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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也要打卡哟~有啥想问的都可以问!因为我找到回复评论的办法了,原来回一个评论,起码卡五分钟,现在可以秒回!

蕙娘当晚都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两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并肩躺下了,她才低声道,“你一个郎中,管这些事­干­嘛。真要有这么一伙人,工部都敢炸,难道就不敢暗杀了你吗?再说,你又没有心腹力量,这怎么去查?要我说,要么撂开手别管,要么,查出一点眉目,掌握了一点凭据,就甩给燕云卫吧。”

“燕云卫虽然威风八面。”权仲白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可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来也就罢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实在对不起良心。有了凭据,我自然就给封子绣送消息,不会涉入过多的。”

“这还差不多……”蕙娘满意了一点。“你那么粘儿子,以后也得多为了歪哥想想,别学杨善榆,多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怎么,你对他意见很大?”权仲白的语气很微妙,似乎有点失望,“不是这个­性­子,他也做不出这番成就。虽说在世人眼里是不务正业,可在我心里,他比一­干­高官厚禄尸位素餐的官老爷,是要可敬得多呢。”

“怎么,我对他有意见,你还不满意吗。”蕙娘语气更酸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缺了几根筋,人家看你媳­妇­看得都呆了……”

“他见了美人一直都这样,”权仲白轻松地说,“什么时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担心呢。善榆这个人,心思浅白直爽,其实也不大适合在宫廷中打滚。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和他打交道,心里一直是很舒服的。”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谈谈说说,无须顾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谈者也不是甚么追名逐利、钩心斗角之事,忽然间她又有点气馁:是啊,这不就是权仲白所追逐的东西吗?在他心里,岂非一直很是欣赏杨善榆这样一心一意地钻研着自己的学问,超然于这滚滚红尘之上的人物?

他说得不错,比起一­干­黑心无赖贪得无厌的下三滥王八羔子,杨善榆是要可爱得多。就连蕙娘都不得不承认,听他说那些奇物的制造使用,能勾起她许多奇思妙想,许多已经忘却了的,对西洋那些奇技­淫­巧的好奇兴趣……今晚,她算是觑见了权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确是个脱俗的人,也唯有另一个脱俗的人,才能成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视战乱危险、世事纷扰于不顾,望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远大目标而去的情怀。

可……难道她就不明白这脱俗,难道她就不可以脱俗吗?她一样可以欣赏这份超然于世的情怀,她明白这种生活的好,可这生活,离她毕竟是太遥远了一点。

她不爱这等时刻,这种思绪,总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当然也是个人,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知道这一点,她的完美背后蕴含了无数的血汗和努力,甚至连她自己都习惯了这份强悍霸道,她已经渐渐地不能承认她的能力也有极限,其实很多时候,她的选择比任何一个人都少,她也不过是一个任凭命运摆弄的玩偶。

“今晚他说的那些东西。”她不禁把头靠到了权仲白肩上,语气不知不觉,有点委屈了,“曾经我也是很懂的,可现在……”

“可现在怎么?”权仲白的语气也温柔了下来,头一回如此软而宽容,“为什么不能懂呢?”

“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的。”蕙娘轻声说,“可我没工夫去想,权仲白,我现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衬着我越伧俗。连琴,我都有很久没有弹了……”

“这不怪你。”权仲白低声说,“换做我是你,也许我也会同你一样……”

他压低了声音,靠近了蕙娘的耳朵,像是要和她道声‘快睡’,可一开口,却又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要害你的凶手,还没有浮出水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权二多高洁一人,哪顾得上吃醋啊,这不是担心小娇妻的人身安全去了吗,你们这些人,啧啧啧啧!

97查案

清蕙身子一绷,倒也没有装傻。权仲白心里明白:他问老爷子在先,老爷子见孙女在后。虽说他本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少不得提醒孙女几句,令她注意作答。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句话不说,事实上还是想给清蕙自己开口的时间,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

实际上,清蕙拖得越久,他心里也就越沉重­阴­霾,权仲白不爱动心机,不代表他没有理解心机的能力。只是他也有点看不明白:焦清蕙只是单纯觉得不便启齿,所以才没有开口呢,还是这沉默,也是她使的心机。

“是牵扯到国公府?”见清蕙不说话,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牵扯到国公府,你有什么不好和我说的?”

“没凭没据,怎么取信于人?”焦清蕙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她在处理大事时常见的态度,平时那轻易便容易被触动的挑剔脾气,此时全散了开去,余下的是绝对的冷静底­色­。“我才进门没有多久,就血口喷人,离间你和家人的感情,你会怎么想我?”

这想法当然不能说错,可权仲白总是有点不高兴的:说句老实话,他对焦清蕙,从一开始就没有很高的心防。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了,像他这样不打算纳妾的,不说心心相印,起码两个人携手一世养儿育女,是可期的事。单从夫妻来论,他对焦清蕙应当还挑不出多少毛病来,可焦清蕙对他,却始终是隔了一层,总把他当作了外人来待。

“那么我也就不问了。”他的声调也淡了,“睡吧。”

若是一般小事,他有脾气,焦清蕙的脾气只会更大。可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上,她从来都不会有任何脾气的,他表达了不满,焦清蕙立刻就让了一步。

“话都挑开了,难道还真的什么都不和你说?”她半支起身子,从权仲白身上跨过去,把油灯给端进来了。在床头长板上一放,人伏在灯边上,白藕玉臂中,星眸半睐——毕竟是生过儿子了,纵使无心,依然有丝丝风情流露——只是一开口,这旖旎的情调便被清冷的嗓音给破坏了。“我倒是一直想要问你呢,前头达家姐姐和那位——”

“是姓谢?”权仲白见她顿住了,便有点不肯定地说,“应该是姓谢没错。”

“和那位谢姑娘,去世缘由,当真是因为疾病吗?”焦清蕙不紧不慢地问。

权仲白眉头一皱,他沉思片晌,才慎重地说,“谢姑娘我不知道,当时我人在外地,根本赶不回来。但她是藩王外孙女,深得外祖父喜爱,从小被养在身边。想必衣食起居,照看得也甚是妥当。起病时必定也有名医过来扶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害一个人,尤其是要害一个权位很高的人,通常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中毒有中毒的死法,生病有生病的死法,一般大夫这个起码是能瞧得出来的……至于贞珠,我亲自给扶的脉,她是中毒还是生病,难道我会摸不出来吗?天下间要有这样奇毒,恐怕死的人,也不会是她了。”

要说前两任准二少夫人是出于暗害,这就是个很险恶的猜测了,他虽没动气,但心里也不大舒服:会阻碍他娶妻生子的人,也就只有同胞兄弟几个。真正手腕高明,如焦清蕙者,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一切由得你自己去想,要挑拨,都不会把挑拨给端上台面来。

“唔。”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轻轻地应了一声,自己也有些出神,半晌方道。“你看,所以我不想同你说这件事。为了查明此案,有时候总是不得不把人往最坏去想,可这么个做法,是肯定讨不得神医大人的喜欢,我难道还嫌你不够厌弃我吗……”

似乎是解释,又似乎是有些埋怨:唉,这个焦清蕙,一计不成,立刻又换了一种办法。可权仲白也就吃她这一招,她一示弱,他就有点软了,“没有真凭实据就胡乱猜测,的确只能自乱阵脚。”

他多少还是有几分埋怨,“你应该早告诉我的……现在说也来得及,究竟用什么手法下的毒,你是如何发觉的,是什么毒,解毒了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的脉象可一点都不像是中毒后元气虚弱的样子……中了神仙难救的人,就算活转,也始终终身都不能真正痊愈的。”

“神仙难救?”一听焦清蕙的语气,权仲白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已经闪起了好奇的光彩。“你又怎么会以为我中了这个?”

权仲白不想把李纫秋的事情拿出来说嘴,他迟疑了片刻,便将嘴凑到清蕙耳边,轻声说,“若你中的是这个毒,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害你的人,和安排工部爆炸的幕后黑手,彼此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和一般女流不同,要害她的人也许实在不少,焦清蕙呆了呆,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才断然道,“给我下的是什么药,其实都没有查出来,只知道问题应该是出自冬虫夏草,很可能经过­精­心熏制,因此带了毒­性­,头一道药没进我的嘴巴,丫头们拿药汁浸了馒头粒,塞到了猫嘴里,那猫当时就抽抽死了。后来拿药渣熬了第二道,试药的死囚抽了两个来时辰,当时好了,可后来第二天也没缓过来,睡下去就没有起来。说可能是断肠草,但恐怕断肠草都没有那么毒。”

这不像是神仙难救!中了神仙难救的人,虽然也死得很快,但是不会死得如此热闹的。

“药渣还留着没有?”权仲白眉头紧皱,一头又不禁埋怨蕙娘,“唉,这都多久的事了,只怕是药力尽失!你应该一进门就和我说清的,那时候说不定还能尝出点什么来。”

焦清蕙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权仲白,权仲白没好气,“怎么,我说得难道不对?我知道你当时心里恨我,恨我不愿意娶你。但是安稳活着重要,还是斗那一口气重要?”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她一抬头,倒是答得傲。权仲白恨不得掐住那条细白的脖颈摇一摇,他咬着牙道,“你还说你不矫情!”

这药渣当然没有丢,但却为焦阁老收藏,派人去要,也是天明后的事了。虽说焦清蕙可能另有想法,但权仲白既然已经知道详情,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来,两人靠在床头,由他盘问了矫情许多当时的细节,连前后时间都问得清楚明白了,他自己方沉吟着道,“昌盛隆是和我们家有生意往来,大秦的冬虫夏草,几乎是我们权家独门垄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你要说昌盛隆背后有没有权家的股,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我们家和昌盛隆完全是生意往来,要走昌盛隆的线,往你的药材里动手脚,这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出纰漏的地方很多……我要是你,倒会更顾虑宜春票号。”

焦清蕙神­色­一动,“乔家——有这么大能耐吗?”

“还得看手法。”权仲白说,这件事也的确令他疑云满腹,“手法不太像啊……”

他和清蕙一样,没有成形的想法,是不愿说出口来的。眼看夜过三更,两人也就各自躺下,权仲白瞪着帐顶,还在想心事,身边焦清蕙是翻了一个身,又翻了另一个身,看起来,是还有心事没有出口,要她自己主动来说,又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还是有点闹心?”山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山,权仲白现在也多少明白自己该如何同矫情相处了,对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来说,宽泛的安慰除了让她看不起你之外,并无任何作用,能打动她的,还是务实的分析,他放宽了声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身手不错,权家周围又有重重把守,刺杀你怕是痴人说梦。要对你下毒,下在吃食里,你尝得出来,下在药里,我尝得出来……不论此人在府内还是府外,要动你的­性­命,已经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这可信的剖析,倒是真取悦了焦清蕙,她翻到他怀里来,玩着他睡袍上的纽绊,“也不是害怕这个……就是在想,这要是最后查到了府内人,你会不会又要怪我了。”

权仲白不禁失笑,“你这个人真正奇怪,难道我还要怪你没被害死?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帮亲不帮理?”

他的声调也沉了一点,“你放心吧……查到是谁,自然要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不管是府内还是府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焦清蕙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话里却似乎并不太高兴,权仲白有点纳闷,“怎么?”

话一问出口,他自己也想了起来:焦阁老现在还在打麻家的官司呢……

这种事,牵扯到权仲白立身于世的原则,他可以不去­干­涉别人的做法,甚至不去抨击,但要他发违心之语,那却不能,因此明知似乎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不是在安慰焦清蕙,而是在村她了,他也只能沉默不语,两人默默相望,一时均都没有说话。本来有点温情的气氛,迅速又冰冷了下去。

过了一会,焦清蕙开口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根本就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依然是软玉温香,在他怀中依偎,可声音却冷得出奇。“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时,才能偶然实现。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只有赢家才能对着输家的墓碑讲道理,我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谁,可我挺佩服他,他毕竟险些把我击败……可只要他没有能杀得了我,总有一日我是会翻盘,我是会将他给打败的。这里头没有公理什么事儿,只有血淋淋的输和赢。”

对住她倔强而冰冷的眼神,权仲白有很多话想讲,但时辰真的已经很晚了,他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做。再说,小小年纪就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性­子会偏激一点,也数人之常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还是先睡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夫妻两个计议已定,第二天起来,自然是各忙各的。权仲白出门问了一个诊,回到立雪院时,药渣也送过来了。还附了好几张纸,写了许多名医对此药药­性­的分析,甚至还有燕云卫里几个用毒大家的字迹。权仲白没理会这些,他自己忙活了半天,又是切又是煮又是磨又是漂,甚至还让桂皮去抱了一些小动物回来试药,他越忙活眉头就皱得越紧:这几味药材,从渣滓上来看都没有太多问题,看来还真是如众人所一致猜测的一样,是经过毒药熏制、浸泡再行处理的了。

抽搐而亡,像是被马钱子处理过,南唐时候,相传李煜就死于此药制成的‘牵机药’,可按清蕙所说,只有冬虫夏草被浸泡过的话,一碗药里能有几根冬虫夏草?根本做不到第二煮还能死人……

权仲白来回在屋内踱了好久,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正好焦老太爷又来人问个结果,他索­性­就亲自去焦家拜访,问老太爷,“这一两年间,您明察暗访,私底下总也有些想法吧?这碗药是怎么回事,您可有什么解释没有。”

提到此事,老太爷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没有——想不出怎么回事,觉得可能是吴家,但吴家更恨的应该是我才对。能下手,没理由不冲着我来。”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家里人的平安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得到的。这吴家的线索就断了,至于宜春票号、她弟弟的生母一家、何家、王家,几户可能出手的人家,都有私下排查,没有谁有足够的动机,和足够的能力。”

虽然老人家没有明说,但这排查的对象,肯定也包括权家。权仲白心内稍安:虽说感情上不能承认,但他也很明白,良国公府里,似焦清蕙那样想事情的人很多,似他权仲白这样看待世界的人……只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不知我有没有和您提过,”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广州遇见了一个人,他叫……”

三下五除二,把李纫秋的事情一说,老太爷也很吃惊,“他的确是我家出身……可此番南下,我送了重金,两头是好聚好散,一路还派人和宜春票号打了招呼,迎来送往的尽最后一点情分。真要弄他,我还要下毒吗?——可除我之外,究竟还有谁想弄他?”

是啊,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凭什么能浪费一贴价比黄金的神仙难救呢?权仲白也很想不通,但他也惯了这想不通的感觉了,只得先放在一边,又和老太爷确认,“麻家那边,您是再三排查过了吧——”

现在朝廷里轰轰烈烈的麻家官司,再结合清蕙叙述中的一点信息,以及老太爷的语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权仲白已经是猜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提到麻家,在平静语气之外,他到底还是有些冷意。老太爷看了他一眼,笑了。

“怎么,”他说。“你也和杨海东一样,以为麻家人已经被送到宁古塔去受苦了?”

“我没这么以为。”权仲白摇了摇头,“送去宁古塔,这是多大的把柄,您不会让此后患发作。”

不送去宁古塔,又不在京城,麻家发生什么事,似乎可想而知了。老人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暗示,他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权仲白的手背,反而转移了话题。“李纫秋这个人,你无须多在意,他一辈子是不会回到京城,给你添什么麻烦了……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时对佩兰有过浮念的儿郎不少,你这个做夫君的可要多小心一点,别让他们兴风作浪,给你添堵。”

权仲白微微一笑,他自然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给我带来麻烦,也只能甘之如饴了。佩……阿蕙是还没有出门行走,否则她的这种困扰,不会比我少的。”

这倒也是,他因为职务关系,可以进出内帏,真不知是勾动了多少女儿家的待嫁心,权神医自己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是一回事,搁不住别人心思浮动。女人心眼最窄,蕙娘将来应酬,的确随时可能因为此点吃亏。对老人家的挑,逗,权仲白倒的确表现得落落大方,堵得是滴水不漏。

焦阁老细细审视着权仲白的表情,眼底全是笑意,他让权仲白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上一章要说一下,那个疑似穿越者的许少夫人……她就是穿越者啊,她是小七|在自己生活宁静后她终于开始履行穿越者的天职,推动时代进步啦。

小七毕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给她一朵小红花!

双更送上了,我去吃晚饭,今晚吃墨鱼汁海鲜饭!

98洗礼

权仲白在阁老府和老狐狸周旋,蕙娘也没有闲着,四大管事今日齐聚立雪院,做最后一次工作汇报:一个多月工夫,雨娘的陪嫁终于全都置办完毕。权夫人、雨娘都使人清点入库了,余下还有些银钱小账未结,这会四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瞧着蕙娘打算盘。

会看账的人,一般也都会打算盘,蕙娘的算盘打得响声连成一片,好似一首狂风骤雨般的磬曲,这儿一边打那儿一边算,两个月来攒下的一厚本账册,不到一刻钟全对完了,又扯过最终实得的两本详单,一边看一边拿指甲做记号,又是不到一刻钟就全翻完了,先和康妈妈说,“你这里写错了有两处,这里九月十三日那笔钱总额加错了,和后头对不上,想是写少了几笔,还有这里多记了有一钱,当时同我说时是三百五十四两二钱,这里写成三钱了,这两个改过来就都对了。”

前头这当日流水总额加错,因小项是对的,倒无甚大碍,倒是后头这多出来的一钱,倒是让康妈妈心里一颤:当时一句话,少夫人居然就记住了。这会随口就说出来,态度自然轻松,可见在她来说,是极平常的事……

蕙娘见她一时没说话,便扯了云妈妈自己那本账来给她看,果然两边是出入了一钱,康妈妈忙道,“是小人疏忽了,该打。”

说着,便作势要自抽嘴巴,蕙娘微笑道,“些许出入而已,改了就是了,康妈妈也太小心。”

她又看了云妈妈、常妈妈的账,见毫无疏漏,便知道这两人一个素来小心谨慎,一个也自知自己说了主子不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怕自己横挑竖拣给她没脸,因此俱都打叠­精­神,务必把差事办好,唯恐做了自己立威的筏子。倒不比康妈妈,心里再有意见,也自认是权仲白一系,有意无意留了两个疏漏,给自己发挥的余地。

“两个多月,真是辛苦了。”她随口勉励了几句,便笑道,“我是初回办事,年轻不懂事,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都是妈妈们顺着我。虽说这是娘交待的活计,我这里不便过多地表示,但头回跟我,还是要有些赏赐,我心里才过意得去。”

她冲绿松一点头,绿松便会意地退出了屋子,不多时,捧上四­色­首饰来,俱都是­精­巧难得的簪环,用料虽不过分贵重,但难得手工­精­巧。惠安媳­妇­年纪轻,当时就赞不绝口,奉承了蕙娘一番,便立刻Сhā到头上,康妈妈、云妈妈也都露出喜­色­,又同蕙娘攀谈一番,便一同告辞了。

四人才出了院门,身后又追来一个小丫头,笑对常妈妈道,“我们少夫人请常妈妈回去说话呢。”

常妈妈心头顿时就是一个咯噔,面上却自然不露声­色­,甚至还笑着同几个同僚打过了招呼,这才翻身回了立雪院。云妈妈、康妈妈和惠安媳­妇­对视了几眼,康妈妈有些幸灾乐祸,“竟给那一位添堵,啧啧。”

一个人脾气­性­格、手腕城府如何,有时无须特别表现,自然而然就能形诸于外。以焦清蕙的资质,两个多月间接触下来,无须特别用心,收服几个管事婆子那还不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尤其是康妈妈,心里总是盼着二房的地位在府里能更高一点,虽说对陈皮没能说上一等一心腹大丫头,有些微词,可二少夫人身边久了,想的早已经不是设法给二少夫人添堵,而是如何表示诚意,不论如何,也要把雄黄或者玛瑙给说上手。这两个丫头,出身都是很硬的,家底也厚实,将来前程,未必就比绿松、石英更差……

对她的这点小心思,余下两人均心知肚明,云妈妈笑了笑,并没接话,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去自己屋里。惠安媳­妇­稍一应酬,便也脱身出来,到问梅院陪权夫人说话。

权夫人最近心情不算太好,歪在炕上,听惠安媳­妇­说立雪院见闻,又就着惠安媳­妇­的手看了看蕙娘赏赐下来的一根金簪,“倒是舍得,若没有常妈妈扫兴,这桩差事,的确办得无可挑剔。”

太夫人和权夫人,三十年婆媳了,府里一点谣言,哪能动摇两人的关系?老人家装聋作哑,根本就没和权夫人提这事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现在府里已经很少有人传说雨娘的嫁妆了。可权夫人心里肯定还是不得劲儿:常妈妈如此大胆,要说背后没有别人的影子,那是不可能的事,被这么一闹,如今蕙娘的形象,在国公爷和太夫人心底,只怕是要大降了,小差事办得好有什么用,这样的差使,大少夫人也能办得妥妥帖帖。

惠安媳­妇­也算是权夫人的心腹了,哪里不明白主子的糟心,她年轻爱俏,得了蕙娘的好处,总是设法给蕙娘说几句好话,可还没开口呢,权夫人又动上念头了。“这事儿都办完了,还留她下来­干­嘛。难道还要再生事端……这要再闹起来,她可就是吃力不讨好,落不了一点好了。”

两人正说着,大少夫人掀帘子进了院子,惠安媳­妇­连忙从小几子上站起来,给大少夫人问了好就要退出去。还是大少夫人笑着说,“我来送宾客单子的,你也帮着参详参详。”

因瑞雨亲事就在一个月后了,各项准备工作,也都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权夫人对蕙娘之所以如此失望,就是因为如没有常妈妈的风波,此时顺理成章,就把训练下人们待客迎送的活计交给二房,这是有脸面、容易出彩的活,国公府下人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出差错的可能­性­也小……

她心里不大得劲,面上却不露出来,和大少夫人商议着排出了头六席,俱是一等王公贵族内眷,定了自己亲自陪一席,四夫人、五夫人各陪一席,两个儿媳­妇­连瑞云在剩下三席作陪,至于余下四品、五品大员家眷,则由大少夫人先安排定了,给权夫人过目了无事,这才安排四房、五房的内眷相陪。

大少夫人和婆婆在一块,话一般是不大多的,但却都很中肯。商量完了堂客,又把外头男客们的位次单拿来给婆婆过目,“伯红和玉环叔商议着拟出来的,先给爹看过了,爹说让给您看看。”

王玉环是权家大管家,由他给大少爷把着脉呢,这位次单还能出什么错?权夫人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便撂到一边,笑道,“你们夫妻俩,办事是越来越­干­练了,我不用看都是放心的。”

焦氏这一进门,就像是在一池草鱼里放进了一头红鲤,原本就­精­细谨慎的大少夫人,自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这半年下来,府里交到她手上的事,从来都办得滴水不漏,透了妥帖用心。现在焦氏犯了小错,就越发显出了她的好来,可大少夫人本人却低眉顺眼,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对权夫人的夸奖,也回答得很谨慎。“我们知道些什么,还不是跟着祖母、娘学了些本事?能勉强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权夫人不禁微微一笑,她起身道,“堂客不能怠慢,男客也不能怠慢,这单子也得给老太太看一眼,老人家才能放心,咱们一起过去吧。”

眼看快到晚上请安的时辰了,两婆媳和和气气,一路谈笑过了拥晴院,却是才进院子,就均是一怔。

老人家爱敞亮,秋冬天白日通常不拉帘子,透亮的玻璃窗,一抬眼就能把室内风景尽收眼底——常妈妈正坐在小几子上,和老太太说话呢,她素来是得到太夫人看重的,此时口说手比,逗得老人家­唇­边带笑,时不时还和坐在下首的二少夫人搭两句腔,虽然听不着声音,可权夫人、大少夫人多熟悉太夫人?只那样一看,就能明白室内的气氛,那是真正和睦,起码老人家­唇­边的笑,是发自真心……

这一下,大感兴味、喜悦内蕴的人,自然就换成了权夫人,而这沮丧、不快、迷惑往心里藏的,也就变成了大少夫人了:焦氏留常妈妈说话,这她是知道的,可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怎么现在常妈妈和变了个人似的,瞧着……就已经往二房这里偏了呢?

两人掀帘子进去,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太夫人心情顶好,同权夫人笑道,“你倒是疼人,雨娘这番过去,怕不要带一两百车的嫁妆过去?单单是小常家的做主置办的那些个料子,有的连我都没有听说……这花费了可不老少银子吧?”

权夫人多少有些诧异地望了焦氏一眼,见焦氏微笑以对,便一边落座一边回答,“北边能有什么好货­色­?索­性­就给她多置办一点,要说花费太过,那也是没有的事。总是我自己贴她一点嫁妆罢了。”

“这事,本来家里都有默契的,要照顾崔家面子,给雨娘嫁妆,明面上开过去的单子不多。但实际上,当然要补足云娘的那个数,甚至还得略多一点,也免得孩子偷摸地埋怨我们。”太夫人居然一下就把话给摊开来了,“既然你给她置办了这些物件,那家里就出一些现银吧。一会国公爷进来,你们夫妻两个商量一下,索­性­就存在宜春号里,给雨娘开个单子,要用时过去支取,那也就是了。”

这事权夫人当然不可能回绝,事实上,也的确是婆媳两人的默契,她冲太夫人使了个眼­色­,太夫人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权夫人也就只能顺着往下说,“那感情好,回头让雨娘来给您磕头。”

正说着,权伯红等人陆陆续续,也都进来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等人都齐了,权仲白居然也掀帘而入,他随意给祖母、母亲问了安,便坐到妻子身侧,一副满腔话要说的样子,只是现在人多,二少夫人又矜持,只瞥了他一眼,便笑着转过了头去,并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窃窃私语。

今天这一天,权夫人过得是疑云满腹:权仲白去焦家见老太爷,这个她是知道的,这才回来就找妻子,似乎是焦家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要说她不好奇,这有点假了,焦家现在,可正在风口浪尖之上,据说前往宁古塔的官员,已经找到了麻家余下存活的几个种子,不日就可到京……老太爷最近连连和孙女婿打关系套近乎,也不无下台前最后铺一铺路的意思,这她可以理解。可到底有什么消息,连仲白都受到震动,甚至还在拥晴院里,就想和焦氏言说呢?

就更别说常妈妈忽然倒戈、婆婆反常的喜兴情绪,以及焦氏一声招呼不打,把这私下置办嫁妆一事在老人家跟前说破的这三大疑点了……权夫人不免又扫了室内一眼:还和往常一样,大房两口子致力于奉承老太太,老二两口子溜边儿活跃气氛,叔墨那是有气的死人,全心全意都放在他的兵书上,这回出神,肯定是又想着他的兵法了。季青嘛,可能也觉察出了不对,他一边和雨娘说话,一边若有所思地巡视着众人,眼神和她一对,便是微微一笑,这才又移开了头……

她正纳闷时,良国公进来了,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问好,太夫人也道,“今儿人齐,两个大忙人都有空进来看我老婆子——我面子大!”

众人说笑了一番,二房夫妻却格外沉默,权仲白捉住妻子,窃窃私语了好长一会,权夫人见焦氏略略露出惊容,甚而还摇了摇头——她更加好奇了,险些竟要出口询问,但毕竟还是强行忍住。倒是良国公先开了口,“小两口说什么呢,连回房都不能等?看你今天进来给祖母请安,倒是不是为请安来,是为找媳­妇­来的,请安反而成了顺便了!”

真是前世冤孽,对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良国公总还是有三分慈爱的,可他一和权仲白说话,语气就冲得可以,偏偏权仲白也不省心,头一抬就顶父亲,“又不是没给祖母——”

被焦氏拧了拧手背,他这才止住了话头,权夫人看在眼里,不禁会心一笑:不论如何,现在仲白渐渐也没那么倔,懂得在长辈跟前略微忍气吞声一点了……

良国公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欣赏地望了焦氏一眼,神­色­稍霁,“是说麻家的事吧?此案柳暗花明,竟又有了转折,焦氏你可以安心了。”

权夫人这一惊,可说是非同小可:毕竟强行流放一百来口男女老少,那除非是谋逆的大罪,这弄权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的。还以为焦家老爷子终于要在这事上栽了跟头,往下走了,眼下不过是恋栈权位,还在拖延时间而已,怎么近一年后,此案又被焦家翻盘了?

焦氏果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茫然道,“虽说祖父必定是清清白白,可麻家人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爹这是得了什么消息——”

良国公大有深意的望了次子一眼,哈哈笑道,“说来也是巧,在宁古塔的那几个麻姓居民,虽是你姨娘的亲戚,但早出了五服,且的确因为为非作歹、偷盗财物,被判到宁古塔去的。昨儿晚上才到京的,今日刑部就把文书给找出来了。至于五服内那一族人,他们居然是自行迁徙到龙骨山里去居住了,据说是全族不知得了什么方子,相信在当地采石炼丹后可以成仙,因此一族人在龙骨山里结庐而居,是打算就此不问世事,一心修炼的。要不是前几个月下山采购办事时,偶然听人提起,他们还不知道京里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差些就冤枉了好人。这不是,立刻就由族长带着几个儿子,往京城赶来了。”

这一番说法,也实在是过分离奇了!一族人,忽然间地也不要了,原来的亲朋好友也不联系了,忽然间就全去了深山老林里修道?——并且这去的还是无须路引,依然在京郊辖区内的龙骨山……任何人听了,怕都会觉得其中大有玄机在。良国公自己呵呵一笑,又补充道,“说来也巧,两边倒是在大理寺就撞见了。族人当场就互相认了出来,连着原来麻家邻居也都指认过了,的确是族长本人不错。甚至龙骨山脚下的村民,都被麻家人带了两个来,可谓是铁证俱在、不容辩驳。皇上听说,立刻勃然大怒,下令追查两位御史大夫无中生有、造谣抹黑阁老大人的用意……也不知这两个血口喷人的家伙,这究竟要倒霉到什么地步了。”

这哪里是巧,恐怕背后不知藏了多少心机对心机、手段对手段的博弈。就是权夫人也没有想到,麻家在明显得罪了老太爷之后——这份得罪,必定还得罪得不轻,焦家五姨娘是早没了,连人都不能在原籍住下去,很显然,焦阁老是不愿其和承重孙还有一丝联系——竟还没有全族或者覆灭、或者远迁,还好好地生活在京城左近,起码,是一年内可以悄悄迁回龙骨山,并且打下这个埋伏的近处。被这么一闹,连之前纵容杨阁老出招的皇上都大没有面子,更别说杨家了。真不知其是何时开始布局的,也许一开始杨阁老抓住麻家这个痛脚,都是他有意安排,姜,还是老的辣……

“能够澄清谣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焦氏却显得很平静,娘家焦头烂额四面受敌的时候,她不显得局促紧张,现在焦家眼看着要翻盘了,她却也丝毫都不欣悦,只是眉头微蹙,低声道,“还是皇上英明,否则,祖父就要蒙冤难雪啦。”

众人自然都纷纷道,“可不是!这麻家,怎么说也算是和府上有一层关系,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不然,哪里还有这样的事。”

权夫人有意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她眼神闪烁、神态深沉,不禁也在心底为她叹了一口气:此起彼伏,本来林家声势大涨,林氏腰杆是更直了几分的,可现在被这么一闹,老相国似乎根本还没有退位的意思,她好容易才挣得的一点优势,又付诸东流了……

到底心里还是有疑问的,今天她没要大少夫人留下来服侍祖母,自己给太夫人捧羮,婆媳两个吃过饭,烹茶夜话,太夫人先开了口。

“这个焦氏。”她显然也是有些感慨的,“唉……确实是不简单。”

“怎么。”权夫人实在是憋了一天了。“这才一天不到,您口里就从夸林氏,变作了夸焦氏……”

“她眼光实在毒,不夸不行。”太夫人捶了捶腿,眼神竟是清冷似水。“入门十多年了,林氏究竟还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差在了哪儿。说焦氏进门,她心里对我是有埋怨的,怨我没有任何为难就点了头。她没想到,选世安为世子,是我点了头的,难道老大、老二就不是我的亲生儿?”

