点反应。过了一会,她居然轻轻问。

“你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

她的语调不同于白日里的尖利同紧绷,轻飘飘的,竟像是一个小姑娘,在同她的伙伴倾述心事。权仲白不禁一怔,他谨慎地说,“我没死过,自然是不知道的。”

“死是一种极难受的感觉。”清蕙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她几乎是附在权仲白耳边说的。“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很轻松,可在死前的折磨与恐惧,是人世间最为可怕的折磨。对生活的期望,被一点一点剥夺,数不尽的雄心壮志,未了夙愿,永远都再不会有实现的一天。我非常怕死,权仲白,我非常、非常怕死……”

她的手轻轻地搭着权仲白的肩头,指尖还带了井水的凉意。“如果——如果我……”

“不要说什么如果。”权仲白忽然兴起一阵烦躁,他打断了蕙娘。“我一生活人无数,还救不出一个你?你放心好了,只要产道全开,即使孩子有事,我都保你无事!”

“如果——如果我不行了。”清蕙压根就不理他,她执拗地道,“你喂我喝你的麻药吧,让我晕过去……让我无知觉地死。”

她求恳地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脆弱而坦诚,她是真的诚挚地在求恳,“别让我再品尝一次那样的滋味了。”

权仲白闭上眼,恼怒地叹了口气,他收紧了怀抱,将头埋在清蕙肩上。

“你不会的。”他喃喃地说,“放心吧,你不会的……”

有权神医在,什么吃饭睡觉中忽然发动,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打从小歪种胎动渐止的那一天开始,立雪院上下就进入了迎产程序,血房是早就布置好了的,产床也屡次经过查验,连坐月子时专喝的水都给预备上了。果然过得一天半,蕙娘开始阵痛,也见了红,她立刻就被送进血房里去了,权仲白亲自在侧陪伴,没有让别人Сhā手——她娘家长辈都是寡­妇­,进血房不吉利,权夫人么,麻烦她还不如权仲白自己守着了。

江妈妈为首,季妈妈在侧打下手,其余产婆依吩咐行事,廖养娘在院子里揽总,蕙娘洗头洗澡,吃过一餐饭,在产床上静候开宫。到得此时,她反而有一种事到临头的爽快感,甚至还和权仲白开了几句玩笑,只等开得十指,开始分娩了。

不想就是这个开指,开得就极为不顺,羊水破了有一段时间,她也才只开了四指——权仲白虽有接生经验,但却始终不如产婆们老练。他神­色­还镇定呢,蕙娘已经从江妈妈脸上看到了一线­阴­影,她顿时有些害怕了:难道……

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验证,又等了两个来时辰,羊水已经浑浊,阵痛剧烈,她却还没开全,蕙娘在一阵模糊中,隐约只听见有人低声道,“怕是产难……头大口小……”

被这么一说,她顿时再支撑不住,已为剧痛逼得放声叫了起来。可没想才叫了一声,啪啪两声脆响,面上竟着了两掌——这两下,是把蕙娘的神智给打回来了。

“你——”她一生人从未受过耳光,此时不禁愕然抚腮,望向了权仲白。

——她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甚至是如此生气的权仲白,他的眼睛像是两颗剔透的金刚石,在她脸上能烧出两个洞,说起话来像是在吼。“你还想不想活?”

又是一阵剧痛,蕙娘简直失措到了极点,她慌乱地点了点头,死死地握着权仲白的手,“我——我——我想——”

“想活就不许哭,不许叫,憋着!”权仲白的口吻充满霸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屏气!”

蕙娘才慢了一步,他便吼,“屏气!”

她吓得立刻就屏住了气——在此时此刻,还谈何拿捏权仲白?为了保命、为了求活,根本是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旁的说法,什么‘在羊水里便溺’,‘这么迟还没出来,得催催’,‘再迟就没气了’——这些繁杂的谈话,她顾不得听了,她能望见的只有她的主宰,她­性­命的所在,她求生的浮木。

权仲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剧痛中全没有时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即将就这么死去,甚至憋屈得死都不能出声……终于,权仲白开始让她,“用力!你们推肚子!”

“屏气——用力——屏气——用力!你没拉过屎吗?用拉屎的力气!”

她顾不得难堪,真连那力气都用了,终于,有人喊道,“看到头啦!”

浮木的手忽然松开了,她一阵着急,呼吸节奏就跟着乱了,可紧接着,权仲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她身前,远远的,可还是那样权威。“不许多想,屏气!——刀子递给我!”

紧接着,□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世界猛然静了下来,在眩晕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87感觉

权二少爷喜获麟儿的消息,虽然未经大事张扬,但传得也不慢,亲朋好友间关注这一胎的本来就不少,当然,最在乎的还不是别人,肯定要数大少夫人和焦家众人了。

“大胖小子,八斤七两。”大少夫人告诉大少爷。“难怪生了那样久,这要不是二弟在里头守着,没准就憋死在里头了。也是划了一刀,这才生出来的……倒是比初哥儿沉多了。”

孩子越胖大,元气就越充足,以大少夫人的年纪来说,初哥儿已经算是比较健壮的孩子了,出生时能有五斤,眼下两个月过去了,也就是刚刚碰到了九斤的门槛儿。大姐儿虽然和他同日出生,但现在已经有十多斤了。

大少爷也挺为弟弟高兴的,“他也是年过而立的人了,生得早点,现在都能当爷爷啦。这会才有了头一个,我们当哥嫂的,多少总要表示表示。”

便和大少夫人商量,“不如,洗三时,把前日得的那个玉锁给他吧?”

大少夫人得子,娘家人自然高兴,林三少爷虽然远在广州,但早在生产之前,就送了礼物回京城。这个玉雕福寿万年长命锁,用的是近年来渐渐流行起来的缅甸翡翠,虽说用料不比和田玉那样名贵,但水头十足硕大无暇,雕工细致圆润,也算是一件­精­品了。要比另一件送给大姐儿的玉制嵌宝石长命百岁锁,­精­致得多。但这都比不过蕙娘送给初哥儿的海棠纹猫眼石镶嵌和田玉的一个项圈贵重,大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守财奴状,只是多少还有些心疼,“别看这翡翠现在不值什么钱,和田玉能采几年?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一件异宝了。本来三弟意思,是给初哥儿挂到那时候,传给下一代……给了二郎,本也没什么,只焦氏是绝不会让他佩戴的,白瞎了好东西。”

就如同那个和田玉项圈,也只能被妥善收藏一样,要贴身佩戴的饰物,谁也不会放心让对方沾手的。大少爷也不同大少夫人争辩,而是说,“我邀了二弟明晚过来吃茶说话,到时候,你可别作出脸­色­来。”

“知道啦。”大少夫人没好气,“我至于那么没城府吗?——只二弟近日可有空?虽说孩子都下生一天多了,可他还没出立雪院的门呢。”

她的思绪,一下又转开了,“对了,爹发话了没有,孩子的名字怎么起?”

初哥这都落地两个月了,还没得名呢,长辈们显然是要拖到蕙娘孩子下生才做这个决定,现在蕙娘也跟着产子,其实就是不问,大少夫人也知道答案了。

“爹说,孩子都还没养大呢,过了五岁再起大名吧,先都起个贱些的小名唤着,好养活。”果然,权伯红张口就是这个说法,“听说二哥儿已经取了歪哥做小名,我想大哥儿就叫栓哥,你看如何?”

正说着,养娘也把大哥儿抱进来了,两个多月的孩子,胎发还没剃,只刚剪过,看着小动物一样,毛喳喳的,在大少夫人怀里,只晓得打呵欠、举着手左右地动,大少爷凑过去叫了几声儿子,大哥儿毫不理会,反而有嫌弃他吵的意思,手脚乱舞,似乎要哭。

盼了十多年,才盼来这么一个,两夫妻自然爱若珍宝,大少夫人点着儿子的脸颊,看他张口吮舌的,似乎被点得要吃­奶­了,便不禁抬头望着大少爷一笑,慢慢地靠到大少爷怀里,一张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心里难受得很!”

权伯红微微一怔,“怎么?是因为歪哥……”

大少夫人摇了摇头,“人家能生,怎么不生?我犯不着妒忌这个……继母也就罢了,我是觉得,你爹也太心狠了一点。”

说到良国公,权伯红没话了,林氏也像是看不到他复杂的神­色­,她轻声说,“这过了五岁再起大名,摆明了就是让我们两房来争。承继爵位,本来是长幼有序,就是长辈偏心,直接指定了二弟继位,我们除了服从,还有什么话好讲呢?可偏偏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营造出种种氛围,令两房龙争虎斗……”

她有几分哽咽,“二房争输了,不过是分家出去另过完事,可我们呢?东北边境穷乡僻壤,一辈子再不能进京了,和坐监有什么区别?继母把二房养大,一心指着仲白给养老,处处偏心,也就不说什么了。可难道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也许是产后心情特别容易浮动,大少夫人捧着栓哥,虽未放声大哭,但也已经是珠泪盈睫,“要就我同你两个人,过去东北也就过去了,可现在还有栓哥呢……”

她一有抱怨的意思,底下人自然全退了出去,屋中只得一家三口,权伯红的神­色­也极为复杂,他只好宽慰大少夫人,“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二弟妹虽然有些想法,可这一年间,你也看到了。二弟疼她是疼她,但大事上可从不由着她做主——”

“我就不信你还没看透。”大少夫人要抬高声调,可看了儿子一眼,又把声音给压了下来。“家里根本对仲白已经绝望了,全是看焦氏一个人而已!”

她显然非常介意此点,“这是在逼你、逼我,也是在逼二弟。一家人不好好过日子,非得这么闹腾,有意思吗!”

要不是大少爷本身才具,和权仲白相比,的确是有所不如,起码在和皇室的联系上,弱于权仲白许多,权家上层也许还不会如此安排,可这话,大少夫人不提,大少爷提出来也只是自怨自艾,对事态不会有任何帮助。大少爷轻轻地拍了拍大少夫人的肩膀,“该做的也做了,该添的堵也没少添,焦氏虽然机灵过人,但我看你和她比,也没差到哪去。就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你也别再委屈了——这都是做娘的人了,眼看着等她出了月子,家里肯定会把职司给安排下去,考验她管家的能力,你还是多琢磨琢磨这事吧,别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到底是知妻莫若夫,软语安慰大少夫人,对她的情绪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是这一番似勉励似期望的鼓舞,让大少夫人止住了感伤,她望着怀里已经渐渐迷糊过去的栓哥一笑,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

“你说的是!”她说。“都是做娘的人了,也不能同从前一样着三不着两的,就为了儿子,也得振作起­精­神不是?”

和卧云院的凄凉感伤相比,立雪院的气氛无疑是热闹而喜庆的——虽说一般人家,没有姨娘登门做客的道理,但四太太心眼好,也就愣是把三姨娘给带来了,现在两大长辈正围着蕙娘嘘寒问暖的,三姨娘手里抱着歪哥,平时多知礼的人,眼下也顾不得分寸了,打从眼底放出喜悦的光来,掂着孩子的分量,啧啧地道,“真沉!看着像你——眼睛像姑爷。”

权仲白坐在蕙娘床边,微微笑道,“儿似母亲嘛,是更像蕙娘。”——他也乖觉,平时称呼蕙娘,不是叫焦氏,就是二少夫人,在娘家人跟前,他就亲昵地称呼为蕙娘了。

因为胎儿横位、难产等事,在蕙娘同意下,都是瞒着焦家的,两位长辈并不知底细,只含糊听说了产程不大顺利,开了产门而已。因此都并不太后怕,只顾着开开心心含饴弄孙。蕙娘靠在床头,望见三姨娘又掂了掂孩子,便忙道,“娘,你别这样,吓着他吐­奶­了怎么办,这才刚吃了几口呢。”

被亲生女儿数落几句,算得了什么,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笑了,“真是人眼朝下,有了孩子,对长辈说话都不客气了。”

说着又问,“给安排了几个|­乳­母?养娘准备好了没有?”

“请廖姆妈重新出山带她,”蕙娘含笑道,“相公让他好歹吃我半个月的­奶­,说是孩子得吃几天娘的­奶­才好。|­乳­母是预备了有四个,­奶­肯定够吃。都是才下­奶­没有多久,这会都正喝汤催­奶­呢。我这­奶­不够吃,吸得我疼呢,他也懒得很,不愿意吃!”

权仲白对焦家人,自然要比对待别的病人家属更和颜悦­色­,见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看过来了,便笑道,“孩子才下地,头几天吃不了多少­奶­的,多吃也是积食。别看我们这样的人家,据说别看初|­乳­­色­黄,脏,其实那是最营养的,吃了初|­乳­,头半年都不会生病,并且就是亲娘的初|­乳­才最有效用。——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未经试验,我倒信了几分,别家的孩子不好说,自家的孩子,便让他吃点吧。”

四太太最是随和的人,当下便道,“你是神医,自然比我们懂得多,你安排就是了。”三姨娘虽然眉头暗皱,但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只闻见一阵臭气,养娘上来把歪哥抱去换尿布,权仲白也指一事告辞出去,方便母女说话。四太太四周一看,见屋内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自己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问,“竟要请你养娘出马……是害怕府里有人对孩子不利?”

“大嫂……”蕙娘轻声说了两个字,便不往下说了,四太太和三姨娘对视了一眼,都流露出沉吟之­色­。四太太道,“孩子出了满月以后,还是回冲粹园去吧,这个地方——”

她含糊地挥了挥手,多少心疼,只凝聚在一句话里,“是太小了点!”

三姨娘关怀点又和四太太不一样了,刚才权仲白在,她也不方便细问,权仲白一走,她立刻把四太太请到他的位置上坐着,自己也就能坐到蕙娘身侧,仔仔细细地将产程问了一遍,蕙娘轻描淡写,“开得久了一点,别的也没什么。”

“孩子这么大,恐怕产门有撕裂吧?”两个长辈都是生产过的,三姨娘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四太太也说,“从前……”

她面­色­有一瞬黯然,“从前生你哥哥姐姐们的时候,有两次都是撕裂了的,在床上足足将养了两个多月呢。”

“是裂了,”蕙娘只好承认,“末了还是相公开了一刀,现在缝上,说是无事的话,半个月就能拆线了——他从侧面给开的,还给上了药,只有微微的疼。”两个长辈都吓了一跳,“你让他进屋子了?”“还亲自给你开刀?”

三姨娘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四太太也是连连叹息,“到底是我们不方便过来,婆家人哪里会­操­心这个——剪产门,接生婆多少都是接触过的,何必非要他来?生产时候不许男人进来,就是怕……”

怕的是什么,长辈不好说,却似乎很容易揣想:只说那鲜血和尖叫,一般人会生出恐惧心似乎也颇正常。更别提权仲白还是低下头去给她切过产门的……蕙娘有几分尴尬,只好避重就轻,“这谁拦得住他……”

要是焦阁老本人在场,自然能听得出蹊跷,猜测得出产程的凶险。所幸这两位长辈,却没有老人家的细腻,只多番叮嘱蕙娘,“要小心了,产后起码四个月不能同房,这久旷了有一年多,男人很容易就会心野。家里从前不开口,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子嗣,现在有了儿子傍身,也该安排通房,别让婆婆发话,那就不好看了。”

蕙娘若有所思,等两位长辈走了,权仲白回来时,便问他,“你以前有没有为人接生过?进过产房吗?”

“有过几次,都是难产时才请我过去的。”权仲白不疑有他,便老实地答,“许少夫人生产时,因为胎儿比较大,也害怕难产,便请我在一边坐镇。不过人倒没进去,再有就是大嫂生产时进去了一会给扎针。”

产门还没开全呢,进去了肯定也看不到那里,蕙娘索­性­直接问,“见着孩子的头从那里出来,怕吗?”

她在这种事上,素来是大胆而直接的,只权仲白没想到孩子才落地,她就从那怕得几乎失去神智的小女人,又变作了往昔的作风,他不禁略略扶额——这才停顿了片刻呢,焦清蕙便扭过头来,眼神灼热地瞪着他瞧——他忍不住就笑起来,不答反问,“你给人开过膛吗?”

没等蕙娘答话呢,他又修正了自己的问题,“你给任何生灵开过膛吗?就别说你自己动刀了,你看过人家杀猪宰羊没有?”

“看过啊。”蕙娘的答复却出人意表。“祖父说,没见过血的人,有些时候是狠不下心的。我还自己杀过一头羊呢,血乎拉丝的,没啥大意思,我连羊­肉­都没吃。”

……这守灶女还真是守灶女,同一般闺女,真是不能同日而语,权仲白有点无语。“你既然动过刀子,当然知道血糊糊的胸腔和产门比,究竟什么更可怕了。我会害怕那个?真是开玩笑。”

实则他怕不怕生孩子的场面,并不是蕙娘要问的问题,但要再具体细问下去,似乎她就有点太没廉耻了。二少夫人不太满意,她啧了一声,也不提此事了,而是催权仲白,“你也去休息吧,昨儿就在那炕上歪着,我看你也没睡好……”

“我再守你一天吧。”权仲白刚才离开,就是去洗漱了一番,在此之前,他是没出屋子一步。“等洗过三了,应该就不至于再出什么大事。”

产后大出血,那也是能要人命的,蕙娘心知他是防着这个,便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坐床边来,坐那么远­干­嘛。”

权仲白只好坐到床边来,低头望着蕙娘道,“­干­什么?”

蕙娘抬头看了看他,便微微挪动身体,将头靠上他坚实的大腿,“实话说,昨儿我是不是差点就死了?”

生产过后,产­妇­肯定是有几分疲惫的,蕙娘容­色­自然也减了几分,权仲白看着她不复从前光彩的脸颊,由不得就轻轻地用指缘抚了两下——只犹豫这么片刻,清蕙就猜出来了。“是真的都要到呣子俱亡的地步了?”

和她相处,真是一点都放松不得。他吐了口气。“孩子已经在羊水里便溺了,再生不出来,恐怕会呛死……你要是真痛昏过去,我看也——我给你随时用针,又灌了药,你都不记得了?还好你也熬得住,又能听话,不然,是比较险!”

清蕙便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我就几乎是又死过一次了,险死还生……这个坎,算是迈过去了。”

她侧过脸来,对权仲白浅浅地笑了笑,“这一次,倒真是你救了我……算我欠你一个情喽?”

“傻姑娘,”权仲白不由失笑,“这也算人情?”

“这怎么就不算人情了?”蕙娘挺执拗,“人家要欠你情都不肯,真是个傻子……”

“那你也为我生了个儿子啊,”权仲白忍着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抵了吧抵了吧。”

说到歪哥,蕙娘就沉默了:现在两个人都有了儿子,还谈什么你我?人情?这儿子是她的儿子,难道就不是权仲白的儿子了?

从前谈到生育,只视作人人都要走的一段台阶,没有它,她难以登上高峰,可现在孩子落了地,才觉得这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并非简简单单的晋身阶,她和权仲白之间,似乎……

她看了权仲白一眼,见他也正垂眸看着自己,似乎脑中正转着相似的思绪,那从前再不会说的话,自然而然便冒了出来。“喂,你看着他,有什么感觉……”

“你是说——”权仲白有点迷糊。

蕙娘半坐起身子,靠到权仲白身侧,让|­乳­母把歪哥抱过来:这个红通通胖乎乎,圆脸圆眼睛的小东西,刚吃过­奶­,正手舞足蹈地玩呢。从|­乳­母怀里到了父亲手上,他有点不满意,拧巴着小脸蛋,差点就要哭,可到底是没哭出来。头一歪,又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就这么个只会吃吃睡睡的活物,是真从自己肚子里掉了出来,假以时日,他将会爬会走,会说话会筹算,终有一天,会接过父母的家业……

蕙娘问权仲白,“这做爹,是什么感觉?”

“你做娘又是什么感觉?”权仲白有点明白了,他反问蕙娘。

“我没什么感觉……”蕙娘说,“我都不相信他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这就是我的儿子了?嘶——”

她抽了一口凉气,“听起来怪别扭的……”

“我也差不多。”权仲白也承认,“是有点怪怪的。”

“嗯……”蕙娘靠在权仲白肩上,两个人一起看着歪哥沉吟,看了看,她又不禁别开眼去瞧权仲白,瞧了片刻,见他尚未觉察,这才多少有几分失落地挪开了目光。

因为蕙娘要哺|­乳­,头十天都没有用中药。十天后,还和原来一样,权仲白在她喝药之前会先尝尝药汤,有了一群人的特别警醒,月子里没出什么大事。办过弥月宴,做好了月子,权夫人便命蕙娘到问梅院去和她说话——她在月子里看了蕙娘几次,其余时间似乎都相当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才一落座,权夫人就笑吟吟地问她,“身子康复了吧?瞧着神完气足的,啧啧,连腰身都没宽几寸!”

蕙娘主要是前期反应太大,胃口不好,后期吃的,全长宝宝身上去了,身上是一点­肉­都没长。这几天出了月子稍一练拳,腰身便又紧实了许多,穿起从前的衣服,竟只稍微紧绷,相信之后几个月再一活动,便可恢复原来身形。她笑道,“­肉­都长歪哥身上去了不是?才一个月呢,竟长了好几斤了。”

提到歪哥,权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是真的健壮!”

又关怀孙子,“这几个月,别抱出立雪院了,栓哥、柱姐都害病呢,没地染了病气就不好了。”

“正是这话了。”蕙娘也说,“现在相公从卧云院回来,我都让他先洗过澡再去歪哥那里。不过,据说也就是小病小痛的,这几天已经见好了。”

权夫人点了点头,“是,给|­乳­母开了几方药,吃了就好多了。说是进补过度,­奶­水火气大,孩子是一个害咳嗽,一个害胀气。”

大户人家的孩子就是金贵,小毛小病连年不断,那是常有的事,说来也都不着意了,权夫人又同蕙娘扯了几句歪哥,才道,“这半年多来,怕你耗费心神,许多事都没同你说,恐怕外头的新闻,你已经很久没有赶上了吧?”

蕙娘忙做洗耳恭听状,权夫人见她识趣,眼中笑意便是一闪,不疾不徐地道,“事虽多,可想着你最关心的,说不定还是件丧气事,达家贞宝姑娘,你还记得不记得?进京发嫁的那位,这聘礼都抬过门,嫁妆都置办好了呢,可惜,毛家那位三公子却是青年夭折了。”

88添堵

要没过聘礼,一方就已经去世,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亲事自然是不能成了,若行了婚礼,未及圆房,可这过了聘礼人夭折了,该怎么办就有讲究了。门风高洁的人家,把闺女送过去守寡的也不是没有,就不过门,在家守着望门寡,将来也肯定很难再说上好亲了。以达家现在的境况,达贞宝要再说进官宦人家做正妻,只怕是难。

权夫人见蕙娘一时未有反应,索­性­点得更明显。“还记得从前杨阁老身边有个姨娘,那就是他生母的外甥女,他的亲表妹,也是守了望门寡,万般无奈之下,投靠在表哥身边做了妾的。”

“杨阁老那不本来就是庶出吗……”蕙娘比较贤惠天真,遇事喜欢往好处想。“达家这可是妻门。虽说贞宝不是宗房嫡系,可怎么说也姓达呢……”

“达家现在除了一个爵位,也不剩什么了。”权夫人淡淡地道,“他们也难,这豪门世族到了为难的时候,比一般人都还不顾及脸面呢。唉,也就是十几年的工夫,竟就败落到这份上了……”

“这件事,还是得看相公的态度。”蕙娘在纳妾、开脸提拔通房的事上,态度一直是很端正的。“他同过世姐姐情分深,又是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这会达家还没开腔呢,我们就先从中作梗,反倒不美了。”

权夫人闪了蕙娘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贤惠……现在儿子也有了,怎么不见你给仲白提拔几个通房?”

“家里带来的丫头们,年纪都大了,长得也不好。”蕙娘向权夫人解释。“陆陆续续,也都在去年定了亲。再说相公修行童子功养生,对此事似乎很不热心,也就没有安排……还得靠娘给我几个人呢。”

一般的婆婆,在这时候都会顺水推舟给安排几个貌美温顺的通房了——这不是为了和媳­妇­过不去,而是规制着小辈屋里的风气,自己指定看好的,起码比小辈们自己选中的要靠谱得多。可权夫人却瞪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特地提起这事,就是为了探探你的口风,不想你这个守灶女也这么教条!什么纳妾开脸提拔通房,那都是一般柔顺懦弱的妻子,强不过相公才做的安排。仲白已经够野的了,你要想的,可不是什么贤惠大方,而是要管他越严越好。你身子沉重的时候,仲白是不会拈花惹草的,现在这几个月,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那就不美了。”

蕙娘从不否认,她就是重男轻女,如有可能,她恨不得自己也生做男儿。你看,生儿子好处多大?比起没生育之前,权夫人半含半露的示好,这一番谈话,俨然是已经将她当作了心腹中的心腹,隐然就是下一代的接班人了。

“这……”占了便宜,此女还要卖乖呢,秀眉微蹙,犹豫了片刻,方道。“这似乎不合女诫……不瞒您说,虽是守灶女出身,可现在做了权家­妇­,自然是夫为妻纲——”

“夫为妻纲,那还了得?”权夫人冷笑道,“在你们二房,那得是妻为夫纲!不要怕别人说三道四的,你公公和我心里明白着呢!”

几次提到了良国公、自己,却没提太夫人……蕙娘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到底还是应承了下来。她向权夫人打听,“我生得晚,也不知当时贞珠姐姐是谁做主聘进门的……”

“是你祖母。”权夫人满意地冲蕙娘微微一点头:有些事言明不便,只可意会。“虽说达家的确也红得发紫,可……”

只看权夫人的表情,便可知道她当年怕就不赞成这桩婚事。蕙娘笑着点了点头,不问达家的事了,而是请教权夫人,“还有什么消息,是媳­妇­该知道的?”

“辈分摆在这里,我们是不便经常进宫走动的。”权夫人说,“再说,当年我也的确和慧妃走得更近一点,现在见了太后和太妃,不好说话。以后你和林氏有进宫的机会,还是要多进去探望探望婷娘。”

有权家背景加持,再加上婷娘本人丝毫构不成任何威胁,她虽然还没有承宠,但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不错——反正,皇上秉持了他一贯清心寡欲的做派,二月选秀,三月册封,四月各妃嫔分宫居住……现在是六月了,新进妃嫔,还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得到他的青眼。

“这是自然的。”蕙娘自无二话。“就算身份低微,不能时常进宫,我也会请相公多关照关照婷娘。”

权夫人要听到的其实也就是这句话,她眼底的笑意深了。“其余也没有什么……你出嫁也有一年多了,还没回过几次娘家呢,得了闲,回娘家看望看望长辈,也为我们带一句话,麻家那个案子,需要帮忙的,请老人家尽管开口。”

实际上,这种话一般是由良国公告诉权仲白,权仲白再转告老爷子,才显得更有诚意。可惜权仲白­性­子特别,朝廷政事,竟也要两个女人在此商议。蕙娘自然谢过夫家的好意,又好奇地向权夫人打听,“此事究竟是怎么个来龙去脉,我这几个月竟像是活在笼子里,外头的事情,一概都不清楚。”

事实上,刨开重重遮掩,这件事无非是改革派对保守派的又一次逼宫而已。此事由御史台大夫踢爆,历经了两派无穷的嘴仗、攻讦,现在算是进行到了调查阶段,麻家一百来口人,的确是在一夜之间给迁徙完了,只是缺少发配文书,现在去宁古塔寻找麻家的人马还没有回转,究竟是自行迁徙,还是被强行发配过去的,还不能下个定论。总之不论是杨家还是焦家,现在都应该在发动人手寻找——或者假扮麻家人,问题的关键,就看谁能更快一步了。

毕竟是宁古塔,东北重镇,也是权家的地盘,焦家要想动些小手脚,权家肯定也是能帮忙遮掩的:只是,杨家说来,也是权家的亲家……

“这还没有回家,丝毫不知道内情。”蕙娘笑着说,“真要麻烦爹娘,也不会客气的!”

两人又谈了些朝野间的大事:麻家事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不能不说是朝野重心不在此处的缘故。从正月里开始,几个月了,南边海关一直没有平静下来。有一支极为剽悍轻快的海盗船队开始频繁犯边,广州一带被滋扰得人心惶惶。因大部分海军船队都随着孙侯爷南下了,现在广州边防的确空虚,可用的都是新兵蛋子。现在皇上的心思,全放在南边呢——被这么一闹,不知有多少客商就不敢过来了……所幸广州将军同两员副将,许凤佳、桂含沁,作战都算是勇猛,现在是许、桂前头打,林三爷在后头着急上火地督造军舰,现打现补充……

再有些事,便都是权家内部琐事,不足为外人道了,多是瑞雨出嫁的琐事。权夫人还为之前达夫人带两个姑娘来访的事解释了一下,因叹息道,“可惜了,倪姑娘人是好的,但叔墨却没看中。”

一般大家婚事,多得是牛不喝水强按头,权家规矩,真是处处大异寻常,蕙娘也说不上是好或不好——她今儿还把给雨娘添妆的那一对玉镯带来了,权夫人少不得亦赏鉴一番,两婆媳谈到近午饭时,蕙娘方起身告辞,权夫人起身送她出去,漫不经意地又道,“你身边那个叫绿松的大丫头,本是预备做通房的吧?虽和你贴心,你怕也是对她有过说话了,但还是那句话,我们家不兴这一套,该说亲就说亲,也别耽误了人家的终身。”

连婆婆都发话了,蕙娘还能怎么说?她轻声细语,“是,回去就给她定了亲。正好,陈皮、当归,都还没有说亲呢……”

权夫人眼神一闪,她笑吟吟地,“要在这两个小家伙里挑,那还是当归好。陈皮虽似乎也不错,但我看是不如当归稳健的。”

当家主母亲自背书,绿松这是不说当归都不行了……

从问梅院回来,蕙娘就把绿松找来说话。“人家石英、孔雀,连嫁妆都备上了,我连添箱礼都赏了,你倒好,这还不疾不徐地挑着人呢,且说,陈皮同当归,究竟哪个好。”

绿松淡眉淡眼的,毫无待嫁女儿的羞怯,她甚至是多少有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蕙娘都想哭了,她撅起嘴给绿松看,惹得周围几个丫头一边往外退,一边还偷偷地笑呢。

“陈皮吧,”绿松也不可能再拿乔了,她满是无所谓地点了那么一个,见蕙娘神­色­略变,“怎么——是他不合您的心意?”

“夫人看着当归更好,大有给你亲自指配的意思。”蕙娘也没瞒着绿松,“不过,些许小事而已,你要看中陈皮,那就是他了。”

“那就当归也好。”绿松立刻就换了口吻,她跪在炕边上,恳切地道,“可别为了这么点小事,惹得您和夫人多费­唇­舌……”

终身大事,在蕙娘口里成了小事,那是蕙娘疼她,她自己说是小事,蕙娘就真想拿手边的蜜糕糊她一脸,她没好气。“你还真是闭着眼睛乱指呀……当归就当归,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当归毕竟是权仲白手里使出来的小厮,算是他的嫡系,权仲白晚上回来吃饭时,蕙娘就和他汇报了一下这门亲事,她多少也有几分感慨。“本还想让她再挑挑的,可娘都问起来了,以为她是我给你预备的通房……”

“你就没告诉娘,我那个不纳妾的意思?”权仲白眼神顿时一凝,“她要挑,让她挑好了,女儿家的终身,可不能随意发落。”

“这话怎能我说?”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在相公跟前,她始终是有三分蛮不讲理的泼辣任­性­。“我当你早就剖白了心迹呢,今儿婆婆说起来,我一时都没话回了,好像我多不贤惠,竟不给你安排通房似的……”

“奇怪,人家不给,我怎么说。”权仲白还有理了。“好端端忽然来这么一番话,你肯定被冠上妒忌跋扈的名头,这不关我的事,你还埋怨我呢,被我带累了,你还不得拿这把柄,拿捏我到老?”

他搁了筷子,倒也­干­脆,“既然提到了通房的事,那我现在都去说。”

也不管蕙娘在后头招呼,“你把饭吃完啊……”这就站起身来,往问梅院过去了——竟是小半宿后才回了立雪院,若无其事,“只吃了个半饱……今晚破例,用些夜点吧。”

蕙娘扶着额头,真是都不敢去问他到底说了什么……

第二天早请安时,权仲白按例是没过去的,蕙娘自己进了拥晴院时,权夫人、太夫人、大少夫人的脸­色­竟都不大好看,三个人没一个同她搭话,就连良国公,看她眼神都颇为不善。待回了立雪院,绿松就送了消息来,“昨晚少爷和夫人吵起来了……闹了有小半宿呢,少爷说自己练的是童子功,本来就不该在男女事上损耗元气、多花心思,这辈子谁再提给他纳妾、纳通房的事,那就是逼他早死,是要害他……听问梅院的丫头说,少爷还指名道姓地数落您,说、说您想给他纳通房,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夫人气得揉心口,骂他不识好歹、颠倒黑白。正好国公爷在问梅院吃饭,也是气得要拍桌子,还是拥晴院来人问了消息,传了太夫人的话,这才收歇了,要不然,几乎要请家法……”

蕙娘托着腮听,禁不住­唇­角就翘起来,见绿松眼神有点不对,似乎隐含鄙视,她便为自己的笑容解释,“看来冲粹园的保密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

去年权仲白发的那场火,看来是真的没有传到府中来。要说蕙娘是为这高兴,似乎也并无不可……不过绿松又哪里会信?她嘀嘀咕咕,“我这婚事,真被您借题发挥,闹出了多大的动静……这一下,这个欲为通房而不得的帽子,真是稳稳就扣在我头上了。”

“这个帽子,人家求还求不来呢。这不是一举多得,也给你抬抬身价吗?”蕙娘指着她抱怨,“就你没良心,还埋怨我——”

想到今早太夫人和大少夫人的表情,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唉,可惜,今早相公不在,没能赏鉴到大嫂的脸­色­。”

“不好看?”绿松给蕙娘缠指甲,预备染颜­色­。

“相——当不好看。”蕙娘想一想都好笑,“这么看,达家忽然把这么个宝贝姑娘打发过来,背后少不得是她在推波助澜了……唉,这一招接着一招,一浪接着一浪,要不是我也有三分本事,真和祖父说的一样,要被她活活吃喽。”

从入门开始,大少夫人就没消停过,只要蕙娘在国公府里住,她就有本事给蕙娘添堵。可要抓把柄,却又上何处去抓?不得不说,她亦是有几分手段了,绿松代蕙娘设想了一番,也觉得为难。“虽说大家心知肚明,可她手脚利落,御下严厉,恐怕要找到她的破绽,也不是那么简单……”

从前没有儿子,又是新媳­妇­,受大嫂的气也就只能受了。现在儿子也有了,过门也一年多了,立稳脚跟,似乎可以开始布局拔钉子了:大少夫人这个钉子,很显然就不是那么好拔的。没有长时间的部署和埋伏,想要将她斩于马下,简直就是做梦。可连小福寿,那也都是说处理就处理了,要想打进卧云院内部,真是谈何容易……

蕙娘没有直接回答绿松的问题,反而提起了雨娘的婚事。“昨天娘的意思,雨娘婚事,肯定也是要大办的。家里人手不够,这几个月,让我在府里住,别回冲粹园了。有好些地方,需要我的帮衬。”

这是顺理成章地让二少夫人熟悉府中内务……朝中有人好做官,权夫人对蕙娘的栽培,也的确是不遗余力。

有儿子,有能力,有人在上头提携,又有个得到长辈绝对重视的好相公,在这一场世子角逐战中,二房领先得已经不是一星半点,该着急的,决不是立雪院吧……

“您是说,以不变应万变……”绿松很快就捕捉到了主子的意思。“让她多做多错——”

“人嘛,一着急,很难不做错事的。”蕙娘淡淡地道,“再说,做得多了,行事风格也就出来了……别忘记,咱们头顶还有一桩悬案未解呢,我还是那句话,一个人行事的风格,和笔迹一样,一旦定了型,是很难改的。”

想到大少夫人今早的脸­色­,品味着那连轻快都掩不去的­阴­沉,她不禁又是甜甜一笑,“我们要忙的事,可多了去了,谁有那个闲工夫,成天任事不­干­,钩心斗角。”

绿松也笑了,她站起身来,“奴婢这就去打听打听,从前大姑娘出嫁时,是怎么行的礼。”

小夫妻头一回联手给人添堵,权仲白是懵懵懂懂丝毫没有想深,可蕙娘却是有的放矢、有意而为之,她­射­出的这一箭,的确也正正中了红心,戳得达夫人好一阵心痛。

“你也给句话呀。”她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大姑娘,这会还摆什么棋谱……新人胜旧人,从前的情分,这会已经不好使啦。”

多年来百事凋敝、处处催心,已经令得这个贵­妇­人的­精­神极度紧绷,权家的消息才送到侯府,达夫人连眼泪都要下来了:连权姑爷都不惦记着达家了,还能指望着权家别人么?眼看着这些年来,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开销虽少了,可年年收入更少……这是侯爷还没回府,要回府了,真不知该怎么交代!