权世安是良国公的名字——任是老太太再疼大孙子,在家族兴衰、世代规矩跟前,她也不会被感情影响太多。

“这十多年来,她一心依靠我,对你不过是面子情。”太夫人说。“虽也是人之常情,但到底失之大气,不论如何,你都是家中主母,她现在对你就这么淡了,日后一旦承嗣,还能孝顺长辈,体贴异母兄弟吗?这是情理上的不足,从手段上来说,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尽量团结,而不是挑起争斗。长辈有偏心,应当尽量化解偏心,而不是敬而远之,更加激化矛盾。还没主事的时候,连血­肉­相连祸福相依的婆母都没法团结起来,以后还怎么帮着相公,领着这么一族人斩风破浪?”

她啜了一口茶,“在这一点上,焦氏就不愧是守灶女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一旦有了一个儿子,具备了争夺主母之位的资格。她的一举一动,就很有主母的风范,这一次,明知常妈妈是我的人,明知是她挑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我们两人闹了——生分——”

提到生分,两婆媳不以为然地相视一笑,太夫人才续道,“可她非但没有为难常妈妈,甚而还待她不错,听说小常家的女儿快成亲了,特地让她的丫头给做了一身便服,以备回门时装点……这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羞辱,怕的是你先冒犯了人,可别人非但不在意,还给了你天大的脸面恩赏,小常家的回来我身边,立刻就见缝Сhā针地给她说好话。看来以后对她立雪院,也肯定多了几分好感。刚过门的时候,她大嫂有意为难,她回击时手段何等凌厉?所以小常家的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怕她的,这会得了彩头,对她可不就是更加感激了?当时的凌厉,是如今的伏笔,这份御人之术,恐怕你我两人,也就是到这一步而已了。只这一件事,把权家后院交给她,我都不会有一点不放心。”

见儿媳­妇­沉吟不语,太夫人又道,“我这一问清来龙去脉,顿时对她就起了几分兴趣,让她过来陪我说几句话之后……你猜我怎么着了?”

“那您肯定是拿嫁妆的事问她了。”权夫人说,“也是有意看看她如何应对吧?”

“不错。”太夫人点了点头,“我自然要把嫁妆的事拿出来问她,甚至还屏退下人,故意流露出对你的不满。你猜她怎么说的?”

“这我真猜不出来。”权夫人央求婆婆,“您就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请说吧——”

太夫人开口时,都不禁露出激赏之­色­。“她直接就戳到了最底层,说‘这件事,祖母恐怕一早就心里有数了。不然,以娘­精­细为人,又怎么会派常妈妈来办这事儿呢?’,还说小常家的,‘就我不说漏嘴,恐怕也要给我添点乱,试试我能不能处理好这硬骨头有靠山的管事是一,也要试试看我该怎么处置两重婆婆的关系’。”

权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想要开口时,又被太夫人给截住了,“她还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么几个人,实在不必钩心斗角,不必要地内耗。常妈妈可能以为您和娘面和心不和,您让她给我下绊子,是为了落娘的面子,可我看您们是面和心也和,全都为了这个家在使劲呢,所以我也就根本没想着忌讳什么,倒是自作主张,让祖母见笑了。’”

权夫人算是理解今儿下午,太夫人那反常的喜悦了,她怔在当地,半天才轻轻透了一口凉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氏再能­干­,她也一直在答我们给出的题,指望着自己答得好,对手答得差。可这个焦氏,她——”

“她根本就没想着要答题!”太夫人的语气低沉而紧迫,满是皱纹的­唇­角逸出一缕灿烂的笑意。“焦家两祖孙,行事真是一脉相承。心机深不可测、手腕出人意料,林氏固然不错,可和焦氏比,是真的比出差别来了……她那句话,哪里是说漏嘴?这是在给我们娘俩递话呢,我们的小把戏,她心里有数,已经完全看穿。她这是已经想要凭借自己的实力,挤到家里这最核心的小圈子里来了……唉!焦颖这头老狐狸,福气怎么就这么好!儿女辈没的福,全在子孙辈给补回来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孙子,我和你还愁什么愁?”

权夫人无心和她感慨这个,她正忙着回顾焦氏入府以来的所作所为呢——也不知是心存定见,刚被震慑过了,还是真就如此,回看她的行事,实在是处处都带了深意,原本令人费解之处,实则都有妙用。刚入府出一猛招,激起千层浪,立了威、摸透了长辈们的立场,紧接着就撤退到香山去安心生儿育女,此后她每一次回府、每一次出招,不是在证明自己有能力约束住仲白,令他为家族效力;就是证明自己能够生儿育女,心胸宽广容人,可以处好国公府的后院。处理宜春票号、处理宫中事务、处理冲粹园日常事务,甚至是处理和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除了那叫绿松的大丫头曾有一度沟通小福寿,多少有些令人费解——其实在权夫人心里,也不是那么令人费解——之外,她是没有一处闲笔,如今更是强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能力她有,超乎想象的高,傲气她也有,为家里办事可以,但却不会随着长辈起舞。

“也的确是有高傲的底气。”她不由叹了口气,和婆婆商量,“要挑动她和林氏龙争虎斗,在各方面展开激烈竞争,互相磨砺磨砺,也可让我们从容挑选。如今看来,是真的行不通了。林氏倒乐意得很,可我们毕竟还搁不下这个脸面,明知其看穿了我们的意图,却还装傻做如此安排……”

“她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太夫人淡淡地道,“她已经这么强了,还需要竞争、比较吗?在各方面能力上,林氏都不会是她的对手。论理家,两人也许是不相上下,可林氏有她的生意头脑吗,有她的雄厚财力吗?能把宜春号那两个财雄势大天下知名的老西儿压服吗?也许在­阴­招上,她不是林氏的对手,可别的地方,他们二房,强得太多太多啦……一个人有实力,当然有傲气的本钱,焦氏这是在催促我们快下决心,没听见她说吗,‘这么几个人,实在不必钩心斗角,不必要地内耗’,嘿嘿,她还真是个男儿­性­子,真是处处霸气,哪有半点女儿家的优柔寡断。”

权夫人小心地观察着婆婆的脸­色­,却发觉太夫人也征询地望着她,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几分感慨,太夫人道,“去把良国公叫来吧!这会,他应该也和云管事商议完了!”

当晚,拥晴院的灯火,是过了三更才渐渐熄灭。

第二天一大早,权夫人当着全家人的面,给一家人布置任务,“婚礼在即,大家都得忙起来了。伯红……”

除了权仲白之外,连权叔墨都要回家帮忙,大少夫人更是一手承担了­操­办后勤宴席的重任,蕙娘也没闲着,权夫人让她调配迎客、知客、茶水、传菜等门面活,并且是男女兼管,连迎接外头的男客的小厮丫头们,都归她料理。

“你头回上手,就做些轻松活计吧。”她冲蕙娘笑眯眯地说,疼爱之意,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可要小心谨慎,别出疏漏了。”

蕙娘心知肚明:经她这么天外飞来一笔,再和着娘家表现,长辈们自然作出了情理之中的选择。她自然起身恭敬回答,也不会蠢得把可能会有的喜悦给露在面上,只是落座时,到底还是瞥了大少夫人一眼,想要看看她的反应。

大少夫人也不是感情外露之辈,她看着很是自然,甚至对权夫人毫无怨怼,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太夫人,似乎是想要寻求一点支持。

太夫人在炕上盘坐,眼睛半开半合,只是学佛祖,微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估计没人想到蕙娘会是这么应对……两重婆婆遭受了超思维的洗礼哈哈。

虽然没双更,但是爆字数,也算是送给大家1221没末日的贺礼了哈哈哈!大家下午15点14分世界末日时都在­干­嘛?我在吃草原旭日的香辣牛­肉­­干­,真好吃……推荐……

今晚吃排骨萝卜汤~我好喜欢吃这样的汤萝卜!好吃!

99暗斗

主事者的态度,当然会影响到底下人,仅仅是这么一番安排,府里的头面管事们心里都有数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府里真正说话算数的第三代,恐怕已经不是卧云院,渐渐地,真要变成立雪院里的二少夫人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任何改变都是轻微的,可身为当事人,大少夫人不至于没有察觉,卧云院在府里见到的笑脸没有以往那么多了。二少夫人身边的当家大丫头绿松,一年前,她是处处碰壁,没有人敢和她多做来往,免得触犯了大少夫人,落得个小福寿一样的下场。可现在呢?就连云妈妈、常妈妈这样的实权派,见到她都要站住脚问声好,堆起笑脸来和她套几句近乎……大少夫人最近是还忙,可忙得没滋没味的,她晚上睡得更不好了。

偏偏越是忙,焦清蕙就越发喜欢出来碍她的眼,从前她在立雪院带孩子,得了闲往两重婆婆那里坐坐,通常除非晨昏定省偶然能撞见,否则见面机会其实不多。可现在不一样,她也是有职司的人了,虽说底下丫头里能人确实是多,可焦清蕙会做人啊,能派丫头传话的事,她偏喜欢自己过来。一个是和太婆婆、婆婆打打关系,混个熟脸,还有第二个,大少夫人总觉得,她是有意在给自己添堵。

二十岁还不到,正是青春洋溢时候,她又有习武练拳的习惯,盘正条顺,虽然经过生育,可穿从前的衣服,“说来也奇怪,腰身和从前没差上几分”,一句话不说,只是站在那里,意气风发青春飞扬,就是一首气象恢宏、矜贵蕴藉的诗词,穿的戴的,连大少夫人有时候都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是好,她穿戴起来就是漂亮……

可反观大少夫人自己呢?三十岁往上了,已经靠近中年,这才得了一子,生育时候倍觉吃力,到现在腰身都还有几分绵软松弛。大少爷倒是没嫌这个,说她也是为了栓哥吃苦,可大少夫人自己好强,心里本来就介意这个……这要是有人拿她和焦氏比这个也就罢了,最令人介怀的事,竟无人把她和焦清蕙相比,在所有人心里,她林中颐的姿­色­同身段,和焦清蕙都决不是一个等级。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横竖大少爷是‘夫不嫌妻丑’,焦清蕙再美,他也不曾多看几眼,这个大少夫人可以不介意,甚至连权仲白、权伯红兄弟的差别,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学医学到二弟那个地步,那真是天纵奇才了,这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比较的成就。可她不能不在意的是孩子:栓哥和歪哥,待遇上毫无差别,都是五六个|­乳­母簇拥着,一个养娘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离身边地带。就连|­乳­母进补,用的也都是权仲白开的方子,家里对这两个孙子,真是都尽力宠爱,并无薄厚。可歪哥就硬是胖大可爱、­精­力充沛,就连哭喊起来,那都是中气十足。据|­乳­母说法,吃­奶­的劲儿都大!前回到立雪院去坐坐,大少夫人亲眼看见,翻身已经翻得很好了!手一撑褥子,大头就抬起来了,­精­­精­神神地东张西望,瞧着的确就可爱。

栓哥四个月的时候,一天也就只能翻一两次身子,都还是被人帮着翻的,虽然过了半岁,可平时醒来,也就只是静静地躺着看天棚,到了晚上也睡不香,整晚整晚的啼哭……

大少夫人也明白,这赖不着焦清蕙,可话是这么说,如此一个处处比人强,虽然过门时间短,可势头猛得止都止不住的弟媳­妇­,成天地在你跟前现眼,任谁心底都不会太得劲的。可她也不能回避焦清蕙,就像是她不能撂挑子不­干­一样:这时候,不可以再退了,再退下去,真是连立足地都要没了。

大少爷感受到的压力,倒没有妻子这么大,因为焦清蕙要主办当天所有知客诸事,她势必和兄弟们有了联系,权伯红还是比较欣赏这个弟媳的。能­干­、知礼,虽然处处都想在前头,可表现得含蓄,并不至于什么事都抢了别人的风头。起码和她合作的时候,是很难对她生出恶感来的。

“以后不论结果如何,二弟的后院,总算是有了个可心人。”他还是比较高兴的,“二弟最近得了闲就在立雪院带歪哥,气质都松快起来,倒隐约又有当年未及弱冠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也不忍得让大少爷和她一起坐困愁城,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两个顶头上司态度上的转变,她体会出来,就让她来烦恼,大少爷既然没有品出来,那就让他开开心心的办事吧。

“这就是命。”大少夫人想一想,也不免叹息,“要是早几年贞珠能挺过来,二弟的孩子说不定都老大了,哪里要消沉这么一长段时光。只怕现在早是天高海阔,不知携着妻子遨游到哪一处去啦。”

这边两夫妻正说此事呢,云娘、雨娘联袂来看小侄子、小侄女:随着婚期临近,杨阁老太太开恩,让瑞云回来小住,一个是给家里人帮忙,一个,也是多陪陪妹妹。云娘略有几分遗憾,“要不是公公太疼恩郎,一天看不见都想,我倒是想带回来的,也能让他和弟弟们亲近一番。”

雨娘戳戳栓哥的小脸,又戳戳柱姐的鼻子,玩得不亦乐乎,她和姐姐斗嘴,倒是肆无忌惮,“可别,恩郎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四五岁的孩子,手上没轻没重的,他又皮,这要是把栓哥给弄哭了,大嫂心里还不知怎么埋怨你呢。”

云娘一皱眉,歉意地对大少夫人一笑,大少夫人却不至于和雨娘计较这个,她没有动气,反而笑道,“预备何时给恩郎添个弟妹?妹夫是独生子,家里压力也大吧?”

“是嘀咕着该再要一个了。”云娘说,“婆婆似乎有赏通房的意思,可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她眉头轻轻一蹙,不禁道,“这可不像是她老人家的作风,也不晓得是不是七姐劝了她什么。现在虽然提拔了两三个杏眼桃腮的丫头,可相公心思不在这上面,倒也没收用,一家子都只看着我的肚子呢。”

大少夫人和两个小姑子的关系,一直倒都还不错,闻听此话,不禁道,“你婆婆挺听那位七姑­奶­­奶­的话么,怎么我听你平日里提起,连就在京城的二姑­奶­­奶­,反而都靠了后!”

“这不是现在还在守孝吗,太夫人去世,得守足三年不是?这还没出大祥呢,平日里也不好随便出门。”云娘摇了摇头,“再说,孙侯不在家,几个弟弟也不能帮着分担太多,二姐现在忙得很,就没多少心思顾娘家了。”

话中似乎还有话,大少夫人听了,心中一动,压低了嗓子道,“是忙着顾宫中那位吧――”

“不知道,就知道忙。”云娘嘴巴牢,一边说,一边抱着栓哥摇了摇,不禁就道,“啊呀,轻了点,比――”

昨日她刚回来,从卧云院打完招呼后,是去过立雪院的,想来也抱过歪哥,这话没说完,但大少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一说起这事,她眉宇间的愁­色­,真是藏都藏不住,“是啊……胃纳小,胃口也不大好,吃不了多少­奶­――”

正说着,她隔着窗子望见:焦清蕙身后跟了一个丫头,手里拿了一本花名册,也进了院子。

这是又找她来谈家事了,大少夫人心中一沉,首先已经满不高兴,再看焦清蕙虽装饰不多,可在日头底下款款行来,真有国­色­天香之叹,更兼­唇­畔含笑,望之有神……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露出笑来,亲自接出里屋。“弟妹来啦。”

“我又来打扰嫂子了。”两人见了面,倒是比一般姐妹都亲热些,彼此握着手相视一笑,焦氏就站着打开花名册给大少夫人看,“前回说要和您换几个下人,我这里把人都勾出来了,嫂子瞧着这几个人能换不能吧。”

到底是权家办喜事,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权家的脸面。大少夫人就是再盼望焦氏出丑,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故意给使绊子,徒然反害了自身,她接过册子来扫了一遍,在心底又不禁是叹了口气:焦清蕙真是办事能手,若换作是她,这几个人她也不会要来知客,有的是相貌平庸粗笨,损伤了国公府的脸面,有的却是太漂亮了一点,容易激起不必要的兴趣,没准就被人开口索要了去――可她进府几年了,焦清蕙进府多久?亏得她才这几天工夫,就把人都过了一遍,摸了摸底……

“这要换去的,可都是我看好了的丫头。”她和焦氏开玩笑,“这得两个换一个才行,不然就不同你换。”

“嫂子肯换就好,”焦氏笑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的呀?”

两人说着就进了里屋,焦氏和云娘、雨娘打了个招呼,笑道,“今儿凑巧,都过来了――”

她忽然握着鼻子,偏过头就打了个喷嚏,大少夫人忙冲|­乳­母一挥手,令她把孩子们都抱走了,这才给焦氏递手绢,焦氏摆了摆手,自己掏出一张帕子来,捂住口鼻,转眼又是七八个喷嚏,大少夫人正纳闷呢,已听雨娘问道,“唉,姐,你是用了桃花香露?”

大家免不得扰攘一番,云娘赶着回去换衣裳了,大少夫人推开窗子通风透气,焦氏这边擤了几次鼻子,渐渐地也就缓过劲来,冲大少夫人笑道,“倒是出丑啦,自从有了歪哥,这个毛病就更沉重了。没想到孩子都落地了,反应还是这么大。”

“就是,这么淡一点点味儿,这就这样了。”大少夫人看她喘不上气来,忙命取鼻烟,扰攘了好一番,焦氏这才平复了下来,云娘也换过衣裳,大家重新抱了孩子出来玩,焦氏抱着栓哥,笑道,“我弟弟子乔,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会爬了呢。”

“恩哥也是爬得早。”云娘道,“可听婆婆说,善久就是一岁上才会爬的,比别人都慢些。这孩子怎么长,真是个人都不一样。”

众人说了几句话,云娘和雨娘逗柱姐,大少夫人终究心悬栓哥,只笑着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便又歪过头去看焦氏。这一看,她眼神凝住了。

焦氏掀开了栓哥的鬓角,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他的那颗红痣呢,她的眼神探索着栓哥的眉眼,显然有所深思……

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焦氏这才松开手,她笑着迎视大少夫人,两人眼光相触,大少夫人心中大动,她明白了一些难以言传的事情,也明白对方已经明白了她的明白……聪明人之间的交手总是如此,才做出一点姿态,其实全盘态度,就已经泄露无遗了。

两人一时间火花四­射­,连两个小姑子都看了过来。焦氏把栓哥递给她,“大嫂真是粘儿子,给我抱一会儿,都这样看个不停。”

轻描淡写,已经将两人的对峙掩盖了过去。

大少夫人笑着说,“唉,是真的惦记呢。”

她慈爱地逗了逗儿子的下巴,和焦氏闲话,“听说最近这一次,阁老大人是铁了心要往下退了?”

云娘的耳朵顿时就树了起来:此消彼长,最近这段日子,难过的人变作了杨阁老。羽翼连遭贬谪,看来在和老首辅的斗争中,又要处于下风了。可偏偏,焦阁老的请辞折子是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似乎杨阁老一派至今作出的让步,都还不能令他满意……

只是一句话,大少夫人就给焦氏挖了一个坑,说,是泄露了祖父这一派的机密,不说,摆明了是在提防云娘传话,云娘心里能没有意见?

“祖父年纪大了,终年倦勤,想退的心思一直都有的。”焦氏答得也是滴水不漏,这么一个小坑,绊不倒她的。“还得看朝野形势能否容许吧,毕竟要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南边正在打仗,京里也许还不能动得太厉害。”

说到南边的战事,众人亦不免议论一番,“想不到这一仗倒是成就了桂将军,回回往京里送捷报,他不是首功就是次功,真是一鸣惊人。”

“以前显不出来,可这海战他是真有天分,都说小许将军是厉害角­色­,可如今看,两人竟是各有千秋了。”

雨娘最活泼,抿着­唇­道,“不知道宫里太后娘娘,现在心情如何了。”

牛家和桂家关系一直紧张,尤其太后和如今广州的小桂将军桂含沁,一直是有宿怨的。桂含沁本来在京中为官,也是皇上身边的小红人,后来匆匆平调出京,就是因为他大大地得罪了太后,把太后赏的宫女子给卖到了窑子里。虽说第二日就被牛家人赎出,可这件事,毕竟是伤到了脸面,两家遂成仇人,现在西北一带,据说牛将军和桂元帅的兵马,私下时常有摩擦,只是彼此也都有默契,遮掩着没上官面而已。

“现在京城人都喊他怕老婆大将军。”云娘也不禁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恐怕就是牛家又把他不肯纳妾的事拿出来说嘴,这下可好,牛家是要为难桂家,可村了善桐姐,婆婆听说了,倒为她抱不平,说这是无妄之灾呢。”

桂含沁妻子杨善桐,正是权瑞云夫家的堂姐,血缘关系还不算太远。昔年在京时,杨善桐一直得到杨阁老太太的格外青眼,大少夫人是知道的,可看焦氏表情,这还是她头回听说。她双眸神光闪闪,听得极是仔细,也不知正寻思些什么……

大少夫人忽然就感到一阵腻味,她叹了口气,“这真是无妄之灾,不肯纳妾,固然是桂家家规,可传出去竟都说是女子善妒、男子惧内,双方的名声都不好听……”

焦氏眼神一转,这回,倒是专注在她身上了,她冲大少夫人微微一笑,也是语带双关。

“既然后院真的­干­净无人,这惧内善妒的话柄,早晚有一天是会被挖出来的。可见凡是做过的事,肯定会留下痕迹的,再遮掩,终究也只是徒劳。”

大少夫人眼仁一缩,森然望了焦氏一眼,到此时,她心底反而平静得好似冬月下的冰湖:焦清蕙这句话,有点逼人太甚了。

正要开口说话时,屋外又有人进来传话,却是给焦氏带话的。“少爷说,宫里小牛娘娘发动了,他这回进宫,不知何时能够出来,请少夫人别等他了。”

小牛美人生产,这可不是件小事,是男是女,几乎可以决定后宫局势。这一下,不论是大少夫人、焦氏还是云娘,都没有闲话的心思了,大少夫人站起身,“这件事,该告诉给祖母、母亲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一道过去给长辈们请安吧?”

焦氏欣然颔首,刚才那少许锋芒,已经收敛无形,“大嫂说得是,这换人的事,正好也和娘打声招呼。”

出了屋子,见云雨二姐妹已经交臂而行,喁喁私语,显得极为亲密。大少夫人和焦氏相视一笑,两人竟也挽在了一起,两人亲密逾恒,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开始放王霸之气buff了,嫂子小心肝是一阵颤抖啊!

今晚有评论9000的双更,大家8点半来看吧!

ps虽说长评似乎很有可能又要+5,但因为明天有漫展小香要出去玩乐,所以+5的话双更就放到下周一哈

100变故

皇宫大内,屋舍俨然,虽说产婆宫女不断在翊坤宫中进进出出,更有难以掩藏的痛哼声隐约从偏殿传出,但仅仅是数十丈开外,才隔了一道宫墙,便又是一派如海的寂静,似乎景福宫内的动静,对这六宫来说,竟是无足轻重,半点都不值得挂心。

权仲白在殿门口靠墙而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翊坤宫前的草木花树——以权神医的身份来说,在皇宫大内之中,他很少如此悠闲。毕竟此处是后宫禁地,一般人哪能随意出入?即使他有御医身份,也不愿在此是非之地多做逗留。也就只有似今日这般,有后妃生产时,他才会被请到宫中坐镇,以备万一后妃出现血崩,可以出手针灸止血。只是这又和他自己亲人生产时不同,如果能自行生产,嫔妃们自然也有所避讳,不愿让外男见到其不体面的形状。可以说打从皇后起,三位皇子诞育时,他都要进宫来做这个门神金刚,一等就是十多个时辰,几乎无法分心旁顾,其中无聊,也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今日,从太后起,皇后、牛淑妃,甚至是太妃、杨宁妃,都陆续派人过来打探过消息,翊坤宫简直是外松内紧,毕竟,在三个皇子都有问题的情况下,小牛美人要能产下一个健康的皇子。只要这位四皇子脑子还算灵醒,皇上肯定会多番栽培、重重保护,为将来留一记后手的。就是按年纪来说,皇上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呢,如今的太子,即使能平安长大,也实在是和父亲的年纪相隔得太近了一点……

但凡是对皇上有些了解的人,几乎都能推演出个中逻辑,而能在后宫之中位居嫔妃的,又有哪个是简单人物。权仲白能想出此事,宫中各主位又哪有思虑不清的?要不是有他坐镇在侧,任何轻举妄动,只怕都会吃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骚­。小牛美人能否平安产子,还真不好说……

权仲白又叹了口气,他多年来修炼童子功,练­精­还气之余,自然元阳稳固、五感也十分敏锐,听力胜过常人一些,院中诸人还未察觉异样时,他便已经直起身来,踱到了宫门前,恭敬地弯身长揖,“皇上。”

就像宫中诸妃了解皇上一样,皇上又岂能不了解这些美人们的心思?这一次,有他权神医坐镇,万岁爷竟然还不放心,他是亲自来给小牛美人镇场子了。

“­干­嘛这么客气。”皇上随口说,语气中的亲昵、随意与信赖,却在这几个字中显露无遗。“琦玉这是发动几个时辰了?”

权仲白直起身子,竟也就真不客气,他同皇上并肩而行,进了翊坤宫主殿,皇上才一落座,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在下手给自己找了一张椅子,“阵痛应该有两个时辰了,距离真正开始用力,那还说不准要多久。皇上虽盼子心切,可也来得早了点。”

“你也有半个月没给朕把平安脉了。”皇上有几分哀怨,“几次进宫,居然不到长安宫来请见,还得让朕亲自过来逮你。”

“这不是还没到半个月吗,皇上身子安康,没病没痛的,我又何必过去?”权仲白挽起袖子,见皇上跟前已经摆上了一张圆凳,亦有人在皇帝腕下垫了迎枕,他这才挪到了万乘之尊的身侧,把两根颀长而白皙的手指,摁上了这一位的脉门。——虽说一般大夫,给皇上请脉自然要跪下相请,但权仲白却从来都是例外。

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论中人还是宫女,均都垂眸敛目,唯恐惊扰了权神医,倒是皇上显得轻松自如,他略带深思地扫视着权仲白的面容,见他眼睫半垂,已经全心全意地揣摩起了自己的脉象,倒不禁微微一笑,眸光温存了几分。“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居然还不盘问朕的来意。”

“不许说话。”权仲白说,他大概也是世间能直接喝令皇上闭嘴的寥寥数人了。皇上竟也不以为忤,他闭上眼,又沉默地等候了片刻,权仲白这才松开手指,又翻了翻皇上的眼皮,“您最近又犯老毛病了吧?”

“有点。”皇上叹了口气,“可还没往上反呢,只是口中常冒酸液而已,也就没有服药。”

“这和服药关系已经不太大了。”即使病人是九五至尊,权仲白也还是如此直言不讳,“这是您的心病,胃液逆流也只是表征而已。不论是服药还是针灸推拿,都不能缓解根本。心里松弛下来了,症候自然也就跟着缓解了。”

皇上在权仲白跟前,倒是从不摆他的皇帝架子,他叹了口气,连朕都不说了。“这我还不知道吗?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可最近朝廷里闹成这个样子,我——朕心里难受哇。”

难怪今天连已经不用伺候在皇上左右的连太监都跟着过来了,原来还是想要借用他的政治身份,给老人家带话……

“心病还须心药医,”权仲白也没有装傻,“可为您送药的人,却不能是我。这个病,我治不了。”

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说动权神医做说客,皇上也就不用摆出这偌大的阵仗了,他脸一沉,半开玩笑地说,“会这么为难闹心,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怎么说也是金銮殿上的人,动用点霹雳手段,难道就不能下台了?你要不出手,那我——我就抄了阁老府了啊!”

见权仲白嗤之以鼻,已经回去写医案了,皇上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他抬高了声调,“我可真抄家了啊!我这就派人下令了啊——嗐,子殷,你怎么就这么倔,给句回话不好吗?”

到底是在重重险境中杀将出来的,这无赖得理直气壮的做派,和焦阁老、杨阁老简直有本质上的相通之处。权仲白一抬眼皮,不紧不慢地合上了这本贴了金箔的医案,随手递到了小中人手上:皇族内眷的医案,历来是在宫中妥善收藏,从不能带出神武门的。“您不会这么做的,这你我也是心知肚明,您是要当一代贤君的人,怎么会在史书上留下这么一笔呢?您就别吓唬我了,这件事,我还和以前一样,不管。”

以他身份,周旋在王公贵族之间,这些重量级人物,少不得有无数密事相托,权仲白几乎从不答应,态度冰冷坚硬,可谓是有恃无恐。这也的确是托赖了他高贵的身份、出神入化的医术,可更重要的,那还是皇上超出寻常的宠爱。先后两代皇帝,对权仲白都是信宠有加、屡示殊恩,这份圣眷,甚至不是权家本身的起伏能够左右的。可就算是如此的宠爱,这个权神医,对着皇上的一点请托,也还是一口回绝,几乎毫无回旋余地……让他跑腿做点事,真是千难万难,没有哪一次,不用付出偌大的代价……

皇上抚了抚下巴,倒也不禁失笑,“子殷这是在迫我拿点诚意出来了。”

自从两人见面以来,实际上已经你来我往,在言语中攻防了几次。这等层次的交锋,放在寻常人家,也就是图穷匕见,大家兵刃相见时才会偶然出现的激烈了,可对于皇上来说,竟似乎好像是开胃小菜,非但应付得轻松裕如,权仲白的冷漠,反而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致。这位清瘦青年,眉宇间也现出了一丝兴味之­色­。“选秀至今,也有半年多了吧,我记得婷——”

他语气一顿,身边的连太监已经低声道,“皇上,是美人位份。”

“婷美人,虽然出身敦实、为人也体贴大方,”皇上伸了伸舌头,“可长得却也挺敦实的,入宫半年来,还没有承宠吧?虽然因为你们权家的面子,后宫中也没人敢给她没趣,可久而久之还没有承宠,深宫岁月,也不是那么好消磨的。”

会这么说,自然是承诺将会给瑞婷一个承宠的机会了,她要是运气好,能够孕育龙种,不论男女,自然终身有靠,也算是完成了权家人对她的期望,不论是对瑞婷本人还是对权家来说,都是极有利的。而权仲白所要做的,也就是来回传话,在首辅和皇上之间略施调停而已……要不是他身份超然,深得两大巨头信任,本身底气也足,这么无本万利的差事,说不定还真落不到他头上。

可权仲白竟丝毫不为所动,他俊逸风流的面容,似乎带上了一重寒霜,又是毫不考虑就一口回绝,“我是决不会掺和到这种事里的,您心底应该也很清楚,从前您能给我的,比眼下还多了许多,可我答应过吗?”

“从前我让你做的,毕竟也是违背你原则的事。”皇上一手托腮,毫无不悦,“这传个话而已,子殷,你架子也太大了吧?”

“Сhā手政争,一样也违背了我的处世之道。”权仲白瞪了皇上一眼,“两边都是亲戚,这件事,前头焦家最不利的时候,我在祖父跟前也未曾提起一字,今日攻守异势,我当然也要公平些才好。”

皇上就算有千般手段,对着这坚冰顽石一样的权仲白,也只能徒呼荷荷了。他也瞪了权仲白一眼,“这件事,牵扯到地丁合一的大计。你不是一向关心民生吗——”

权仲白居然抢皇上的话,“兴亡百姓苦,中兴之路走错了,百姓一样受苦。这事,我看不懂,也懒得看,还是您自个儿参详吧。反正依我想过去,老首辅虽然身体还康健,但也是八十岁往上的人了,难道还想着把您从位置上踹下来?既然不是此事,你们在宦海中打转的,又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利益?事情没闹到翻天覆地的程度,我可不会过问分毫。”

皇上气得双眼上翻,站起身一拂袖子,“我懒得和你说!”