和她的忧虑、紧张相比,达贞宝就要沉静得多了,她依然低着头对着棋谱,轻轻地在棋盘上落着子,蜜­色­长指,缓缓地在棋盘和棋盒中来回,哪管达夫人都快抽噎上了,落子的节奏也依然还是那样稳定。

过了老半晌,等达夫人渐渐地也平复下来收了泪,这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才慢慢放下了手里残旧发黄的棋谱。

“急什么?”达贞宝对着棋盘喃喃自语,似乎根本就没听到达夫人的哭诉,只是一心一意地琢磨着这刚摆出的名局。“窗下覆棋残局在……这一局,才刚刚开始呢。”

她的声调,­阴­凉似水。

89逃婚

出嫁一年来,回娘家次数真是不多,除了三朝回门之外,也就是小夫妻闹别扭的时候,老太爷特地把小夫妻接到阁老府申饬了一次。此外不论是新年还是端午,蕙娘都被耽搁住了没有回门,歪哥的弥月宴,以焦阁老身份,自然也不可能亲至。屈指一算,也有近一年没和老人家相见了。如今出了月子,蕙娘自然要回门探望老太爷,权仲白亦有份随行,四太太也是知情识趣,把三姨娘生日提前了几天来办,要不是文娘病了,正好大家团圆了坐下来吃饭。

有个神医做姐夫,生病的待遇都特别高,权仲白现在也养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说有人生病,就预备要过去扶脉。倒是蕙娘度四太太脸­色­,心里有数,因便对相公道,“你也不必那么着急,左不过是老毛病了,吃几方你给开的太平方子,自然而然也就痊愈。”

做姐姐的快一年没有回娘家了,当妹妹的称病避而不见,要不是真病得厉害,这肯定是在和蕙娘闹别扭呢。权仲白没有犯傻,他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又问四太太、三姨娘、四姨娘,“近日身体都还康泰?”

丈母娘看女婿,通常都是越看越有趣,但四太太和两位姨娘却是例外,三姨娘就比权仲白大了两三岁,四太太老一点,年纪差距也在五六岁之间,都是守寡的人,为了避嫌,通常不多和权仲白说话,权仲白问了一圈,见都道好,便也告辞出去给阁老扶脉。正好和焦子乔擦身而过,焦子乔还回头看他呢,又同四太太告状,“娘,里屋闯进个外男。”

小孩子变化最大,就是两岁到五岁这几年,几乎是每一天都更懂事一点,童言无忌,好些话大人听了是要直发笑的。四太太就被逗得直笑,“那是你姐夫。”

四岁多一点的孩子,对亲属关系已经分得很清楚了,听说姐夫,自然就看蕙娘――大半年没见,他对蕙娘显然多了几分生疏,因她坐在焦太太身侧,子乔便怯生生地依偎到三姨娘身边,这才细声细气地道,“十三姐好。”

却也懂事,一边说,一边身子前扑,给蕙娘作了个揖,这才又把脸藏到三姨娘背后。四太太望着他直笑,口中却有几分严厉,“小里小气地,像什么样子,出来给你十三姐正经行礼。”

焦子乔身边养娘,已经换了一人,对孩子的影响力就不太大了,任是在一边猛打眼­色­,孩子也还是磨磨蹭蹭的。见一屋子人都不说话,默然望着他,到底还是挪出三姨娘身后,给蕙娘行了礼,声音也变大了一点。“给十三姐问好。”

蕙娘方露出笑来,弯腰把焦子乔抱到怀里,摸了摸他的脑门,温言道,“乔哥也好。”

虽一年多没见,可子乔如今被教养得娇骄之气大去,行动间渐渐有了规范,蕙娘倒是比从前待他更亲切了点,孩子是最敏锐的,姐姐不像从前一样软中带硬,焦子乔如何察觉不出来?不片晌,已经喜笑颜开,抱着蕙娘的脖子舍不得撒手了,小家伙表忠心。“十三姐比十四姐好。”

蕙娘笑眯眯地看了三位长辈一眼,又低下头逗子乔,“十三姐好在哪里?”

“十三姐爱笑。”焦子乔毫不考虑地就把家里的事全卖了出来,“十四姐都不笑、不理人,我去看她,她把我赶出来。”

“你十四姐不是病了嘛,”四姨娘有点着急,“怕把病气过到乔哥身上不是?乔哥是大人了,可不能胡生姐姐的气。”

乔哥撅着嘴,愀然不乐,他忽作成|人之语,“就两个姐姐,十三姐成年见不到面,十四姐天天在家还见不到面……唉!”

说着,还叹了口气,“都是我讨人嫌。”

众人都笑了,连蕙娘都被乔哥逗乐,四太太一边笑,一边把他抱到怀里,为他顺了顺耳旁的碎发,亲昵地道,“傻孩子,竟会胡说八道、胡思乱想的,今儿功课做了没有?快去早早做了,还能和你十三姐玩一会。还有你的­奶­兄弟们,今儿巴巴地在你屋门口冒了几次头,都惦记着你练完大字出去打陀螺呢。”

比起一两年前,四太太如今看着,气­色­真是好得多了――也到底是正房太太,把乔哥带得,是要比从前在五姨娘手上好。乔哥一听说有陀螺打,立刻就坐不住了,从四太太怀里扭着下了地,牵着养娘的手,招呼了蕙娘一声,便往自己住的里屋去了――现在,乔哥就在四太太眼皮底下养。

把孩子打发出去了,四太太才露出愁容,对着自己女儿,陪着的都是心腹,没什么好瞒着的。“自从四月初定了亲,文娘不吃不喝,闹了小半个月的绝食。谁劝都不言不语的,连眼泪都不流。后来还是老太爷亲自去了花月山房,这才肯吃东西了,可这几个月,话要比从前少得多了。这请安也是爱来不来,动辄就称病,我们这里也都只能瞒着,不敢让前头知道。”

前几个月,是蕙娘的要紧时光,家里自然不敢打扰,到今日四太太这么一说,蕙娘眉尖,不由就是一蹙,“您也应该早给我送个信……”

“你自己事儿难道还不多吗?”四太太叹了口气,“现在林家真是起来了,据说三少爷在广州表现出众,周旋内勤料理粮草,比多年的粮草官办得都好。从前他也就是沾个内眷的边,朝中人不大把他当回事,这回可不一样了,在军界算是立住了脚跟……这要是分了你的心,让你大嫂抓住了空子,娘家人怎么对得住你?”

这门亲事定下来,文娘会不服,倒在蕙娘料中,她就没想到这孩子脾­性­这么倔,都两个多月了,老太爷都亲自发了话,就这还硬挺着呢。她有点坐不住了,本想和三姨娘说几句私话的,这会也押了后。从谢罗居直出花月山房――文娘虽然口口声声,羡慕她的自雨堂,可蕙娘出嫁以后,自雨堂原封不动依然空置在那里,她还是住在她的桃林深处。

花月山房一切如旧,甚至连云母、黄玉那又着急又为难的表情都没有变,蕙娘一时竟有几分恍惚,她冲两个大丫环摆了摆手――不用一句话,也知道这肯定是文娘派出来拦着她的――长驱直入不由分说,掀帘子就进了堂屋,可不想,通往文娘卧房的门却推不开。云母急急地跟进来了,就连黄玉都是真个发急,“姑­奶­­奶­,我们家姑娘­性­子左――”

她把声调放得大,一边说,一边给蕙娘使眼­色­,“这会怕是睡下了,才把门给闩上了,求个亲近,您要不饭后再来吧。”

这个黄玉,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样两面讨好……蕙娘冲云母使了个眼­色­,云母微微摇头:这会,怕是屋内各处可以通行的门,都被从内反锁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别这几个月,焦令文实在脾气见长啊。蕙娘也提高了声音,“她还以为我会就这么在外头和她拼耐­性­?――去寻一把斧子来,把门劈了!”

多年守灶女,余威犹在,黄玉哪敢多说什么,只嗫嚅了一声,“姑­奶­­奶­……”

云母却也跟着把声音抬起来了,“这……奴婢这就去办!”

她还没出屋门呢,只听得一连串门闩碰撞之声,文娘铁青着脸把门给拉开了,一返身又进了屋里,声音遥遥从暗处传进来,“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你还有什么不足,要这样对我!”

这番话,强词夺理到了极处,丫头们听得都变了颜­色­,蕙娘却毫不动气,她进了屋子,反手把门给闩上了。“我就是来笑话你的……你作践自己,这是给谁看呢?就这点韧劲儿,你哪里配当我的妹妹?”

文娘本来还在床边坐着,隐约能看见一道身影,被蕙娘一说,气得一头就撞进姐姐怀里,胡乱地要厮打蕙娘,“你不要脸!你没良心,你――你――”

这股郁气,想是憋在心里憋得久了,这孩子一边说,一边就自己气得哽咽,“你凭什么事事都比我强,连亲事……呜……连亲事――”

按说这亲事,真是她唯一能少少胜过蕙娘的地方了,权仲白再怎么好,那前头也有个元配了。文娘好说都是原配嫡妻,将来就葬,那都能和夫君合|­茓­。可如今呢?王辰就算自己条件也不差了,同权仲白那能比吗?而且他元配才过身几年?权仲白成亲的时候,达氏都过世快十年了。下头妯娌,虽然是商户人家,可那是渠家的小闺女,渠家富可敌国,兼且一心巴结王家,钱财必定是源源不断地支持过来,文娘陪嫁纵多,能和人比吗?

宜春票号的份子,哪怕就是分她一分、两分,也总好过如今吧?这不止是婚事,就是陪嫁,都处处透了区别,在文娘来看,焦阁老的心,的确是偏得大了……

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叹息。她还没说话呢,文娘又使力挣开了她的怀抱,拿起身边的小迎枕就往蕙娘脸上丢,“还有你!祖父说你见过王辰,很是满意。呸!我焦令文就是一无是处,和你比贱似脚底泥尘,我也有我的骨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就只配和那样的人在一处,那你就别虚情假意地和我来往,我自过我的日子,用不着你装出些和气的面孔,似乎很为我着想――”

蕙娘反手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就抽到了文娘脸上。文娘的话顿时就被抽得断了,她怔然抚着脸颊,才要开口,蕙娘又一个巴掌抽过来――长这么大,敢于抽焦令文耳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室内顿时就没了声音,蕙娘将文娘一推,这孩子连站都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地,蕙娘毫不搭理,她自己回过身扯开窗帘,令室内­阴­暗的气氛为之一爽:虽说文娘把窗帘拉了起来,但室内还算雅洁,她挑剔了一圈,总算勉强满意,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慢慢地品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文娘才有了动静,她慢慢地爬起来,在蕙娘对面坐下,甚至也给自己倒了半杯茶,虽说还低着头不肯和姐姐对视,可水流倾注,竟也只有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同王辰比,一样是布政使之后,何芝生、何云生起码年纪轻,也都没有娶亲。”蕙娘这才和缓地说,“论功名,他才中进士,假以时日,何家兄弟未必不能和他比较。论家产,王家的钱,现下也不比何家的多。祖父承诺你,会给你说一门满意的亲事,最后却着落到了王家,的确是有点坑人。”

文娘肩膀一颤,她没有说话,也还是不肯抬起头来。

“至于劝解的那些话,四姨娘、娘肯定也都和你说了。何家有权有势,那是现在,王家的着眼点,却是将来。本来就简在圣心,我们家再一拉拔,来年入阁封相,实是题中应有之义,阁老家的儿媳­妇­,就算是续弦,以你庶女出身,也不算委屈。倒是何家,他们期望落空之后,失望之下会如何待你,也说不清楚。”蕙娘说,“可理是这个理,你自己心底,是不是觉得祖父骗了你。觉得我明明早就知道此事,却只隐约提醒你亲事早定,而不肯点透,甚至在祖父跟前,还说自己满意王辰,不为你出力……也有帮凶之嫌?”

文娘的肩膀开始轻轻抽搐,有些啜泣声出来了。

“你怨祖父吗?”蕙娘不理她,她问。“心里是不是有点恨他?”

这一问,是有点惊世骇俗了,文娘僵了许久,到底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血、血脉流传,不敢怨恨……”

“你从小到大享用的泼天富贵,来自于他,没有祖父,我们家根本就不能往下传承。”蕙娘说。“养你了,教你了,今日要嫁你了,也给你寻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祖父是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非但不敢怨,也是不能怨。”

她一眯眼,语气忽然针一样利,“可你心里,总难免觉得祖父有卖了你的嫌疑,为了子乔将来的安稳,为了他老人家的晚景,你个人的意愿,也就成了他考虑的最后一件事,是不是?”

文娘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肿成了桃一样大,她呜呜咽咽的,哪里还有片刻前的锋利。“姐……”

“你生于富贵、长于富贵,今日为了富贵出嫁,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蕙娘却半点都没有同情,她淡淡地道,“至于祖父,那也是富贵之人,他当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换句话说,你焦令文就不嫁王家,你能嫁到哪去,似乎你除了认命之外,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了,那么你这两个月的做作,是做作给谁看?养你十八年,连局势都认不清楚,不能顺势而为。你还真是出息。”

文娘在她跟前,永远都是那个糯米团子,这不是又被搓服了?她的口气,已经有所松动,“我、我……我就是不甘心不行吗?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不懂事,看不上我,那就别给我说那么高的亲事,我――我高攀不起!”

“行啊。”蕙娘反而微微一笑,“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我要是你,我也不甘心……就是我自己,又何尝甘心呢?”

文娘白了姐姐一眼,“你是睁眼说瞎话!姐夫有什么不好?形容俊美才华横溢,你就非得作成这个样子,从前对他赞不绝口的那些话,你都自己吃进去了?”

她有些烦躁,“你甭说了,我就是没本事,祖父心里有你没我,好的都是你的,差的都是我的,就不许我不甘心吗?啊?你就不能让我多消沉几天,就非得这么整我?”

蕙娘不禁欣然一笑,“行,不甘心,你不甘心……”

她拉长了脸,又狂风骤雨一样地训斥,“除了不甘心,除了折腾自己,你还会不会别的?没出息,想嫁就嫁,真不想嫁到这个地步,你就连自救都不会?像你这种人,真是活该一辈子被踩,除了哭、闹、绝食,你还会什么?”

“我――我难道还能私奔啊?”文娘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她很不服气,“那你倒是教教我,我还能怎么着?”

“私奔,那就更蠢。”蕙娘不屑地说,“把终身交付到一个野男人头上,和他能见过几次面?你敢私奔,我打断你的腿!”

见文娘被她绕得晕了,蕙娘­唇­边,不禁现出一缕微笑,她慢慢地说。“但不能私奔,你却可以逃婚……你要真不想嫁,今儿就发句话,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能在婚礼前从容安排,把你送出城外,逃得这门亲事。”

饶是文娘也是大胆任­性­之辈,依然不禁被蕙娘此语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出自本能,她怔怔地问,“那,你、你不也和我说,你不甘心吗,你又为什么不逃……”

“我和你不一样。”蕙娘轻声说。“我有我的责任,我是被当作继承人教起来的,你不是。所以我要认命,我妹妹却不必如此,只要你能下得了这个决心,宁可和这个家斩断一切联系也不嫁王辰,逃婚的事,我来帮你安排。”

就在文娘被惊得说不出话的同时,小书房内,老太爷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扫了权仲白一眼,似乎还有些不大相信,竟又罕见地追问了一句,“你没听错吧,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权仲白稳稳当当地坐在老爷子对面,“听她的意思,仿佛从前也曾经历过一次生死交关的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文娘会逃婚吗xd

谁说小权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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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交­棒­

虽说时值盛夏,但焦阁老的小书房,上有自雨管道,外有丛丛花木,甚至不必冰山纳凉,屋内也是自然荫凉,毫无暑气。歪哥被抱来不过片刻,便睡得很沉,连呼吸声都要贴着脸边才能听见,小脸拧巴着,偶然咂咂嘴舞舞拳头,倒越发显得惬意自在了。

对这个曾外孙,老太爷是很喜爱的,他不让|­乳­母唤醒歪哥,而是亲自抱在怀里轻轻地摇了片刻,这才把他送到|­乳­母怀里,“送到后头去,让他打个盹吧,不要惊动了他,孩子在这个时候,是最要多睡的。”

见权仲白转着身子,目送着孩子出去,老人家不禁玩味地一笑,“怎么,当了一个月的爹,倒把你­性­子给改了?往常可不见你做此婆妈之态,子殷,变了啊。”

三十多岁,才刚刚当爹,姑且不论和孩子娘的感情究竟如何,对这个生得越来越像自己的孩子,权仲白肯定是有感情的。他毫无羞赧,“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我这也有几天忙着,没太见他了,回顾两次,也不算什么。”

他给老太爷扶了脉,“还成,同上回一样,脉象还是这样健旺沉稳。您还和从前一样,坚持早晚打一套拳?”

“最近天气热,事情也多。”老太爷说,“别的拳不打了,你让我练太极拳,倒是练得还有劲儿的。”

他和权仲白闲聊,“听说你媳­妇­生产时吃大苦头了,差一点就没生下来?”

“她自己本身也慌。”权仲白避重就轻,“孩子又大,是比较难生。好在虽险,却顺,孩子落地了,一切也就好了,本人月子里恢复得还不错。”

“唔。”老太爷眼神一凝,旋即又回复过来,不轻不重地捋着白须,“她命硬呢,从小没病没灾。焦家一百多口人的福气,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了,生产小事上,不会栽跟头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蕙娘的恢复和歪哥起名的事,老太爷问了问大房栓哥起什么名,权仲白道,“都没起,说是五岁上谱的时候再说。”

权家规矩,当家人的几个孩子,起名自有排行。譬如权家这一带,都按瑞字辈起,可伯红仲白兄弟就是例外。老太爷嗯了一声并不细问,看着怡然自得不露喜怒,权仲白看在眼里,不禁叹了口气:帝国首辅,这份心机根本不是自己可以相比的,指望他露出一点端倪,倒是他天真了。

也因为如此,他根本就没和老太爷绕弯子,直截了当,就冲老太爷发问。“您说她从小到大没病没灾,可我听她说得,不像。”

他略略交代了几句蕙娘在怀孕后几个月的表现,“听着是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儿的,这一次就特别怕死。对我说了两次,一次说是,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有一次,说的是自己又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一次……”

老太爷也有些吃惊,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望着权仲白,“你没听错吧,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权仲白稳稳当当地坐在老爷子对面,“听她的意思,仿佛真是从前也曾经历过一次生死交关的险境。”

老爷子毕竟是帝国首辅,眼神连闪心念电转之间,似乎已经揣摩出了蕙娘用心,他沉吟片晌,才淡淡地道,“看来,佩兰当时是真的很激动了。”

只这一句话,立刻就坐实了蕙娘曾经有过濒死险境,甚至还给此事涂抹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婉婉转转,还是在暗示此事大有隐情,是蕙娘心中的一大秘事,不是心怀激荡时,轻易是不会说出口的。

权仲白眼瞳一缩,他多少带了几分沉思地望着老爷子,沉吟了半日,才道,“这事儿,是已经解决了,还是尚有余波未平呢?”

能在宫中打转的人,心思会浅到哪儿去?老爷子挺为孙女儿高兴的: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恐怕他是看出来不对也都懒得问,一年光景,小两口进步很大啊。

“你既然听出来了,怎么不自己问她?”他不答反问,“怎么舍近求远地,还来向我老头子讨口风?”

“这……我觉得她不会告诉我的。”权仲白也坦白,“想说的,她自己会提。这么重大的事,除了那最心潮起伏的一段时间,其余时候她一点口风都没露,可见她并不想为我知道。”

老爷子嗯了一声,也是若有所思,“看来,虽然孩子落了地,可你们两夫妻距离‘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啊……”

当着娘家人的面,承认夫妻感情不大好,虽说老人家没有只言片语,但权仲白总觉得他好像在指责自己待焦清蕙不好,他不得不为自己说几句话,“话也不是这么说,她心思深……唉,这感觉上的事,不大好说。”

老爷子乐得是放声大笑,他逗权仲白,“不是让你和她斗吗?她的嘴就像是河蚌一样紧,你能把她彻底压服了,这河蚌也能张嘴不是?”

“她那怀着身孕呢——”权仲白嘟囔,“闹腾了接近十个月,欺负一个孕­妇­,我好意思吗我……”

“哈哈哈哈,”老爷子前仰后合,“你们这对欢喜冤家!”他指着权仲白,乐得连擦眼泪,好一会才平复过来,正经说,“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么一年多来,你还不懂蕙娘的­性­子吗?自己天资好,出身强,家里人也看得重……别看面上和气,其实心里比谁都傲。”

他的语气,大有深意,“别的事犹可,该放下面子的时候,她能表现得根本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但你们夫妻之间,如果你不主动,她永远也都不会迈出第一步的。个中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你是说……”权仲白心中不禁一动,很多迷惑之处,似乎都有了解答。

“虽说你自己也有你自己的苦衷和追求,但在佩兰看来,”老爷子淡淡地道,“你不想娶她,肯定是她的天资才情、容貌为人并不足以打动你。她就是再好,你不动心也是枉然。你以为她面上风轻云淡,心里会不介意这点?有此前情在,你不主动有所表示,要她把你当自己人,难。”

老实说,头回见面,以权仲白惯见天下美­色­的眼睛,焦清蕙的美貌虽令他有些触动,但要说真个就心旌大动,那是胡扯。他看焦清蕙当时也十分瞧不上他,这彼此看不上的关系,在新婚夜后自然已经宣告终结。成了夫妻,夫妻该做的事,生儿育女、教养成|人等等,两人也都愿意去做,从前的事那就不再算数了,被老爷子这一说,他才想到:是,对他而言,焦清蕙究竟怎么想他,他能看得清楚,可自己是拒婚的那一个,在他,话说得是真心实意,在焦清蕙心里,她可未必是如此想的……

老爷子见他发怔,语气更淡,“夫妻间的事,关系着你们这一辈子。你们两个所求之物,几乎南辕北辙,不互相协调商量,那怎么行?蕙娘从前往事,只能心证处很多,问我,不合适,还是你自己问你的妻子更好些。”

话题到此,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老爷子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蕙娘不说,自然有她的理由在。没准就是还不信你这个做相公的,要说缘由呢,简单,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摆在这里的,蕙娘什么­性­子,摆在这里的,情况我都告诉你了,余下该怎么发展——你自己参详吧。

见权仲白还在发怔,老爷子换了个话题,“小牛美人身子骨还康健吧?”

“还成。”权仲白也回了神,字斟句酌,话说得很审慎。“宫里诸主位,情况都不错,东宫身子骨也好,都好。”

“二皇子那个情况。”老太爷压根就没理会东宫,“也比较复杂……这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小牛美人——”

“这个,只能说有猜测。”权仲白也明白老太爷的意思:当年牛淑妃这一胎,怀得是疑云密布。孩子落地之后,小牛美人忽然就进了宫得了名分——那可不是选秀的年份,事前也没听说牛家献美。这背后的故事,就很耐人寻味了。“当时虽是我在扶脉,可重帘阻隔,这手腕是谁的,我也没有过问。不过,似乎皇上并不介意此点,最近对牛家、淑妃娘娘,倒都是关爱有加。”

“皇上是预备要大用杨家了。”老太爷叹了口气。

屋内沉默了片晌,见权仲白没有接话,老太爷微微一笑,“陪你儿子去吧,以后多陪你媳­妇­回回娘家……她母亲和几个姨娘,终日寡居也是无聊,今天给她生母过小生日,一会席间,你要有所表示才好。”

权仲白便起身告辞,退出了屋子。老太爷往后一靠,眸光闪闪,沉吟了也不过片刻,蕙娘就进了屋子。

“祖父。”她给老爷子请安,“大半年没见了,您可还安好?”

两祖孙真是有日子没见,蕙娘虽然跪在当地,但面上的担忧、思念、委屈、激动,老爷子哪里看不出来?饶是他心坚似铁,此时亦都要鼻子一酸。“吓着了吧——人没有事就好!”

虽说没有见面,但蕙娘的情况,老太爷自然了如指掌:有些事,廖养娘瞒着四太太、三姨娘,却不敢瞒着他。蕙娘在祖父跟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廖养娘等心腹下人能知道的,老太爷自然清楚,他点评,“别的都安排得颇妥当,就这抢着送信一举,大无道理,简直都不像是你的作风。背后可有隐情?”

蕙娘没把权仲白想要调查毛三郎的事瞒着祖父,“这件事和他,根本风马牛不相及,没见过这么着急揽事上身的人。可答应了不能不给他办到,耽误一点自己的事,那也只能耽误了。”

老人家恐怕也没想到这一招,一时亦不禁托腮沉吟,走神了许久,才把话题给拉了回来。“见过令文了?”

“见过了。”蕙娘眸光微沉。

老太爷不动声­色­。“说得服了?”

“服了。”蕙娘说,“现在正在哭呢,四姨娘过去了。想必日后,也不会再闹脾气了,我和她把话说得很清楚……她到底还有几分灵­性­,该怎么做,心里还是有数的。”

“哦?”老人家不免少少动容,“怎么,虽然知道有你出马,她多半还是会服,可这也太快了吧。”

“以她那点能耐,想帮她都没法帮,”蕙娘也有几分无奈,“问她想不想逃婚,她又舍不得这万丈软红。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还想怎么办?她又不是公主……就是公主,那不也正准备和亲吗?认清这一点,自然也就消停了。”

要逃婚,真是说来简单,焦令文自小锦衣玉食,心气是高的。这一逃出去,从此就是另一番天地,蕙娘能养她一辈子,却不可能和她再见几次面了。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她连京城都不能回,独自居住在京外,有家不能回,有亲人等于没亲人,她怎么去说亲,她说给谁?割舍了现有的一切,去换取一种似乎也并没有更好的生活……该怎么选,似乎也很清楚了。

而蕙娘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还闹什么脾气?再闹下去,就真是强词夺理了……文娘忍了两个多月的一场眼泪,终于流作倾盆雨,这会正窝在四姨娘怀里,听她轻声呵哄呢。蕙娘却着实没这份柔情,她还得过来见祖父呢。

见老人家捻须不语,­唇­边隐约含笑,似乎对她处理文娘一事快刀斩乱麻的手段颇为赞赏。蕙娘便替文娘求情,“她不想过去,其实多少也是因为妯娌陪嫁多。您也知道,她这心高气傲的­性­子——”

“该有的不会少给她。”老爷子脸­色­一虎,对蕙娘有多欣赏,对文娘就有多失望。“她若想要更多,得自己来和我谈。”

老爷子都这么发话了,蕙娘还能说什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国公府让我带话,麻家的事如要帮忙,他们可以伸出援手。”

“麻家事。”老爷子微微一怔,旋即便不屑地一笑。“这会再来发话,心就不诚了。”

虽说外界闹得是风风雨雨,可只看老爷子的神­色­,便可知道老人家根本智珠在握,稳坐钓鱼台。蕙娘心里顿时一松,耳中听祖父道,“实际上,这件事一直没个结果,我却是在等你——”

她微微一怔,心头已经灵光连闪有了初步想法,才抬起眉毛时,老爷子已经漫不经意地道,“怎么样?生了这个儿子,在权家,可以站稳脚跟了吧。”

“婆婆很提携。”蕙娘徐缓地说,她未曾作势,但自然有一股信心露出。“大嫂虽是个人物,可……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老爷子­唇­角上翘,露出了一个极为真诚的微笑,他拍了拍蕙娘的手,“是成熟了,为人处事,细处很见工夫。你既然想着要向你姑爷揭开下毒的事,可见在权家,是真正站稳了脚跟……”

蕙娘是何等人物?只听老爷子的意思,便明白权仲白到底是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对,她询问地看了老爷子一眼,见老爷子微微摇头,便明白他是打了一番太极拳:这种事,肯定是小夫妻关起门来说,才能最大限度地为权仲白保留面子,不激起他维护家人的心思。

将错就错,当时忘形几句话,倒有了别番好处,这的确是她料想不到的。可蕙娘现在没有心思考虑这个,她的声音有微微地颤抖,“祖父,您的意思……”

“这得看你行不行了。”老人家望着孙女,神­色­也极为复杂,“你爷爷年纪大啦,今年这都八十一了……”

对这个问题,蕙娘不可能有第二个回答,她的骄傲、她的感情都不允许她有第二个回答。

焦清蕙身子一挺,神­色­反而多了几分从容。

“行,”她说。“我能行的,您就放心地退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老爷子要退下来,­棒­子要交到蕙娘手上啦……

久等了!刚才代更君回来耽搁了一下

91诈你

虽说眼睛还有几分肿,气­色­也不那么光鲜亮丽,但文娘到底是被蕙娘□惯了的糯米团子,在四姨娘怀里哭了半个下午,傍晚还是出来和众人一道用饭,因老太爷不在,今日又是三姨娘的生日,四太太开恩,姨娘们也能敬陪末座,大家凑了一个圆桌团坐,这就要比上回几个人吃饭,还得分上三桌要热闹得多了。

有个焦子乔在,席间就多出了无限的热闹,四太太忙着看顾他,话都多了不少,文娘虽寡言少语的,可蕙娘今日话也多,还道,“有许久都没听苏州评话了。”

焦家自然养了有些说书女先儿,从北面的鼓词到南面的评话弹词,都能供应主子们取乐。四太太欣然道,“还是你心疼你姨娘,知道她就爱听这个。”

说着,就要派人去叫,权仲白连忙说,“今日不在这里过夜,就别耽搁得太晚了,免得歪哥睡着了还上车颠簸,晚上又要闹起来。”

一头说,他一头略带警告地瞪了蕙娘一眼,蕙娘见他发窘,咬着下­唇­微微地笑。三姨娘看在眼里,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虽说年岁差距大了一点,但就是因为姑爷年长,才更能容让清蕙的­性­子,几次回娘家,蕙娘都是神采飞扬,逗起姑爷来那股颐指气使、喜意暗藏的劲儿,可见得在权家是很受夫君疼宠的……

“这话说得是,今儿实在晚了,孩子没过百日,也不好在外头过夜。”她望了四太太一眼,见四太太微笑点头,便邀请蕙娘,“等歪哥三个月、半岁大了,你们也忙完了,得闲回来小住上一段日子。老太爷去年八十整寿没有大办,其实就是因为惦记着你,根本没有心思。今年小生日,回来住今天,也算是全了你对老爷子的一片孝心了。”

这其实是四太太的意思,只是被三姨娘说出来而已。权仲白和蕙娘自然满口答应,权仲白起身给四太太敬了酒,又还敬了三姨娘,“今儿给您庆贺生日,贺您长命百岁。”

唬得三姨娘站起身连连逊谢,蕙娘见嫡母神­色­宽和欣慰,便也抿着­唇­笑道,“就让他敬你一杯吧,姨娘,你坐下。”

三姨娘到底没敢坐下,站着把杯中酒给­干­了,她激动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虽说没捞着和蕙娘说私话的机会,可母女两个目光相对时,蕙娘又如何看不出三姨娘眼里的激动同喜悦?

回程车上,她时不时就瞅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察觉了,也看了看她,挑起一边俊眉,似乎在问:怎么,有什么事儿?

蕙娘不禁浅浅一笑,她探手挽住权仲白的臂弯,把头搁在他肩上,低声道,“今儿,谢谢你!”

这谢的是什么,两人心中自然有数。不过以权仲白这种不分上下尊卑的为人来说,三姨娘是蕙娘生母,几乎也就约等于他的岳母,敬她一杯酒,他根本用不着任何心理挣扎,也不觉得这是自低身份,才要说‘这也没什么好谢的’,偏头一看清蕙时,话又哽在了喉咙里。

焦清蕙这个人,平时是很‘闹’的,是开心是难过,她都能影响到身边一群人。她开心,立雪院、冲粹园就是莺飞燕舞,寒冬也是春天,她难受,即使是盛夏里,身边近一百来号人,也没有谁敢高声说话。权仲白自己的情绪就时常受到她的­干­扰,她的的确确,很少有这会这种语气,静谧地、轻盈地、甜美地——这并非刻意做作出来惹他恼火的,也不是得意中迸出来的,似乎是从她心底极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飘出来的。这么短短地五个字,倒是一下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令得他也柔和下来,又对她生出了几分怜爱。

他没有说话,想要揽住清蕙,又觉得有几分尴尬,脑中心上,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爷的那几句话,‘她的­性­子,你还不明白?你出口拒婚,在她心里,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欢……’。

姑且不论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动、令他欢喜,就只说老太爷这番话,细细寻思,却是大有玄机:如他对婚事态度稍微积极一点,清蕙的态度是否也会随之大变呢?

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不论他是积极还是消极,恐怕那份嫌弃都不会变吧……

“我还记得我头回见你。”他就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那时候,你才止十一二岁,习武扭了脚踝,我来给你正骨。不过那时你还小呢,恐怕也都不记得了。”

别人能不记得,清蕙记­性­多好?可她一句话都不接,靠在权仲白身边的娇躯,兼且还僵硬了几分,权仲白心中微微一动,却还拿不十分准,他又道,“你疼得满头都是汗,牙都快咬断了,可愣是一声都没出。后来想想,早在当时就该明白,你的脾­性­就是这么倔,疼成那样了,却还不肯掉眼泪。”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清蕙要再说不记得,那就有装傻的嫌疑了,她笑了一声——笑声中的勉强,权仲白也听得出来,“你不说,我还真不记得了。”

“呣。”权仲白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还有后一次见面——”

“你今儿怎么忽然就说起这个了。”蕙娘撒开手瞥了他一眼,声调竟绷得紧了一线,“人家才觉得你有时候也还挺不错的,就来——”

权仲白这是同小娇妻回忆初遇,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煞风景,甚至可以说是很浪漫的事儿,蕙娘要指责他,又去哪里指责?她有几分惊疑不定,脑中回忆着从前种种言谈,口中却道,“雨娘婚事在即,文娘也要办婚事了——雨娘婚事,我这个做嫂子的给添了妆,文娘那边,你这个做姐夫的是否也该表示表示?”

她回避的态度都这样明显了,权仲白再追着不放,似乎有失风度,说到文娘,他倒有几分好奇。“是亲事不中意?看她没太大­精­神,连你回来了都不出来。你下午在后院,是和她说话?”

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蕙娘随口就将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诉权仲白,“毕竟是年纪大了,又有过元配的,她被宠惯了,闹得不成样子——”

权仲白不免好奇追问,“被你说了这一番话,她就想转过来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在妹妹心里倒很可靠。”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蕙娘说,“世上真正毫无选择的窘境,其实很少,只看愿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吧。我问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没那个胆量,自己也就知道认命了。”

权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阁老密谈过的,一时好奇之心大起,“她想转了,总要有个理由吧,你和你祖父是怎么交代的,一见到你她就软了?恐怕以祖父的城府,未必会信你这句话。”

“在祖父跟前,我总是实话实说。”蕙娘无所谓地道,“怎么和你说的,自然也就怎么和他说喽。”

“那我就不信了,”权仲白大奇,“祖父就没有追问一句:这要是文娘说了是,你会不会真的帮她逃婚?”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两人下了车,并肩进了立雪院。“祖父大人是聪明人,这种话,他何必问?”

“我并不聪明。”权仲白寻根究底。“我倒是真想问,要是文娘愿意逃婚不嫁,你会不会真的为她安排?”

蕙娘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一欠身进了里屋,已是直入净房,似乎压根都没想搭理权仲白。权仲白站在屋内,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若有所思:他隐隐有几分失望,却没有表露出来。

“你这根本就是废话。”他正换衣时,蕙娘从净房洗过手出来,又白了夫君一眼,她多少带了几分傲然,语调中又端出了惯有的矜贵。“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一样……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哪个不晓得我言出必行,从来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

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曾经被焦清蕙拿来堵过他的嘴,可如今呢?她的做派,却是明明白白地又把这句话给践踏到了泥里。她有帮助妹妹逃婚的勇气和决心,为什么自己不逃开这段婚姻?