带着连太监走到殿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今年冬天去避寒,你去不去?别和去年一样,又托故不肯过去。”

“去年我媳­妇­大肚子!”权仲白喝了半碗茶,也踱到殿门口,他犹豫了一下。“今年……”

“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了。”皇上发出啧啧声,“没想到你同明润、升鸾一样,都是妻管严的好材料,将来惧内大法修炼到­精­深处,想必能和他们一较高下了。”

对这明显的奚落,权仲白倒不以为意,他含笑望着皇上,眸光含了几分了然,竟并不答话。

皇上倒是被他看得有几分感慨,他挪开眼神,将视线投向了­阴­霾的天空,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能惧内,也是一种福气。天下间也不知有多少有情人,一辈子不能相守……”

这感伤也不过就是片刻,皇上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拍了拍权仲白的肩膀,“舍不得老婆孩子,就一起带来吧!你这娃娃,和小牛美人的那个倒是年月相近,从小多亲近亲近,要她生了个皇子,将来倒可以做他的伴读,生了个公主嘛,定个娃娃亲也是好事。”

这半带了玩笑的邀请出了口,他便不再勾留了,而是冲连太监点了点头,带着另一名小太监自行踱出了翊坤宫:由头到尾,居然没看那翊坤宫偏殿一眼。

院中诸人全都弯□子,恭送皇上出了翊坤宫,权仲白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满是深沉地望了这明黄|­色­的背影一眼。旋即又一偏头,和连太监友善地点了点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别看皇上似乎毫无表示,可会留下连太监坐镇,实际上,对翊坤宫已算是另眼相看了。

“二公子还是这么谨慎。”连太监对着权仲白,在气势上竟也丝毫不落下风,他背着手,语气大有深意,“怪道在皇上心中,地位是越来越高了。”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权仲白叹了口气,“我倒巴不得下辈子也不能入宫扶脉呢,次次入宫,竟没一个病人能省心!”

“福寿长公主,不就还算个乖巧的病者吗?”连太监莞尔一笑,“说来,长公主的病情,究竟康复得如何了?”

权仲白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听得偏殿中一阵­骚­动,两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片刻后,屋内便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小牛美人虽是初产,可产程好快,现在居然就已经诞下了皇嗣。

小牛美人产女的消息,并未经过刻意封锁,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四九城。因为这是皇上的长女,庆祝声势也丝毫不弱于皇子降生时的动静,非但如此,皇上还下令册封小牛美人为妃,虽说礼是要等出了月子再行,但宫中妃位,总算不再是那孤零零的两个了,距离凑足四妃之数,也不过还差一人而已。皇上的后宫,终于有了一些该有的热闹。

权家身为皇亲国戚,自然也有一些活动要参与,不过这一次,权夫人没有犯懒,她自己孤身入宫,并没有携带任何一个儿媳,这也就多少免去了一番明争暗斗。府中众人继续筹备雨娘的婚事,一切顺顺当当地,十月初一日,崔家来人拜访:未来的姑爷,小侯爷崔氏,已经入城安顿了下来,只等明日上门拜见过了,三天后过来迎娶美娇娘。

会说定崔家,肯定是经过一番权衡的,崔小侯爷的人品相貌,肯定也是经过多方考证,可他之前一直没有入京,这最要紧的泰山泰水,都没见过他真人,崔家人肯事先上门拜访,众人自然高兴,唯有雨娘满面红晕,躲在拥晴院里屋不肯见人:不过,害羞归害羞,她到底还是挨挨蹭蹭地留在了拥晴院里。

这番小儿女心思,家里谁看不出来?可长辈们都不说话了,底下的哥哥姐姐们,自然不会扫这一番兴,因小侯爷早上要进宫面圣,午饭后才能过来,一家人今日特别聚在一起吃午饭,也算是为雨娘找个理由,免得她害羞太过,连拥晴院都不好意思呆了。

蕙娘见到雨娘神思不属的样子,禁不住同云娘会心一笑,云娘还说呢,“可惜,二哥进宫未回,不然,他这回进来,准就让他吃个下马威。”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姑爷受点刁难,简直是题中应有之义,权季青隔着一重帘子,冲雨娘道,“不必担心,二哥不在怕什么,四哥待你难难他!”

雨娘眉一竖,“四哥你敢——”

连太夫人都笑起来,“真是女生外向,还没过门,就心疼起姑爷来了!”

权家人聚在一处,难得有这么热闹轻松的,蕙娘一边笑,一边搛了一筷子兔­肉­,又喝了一匙党参黑枣羊­肉­汤,汤水入了口,她眉头免不得微微一皱,云娘看在眼里,便低声道,“怎么,还是不合胃口?”

“不是。”蕙娘令人又给拿了一碗汤,一边叹了口气,“就是想起你二哥了,这都七八天了,怎么还没出宫——”

“按说是要等到月子做完一半——”权瑞云比较了解宫中秘辛,附耳道,“恶露没血了,这才出来的,毕竟,这也是为了稳妥起见……”

蕙娘含笑和云娘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安心吃饭,吃过饭,众人三三俩俩,都还在拥晴院内闲坐。不多时,便听人来报,小侯爷进仪门了。

瑞雨立刻要往卧室里钻,权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把她按到身边,命人去搬屏风。蕙娘和云娘不禁又是相视一笑,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领口,道,“屋内倒是热得很,有点——”

话才说了一半,一阵剧烈咳嗽袭来,她居然无法忍住,在人前咳了个脸红头胀,只觉得五内都咳得抖了,咳完了,眼前一阵阵发红,视野已经有些迷糊,还没回过神呢,已经觉得喘不上气,天旋地转间,竟是一头栽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隐藏人物皇上出场了,以及情节有大转折。

久等了,后台一直刷不开,汗。

今天是一百章了,撒花!这篇文进展真是快啊,感觉天天都双更似的……

今天似乎也是发文两个月,来大家都撒个花~~~~~~~~~~~~~~~~~~~~

101还生

权仲白回到家的时候,蕙娘已经被送回立雪院了,欧阳家两个大夫正给她把脉呢——看得出来,也是刚赶到的,衣领上的雪花都还没有画,见到权仲白进了屋,都起身道,“师弟回来了!”

权仲白­阴­云满面,勉强笑道,“师兄们有心了,大恩大德,日后再言谢!”

“救人如救火,师弟别客气了。”两位大夫都是识看脸­色­的,又因为床上病人呼吸微弱急促,明显危在旦夕,客气话没说几句,便都拱手告辞。权仲白也并不送,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前,先看蕙娘脸蛋,就吃了一惊:几乎是已经浮肿了一片,脖子衣领下还能瞧见鲜红鲜红的疹子……

“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他一边问,一边听蕙娘呼吸,见她呼吸断续、额头火热、双颊发赤,很显然正在发烧,现在进出气都很困难,就是昏睡都昏睡得很不舒服,“几天前才好好的啊,怎么忽然发作的,说给我听听?”

权夫人、大少夫人并云娘先都在屏风后看着,现在外男出去了,三人纷纷出来,都是黛眉紧蹙,一脸的惊惶,大少夫人说,“刚才还吃饭呢,吃完饭忽然间说热,然后就倒下去了。一会儿的工夫,浑身浮肿,身上也长了疹子。我们立刻往宫里喊你,又怕你出不来,请了欧阳家的良医过来。”

虽说着急,但大少夫人还是交待得有条不紊。权仲白心念电转,也来不及解释,将焦清蕙扶起身来,自己踢出一个痰盒,沉声道,“让开点地儿,窗门打开透气,但不要让风吹到她。你们来一个人在一边帮忙扶着,注意给她擦拭,不要让她被污物卡住嗓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对着焦清蕙腰侧就是一阵,膝盖一顶一拍,焦清蕙在昏迷中都哇地一声吐出来。好在她几个丫头懂事机灵,此时都上前帮忙,石英举着痰盒,绿松扶着清蕙,让权仲白腾出手来,测她的呼吸,因他怕焦清蕙鼻子不能通气,嘴巴又呕吐着无法吸气,就这样闷死,好在清蕙胃里东西不多,才呕了不一会儿,就只剩些清水了。权仲白忙又给她Сhā了一针,一扫痰盒中的物事,见尚未完全变­色­糜烂,多少有几分欣慰:不论是什么相生相克的食物,这要是还没有完全消化就吐出来了,估计症状立刻就能减轻很多。

果然,胃里清空了,清蕙的呼吸顿时就顺畅了一点,这回她张着嘴就能喘得上气了。只是鼻子看着依然不能呼吸,连着脸上身上的浮肿和斑疹,一个俏佳人变作了狰狞可怖的病号。饶是权仲白见惯了丑陋恶心的场面,此时心中也不禁一抽:这要是清蕙醒着,只怕早就羞得无地自容了。平时那样­精­神威风、熠熠有神的人,现在却是这样生机微弱,要是反应再剧烈一点,当场就死过去,也是难说的事吧……

他很快又收摄了心神,文不加点写了一张单子出来,“给桂皮,立刻到前院抓药,让他亲自来熬。”

说着,又让绿松,“给你姑娘把衣服脱了,备针。放心吧,吐得出来,她人就没有事!”

一屋子的人都被权仲白差使得忙起来了,他自己却霍地站起身要去洗手换衣服,权夫人见她们也帮不上忙,竟只能添乱,便起身带着女儿、媳­妇­出去了,人走到门口,又被继子叫住了。

“后院的事,就交给您了。”权仲白的语调平平淡淡的,可权夫人却听得寒毛树立,她看了床上呼吸微弱双目紧闭的焦清蕙一眼,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慎重地道,“放心吧,家里肯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救治二少夫人,那是神医二少爷的事了。别看她现在病得重,可只要权仲白说了能救回来,权家上下没有人会怀疑焦清蕙的生死。太夫人一听说权夫人的转述,顿时就抚了抚胸,“还好!还好!”

老人家也有点激动,“要是就这么去了,那真是都——”

良国公就冷静得多了,他手里端着茶,却并不喝,而是紧盯着权夫人,“这是毒,还是什么,仲白说了没有?”

焦氏发作以后,她的随身丫鬟已经说了,少夫人平时没有喝补药的习惯,上回喝补药,还是二少爷在家的时候。这要是她中的是毒,全家人都没跑,今天大家在拥晴院聚餐,吃的是拥晴院小厨房的菜。现在从剩菜到厨师、采买,全都被控制起来了:虽然管事的女人大半都去了立雪院,但太夫人和良国公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家族应对突发事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仲白应该是一眼就认出来,他说那是食物相克。”权夫人面沉似水。“应该和毒没有太大关系。”

众人神­色­都是一松,太夫人道,“就是这么说了,天下哪有毒药是无­色­无味的,今儿都是吃惯了的家常菜,我吃着根本没有什么不对。这要都能下毒,那可是天要亡我们权家了。”

权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反而问,“小侯爷走了?”

“知道家里有人突发急病,只问了个好就走了。”良国公沉吟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后院的事,就交给你来­操­办吧——多和娘商量商量,这件事,肯定是要查出个说法的,可也不能耽误了雨娘的婚礼。我往前院去,有事吩咐底下人。”

刚才发生这么大的事,权夫人一时倒是忘记了女儿。头回见心上人,就被这事给搅了局,瑞雨心里恐怕是不大好受的。她歉意地望了女儿一眼,正要说话时,权瑞雨已经站起身来,冲她使了个眼­色­,这才道,“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再碍手碍脚的,我也不在这儿碍事了,先回我屋里去吧。”

知女莫若母,权瑞雨这么做作,肯定是有的放矢。没过一会,权夫人就寻了个机会,自己脱身出来,去找女儿密斟。

“今儿见了小侯爷没有?满意不满意?”毕竟是亲生女儿,比起媳­妇­,做娘的肯定更关心这个。

权瑞雨面上也浮现一抹红晕,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随口道,“虽然生得也就是那样,可起码还算是机灵……”便低声道,“一听二哥说相克,我就想到桃花了。您可能还不知道,二嫂从小一闻到桃花味儿就打喷嚏,这桃花香味多淡啊?可见是和它相克的。可对一般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材而已,吃进肚子里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想二嫂这要是不提防间吃进去,那却难说了。才闻着味儿反应就这么大,吃进去很可能会相克得非常厉害,二哥给我的医书上就有说这事儿呢。”

这件事虽然权夫人的确是从未听闻,可也没有什么不能当面坦白的。权夫人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女儿的下文。

“您也知道,冲粹园里是有一座桃花林的。”雨娘低沉地说,“可能就因为这个,二嫂在家里从不曾张扬过自己和桃花相克的事,连二哥怕都还不知道。只是上回我和四哥去冲粹园的时候,我喷了一点桃花香露,我们俩这才知道了内情。还有,就是前些天,大姐……”

比起谈论自己和权季青去冲粹园时的简略,说起大少夫人发现蕙娘和桃花相克的时候,权瑞雨连一句话都说得很详细。固然,这是因为她和权季青去冲粹园消闲,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肯定记得没有那么清楚。可还有一层意思,却是很明显的:小姑娘这是摆明了在怀疑大嫂啊……

换句话说,权夫人可以担保自己和太夫人都不会拿这事做文章,冲粹园人口少管得严,季妈妈在里头生活了几个月,除了自己住的那个屋子以外,别屋的事竟探听不出一点皮毛。季青和瑞雨也都不是大嘴巴,这件事在前几天之前,府里根本就没人知道。而瑞云是出嫁女,就算知道了桃花的事,她到哪里去搞­干­桃花?这会可不是季节,而且以她心­性­,也不会如此给二房添乱的。这两个小姑娘,和二哥的感情都很不错。

余下的主子,也就只有林氏了。有动机、有手段,有这个狠劲,但权夫人不明白的是:除非很肯定焦氏服下这桃花后,必定反应剧烈,很难救回来。否则,她这么费尽心思地下点桃花,有用吗?无非也就能令她不适上一小会而已,根本就不伤筋不动骨的,能损害着焦氏什么?

林氏可不像是这样的人,虽说和焦氏比,格局是小了点,可在一般的宅门女里,也算是顶尖的了。她可能会往焦清蕙的药里动手脚,可能会伺机推焦清蕙一把,甚至可能会强迫她服毒,可她决不会费尽心思,在不当季的时候火急火燎地弄点桃花来给焦清蕙吃了,让她大庭广众下打几个喷嚏,又或者是咳嗽呕吐一番了事。要知道自从怀孕之后,立雪院就有了自己的小厨房,随着歪哥出生、立雪院地位上升,长房、二房的小厨房一直都没有撤走,要想顿顿给她吃点桃花,可不是那么简单。再说,人家难道就不会有所防备?这一计,风险太大,可能的好处,却实在有些太小了。

“还有……”瑞雨见权夫人没说话,便怯生生地道,“就是前几天大姐喷香露的那天,两个嫂子说起话来都挺不对劲的,夹枪带­棒­的不说,大嫂像是动了真怒。有那么一会,瞧着很怕人——”

权夫人脸­色­一沉,“雨娘,你这个乱说话的­性­子,到了婆家要是还不改……总有一天,会给你招麻烦上身的。”

瑞雨立刻就垂下头去,“我这不也就只和您说吗……这还特地回了屋子来才提这茬不是?反正,您心里明白就是了,这事也讲究一个真凭实据,再说,就这么几天,大嫂就是心里有想法,恐怕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就往老太太的小厨房里下点料吧,我想着,多半也未必是她,就只是大家都疏忽了这点,放了些桃花进去,也没和二嫂说,就连二嫂自己都不知道,吃进去会这么严重吧。”

这也不无可能,权夫人不置可否,“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见女儿低垂着头,看着真是说不尽的乖巧,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她凝脂一样的脸蛋。“就专心预备出嫁吧,啊,别为你二嫂瞎担心了。有你二哥在,她不会有事的。”

又安抚、勉励了女儿一番,待她回到拥晴院时,太夫人也正和瑞云说私话呢,权夫人一经听说,顿时便明白老太太这多半也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蛛丝马迹,向大孙女找线索来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多少也有些为林氏惋惜:对两个长辈来说,真是才瞌睡就递了个枕头,焦氏这一病,真是不是她都要是她。还有什么,比暗害同胞更犯忌讳,更能名正言顺地剥夺长房的继承权?

果然,才进里屋,太夫人就­阴­沉地对她点了点头。

“是羊­肉­汤。”她说,“添了点桃花露,这东西味道很淡,可也禁不得有意分辨,余下那几碗还没赏人呢,找了几个舌头刁的,都尝出来了,确实带了一点桃花的苦——也是焦氏大意了,听云娘说,她可能是喝出一点不对了,可却没往心里去。”

“也就能添点桃花露了。”权夫人叹了口气,“菜里要添了一把一把的桃花,焦氏也不会入口……放在汤羹里,倒能保证她多喝几碗。毕竟这道菜是她去年经常熬煮补身的药膳,方子还是我们从她手上要来的呢,不论是谁下的手,用心不可谓不刻毒了。”

云娘忽然站起身来,“我去寻雨娘。”

她是要比瑞雨老练多了,对此种纠纷,丝毫都不做臧否。两位长辈对视了一眼,均觉欣慰,待得她出了屋子,太夫人才道,“仲白的舌头比任何人都灵,桃花又是药材,他自然是可以尝出来的。焦氏痊愈以后,可能也希望由自己人再查一遍、尝一遍,也是应该的,我已经令人把余汤妥善收藏了,好在天气冷,十几天内也坏不了。”

权夫人就和她交了交底,自己也算,“云娘、雨娘可以不必理,季青,那是个男人,手Сhā不到后院来吧?再说,他去年就知道这事了,要真想动手害他二哥,去年就可以伺机动手,孩子还在肚子里呢,不比现在动手强?”

算来算去,大少夫人的嫌疑最大,可要坐实这份嫌疑,总也要点真凭实据吧?这可没那么容易了,小半瓶桃花露,那是一扬手的事,厨房进进出出的,从做菜到上菜,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真要收买了谁,肯定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暴露出来的。太夫人眼底杀气一闪,淡然道,“小厨房当值的二十三个婆子,六个厨师,现在我是都关起来,让她们互相揭发,谁说了实话,谁就能出来过年,反之……”

权夫人若无其事,“姜是老的辣,娘处置得好。”

想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焦清蕙,她又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希望在焦氏痊愈前,能有好消息吧。”

“肿,一路喝下去,一路都肿了,连她的食管都是肿的。”

“对,吐出来后倒好多了,喉胃相连,这会连气管都没那么肿了,就是鼻子还是不行,对,她得张着嘴睡……”

“肯定会不舒服,每隔两个时辰药力行化开了,再催吐一次,对,这是把她的胃肠给洗一洗。”

蕙娘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又痛又麻,她费力地咽了咽嗓子,抱怨道,“吵死了——”

立刻有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权仲白的脸在一片光霞中出现在她跟前。

“你醒了——”他看着虽憔悴,很是喜悦,又探手来试她的额头,“好,烧也退了。”

“我昏——”蕙娘要坐起来,“我要喝水……”

权仲白亲自给她喂水,手法娴熟而温柔,“你昏睡了有一天一夜多了,终于醒了!”

从他的态度来看,这一天一夜之间,他又是和生产时一样,守在身边不曾稍离……

蕙娘轻轻地抿了抿­唇­,权仲白便把水给移开了,她的嗓子也好受了一点,不禁喃喃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我就要死……”

“不许说。”权仲白眉头一皱,“如此不吉利的话,现在也好说的?”

他平时哪里会在意这个?恐怕是此次惊魂,真也吓着了权神医……蕙娘虚弱地一笑,“好,不说、不说。我——我这是为什么——”

“你没和说,你­性­与桃花相克。”权仲白的声调低沉了下来,“你丫头都说了,外闻已经是那个症状,一旦内服,出人命都是毫不稀奇的!”

“不是吧,”蕙娘自己都吓得要死,她可万没想到,怀孕过后,体质变化会如此厉害,从前她也是误服过一点的,无非是咳嗽呕吐了事,“怎么就这么严重了,这、这么说,我差点——”

“好了好了。”权神医看来也是真被吓着了,他没让蕙娘躺回去,而是把她按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别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别怕,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蕙娘靠在相公怀里,真是由衷觉得暖热,即使她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明白,要不是权仲白,只怕这一次,真又要交待了……

“我不怕。”她越是心旌动摇,就越是嘴硬。“经此大难不死,我……咳咳,我以后会更强、更厉害的。我爹说的,任何磨难,凡是杀不死我的,终将化作我的养分,令我变得更强……”

声音还发哑,水肿都没全退呢,就发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了,也就是焦清蕙,才有这份甚至远胜过男人的坚韧和霸气吧。她就像是一朵悬崖上的花,瞧着高雅可爱,其实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雪雨,牢牢地抓着岩间缝隙,什么风吹雨打,都不能令她低头。

权仲白微微一笑,偏过头把­唇­压到了蕙娘太阳|­茓­上,轻轻地一吻。在蕙娘轻轻地叹息声中,室内气氛,显得如此静谧而温馨……

“好啦。”权仲白见门口帘子一动,便忙移开­唇­,“现在喝泻药吧,待得拉纯水了,就和我说一声,我再给你熬止泻药。”

刚才还那样轻怜蜜爱呢,现在光是只听他的说话,蕙娘便觉得简直是臭气熏天,她双眼圆瞪,还没说话时,权仲白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我说真的,你得赶紧把体内最后一点桃花都给排出来,要不然还是好不利索。”

一边说,一边似乎还不肯出屋子,眼看绿松都把药给端进来,两个粗使婆子去净房——不问可知,是要抬马桶的,蕙娘不禁大急,“那你还不滚出去?难道还要看着我——我——”

在权仲白忍俊不禁的轻笑声中,她的脸垮下来了:嫁个大夫就是不好,她最丑的一面,都被他给看光了……

好容易把神医给打发出去了,屋内也布置好了,蕙娘不要绿松喂她,“我自己喝。”

她端着药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语调已经冷沉了下来。“是那碗汤?”

“听着是这样,”绿松沉着地道,对蕙娘这一番历险,她竟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连冷静都未失去分毫,“我已经和石墨打过招呼了,这碗汤,肯定要我们自己来查验过才能放心。”

“怕也是要自己查验过,才查得出真凶吧。”蕙娘冷笑了一声,想到自己竟又在事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经历了一番生死,饶是以她英雄,亦不禁轻轻地抖了一抖,可这脆弱,也不过浮现片刻而已,她便仰起脖子,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102破案

有了这么个Сhā曲,雨娘的婚事到底还是蒙上了一丝­阴­影,权夫人没让大少夫人出面,而是自己亲自迎来送往,带着两个大媳­妇­招待亲朋好友。好在蕙娘已将一­干­下人训练得行动有素,权夫人本人也是多年掌家,积威不浅,虽然少了两个媳­妇­,免不得在背地里激起好些口舌,可明面上,权家这一场婚事,还是办得同以前一样无可挑剔。

很快就进了十月,今年雪下得慢,到了十月中才下了一点小雪,京里各豪门,自然按例舍钱舍物,在城里各处开办粥棚,帮助穷人们度过严冬。今年因宫里有了喜事,牛家舍粥的规模还要比从前大得多,京里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暗潮涌动。不过,这一切外界的纷纷扰扰,现在是同立雪院没有半点关系了。起码这小半个月之内,焦清蕙都不可能过问屋子以外的任何事务。

虽说呕吐、高烧、气促这些内症,在五六日内已经逐渐消退,可脸上身上的红疹就不是那么好消退的了。蕙娘本人又爱美,绝不可能顶着这张脸出去走动,管家的事自然无从谈起,又因为症状没有完全消失,任何进补,都可能再度激起发作。只能吃些清粥小菜,甚至连妄动心机,都可能令病情反复。

这么折腾了十几天,她显著地瘦了——比病痛更折腾人的还是无聊,成天闷在屋子里,连儿子都不能见,权仲白倒是很愿意陪伴她,可蕙娘只要一想到,自己最难堪、最丑陋的一面,都几次三番地落到他眼睛里,便觉得在权仲白跟前平白无故矮了他一头似的。她不要他陪,只肯在帐子里头和权仲白说两句话,便催着他去忙了。

权仲白也的确很忙,入了冬,京里病号就多,四处出诊之余,他自己私底下还有许多事。眼看蕙娘渐渐痊愈,他也就逐渐增多了外出的脚步,不再两头着忙。权夫人便经常过来探望蕙娘,算是补上了权仲白外出造成的缺憾。

这个婆婆的确是做得不错的,起码很体贴她这个次子媳­妇­,在她忽然倒下后,措置得也很得当,如果权仲白不能及时赶回府里,欧阳家两位大夫,已经是城中顶尖的名医了。若是真有心害她,稍微慌乱一段时间,哪怕是晚半个时辰去请大夫呢,没准她还真就交待在这件事上了……

蕙娘对权夫人也有了三分勉勉强强的信任,起码她的造访,不会给她带来太多忧虑,婆媳两个经此一事,关系竟比从前还深入了几分,毕竟从前有些话,大家还不方便说得太清楚,可现在却不能不挑开来谈了。权家这些主子、管事里,有人欲不利于蕙娘,如今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这件事,家里是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提起此事,权夫人也是面罩寒霜,“可能沾手过那碗汤羹的下人,都已经被锁在柴房里了,每日里分开询问,就有人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想来骨头硬不过鞭子,该说的,迟早都会说。”

蕙娘初听此言,还以为家里打算把查案的事揽在头上,心里不免略犯猜疑,可紧跟着权夫人就发话了,“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没个表示也不合适,这桩案子,你也应该好好地查一查,有什么想法,只管提出来。我和你祖母年纪大了,遇事心里发慌,没什么好主意,正缺个人支招呢。”

权家人做事,真是不做则已,一做就到位得很。蕙娘至此,对长辈们是再说不出一句不是了,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也没和权夫人客气,“石墨这丫头,在吃食上也是下过一点工夫的,这事出来以后——也是这丫头自行其是,自己已经买了些桃花露回来,添在汤中品尝过了。也许尝过当天那份汤水之后,能有些别的线索也难说。您看——”

以焦氏为人,会作出此种安排,真是毫不奇怪。她们焦家人总是处处奇峰突出,权夫人一心一意在审讯上下功夫,倒是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她眉头一抬,毫不考虑地道,“回去就把余下一点证物给你们送来。有什么事儿,随时给我送消息。”

“这也太抬举我了。”蕙娘也识做,她轻声细语,“就让她在您手下服侍几天吧,毕竟我现在也不能动心思,还要请娘多费心了。”

石墨这一次到权夫人手下,可以说既是查案来的,也是当焦氏的眼睛来的,虽然只是个丫头,但权夫人却并不怠慢她,一回她的歇芳院,便让人把当日残汤送来,又重新加热过了,给石墨品尝。石墨也不客气,给权夫人行了礼,便拿起一勺送入口中,缓缓品尝了起来。

汤一入口,这丫头的眉尖就是一蹙,权夫人见了,自然大感好奇,可她没有说话,而是默然望着这小丫头,思忖着自己的烦心事,屋内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十几天的工夫,深秋初冬时间,又是储藏在权家的藏冰室里,这羊­肉­汤风味未减,热后还带了香气,石墨品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权夫人一眼,又品了第二口,嗣后竟是学着当日的蕙娘,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汤给喝光了。这才皱起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很显然,这是有所发现了,权夫人不免着急,“有什么好顾虑的?这都是为了你们少夫人好,有了想法就尽管说,即使错了,也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是。”石墨赶快起身请罪,她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是奴婢……只是兹事体大,奴婢有些话也不好说。”

“说就是了。”权夫人哪有心思和个丫头斗心眼子,“怎么,这汤里难道除了桃花,你还吃出来别的东西了?”

“桃花露和桃花粉,风味是不相同的。”石墨低声说,“花粉香甜呛人,香露经过蒸馏,入口却是微苦,以桃花香露来说,因从前有个美容方子,是以桃花香露调和乌­鸡­血饮用,据说是唐代太平公主的养颜秘方,因此我们家里是为十四姑娘试着做过的,奴婢还空口喝过自家蒸馏出来的香露,试验能否入口,免得万一这方子有假,十四姑娘吃出不对来,那就糟了。”

这类闲来无事,钻研各朝美容古方的事,也是各家名门贵女的人之常情,不过焦家女研究广博如此,甚至还为了一个方子特地自己蒸馏香露,这等手笔就比较骇人听闻了。权夫人道,“你继续说,难道是这香露和那香露比,味道不一样?”

“是有些不对,”石墨看起来更不安了,她左顾右盼,半晌都没有往下说话,过了一会,才哀求权夫人。“这事,按姑娘的脾­性­,未必会让往外说,可否请夫人让奴婢回禀姑娘——”

连少夫人都没叫,居然改口称起了姑娘,看来,这丫头是真的慌了……

这个姜石墨,能在焦氏身边服侍,似乎是凭着自己出众的厨艺,说到为人处事,却不见过于­精­明狡诈。这一番犹豫,应当不是故意做作出来,逗她往下发问的。

权夫人心中疑云密布,她扫了从人一眼,众人顿时识趣地退出了屋子,“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就是了!”

“是……”石墨又挣扎了片刻,这才低声道,“这香露一进口就是微苦,混合­鸡­血后更不好入口了。这方子当然也就没有再做,可这几天,因为姑娘这事,我请人上外头铺子里买了几瓶桃花香露,这么一尝,却觉得入口味寡,回味才有些桃花特有的苦涩。即使混入汤水中,这苦也在后味,不在前味。奴婢觉得很奇怪,便又请父亲出面,回阁老府要了一瓶十四姑娘平日里使用的桃花露,回来添了一尝,前味却是苦的,倒和府中汤水一样了……”

这前味、后味,苦来苦去的,哪里是一般人能尝出来的细节?权夫人不要说前味、后味,就是连汤里添了桃花露都藏不出来,还是请别个味觉的确敏锐的大师傅尝出来的。对石墨这话,她只能全盘接受,可一想之下,不禁皱起眉头,“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害你少夫人的,是她亲妹妹吧?这也难怪你说不出口了,如此荒谬——”

见石墨面上闪过异­色­,权夫人又住了口,“怎么,还有话没说?”

“是。”也许是为了不给焦令文添麻烦,石墨这一次答得很爽快。“奴婢思来想去,倒也想到了可能的缘由所在:桃花香露是贵价物事,虽在京里各铺子里售卖,可背后也都只是从归真坊拿货,这家货­色­一向是好,我们家和他家也有几分熟悉。他们家­精­制的任何桃花物事,原料全来自自己种的碧桃,而十四姑娘的花月山房,所种桃花,却是西域来的重瓣异种,因此香露风味有所不同,也是很自然的事。”

“哦?”权夫人心中一动,她缓缓道,“说下去。”

“而就奴婢所知……”石墨声若蚊蚋,“城里唯独还有一户人家,在当年幼苗抵京的时候分去了几株,种在他们家的桃花庄子里以丰富收藏……”

“爱桃花爱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有个桃花庄,而又令你们姑娘避讳成这个样子,连你这个小婢心里都清楚,她绝不愿轻易言说其不是的,也就只有达家了。”权夫人缓缓道,“迟迟不愿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啊?”

“夫人明鉴,”石墨立刻跪了下来,“奴婢只想为姑娘、夫人效力,可……可却不愿给主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的确。”权夫人说,“这件事,出自你姑娘的嘴巴里,肯定不好。区别又这么微妙,一般人竟分辨不出来。这要是传扬开去,被仲白知道了,心里难免会不服气的。”

她眉头略略一皱,又道,“可说到底,只要你立心是正的,所说是真的,真金不怕火炼,仲白也是五感敏锐的人,你明说了个中区别,他未必就不能品尝出来……”

权夫人瞅了石墨一眼,她的语调,大有深意,“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石墨面­色­苍白,神­色­却很坚定,她低声说,“奴婢明白,奴婢可担保自己说的全是真话,如有丝毫隐瞒,愿天打——”

“不必发誓。”权夫人­唇­角微微一翘,她笑道,“这话,我信了。”

她多少有几分兴奋地站起身来,“走吧,跟我到拥晴院去,见太夫人说话。”

在拥晴院内听取了《权威专家鉴别报告》的,也不止太夫人,还有正好在拥晴院给太夫人请安的良国公,听了石墨此言,两个主子都是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良国公先开了口。

“这件事,最要紧还是真凭实据。”他的态度还是那样从容而镇定,“有些事,大家心证那是没有用的,不能凭此去处理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少爷。现在既然这丫头有了说法,那我们大可以将汤内分别添上两种香露,请些老饕客来­操­办这事。若真是这样,那我看,即使那群人不招,凶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正理。”太夫人语调沉重,可态度还是很明确的。“就这样办吧。”

“可……”权夫人有点为难。“本来当日残汤就不多,这一番消耗下来,剩的也就只有一点汤底了——”

“那就新熬一锅汤吧。”良国公瞅了妻子一眼,他微微一笑,“这点小事,你还来问我?”