权仲白抱着手靠在门边,深思地望着蕙娘在屏风后的背影——她正在几个丫头的服侍下换衣服呢。曼妙的曲线映在山水画上,随着烛火摇曳不定,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顶点……

可令他好奇的却又实在不是这个,权仲白心里想:该不会就是这么巧,焦清蕙其实原本是有几分喜欢他的吧?

天气暑热,立雪院不比焦家凉爽,必须室内陈设冰山纳凉,好在还有蕙娘从娘家带来的风车,透过大开的窗户,一阵阵带凉风带了冰意吹来,令东里间是‘水殿风来暗香满’,一片温凉宁恰,只有西里间隐隐传来歪哥的哭声:他小孩子不能近冰,天气再热只能吹点天风,这一阵子脾气比较暴躁,晚上老哭。

不过,有权有势就是这样好,清蕙只要生个儿子出来便算完事了,其余带孩子的一切烦难,自然有人为她承担。她半坐起身子,还没下地呢,哭声也已经止住了,她便又倒回了枕上,总算还舍得问权仲白一句,“怎么还没睡?”

两人上床,是有一段时候了,权仲白来来回回,一直在咀嚼着一些从前轻易放过的细节,越想越是疑团满腹。他本­性­不是个太喜欢藏话的人,听见清蕙这么一问,几乎就想要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喂,当时我婉拒婚事,你反应那样大,是否也有期望落空,反而更加失望的原因在?’。

不过,只要稍微了解清蕙的­性­格,便也能知道要这么问,焦清蕙会回答才怪。他翻了个身子,从侧面入手,“今日祖父和我说,男人要能压得住女人才好,他让我多管管你。最好能把你全面压服,夫为妻纲,这才是人间正道。”

这么有挑衅意味的一句话,自然令清蕙双目圆睁,立刻就清醒过来,她翻了个身子,转为趴在权仲白身侧,有点作战的意思了,似笑非笑地。“是吗?祖父对你的期望还挺高的。”

唉,只看她的模样,谁能想得到她心里很可能会有自己这个枕边人的一点地方?权仲白没接她的话茬,他侧过身子,曲肘支颐,另一只手不知不觉就溜上蕙娘肩背来回轻抚,两个人的眼睛在昏暗处都特别地亮,时而对在一起,像是被沾住了,时而又被硬生生地扯得分了开去。“听祖父的意思,你似乎是喜欢那种处处强横霸道的人,最好是似你一般,却还要比你更有野望、更有手腕……你觉得,祖父说得对吗?”

“你怎么就这么关心我起来了。”清蕙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权仲白能从她竭力镇定的面具下头捕捉到一点什么,他心里越有几分猜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也都未曾告诉过我,你中意的又是哪种人。”

没等权仲白回答,她便自己给出了答案。“不过,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稀罕的人,和我是南辕北辙。你喜欢柔弱,喜欢娇滴滴的小姑娘,喜欢‘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一心一意就靠着你,同你诗酒江湖、不亦快哉……”

她的话里是有点幽怨的,可却的确也很中肯,权仲白竟不能反驳,他道,“我是喜欢这样的人。”

要再往下说,便有一句话躺在舌尖,‘可未必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我喜欢’。但这话出口,含义却绝不止于这么一句话而已,连权神医这样豪爽的­性­子,一时竟也有几分踌躇。虽凝视着蕙娘,可这话却也未及出口,他不知自己正在犹豫什么,寻思了片刻,还没有答案,蕙娘已道,“那就得啦,你喜欢的那种人,同我是南辕北辙,我喜欢的那种人,同你……我喜欢习武之辈,又高又壮又黑,最好还要一身的腱子­肉­,那样的西北壮汉,最讨我的喜欢。”

见权仲白神­色­玄妙,她噗嗤一声,忽然大乐,一边说,一边笑,玉足一踢一踢,直蹬床板,“此人必得人情练达、能力、武功都极高强,非但文武都能来得不说,黑白两道也能通吃。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又能守住本心,在世上成就出一番事业来。相公不必替我委屈,你同我喜欢的那种人,实在也是南辕北辙,毫无半点相同。”

她这么说,也要权仲白肯信才好,可他虽没有信,却也不禁有几分不悦,心旌摇动之下,竟欺身过去,压在蕙娘背上,靠着她耳边说。“祖父都告诉我了……”

他拉长了声调,引得蕙娘一僵,平日里多么镇定的人,八风都吹不动,此时声调也有点乱了。“告、告诉你什么了?”

她越是这样,权仲白自然就越启疑窦——才被蕙娘变着法子骂了一顿,他正有点不大高兴呢:白些、瘦些又怎么了,人瘦一点,又不是没有­肉­。权神医思来想去,索­性­就冒猜一把,他多用了几分力,把蕙娘压死,在她白玉一样晶莹的耳蜗边上轻声细语。“祖父说,你从十一二岁那一次见着我开始,便对我很是喜欢了……”

蕙娘的身子,顿时僵硬如石,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好似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权仲白心中大定,也不知是何滋味,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怜惜:他毕竟是把清蕙逼到了这个地步,两人从初见到现在,她怕是从没有和此时一样无助而羞赧。想必此刻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了。按她那以玩弄自己为乐的坏习惯来说,这现世报应令他高兴才对。可看着她趴伏床上,把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刚才还乐得乱蹬的脚都僵在了半空,他又实在是有几分怜惜……

“唉。”本待揭破自己用诈,再逗她一逗的,现在有点不忍心了。权仲白和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蕙娘忽然挣扎了起来。“哪个要和你人之常情——”

她气鼓鼓地在权仲白身下百般用力,到底还是转过了身子,和权仲白鼻子碰着鼻子,额头碰着额头——却是双颊榴红眼神闪烁,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羞窘之态。“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自小随在父亲身侧,见过的外男真是数也数不清的多,自然都各有风采。这许多种人之中,我是对你这样的白面书生有所偏好,昔年初见时,年少无知,也为你的皮相惊艳了一番,曾对身边左右夸奖过你……可这要算是欢喜,我欢喜得人可就多了,从——”

她咬着­唇­,似乎是开始寻思着还有谁能令她惊艳,想了半日,也不过胡乱堆砌出了几个人名,“从……何家的大少爷何芝生,到……到……”

权仲白咬住笑,看着清蕙眼珠子乱转,越转越慢,越转脸就越红,“到……”

她说不下去了,只好愤然又转过身去,把脸埋到了枕头里,“我不理你了!”

真是头一回露出了一段真正的小儿女态度来……

这七八个月来,权仲白还是头一次如此欲.情勃发,可是清蕙生产没满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行房。只是这股情.­色­,又似乎不似往日的偶然浮念,可以轻松消解,他想了想,忍了一会,还是凑到蕙娘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道,“喂。”

蕙娘不理他,见他不走,才动了动肩膀,不大情愿,“­干­嘛?”

“你不是私底下有在上课吗。”权仲白说,“课上得如何了?我来验收验收。”

作者有话要说:呼……

这一章删改了好几次,总算是略微满意了。

权大叔头一次展露自己的厉害,套起话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点不亚于老狐狸焦爷爷嘿嘿。

今晚有长评50+的双更!但是晚一点,大家9点来看吧~别的话,九点再说了。

92男­色­

虽说刚才一番狡辩,毕竟还是没给权仲白留下话柄。但蕙娘如今可没那么轻视权仲白了,以他的反应来看,那一番托词,恐怕只是更坐实了祖父的说法而已。这人老了,就爱乱点鸳鸯谱,当年她真个、真个只是对着文娘随意夸了权仲白几句,以她身份,哪想得到后来会有如此这一番孽缘?祖父就算从雄黄那里听到了这么一番话,应该也是随意放过——没想到老人家虽然老了,可老而弥辣,多少年前的话居然还都记得那么清楚,一见是时机,立刻就毫不犹豫地把她给卖了,害得她在权仲白跟前大抬不起头来,往常的优势地位,似乎是一去几万里,就连在这种事上,他都主动起来,要在从前,他可一向只有被戏耍的份……

“谁要给你考察验收。”蕙娘自己都察觉到自己面红似火,她死死地压在枕头上,不让权仲白翻她过来。“你走开,别、别逼我揍你!”

这个权仲白,哪里是什么端方君子,自己对他有过那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好感,在祖父的推波助澜之下,倒是被他坐实了,可他自己呢?没个半点表示,反倒是求欢来了,这算什么,黏糊糊的,话也说不清楚……

可要蕙娘主动去问,她也是问不出口的,并非是不敢——说到底,还是不想。她是恼怒的,气祖父,也气权仲白,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倒是问得起劲。权仲白拍了她几次,她都使着劲和他对抗,不比从前半推半就,这一回,焦姑娘是真的不肯把身子翻过来了。

“唉。”那个可恶的老菜帮子也居然就松了手,在她耳边叹息,“这怎么好,往常你要的时候,我倒是都很肯配合的,我难得要求个一会,你倒是心硬。”

蕙娘差点把­唇­瓣给咬出血来了,她不敢松齿,害怕一松开就禁不住要尖叫起来:这能一样吗?她可没有在权仲白真个疲惫万分的时候,硬是要求着他用手指或者是……

想到这里,即使是焦清蕙,也都不禁被脑中浮现的景象逼得更崩溃了,她捂着耳朵,坚定地表示出自己的态度: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今晚,您还是歇菜吧您。

“嗯,”老菜帮子还是挺能察言观­色­的,他有点遗憾,“看来,你是宁肯对着死物练,也不肯对住活的了……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

这种事,只要她本人不肯配合,料权仲白也不能迫她,蕙娘多少放下心来,她的手渐渐地松开了,过了一会,忍不住道,“那你还不转回去休息,别这么粘着我,热死了。”

“等等。”权仲白没动,他那略带药苦的体味还熏着她,伴着淡淡的、温良的皂香,“既然你不肯帮忙,总要让我自己解决一番吧?”

“你不会在你那一边解决呀?挤死我了!”蕙娘赶快又做抵抗状,恐怕自己一个疏忽,就被老菜帮子翻过身来了。“翻过去啦,你都要把我挤到墙角了!”

“碰不能碰,帮不肯帮,我瞧着你意­淫­一会儿,你都不肯?”权仲白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有蕙娘十分熟悉的,那居于上位而显得特别优越的温和——这本来是属于她的态度!“唉,这个是没办法,得要挤你一会了,你忍忍啊。”

一边说,蕙娘一面就听到了衣物悉悉索索的声响,这肌肤摩擦之间,皂味陡然就浓厚了不少,还有权仲白意舒之下的一声轻吟,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为她渐渐熟悉的宫弦轻轻地被拨了两下,蕙娘便能感觉到那熟悉而潮热的形状贴着了她的背,权仲白自己的手握着下部呢,顶端一点,已经濡湿了她的薄衫。

臭流氓、不要脸、登徒子、安禄山!她伏在自己臂弯之间,心惊胆战地往回看了一眼——却恰恰对上了权仲白满含了笑意的眼睛。这双眼本来就特别地亮,特别的纯净,即使现在正坐着这样羞人的事,也显得如此从容而宁静。可这宁静、这从容,却令得她更为羞赧、更为别扭,更为……

男­色­当然可以很诱人,焦清蕙也很能欣赏男­色­,只从前那基于理­性­淡然的赞赏,在今日已经寸寸灰飞烟灭,随着权仲白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下蹙眉,每一声情不自禁的低吟,她渐渐觉得体内燃起了一团撩、人的火,这火直往上烧得沸滚,令她那纠结复杂暗流处处的心湖洋洋大沸,她头回感到自己全面为权仲白压制,他在戏耍她,他在玩.弄她,享用着她的不适与逃避,此时此刻,两人心知肚明,即使并非真个在那交.媾一刻,他也实在是她的主人——

焦清蕙银牙一咬,她猛然就翻过身来,由得那东西绕着她的身子滑了半圈,从权仲白口中逼出了讶异的低吟。

“还是这么慢!”她一抬下巴,羞固然还是羞,可终究,她又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焦清蕙了。“你这个人,不行就不要作怪!”

她的手触到了权仲白的手,微凉碰着了微热,权仲白肩头跳动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上下一扇,眸­色­暗了下来。

“唔。”和从前她迫他那几次不同,要说从前是她在享用他的窘迫和无奈,那么现在,是他在享用她的服务,他的手没有劲力,松松地圈着那东西,随着蕙娘的动作上下移动,长睫半垂双颊潮红,­唇­­色­透着水润艳红,看着实在是——

“我学得如何?”蕙娘一心想要找回点场子,她现在多少有些得意了,指尖忙忙碌碌地,柱前柱后地忙活,时而轻点顶端某眼,时而又往下探到更深的地儿去,权神医的眼睛,这会已经全合拢了,他的手没了力气,某处倒是绷得很紧、很大,要比从前第一次,蕙娘霸王硬上弓的时候激动了不少,她很有几分自得:“这门功课,我看也不是顶难——”

见权仲白有往她手心里顶的意思,蕙娘眼神一闪,她忽然猛地收紧了拳头,紧紧地抓握着那处,权仲白倒抽了一口气,他愠怒地睁开眼来,终于失却了从容。“焦清蕙!”

“求我。”蕙娘跨坐在他腰间,故技重施,压住了权仲白的挣扎。她点着权仲白的胸口,像是要把场子全找回来,这两个字,都说得铿锵起伏,“求、我!”

四目相对,她还没看清他的神­色­呢,权仲白从喉咙里吼了一声,他抽开手握着她的腰,快得令她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压在了身下。

这一震惊,手自然松了,可还没来得及撒开呢,就被权仲白的手掌给包住了。

“功课做得不好。”他咬着牙在她耳边说。“你最好是换个老师。”

“谁说的!”清蕙一生人,最憎别人说她功课不好,她直跳起来,“哪里不好,做得不好,你会这么快就想要——”

“手劲该轻不轻,该重不重。”权仲白捏了捏她的手,他缓缓地带着她重新开始动作。“跟我重学,这会才刚开始,我中意你轻点、慢点……”

有这么一个名师教导,蕙娘这门课,哪还能耽误?也是权仲白今日格外动情,没有多久,他便再已经喘息连连、眸光水蕴,握着蕙娘的手快了几分,“这、这会要快,要猛——”

蕙娘嫣红着脸,满是不高兴地将他送上了极乐,权仲白还不止欺负她到这样,他竟垮在了她身上,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两人呼吸相交,他灼热的呼吸吹得她更是难受。

“躺开啦……”她的声音到底是带上了几分不情愿的娇滴滴,“压着呢。”

权某人动了动,却没有让她爬出去,他到底还有半边身子遮盖着她,甚而还伸出一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嗯……后半场,还是能打个甲下。”他还吝啬呢,连甲上都不给,蕙娘啐了他一口,顺手就把手在权神医身上抹了抹。

“睡觉。”她没好气。“不许再乱了。”

室内于是就沉默了下来——又过了一会,权仲白再生事端,他轻轻地顶了顶蕙娘。“睡了没有?”

“你还要再来啊?”蕙娘大为恐慌。

“还能再来啊。”老菜帮子吓唬她,见蕙娘惊得一跳,才摁住了她,“再来,那都得后半夜了……也就是你,才会动不动就想到这种事上去了。”

胡言乱语倒打一耙的,现在倒变成他了……蕙娘哼了一声,听权仲白续道,“好叫你知道,你的确是说中了,我喜欢娇柔些的姑娘……”

他轻轻地咬了她的耳垂一下,低声说,“不过,我也未必就只喜欢这一种人。”

蕙娘不说话了,她瞪着花纹隐隐的帐顶,瞪着隐约透了一点烛光的床帐,过了好久好久,她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冲粹园里,是不是种了些石楠花?”

“是啊,种在扶脉厅左近。”权仲白有些莫名其妙。

“砍掉。”蕙娘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个味道,臭死了!”

她一吐舌头,半是赌气,“我以后都不要再闻!”

权仲白不禁大愣,过得许久,这才绝倒,笑了半日,笑得蕙娘心火又起,“你到底要不要睡觉,难道还和你儿子一样,想吃夜­奶­?”

这话一出口,顿知不妙,还没等权仲白回话呢,赶紧一回身,把某人的嘴给捂住了——到底是带了点告饶的意思。“快睡、快睡,我明儿要到问梅院去帮忙家务,真没心思折腾了。”

虽说权神医宽宏大量,到底还是放过了她,可蕙娘第二天起来,眼底下还是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没有往常好,权仲白倒好,他有特权,可以不必经常请安,蕙娘却得支着酸疼的身子往问梅院赶——一场生产,毕竟没那么快恢复过来,她的身子,要比从前虚了一点,只能慢慢将养回来了。

还好,今天太夫人要做早课,众人不必去拥晴院请安,不想打照面的人是一个都没来,倒是雨娘正和母亲看嫁妆单子呢,见到蕙娘来了,两母女都笑道,“来一起看。”

权夫人更说,“这么多箱笼,怎么运往东北,都要费一番手脚。那个地方,青纱帐起,很有可能会出事的。让镖局押运不好,可要跟着送药材的船走嘛,那又迟了点。”

权瑞雨的嫁妆单子,开得竟很是简朴,和一般的京中豪门比,并无丝毫特出,蕙娘看得有些惊奇,却不好多问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把单子搁到了一边,字斟句酌,“崔家也算是东北的地头蛇了,这财物也不算太招人眼,应该还是能压得住阵的吧?”

权夫人和雨娘对视了一眼,权夫人倒笑了,“你不知道,那个地方人少地多,地是不值钱的,铺子呢,出息也不多。这里写的都是她日常吃用之物,实际还有一些现银,她要行两场礼,这里一次被迎回去,那边还要到老家过几夜再发嫁到崔家老家,两处城都不大,宜春号好像还没有分号呢。这些银子,可能只能从京里运过去。”

按说,这样的事,往宜春票号打声招呼,开张花票也就了结了。雨娘大可以等到了崔家驻地以后,再凭花票、印章等物,甚至是把掌柜的请到家里来领银子,可这么简单的办法,权夫人不用,这会还在这犯难……

牵扯到大额银钱往来的事,一般就算不是核心机密,也是靠近核心了。崔家、权家往常似乎没有太多来往,却能毫无障碍地说得亲事,这里头说不定有些交易,是她目前还没法参与进去的。这些现银是不是瑞雨的嫁妆,还很难说呢,蕙娘望了雨娘一眼,似有询问之意,见雨娘微微摇头,便笑道,“这个还得慢慢想,好多银子呢,是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权夫人也不大在意,同蕙娘随意说了几句话,便打发瑞雨,“回去绣花吧。”

把雨娘打发走了,她才同蕙娘商量正事,“这张单子,是给崔家人看的,他们家虽是武将,可你也知道,东北这些年来都没有战事,他们手里的油水不太多。雨娘陪嫁太显赫了,恐怕长辈们会有意见。些须现银,其实是要运回老家去收藏,这也算是家里留的一招后手,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平时话里无须带出来。实际上,我还想着给雨娘私底下置办一些首饰布匹,令她日常不至于缺乏。这府里要说这样的事,肯定是你眼光最高——是我自己私房出钱,也不好太过张扬,免得招来非议。我看就由你来­操­办最好,若缺个跑腿的人,则可以找季青帮忙,我的几份嫁妆都是他在管着,你支多少银子都随你,到时候给我一个小账就好了。”

要接管家务,肯定得和外头男丁打交道,落在权家,外头管事的男丁不是权伯红就是权季青。可纵使蕙娘已经有了这个准备,也没想到第一桩差事就得和权季青接触……

心里不是没有嘀咕,可看了权夫人一眼,她还是微微一笑,应承了下来,“哎,就包在媳­妇­身上,一定给办得妥妥帖帖的,让雨娘满意。”

还是这么会抓重点,一句话就点了出来,这件事是夫人出钱,可重心却在雨娘身上。权夫人很满意,语气也就有了一点深意。“先办这个,以后要你参谋的事,还有很多。”

☆93投石

要给雨娘办点嫁妆,对蕙娘来说,真是手到擒来。这样的事甚至不消焦梅出马,请廖­奶­公出面送个消息,十三姑娘的面子放在这里,为小姑子办嫁妆,哪个商户敢怠慢?自然是要送上顶尖之选,在价钱上就更好商量了。可不论是权夫人还是蕙娘,都当作大事来办,权夫人特别把自己身边使惯了的几个管事给蕙娘打发过来,“令我等帮着少夫人参谋参谋。”

所以说,不论什么时候,头顶都要有个人才好。蕙娘连廖­奶­公都没招呼,自己同两三个管事媳­妇­在西里间说话,正好廖养娘把歪哥抱进来了,三个媳­妇­都露出笑容,上前围着歪哥凑了一回趣。

这明显是让她多熟悉熟悉府里的人事了:虽说进门一年,但真正在国公府住的时候并不多,而且立雪院相对来说比较**,很多开销直接就从外院走了,她和内院的管事们一直没怎么打过交道。绿松虽然有所交际,但在蕙娘生育儿子之前,府中各实权人物,对她的态度也一贯是不冷不热的。

不要以为一个大家族,也同小户人家一样,除了每天开门七件事之外,就没有别的家事了。事实上国公府和各地藩王府一样,有一套朝廷规定的人事班子,虽没有王府长史司管理规制,但府内也是有四位中人服侍国公爷的。这些人员由朝廷指派,虽说名义上供国公爷差使,但实际领的还是宗人府的银子,这就又和一般侯府有所不同了。此外,主要由男人管事的外院,起码还得有十多名­精­明能­干­专事商业的管事,来往于各地协助掌柜们处理权家在各地的药材生意,同当地官员拉关系,在他们手心里滴点油。到了年终,又回来帮助主家和各地分号算账结银子——这是管生意的管事们,还有管田庄的就又是一批,一样充当着庄头和主家之间的缓冲,每年加不加银子,庄头来打饥荒,是否要派人下去盘查,这都是他们的活计。

虽说年年都有宜春票号的份子钱,但这样浮财,实际上只依靠于权家本身的权势。真正的百年大计,还得看实在生意。可换句话说了,大家都是人,国公府富得流油,经手人能落到的好处,和他创造出来的财富却极为不配衬,谁能不起些贪心?指望生意自己运作,年年收入便可蒸蒸日上,是极为天真的想法。别看大少爷不文不武,除了练画之外,也没有什么风雅的爱好,但他平时却一点不闲,光是管好这些人­精­子,不令其欺上瞒下两边作怪,就已经要花费不少工夫。一般家族几代不分家,也是因为自家人毕竟比较可靠,总是比外姓人强点。光是权伯红一个人有时候还管不过来,因权仲白、权叔墨是无法指望的,所以这几年,权季青也开始往这方面发展,虽说年纪小,可到底是聊胜于无。

这是赚钱的下人,此外专门花钱的各种采买,专门管钱的大小账房,在各处看家护院的健仆,门上的管事,以及专管贵重物品入库出库的各种司库,管着各种人出门进宫的车马轿班,往各府里跑腿传话,能把京城贵族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摸得贼透的传话人,在各位少爷身边打杂溜边伺候出门进门的小厮。就这还不算平时居住在权家附近,专靠他们家平时有事时帮上一把,得点赏钱度日的帮闲……

单单是外院,就有这么小几百号人,这些人各有司职互相牵制,撑起了国公府这么大的摊子。而要把这体面维系下去,不至于主而不主,仆而不仆,除了主人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和权威之外,还非得需要一个靠谱的男当家不可。而内院虽说银子接触的不多——都是往外院每个月去关,但实际上人口绝不比外头少。首先第一个,内院后花园维护就要好些人手,其次各院主子身边跟着的贴身丫头、心腹妈妈、教养嬷嬷、燕喜嬷嬷,这都是什么事不­干­,专管服侍主子的,还有使唤的小丫头、粗使婆子,连着给这些人做饭送饭的、裁衣洗衣的——甚至是各院里收夜香的,那可不都是人么?这么上下四五百号人绕着权家十几口主子打转,各人­性­格做派、能力缺点都不一样,大事小情,自然无日无之。一般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小户闺女,轻易是接不下这么大的盘子的:在这么几百号人里能混出点名堂的,虽不说太深沉,可也简单不到哪里去。没有人会横眉竖眼,给主子难看,可私底下手腕如何,那是不问可知的,刚管事的新媳­妇­,这城府要是浅点,恐怕被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

权夫人给蕙娘打发来的几个管事媳­妇­,看着就都很­精­明,也算是给足了廖养娘面子,明知她抱歪哥出来,有炫耀之意,可仍是极为配合,夸奖之词滔滔不绝,还有人笑道,“上回到卧云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虽说都生得比咱们歪哥早,可说实话,看着倒像是歪哥比他们大了有半岁呢!”

这话说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为这事:栓哥这孩子,也是七灾八难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热发湿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稳。把卧云院几个­奶­妈子折腾得人仰马翻,一个夏天过下来,倒是病了两个,她又忙着雨娘的亲事,这不是忙得顾头不顾尾,这脸­色­能好看得起来吗?

可蕙娘会接这话,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头一皱,望了廖养娘一眼,廖养娘心领神会,忙道,“这孩子可经不得夸,嫂子快别这样说,这歪哥要回头就闹瘦了可怎么好?”

说着,便抱着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讪讪然地垂下头去。

蕙娘借机扫了这四位管事媳­妇­一眼——虽说也不是头回见面了,但从前都没说上几句话,今天这一次,也算是头回有个接触吧——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背后也是枝枝蔓蔓的,谁都能拖出一长串粽子:管着府里内院金银器皿的云妈妈,丈夫云管事是国公爷身边的账房;内库司库之一常妈妈,专收着各种布料,也管给各院分发料子的,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里服侍过的季妈妈亲妹妹;惠安媳­妇­,年纪最小,也没什么职司,只是在权夫人身边参赞帮闲,可她是最不能小觑的,丈夫惠安是权夫人陪房,现在就管着内院通向外街的几扇门,连二门都是他在巡视,手底下有成班护院健仆,也算是个小头头了;最末尾一个康妈妈,就更是关系户了—:那是权仲白小厮陈皮的娘,现在管着内院的小账呢。

虽说形貌不同,可穿着都是端庄富丽,神­色­喜兴中略带了一丝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门家仆。对自己这个二少夫人,当然是热情而谦卑的,就连常妈妈,被廖养娘下了面子,看着也都毫无怨愤,而是恭顺地叠着手等她发话:也是,要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她还能当上这个司库吗?亲姐姐可也不过才是个燕喜嬷嬷……

“我年岁小,不懂事。”蕙娘徐徐说,“这家里又才添了个哥儿,就更是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几个妈妈、嫂子们一道办事,虽我是主子,可年幼思虑不周,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几位不要客气,只管告诉我就对了,我是再不会动气的。”

这一番场面话,自然激不起什么风浪,众人一阵唯唯之后也就静了下来,都等着蕙娘发话,竟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

别人不说话犹可,康妈妈不说话,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扫了康妈妈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来,孔雀弃陈皮选了甘草,绿松再弃他择了当归,康妈妈心里也不是没有意见的。

“这回给雨娘办嫁妆,虽说她是远嫁,多给些也无妨,可却不能跃过姐姐太多。诸位都是老人了,当年云娘出嫁时嫁妆大略花费多少,多少都有个数吧?”蕙娘笑着目注云妈妈,“云妈妈是管金银器皿首饰的,依各府惯例,当年也是你给置办的首饰喽?”

被点了名,云妈妈不可能不接话,她眉毛下塌,看着本有几分愁苦,这时倒是打叠起了­精­神。“是小人置办的不错,因是往阁老家说的亲,阁老家是有名的富,当时是老太太特别发过话的,云姑娘光是金银宝石首饰,从外置办的就有——”

她环视众人一周,到底还是站起身来,凑近了蕙娘,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数字。

实际上,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不喜欢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洁癖,这就更触犯她的忌讳了,可她仿若未决,听了云妈妈说话,反而冲她甜甜一笑,“妈妈好记­性­,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雨娘身边的金银首饰,云妈妈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在这一点上,两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这是给蕙娘报上大预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妈妈一眼,见常妈妈还不说话,便又问惠安媳­妇­,“娘意思,这送去的首饰,是实在一点,还是花巧一点?”

“夫人虽没发话,”惠安媳­妇­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来看,还是实在一些吧。崔家在东北呢,首饰太花巧,他们也看不出好来,倒是实在些,以后要换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

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康妈妈此时开腔了,“云姑娘的嫁妆,当时走的肯定是外账了,内帐这里只有一些细碎开销,您要想看细账,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动静不必这么大,”蕙娘摆了摆手,“娘把你打发过来,是让你做一本嫁妆小私账的,把动静闹到前院去,让老人家知道了,这可不大好。”

她再顿了顿,见还无人说话,便别有深意地看了常妈妈一眼,一边笑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这一回,常妈妈顶不住了。

置办首饰布料这活计,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经办人不多,可一进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们四人过来,两个琢磨花样开采买单子,在外头跑店,一个做账,一个充当她的眼线。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这几句话,说得虽简单,可每一句都问到了点子上,可见她也是解读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过自己不问,先安排了首饰的事,这边竟是要收歇的样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给排挤在了外头……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后的事,这二少夫人却不是她一个管事婆子可以轻辱的,哪管常妈妈也不是没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远都会是二少夫人,她却随时可能被打发、被转卖、被调离,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过是只想轻轻拿拿乔,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这个样子……

“少夫人。”她堆出笑来,腆着脸道,“听说还要给二姑娘预备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着往年云姑娘的分量准备?有些难得之物,家里藏量也不够,若要上单子,还得出去订呢。”

蕙娘笑了笑,她的态度松弛了几分,“这却不是这么办的,首饰可以少点,料子却要多备,花­色­大方不容易过时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两位妈妈,回去拟两张单子来我看。”

她话不多,说完这几句,便冲绿松一摆手,各位妈妈顿时不敢则声,起来鱼贯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来,常妈妈想说话,可康妈妈却摇了摇手——竟是连一句话不敢说,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头,便各分东西,办事去了。

这边蕙娘,却有几分无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过来,见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觉得挺无趣的,只看了几眼,便要放到炕上,廖养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

果然,才挨到炕边,歪哥小脸一皱,嘴巴一张就嚎起来,廖养娘抱起来了,这才不哭。蕙娘看着,不由便道,“这可怎么好,难道这几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都是抱着?”

“好在|­乳­母多,分了班的,一人一两个时辰,也可以打发。”廖养娘行若无事,“正好,谁当班就谁喂­奶­,也是方便。”

也就是大户人家,才这么娇气了,一般的人家,谁有这个空闲,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地抱?蕙娘的眉头不由就拧了起来,“这个歪哥!这样抱,一抱要抱几年?­妇­人怀里长起来,能成大事?以后都除了喂­奶­,都不许抱,让他去哭,哭久了自然也就睡了。”

当娘的哪有这么心硬的?廖养娘不以为然,一边拍着歪哥,一边就刺蕙娘,“这是像你,姐儿也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赖着要我抱,我是一夜一夜地抱着你坐着睡呢。这头发不就是那时熬白的?我瞧着您也不像是不能成大事的。”

养娘都这么说了,蕙娘面上自然不禁一红,她多少也有几分淡淡地不快,可也不提此事了,只和廖养娘说些闲话,又不免感慨,“做人媳­妇­不易,些许小事也要这样着紧去办。放在从前家里,随意令雄黄管账,孔雀、玛瑙督办,还有谁敢弄鬼……这会,还不知道她们交上来的单子能看不能呢。”

“这种事肯定也得慢慢来,”廖养娘安慰她,又见绿松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便笑道。“小丫头,你想说什么,又做出这­精­乖样子来。”

“您刚才那句话,点得有些透了。”绿松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这头回交办差事,可不得办得顺顺当当不起波澜地才好吗?您这是偏要闹点事出来,恐怕夫人知道了,心底会不高兴呢。”

权夫人要私下给女儿办点嫁妆,据她对蕙娘说,是要瞒着老太太办,动静才小。这道理可能底下人心里都有数,但蕙娘刚才那句话说得就冒失了,常妈妈回头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要这么一提,婆媳两个不就起嫌隙了?虽不是什么大事,蕙娘也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但这总归是节外生枝,有不必要的风险,不仅是绿松,就连廖妈妈,问明了此事,都不禁大皱眉头。她比绿松多寻思了一种可能,“你这是想乘机搞掉常妈妈,又给我们自己人铺路,又讨婆婆的好?可太婆婆虽然不大中意你,也没有怎么为难你……”

“真要瞒着老太太,就不会找我来办了。”蕙娘吹了吹茶面,正要入口时,忽然歪哥那边传来一阵臭气,她不禁皱起眉头,顿时大失沉着风范。“臭死人了,快抱出去——顺带拧一把手巾来给我擦擦脸。”

廖养娘慌忙把歪哥抱出去交给|­乳­母,这才又回来和她说话。“这,老太太心里就算有数,也是眼睁眼闭的事——”

“自从嫁来府里,我就像是个木偶。”蕙娘重又从容了下来,她轻轻地哼了口气。“她们让我斗,我就得斗,不让我斗,我就得走。她们对我,了解倒是越来越深,我呢?只知道长辈们在两房间犹豫难决,应当尽量表现争取一点分数。”

她撑着下巴,慢慢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大嫂,我了解的已经挺多的了,可太婆婆、婆婆,是不是了解得还不够呢?”

廖养娘和绿松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任她们再能为,到底也只能襄助十三姑娘,这真的只是出身的区别?恐怕也并非如此。单单是十三姑娘的思路,那就是随了她祖父,有时候,实在是大胆得叫人大吃一惊。

没过几天,蕙娘投出的这颗石子也就有了回复。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府里就悄然有了流言:雨娘陪嫁不多,权夫人不大满意,私底下是想自己给女儿添妆——这也就罢了,对做主削薄了雨娘嫁妆的太夫人,国公夫人似乎是有几分怨言的。

国公府婆媳关系处得还算好,这种传言真是少见,因新鲜,很快也就长着翅膀飞遍了国公府,竟连权季青都知道了,蕙娘和他在西里间才说了几句话,他就笑微微地问,“嫂子,这件事不是得办得隐秘点儿么,怎么,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可不大像话啊。”

94野心

不论和她贴心不贴心,两个妈妈都还是有能力的,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常妈妈和云妈妈是同一天交的单子,各自密密麻麻,都写了有成百上千样物事,不过这个蕙娘就不必一一过目了。自然有孔雀和玛瑙两个专业人士为她过滤斟酌,蕙娘又给雨娘看过了,问知雨娘有什么一定想要的物事,添减定稿之后,云妈妈、常妈妈也大概估算出了银子花销。蕙娘按着这价钱,同自己人开出的单子对过了,估出个总价来——今日她是必须得找权季青关银子了。

自从去年冬天,权季青从冲粹园回去之后,两人似乎就没见过几面,这几个月来他也没有闲着,就蕙娘了解,现在外院一些事,良国公已经指定让他来管。

毕竟还年轻,这么历练了几个月,权季青的气质看着便有了变化,他显得更温文内敛了,坐在当地笑意隐隐,仿佛那个吹箫情挑蕙娘的小无赖,竟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乱想而已。就是这也许半含了质问的言语,也因为他的温存和关怀,显得柔软圆滑,毫无棱角……

可,哪管什么都能瞒得了人,这眼神也是瞒不了人的,这个小流氓,眼神还是那样亮、那样灼热。蕙娘讨厌见他就是这个道理:他什么都不说,甚至连表现都表现得很隐晦。可眼神中、态度里蕴含着的喜爱和追索,她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虽说倾慕她的人不在少数,可表达得像权季青这样含蓄又大胆的人可不多,和那个不解风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欢的,可不止是那种人’的老菜帮子比,这样的热情,要说没触动到蕙娘,那是挺难。可偏偏也就是因为此事极其危险,一旦闹出来,对她的损害之大,那是不用说的。现在见到权季青,蕙娘心里就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拔河,其中一个,是恨不得冲他同情地笑一笑:罗敷有夫,这痴心妄想,她是不会给予回应的,可也不妨碍她觉得权季青挺有眼光。可另一个,却恨不得能板起脸来,将权季青打发到天涯海角去,不使他乱了自己的大事才好。

这回见面,也还是一样,蕙娘恨不得叹一口气,拿个面具罩住自己的脸,免得被他看得穿了,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道,“是啊,这件事闹成这样,真是可恨。也不知道是哪个妈妈嘴不严实,竟把话给传了出去。”

这四个人,云妈妈无儿无女,也没什么亲戚,当时是买进来的人口,主要关系在外院她相公那边,惠安媳­妇­是权夫人自己的心腹——都是积年老人,闲来无事,不会随意说嘴的。这么做,肯定是有意兴风作浪,而在康妈妈和常妈妈,似乎常妈妈因为出身的关系,天然就多了几分可疑。权季青话中有话,“据说娘问起这事的时候,常妈妈委屈得直磕头呢,她也知道自己嫌疑大……”

问梅院的下人,被权夫人管得很严,有些话是传不到蕙娘耳朵里的,可对权季青来说那又不一样了。见她似笑非笑,权季青也是微微一笑,他忽然就不往下说了,而是一本正经地摊开单子,“嫂子您要的这现银数目可不小——若是这一整笔,其实倒可以直接和娘商议了。当时都以为您是细碎支使银子,才让您直接和我说话呢。”

这摆明了就是留个话钩子等蕙娘来问,蕙娘心底,不禁隐隐有些兴奋:她的确天­性­是喜欢斗争,现在有个人要这么和她斗,即使不可能上钩,热血亦不禁被激发一点。

“但凡做事,总要先有个章程预算,心里才有底气。”她就是不接这个话钩子,若无其事地和权季青说。“事实上这么多首饰,一家是承担不下来的,到时候分批订货结银子,还是得找你来要。这只是先和你定个章程而已,你瞧着可以,那么我这里自然给你开个单子,到时候来支领现银,前后错不了几天的。”

她不急,权季青自然也不急,他真的细细地就看起了单子来,一边看,一边就笑道。“瑞雨这丫头,孩子气不脱,好些东西,是她点名要置办的吧?”