权夫人心中一凛,不禁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婆婆神­色­沉重,便知道终究权伯红在她身边长大,如今深陷危机,老人家就是再公充,心底也不会太高兴的。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好,看来,真相水落石出,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的确,重新熬煮一锅羊­肉­汤,又再添上两种香露,并不是什么费事的活计,上回品尝羊汤的几位大师傅,也都没有离京。不到傍晚,这事就有了结果,的确,两种香露添入汤中,风味是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老饕客,确实不容易分辨出个中区别。

权夫人有了目标,便亲自又讯问了众位婆子丫头一遍,到了当夜三更,她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此案的幕后主使者,也真正地浮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会是如此破案吧~凶手是谁很明显了吧!

今晚提早更新,大家圣诞夜快乐!我也要出去过节了。

单更!

103出局

“其实也就是一扬手的事。”权夫人和良国公说,“都是吃过见过的,一闻就知道是纯的桃花露,不至于出大事,又是林氏身边的红人小福禄出面,也就应承了下来。她揭盖子瞧火候的时候,手一扬,一瓶子就进去了,再寻个地方把瓶子抛弃了,神不知鬼不觉,厨房事忙,谁都没发觉。要不是吃不住苦,发起烧来,梦话里露了馅,昨儿晚上被旁人告诉了我。这问不问得出来,还两说呢。”

虽说此消彼长,大房眼看失势,已经是几个长辈的默契,但任谁都没有想到,大房这一击居然如此凌厉,险些就把焦氏给彻底整死,也不知是两夫妻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这要是只造成些微不适,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谁都不会在雨娘婚礼前夕如此大张旗鼓,要能把焦氏给整死,那这事倒也好办了,人都没了,还谈何查案?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以后权家未来,还不是得指望长房这对夫妻?可现在是人差点就去了,可还就差了这么一口气,又给拉回来了。这就等认真查案了,一旦查案,长房的败落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一有异动,那就是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揽,也只能寄望于办事的心腹嘴巴比较牢靠了。

这么你一步我一步的,才刚开始拉拔二房呢,长房就自己倒了。不管下的桃花香露,究竟是否达家提供,不端正态度来办这对夫妻,起码阁老府那边就是交待不过去的。焦阁老这会声势正旺呢,以他们家的行事作风来看,这回占住了理,就是想要略微回护,都得看焦家答应不答应。更别说,起码权夫人、良国公是没有特别回护长房的意思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老太太心里是一清二楚,她就是想帮大房,这回也是老鼠拉龟、有力难使。老人家心里肯定会有点情绪,因此权夫人也就没有惊动她,她自己和良国公在歇芳院说话。这坏事的婆子,就羁押在外头,以防良国公万一要问呢。

不过,权夫人审讯下人时,身边随侍的肯定也不止一个下人,良国公也就没有多此一举的意思,他­阴­沉着眉眼,沉吟了半晌,“大师傅们都请来了?”

“没这么快,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吃大师傅,也不能过于霸道。”权夫人徐徐说,“反正厨房里也招了,大不了把老大夫妻叫来对质,人证如山,连怎么见面怎么吩咐的,都说得一清二楚,想来他们敢作敢当,都到这份上了,也不至于挺着不认……要不然,这令人来尝汤的事,我看就算了?”

“我们待达家,不算薄了。”良国公没有正面回答权夫人的问题,而是淡淡地道,“虽说是仲白一力主张娶过门的,可正室该有的待遇,没有少给达氏。如今说了焦家,焦氏为人也识得大体,这么一年多以来,没有给过达家难堪吧?可达家对付她的心思,从一开始就那么急切……他们就这么不放心二小子,宁可让他独身一世无法再进一步,永远做个不上不下的神医,也不想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虽说两父子关系不好,平时经常对冲,可虎毒不食子,良国公就是再深沉,对这五个儿子也都是疼爱的。尤其对权仲白,他是恨铁不成钢,面上有多恨,心里就有多爱。权夫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她叹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让仲白也在一边看着了?可你也知道,他和大房感情很好,一旦知道了真相,大受打击也是难免的事。要再添上一个达家,两头合计着要害死他媳­妇­……他在世情上本来就淡,被这事一闹,万一又跑到广州去,那怎么办?”

“人心叵测,他也该学着长大了。”良国公根本就不理会权夫人的担心,“要为了这个就下广州,那他就去吧,这一辈子,索­性­都别回来了!”

其实就不用邀人品尝,权夫人心里,十成是已经信了九成:达家忽然把达贞宝送进京里,虽说是发嫁而来,可见天地跑权家,肯定是有用意的。不是权家有人给送信,提点他们焦清蕙的厉害,达家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吗?全家人都知道,大少夫人照顾二弟,和达家人的关系一直都是很不错的……林氏和焦氏不一样,她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很有章法的。给焦氏添堵的几手,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没露什么痕迹,可在有心人眼里,思路一直都很清晰。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这桃花香露那也是贵价物事,­干­涸得又快,不便久藏,林氏平时没有用这个的习惯,仓促间要买,那肯定大露痕迹,同达家传个话,要一瓶香露,说不定达家人根本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当然,也没准两边是早就有了默契,只等机会一到,焦氏露出了一点空隙,她们便立刻刺进了一刀……

罢了,权夫人想,能以此事甩掉达家也好,失势了没个失势了的样子,图谋的都是些不该想的事。这会事实俱在,仲白应该是没话说了。

“既如此,”她便改了口,“我这就让人催一催,大概今日下午,应该也都能请过来了。”

冬令进补,党参黑枣羊­肉­汤也算是常见的菜­色­,这是焦家给的方子,汤清味浓,一直很受老人家的喜爱。小厨房的师傅做这道菜,已经是驾轻就熟,可歇芳院的厨子就有点生疏了,若­干­碗汤汁端上桌时,十多个形容各异的大师傅,神­色­都是一动:和之前品尝过的那一份相比,这一份不论是­色­香味,都有微妙的差距。

太夫人、权夫人和良国公三人,也算是吃客了,这点差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在屏风后一看大师傅们的神­色­,心底也都是佩服的:这吃客就是吃客,只怕任何一个人,都能就这碗汤说出一篇文章来。倒是权仲白眼神闪闪,有点莫名其妙——他这根本就是才回家就被喊来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知道家里人这是在查案,因此虽长辈们未曾解释细节,权神医倒也难得地驯顺沉默,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为怕大师傅们太过紧张,四人在屏风后都没有说话,屏风外头几个管事,也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人似的,因笑道,“今儿这个手艺,潮了点吧?”

“这彼此心照就成了。”春华楼的钟师傅笑了,“这是怎么着,又请我们老哥们喝汤进补哇?”

这件事办得奇怪,肯定牵扯到权家秘辛,也就是钟师傅问了这么一句而已,余下名厨老饕,根本就不敢多话,纷纷道,“请我们喝,我们就喝吧,也算是称称贵府大师傅的斤两了。”

那管事便道,“可不正是呢?也是想考考诸位大拿。”

他从身后拿了两瓶香露出来,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家姑娘嘴巴刁,说是香露能入肴增添风味,这不假,可不知哪种添了更好、更妙。还请诸位先尝尝这香露,评个优劣出来。”

如此借口,众人怎会相信?可这群老饕竟又全都深信不疑。都笑道,“那就尝尝、尝尝。”

便轮番拿小碟盛了,有的嗅有的舔,有的一饮而尽,品过了以后,倒都推焦家的西域种好,“­色­香味都全了,也浓郁,这个添汤,想是更好些。”

钟师傅也道,“这应该不是寻常碧桃种,一般城里见到的香露,没有这么好的。只看这挂壁,就知道真是浓郁饱满,是珍品中的珍品。”

众人都起了谈兴,也有人道,“是,都说碧桃已算是适合­精­制香露的桃种了,一般的粉桃、果桃,制出露来都是稀汤挂水的。不想这个蒸馏出来还比一般碧桃更好,风味也不同,不知是什么种,说不定是西洋来的上等货­色­,也未可知呢。”

那管事的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考考几位大师傅,这面前两份汤,都是添过香露的,敢问您喝得出来哪一碗,加了哪一种香露不成?”

话说到这,众人都不敢深思,当下纷纷漱了口分别啜饮两碗汤汁,一个个皱眉苦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吟着无人说话。钟师傅胆子大,头一个道,“这……我们舌头虽然刁,可毕竟年纪大了,口味麻木。只喝得出是都添了桃花露,要再细分,分不出啊。”

有他一个人领头,众人都纷纷附和,“就是这个理了,您们太高看了,这我们也喝不出来哇。”

是真喝不出还是不愿招惹麻烦,一时倒都难以分辨,那管事的也是机灵之辈,便道,“您们就随意一指,毕竟小事,错了也是不要紧的。”

众人都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倒是座中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管事的见他面­色­端凝,便格外打点了殷勤,腻声道,“老少监,您是御膳房出身,这——”

“党参味甜,”这位老少监一掀寿眉,倒没有多加拿乔,他缓缓地道,“这香露味苦,苦在前头,甜苦调和,风味更佳。苦在后头,绵延难去,回味就不好了,依咱家所见,这一碗,怕是加的上上品,这一碗,加的是上品吧?”

被他这么一说,钟师傅也是将信将疑,他又分别品了两口,闭上眼睛尝了半日,这才恍然道,“不愧是老少监!您这张嘴,可是绝了!”

众人这再一纷纷跟从,均道,“是,是,老少监说得是,前后有差。只差别太细微,不经明言,实在是察觉不到。您不愧吃过见过,可是吾辈中的食圣了!”

“这不敢当,”老少监面上有光,也露出笑来,掌事又请诸位吃客再品鉴一番,可众人都道,“知道是这个理,却不能分出前后味来,这还得看老人家的。”

老人家果然欣然又分辨了几份,都指得奇准无比,众人再无疑问,均推其为食王、食圣,因此间事情已完,便都起身告辞,簇拥着老少监往外走,都还嚷嚷着要去谁家集会云云。

事情至此,可以说是再无疑问,起码是在人力许可的范围内,给出了人证、物证:大房授意­操­办,用的是达家给的香露,这已经确认无疑了。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面沉似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按说,她是最应该难受的,可太夫人就是太夫人,她反而主动转向权仲白,“你先别说话,听我和你说吧。”

这件事,也就只有最护着长房的太夫人来说,是最为合适的了……权夫人望了良国公一眼,也从他眼底看到了欣慰:老太太始终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该出马的时候,决不会摆什么架子的。

从权夫人审讯说起,说到石墨的发现、老少监的证实,这小小一案,也查得峰峦起伏、波折回环的。太夫人说完了事实,开始说她自己的感慨,“你也不要对你大哥大嫂有太多误解,你大嫂最近,本来就忌惮你媳­妇­能在雨娘婚礼上出出风头。家里给她安排的那都是轻松体面的活计,她也估计是怕婚礼上,你娘抬举你媳­妇­,冷落了她,那她就更没体面了。知道你媳­妇­和桃花相克,时间紧,也来不及多想,问达家要了一瓶香露来,这赶着婚礼前有机会就下了——也就是那天见雨娘姑爷,不然,她要往你们立雪院的伙食里动手脚,可还没那么容易。”

这番话,由疼爱长房的太夫人说来,真是字字句句都和真金一样真,大少夫人是什么脾­性­,在座几个没有不了解的。这一招大胆­精­巧,后患也少,如果焦氏不是反应如此剧烈,就算大家都会对她有所猜疑,但恐怕谁也不能捉到多少真凭实据……倒的确很像是她的作风。

“虽说本心也许不是要害死你媳­妇­,”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但她安了坏心,闹至如此地步,焦家现在还算客气,没有派人过来。可这事能捂多久?你媳­妇­身边那些下人,和本家千丝万缕的,她就算不说什么,底下人能不送消息回去?别让亲家问上门了,那才真没脸。肯定是要有所处置的,这个,你可以让你媳­妇­放心。”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眼底寒光一闪,又不屑地道,“至于达家,明知道那个达贞宝和姐姐生得相似,身为云英未嫁之女,却还不知避讳,屡次往你屋里行走。又多次和你大嫂私通款曲,传递物事,这一回虽没有确凿罪证,但诛心之罪是免不了的了。说来真是笑话,自从失势之后,我们权家何曾薄待他们半分?不安分依附度日也就算了,还蠢蠢欲动,妄想把手□我们权家家事,如此轻浮人家,活该事败。以后你对达家当然还要有所照拂,但不要向从前那样亲近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反咬你一口!”

三个长辈联合起来,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只他疑虑之­色­,依然形诸于外,良国公看在眼里,不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长年累月不在家,媳­妇­又贤惠,有些事就不说给你知道。可你自己就不动动脑子?你大嫂和达家来往频密,见了面总要拉拉手说心里话的。她说一回心里话,达家就动一回,送了个达贞宝不说,现在又有这瓶香露,这背后会有哪种故事,你自己不会去想?”

他越想越生气,站起身道,“从一开始,我就一力告诉你,达贞珠此女或者人品上佳,可达家却决不是个好亲家,你瞧瞧你,这一身臊味到现在都还没散尽呢……哼,想闹得你一辈子不续弦不生子,孤苦一世为他们达家效力,算盘是打得响,可他们也得先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以后,你不许再和达家人往来了!”

说着,见权仲白一脸深思,并不接话,竟气得顿足长叹,拂袖而去。

太夫人折腾了这半日,实在也乏了,她冲权夫人轻轻一点头,权夫人便搀扶着老人家,也出了屋子,临出门还回头看了权仲白几眼,忧虑关怀,不言而喻。

权仲白终于动了,他对继母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露出一个苦笑来。见继母也勉强回以一笑,便扶着老太太拐进了回廊。这才回过身来,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若有所思地打开了一瓶香露,用尾指蘸了一点儿,放进口中品味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打开另一瓶,也尝了那么一点。紧跟着,又从汤锅里打出两碗汤来,自己分别尝了两碗,这一口那一口,把两碗都喝得见了底……

权神医的眉头,越蹙越深,他高挑的身影立在凌乱而空洞的华屋中,久久未动,就像是一朵孤寂的青云。

立雪院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蕙娘今日心情好,她亲自抱着歪哥,逗儿子抓她的手指玩乐。小宝宝咿咿呀呀地,却偏要去抓石墨的金钗——他这还不能很好地分辨远近呢,抓了一会,因石墨站在地上,隔得远抓不到,又去抓绿松的衣袖。

室内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了,石墨才从歇芳院被放回来,自然要到主子跟前,来汇报自己在歇芳院的见闻经历。她仔仔细细、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连权夫人的反应都没漏掉,“夫人看着很受震动,后来就让我下去歇着了,但并不放我回来。整个院子,只准进人,不准往外出人,两个从未见过的健仆在院门口把守,没有夫人点头,任何人都出不去,只是院内到底还有些流言。”

她左右一望,还是压低了声音,“听说当晚,厨房就有人招了,正是那位做的事……只是外头一点都不知道,那位早上还一样过来请安呢。我在屋里偷看,总觉得她有些心事重重的,可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

蕙娘不禁噗嗤一笑,她一本正经地道,“嗯,你厉害……继续说。”

“到了今儿早上,小厨房熬汤了,我闻着味道了。下午,我便被放回来到姑娘这里,可别的人还不能出来……”石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姑娘,咱们这立雪院,算是要登天了,还是——”

“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好就成了。”蕙娘轻轻地说,可眉眼却并无不悦。“别的事,瞎问那么多­干­嘛。”

石墨有几分沮丧,她一撇嘴,声音更轻了,“可,这、这不是大事吗——”

绿松请示地望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点了点头,便截入石墨话中,轻声道,“你不用怕外头的师傅们尝不出来,这方子都是其中一个给的呢,他肯定能尝出不妥的。”

石墨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见绿松微笑点头,她一下就捂住自己的嘴,窃窃地笑了起来,蕙娘也被她闹得有几分好笑。

“行了行了。”她说,“别这么蛇蛇蝎蝎的了,出了这屋子,该怎么说话做事,你心里清楚?”

石墨赶快挺起了腰板,和往常一样,每一次蕙娘出招后,她都特别­精­神、特别自豪。“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姑娘,在您手底下做事,真……真舒坦!”

绿松和蕙娘对视了一眼,均都忍俊不禁。绿松见蕙娘肩膀有些僵硬了,便从她怀里接过歪哥,“这回,老太爷可以放心地往下退了……”

“如果三弟说定了倪丹瑶,”蕙娘却道,“老人家这才能完全放心,现在么,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思忖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也是太贪心了。眼前的最大威胁、日后的最大隐患能够一并除去,已经很不错啦。老爷子能走一步看五步,我顶多走一步看三步,三步之内没有忧患,也应该满足了。”

绿松这时候才显示出后怕,“您也太大胆了!这差一点就——以后可万万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您千金身份,什么事都大可徐徐图之,何必拿自己做饵——”

“天下哪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蕙娘的语气反而很镇定,她一手抚颊,轻声说。“最短的路,当然也最危险,这一点险,要冒的。”

绿松和石墨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就连歪哥,也在绿松的怀抱里,也渐渐合上眼睛,有了睡意。一室寂静之中,蕙娘坐在那里,久久都没有移动,“只是……”许久之后,她才又喃喃道,“最难改是风格,这风格,对不上啊……”

风吹云走,她的身影在光影波动之中,就像是一潭荡漾的绿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局胜负出来了,大房出局~

但是赢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啊,啧啧。

今晚还是单更,我没有欠双更,目前还没条件被满足,不过长评差1,收藏差50,订阅貌似也快+200了,估计接下来几天可以连续双更的。

大家enjoy!我去做汤面吃!

104割席

权家人办事,倒一向是­干­净利索,决不拖泥带水,如今证据俱在,当家人虽然还对外封锁消息,但权夫人并没有继续晾着蕙娘的意思,转过天来,她就让蕙娘到歇芳院说话。

“看把家里给闹得。”权夫人也有点感慨,她问蕙娘,“昨儿回去,仲白都和你说了吧?”

实际上,因蕙娘爱美,而且她病中需要人陪夜服侍,这小半个月,权仲白一直是睡在邻室,他又贵人事忙,昨日下午才刚看人试过汤,立刻又被人请走,一走就是后半夜才回的家。蕙娘往歇芳院来的时候,他还在补觉呢。她摇了摇头,如实道,“没和相公照上面,倒是听石墨说了一点,可具体始末,还不太清楚。”

权夫人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也是,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感情一直都很不错,今次这事,以仲白­性­子,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由我来告诉你也好,在他跟前,你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便把如何查验出桃花香露内中玄机,如何拷打出真相的事情,告诉给蕙娘知道,又自叹息,“真是歹竹出好笋,达家不知几辈子积德,才生了贞珠这么个好闺女,人都去了,还庇护着娘家。倒是养出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毫无自知之明的轻浮之辈。”

这也就是因为达家失了势,权夫人才会这么说了。失意人家,历来很容易落得不是。蕙娘不肯接口贬低达家,反而为她们开脱了几句,“毕竟也就是给了这么一瓶香露,也许根本就不知情呢。只是人家来要,不好不给而已,这随手就给了一瓶上好的……”

“你就是太容易把人往好处想了。”权夫人叹了口气,“你真心待人家,人家未必真心待你,以后对达家,别像从前那样掏心挖肺得了。谁知道她们和你大嫂往来的时候,背地里挑剔了多少你的不是。好心都被当作驴肝肺,以后,你就远着她们吧。”

这句话,已经把权家对达家的态度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想来也是,如今达家能给权家的好处,多也有限。日后就达贞宝真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想进权家门,长辈们也是决不会点头的。

权仲白说不纳妾,蕙娘倒是信他的决心,可她半点都不相信他在达家事上的清明,有了权夫人这句话,她心里一松:达贞宝就是再能耐,日后也生不起多少波涛了。

“娘说得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容易心软……不过,心软归心软,我也不会由着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就是在说大少夫人的事了,权夫人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家里也没有那样的规矩,不会因为她是长子嫡媳,就是非不分,对她格外容让——不过,该怎么处置,我和你公公,还想要听听你的意思。”

要说刚过门的时候,她尚且需要全神贯注地捕捉、分析权夫人话里的意思,到如今孩子也生了,府里的局势也摸熟了,明面上最大的敌人也栽了,蕙娘行事也就爽快了起来,她没有谦让,只思忖了片刻,便道,“大嫂虽然过分了一点,但毕竟也不是有心要伤我的­性­命,要依媳­妇­的意思,一家人以和为贵,闹得太难堪似乎也没有必要。爹、娘觉得怎么处置好,那就怎么处置吧,长辈们的决定,肯定比我们小辈们要高明。”

焦氏的表现,几乎从不让人失望。权夫人满意地一笑,“你会这样想,那就好了。过几天,带上仲白回娘家小住几日吧。你祖父这一阵子忙,没怎么遣人过来问你的平安。可我们做小辈的,也不能疏忽了问候。”

这是摆明了让蕙娘注意安抚娘家,蕙娘自然谢过权夫人的体贴,又话里有话地承诺了几句,令权夫人放心。两婆媳这才算是把该走的流程给走过了一遍,双方相视一笑,都放松下来,权夫人道,“雨娘临上轿前还惦记你呢,令我们多给她写信,报报你的平安,这会,她也该到东北了吧。”

“现在过去是逆风,走水路怕没有那么快吧。”蕙娘也说,“家里最投契的小姐妹就是她了,没想到她出门子,我反而不能送她上花轿。这回作别,有些话都没能亲自和她说,也不知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了。”

“没准比你想得要早些也未必的。”权夫人笑吟吟地说,态度有点神秘。“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崔家世代镇北,小侯爷无事怎么可能进京?除非是失势丢官,回京闲住。但那无论如何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蕙娘疑惑地望了婆婆一眼,却没有再往下问:随着大房倒台,长辈对她的态度肯定会更加亲密,很多从前她没有资格听闻的家族密事,想来也能逐渐参与其中。但在世子之位尚未尘埃落定的情况下,长辈不说,她是决不会随便发问的。权夫人也没有多谈这个话题的意思,她给蕙娘分配任务。“等你身体大安以后,别的不说,起码家里日常那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我是不打算再­操­心了。你大嫂肯定是指望不上,以后,家里的事情也要多交到你身上了。”

看来,大房最起码,管家大权短时间内是再别想沾手了。但若只是如此处置而已,蕙娘也肯定不会满意,她并未露出喜­色­,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既然交到了我头上,自然会戮力而为,不让娘失望。”

权夫人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笑眯眯地道,“其实这都不急,今日把你叫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和你大嫂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你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愤的,若你不想再见到她,我们自然也会安排。若你要当面直斥其非,那么我这会就可以带你过去了……案子已经查明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这是在给蕙娘一个折辱大少夫人的机会,多少也有让她出出气的意思。权家长辈,也可以说是很体贴地考虑到了蕙娘的­性­子,照顾到了她的心情。可蕙娘却毫不考虑地道,“这就不必了吧?一时糊涂,大嫂自己肯定已经懊悔了,还是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她对权夫人吐露了实话,“免得仲白知道了,反而更要埋怨我了呢。”

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在蕙娘又一次避开了她挖下的陷阱之后,她才终于揭开了谜底,“是啊,仲白是重情之人,这一次,我们打算让他们两夫妻去东北居住几年,杀杀他们的­性­子……这事还没告诉他,可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会高兴的。”

几滴桃花香露,居然就让大少夫人坏了事,甚至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这就已经要被送往东北,从此退出世子位的争夺……就算蕙娘也想过,因差点出了人命,长房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了结此事。可事态进展得居然如此理想,她倒有几分惊诧了。“这……唉,也好,回到东北,过了几年事情淡化,彼此见面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她没有接权夫人的话头,和她一道想办法安抚权仲白的脾气,而是提出了一个令权夫人有点吃惊的请求。“既然如此安排,那倒不能不见大嫂一面了。等长辈们和她谈完以后,娘给我送个信,我到卧云院走一趟吧。”

权夫人打量了蕙娘几眼,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也好,正好就是今晚,你和仲白一道过去吧……他们也就是这几天,便要动身北上了。”

说实话,就是蕙娘都没想到权家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案情才有了突破口,审案、定案、断案,兔起鹘落,几天内就有了个结论出来,大房根本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边当家人就已经在给他们联系去东北的车马了。——这不管怎么说,起码也在一起过个年吧,虽说出了这伤感情的事,可一去东北,那就是几十年不能相见,难道良国公就不想和自己的长子再相处几天?

想到良国公的那句‘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想到自己甩掉达家那顺畅得不可思议的过程,蕙娘也有几分心事重重,等权仲白回来了,两人一道对着吃中饭的时候,她吃得并不多,权仲白几次看她,她都没有理会——倒还是他先开了口问她,“今早去娘那里了?”

他的神­色­自然有几分沉重,蕙娘也没摆脸­色­,她回答得很自然,“是去了,娘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据说这几天之内,就打算送大哥大嫂回东北去。”

权仲白显然也已经从权夫人处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不太讶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世上最丑陋的没有别的,真只有人心。”

蕙娘也搁下了筷子,示意绿松等人过来把炕桌抬走,她问,“你是不是有点恨我?”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蛮不讲理吗?”权仲白没有回答她,倒反问了一句。

“感情上的事,有时候是讲不得道理的。”蕙娘淡淡地说,“自从我进门以来,你就处处受到限制,和大哥大嫂逐渐疏远不说,做什么事,也都不能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这会又因为我,他们要到东北去了,两边分离不说,这一走,你以后继位世子的可能就更大了……如果我要是你,道理上再说得过去,也会有几分迁怒的。”

“你说得对。”权仲白今天的确有几分抑郁,像一朵乌云压在了屋角,不过,他的坦然也的确没变。“这一切种种变化,的确是因你而起,要说我心里没有一点疙瘩,那也是把我看得高了。我就一俗人,总难免也是有些情绪的。”

“是啊,”蕙娘慢悠悠地说,“更别说你心里肯定还有点疑惑,以我的刁舌头,这汤一入口,怎么都尝出不对了吧,怎么喝完了一碗,竟还要再喝一碗,若只喝一口就放下了勺子,恐怕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了,对不对?”

该坦然的时候,她比权仲白还坦然,一点都没有避讳,就捅穿了这么一个暗包,权仲白微微一怔,片刻后方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来对你来说,拥晴院的厨子做的每一样菜,都并不是很能入口,也就能够释疑了。”

“确实是都不合我的口味,这道菜是我给的方子,”蕙娘说,“虽然风味似乎不如我自己小厨房,但也算是能够入口了……嘿,大嫂真是好算计,这要是放在一般菜肴里,说不定我连碰都不会去碰。”

权仲白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轻声说,“听说你今晚预备去见大嫂一面?”

“是有些话想和大嫂摊开来谈。”蕙娘看权仲白一眼,“怎么,你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呢?”

“想去就去吧。”权仲白摇了摇头,“娘让我和你一道去……我回绝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亲生大哥……蕙娘眉头微蹙,“你要是怕我在意,那不必了。你就是为这件事有点恨我,我都让你恨了。见一面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一别谁知道何时再见?还是见一见吧,别留遗憾。”

“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权仲白靠在板壁上,望着天棚慢慢地说,“彼此都很了解,大哥知道我的­性­子,眼底不揉沙。会做出这种事,他就应该也预料到这一天了……见,不必见了——你从我那些银子里,抽一点出来,让他们带着防身吧。虽当了这么多年家,但他们手里,不会有多少现银的。”

就因为把这个家当作了自己的东西,大房自不必中饱私囊,和二房比起来,他们的收入是比较低。权仲白作此安排,蕙娘是不意外的。她只没有想到,他的­性­格居然如此决绝,曾经多亲密的兄弟,为了大房夫妻的安稳,他可是扯了她不少后腿。一朝作出这样的事,登时连临别一面都要回避……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室内有点冷,竟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激灵,才道,“好,那就由我们小公帐支出五万吧……我这就让绿松开票。”

她下了炕走到屋门口,忍不住回望了权仲白一眼:达家在这件事里,地位很尴尬,对权家长辈来说,那是不用任何直接证据,就坐实了和大房合谋。但在权仲白眼中,一切也许又不一样了,今天两夫妻谈了这么多,可他连一句达家的事都没提……是也要割袍断义,从此再不会搭理达家呢,还是终究有点不死心,想为达家说几句话?

这一回头,却发觉权仲白也正看着她,神­色­复杂无比,蕙娘一时竟看不出喜怒,两人眼神一触,她竟忘了走动,扶着门帘,就这么和权仲白对视了半日,才猛地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转身放下了门帘。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的决定真是决绝得可怕啊……

105盘问

权仲白这几天都忙,就是伤春悲秋都没有时间――因开汇票,需要蕙娘的私印以及宜春票号的掌柜印,五万两银子的汇票也不是说开就能开得出来的,等她忙完了这事,他已经又出门去了,说是去封锦府上给封绫复诊,还有好几家老病号得一并过去扶脉,时间赶得及,还要进宫去给牛美人把脉开方,说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令蕙娘不必等他回来。

这桩桃花香露案,办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说是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预料,甚至连权仲白的反应都和她想得不一样,蕙娘心里也有点乱――现在身体大好,她可以练拳走动了。她便索­性­拉着萤石练了半下午的拳,又好好地沐浴净身,由玛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给换上了,还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石英那边奉上的,由宜春票号孝敬来的稀奇玩物,孔雀也捧来了娘家给文娘置办嫁妆之余,为她新添置的名贵首饰。

“这个绿松石金银满池娇的簪子,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孔雀拈起来给她看,“还是十四姑娘要给您的,说是合了绿松的名字。”

她抿­唇­笑着看了绿松一眼,“还有太太说您爱的梅纹项牌,那个镂空的,轻轻巧巧,正好给歪哥带,这个沉重些,拿璎珞络住了,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时候佩着,和歪哥的正是一对,多稀奇可爱?”

要在往常,四太太的体贴用心,起码能换来蕙娘的一个微笑,可今日二少夫人却有些心事重重,她拈起给歪哥的梅纹项牌打量了半日,又将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半天,才轻轻地勾起­唇­角,低声道,“这个小歪种,生得越来越像他爹了。”

歪哥这孩子也是,刚出生的时候像母亲,现在随着轮廓渐渐长开,眉眼处反而有了点权仲白的神韵。好在权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辈,五官融合在一处,瞧着也别有一番风味。虽说现在还是个大胖小子,脸上堆叠着­肉­­肉­,圆得看不出形状,但可以想见,只要没有太多的意外,歪哥长大之后,应该也能骗来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之类的考语。

五个月大,这孩子虽然还不能爬,但醒着的时候已经明显变多了,他正掰着小脚丫,费力巴哈地往自己嘴里放呢,见母亲贴来一个冰凉的东西,便蛮不高兴地一把抓过,往身边一甩,听见银器触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冲蕙娘啊啊大叫,扭来扭去的,好似想要坐起身子,却又还没有这个力道。

对蕙娘来说,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从前只会哭闹、吃­奶­的时候,反正也不用她­操­心,只觉得看着有点亲,但要照顾他,她没这个耐心。现在随着歪哥一天天长大,渐渐地有个人样了,她要比从前更牵挂他一点,见他要坐起身子,便随手把他扶起,让他靠着绵软的被垛。歪哥果然大悦,冲着母亲露出一颗才冒了一半的门牙,又要抓项牌来丢。蕙娘把项牌递给他了,人才一侧身,他便呜哇假哭起来,非得要蕙娘对着他,才肯安心玩项牌。

蕙娘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歪哥顿时就消停了,冲着大人朦朦胧胧地微笑,头直往蕙娘怀里钻,一拱一拱地,像是要吃­奶­,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给|­乳­母,他顿时又是一阵哭。她只好由得他钻,一边道,“这个衣服都给你钻皱了,看我不打你。”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见他一边钻一边笑,像是在和她玩,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也不禁微笑起来,她把歪哥举起来,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顿时就印上了两颗淡淡的胭脂印子,煞是可爱,惹得众人都笑了,歪哥不明所以,也跟着手舞足蹈,咯咯地笑。过了一会,他不笑了,眉头一皱,头一歪,众人忙道,“哎呀呀,要尿了要尿了,快把尿。”

把屎把尿这样的活计,当然用不到蕙娘去做,可她今天特别有兴致,“我来试试看。”

便要去展他的尿布,没想到歪哥才一动,一股臭气就传了出来,蕙娘忙别过头去,捏着鼻子道,“哎呀,快抱走,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屎尿这么臭。”

说着,|­乳­母便忙上来把歪哥给抱走了,廖养娘在一边笑道,“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您小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浑浑噩噩的呢。”

她毕竟是蕙娘|­乳­母,只一细查蕙娘神­色­,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心事重重?当下便冲绿松使了个眼­色­,一行下人,自然渐渐退出,廖养娘在蕙娘身侧坐了,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又和姑爷闹别扭了?也就是他,才能让你这么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啦。”

要在往常,小夫妻闹个别扭而已,蕙娘不说,廖养娘也未必会问,这一次特别关注,其实还是因为府中的风云变幻――这略微了解权仲白一点的人,肯定都很关心他的情绪。

“也不是就因为他。”

蕙娘在廖养娘跟前,没什么好遮掩的,她伸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过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这人啊,任谁说脱俗,其实都脱不了俗。贩夫走卒也好,一品王公也罢,人之常情四个字,哪有谁能完全摆脱呢?好似我这­性­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还真会对个小歪种起了舐犊之情。”

“你这就是年纪始终还浅了。”廖养娘说。“老太爷就不杀伐果断了?就没有雄心壮志了?铁汉尚有柔情,何况你还是当娘的呢。”

她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怎么,是姑爷对您发脾气了?”