蕙娘并不借口和他闲聊,只是微笑不语,权季青从单子上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又轻轻一笑,揭过了一页,“嫂子好定力,这事儿,闹得娘也有几分不高兴呢。”

自从蕙娘入府,权夫人对她是大力提携,几乎可以说是她的最大靠山。她要动怒,对蕙娘的确是有影响的,蕙娘还是笑,还是不说话。正好孔雀进来,她便和孔雀说些家常琐事,隐约只觉得权季青看了她几眼,眼神灼热,令她双颊刺痒,可蕙娘瞥过去时,又没能抓个正着。

这样暧昧情挑,在烦扰之余,的确是有一种别样的刺激。大抵在明确知道自己为人垂涎注意时,只要此人不是过分低劣丑陋,这女人心里总是有点窃喜,蕙娘虽然出类拔萃,可一点根­性­也无法改,可就越是如此,她心底理智冷静那一部分便越是警醒。权季青看单子这短短一刻钟,她几乎是数着沙漏过的。

“安排得妥当!”好在他也没有故意做作、拖延时间,用正常的速度审过了单子,甚至还看出了蕙娘的用心之处。“要是一般管事来办,这多东西,怕不要四五万两才能办下来?嫂子这是一下就给削了三成……是预备动用您的面子来办了?”

“这点小事,也无须动用什么关系、人脉吧。”他在正事上的确是敏锐的,蕙娘笑了笑,“府里开四五万两,里面总有些好处在的。以后也就罢了,头回办事,我总是要拿出一点表现来的。”

“这……”权季青眉头一蹙,倒是很为蕙娘考虑,“新官上任,火烧得太旺,也会激起底下人的反弹啊……”

这又是一个话题了,蕙娘依然不回答,只是静静望着权季青,等他自己告辞。两人默然相对,气氛很是怪异紧张,过了一会,权季青摒不住了,他那温良面具,终于碎去了,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嫂子,我这长篇大论都在喉咙眼了,您倒是往下问一句,也让我卖你一个人情呗?”

权夫人对此事的真实反映究竟为何,说蕙娘不好奇,那是假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说面上还笑着,可语气已经冷了下来。“我知道四弟想说来着,可我一直没问是为了什么,四弟你这么聪明,不至于猜不出来吧?”

两个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处,一个冷得怕人,一个热得怕人,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虽未作­色­,可气势是出来了。她是理直气壮:觊觎有夫之­妇­,那是伤人伦的大罪。权季青不能将情绪深埋心底,反而外放,就算没有包含更深的心思,这一个轻浮无行的大罪,也是躲不过去的,在这一刻,蕙娘毕竟是在道德上占了上风。

权季青­唇­边逸出一缕从容微笑,双眼粘着蕙娘,他浑身气质似乎为之一变,似一块灼热的冰,在绝对的热情中透出了绝对的冷静。——他忽然变得非常抢眼、非常俊美,也非常的大胆,“二嫂,你我年岁相当……实则有些事只差在毫厘之间,我这么说,二嫂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我可想不出来。”蕙娘嗤之以鼻,她一扫室内,见只有孔雀、绿松在一边陪侍,便也把话说得大胆了一点,“再说,那是没影子的事,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才能说我为妻。换作你们家别人……”

这浓浓的不屑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可权季青却仿佛未闻,这头年轻的、­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兽,正肆意地展露着他的危险,甚至连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天下间的道理很多,可不论这些花言巧语有多动人,大道却只有一种:弱­肉­强食,最强大的人,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望着蕙娘深深一笑,言下之意,已经极为清楚:不论能否做到,起码他权季青,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国公府的最高点,来夺取他想要的女人。

从他这笃定的气势来看,恐怕蕙娘愿意不愿意,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个权仲白,处境居然也没有比她好多少。这有个异母兄弟,心心念念地要把他给害死呢——夺□子,已经不是把权仲白赶回东北老家就能办到的事了,不把老菜帮子那个‘武大郎’给药死,西门庆能强抢民女吗?

“你的话很有道理。”蕙娘这会倒没那么严肃了,她甚至还微微一笑,只有眼神多少泄露了真实情绪。“最强大的人,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甚至还冲权季青眨了眨眼,带了些戏谑,“猜猜看,我想要的东西里,包括你想要的东西吗?”

权季青眼底亦闪过一丝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朗笑出声。

“说笑、说笑。”这个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里。“嫂子说得对,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是我不好,心里思绪太浓,竟形诸于外,倒是打扰到嫂子了。”

他站起身来,从容地道,“常妈妈向母亲自辩时,已经点出,当时您和几个管事媳­妇­说话时,其实是自己说漏了嘴,带出了一句‘老人家知道了,该不高兴’。当时在场的,也还有您的几个心腹丫头。”

他扫了绿松和孔雀一眼,两个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缩,权季青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的,竟冲她们二人露齿微笑,这才又往下说。“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传话的人,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边……这消息,算是我送给嫂子的吧。”

说着,便将单子一袖,欣然道,“我这就告退,二嫂如有什么吩咐,就只管派人过我屋子传个话。在这件事上,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蕙娘坐着没动,想了想,才淡淡地道,“那四弟慢走……外头风大,仔细别闪了舌头。”

这点讥刺,权季青哪里会放在心上?当下只是哈哈一笑,便徐徐出了屋子,从背影来看,还是那样翩翩俗世佳公子。

绿松和孔雀自然都吓得不轻——虽说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不算太大,可绿松还是屋里屋外地绕了一圈,这才回来和蕙娘说,“应该是没人能听见,这会大家都忙,歪哥在那边哭,热闹着呢……”

蕙娘点了点头,却丝毫不提权仲白,只是吩咐绿松,“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必要说谎。看来,常妈妈背后,不是拥晴院,就是卧云院了。”

绿松眼底闪过几许讶异,可还是顺着蕙娘的话往下说,“是啊,您露出这个破绽,她们自然也就抓住了。这是料中事,没什么好吃惊的……可现在,您打算如何收尾呢?”

“一点谣言而已,有什么好收尾的。”蕙娘并不在意,“你这是被吓傻了吧,不管哪个妈妈把话走漏出去,这个人肯定靠向祖母、长房,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件事,要瞒着拥晴院去做,如何反用拥晴院的人?婆婆怎么问我?我不问她都好得很了!”

绿松和孔雀的眉头都拧了起来,绿松若有所悟,“您这是投石问路……”

“不错。”蕙娘点了点头,“我早就有所怀疑——虽说娘和祖母之间,似乎有所分歧,可这分歧,是意见上的分歧,却不是立场上的分歧。这件事,祖母根本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要故作低调,不过是要试试我的能力而已。”

她不免流露出少许讥诮,“这是她们特地出的一道考题呢……嘿嘿,不愧是百年国公府,行事真是处处离奇古怪。我们这样的人家,婆媳能如此和睦,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那,常妈妈会漏出话来,是否也是一重考验呢?绿松只稍微一想,便不多琢磨了,她还是一心烦恼权季青。“四公子那事,您、您知道多久了,怎么什么都不和我提——这可是您的心腹大患,听他意思……”

“听他意思,那是冲着国公爷的位置去的。”蕙娘打断了绿松。“甚至对我还有非分之想。是,这我们都听得出来,可你有凭据没有?总不能凭着我们三个人的瞎话,就冲姑爷和娘他们告状吧,我看连娘都毫不知情,不然,她根本犯不着说我过门。”

见绿松还要再说,她摇了摇头,“这件事,目前毫无办法,想必在他羽翼未丰之前,也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可以先不去想。”

两个丫头都没话说了,可又不想走,葳蕤了那么一会儿,孔雀忽然冲口而出,幽幽地道,“唉,要是姑爷有这­性­子,您还犯什么愁……”

这显然是一时不察,把心底话给叹息出来了。话说到一半,孔雀就吓得捂住口挨向绿松身边,蕙娘白了她一眼,想要说话,却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她喃喃说,“都是一个爹生的,这么大的心思,怎么就不能分给相公一点呢……”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基情这个小野心家……真是的,早生几年多好,肯定就毫无障碍地继位了,和你二哥真是黄金拍档。

~二更来了,昨天晚了一小时真不好意思!我去吃水果,现在的脐橙正是甜!

95缘分

虽说起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波折,但一两个月内,常妈妈、云妈妈陆陆续续,也将这张新单子上的物事都置办完全,康妈妈走账往权季青那里支领银子,惠安媳­妇­时不时来立雪院坐坐,和蕙娘说说话,这四个人各司其职,事情倒是办得有条不紊,蕙娘并不用多做­操­心。得了闲不是去两个婆婆跟前请安,往雨娘处和她说说话,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带歪哥:最近随着小牛美人胎重,宫中是非又多了起来,婷娘才刚入宫没有多久,脚跟都还没站稳,还不到入宫请安的时候。

也许真是因为吃了她十天­奶­,不管栓哥、柱姐怎么闹小毛病,歪哥都丝毫没有磕绊,进了深秋也没犯咳嗽闹感冒。三个月的孩子,胖胖大大的,除了吃就是睡,很快连|­乳­母都抱不住了:一抱就是一两个时辰,这么十多斤重的大胖宝贝,谁也受不了。终究还是给他放到了童车里——就是这样,歪哥也就是哭了两天,便也惯了,自己醒来的时候,只是饶有兴趣地啃着小手,大人逗他,他有时候理会,大多数时候,还是毫不在乎,只顾着自己玩自己的。

蕙娘对这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心思是有点复杂的:因为不用她来带,每日里抱着玩一会,确实觉得他白­嫩­­嫩­的挺可爱,但要说真有那种护犊的心,似乎又没到这个地步。倒是权仲白,年纪毕竟是大了点,对她不冷不热的,两个人话算不上太多,可对儿子却粘得慌,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给儿子换过几次尿布,闲来无事抱着亲亲嗅嗅的,在父母之间,歪哥倒是更喜欢他来抱着。有时候蕙娘抱他,他还要哭呢。

蕙娘一赌气,越­性­同权仲白发狠,“好,好。我们家看来是要严母慈父了,这会他还小呢,等他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正说着,歪哥头一歪,又在她怀里嚎起来。这当娘的一听此声,心里就是一揪——也有几分烦躁,“怎么了,忽然又哭!”

“是要到吃­奶­的时辰了。”权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这个,果然,稍微一点孩子的脸颊,这个­精­­精­神神的小歪种,顿时便张嘴吮舌,做出种种憨态来,总之就是要吃。

蕙娘笑骂了一声,“这个小歪种,要吃这一点,最像爹了。”

“哦。”权仲白现在和她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从前可能还要顾及君子风度,和她唱反调时还要犹豫犹豫,现在是张口就来堵蕙娘。“一旦不对胃口,连一口都吃不下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那不是贪吃,是会吃。”蕙娘是很喜欢和人抬杠的,“哪里和你儿子似的,将近十个|­乳­母的­奶­,他谁都吃,一点也不挑食。”

“他要是挑食认­奶­,认着你的­奶­不肯放,”权仲白随口道,“你现在还能脱身出来办事?怕不是就只能专心在立雪院带他了。还嫌他歪种,他这分明就是疼你。”

蕙娘无话可说了,见权仲白起身要往外走,便道,“去哪里?回来吃饭吗?”

“今儿不回来了,”权仲白说,“在子梁家吃饭,吃完饭回来。”

自从她怀孕以来,权仲白能回来都回来吃饭的,唯独去这个子梁少爷府上就有几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为杨善榆,乃是陕甘巡抚杨氏长子,也是名门子弟,却不从科举出身,一意钻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药上是立过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个六品散官,这几年来声音不多,似乎在钻研新的火药配方。蕙娘也有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听权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样多达官贵人,求你去和他们交接都求不来呢,你倒好,得了闲就在家里消磨时间,丝毫不出去交际,唯独和他关系那样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时常往来。”权仲白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隔着屏风和蕙娘说,“不过我的朋友的确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样容易寻到呢?”

实际在这一点上,蕙娘更没有资格说他,她自己的朋友还要比权仲白更少一点,尤其权仲白可能还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荡子结为知交,可她这样的人,谁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却有冲突时——就好比权季青——双方还谈什么结为知交?恐怕连最基本的善意都不会有……

想到权季青,她不禁有几分烦躁:这头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杀兄夺嫂的盘算,简直是有逆人伦,平时表现得极为淡然从容,丝毫没有破绽。自己刻意回避了一两个月,权季青也根本不过来主动接触。只是每每在拥晴院碰面时,此人眼神,总是大有文章在。权仲白就在边上呢,那一眼之间的热度,却好似要烧穿她的浏海,在额心烧出两个洞来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实不难揣摩,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强,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权季青连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说出口,那么她虽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却未必会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诸于口,便正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这都成亲一年多,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门内,被小叔子这样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烦——越烦,也就越对权仲白有点失望——这人,总是经不起比较的……

可她要这么往下去想,那就等于是中了权季青的计了。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好被权仲白看见,他从屏风后出来,一边还系着纽绊,“怎么,有心事?”

“家里的事。”蕙娘不由分说,就先白了权仲白一眼,“都赖你,耽搁了我半年……”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可权神医的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他本来漫不经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着她:说来不错,当时约定半年之内,她不能对长房出招。可没有多久,清蕙就怀有身孕,这半年的时限过去之后,她已经又是闹胎儿横位,又是闹血旺头晕的,他跟着闹腾,倒把这事给忘了个­精­光……

“对了,”权仲白便道,“说来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为了谈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吗?倒是可以顺带着也让你和子梁太太见上一面。”蕙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闲来无事,怎能随意出门?”

见权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胆小,辜负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为自己辩驳,“从前在家时,出门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嫂,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过门的?你这是又要扯我后腿嘛……”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权仲白说着就唤人,“给你们少夫人备辆马车,再往娘那里送句话,今晚我带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请安了。”

绿松迟疑着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可这丫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应了,“哎,这就去办。”

说着,也不去看蕙娘脸­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气得猛捶权仲白的肩膀,“好么,我的丫鬟,不听我的话,反倒听你的摆布——”

权仲白哈哈朗笑,将她搂在怀里,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顶着她的鼻尖道,“错啦,你站的是权家地,吃的是权家饭,这是立雪院的丫头,我们的丫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丫鬟。”

的确,随着名分变化,丫头们名义上的主人的确变成了权仲白,可他从前和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几乎毫无交流。像如今这样大剌剌地指使着来去办事的,也是近日才养出来的习惯。可这种意志冲突的情况下,绿松居然选了权仲白,这着实令蕙娘有几分郁闷,虽说权仲白带了药香的体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有几分心猿意马,可二少夫人还是很矜持,她哼了一声,闭着眼侧过头,“我不去,你就会诚心给我添乱。”

“你也有□个月没有出门了吧?”权某人一点都不气馁,“我这哪是给你添乱啊,我是心疼你被关着那。想当年……呃,你身为守灶女,肯定要时常出门巡视生意。”

一听就知道,他对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无了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边说,还一边观察蕙娘的反应,蕙娘便绷住脸,不给权仲白看出端倪。权仲白又续道,“自从过门,一年多了,都没怎么出过门,出去走走又怎么了?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会这么安分的。”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最后一句打动了蕙娘。想一想她闷在立雪院里有九个多月了,每天一抬头,都是这熟悉的天地房屋,为权仲白一说,她也的确有些蠢蠢欲动,思来想去了一番,虽不说话,可权仲白唤丫头们来给她打扮的时候,蕙娘就咕嘟着嘴,没有做声了。

往常去阁老府那几次,路都是走熟了的,无甚可说。今日去杨善榆的住处,走的就是朝阳门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还多,权仲白还想给蕙娘指点一番街景呢,可没想到蕙娘比他还熟,“这是老王家卖金钱­肉­的,那是这会才出的坛子,卖豌豆黄绿豆黄的,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个杂耍摊子,卖大力丸的。再朝东走走——那是春华楼了……看什么看,你不说了吗,我是守灶女,平时肯定要经常出来行走,我在东城那一块的名号,还颇响亮呢。”

“真的?”权仲白不免有几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这名号是挺响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镇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学市井中人的腔调问蕙娘,“是哪条道上的小尖斗?嗯?盘正条顺,招子又亮,原是相爷府的千金——哎哟!”