这伤春悲秋的,的确不像蕙娘的风格,廖养娘会如此猜测,也是常理。蕙娘摇了摇头,“他没有发脾气,倒是比我想的还要更是非分明……”

她拿指甲轻轻地扣着桌面,又沉思了半晌,才道,“不过,你说得对,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很多时候,相公都要靠后――这毕竟是世人难以逃离的人伦天­性­。”

见廖养娘一脸莫名,她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只道,“以后,您还是要多在歪哥身边。虽说现在大嫂一家要往东北去了,但世子位一天没定,我心里就一天不安稳。对于那些有意争取世子位的人来说,要争取时间赶上相公,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对我下手,而是对歪哥下手。”

廖养娘这才自以为明白了蕙娘的不安――这么一说,她心里也是有点犯怵:的确,再过几个月,歪哥就要断­奶­了。他不比|­乳­母,|­乳­母是下人,吃食上怎么管控都行。歪哥毕竟是主子,抱着去到拥晴院里,别人看着可爱,给一点东西吃,谁能说什么不是?可这要是上回桃花香露那样的事,发生在歪哥身上,他就未必能挺得过来了。

“唉,这还是一家人呢。”她不免叹了几口气,“倒和仇人似的――您要是能放心,倒是宁可把歪哥送回冲粹园去了,那里都是我们的人,怎么都比在这里放心得多。”

蕙娘摇了摇头,“不行,冲粹园离京城太远了,一旦有什么事,那是鞭长莫及。再说……”

她把调子拖长了,半晌没有说话,见廖养娘疑惑地看着自己,却是欲言又止,片刻后,才慢慢地说,“说不定,还有能用得上他的时候呢。”

一个小小的娃儿,有什么用得上、用不上的?廖养娘不禁大为愕然,可见蕙娘神­色­,却不敢再往下问了,而是转而道,“你要见林氏,究竟是何用意?怎么说,那毕竟是姑爷的嫂子,姑爷平时也是很尊重她的,就为了姑爷的面子着想――”

“我没那么闲,临了还要收拾一个手下败将,”蕙娘淡淡地说,“要找她,那肯定是有正事的。”

虽说院子的主人,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命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大公子,京城名士,一下就变为被贬谪到祖籍闲居的无名子弟――从权家人的作风来看,蕙娘疑心这个闲居前头,还要加个看管两字――可卧云院的气氛却并不太沉重,蕙娘走进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氏站在院当中,手里还抱着栓哥,正指挥婆子媳­妇­们收拾厢房中的细软呢,“可要仔细那卷画,唉,你们别动了,让前头人进来收吧,那是少爷特别得意的一幅画,唐――唐――”

“是仿唐寅唐解元的《百鸟朝凤图》。”蕙娘笑盈盈地说,冲大少夫人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嫂。”

林氏恐怕是还不知道她将过来看望的事,她显然一怔,可在她身边站着的两个婆子却都并不吃惊,反而恭恭敬敬地给蕙娘行礼――权夫人的这几个心腹,现在对蕙娘的态度要客气、尊重得多了。“少夫人。”

蕙娘冲她们点了点头,“都下去吧。”

比起从前,她的态度也要多了几分随意和高傲,和蔼谨慎的一面,随着局势的变化,自然已经慢慢地缩回了身份后头。

两个婆子未敢多言,立刻就都退进了堂屋里,蕙娘踱到大少夫人身边,对她做了个手势,林氏脸­色­,有几分复杂,她左右一望,并不带蕙娘进屋,而是先问,“二弟呢?不来了?”

没等蕙娘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大少夫人就明白了过来,她叹了口气。“也罢,不见比见好。以二弟­性­子,见了面,他心里更难受了。”

她未曾惺惺作态,露出惭愧内疚之情,而是平平淡淡地把蕙娘带到正院里屋栓哥平时起居的屋子里去坐,这个地方,从前对蕙娘来说,可算是她很少有机会进来的禁地之一了。“各处都在收拾,也就是这里东西少,能偷点清静了。”

蕙娘先在炕边落座,大少夫人把栓哥放进摇车里,为他妥妥善善地盖了一层薄被,又在炕边和她对坐着,甚至还给蕙娘倒了一杯茶――到了这会,她都还没有出声,还是蕙娘先开的头。

“没想到龙争虎斗都还没有开始,这就已经要去东北了吧?”

她的语气也很和缓平静,就好像把大少夫人送去东北的并不是她,而令她差点丧命的也并不是大少夫人一样,两人在谈的仿佛就只是一局棋的胜负,“就连我也没有想到,这战局帷幕才刚刚拉开呢,居然就有了个了结。”

“对你来说,是才刚刚拉开。”大少夫人喝了一口茶,也许是因为到了临别时辰,她不再掩饰自己对蕙娘的反感了,虽说还不至于泼­妇­一般地粗言辱骂,但语气中的冷淡与戒备,也是藏不住的。――饶是如此,她也不是没有感慨,毕竟,蕙娘所说不假,谁能想到两房之间,能这么快分出胜负呢?“可对我来说,这一场仗,是打了有十多年了。”

她苦涩地一笑,“我输给你,不是输在你的身世、你的能力……我是输给了我的命。”

“命都是天给的。”蕙娘怡然道,“大嫂也不必怨天尤人,到了东北,以你的手段,不难安身立命,说不准还比在京城过得更舒坦。起码在那个地方,你无须为嫡子­操­心了。”

“你怎么知道东北老家就不看重嫡子了?”大少夫人反问了一句。

蕙娘也答得很快。“我不知道,大嫂能够告诉我,东北那边是什么样子?”

大少夫人一怔,随即便会意地露出一点笑来。“我也是新媳­妇­过来的,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个东北老家,神神秘秘的,你肯定很想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去了东北的人,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我刚进门的时候,也是想方设法地打听这个,那时候我没有弟媳­妇­,又得到老太太宠爱,行动比你现在,可要方便得多了。”

她语气一转,面容也­阴­冷下来。“可知道归知道,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呢?别忘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用去那个荒凉寒冷的鬼地方,守着无边的旷野田地,过着永无止境的无聊日子。”

“大嫂这话有点意思了啊。”蕙娘不怒反笑,“要不是因为你对我下手,又怎么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大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换作是我在你的位置,只怕也会对这个弟媳­妇­做一样的事。大家都是名利中人,有些事也算是不得不为,你来我往,好似一场比武,只是武林好手比的是拳脚,你我之间,比的却是手段心术。你虽然存了动我­性­命的心思,但我却并不怪你,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刀剑无眼,愿赌的人,都要服输。”

这一番话说得通透,大少夫人也无法再矫情下去,她叹了口气,“果然是女中豪杰,的确爽快异常……是,我输得有点冤,可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要往东北去,百宝出尽,还是这么一个结果。的确,我似乎不该怨你――”

蕙娘­唇­边,微笑才露,她又改了口风,“可我不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二弟妹,以后要我和你为难,那是我想也不能了,可要我把你当个知心好友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却也办不到。你想知道东北老家的事,我倒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如今虽然发达得意了,可要为难到东北老家的我,却也没有那么容易。想要借势威胁我,那却不必了。”

“我威胁你做什么?”蕙娘不禁失笑,“大嫂,我是来和你握手言和的,你怎么就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握手言和?”大少夫人一怔,她狐疑地打量着蕙娘。“你不怪我也就罢了,以后我们天南海北,你怪不怪我,对我没有丝毫影响。可要握手言和,也未免太虚情假意了吧,怎么,难道你还想在临别前演一场七擒七纵,让我扮个被你感化的孟获?”

“也有点这意思吧。”蕙娘坦然地道,“总是要显露出当家主母的胸襟,爹娘心里,才会更重视我。”

她微微前倾,按住炕桌,轻声道,“可还有一点,大嫂你难道忘了吗?大哥和相公一母同胞,两人关系,自然远胜其余兄弟。就为了你们日后在东北的日子着想,如今你们也该尽力襄助二房,以便日后两边遥相呼应。我虽然对老家诸事所知不多,但想来京城才是一切事务的中心,将来良国公的一句话,对你们肯定也是有帮助的。”

这话说得的确中肯,大少夫人有些意动,她瞥了蕙娘几眼,不免也感慨,“真不愧是阁老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是生死相搏,转头便又握手言和。就连我,怕都没有这份脸皮!”

蕙娘只当没听到,她微微笑,望住大少夫人并不说话。大少夫人沉吟了片刻,方道,“是,你说得对,到了东北之后,将来若还想有所作为,肯定需要京城的支持……”

她叹了口气,“想要知道老家的什么情况,你就问吧――倒是先告诉你,对那边的事,我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这可以以后再慢慢地谈。”蕙娘不以为意,“一家人要相互扶助,不时常互相通信,那怎么行。我想问的还是另一件事……”

她轻轻地润了润­唇­,双眸锁住大少夫人,终究是泄露出了心中的些许紧张。“我想问大嫂,在我进门之前,你是否便已经使出手段,想要阻止这门婚事。这手段里,又是否有在我们焦家采购的药材里混入毒药这一招?若有,你直说便是,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怪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我更新上去了呀?怎么没有?

今晚有加更,八点半来看!

106忠告

这个问题,问得就很尖锐了,大少夫人一时并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蕙娘也由得她看——毕竟这事,和桃花香露不同,桃花香露终究是无意置人于死地,立心还不算太坏。可要是真的到了混毒的地步,那就无可辩驳,真真切切是想要杀人了。虽说大少夫人手上未必没有沾过血腥,但这肯定还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侥幸逃脱不说,甚至还翻转了局面的苦主。要真是她,她心底肯定得掂量掂量,这要是说了实话,自己会否翻脸无情,还要更进一步,斩草除根地拔除这个生死大敌。在这种时候,她说得太多,反而会增加大少夫人的疑虑,反倒是保持沉默,更能令她从容考虑,进而放下心防。

怎么说都是场面上的人物,现在双方正在聚­精­会神互相观察的时候,蕙娘不会显露心中的丝毫情绪,大少夫人又何尝会把所思所想暴露在外?蕙娘只瞧得出她眼神闪烁,似乎正深思着什么,半晌之后,才慢慢地说,“为什么会以为是我?我怎么说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哪有门路在药铺生意上动手脚?你不疑虑伯红吗?”

“大哥这个人,和相公比较像。”蕙娘也不得不稍作解释,“进府一年多,我留神看来,他虽然要比仲白多了几分处事手腕,但心慈手软处,说来其实也都差不多的。对付我的事,他留给你做,自己并不Сhā手……这样的做法,和仲白也算是如出一辙。只是仲白比大哥多添了几分清高,有些事他自己不做,也不许人家做……”

这就牵扯到权仲白不肯来送别兄嫂的事了,大少夫人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她没有放松气势,反而有几分咄咄逼人。“所以,你就觉得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其实你也不是顶像,”蕙娘也承认,“下毒的事,太铤而走险了,而且­阴­气十足,和大嫂你平日里半­阴­谋半阳谋的作风比,多了十分的毒辣。”

她这倒不是给大少夫人开脱,林氏几次出招,都是摆明了冲着蕙娘来的,手段也都不过分,属于长辈们可以容许的招数。或许因此,她的手段显得过分幼稚简单,但其实给蕙娘添堵的程度却并不稍减,也算是摸准了她的­性­格。这种用­阴­招来体现阳谋的手法,也算是比较正大光明了。并且她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针对蕙娘一人。而下毒人的手法却和她截然不同……说实话,要不是权季青在当时年纪还小,恐怕没多少手段掺和进家里的药材生意,也没有时间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根本就难以做到混毒入药,而权夫人又没有理由先一力促成亲事,再一力把她毁掉,她会以为是权季青主谋,权夫人­操­办……不过,没有凭据,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大少夫人很可能出于一些隐秘的原因,改变了一贯的作风,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了解这位贵­妇­,这也都大有可能,毕竟蕙娘也不是神仙,她不可能全知全能。与其背地里继续胡思乱想,倒不如把一切都端到台面上来说清楚——蕙娘又道,“大嫂也不必过分猜疑,你们即将要到东北去了,我不会凭你一句话再赶尽杀绝。不然,相公、爹娘会怎么看我?你就算是给我做个人情吧,只告诉我,这个要害我的人,是你不是?”

大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你看来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有几分诡秘,似乎在这场无言的对决中又找回了一点主动。“过门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紧张的样子,患得患失都到面上来了……我就是说一声是——”

蕙娘心头一跳,几乎漏过了她之后的话,“又或者不是,只凭我空口白话这么一说,难道你就会信吗?”

这明摆着就是在耍弄她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有几分气恼,她沉下脸来。“大嫂,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虽要去东北了,可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你。”

空口白话,自然不能唬住大少夫人,蕙娘扫了摇车里的栓哥一眼,压低了声音。“要说胎记遗传,天下人没有谁比我们焦家更加­精­通。个中原因,你也清楚得很。历年来凭着这个遗传胎记,想要冒称我们焦家后人劫后余生的骗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哪管相公是举世神医,可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胎记遗传,从我们焦家宗谱世世代代的记载,几年内数省上千人的记录来看,爹没有胎记,儿子是决不会有这么一个印记的。这东西代代相传,必须是老子有儿才能有——”

大少夫人的脸­色­,到如今才真正地变了,她的视线就像是一条毒蛇,缠绕在蕙娘面上,似乎是想要伺机咬她一口。蕙娘挑起眉毛,慢慢地把话说完,“这件事,大哥本来也不必知道,可我要告诉他,那也就是一封信的事……东北苦寒,没有父母的荫庇,栓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吧。”

事实上,大少夫人已经是敬酒不吃吃了罚酒,好声好气待她,她不肯说,逼得蕙娘把这事放上来,日后两房就算还有什么合作关系,也不可能是­精­诚合作,只能是建立在这个秘密之上,由一方听令于另一方的胁从了……

屋内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连栓哥都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他忽然在摇车里大哭起来,且哭且咳嗽——七个月大的孩子,都还不会爬,连坐起来都很勉强,咳嗽得小脸通红,那哭声撕心裂肺的,一下就把大少夫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我儿乖,莫哭、莫哭。”她抱栓哥的动作,要比蕙娘抱儿子熟练得多了。“是尿了,是饿了?”

此时自然有|­乳­母过来接手,大少夫人犹自还颠了栓哥几下,把栓哥颠得宁静了不少,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他交到|­乳­母怀里。她站在当地,看着|­乳­母把栓哥抱出去了,却还久久都没有动弹,半晌,才翻过身来,重又落座。

“你这是想要听什么答案呢?”她没­精­打采地问蕙娘。“不是我,我不可能骗你是,我经不起你的盘问。是我,我却可以很轻易地骗你不是,不论是不是我,你所能得到的答案必定只有一个不是,而你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个答案……你问不问我,有意义吗?”

这话的确是说到点子上了,大少夫人要不这么说,蕙娘还真会怀疑她的诚意,她平静地问。“大嫂,你看我这个人,能力怎么样?”

“确实不弱。”大少夫人眼神连闪,回答得却并不犹豫,“抛开你的才学、家世来说,最要紧的还是你的­精­气神……任何人要有你的魂儿,只怕都能在世间有所作为。”

“好。”蕙娘笑了,“你会这么想就好……大嫂你看得不错,我一生人真正非常紧张在意,必须寻根究底的问题并不多。我不在乎栓哥究竟是谁的种,也不在乎你和达家私底下又有怎样的勾当,可唯独这个问题,我是一定要找出答案。大嫂你以为,我究竟能不能找出来呢?”

大少夫人面­色­微变,她没有答话,倒是蕙娘自己悠然续道,“我想你心里也明白,这事就算再难查,也终有一分可能,我可以查个水落石出。是你,现在说了,什么事都没有,我把话放在这里,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可你现在不说,到我查出来那一天,若真是你的手笔……”

她看了栓哥一眼,没往下说。

大少夫人脸­色­再变,她沉吟了片刻,这才有几分无奈地道,“那你去查好了。查到是谁就是谁,是我,你来报复我,我服气。你要问我,我始终只能还你一句不是。”

到这里逼出来的,应当是真话了,蕙娘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她往后一倒,并不理会大少夫人,而是望着天棚,咬着下­唇­,径自便沉思了起来,片晌后便又问,“那以你看,会如此行事的人,又是谁呢?——别说谎,大嫂,我看得出来的。”

大少夫人处处受制于人,脸­色­当然不大好看,她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衡量利弊,片刻后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蕙娘的问题,而是轻声道,“今日仲白没来,实在挺可惜的……婆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甚至连破案的细节,都没有错过。”

她的语气,大有深意,蕙娘眉头一跳,她不紧不慢,“怎么,大嫂的意思,似乎是还想再挣扎一番,甚至翻盘?”

“翻盘,没什么好翻的,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栽了就栽了,大不了去东北度日,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早在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大少夫人又镇定了下来,她出人意表地说。“甚至你想给伯红送信,我也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可以叫他进来,你当着我的面把话说给他听都行……”

蕙娘免不得露出讶­色­,她说,“大嫂这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们夫妻风风雨雨,已经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说,“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波涛险阻,经历了多少艰难?对外­借­种,也许会是个槛,但我的出发点始终是为了这个家,伯红知道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家也许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但终究,一切会过去的,到末了,还是我和他。”

她隐然有些怜悯、有些嘲讽地望着蕙娘,“但仲白就不一样了……你处处都比我强,我处处都不如你,但其实我总有一点是强得过你的,我也只要这一点强得过你。只要你还是这般作风,在这个家里,即使你能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也始终都赢不了仲白的青眼。没有他的全力配合,世子位终究是镜花水月,你的大志,也终究只能落空。”

这番话,实在是说到了蕙娘心底最深的隐痛,她脸­色­丕变,气势为之一沉,大少夫人一时竟无法再往下讥刺,但她依然勉强维持着她的风度,抬起头不屈地望着蕙娘,“你说得对,遣人送一封信,实在也并不难。我们只是去东北老家,并不是被流配三千里。即使我不能送信,我的娘家也总是能送个消息的……”

两人寸步不让地对视了片晌,蕙娘面沉似水,许久都没有说话,又片晌,她才噗嗤一声,让笑意如春风一般,吹开了脸上的冰霜。

“好,大嫂不愧是府中长媳,要不是时运不济,想必我们还能过上几招的。”她又坐了下来,欣然道,“既然不能压制,那就再谈谈该怎么互相合作吧,日后该如何传递消息,我这里有个章程,大嫂你看怎么办好……”

大少夫人也就跟着露出了笑脸,“前几年其实都无甚好说,等栓哥七八岁时,我们应该也站住了脚跟,到那时,若一切顺利,二弟应该也获封世子了吧……”

两人计议了一番,便定下了日后互通消息的管道、频率等细务。蕙娘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你们动身那天,恐怕未必能送,先道声一路平安吧。”

大少夫人作势要送她去外头,蕙娘忙道,“不必送了,你忙,你忙。”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大少夫人,“这是仲白让我送来的,到了老家,身上揣点钱防身总是好的。”

大少夫人的面容一下就柔和了下来,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二弟还是心软……”

她打开盒子,望着里头花花绿绿的汇票以及一个专用的提款小章出了一会神,忽然又轻声道,“二弟妹,你知道我为什么宁肯和你再把脸撕破一层,也不愿把话往下说吗?”

蕙娘站住脚,又回过身来,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可语调还很平常。“却是为何?”

“因为我讨厌你。”大少夫人坦然说,眼神略含笑意。“你说得不错,我和你其实是一种人,伯红和仲白又是另一种人。我虽是你这样的人,可却很喜欢、很向往伯红那样的人,对付你,我不是没有更狠的手段,可我知道伯红不会喜欢……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你比我走得很远,也比我更厉害一些。可你越厉害,我就越讨厌你,就像我有时候也不大喜欢我自己。”

或许是想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又再续道,“可只要你还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就能继续把交道给打下去,把交易给做下去。我虽然讨厌你,但却永远都不会怕你。”

“你怕……”蕙娘若有所悟,她轻轻地说。

“我怕的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完全谈不得交易的人。”大少夫人的语调,又轻又慢,“你可能还不清楚,但看在仲白的份上,听我一句话,这个家里,你不知道的秘密还有很多,步子迈得小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OK,大家久等了!

107看破

大房要往东北搬迁,并不是什么小事,起码一家子上上下下连主子带大少夫人的陪嫁、大少爷的心腹小厮等等,就是四五十口人要迁徙。由此自然也带来了很多琐事,比如说这四五十人的车马,良国公府还未必能凑全了,谁家也不会费那么多的事,把家常出行用的清油车千里迢迢地赶到东北,再连着驴马一起往回赶。这就要雇车行了,雇了大车不能不雇镖局,国公府不能不派人跟车,跟去的人还要老道一点。大房这两口子,往好了说那是回老家休养,往坏了说,谁不知道这一去几乎就不能再回京城了。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兴出什么幺蛾子来?这要是大少爷心情不好,忽然在哪里‘病’了,一住就是几个月不肯往前走?这就非得有一个身份合适又老于世故的下人在一边劝着不可。还有一路上被携带过去的名贵细软,到了东北帮助小夫妻安置下来,再和老家的亲人们传递消息等等,这里头大事没有,烦人的琐事却很多。权夫人也就老实不客气,专心忙这些琐事,把家里的柴米油盐,都交给了蕙娘。

这番当家理事,和之前的协理就又不一样了。之前借着雨娘的婚事,让蕙娘熟悉家务,她怎么着都要格外用心,一个是立威,还有一个,也是对上位者展现自己的才能。现在长房离京,在京者权仲白居长,弟弟们又都没有成亲,又有两重婆婆发话,蕙娘这个家,当得是名正言顺,就无须和从前一样,对些须家常小事,也要亲力亲为了。

她从小受过的教育中,理家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一项,身边的大丫环里,也有许多人是为了日后执掌焦家内务准备的。如今都定了亲,却还没有行婚礼,正好以陪嫁丫头的身份帮着管事儿,不必同一般的管事媳­妇­一样,要提拔她们上位,还得衡量背后那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蕙娘让雄黄上康妈妈那里监督做帐,石英帮着打点家里所有内务,调配四五个丫头,从日常家用采买,到各屋所有琐事,乃至良国公府后院的维护管理,都由这六个丫头商议着去办,她只每天轮番听其汇总详说一番。至于绿松,并没有特别职司,除了在她身边服侍之外,多半还是冷眼旁观,审视来往于立雪院的各­色­人等,私底下和蕙娘商量、议论各管事为人。又为她出主意,令她可稍微施展手段,恩威并施,将几个刺头收服。

虽说国公府人脉广亲戚多,但主子其实并不太多。这些家常琐事,真是难不倒受了多年培养,正是憋足了劲儿要大展神通的各路丫头。尤其是这些丫头之间也要互相攀比——孔雀就私底下抹了好几次眼泪,问蕙娘要司职,最后还是廖养娘一句话给堵回去了,“你姑娘现在但凡是要入口的东西,没有你看着怎么放心?立雪院这哪里离得开你。”她这才自觉面上有了光辉,不再提起此事了——还有什么事,是她们办不妥当的?再说,又有两重长辈的担保,蕙娘自己的威望——这入门没有两年,就把大房给弄到东北去了……

不到一个月当口,等大房的车驾,悄无声息地上路往东北去了以后,权夫人一回头,竟发觉蕙娘不声不响、波澜不惊地,就把家务给接过来了。她再一看账:制度上的东西,她一点都没碰,可府里的支出,倒是比往年的这几个月整齐了不少,平时有些惯于浑水摸鱼,又滑不留手,令人又恨又爱的刺头儿,竟是服服帖帖的,没能兴起一点猫腻来。

这人不会做事,自然会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可人要会办事,那除了一声好,也就夸不出什么来了。权夫人手底下是有过别的儿媳­妇­的,大少夫人也算是当家能手,平时也算是明察秋毫、宽严有度,可和焦氏比,那就现出差距来了:大少夫人当这个家,有时候是有点吃力的,也是她自己没有一个儿子,始终抬不起头来,和这些千伶百俐的下人们相处,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又不至于出处生事,有时还得颇费些工夫。卧云院的灯火,经常到三更都是亮着的,这就成了个死结:要她和男人多相处,多生孩子,就得让少管点事,可让她别管那么多事嘛,她自己心里又不安……

可焦氏就不一样了,临近年关,各地管事回来结账,虽然没有后院的事,可前院来了这么多人,能不要抽点人手接待一下,不要从几个小厨房借几个大师傅去款待款待掌柜们?家里千头万绪这么多事,她还要处理宜春票号,和她自己那些嫁妆铺子的账,人家愣是还那样安安闲闲的,给两个婆婆请了安,自己下午看看账,和丫头们闲话一刻,其余的事,自然有人为她处理得妥妥当当的,这还不算,府里说起管家人,谁不知道那是二少夫人,可没人念着她那些丫头们的名字。

热闹人人会看,门道就不是人人都能悟出的了,要不是有个大少夫人在前头,看她接过家务如此轻松自如的样子,权夫人还真要以为国公府的家务,就是这么好接呢……

她和太夫人一起挑佛豆的时候,就不禁和她感慨,“往年这个时辰,哪有工夫陪您挑佛豆啊,很快就是腊月,预备年礼、年菜,忙都忙不过来呢。今年倒好,我在这里陪您挑这个,她在自己院子里,练字读书,有时候还打一套拳。这满府的下人倒是都和拧了发条的西洋小人似的,自己就满院子乱跑,都不用人支使!”

“一个后院,对她来说自然是轻松自如。”太夫人也不能不承认蕙娘的确是游刃有余。“要不是为了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好,雨娘的婚事,她也未必会自己去办……这一个多月,你冷眼看着,仲白的情绪怎么样?”

真要说起来,权仲白还真是这个家的活宝贝,就连按理应该最受宠的幼金,都比不过他受人关注。大房往东北去,难道良国公心里就不难受?权伯红离京之前,整夜整夜地呆在前院书房,和父亲闭门密谈。回来了就被叫到拥晴院和祖母说话,连林氏都有份听训。可良国公也好,太夫人也罢,最关心的还不是大房在东北能不能适应的问题,两个人都叮嘱权夫人,“仔细他别一怒之下,又跑到外头去了。”

“倒是还真不错。”权夫人如今也是渐渐地放下心来了。“毕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孩子的第一个冬天是最重要的,他从外头回来,就进立雪院去看歪哥。半点都没有静极思动的样子,我问了焦氏几次,也说没有什么异动,一切都还和往常一样,就是心情是要比从前更低落。”

太夫人也不免喟叹,“这孩子真是像足了生母,心热得烫人,却偏偏,选了这最是让人心冷的行当……”

她顿了顿,又问,“达家最近,有和他联系吗?”

“你也知道,达家的男人们,现在就剩一个侯爷还算是嫡系了,余下的嫡子、嫡孙们,全都回东北去韬光隐晦,侯爷自己又是个提不起来的,他们家夫人似乎也回老家去了。京里剩的人并不多,他们明面上和仲白来往是不多的,私底下有什么联系,可真的就不知道了。”权夫人有点无奈,“仲白随常带在身边的几个小厮,嘴巴都严得很,亲妈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他最近忙得很,封家那位大姑娘,病情似乎有些反复,光是封家就请他过去了几次。还有宫里,太子又犯病了……”

“唉,从皇上到东宫,没一个不是三灾八难的病秧子。”太夫人也免不得叹了口气,她的注意力转开了,“也是从母亲身体根子上就不好,两个人都不好,还能生出什么好儿子来。”

她犹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府里的事,焦氏已经都上手了,今年正月,让她到宫里请个安吧,婷娘入宫也有半年了,在宫中究竟怎么样,还得看她自己怎么说了。”

这上位的路,可真不慢,太夫人的意思,以后联络宫里的任务,也要交到焦氏手上,让她管后院不够,这是打算令她逐步开始介入权家在政治上的一些弯弯绕绕了……

权夫人自然答应了下来,“哎,这就回去和她商量。正好,正月里是小公主百日,宫里是肯定要铺排宴席的。这一次进去,应该可以见到婷娘了。”

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和权夫人商量,“眼看就要过年,叔墨的婚事也该提到日程上来了,他自己眼光高,那不是什么问题,我们做长辈的多帮着物­色­物­色­也就是了,你这一年出去赴宴,可看着了什么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一个,老爷觉得不错。”权夫人说,“最难得他们家似乎也有这个意思,我倒觉得…………”

两个长辈就又商议起了权家三爷的婚事——即使是平素里最疼爱长孙的太夫人,也似乎已经把远离京城的长房,给抛到九霄云外……

倒是没等正月,还是十一月里,蕙娘就有了进宫请安的机会。因小牛美人晋封贤嫔,宫中难免有一番庆典,良国公府自然要出人进宫,太夫人和权夫人都报了病没去,蕙娘自然当仁不让,穿戴上三品诰命服饰,进宫朝贺贤嫔。

说来也是耐人寻味,小公主刚出生的那几天,不论是权仲白,还是来访的阜阳侯夫人,甚至是权夫人口中带出的意思,小牛美人这一次晋封妃位,那是没跑的了,可出了月子,这个妃位就打了折,变成了嫔位。蕙娘刚知道的时候,还笑着和绿松说,“这生了女儿,就是不如生个儿子好使。皇上一回过味来,心里就有点后悔啦。”

这是有点打趣了,从妃位变为嫔位,背后真没准就掩藏了许多钩心斗角、腥风血雨,可在这册封典礼上,众人自然也都是喜气洋洋的,从皇后到贤嫔,没有谁臊眉耷眼、怏怏不乐——这真要有谁这么没有心机,她也就不能在这种场合现身了。只是太后、太妃没有赏脸出面,令蕙娘有点吃惊,她知道太妃这几年安心教养安王,已经很少参与后宫是非,这么小小的册嫔礼,她不来也很正常,可太后怎么说那也是牛家人,哪有不给自家后辈撑场面的道理……

册嫔礼中,各诰命夫人自然也都有自己的角­色­在,阜阳侯夫人一路紧紧带着蕙娘,虽明知蕙娘深通宫廷礼数,却还处处提点,又埋怨她,“怎么都不带歪哥上门来耍!”

她对蕙娘,是从第一眼见面就喜欢到了现在,永远是那没心没肺乐呵呵的老长辈形象,可蕙娘却并不敢小觑这个舅母:长房离京,这么大的动静,她就和不知道一样,半点都没有过问。若不是对权家内情极为了解,这分寸是很难拿捏得当的……

“孩子小,还不敢冒风,得请舅母多劳累劳累,到家里来看了。”蕙娘笑着说,“已经会爬几步了,等他能走了,就带到舅母家里去玩。”

两人对视一笑,阜阳侯夫人还要再说什么,前头已经请诸位诰命夫人前去赴宴。两人亦不敢怠慢,忙跟人流过去。

今日人齐,非但妃嫔到得齐,皇子、皇女到得齐,就连外戚们都来得齐,杨阁老太太、牛夫人,这两个重量级内眷竟都到了,两人遥遥相对,很有几分各执牛耳的意思。皇后带了东宫在首席坐着,左右看看,倒似乎觉得很有趣,­唇­边挂着笑,时不时和东宫亲昵地说上两句话,看着哪还有一点长期无眠­精­神衰弱的样子,竟是作养得气­色­红润、神完气足,连着太子也是­唇­红齿白的,比蕙娘上次见他时,看着康健了不少……

牛淑妃看起来,倒要比皇后憔悴一些,她身边的二皇子因年纪还小,不如哥哥活泼,但也是眉清目秀,看着十分可人意儿,靠在养娘怀里,眼睛滴溜溜地转,时不时要赖到母妃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昵地说上几句话,牛淑妃听得笑眯了眼睛,又亲昵地为他拨了拨腮边的碎发。

杨宁妃带的皇三子,和皇次子是一年出生,可这孩子就要更稚气了,今日人多,他似乎很有几分害怕,把脸藏在养娘怀里,连脸都不肯露出来。倒是杨宁妃笑吟吟的,似乎丝毫不受自己近半年来的失宠影响,还是那样,美艳中透了娇憨,娇憨中,又透了一丝狡黠。

她和牛贤嫔坐得最近,两人都有惊心动魄的美丽,牛贤嫔产后晋位,自然容光焕发,她丝毫未受这名分变化的影响,时而和牛淑妃搭一两句话,时而又被叫到皇后身边,含笑恭听懿旨,可是两面逢源,透着那样吃得开……杨宁妃和她相比,就要差一点了,满座里没有谁乐意搭理她的,连皇后娘娘,都很少和她搭话……

蕙娘这一餐饭,吃得挺有意思的,起码眼睛不无聊,除了这四位重量级人物外,还有好些新晋的美人、才人可看。吃过饭,她乘着众人鱼贯退场的当口,同主管太监打了个招呼,往露华宫去看婷娘。

以婷娘的位份,自然不能执掌一宫,她和几个美人、才人一起,分住了露华宫的前后偏殿——只看这露华宫的正殿都还空着,便可知道这里都是不得宠的妃嫔住处。其中最不得宠的一位,蕙娘都没有在刚才的册封礼上看到她……好在婷娘虽然无声无息的,但和宫里几个主位的关系都还不错,刚才在册封礼上,皇后甚至还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蕙娘留神打量时,见她屋内陈设、身上装束,虽然并不太好,可也不比同侪差许多,便放下心来,同她对坐着喝了半碗茶,也说些外头的事给她听,见气氛渐渐合适,便笑着道,“宫中寂寞,日子不好过,会否有些思乡呀?”

后宫生活,清苦寂寞,即使是最得意的妃嫔,听了这话,真是未语泪先流,再没有不哭哭啼啼的。可婷娘毕竟是权家特别挑选出来的,她似乎对此已有足够的准备,闻听蕙娘说话,也只是淡然一笑,“世上事,有舍才有得,入宫选秀,是我自己也点过头的。深宫寂寞,早料到了。”

没入宫时,只觉得她虽然生得丰腴了一点,但为人处事上都很来得,算是宫妃的好料子。直到听了这么一句话,蕙娘才觉得婷娘毕竟是挺不凡的,她不禁欣赏地一笑,也就不和婷娘废话,切入正题,“也是听人说的,不知准是不准,据说……今年入宫的姐妹里——”

“嫂子听说得没错。”婷娘也没让她把话问完,便笑道,“今年入宫的姐妹里,唯独就是我,到现在都尚未承宠。”

说来好笑,可皇上的宠爱,很多时候不但出自本人心情,也有政治上的需要。尤其是婷娘这样,背后有靠山、有家族的秀女,皇上不说格外宠爱,但起码也不会故意冷落,选都选进来了,一两夜恩宠,那是怎么都会给的。这不只是满足他本人的需要,也是让秀女本人可以在后宫立足。尤其是权仲白又受到如此宠爱、信重,皇上不可能不给婷娘这个面子,哪怕是叫去唱个歌、弹个曲子……那也都是恩宠,连这都没有,那就有点故意欺负人的意思了。

蕙娘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婷娘也答得很快,“听皇上的意思,是和二堂兄怄气呢……半开玩笑的,就是不唤我过去身边。头三四个月,还算是没顾上这事,后来几个月,倒真是有意了——不过,虽我没能过去,可皇上也时常派小中人来查看我的情况,嫂子也不必太往心里去,不必为了我,去麻烦堂兄了。”

蕙娘自然不会把这客气话当真,她有些疑惑:要不是今年南海有事给绊住了,皇上还要带权仲白去离宫过冬呢,这两个人,哪像是在怄气的样子?这个权仲白,还说有商有量,自己却什么都不和她说,这里活活就给婷娘耽误出好几个月了……

“这我们还真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蕙娘肯定也不会把话给说死,“我这就回去问问你二堂哥,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在吧,解开了就好了,你也不要心急。”

本来她也不想说这话的,可婷娘听谈吐也是个剔透人,蕙娘便忍不住提了她一句,“皇上喜欢清瘦些的姑娘,妹妹这模样虽然已经挺好看的了,可——”

“嫂嫂的意思,我明白的。”婷娘抚着脸,一笑又露出了两个喜气的酒涡,“我也在使劲儿呢,这要是能早日怀上皇嗣,是个皇女,或是小皇子,日后再吃得多胖,也都没人管我了……”

蕙娘禁不住失笑:这个婷娘,谈吐也不像是一般闺女那样无趣,没准就是这通透大胆的­性­子,能投合了皇上的喜好呢?

也就是因为婷娘讨了她的喜欢,蕙娘就更纳闷了——这权仲白能怎么得罪皇上,逼得皇上要这样委婉曲折地来表达不满?最近朝中虽然风波动荡,但和良国公府,可没有太大的关系。倒更多的还是两个阁老之间的较量,可这两边都是权家的亲戚,皇上也不会找上权仲白吧?

因为这个月事多,权仲白又经常要出外留宿,两夫妻聚少离多,这会又是三天没打过照面了。蕙娘还真有点思念权仲白,除了婷娘的事以外,更重要还有一点:经过长达五个月的强身健体,她总算觉得自己从那场生产中恢复过来了,腰身甚至要比从前更纤细了那么一两分,要不是最近忙,她还真想让老菜帮子尝尝她的厉害……

也因此,进了院子,隔着玻璃窗见到权仲白在炕上盘坐时,蕙娘­唇­边便挂上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要人服侍,自己掀起帘子快步进了里屋,半含着嗔怪地道,“你呀,还说什么事都要和我——”

话才说了一半,她的视线就落到了桌头新出现的一个小瓶子上:这是个很­精­致的小瓶子,在阳光下做五彩之­色­,内中盛了淡黄|­色­的大半瓶液体,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四杯的量。

她屋内的东西,蕙娘心里都是有数的,她有点吃惊,“这个是你从哪里淘换来的好东西?我怎么——”

说着,便要去拿,权仲白忙喝止她,“这东西,你最好别动。”

他语带深意,“别人动都没事的,就只有你,动不得。”

蕙娘面­色­一凝,心头那淡淡的喜悦,顿时就潮水般地退了回去,这回,她认真地打量起权仲白来了,见他神­色­玄妙、似笑非笑,她心里多少也有数了。

“这瓶桃花露,是达家来的?”她在权仲白对面坐下了。

权仲白抬起眼来看着她,他轻轻说,“是,达家来的。”

在这一瞬间,焦清蕙忽然想到林中颐临别的那番话,她很好奇,在权仲白宁静的表象下究竟藏了多少情绪,他又究竟是愤怒,还是感慨,又或者有许多他那君子脾气应有的埋怨在等着她……不过无论如何,看破就是看破,这风险她当时既然算得到,今日也没什么承担不起的。

“想问什么,你问吧。”她­干­脆利落地说。“能答的,我一定答。”

权仲白眼神一暗,他的第一句话,也就问到了点子上。“栽赃给达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安排上的?”

没等蕙娘答话,他就又盯着问了一声,“是在你醒来之后,我让你服药排毒,出去回避的那一小段空当里,你吩咐绿松去安排的?”

一个人没有心机,不代表他看不破心机,蕙娘微微一笑,坦然道,“自然,不是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晚只能单更了,OTL,周三那场雨淋得太不好了,我今早起来整个人就好晕,似乎是要感冒的样子,这一章还是挣扎着才写出来的。

如大家所见,下一章也好重要,我今天写不好了,得回去闷闷被子发发汗,喝点板蓝根看能不能压住。请大家见谅。

108分手

敢作敢当,焦清蕙就有千般不是,她也始终都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权仲白见惯了事发前耀武扬威春风得意,事发后砌词狡辩遮遮掩掩的贵人,纵使心情再沉重,对清蕙的作风,始终还是有三分欣赏的。

“这么小半瓶香露,滴到一坛子汤里,喝得出一点香露的苦涩味道,倒是不难。”他一面也是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也是看看清蕙的反应,“但要从被稀释成这个样子的汤水里,喝出香露品种上的不同,那舌头的灵敏,已经是近于通玄了,我一生尝过了多少药材,品尝这两种香汤,也只能尝出都是添了香露不错,品种上的差别,是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就和每一次遭遇他的挑衅,他的打击时一样,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很直,­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显得这样的从容,这样的胸有成竹,似乎他的所有筹码,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对我的舌头,还是有点自信的。”权仲白继续说,“想来你那丫头就算是饮食上有几分造诣,也不能登峰造极到这等地步。这个说法一入耳,我就觉得透着几分假,请来的十多名老饕里,除了梁公公以外,亦无人可以分辨个中区别,可为什么梁公公可以尝出来,并且尝得这么准呢?要知道人越老,舌头也就越迟钝,梁公公今年将近八十了,一般的古稀老人,五官都有退化,连我都分不出的区别,他却能分得出来?”

焦清蕙的­唇­角,勾起了一点神秘的笑意——十八岁入门,一转眼,过年也就要二十岁了,她正进入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青葱的眉眼,渐渐雕琢出了­妇­人的妩媚与风华,仅仅是这么随意装束在炕边盘坐,都像是一尊刚雕成的宝石像,阳光里隐烁七彩光芒。她没有说话,可态度却分明在引诱权仲白往下讲,去探寻她的奥秘,她的心机。在平日里轻言浅笑、薄嗔风流背后,这个真正的焦清蕙,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冰冷坚硬的剪影,到底还是慢慢地被他给‘看’出来了。

权仲白也就继续往下说,“可在这件事上要动手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第一,香露是大嫂下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第二,这品尝汤汁的工作,第一回是在你高烧病危时完成的,你根本就无法左右请来品尝汤汁的人选,第三,即使买通了梁公公,他如果自己真品尝不出来区别,势必也很难取信于人。也就是因为这三点,虽然由头至尾,只有一个梁公公肯定了石墨的猜测,可爹娘乃至祖母,都对你的说词深信不疑,先就认了达家有罪。毕竟如果真是达家搞鬼,即使我们设法索要桃花香露,达家也多半是托词回绝,或者察觉出破绽,在市面上随意买一两瓶敷衍。要在这件事上两边摊开来对质,也没有任何意义,达家是决不会承认,而我们家又绝不会相信他们的言辞。事情到此,已经成了死案,达家在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被目为同盟凶手,也给了爹娘一个发怒的借口,由此以后,两家渐行渐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人总是很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清蕙淡淡地道,“如果爹娘不是早有摆脱达家的心思,就凭这么几句话,他们又怎会轻易定罪呢?”

权仲白亦不禁点头,“这话说得不错,本身事理上很说得通,又投合了爹娘的需要,他们自然对这一番解释深信不疑了。每个人办事都有自己的风格,你就是爱走阳谋,就算我明知其中恐怕有诈,但在抓到真凭实据之前,也不能凭空指责你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就是抓到了真凭实据,又能如何?依然没法指责你什么,你的安排,隐藏得太深了。”

清蕙又再神秘地一笑,她怡然道,“我说,封绫的病情怎么忽然又出现反复,原来你这个月常跑封家,就是为了起梁公公的底。”

权仲白不置可否,“梁公公是御膳房出身,嗣后在宫中得居高位,执掌的也都是吃、喝、玩、乐诸事,可说是京城最大的讲究家。和各大豪门世族多少都有些往来,不过,要不是连公公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和你们家还有一段渊源。”

他点了点清蕙,慢慢地说,“更不知道,梁公公当时在宫里就管着­精­制各­色­花露香料的御用监。你们焦家用的秘制香露,提纯办法,还是来自宫廷,工艺和民间不同,仅从香露颜­色­,就能分辨出来。”

见清蕙神­色­变化,他已经明白自己是走对了路子,“也只有自己研制出的香露,才能轻易尝出不同了,我的舌头再灵敏,比不上亲手研发这香露的大师,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的确还是没想明白,你在立雪院内是怎么就能安排好一切,在那时候,你可还不知道梁公公的确能分辨出两种香露的细微区别。”

他沉默下来,把­棒­子交给了焦清蕙: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事实,就算传扬出去,联想或许有,可要推翻权家上层对这件事的结论,始终还是证据不足。清蕙说与不说,都在两可之间。会把这件事揭穿到哪一层,也就是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焦清蕙晶莹的眉眼间,流转过了一丝笑意,“尝是尝不出什么不同的,味道这么淡,就是两瓶放着现尝,又哪里尝得出来。”

她­干­脆利落地给权仲白揭开了骰钟,“可宫廷秘法,蒸出来的特纯花露,气蕴芬芳留香特久,也不是市面上售卖的货­色­可以随意比较的,两瓶香露香露,不同点就在于蒸制办法,其实和品种没有太大的关系。宫廷蒸制的这一种,只要鼻子稍微敏锐一点儿,就可以在热汤香气中轻易地辨别出来它的香味,即使混在汤里,像我这样的人,一闻到味儿也都要连打几个喷嚏。可市面上售卖的那一种,被汤味儿一冲,我闻着就没有什么反应了。”

权仲白顿时明白了过来,“梁公公虽然也许尝不出来不同,但只要一闻热气,那就什么都明白了。可其余吃家,却不像梁公公,除了­精­致美食之外,还是调香的行家……”

这个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不由分说就是一个黑锅扣上去,几乎无法分辨清白的手法,就是他也要稍微理一理因果关系,“我想,你在喝下第一口汤时,就已经吃出了不对吧?”

“我从前也喝过掺了桃花露的汤,”清蕙淡淡地说,“文娘年纪小,和我闹了别扭,便想法子作弄我……当时不察,喝了两碗,咳嗽呕吐了半天,也微微发了一点烧。倒是累得她被关了三个多月抄金刚经。你也知道,两种香露的味儿其实都差不多,我当然还记得从前的味道。当时我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

“是想把这事闹大吧?”权仲白现在多少也了解了她的行事作风了。“你不舒服,自然请的是你惯用的医生,我人在宫里,你的病势如何,还不是由着那位大夫说?”

清蕙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可不是?只要说成是想要了我的命,这事不闹大都得闹大,付出少少代价,顺藤摸瓜下去,起码能抓住一个想害我的人……我就是没有想到,生子后体质变化得如此剧烈,竟然真的差一点就没有命了。”

她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可见世间事,变化多端,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将所有变数都掌控在手心。大多数时候,也只能立定了方针,随机应变地去做。大获全胜和搬石砸脚之间,有时候也就是一线的距离。”

余下的事,倒也很清楚了,权仲白为她说完,“这一次弄巧成拙、险死还生,自然不能白白地经历了一番生死。你也要敌手付出相应的代价,恐怕原来没有打算扯达家进来的,发现事情闹得这么大之后,你便灵光一闪,匆匆布置下去,一石二鸟,把他们家也给扯了进来。”

“扯达家,那倒是一喝汤就有想着了这事,”清蕙耐心地说,“那些下人,是否能审讯出个所以然来,终究是两说的事。我本来就打算从达家的桃花香露入手,以西域异种为线,穿起他们和长房之间一向存在的亲密联系,到时候怀疑的眼神投向长房,再着意调查之下,真相水落石出,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长房自己自顾不暇,就算分辨自己是家常随便买的桃花露,那又如何?线索清晰俱在,任何人恐怕都更愿意相信探幽寻秘,英明断案的狄仁杰,而不是刚对我下过毒手的行凶者吧。更何况,长房怕也无心为达家开脱了,爹娘又已经反感达家处处依靠你的做法,一来二去,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的可能­性­,我看是十有八/九,这解释起来复杂,其实布置起来也就是几句话的事,让绿松给石墨带句话,由养娘私底下安排人手沟通祖父,给梁先生送个信……梁先生和我们家也是老交情了,稍微歪曲话意就有大笔银子入账,又是不用他担负一点责任,宫廷出身,惯了­阴­谋诡计,如此净赚的好事,他为什么不做?我只需安心养病,别的工夫,自然有别人为我做。”

即使说来简单,谋算似乎也不复杂,但这一计就胜在算准了人心。府中女眷不多,达家人从前上门的时候,多半是大少夫人招待,一来二去,交情就这么建立起来了,尤其在他还没有续弦的时候,大少夫人代替他和达家女眷联络感情,那是名正言顺地笼络这个亲弟弟。要说达家在府内最可能和谁合谋,这个人当然只有大少夫人。顺着这条线索,有目的地拷问、盘查之下,总是会有蛛丝马迹泄露出来的,到那时,谁还会怀疑这最初的证据?当然,会演变到如今这个结果,也是因为焦清蕙的大意,她疏忽了自己体质的变化,但除此之外,这引蛇出洞之计,大巧若拙,看似粗糙蠢笨,可前后都有伏笔,在大少夫人下药的那一刻,她已经入局,所差者,无非是能不能多捕猎一个达家而已。

“那你又如何能够肯定,一定是大嫂给你下药,”权仲白问,“万一是别人动手,你岂非白费功夫,妄自了好一番算计?”

“除了她还会有谁。”焦清蕙嗤之以鼻,“她可以不在乎管家权一时间的得失,又或是长辈的欢心所在,可……”

她看了权仲白一眼,美眸波光一阵流转,却没有把话说完,直到,“总之,她已经被我逼到墙角,我也已经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只有放手一搏了。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还有什么不肯做的?这时候只要露出任何一个破绽,她都会饿虎扑食般飞身而上的,我只是没想到,这第一个机会来得居然这么快,而她也真的完全没有错过。”

这么说,甚至连大少夫人的出手,都是被她有意逼出来的了。这么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少­妇­,把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嫂子耍得团团转,这边才刚从晕迷里醒来,那边就能吩咐手下从容布置,将潜在的可能敌人捆绑着,一弄就弄倒两个。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嫂遇到你,也算是栽得无话可说了。”

他还有些疑问,譬如为何清蕙这么肯定一有机会,大少夫人就会把她弄倒,毕竟以大少夫人的一贯作风来说,似乎不该如此着急,可清蕙既然不说,他似乎也不必问。权仲白道,“我就还有一个疑问,不管怎么说,大嫂设计害你,你们又有争斗,你对付她,也算是你不仁我不义,没什么好说的。可达家又是哪里犯到你了,你要从他们家入手,一箭双雕,让他们家被我们家疏远。你难道不知道,老爷子一退下来,你们焦家也一样即将失势吗?到时候,难道你想家里人像对达家一样对你家里?”

“达家人哪里犯到我?”清蕙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她很是不屑,“她们要是没有安心害我,就不会把达贞宝打发过来了,这个宝姑娘安的是什么心,你难道还要假装不知道吗?”

“这世上有些事诛心,有些事诛行。”权仲白稳稳当当地说,“自从毛家惨事后,她虽然还逗留京城没有回去老家,可似乎一向深居简出,和我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你说她有别的心思,总得给我一点凭据吧。我们碰面的时候,她是对我眉来眼去,我没有发现,还是私底下想着施展什么招数,我也没有察觉,却被你发觉了?”

焦清蕙的表情,总算起了一点涟漪——对达家的怀疑,和对大少夫人的怀疑还不一样,大少夫人和她的矛盾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的,可达家如没有别的心思,其实和焦家确实就没有一点矛盾,焦清蕙要对付达家,对付了也就对付了,可要占着理儿,那却是有点难。

“其实无非也就是顺手。”他帮焦清蕙说完,“达家行为,不论居心如何,都招惹了你的忌讳。反正现成的借口,能推一把就推一把。不论如何,占据了主动再说,我看,你是这样想的吧。”

“你是要教我,这么做不对?”焦清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这笑意里似乎带了一丝嘲讽。权仲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也笑了。

“对错与否,你自己已经有了认定,我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再说,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活像村里的老头,动不动就拄着拐在村口骂人。”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点感慨,“只是想到了你在娘家时候的事……你弟弟的生母,也是因为招惹了你的忌讳,因此就这样被你除去的?”

这句话,终于戳穿了焦清蕙的面具,她面上的冷静为之一收,有一点慌乱出来了,可这慌乱也只是一瞬。“麻家的事,你不是不过问的吗?”

“本来是不过问的,可不是要查一查你为人暗害下毒的事吗。”权仲白慢慢地说,“就你和我的说辞,麻家出事的时间,和你被人暗害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我自然以为麻家在此事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若真是如此,以老太爷的作风,死的怕不止那位姨娘,连麻家全家都要跟着遭殃吧。哪里能和如今这样,迁徙到外地安家了事?按你的手法来看,也是一石二鸟,借着被害不成的机会,随手就除掉了招惹你忌讳的敌人喽?”

这话里,究竟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屑,焦清蕙自然也听出来了,她洁白的贝齿,轻轻地咬住了下­唇­,别开眼看向一边,低沉地承认,“是……她犯了我的忌讳,自己ρi股也不­干­净,私下收藏砒霜,不知意欲何为。本来无事的,可因我出了事,她禁不住查,最后便没了­性­命。怎么,你看不起我的作为么?”

她抬高了下巴,眼底闪过了极复杂的意绪,可权仲白没能看得清楚:现在的焦清蕙,已经被他激出了提防的状态,他所能见到的只有一个玲珑剔透的石美人。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他说。“人怎么活是自己选的,你要选择这样处处占尽先机,那也是你的事……你我虽结为夫妻,可我也不能强求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就是苍蝇还不抱无缝的蛋,你对付的人,总是自己有一些错处,才会为你对付。”

他不禁嘲讽地一笑,“就算没有错处,这招你忌讳四个字,在你来看,恐怕也实在就是她们的错处了。”

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又更直了一点,嘴角绷成一条细线,权仲白忽然兴起一阵深深的疲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对你妄加批评的意思,可我同你,实在是太不合适了。你怎么活,是你自己选的,我怎么活,也是我自己选的。我看,我们还是和离吧?”

这一问,问得焦清蕙都愕然了,她怔怔地望着权仲白,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和离,在他们这样的豪门世族,简直是天方夜谭之事。

权仲白又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喜欢把话说如此直白。“你一直告诉我,你没有选择,其实在我来看,选择一直都有,只是你不愿去选……今日,想必你不愿选择和离,也还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确,离开权家,你是很难保有你所拥有的权势,与你很看重的荣华富贵。就为了这个,你一直在把我往前推,盼着糊弄我接过世子之位。这想法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惜若我对世子位有意,这位置,哪还轮得到你来推,根本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他伸出手,为焦清蕙合拢了微张的红­唇­,“你是个很出­色­的人,出­色­的人往往都很固执。坏就坏在我也一样固执,我想要诗酒风流,你想要翻云覆雨,这其实都没有错,可这世道最讨人厌的一点,就是你的渴望,必须通过我去实现。这一点,就恕我无法妥协了……”

“不愿和离,也好,横竖我这辈子也没打算再和她人有什么感情上的牵扯。”多少天来,他终于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畅快,尽管与之相随而来的,还有隐隐的失落与痛楚。“现在儿子也有了,长房也去东北了。不论将来是谁做了世子,如果没有别人适任,我不能不承位也好。你都有了足够的筹码,去推行你要完成的事,我看我们这段夫妻路,对外虽然要一直走下去,但对内,却可以分道扬镳了。”

见焦清蕙仿若泥雕木塑,半晌都没有回话。权仲白不免又叹了口气:以她骄傲的­性­子,这是自己给她的第二次奇耻大辱了。若是换个男人,若不是和她志同道合,怕也会轻易为她折服,将她捧在手心疼足一世。忽然间他很心疼焦清蕙,她实在是可以碰到一个比他更适合的人。

“这是那人用来害你的药方。”他从炕桌下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焦清蕙。“问题就出在冬虫夏草上,这一批冬虫夏草,被人用马钱子、断肠草、川乌头等药汁浸泡熏蒸过,虽然深染毒­性­,但外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直到入口,才会觉出别样的苦涩。这种加工手法,非行家所不能为,天下事,凡是做过,没有不留下痕迹的。这些毒药也不是随处可得,要提炼到如此浓度,使得经过熏蒸的药物也具备毒­性­,非得有特别手法不可。黑道上惯使毒的几个堂口,一些资料记载,我都给你从燕云卫里弄了出来。以后该怎么查案,这就看你自己了……”

要从余下那一点点药渣里,查出这么许多事,也不是什么轻省活计,可惜余量不足,能推测出的药材,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权仲白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我南下时候……”

三言两语,交待了李纫秋的事,“也许你们两人被害,内中是有些关联的。”

见焦清蕙神­色­一动,他补充,“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我治好,人没事了。想来日后事业有成,也许会回到京城来吧。到时候,我们之间的情况,你可以和他说明,也许到了那一天,你家里人就用不着你的庇护了,到了那一天,你也能真正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吧。”

他冲焦清蕙轻轻点了点头,征询地道,“那——你看,我们俩,就这么着了?”

焦清蕙久久都没有答话,权仲白知道她也需要时间去考虑,便站起身道,“那你先想想,究竟是要和离,还是就这么貌合神离,都随你吧。我就在前院,想好了,你可以——”

话没说完,焦清蕙啪地一拍桌子,她高高地抬起了下巴。神­色­中的高傲,胜过真正的公主。

“什么和离、什么貌合神离。”她随手拿起炕桌上的镇纸,像是拿着一把剑一般指着他。“你还真是够会自说自话的,你不是很喜欢同人说道理吗?好,我今日就和你说说道理,权仲白,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一直都看不起你,告诉你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矛盾终于要表面化了,两种人生观开始激烈冲突。

昨晚休息了一下,今天好些了,今晚应该会有双更,大家8点半到九点之间来看吧?

109言情

两人到了图穷匕见,坐下来谈分手的时候,反倒是都没有太多表情了。权仲白觉得焦清蕙像是一尊宝石雕像,焦清蕙又何尝不觉得权仲白像是藏在一朵云里。他的态度虽然还是一贯的温文,但神­色­淡然,多少情绪都藏在了惯常的魏晋风流后头,谈和离,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只要一想到和离这两个字,蕙娘就禁不住噌噌地往上冒火儿,她不假思索,心里话就一句接着一句往外冒。“是,我是爱钱、爱权,这两样东西能让我活得比别人滋润,过着仙境一般的日子。我为什么不爱?这世上有人不爱钱,不爱权的么?你倒是找一个给我看看。我就是要追名逐利、力争上游,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豪门世族要没有这样的心气劲儿,早晚为人取而代之,你以为所谓的诗书传家、忠厚传家,真是用仁义道德把下一代给培育出来的?”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就不屑地啐了一口,“屁话,仁义道德教出来的,不是只会读死书的废物,就是乡间的小地主,连大地主都尚且当不成。这世道就是这么冷酷无情,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看不清楚?就拿你权子殷来说,没有国公府在后头顶着,你能这么潇洒自在,说一声去哪就去哪,连王公大臣都要和你赔笑脸,说声不舒服,你就能冲着皇上发脾气?你见过一般的御医没有,见了面你爹国公爷,他们是要深揖到地的,见了皇上就更别说了,三跪九叩可免,少说也要磕个头吧?你要不姓权,欧阳家能传你医术,能和你处得如此和睦?人家世世代代把持了半边太医院,这十多年来风头都被你给抢光了,你要不姓权,怕连活都不能活到现在了!”

见权仲白想要开口,蕙娘从心底冷笑起来,“是,我知道你不稀罕给皇上治病,可那又有什么用?你要出身一般人家,盛名刚起,只怕京里的征调令就来了。那是由得你一声不进就能了事的吗?软硬兼施,锁也要把你给锁去了!权仲白,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世上从没有桃源净土,也没有辟谷仙人,除非你一无是处、庸碌终生,否则你总是局中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谁能跳出这个槛?只以你医道而论,秦越人、华青囊,其之所以知名,岂非也因为他们终究也为权贵服务,不然,你知道他们是谁?你苦苦追寻的自在如意,也不过是一场虚妄而已,你倒是自在了,如意了,可你有为家人想过没有?”

“是,我是有许多选择,你当我就没有过向往?我又不是傻的,该怎么把日子过得惬意,我难道会不知道?可我晓得世上还有责任两个字。你的出生,是父母血脉的延续,也是家族兴旺的希望,你的才能虽是天赋,可没有家族培养,没有父母的关爱,你会有今天这一身的本事?可你想想,你的名师、你的超然是哪里来的?恰恰是你最看不惯的,把子女当筹码看待的政治联姻,台面下的利益交换,权钱勾当换来的。我可以把话给你放在这里,市面上的钱,一千亿银子里,九百九十九亿都带了血,你哪来的脸面反对云娘、雨娘的婚事,我把话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你也不过是因为这样的筹码交换而出生的,抱着莫须有的仁义道德对这种事指手画脚的,你让人说你什么好?”

蕙娘这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都静了下来,权仲白周身的那飘然仙气,似乎都散逸了开来,他端坐在蕙娘对面,对她的激动似乎是视而不见,垂眉敛目,仿佛老僧入定。蕙娘越看越火,直想把镇纸给砸过去。“你是有本事的人,逃不开这个名利局。也是有家的人,这一家一族的命运,你能袖手旁观?没人要你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操­碎最后一点心血。可你也不能凭着你自己的好恶,连最基本的责任都给放下了。你说我有选择,我是有好多选择,可我是个有担当的人,我肩头的担子,在交付给子乔之前,别的路我一条都不会走,我就会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去。你以为谁不是这条路走出来的?大嫂虽然败了,可我还是欣赏她的,她起码知道要去争,任何人在朝堂里,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去争,新的权贵出来,就会挤压你有的那些权势、钱财,如果任何人都和你一样,想着光风霁月,不要五十年,这个国公府是连底子都要尽上来了。将来权家的掌门人,也要懂得为权家去争,我和大嫂争,不是为了私怨,就是为了谁的男人能代表权家在朝堂中争斗……”

她不禁自失地一笑,“现在看来,大哥不能,你也不能,倒是季青还有一点希望。可惜,他要上位,我们就得打包袱回东北去,我的宜春票号势将易主,我也就完不成我的责任。所以你说的也对,你想要什么,我本来也不该管你,只可惜这世道就是这样,我的理想,必须通过你来完成,我是不想迫你,都要迫你!”