蕙娘捣了他的软肋一下,“我不同你说了……你自个儿回去打听打听,东城一带,谁敢动齐佩兰的铺子,你就晓得了。那时候我一个人打理几间铺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没有不来勒索的,见我年纪小是个不懂事的小东家,除了账房是雄黄来当之外,余下掌柜伙计们欺我年纪小,借机生事的有的是……”

见权仲白听住了,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经嫁为人­妇­,好汉不提当年勇,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哎,算啦算啦。”她说,“也就是小打小闹,和你的丰功伟业比,没什么可提的。”

也的确,权仲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远赴漠北去给先帝寻药了。焦清蕙开几间铺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声有­色­,这和他的功绩似乎也不能比。可权神医竟像是没听到她的说话,他依然还在出神,过了一会,才低声道,“齐佩兰……我先也听祖父喊过你佩兰,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没有用本名的道理。”这没什么好瞒着人的,从前不说,那是权仲白不问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单名奇字,起个谐音,便是齐佩兰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时候也称我佩兰公子,免得带出闺名,终究不雅。”

“唔。”权仲白面­色­深沉了几分,竟不再说话,双目神光闪烁,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经陷入了沉思。

毕竟要接受家里商业,焦四爷去世前一两年,蕙娘以齐佩兰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闯出过一点名号的。虽然限于年纪、­精­力,无法做得更大,但东城一片她的几间铺子,现在还经营得不错。蕙娘原以为权仲白从前听说过她,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她静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冲权神医挑起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没什么。”权神医漫不经心的,“纫秋兰以为佩,你这个名字,起得很雅啊。”

这个典故,出自《离­骚­》,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多半都直接想到‘蕙者,又名佩兰’去了,权仲白竟能一语说中,蕙娘也有些吃惊,她扫了权仲白一眼,待要说话,却又觉得气氛还是有几分古怪:权仲白一手抚着下颚缓缓搓摩,很明显能看得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虽说已经先行使人来打过招呼了,可两人都到杨家下了车了,主人杨善榆居然还没有回来,主母蒋氏很抱歉,不断向蕙娘解释,“相公就是这样,这边答应得好好的,那边有些什么新动静,心思就又立刻被吸进去了……”

这是个很美貌的少­妇­,只是形容有几分清瘦憔悴,气­色­­干­巴巴的,少了——少了蕙娘在自己、大少夫人,甚至是大少爷那些通房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润泽之意,说得通俗一点,那就是正当龄、已破.身的­妇­人,云.雨却并不多,好似四太太、三姨娘等常年居丧的人家,面容硬是就带了有几分黯黄。她谈吐柔和,对权仲白也相当礼貌,只是礼貌中透了熟稔,这解释也是冲着蕙娘而非权仲白,可见杨子梁的老毛病,他已经是一清二楚。

果然,权仲白丝毫不以为意,他欣然起身,“我今日过来,一来带内子认认门,二来,也是带她见识一番子梁那些巧夺天工的器物,弟妹你忙你的,我带她到前院看看。”

主人不在还能直入书房,已经是很熟的朋友才有的待遇了,蒋氏果然亦没有任何意见,只含笑让权仲白,“务必要留下吃了饭再走,我这里再派人去催催他!”

说着,两位少­妇­相视一笑,权仲白就带着蕙娘直趋男主人平时起居的前院——这个院子,居然比后院还要更大,看来是两叠院子打通了盖起一个大堂屋,里头有无数钢铁器物,透过窗户看去,仿佛一个大仓库,权仲白领着蕙娘进了偏厅,这里也有许多条案,摆了各­色­物件,其中大部分蕙娘根本就不认得,甚至难以名状,有毫无外力,兀自摆动不休,连幅度都不曾变化的的小铁摇轮,还有被拼接在一起,投­射­出无穷倒影的几个玻璃镜大筒等等。如非主人不在,只怕她都要上手去摸了:身家到焦清蕙这个地步,物件材料贵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所求着,无非独一无二、举世无双而已。这个小仓库,的确是比什么美景,都能引起她的兴趣。

可权仲白却没在此处驻足,他带着她直进了最里头一处空地,一边还道,“小心些,这里是有火药的!”

唬得蕙娘凑到他身边了,他才拿起一个极大的金刚罩,一截木头并一个小小的炮仗状物事,将木头摆在炮仗之前,点了引线,便将罩子一罩,转头望了蕙娘一眼,似乎大有挑战她的胆量,试探她是否害怕的意思。

蕙娘就是在谁跟前服软,都不会在权仲白面前认怂的,她虽也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大感新鲜,手一背头一抬,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权仲白见了,不禁就是一笑,此时只听得罩内一声闷响——那炮竹已是炸开了。

他便揭开罩子,拾起木桩来给蕙娘看:只见木桩背后溅满了细细碎碎的红­色­颜料,连着罩子内部,也多出了一些细小红点,想是炮竹里炸出来的,可木桩另一面却完好无损,依然还是原­色­。

“当时工部那场爆炸,我是最先赶到帮助救人的大夫。”权仲白说,“毛三郎被救出时,我就在现场,他胸前被炸得焦糊一片,神智还算清楚,我问他伤在哪里,他说是胸口有铁珠嵌入……这倒也是看得出来的。当时靠在柱子边上,乘皮­肉­还没凝固,我立刻就为他拔除了许多小铁片,又因为还有旁人情况更危急,留了一瓶金创药让人给他敷上止血,我自己就走开了。当时兵荒马乱的,再回头他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之后也没有找我,不过当时我想,我这里毕竟忙,他要没有什么后患,也就不会过来了……”

他冲蕙娘点了点头,低声道,“看来你也明白啦,这个毛三郎,肯定是有问题。我猜他这一次报的去世,也是假死,工部这件事,初看非常荒唐:有谁会在此事中获得好处呢?可仔细一想,其实依然是有,只是你未必——”

正说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铃声,一位眉清目秀气质儒雅的青年手持一串铜铃,一边摇一边进了屋子,冲权仲白笑道,“子殷兄,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就扫了蕙娘一眼,一望之下,顿时是瞠目结舌,话未出口,便断在了­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唔,今天迟了一点,不得不说,老菜帮子记­性­一直都是很好的,而且心里很能装得住事,这一点,不比小矫情差啊哈哈哈。

今晚单更!明晚有长评55+的双更!OTL,我到刚才才发现原来长评昨晚何时竟有多了一条,今晚写,来不及了,明晚吧,摸摸!

96说破

以蕙娘姿容,初次得见她的青年男子,惊艳者自然不少。只是能进到老太爷、焦四爷身边的子弟,亦无一不是百里挑一之辈,即使有波动,也都能掩藏去七八分,只有这个杨善榆,一眼之下竟为她容光所慑,还竟表现得这么明显,倒让蕙娘得意之余,又有几分尴尬。她笑着望了权仲白一眼,尚未说话时,杨善榆已经回过神来,收拾了面上毫无掩饰的惊艳,夸奖她,“嫂子生得真美!”

权季青也说过几乎一­色­一样的话,只是他温良的面具戴得再好,也及不上杨善榆此时神态中的一抹天真,蕙娘依稀记得,他是大器晚成,少时曾被认作个傻子——如今虽说也算是功成名就、事业有成,但眼底依然留存一份好奇与天真,使得他说出什么话来,似乎都不至于让人生气,反而令人对他的坦率大起好感。

“子梁叔客气了。”她自也就不在意他的失礼了,随意抿­唇­一笑,就算是揭过了这章。倒是权仲白笑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遮掩?”

听他语气,甚至比有时候和权叔墨、权季青说话还随意,杨善榆把铜铃搁在桌上,自己笑道,“哪里,我已经挺会遮掩的了。上回在皇上身边,我忍着没夸新入宫的白贵人生得好看呢。”

蕙娘­唇­角一抽,有点无语了。权仲白哈哈大笑,“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听人说了,当时你虽什么话也没说,可神­色­却没掩盖,白贵人尴尬得不得了,还好皇上没和你计较。”

“这种事,皇上哪里会和我计较。”杨善榆看了蕙娘一眼,多少也有些解释的意思,“见了美人嘛,总是会赞叹一番的,我这个人心里藏不住事,一根筋,嫂子别往心里去。”

说着,一扭脸,似乎真就把这事给放下了,又若无其事地同权仲白道,“子殷兄你来得正好!上回所说,广州那边新出现的一种洋枪,我已经拆过看了,这才刚仿制了一把,可似乎不得其法,还有据说新出了一种洋炮也是极威猛的,要运来也不知多久。现在南边形势吃紧,我已经说动皇上,让我南下去实地勘探一番。你想不想和我同去?”

他喜欢抛妻弃子去战火连绵的南海掺和,蕙娘管不着,可权仲白要想如此浪荡行事,她可受不了,虽然碍着杨善榆就在一边,她不便大发雌威,可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早已经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权仲白不放,就等他的表现了。

权仲白在杨善榆跟前,也显得很放松,不似从前在外人跟前,总是划出一条身份上的界限。他看了看蕙娘,再看看善榆,不禁露齿一笑,轻松地道,“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子梁,太太猛于虎啊。”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蕙娘银牙暗咬,白了相公一眼。倒是杨善榆连声道,“是我没想到,唉,我真是光顾着高兴了,今日处处都很失措!”

说着,他竟不禁握住权仲白的小臂,也不顾蕙娘还在一边,就低吼起来,“我能下广州,能上海船啦!子殷兄,我终于能出海瞧瞧了!”

他如此兴奋,权仲白同蕙娘两人自然也免不得凑趣,权仲白给蕙娘使了一个眼­色­,蕙娘便自行出了仓库,返回去找蒋氏说话。正好蒋氏正站在院子里,隔远看厨娘做菜,见到蕙娘来,两人彼此一笑,蒋氏便吩咐丫头,“让她别放那么些盐,今儿已经放得多了,再多做一味清淡些的汤,只放小指甲盖还少些的盐就够了。”

说着,便请蕙娘进去说话,一边叹道,“这年头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厨艺好,脾气就越大。只顾着和我顶嘴,说盐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里知道,少爷最不能吃就是这咸东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随意一张望,便瞧出杨家处境:钱是有,夫妻两个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陈旧了,只怕还是从老家带来的服装,蒋氏大美人的底子,被这半旧衣裳、憔悴脸­色­,倒衬出了三分的幽怨。想来尽管杨善榆也算是风光无限了,可她这个少­奶­­奶­,却未必过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这是因为少爷的病——”

“前回神医给把了脉,说是用心过度,血瘀又有浓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针灸,而且连盐、辛都不能多吃,”蒋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换出笑脸来恭维蕙娘,“当日嫂子出嫁时,我也有份过来喝酒,真是好身段,只听说你美,今日一见,确实是真美——也真有福气!”

这话真饱含了辛酸与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蒋氏也挺能交际,两人说了些话,蕙娘才知道权仲白和杨善榆实在是早有前缘,杨善榆曾经跟在他身边游历过一两年,以便随时针灸治病,甚至还和他一道去过西域极西之处。也就是因为他的妙手,杨善榆才能摆脱结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还从权仲白这里学会了一些医术皮毛,两人亦师亦友,据蒋氏说,“虽然人人都说权神医架子大,不好请,但就我们看来,竟是个极和气的人,半点都不摆谱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摆谱了呗,这杨善榆要是个女儿家,恐怕权仲白又要闹着娶她了。蕙娘有些说不出的酸意:权仲白在她跟前,可从来都不会这么放松随意。她固然喜欢和他无伤大雅地争斗几场,再轻而易举地获取胜利,可休战时分,总也是希望权仲白能随兴一点儿,别老怕被她套话、挖坑……

既然是密友,权仲白、杨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气,这一顿饭吃得还是挺随兴的,杨善榆说了好些自己在钻研的奇物给蕙娘听。“这还是我族妹南边传回来一本书上写的,连我刚开始都不信,这水烧开了,能有这么大的力道,甚而连车都能带得动?可这一试验之下,你可别说,还真能成!”

蒋氏见他说得高兴,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便给他搛了一筷子菜,“慢点说,菜凉了……”

杨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继续往下说,“按那书上画的图,我还真给打出了两个铁缸子,做了个能带着开动的小车头,可惜用煤很费,不过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开出去。”

权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却听住了,她早已经想到了这物事可能发挥出的种种作用,一时不禁便道,“怎么不继续往下钻研呢?这可比火药挣钱多了……”

一听到挣钱两字,蒋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来,这位少­妇­­性­子柔弱,素来是不能如何节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几眼,善榆都没接到翎子,自顾自地就要给蕙娘画图,“还是不成,连族妹都说,觉得这个能挣大钱。可技术上克服不了,按它那么造,太粗陋了。”

他有点黯然,“皇上这里,火药方子又要改进,离不得人。”

他频繁提到族妹,已经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现在被她调.教得日趋­精­明,这个翎子,他接着了,“子梁族妹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现在广州住着。她对西洋来的任何书本匠人都有极大兴趣,还拉着桂家少­奶­­奶­学什么英吉利语、拉丁文,什么世界海图地理,这几年来,往京城寄了很多书,有些书经她寻人翻译,甚至能呈贡御览,皇上都看得很有兴趣。连我都受惠,好几本泰西一带的解剖学论著,对我有很大启发。”

杨善榆也是频频点头,“虽未见过一面,但实在感谢她,几乎同感谢子殷兄一样多。她送我几本几何学、代数学,真是生平未闻,连老师们都如获至宝。”

“心里也惦记着亲戚呢,回回捎书,都不忘了捎带些广州特产,但是新鲜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蒋氏难得能Сhā得进话,“我们没什么好回送的,提起来都臊得慌。”

听杨善榆的意思,简直对这个许少夫人有几分崇敬了,就连权仲白那个老菜帮子,也是罕见地又露出了欣赏之­色­……蕙娘不大高兴,“西洋来的书本,我也有呀,祖父对这些学识也很重视的。代数方程式,我也会解,只是这东西终究无法学以致用,不过是玩物而已,便没深入——”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杨善榆这时候压根就没把蕙娘当个女人来待了,筷头一指蕙娘,大模大样地便道,“这要是玩物,天下间就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凡是我那屋里造出来的物事,就没有不用上代数几何的。日后倘若那蒸汽——蒸汽机能造出来,怕也都要归功于那几本书呢。”

他忽然又有几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从这几本书来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没个人去取回真经,那怎么行?七堂妹说,落后就要挨打,这话好有道理,再这么落后下去,只怕欺负上门的,就不止这一支南洋海盗了。”

蕙娘有些不自然:说老实话,她可很少站在这样高度上去考虑问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可权仲白这会就­操­着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调,只得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想,那你可就不该去泰西啦,还是老实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药吧。这回交战,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弹,只怕南边还要再更吃亏。”

这么快快活活地清谈了半日,连饭都没好生吃,要不是权仲白主动开口,这话题可就拉不回来了。“子梁,这次过来,是想再参详参详几年前那件事的。”

一谈起正事,蒋氏立刻就起身回避,杨善榆微微一怔,扫了蕙娘一眼,一时没有说话。权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释给她听……你嫂子出身特别,这件事也许能借用她的力量。”

“特别?”杨善榆还反问了一句,“这怎么特别——”对于京城流传已久的那种种故事,他居然连一个都不曾知道。

权仲白只好略作解释,杨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个中关窍。他给蕙娘解释,“你刚才也看见了,实际上火药爆炸,只在瞬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间转过身子,为铁珠嵌满全身。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燕云卫的人却未必懂得,只怕调查时候也就掠过了这一点,半点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毕竟胸前受伤,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采取别的手段,也不至于这么两败俱伤。”

“但燕云卫的人却忽略了一点,”这个杨善榆,说起这种学问上的事来,实在是神采飞扬,和权仲白扶脉时同样,都散发出一种自信稳健的风采,让人将他的莽撞与天真遗忘。“火药还在研制期间,每次配比都有细微差别,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在的那个仓库里,有很多这样的药粉,非常活泼,很容易就会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规,全是以瓷罐分别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连珠炮,而不是当年一样的巨响一声。很明显,是有人把药粉聚在了一块,­阴­谋想要害死当时在后屋做事的配药先生们。这才只有会出现若­干­个罐子,而只有一声巨响的现象。”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旦爆炸,瓷片乱飞先于铁珠,铁珠入­肉­,没可能瓷片不入­肉­的。但权兄回忆起来,他胸前可没有什么瓷片,以此可见……”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药的时候,先有一坛子小小炸开了,他已经是受了轻伤?”蕙娘的兴趣也被调动起来了,“可这炸开那还了得,声响就不说了,别的火药难道就不受影响——”

“受。”杨善榆说,“如果他是在倒最后一坛火药时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温,火药转瞬间随时可能被引爆。这时候他往外跑,其余人从里屋出来看情况,此时已经大炸,他跑得快脱出生天,余下那些师傅,便很可惜……走脱不了了。”

看似令人费解,处处难以说通的现象,为杨善榆分析起来,真是鞭辟入里。他又补充了几条推测,顿时丰满了毛三郎的行动:很有可能,他是预备压出一个大‘爆竹’,再牵出一条长引线,如此便能毫发无伤地引爆此物。也许他还有几个同伙帮忙,只是跑得都不够及时。这都是完全能说得通的猜测,余下的问题只有两个: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又是谁让他这么­干­的。

即使蕙娘一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稍一细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军用火药,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药方制作,这不存在商业上的竞争关系。任何一个大秦子民,也没有不盼着大秦军队能早日扬威万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毕竟这庞大军费,到最后还不是要转嫁到百姓头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两淮富裕之地,从上到下又何尝不是大伤元气。这幕后主事者的居心,实在是非常险恶­阴­毒,哪里是大秦子民能做出来的事?这件事要有人指使,这群人所图,必不在小。

杨善榆说到这里,没往下说了,又看了权仲白几眼,两人似乎无声地交流了一阵,他方续道,“在这一点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点想法的——当时西行,我们走得最远时穿过了从前在北戎辖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见识了几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间为争抢草地水源的火拼。这留下来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内部的弱小种姓,他们用的火器比较原始,属于几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可罗春的亲卫军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手持的火器,丝毫都不比关内差,而且弹药也很充足……”

“这是有人走私。”蕙娘在这点上倒不吃惊,她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早些年就有上报了。北戎除非是从西边买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从大秦境内,一直源源不绝地和罗春做军火走私的生意了——虽说这可是一查出来就要掉脑袋的事,可利润肯定也非常地高,砍头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说山西帮,似乎就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蕙娘一时还没想明白呢,见杨善榆和权仲白都没有说话,不禁用心沉思:这才只片刻,她就觉出了不对,寻思出一种可能来。饶是以她的见识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这群人为了自己的军火销路,不惜­干­下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是这样倒也就罢了。”权仲白说,“我觉得还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时,北戎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段,这时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战力提升之下,将他们灭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北戎都覆灭了,还有谁和他们做生意?”

这群人,是为了自己的钱财,不惜­操­纵大秦的政局变化、乃至是战局变化……连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简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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