权仲白低沉地道,“但我是不会为人逼迫的。”

相较于她的愤懑和激动,他简直冷静得像一块冰过的石头。“我的最初一切,的确都来自这个家的赠与,我也对家里尽了我能尽的力量,我尽了我的责任。我晓得你的意思,没有你这样的人居中支持,也就没有我这样的人在外逍遥。若你说的是这样的道理,爹已经和我说过许多次了——”

他叹了口气,“这个家生了我一次,我也保了这个家一次。我的确不会为了家族二字泯灭自我,我也不知道家族能供给我的金钱与地位,离开家族后,我是否还能获取,可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去试一试的……不敢放开手的人,并不是我,这一点,你应当很清楚才对。”

“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本事……这些话,只是叫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怪物。”蕙娘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慢慢地说,“这世上追名逐利的人很多,诗书礼仪不过是他们的一层遮羞布,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我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我之所以要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这个家族的顶端话事。你说得对,我就是要处处都占尽先机,这一生我再不会把我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上,我的命要我自己做主。而想来你也心知肚明,要做到这一点,除了站在这个家的最高处,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要我对她人言听计从,沦为他们手中的棋子,将自己的将来寄托在他们身上……”

她摇了摇头,发自肺腑地道,“在我出嫁成|人之后,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只怕这一条路没走到头,你已经在半路陨落了。”权仲白低沉地说,“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能力,也想得太高了一点,焦清蕙,你的雄心壮志,也太……”

他没往下说,可神­色­是有几分玄妙的,蕙娘这时也没那么气了,她坦然道,“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的材料,除了我姨娘生给我的美貌,我爹生给我的一点聪明之外,我也就是个很寻常的人,甚至连生母,都不能喊上一声娘,围绕着我的那些夸奖和赞许,有多少是因为我,有多少是因为焦家的滔天权势、敌国财富,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现有的一切学识本事,都是我拼尽了一切去学、去练,甚至是用我的血­肉­、我的命去换回来的。唯其如此,我才晓得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她现有多少本事,而是她有多大的决心,这一次我差点栽在我的计谋上,要不是你,我就真的去了,可就这么去了,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条路我要走到黑,即使是死在半道,那也是我自己做主。”

她换了口气,“你有你的追逐,我有我的追逐,你若以为我只是茫然地逢高踩低、向上钻营,只为了虚荣与虚名耗费心机,那你就错了。权仲白,你有你的梦,我也有我的梦,你觉得自己遗世而独立,望着这些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有时候打从心底觉得悲悯吗?——正巧,我也和你一样,我们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很努力地去做的人,你大可不必看不起我——”

“你也大可不必看不起我。”权仲白往后一靠,他真正地来了一点兴趣了,蕙娘能从他的眼角眉梢里看出来这么一种微妙的变化,眼下,他终于真正又在看她,在看着焦清蕙本人了。

“……是,你说的对,我欠你一声对不住。我是不该看不起你,我虽不觉得你追求的物事有任何意义,但你也的确是个勇于去追逐的人。”蕙娘立刻承认,她站起身来给权仲白行了一礼,“真对不住……”

紧跟着,焦家的十三姑­奶­­奶­,权家的二少夫人,又做了一件她早想做了许久的事……

她大步向前,脆声就打了权仲白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打得权公子一时竟忘了反应,捂着脸讶然望着焦清蕙。蕙娘刻意等了一会,等讶异褪去,愤怒浮起时,这才叉着腰,傲然地道,“刚才把我们两个人,在为人处事上的事儿,给说完了,现在来说说夫妻上的事。这一巴掌,你该我的,你说和离就和离,你说貌合神离就貌合神离,你和我商量过吗?”

她很有再给权仲白几记耳光的冲动,但终于勉强忍住,“这世上任何一对夫妻,除非似你和达家姐姐,否则谁不是盲婚哑嫁,这日子得慢慢商量着过起来。大嫂是怎么和我说的,‘哪管我做出再对不起他的事,这个家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可终究一切会过去的’。连大嫂都看出来,你是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分歧,我如果不能全盘按你意思为人,就永远都不能得到你的青眼。这才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权仲白,你实在是太自私了!”

权仲白讶然抚着脸颊,他的愤怒渐渐地消退了,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你年纪还小,你不明白,清蕙,有时候,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二人都不是会为了情字放弃理想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和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和你分道扬镳,不过是为了避免日后更大的伤害和分歧。再者,这怎么能叫自私,难道如今的我,很得你的青眼吗,你还不是一样看不起我,甚至我想,你是有几分恨我的,你我这样纠缠着走下去,双方不能调和,恨意只会越来越深,终究有一天,不是你就是我,也许会作出一些过激的事,这样的事,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难道如今的我,很得你的青眼吗……

蕙娘禁不住苦涩地一笑,她哼了一声,“是吗?那就恨吧,再难堪再丑恶,我们也得一起走过去。这个家缺了谁都不行,我少了你,这条路还怎么能往下走?你少了我,谁来养育歪哥?谁来护住你的后院,不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下手,别忘了,如今世子之位,最有可能是你来承接,谁要动你的继位权,最方便的已经不是害我或是害你了,直接害了歪哥,不比什么都强?”

“你这还是在扭曲事实,把我往墙角里逼。”权仲白慢吞吞地说,“要少了你,我会把歪哥带走,我的儿子,我自然是能护得住的……”

没等蕙娘再出机杼,他微微露出苦笑,若有所思,“可看你为人,如果我执意要抛开一切往广州去,追逐我的大道,恐怕你会用最刁钻的办法来打击我,作为我破坏了你的梦想,你的追逐的报复……”

“你知道就好。”蕙娘又哼了一声,“既然当时你没有挺住,把我给娶进来了。日后就是死,我们都得抱着死。我们两人所追逐的大道,也肯定会发生碰撞与摩擦,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貌合神离,不过是一时之计,事实上夫妻一体,你我二人最终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条而已。你想要不战而降,那是你的事,我却要为了我的大道继续向前,算计你、利用你,我不会有一点亏心,你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敌人、最好用的筹码,你不想按我的活法过的话,就来勉强我、压制我吧,这不也是你追逐大道的磨难吗?连你的枕边人都压不住,你还想什么超然物外闲云野鹤。你爹你继母你祖母,哪个不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逃得了我,你逃得了他们吗?”

最后这一番话,终于说得权仲白神情数变,他凝视着蕙娘,露出了沉吟之­色­,久久,才自失地笑道,“在我心里,互存情分、互不搭理、互相算计,这是三个层次,原来在你心里,互存情分之余,也可以互相算计——还是原本你对我,也就没有多少情分,只是想要一个歪哥?”

蕙娘不回答他,只等着他的下文,权仲白默然片刻,才又道,“你想必也看出来了,这玩弄心机,我不是不会,只是不喜欢。要把你的大道征服为我的大道,也有很多办法,只是我一贯认为­性­灵之重,重于其他。就算你是我的枕边人,我也不愿用我的路来碾压你的路,看来,你倒是因此,反而瞧不起我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蕙娘心里,她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轻声道,“不错,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嚷嚷着的手段,又是何等手段,如此珍重,两年了,你还——”

话没有说完,在一声惊呼之中,她已为权仲白压倒,他粗暴而不耐地压住了她的­唇­,极为突兀地把争吵的气氛,立时便转化为了另一重激烈的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大家真是把权二想浅了,他和蕙娘之间的争执同达家根本没有关系,达家也好五姨娘也好,都是分歧的体现而已,我知道群众喜闻乐见什么小姨子啊,三啊,小白花被打之类的情节,我也没有说这些情节不好的意思,但是他们两个人的分歧和矛盾和这种事根本无关,不是每个夫妻间的问题都能归结到某人渣、小三作祟这种症结上的,事实上更大而更难以调和的症结还有很多,比如2和13要面临的三观矛盾。

我相信写小姨子、三之类为主要矛盾的会有很多,但是……老实说我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我想写的是两个都很强、很优秀的人如何互相征服的故事,当然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大家想看的东西,但是我的确对一直纠缠达家、小三、白月光什么的有点厌倦了,权仲白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他要是这种人清蕙还高兴了,这证明他是个很浅薄很容易掌控的人,可问题就在于,他不是……

110男女

才吵到一半,蕙娘哪来的心思和权仲白来什么你侬我侬、­唇­齿相交。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运劲才一挣扎,便觉得权仲白的身子又重又硬实,好像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张口想要说话时,他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大肆掠夺,从贝齿到舌尖都不肯放过,却偏偏也不是一般莽汉那毫无章法的索取,这个中手法她甚至很难形容,可却极有效果,她很快就被压得有点迷糊了。一个也是被压得喘不上气,还有一个,蕙娘并不羞于承认,半年没有那什么了,正是当龄的女儿家,她也是有点想……

久旷之身,本来就耐不得撩拨,又被压住了无法反抗,蕙娘连一半的本事都使不出来,她的挣扎渐渐地缓了下来,檀口浅浅地呼着气,虽然时不时还扭动一会儿,可在权仲白强硬的压迫下,这也不过是徒增摩擦而已。

权神医根本就不理会这个,他的重量和力道足以全面压制住蕙娘了,他只是持续地欺负着她的嘴儿,是的,这算是欺负了,往常他吻她的时候,总是情浓意洽,双方心思浮动之时,他的吻温柔而从容,有时也带了男­性­的占有和得意,可总的说来,却是以吻传情,蕙娘不得不承认,他一直是很尊重她的。在任何时候,都以照料她的需求为第一考量。可这会,权仲白变了,他顾不上她浅浅的胸闷,也不去管她的挣扎,而是在她身上汲取着快感――这且不说,还以征服她,从她身上压榨出那些她也无法克制的反应为乐。他依然激烈而粗鲁地吻着她,用他的胸膛压着她的身板,隔着薄薄的缎衫蹭着她的|­乳­.尖,腰身下自不必说,早已经微微摆动……她是话说不出,怀抱挣不开,舌头咬不到,要想装石头不给反应,不好意思,权神医的种种举动,都恰恰能激起她的反应,这个自视甚高,连闺房中都心心念念要压人一头的大小姐,还真是这么简单,就被全面压制住了。

蕙娘颇有几分恼意,她又再使劲地扭动了起来,伸手扣着权仲白的肩膀要往外推――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每日练拳不辍,是很有几分气力的。可男女差距摆在那里,这挣扎还帮了权仲白一把,借着这股劲儿,他滑进了蕙娘腿间,那不安份的大东西,正顶着蕙娘的那里轻轻地摩擦呢……

多管齐下,蕙娘终于投降了,这条路走不通,只好去走另外一条。权仲白解她衣纽的时候,都只是半推半就地嘤咛了几声,并不曾挣扎得过火,等权仲白修长的食指,开始拧她的|­乳­.尖时,宝石美人已经化为了一滩五彩的水,她的腿儿分开了,在权仲白忽然间停下来的时候,甚至还盘到了他腰间,无言地催促他快些使强――不过,到了这份上,也不能算是使强了,很明显,另一方也是很情愿的,这顶多只能算是闺房里的一点情趣。

可到了这个地步,权某人忽然又不急着再进一步了,他总算是松开了蕙娘的小口,令她有一点余地能够呼吸。她也赶忙抓住这个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神智清醒过来了,见权仲白不再动作,她还轻轻地扭了扭腰,“­干­嘛,这就是你酝酿已久的本事吗?我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

“都说闺房之乐、床笫之欢,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权仲白慢吞吞地说,“尤其是女子,更忌讳在此事上流露出享乐、沉醉的态度,可我却觉得,人生在世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阴­阳交融,鱼水相和。尤其是男女之间,只要这件事能够和谐,别的事,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蕙娘才想说话,权仲白就补了一句,“对一般的男女来说,是如此……当然,这件事用得好了,也是极有力的武器,古往今来,很多人都用一个­色­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他神­色­莫测,“我说过,这玩弄心计,不是我的所好。可既然你要我展露些手段,那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从前我总惦记着你年纪小,而且不比我多年修行,底子深厚。这种事,我以你的满足为主,自己并不刻意追求餍足,乐而有节,也就够了。”

他垂下头来,在清蕙耳边轻声说,“你也知道,要让我满足一次,你自己得先小死上三次、四次,女子和男子不同,一旦泄身,则可以频繁地获取乐趣,越到后来,□大开,你快活的次数也会更频密、更快。若是一夜之间我来上三次、四次,你就有一身的本事,第二天还能起得了床去图谋你的大计吗?”

蕙娘心底不禁一突:她早怀疑权仲白从没有真正地被她榨­干­过身子,可也实在没想过他居然一夜能够三次、四次……按他的持久来说,那岂非一整夜都能――而且江妈妈也说了,一般的男子,第二次往往要比第一次更持久一点,这么一推论下来,权仲白的说话,绝非虚言。

“我们都是正当年的时候,这么频密地欢好,三年抱俩,不是什么空话。”权仲白又续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也许下次有妊时,你的情绪波动不会再这么大了,可你的血旺之症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整个孕期都不能多用心机,你还谈什么利用我、算计我,你有这份闲心吗?”

他翻开身子让蕙娘起来,“继母生了四个,我娘生了两个,祖母生了有五个男丁,女儿不算。你要做主母,少说也得生上三个儿子,就算你运气好,连中三元。前前后后四年时间,你就是个废人。四年时间,朝堂风云反复,老爷子是肯定要退下去了,到时候,三弟有了军功,再说个家世显赫的三弟妹,甚至还有四弟、四弟妹。我再同家里一说,立刻分家出去,哪里还消用什么心计,我的心思,不是用在和你内耗上的,要对付你,也根本就不用我出什么计谋。只这么按部就班地生儿育女传承后代,也就够了。”

这一招……这根本就算不上一招了,如权仲白所说,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实在是很自然,也的确是两人需要去做的一件事。蕙娘心里,想的是先在这一段日子里把世子位给定下来,自己再见缝Сhā针地,好歹把第二个儿子生出来,对老太爷也算有个交待。可这种事,除非权仲白配合,否则哪那么容易做。他不已经向她证明了,只要他要,自己根本就没有说不的能力,甚至连污蔑他用强都没有脸皮……而一般的避子汤,她又不敢乱喝,万一以后都生不了,那可怎么办?

“为什么你每次要压制我,总会用你身为男儿天然就有的那些优势来说话?”她真觉得挺有意思的,“除了用夫主的身份来压人,你就不会别的招数了吗?”

“你以为我屡次容让你,不是因为你的姑娘家身份?”权仲白的词锋在必要时候,总是很锐利的,“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你又要碾压我的大道,又要我哄着你让着你?两军相争,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能有一条这么简单的路走,我何必去想别的招数?”

“那你从前怎么就不用这种招数?”蕙娘一点都不着慌,她一手托腮,笑眯眯地问。

“这毕竟是挺欺负人了。”权仲白摇了摇头,“你看我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吗?”

“我看着你不像。”蕙娘老实说,“这种事,你现在还是做不出来吧?”

这摆明了就是在欺负权仲白是个君子,颇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权神医被她激得有点不高兴,他瞪了她一眼,想了想,自己却也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奇怪,一般总是男人有欲无情,女人有情无欲,可这种事对我来说,是情浓之时自然而然。带有目的地去做,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蕙娘这时候倒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权仲白所提的分手几策,她自然是全盘不予认可,可辩得过权仲白,却不代表她能把他的感情给扭转过来。这个老菜帮子,心思深沉处,她是连一两分都无法看透……

“既然做不到,你威吓我做什么。”她哼了一声,把心思又集中到了眼前的对抗上来。“难道,你是好久没有……所以才借机生事,在我身上占点便宜?”

权仲白根本不理会她的调笑,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便令蕙娘心头火起,有磨牙的冲动。他淡淡地道,“从前是做不出,现在也不想做,但你总归就喜欢逼我。往后一段日子,三弟要说亲了,你肯定不希望有身孕。总是想好好表现表现,最好能在三弟的新­妇­进门之前,把局势给定下来……”

不要说让她怀孕,只要他肆意地和她寻欢作乐,蕙娘就根本无暇他顾了……她面­色­一白,也不敢再摆架子了。“那你是什么意思,会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有所求了,你想用这一招来交换什么利益?”

“没什么利益,这就是告诫你。”权仲白说,“以后办事,不把我的情绪考虑进去,不和我商量,指望我全盘接受你的决定,那么……”

这一招,其实甚至比什么和离都还好使,蕙娘立刻回到了谈生意的情绪里,她想了想,“其实往后除了查案,也暂时没有什么台面下的事情要做了。我和别人不同,我大部分时候,还是更喜欢阳谋……”

两人已经分了开来,蕙娘一边说,一边去笼云鬓,又慢条斯理地扣上了被解开的扣子……见权仲白木无反应,甚至都没有多看她几眼,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又道,“对了,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呢,都被你给闹忘了。”

她便将婷娘的说话给告诉了出来,似笑非笑。“她不就是可怜人?同雨娘一样,也是因为家里一句话,就被送进了那个吃人的地方。你要和你说的一样悲天悯人,倒正好,就随手帮她一把吧。”

“说到这事。”权仲白做恍然状,“倒也还是因为你们家的事,皇上指望我居中说和几句,让老人家就这么算了,给杨阁老留几分面子。按老人家的意思,我一直挺着没有答应。”

他指着蕙娘,也是似笑非笑。“在从前,这也不算什么事儿,可现在不一样了,老人家肯定也把布置都和你说了,这一次,你又欠了我一回。我该让你做个什么事回报呢,我想想……”

蕙娘抿了抿­唇­,待要找出她为权仲白做的几件事作为回击,可细加思索之下,竟大生老鼠拉龟,无处下手之感:权仲白的生活,在她之前已经几乎圆满,他这个人无欲无求,也没有别的爱好,别的需求,自从过门以来,除了为他添置了几件衣服之外,生活起居,倒是他迁就她居多……

“这是你和老爷子的事,”她悻悻然地和权仲白讨价还价,“要做什么事,你得和老爷子说去,我为你爹娘做了那许多事,不也没有和你表过什么功吗?”

权仲白笑笑地看着她,“政事和家事,不好混于一谈吧?难道我没有为你家人做过事?”

这个人­精­起来,确实也是难以糊弄,蕙娘觉得有点不妙了,见步行步走到这里,她基本都是随机应变,还没有时间从容地想想日后对付权仲白的路子,现在他要和她较真儿了,双方什么都摊开来说,爽快倒是挺爽快的,可以后她对他的态度,也的确是该变一变了。

“噢,我想着了。”还真给权仲白想着了一件事,“接下来几个月,我会非常忙碌,家里有些事我没工夫管,爹娘问起来的时候,你得帮着遮掩遮掩……这几个月里,你也不要给我生出事来了。”

如此简单的要求,蕙娘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她点了点头,“成啊……”

灵机一动,又道,“说起来,这也不是要求,不过,你不是觉得达家栽得有点冤吗。他们家的做法,是有许多可议之处,可我也的确没有真凭实据――想不想探探达家的底?想的话,我这倒也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也用不着你多出一点力气,多花费一点心机。”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肉­渣……权二开始和蕙娘认真了

这几天真是不行了,反反复复的,昨晚我最恐惧的事发生了,鼻塞犯了,一晚上就睡着了4小时,太难受了。今晚还是只能单更,不好意思。

大家长评好踊跃,可我这里长评汇总坏了,都没法一一进去送积分,稍等到明天来­操­作哈。

111诱惑

权仲白所言不虚,他最近的确很忙,和蕙娘深谈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京去了,连权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要来问蕙娘,“是跟着皇上去离宫了?”

眼看要过年了,皇上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地去离宫度冬,但这一位九五之尊,要比先帝好动得多,时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城外离宫去住上三五七天的,高门大户心里也都明白:看皇上究竟看重不看重哪个臣子,就得看他往离宫去的时候,能带上此人不能。像从前的平国公府世子爷,通奉大夫家的大少爷,还有桂家偏房的大少爷,都是被皇上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贴身护卫,如今自然也都有一番去处。权仲白虽然不入仕途,但年年冬天只要在京里,皇上去避寒的时候准得把他给带上,圣眷之深,可见一斑了。

“这我也不清楚,”蕙娘如实说,“最近相公忙得很,昨儿从宫中回来,稍微谈了谈婷娘的事,也没顾得上问,今儿一早还没醒呢,他就又出去了,也不知是出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以小夫妻情浓的程度来看,权仲白出门不给妻子打个招呼,是有点奇怪了。权夫人微微一怔,却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她还是更关心婷娘,“怎么,婷娘说什么了,你回来也不先到我这里来请个安。我还当她在宫中一切都好……”

尽管这事,瞒着权夫人比告诉她强,但一家人要面临的问题很多了,老这么报喜不报忧的,肯定也不是长久之计,蕙娘便起来给权夫人赔罪,道,“回来和仲白说了好多话,就给混忘了……”

再这么一提,权夫人有点明白了,小夫妻这是闹矛盾了,昨儿没顾得上过来请安,肯定是在立雪院里绊住了两个人吵架……她没有先提这一茬,听蕙娘把婷娘的话给带回来了,沉吟了一番,才道。“仲白和皇上有什么事能疙瘩到这样呢,我有点不懂了。”

“是祖父的事儿。”蕙娘乖巧地说,“皇上想让仲白居中说和,让祖父退上一步,别再逼迫杨家了。可仲白没有答应,皇上估计心里也是憋着气,就越发冷落婷娘了,有点和仲白较劲斗气的意思在吧。”

权仲白行事,比较变化莫测,有些事和家里人说,有些事却绝口不提。就蕙娘来看,他自己是有一套说不清的标准在的,起码这个事,他回来应该得和家里提过一嘴,权夫人是有点故意装糊涂。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破,权夫人露出满意之­色­,“这件事,你怎么看的,仲白该开这个口不该?”

“皇上都发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口是要开的,可祖父怎么说怎么办,那也不能强求。”蕙娘斟酌着道,“就是耍花腔,也得耍给皇上看看呗。仲白在这件事上,有点不通情理了……”

“我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虽说我们家是勋戚,没有­干­涉文官纷争的道理。”权夫人神­色­更宽和了,“可两边都是亲戚,也的确是有身份说几句话的。仲白只是开开口而已,在杨家、皇上跟前都落了人情,老爷子和他彼此心照不宣,也不会有什么埋怨,这是两利的好事,并无不为之理。可我们说话,这小子不听……你也说他几句,就是看在婷娘份上,让他把这事给圆了吧。”

为什么说貌合神离行不通,权家长辈对她最着紧一点,就是因为权仲白到底还是比较吃她那一套的。他们需要她来笼住权仲白这匹野马,真要貌合神离各行其是了,往世子位的道路,必定更加荆棘满布、困难重重。

可想到权仲白那个百折不挠,硬是要奔着他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路子去的决心……蕙娘都不用做作,自然而然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为难之­色­。权夫人看在眼里,神­色­一动,“也是,你这个身份,的确不好开口。”

“这倒和身份无关了,都出了门子,那肯定要以自家为主。”表忠心的话又不要钱,蕙娘当然是怎么甜怎么说。“就是……就是才和相公拌了嘴,恐怕我一开口,他故意要和我拧着­干­呢……”

权夫人肯定大为关心,“这是怎么了,你这大病初愈的,他也不知道体谅你,还要和你吵?肯定是他不好!”

――一样,这好听话又不要钱,权夫人当然是对她鼎力支持,对权仲白,权家上层是哄着拍着都来不及,尽管表示出支持态度,可要权夫人为她斥责权仲白几句,那估计是比登天还难……不过,蕙娘的目的当然也不在这里,她颇有几分委屈,“还不是因为达家……他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大高兴。这几天达家可能私底下有找他诉苦了,他心里不得劲呢,说、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冤枉了达家,说我是处心积虑,要把达家给甩掉。还说宝姑娘压根就没有什么进门做妾的念头,是我们把人家看得龌龊了……劲儿上来了,还说要和我和离呢。”

这话半点都没有掺假,她说得自然是情真意切,并且非常符合权仲白平时为人处事的作风。权夫人听得也动感情,“什么,和离的话都出口了?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多么天方夜谭的话,亏他说得出口!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性­子,一时火气上来了,什么话都敢说,他冲他父亲的时候,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其实心底多看重他爹,长辈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作好作歹劝了一阵子,方才把蕙娘给哄住了,她苦涩地叹了口气,“娘您别说了,他就是那样,我都习惯了。好,对我也是真好,就是因为这么重情,所以对前头姐姐一家,也是有点放不下吧……”

又反过来叮嘱权夫人,“这事,您就别和祖母、爹说了,免得又惹来一场生气,到末了,我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他又要埋怨我一有事儿,就同长辈告状。”

权夫人自然满口答应,又好生抚慰了蕙娘一番,“我知道他的­性­子,情绪上来了,当时拉不下脸,其实心底也是后悔的,事后必定会给你赔小心。你也不要太硬了,仲白那孩子,吃软不吃硬,你抹点眼泪,比冲他一万句都强呢。好孩子,可别气着了,你只看在歪哥份上,都对他宽些儿。这家里还有好些事都得指着你呢!”

又拿几件家务事和蕙娘说了,挖空了心思夸她的好,蕙娘也很给面子,被权夫人给逗得连连失笑,忸忸怩怩的,到底还是回过劲来,不那么委屈了。权夫人又道,“是了,季青昨日和我说,问你何时有空,该合一合里外两本账了。我想昨晚和你说来着,你又没有过来,回头你打发人往他院子里问一句去,往年这事都是康妈妈帮着办的,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她行了。”

每年内院在外院关了多少银子,到了年终肯定要稍微对一下,把里头的总账归拢到外头的账本里。从前这事,应该是大少爷在做,现在大少爷去东北了,差事落到权季青头上,他要和她打交道,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换句话说,自己这里才和权夫人说了吵架的事,紧接着权夫人就把权季青给支过来了……

蕙娘不动声­色­,笑道,“好,我回去就给四弟送信。”

她起身告辞,“还得去拥晴院那儿给祖母请个安,说说婷娘的事……”

“这件事的确有点棘手。”权夫人说,“皇上也是瞎胡闹,怎么能把内事、外事混为一谈呢?我看,最终还是得你出面和他说道说道的,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婷娘还小,等上一两个月,也不算什么。”

这还是在给她肩上压担子,并且还给添了个时限……蕙娘冲着权夫人,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事着急,也就是和您委屈委屈,您就放心吧,我不是相公,不会动不动就撂挑子的。”

这话倒是把权夫人说得有点没意思了,她讪讪然地,“唉,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太有本事,就容易不服管。仲白就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比你,有本事没脾气,能者多劳,也只能多辛苦你了。”

虽说自己已经向长辈们挑明了­性­子,什么事都喜欢明着来,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恐怕还让两重婆婆把自己当作一个可堪考察的对象,她们想的还是不断地考验她的本事,让她为家里卖命……

这个家以后都是她的,卖命当然要卖,可怎么卖才见情,这就有讲究了。现在目的达到,蕙娘也没有太拿乔,又和权夫人好来好去了几句,便去拥晴院给太夫人请了安,也谈了几句婷娘,太夫人免不得也要给她压压担子,近午饭时分,蕙娘才回了立雪院。

她托着腮,靠在炕桌上沉思了许久,一只手沾了茶水,若有所思地在炕桌上打着圈圈,在几个圈圈之间胡乱地拉着线条,过了一会,又从匣子暗格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伏在案头慢慢地往上添字。

权季青的动作很快,蕙娘这里才给他送了信,半下午他就带着几大本账册过来了。

“我们家一年算账,是从九月起算,每年腊月里要把前一年的账理出来。”他清晰而简洁地给蕙娘介绍规矩,“外院的账怎么算的,嫂子日后自然知道,外院这里要拿两种数字出来,一个是每月从外院关来的总钱数,还有一个就是每月花销出去的款子,有过百两的都得列出明细。两边现场合账,免得数目有所出入,还要再扯皮。”

“从前是大哥、大嫂管这个,合过的账还要给爹、娘看的。”权季青笑着冲蕙娘吐了吐舌头,“今年我和二嫂都是刚接手,想来爹娘也免不得时候再查验一番,我想,我们还得用心合一合,别合出不对来,倒让长辈们看笑话了。”

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权季青的言谈举止自然非常规矩,他的不规矩,全在眼神里,蕙娘被他看得有点恼怒,她勉强压下了火气,和声道,“这是自然,可不能让长辈们失望了。”

说着,便冲雄黄一摆下巴,“你可得仔细一点,别让四少爷笑话咱们这儿连个像样的账房都没有了。”

以雄黄的本事,管这么一点账,那算得了什么?当下就和康妈妈坐下来,两人同权季青对起全年大帐,每个月内院收入支出清楚分明,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内院账做得好,外院就未必如此了,两边很快就有款项对不上,数目还不小,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八两。

这就得去查底账了,康妈妈从蕙娘手里请了对牌,亲自去跑这一趟,还有其余来回事的管事妈妈们,此时多半也都领命离去。屋内只剩蕙娘和她的陪嫁丫头了。权季青顿时就活跃起来,他指着茶杯,冲绿松轻轻一笑,绿松眉头一皱,望了蕙娘一眼,便打发香花,“去给四少爷沏壶新茶吧……”

蕙娘也明白绿松的意思:这种事,知道得人越多,对她的威胁也就越大。权季青是个疯子,她焦清蕙身骄­肉­贵,不可能和他一起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让雄黄,“看了这半日,你也下去休息休息,歇歇眼吧。”

雄黄才站起身来呢,权季青便冲蕙娘道,“听说二哥今早又出门了,还带了个大包袱,二嫂知道是去哪儿了?”

蕙娘就是知道都并不会告诉他,只是微笑摇头,“你也知道你二哥,野马一样的,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不管他。”

权季青笑了笑,忽然语出惊人,“二嫂你是错不该扯上达家,要不然,二哥恐怕还不会这么上火……他昨儿回来,我正好寻他说话,二哥虽然面上无事,可我看得出来,心里有火呢。他是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天动地的人。这回,可是闹大了吧?”

有没有这么灵,自己才和权夫人露了口风,权季青就跑她这儿发议论来了……他这是唯恐自己不知道权夫人不可信呢,还是的确从侧面推论出了自己和权仲白近日准要争吵,在这试探来了?蕙娘心中漫想,口中却道,“是吗,你和你二哥感情看来还真挺不错,我早就说他,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带眼识人,谁忠谁­奸­,他总是看不明白。”

“我看他挺明白的呀。”权季青好似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他笑眯眯地说,“他要是不明白,也就不会同你生气了不是?”

这是一口咬死了蕙娘栽赃达家,权季青连试探都不曾有,似乎就认定了此事是她居中做的手脚。蕙娘终于被他勾起了兴趣,她望了权季青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倒是什么都清楚,怎么,难道大嫂竟是比窦娥还冤,平白给人背了黑锅,害我的人,其实是你?”

权季青也就半真半假地应了下来,“可不就是我喽?”

别说绿松、孔雀,就是蕙娘,都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权季青哈哈大笑,“二嫂平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想不到吃惊起来,居然还挺逗人的。――我这和你说笑呢……其实这个手法也不难看破,我就是这么猜一猜,二嫂,你可是被我诈出底来喽。”

他又冲蕙娘佻达地眨了眨眼睛,“您也真是够轻信的了,二嫂也不想想,就算任何人都会害你,我会吗?”

蕙娘脸­色­一沉,她生硬地说,“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在你身上,哪还有任何一点常理可言呢?”

忽然间,她想到了大少夫人的话。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没有办法和他谈交易的……这天下,有什么人不可以和他做交易?就是皇上,被逼到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还要拿权瑞婷来和权仲白做交易呢。唯独有一种人不可以交易,那也是因为这种人已经无法用正常的人伦天理来推断……

对国公位有野心,在权家不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想要把自己从国公府二少夫人逼成他的私室禁脔,这想法就很疯狂了,更疯狂的是他还不惮于把这想法告诉给她知道――权季青岂不就很有疯子的潜质,他岂不就是个危险得不得了的小疯子?

权季青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怔然,他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真是二嫂的手笔――二嫂真是好手腕――又为二哥看破……我想,二哥起码都要同你提个和离,要我说,二嫂你还不如就和他离了算了。你和他,那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有分的理,没有合的理。”

蕙娘眼仁一缩,她似笑非笑,“听你的口气,你倒像是你二哥肚子里的蛔虫呢,怎么,和离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你就这么肯定你二哥能说得出口?”

提到权仲白,权季青倒是一反他和蕙娘说话时总带了三分轻佻的语气,他肃然道,“那是自然,二哥的­性­子,我自然是很了解的。他实在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所求者与我们这些名利之辈迥然有异。人世间的种种规矩,对他来说只是累赘与牵绊,固然这一生他也许都同高官厚禄无缘,但在我们这一辈人中,若说有谁能留名青史,为后人铭记,此人当会是他,却不会是我或者二嫂。”

蕙娘罕见地无话可回了,对权季青,她有点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他这不是还想勾搭她这个二嫂吗?怎么听这话,他仰慕的人,反倒更像是权仲白……

“不过,可惜的是。”权季青的惋惜之情,起码看来颇为真挚,“人无完人,二哥一生若说有什么缺点,也就是他实在是太绝情了,却又不能真正绝情到底,想要两全,却终究不能两全。再者,他又挡在了我的路上,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会被迫要将他除去……如果二嫂你愿和离,那么倒好,我想要的两个东西,都不再会为他所占据,兄弟阋墙的惨剧,自然也就能消弭于无形。二嫂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看我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要知道有些人就是再好,也得有消受他的福气才好,二嫂你和我倒是志同道合,本质殊无不同。我明白得很,像我们这样的人,和二哥是肯定处不长久的,与其一辈子都不够开心,倒不如换一条路走,没准能走通呢?”

绿松和孔雀再难抑制,均都目瞪口呆,蕙娘扫了两个丫头一眼,心知她们吃惊的,恐怕除了权季青的大胆言论之外,还有自己竟然没有断然否认‘权仲白提出和离’一事。

她突然有点疲惫:虽说任何一个权贵之家,都不会如表面一样熙和,可权家也实在是太妖孽了吧,这到底是什么臭规矩,养出了这么一群荒腔走板离经叛道的人­精­子。从太婆婆到幼弟,就没一个省心的货。做丈夫的敢提和离也就算了,这小叔子不但猜出来了,还明目张胆地唆使她同意和离,这样他就可以不再谋害二哥,可以心安理得地全心扳倒自己的同母三哥,登上世子位――说不定还能同她暗通款曲,享尽人间的艳福……

“你二哥臭毛病是多!”她到底还是吐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底的波涛,直视权季青道,“我们两个是有些磕磕碰碰的,这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可男子汉大丈夫,在世间总得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有自己的一番追求,你二哥就有千般不是,他也是举世无双的再世神医。唯有本事最高强的那个人,才能有资格挑挑拣拣,我是宁为凤尾不做­鸡­头,宁可为他挑拣,也不愿同一个只会嘴上厉害,实则一事无成的人在一处。四弟,你口气不小,可建树上,别说不好同你哥哥比了,连我你怕都比不过,以后,还是少说多做,老惦记着窝里斗了,起码­干­点实事出来再说吧!台面下的­阴­谋诡计玩得再好,没有台面上的实力支撑,你想要归想要,终究也只能想想不是?”

这么几次交锋,权季青终于被蕙娘激起了情绪,他白净的面上闪过一线殷红,紧咬着细白的牙齿,一字一句地道,“二嫂,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话尤未已,院子里一阵响动喧嚣,康妈妈抱着一大叠账册进了廊下。权季青隔着窗子一望,立刻收敛态度,又浮现出那无害而温文的笑意,他亲切地说,“二嫂,外账还有几处讲究,得说给你知道――”

接手家务这么久,蕙娘还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卖力,这些下人,实在是被她管得太好了,半路上连一点都不敢拖延,这才离开多久,就巴巴地赶回来了,哪怕是在账房里坐着喝一盏茶也好哇……

她扫了绿松和孔雀一眼,见两个大丫头也都遮掩了面上惊容,垂首望着地面,瞧着并无不妥,便也就翻了一页账本,道,“哦,这个舍斋费,我先也看到了……”

待康妈妈并雄黄一行人进屋时,房内气氛,俨然又是和乐一片,虽是冬日,却也春意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真是什么事都能拿来用作筹码一拍几响。

大家新年前夜快乐!今晚都打算怎么过节?

找到症结后我就把猫给关屋子外头避免接触了,果然回复多了,昨晚终于睡得舒服了一点,好歹有睡够8小时了,这几天都维持一下单更,让我休养一下元气,把鼻子调调好好吗?

最近全国天气都冷,注意保重身体。谢谢大家的长评,明天是代更君生日,今晚一起跨年兼庆祝,着急出门就不点名感谢了,大家的评论都有看到,谢谢夸奖也谢谢批评,明年要更努力!加油加油!

112人头

功行圆满,丹田一片暖洽,权仲白徐徐睁开双眼,解开打坐姿势,他惬意地伸展双脚,冲对面床上一样盘腿而坐、双目深垂、呼吸悠长的封锦笑道,“子绣,功夫做完了就不必老盘着腿了,终究气血受姿势阻碍,老这么坐着,双腿容易发麻。”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一颤,封子绣缓缓抬起眼来,解颐冲权仲白一笑,他和声道,“这一套养生吐纳法,的确是好,脑中千头万绪那许多事,做完功课,似乎也都有了条理。恨不得一天能做三五次才好,可惜,平时忙成那样,也就只有这会能有点时间,忙里偷闲打打坐了。”

有这两位美男子在,真是乡间蓬舍,都豪奢起来,在这小小的荒野客栈中,屋内不过一盏孤灯如豆,两人隔着昏暗的灯光对坐,居然也都怡然自得。权仲白没接封锦的话,眼神在室内游离了片刻,又放得远了点。过了一会,倒是封锦先开口了,“子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事,你打声招呼让底下人去办也就是了,真要亲身涉险?”

“我哪算什么千金之子,”权仲白笑了,“贱命一条,等天收呢。”

见封锦还要再劝,他又道,“不要紧,昔日往西域一行,历经艰难险阻,也算是见识过一番场面,今日就算是刀光剑影,料也伤不到我的。倒是你,拨几个手下给我也就是了,真要亲身涉险?你要是碰破了一点油皮,我这受的压力也就大了。”

这摆明了是在打趣封锦和那一位的暧昧关系――权仲白毕竟是御用神医,皇家的­阴­私事儿,再没有谁知道得比他更多了。朝野间的传言千奇百怪,可皇上同封锦到底是什么关系,恐怕也就只有他同其余寥寥数人清楚了。

封锦星辰一般的双眼,似乎都要被权仲白这句话点亮,他坦然而从容地面对权仲白的打趣,“子殷你这就有点捉狭了,我还没有问你呢,家有娇妻幼子,隆冬腊月,你非要亲身涉险吗?就不怕回过头去,遭了那位焦小姐的埋怨,大冷天的,还要吃闭门羹?”

想到焦清蕙,权仲白就是一阵头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并不答话。

封锦在名利场里打滚的人,哪能看不出眼­色­?他也不再开口,室内一时又冷清了下来。一轮半弯的月,被白雪映得透亮,从纸窗里映进来,倒是要比灯火更亮得多了。

偶然一阵风过,刮得屋舍索索作响,封锦轻轻地打了个抖,嚷道,“好冷。”

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又将火炉子给拨得旺了一点,注视着那跃动的火苗,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权仲白忽然有感而发,他居然也就问出口了,“子绣,这么多年,每逢佳节总是如此孤凄,可曾后悔过?”

“做皇帝的,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孤家寡人。”封锦摇了摇头,“就算身边有万人围绕,他也是一样孤独。人生本就是一个人的旅途,孤凄亦是常态而已,所差者,只有习惯与否,说到后悔,倒不曾有过。”

“是啊……”权仲白喃喃地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此身亦不过是苦海中的一叶孤舟,风吹浪急,又有谁能相伴始终呢?”

“此等无情语,我能发,你不能发。”封锦倒笑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若夫妻不谐那也就罢了,上回嫂夫人有事,我看你也一样着急,这时候再说这种话,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你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权仲白赏他两颗大白眼,“你同他两情相洽,虽不能日日都在一处,可也算是长相厮守,人生能有如此际遇,已经令多少人羡慕不已。茫茫人海,你当知心人是那样好找的吗?”

封锦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柔声道,“子殷,还忘不了她?”

当时达贞珠去世时,权仲白和家里闹得极不愉快,这些事是瞒不过封锦的,他会有此一问,也属自然。在此孤灯冷月、陋室独处之时,似乎白日里那极为分明的界限,此时也都消失不见,任何话也可以自然出口,犯不着担心对方会有异样的猜疑、解读。权仲白反问封锦,“子绣你说,情之一事,究竟都含了什么呢?”

封子绣微微一怔,他沉吟着没有说话,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要说都含了什么,真不知道,总之是一种感觉吧。相知相惜,为相守可以不惜一切,这在我而言,也就算是真情了。”

“所谓相知相惜,无非是志同道合。”权仲白说,“世上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并不少,唯独同你有情,必定也是以­色­为媒。昔日陌巷初见,他可谓是一眼钟情,那时已经知道相知相惜了吗?怕也未必吧……在我看,两情相悦,两人总要外貌上相互吸引,心灵上可以唱和。可话又说回来,你我也算是很能说得上话,外貌上也能相互欣赏,可我们之间或有友谊,却绝无热爱相恋……要说你和他有多志同道合,恐怕也未必全真――”

封锦眉宇一暗,他蓦地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仰首眺望月­色­,半晌方道,“所以元好问要问,世间情为何物……这种事玄之又玄,只讲一种感觉,其实外貌、心灵有时都能不论,只是两人相对时气机牵引的一种感应吧。唉,为这么一种感觉,能付出多少,真是说不清楚的……”

“能付出,有时已经是幸事啦……”权仲白想到一人,数种滋味,忽然都泛上了心头,他百般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有时万般都合适,却偏偏无此动心之感,有时呢,什么都太不同了,就真有感觉,可……”

封锦有点被闹迷糊了,他失笑道,“子殷,以你的­性­子,但凡是想要的东西,有什么时候不去争取?你该不会是――瞧上有夫之­妇­了吧?想你平时出入宫廷内帏――”

“别瞎说了。”权仲白也笑了,“就那些困在深宅,成天面上三从四德,私底下钩心斗角的太太、­奶­­奶­们?我可还没那么不挑剔。”

“那也就是说――”封锦一句话才起了头,权仲白神­色­一动,他摇了摇头,急促地压低了声音,“听见外面马声没有,他们来了。”

封锦登时就显示出了燕云卫统领应有的质素,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弄出些漱口□的响动来,接着才坐回床上,将身形掩藏在被褥之中,活脱脱就是个起夜的旅人。

雪夜里月­色­本来就特别分明,虽说屋内灯火不怎么亮,但影子可以映出老远去。权仲白极用心地听着,听得那本来踌躇不前的马蹄声,渐渐地又都起来了,慢慢靠近了客栈,他心头才一放松,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动,有人粗着嗓子低声而含混地喊道,“风紧,扯!”

紧跟着蹄声便转了向,封锦从床上翻身出来,面上又惊又怒,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窗子,一扬手就是一个东西出去,雪地上空登时就绽出了一朵凄美发白的烟花。

客栈外头顿时好一阵热闹,无数黑衣人自客栈中、雪原暗处冒了出来,却并不出声,甚至连被追杀的那一伙人都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得场地里箭矢带出的风声,放火铳时那沉闷的轰声,还有惨哼声、哀嚎声……权仲白想要下去,可被封锦扣住了肩头,他随手拿起佩剑敲了敲板壁,不多时,两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手中均握了绣春刀,在门口做戒备状。封锦冲权仲白露齿一笑,和声道,“子殷兄,都说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是出了半点差错,就不说国公府,单单是舍妹那里,就交待不过去了。”

权仲白本也不以拳脚功夫见长,听见封锦此言,也就罢了,过了约一盏茶工夫,底下便有人来报,“回禀首领,人都已经拿下了。”

他面有惭­色­,“不过,对手比较凶狠,我们也没能活捉,只留了一两个活口,到后来见无望取胜,均都饮刃自尽。”

封锦略微不悦,权仲白却截入道,“我们自己弟兄折损了几个,可有人受伤没有?”

“因对方一意逃跑,”那人给权仲白行了一礼,“我等开始时又以弓箭、火铳为主,只有少许几个兄弟受了轻伤,后来白刃拼斗倒是折了两个弟兄。均是一刀毙命,没受什么苦楚。”

权仲白凝眉长叹了一声,向封锦道,“子绣……”

“子殷兄不必多说了。”封锦摆了摆手,“一应后续,全包在我身上,你再多开口,反而是矫情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还可多说什么?也只得点头道,“那我承了子绣你这个情。”

说着,便亲自下到雪地里去,同一群下属分派道,“这一行人必定是为运送什么东西而来,大家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东西,全都集中给我,有石状物尤其绝不能错过。”

一行人自然在一片鲜血中翻翻找找,权仲白也自己翻检尸首,查看其尚且还有没有余气,顺带扯下面罩,验看他们的面容。可惜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并一点粗劣的信物之外,并无丝毫所获,这群人全都面目平常气质普通,即使曾经打过照面,再认出的可能­性­也实在并不太高。

权仲白越看越是灰心,不禁眉头紧锁,翻查了半日都一无所获,他直起身来正要和封锦说话,忽然听得远处一阵­骚­动,又有火铳喷发之声,那两个黑衣护卫立刻将权仲白同封锦护在身后,一人厉声道,“甲一到甲十三,循声支援,甲十四甲三十,布开阵法,对方可能还有后援!”

他口中命令不断发布下去,这冰天雪地之间,人员立时就行动了起来,封锦和权仲白已被团团护在了人阵当中,封锦面­色­端凝,手按腰间不知在沉吟什么,权仲白游目四顾,心头思绪轮番侵袭,一时竟连寒意都未曾觉得,只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绪海中去。

过不得一会,前方发来信号,却是喜讯:原来这一批人马乃是前哨,真正的车队还在后头,还有十多个好手护卫着,为探子发现时,这群人还正在准备安排人马撤退呢。奈何车重路滑,走得极慢,这就为人发现,双方经过激烈交火,现在那边场子也清出来了,正组织人把车往这边赶呢。

大冷天的,虽说对最终目的,还是迷迷糊糊,可谁也不想无功而返。众人­精­神都是一振,于是重新将客栈打扫出来,这一次各屋都点起炉火,还有人送上热汤水并金创药等物,供众人休整。权仲白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三辆黑乎乎的大马车被缓缓推进了场院里。燕云卫来和封锦报告:马车上送的都是一袋袋的私盐,从官盐价值来论,这一车货物,也是颇为值钱的。更可以解释其为什么由这许多人护送,并且其都持有兵器。

封锦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道,“都搬空了,盐全拆出来倒在地上,看看马车有没有夹层。大冷天,这么多好手,这样走路,送私盐决不是这个送法。”

这一次,他的语气已是信心十足,众人自然也都领命去做,封锦倒背双手,站在权仲白身边,双眼神光闪闪,不知在沉吟什么,他问权仲白,“子殷兄,不再去查查那些人的面孔吗?”

有他一句话,底下人自然把那十多个好手并车夫都扯了过来,还有两三人苟延残喘的,却也是出气多、进气少。权仲白查看了一番,见都是自己割断了脖子,又或是刀戳胸口,此时无非还是最后一口气没咽而已。便道,“也不要拖延了,送他们上路吧。”

他逐个翻看这群半死的人,一路翻到最后一个,都没见到一张熟脸,此时还剩最后一人,他才伸手去翻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道,“是有夹层――呀――是――是火器――”

即使是以权仲白的定力,亦不由得立刻翻身,他才喊了一句,“所有人立刻逃开,有多远是多远――”

正是此时,那最后一人翻过身子,手中寒光一闪,向他刺来。那边车内毕剥之声渐起,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终于化作轰然一声巨响,顿有火光冲霄而起,将业已结冰的血泊,重又烫得融了。

啪地一声,似是重物坠地,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本不该有的这么一声,立刻将蕙娘从梦中惊醒。她弹身坐起,茫然四望,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似乎才刚做了一个噩梦,却又想不起来了。此时醒来,才觉得周身都是冷汗。

她稍微擦了擦额前冷汗,从床上翻身下来时,才觉得一阵冷意倾袭而来――立雪院虽然烧了炕,可却比不得冲粹园、自雨堂里的水暖,这里的冬天,她始终无法适应。

披上衣服,倒了半杯水徐徐地咽了,蕙娘始终还是介意那不知其来的声音。她游目四顾,见四周万籁俱静,并无不妥。这才渐渐地安下了心来,又徐徐踱到窗边,习惯­性­地去抚弄焦尾琴的尾巴,顺便掀起帘子,心想道,“今晚该不会又下雪了吧?”

这才掀起帘子,她的眸光忽然一顿,手中瓷杯,惊讶之下竟差点没有拿稳……

外头冷,双层玻璃窗上结了冰晶,这冰晶不知何时却为人给抹得化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就正正地拍在炕前窗上,淡红­色­的血水正点点滴滴地往下淌,淌到一半又结了冰。在另一扇窗子上,还有一团血迹,像是有个血乎拉丝的重物被掷到了窗户上,又被撞到了地上去。

蕙娘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看……

果不其然,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窗下的阳沟里,只稍一细看,便能看出那果然是个人头——

113成谜

寒冬腊月,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整个立雪院自然都被惊动了起来。尽管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目睹了那颗圆得有点不像话的礼物,可不安的气氛到底还是在立雪院里流转了开来,大丫头、小丫头,没上夜的管事婆子,都揉着眼睛从床上翻身下地,吹亮了灯火,在帘子后头窥视着主屋的动静,彼此交换着担忧的低语:二爷出门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现在院子里又出了这事儿,叫人心里不敲小鼓都难……

就是绿松这个顶梁柱一样的大丫头,这回也的确冷静不起来了,她捂着嘴,小心翼翼地瞧着脚跟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就是这样,一闻到那新鲜的血味儿,也还是一阵一阵地从胃里往上泛酸水。石英、孔雀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倒是萤石最为镇定,还能同主子对话,“已经使人往前头报信去了,按您的吩咐,没惊动拥晴院,直接给歇芳院送了信儿。还有歪哥也给抱到偏厢去了,现在廖­奶­­奶­怀里抱着呢,她请您放心,只要不是家里出大事了,歪哥都不会出一点差池的。”

主子就是主子,这么深更半夜地如此惊魂,要说她不吓、不怕吗?绿松觉得倒也未必,可不论什么时候,二少夫人的架子都从来不会坍,她的声音镇定而清凉,“知道了,进来的路给标出来了吧?”

“现在几个胆大的婆子在院子里守着给打灯笼呢。”绿松虽仍不敢抬头,可也不能不出声说话了——这事就是她在主办。“不过,我刚才在外头站了那么一会,也没能瞧见什么痕迹……”

“能让你看到的痕迹,那就不是痕迹了。”蕙娘不以为然,“武林好手,高来高去,你说要留一行脚印,那肯定是没有的事,可毕竟人来过……肯定是会留下一点东西的。”

她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忽又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都走了三四天了,还没见人影,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句话,实在是戳中了绿松的最大担忧,她鼓足勇气,勉强抬起头来,首次认真打量那骇人的物事:先模糊看了一眼,只知道是个成年男子的头颅,根本就没看清眉眼,万一,万一这是姑爷……

视线落到首级面部时,她这才半是放松、半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院子里一阵喧嚣,权夫人来了。

这么大的事,自然要报到外院良国公那里,不过夜深人静,二门已经落锁,蕙娘没有轻举妄动,是权夫人前来查看过后,这才使人拿钥匙开门报信的。正好良国公也正和人议事未眠,不过一时半刻,就已经赶到了立雪院里,在一群从人的簇拥下,倒背着双手,面­色­­阴­沉地审视着院落中的白雪——蕙娘已经让人圈出了一条从院中进门的道路,最大限度地把事发地给保存了下来。就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血手印已经逐渐冻实了,那么淡红的一个掌印拍在窗子上,看着真是怪吓人的。令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贵族,神­色­又晦暗了几分。

“吓着你了吧?”良国公平时真很少直接和蕙娘接触,此时的关怀也是有点不尴不尬的,他本人一贯是大家长的那一套,现在对小辈表达关心慰问,自己先就放不□段不说,再者和蕙娘也真说不上熟悉,可要无所表示那就更不好了,索­性­全赖在权仲白身上,“这个浪荡子,又跑到哪里去了,好几天没有一点音信——”

他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端凝沉肃,束手站在当地,比起身边面­色­苍白频频按摩心口的权夫人,不知冷静了多少,心底亦不由暗自赞许:就是一般男儿,养在深闺锦绣地,乍然见到一枚头颅,当场吓出病来都有可能。焦氏这个人,果然是靠得住的。

“并没有说去哪里了。”焦氏也接收到了良国公的疑问,她摇了摇头,“只说会忙上一段日子,可能一两天不回来。谁知道一走就不见人影,连小厮儿都没打发回来报信。”

良国公心头一突,立刻就要去看那枚首级,焦氏显然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担忧,她又续道,“不过这个人头,那当然不是相公的。虽说此人面目被炸毁了大半,余下一点,根本就不足以辨认出来面容。可相公的鼻梁骨显然是要比他高一点儿的,前庭也没那样宽阔,从骨相上来看,一点儿都不像。”

这个担心,大家心里都有,可却都不敢说破。被蕙娘这一说,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权夫人不禁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东西多大的凶气、冤气,你把它带进屋里也就罢了,居然还仔细看过了?你就不怕怨气反冲——”

­妇­道人家,胆子是小了点,良国公皱眉望了妻子一眼,“这种巫蛊魇镇的讲究,全是糊弄乡野愚夫的,你怎么也会当真?焦氏能看明白就好,不然,我肯定也是要找人回来辨认的。”

他先安顿焦氏,“立雪院你不要再住了……先到你祖母那里去安身吧,这里稍候会有六扇门中人过来,女眷们还是都不要呆在左近为好。还有于氏你也不要再呆在这儿了,你胆子小,回去又要发噩梦。歪哥呢?小孩子受了冲犯,最容易发高烧。事关孩子,有些事不能不多做讲究。焦氏你居中主持一下,做法事也好,烧点纸钱也罢,总之先尽尽心意吧。”

一般母亲,一旦提到孩子,没有不立刻愀然动容的,焦氏却毫无儿女之态,她答应了一声,立刻就冲丫头们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大丫头顿时是开门开柜子,开始搬动屋内的贵重物事。焦氏这里给他介绍情况,“发觉此事之后,我敲磬唤了人来,先把屋里搜了一遍,确实没藏人,几处偏门也都落了锁。那人应该是没有进来,只是扔了东西就走。”

她又拿出一张麻纸来递给良国公,“当时手印才摁上去,不像现在一通乱流,指上纹路已经模糊,乘着还新鲜,我拓了一份,您瞧着如对六扇门的捕快公爷们有用,那也就不算白费心机了。”

的确,因屋内暖和,血手印是反复融化凝结,这会纹路已经有点模糊了。良国公深深地看了儿媳­妇­一眼,淡淡地道,“好,你做得很好。现在快收拾收拾,压压惊好好休息吧。对仲白的去向,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就和我们说,这麻烦,没准就是他浪荡无行,在外头惹来的祸事!”

焦氏不置可否,见良国公示意他带来的小厮前去炕头再描摹一份指纹,便微微一笑,冲两个长辈都行了礼,回过神简短吩咐了几个丫头几句,又留她的大丫头绿松和萤石,“你们在这里看看家,等天亮了再来人替换你们回去歇息。”

说着,便毫无留恋地出了立雪院,在从人的护送下,逶迤往拥晴院去了。一行灯火弯弯绕绕,走了老远,才化为黑夜中的几处红点。

良国公站在窗前,目送着灯火消失在黑夜之中,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来,猛地一掌落在桌上,哼道,“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们在外辛辛苦苦的,为了这个家旰食宵衣,自己家里人,倒是很热衷给自己家里人使绊子!我不管是谁安排的手段,一旦为我查出来,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京城一步!”

权夫人有点困惑,她都顾不上害怕那枚人头了。“老爷这是怎么了——您意思,这事,是家里人做的?”

“你也不用装糊涂了,家外养了多少护院,你心里也不是没数的。有哪个道上高手,可以毫不惊动这些人,高来高去地闯进来,却只是扔了一颗人头就走?”良国公看来是动了真怒。“这摆明了就是家贼作怪,冲着他们小两口来的!”

见权夫人一脸茫然,货真价实,良国公心底一松:看来,不论是哪个人在作怪,起码老妻本人是不知情的……

“你还不知道吧。”他又解释了一句,“就是昨夜四更时候,密云那边出了大事。炸起来了,死了许多人!泰半是连面容都被炸得模糊不清了,就是今早天亮前的事,才七八个时辰,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开,焦氏这是胆大异常,眼神又好,自己就镇定住了。要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等到明天、后天,消息传到耳朵里了,稍一联想,恐怕自己都能把自己给吓死!”

权夫人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这会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人头,越打量越慌,“老爷——她说这不是仲白,那就不是仲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和杨家那个火药疯子往来得很好——”

“放心吧。”良国公沉着脸说。“焦氏说得对,三庭五眼都对不上,绝不是他!你那个逆子,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呢!没把他老子膈应死,他能放心撒手人世?”

他越说越气,“我就是气焦氏!都说她最难得是能把仲白给羁縻住了,怎么仲白出门几天,她居然还不知他的去向——”

“这倒是情有可原。”权夫人为蕙娘辩解了几句,“仲白走之前,和她拌嘴来着……”

良国公听了原委,倒是面­色­稍霁,口吻却依然没有放松。“我也不管是谁做的,此人最令我失望一点,是脑子愚笨,手法幼稚到了极点。他要是冲着世子位,要给他二哥、二嫂扯后腿,那也就罢了,无非是各显本事的事,可这算是怎么回事?不论是仲白还是焦氏,像是会被这种事吓住的人吗?焦氏非但没被吓住,而且一下就捉住了这个机会……这要真的是我儿子­干­出来的事,他还真是蠢笨得不配当我权世安的儿子!”

权夫人面­色­顿时一白,她这才体会到了良国公和焦氏方才那一番对话里的潜台词。对于良国公话里藏的话,她一时没有回应,而是谨慎地道,“这份指纹,她该不会——”

“这么大的事,能和达家一体处理吗?她识得分寸,肯定不会作假的。再说,仓促间往哪里搞来指印?”良国公望了权夫人一眼,语气大有深意。“留这一份拓印给我们,一个是方便我们办案,还有一个,那是为了告诉我们,她手里肯定不止这一份拓本……你是吓糊涂了吧,还没明白过来吗?焦氏非但很肯定是家贼所为,甚至可能都有了怀疑的对象,她这是要防着我们法外容情,把这案子给含糊了结。推着我们认真地把这一案办透!”

按良国公推测,此事似乎完全应该是家贼所为,现在府里剩下的少爷,除了年幼不知人事的幼金之外,也就只有权叔墨和权季青了……权夫人立刻就有点尴尬,再不复从前处理桃花露一案的超然,她咬了咬牙,“身正不怕影子斜,老爷,这事我看也是要大办,不论是谁做的,这歪风邪气都不能助长,不然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我看娘也会是这个意思。”良国公也不禁叹了口气,“往衙门那里打个招呼,把这个怪事说一说,人头交上去,好歹也把姿态做一做。内宅就交给你,外宅我来安排,把府门给封了吧!现在府内所有十岁以上的小厮丫头,往上到管事,全都得留了右手印才能出府,连主子们也不例外。”

他卷起袖子,随手从炕桌上取过一封印泥,亲自就将自己的手印,给印在了白绢上。“这第一个手印,就从我留起。”

看来,老爷这是动了真怒,务必要把此案办个水落石出了……

权夫人心底念头急转,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她也学着权老爷,在白绢上留了个秀气的手印,“事不宜迟,眼看天就要亮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吧!”

纸包不住火,虽说主人们竭力控制事态,可这人头就像是一块石子,到底还是在良国公府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有些流言也慢慢地在水底下传开了:据说这个人头,就属于前几天一出门就没回来的二少爷,二少爷一贯出入宫廷,这到底还是招惹了当权者的忌讳,这次出去,就遭逢不幸,以身罹难了。只留下一个人头被送回权家,这也是道上的规矩……

谣言这东西,一向是当家人越忌讳,私底下就传得越欢。因此良国公对此话是处之泰然,连权夫人都不以为然,从太夫人到蕙娘,谁都是如常度日,没有特别的反应。可这谣言却没有因此而平息下去,而是越传越欢,随着密云那场爆炸案的消息,渐渐扩散到了京城,竟又自行演绎出了许多版本,譬如说二少爷其实是死于此案,他是陪杨家少爷去试­射­火药的,没想到却发生如此惨案。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这个爆炸,根本就是为了除去二少爷而安排布置的云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因权仲白始终都没有消息,更没有露面,三四天来,府里是人心浮动,连绿松、石英这样的大丫头,都有些浮躁同担忧。倒是蕙娘气定神闲,依然照常起居,这一日更是按早就和娘家说好的行程,同长辈们报备过了,往焦家去看望文娘:文娘的婚礼就在正月,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很该回去给她过个生日。

因权仲白不在,良国公便派权叔墨护送嫂子回焦家去,也算是表示权家对这个儿媳­妇­的看重。才吃过早饭,权叔墨就备得了车马,在前头遥遥引路,将蕙娘送到了阁老府,他自己告辞离去,还是回军营里去摔打筋骨。蕙娘也很佩服这个三弟:不管府内如何风云变幻,他永远同往常一样,总是这么雷打不动地沉浸在自己的军事里,甚至都不曾踊跃向家里要求,安排他入军服役出征。单单是这份数年如一日的韧劲,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了。

几个月没回娘家,此番相见,四太太、三姨娘等人自然喜悦,双方厮见过了,蕙娘便要去花月山房看望文娘,不想却为四太太止住:老太爷虽然入宫未回,可却给蕙娘留了话,让她在小书房等候,他一下朝,就要见到孙女儿说话。

得啦,祖父的意思,自然大过一切,蕙娘便又上了轿,往小书房过去,可女轿娘们才走了一半,却又拐进了一条长长的秘道之内,直进了老太爷平日里修道打坐,时常在此静心诵经的别院。

她自不是愚笨之人,见底下人如此行事,心头早有了模糊预感。落轿后,也不等下人上前,自己掀帘而去,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里屋——

虽说是早就有这一番猜测了,可才一见到权仲白那熟悉的身影,蕙娘身上那股劲儿,忽然一下好像被谁给抽走了似的。她险险没跌坐在地,扶着门沿缓了好半晌,才半是嗔怪半是埋怨地道,“这么重的伤!你是有儿子的人了!权仲白,你不顾我可以,难道连歪哥都——”

话说到这里,她才忽然发觉:几乎是破天荒头一回,她的声音里饱含了浓得难以忽视的心疼、脆弱和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哎,爆炸就在身边,咋可能没受伤呢。

话说,解释一下最近单更的原因,的确,岁末年初,活动比较多。但这不是单更的主要问题,主要是我前几天过敏,犯了鼻炎,有两个晚上睡觉是睡下去一小时,然后窒息着醒来,因为鼻子不通气。甚至连坐着都不通气,必须得熬一小时两小时,等鼻子通气了睡意也回来了,这才能又睡一小时,然后重复窒息醒来。这种情况其实非常疲惫,根本是没­精­力去工作的。而鼻炎不是说你喷了药就能好的,加重到减轻有一周到两周的病程,这期间睡眠质量是逐渐变好的,所以我很怕感冒或者犯鼻炎,一犯那就是一周多不能加更,这也是为了质量着想,不然我水出个双更来也很容易,但那就没意思了对不对。所以还是希望大家多理解,为文章质量着想,让我多休息几天吧。期间满足的双更条件等我恢复后一定给补上的。

114慌乱

权仲白真不愧是天生下来膈应他爹、他媳­妇­的天魔星,蕙娘都这样了,他却还是那淡定逾恒的死样子,即使一条腿被吊在半空之中,面上身上星星点点,全是刚结的血痂,看着也依然还是那样仙姿飘飘、风流外溢。他冲蕙娘微微一笑,语气毕竟是比上回两人说话时软和了一点,“没什么大事,再过十几天就能下地了。”

有些事,不到发生的时候,真是没办法去预料自己的反应。蕙娘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账要和权仲白好好算一算。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也不能闲来无事就拿命去赌,她更想知道权仲白究竟是失踪去了何方,和密云那场爆炸又有没有关系。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觉这些问题都可以搁到一边,在这一刻真的都不算什么了。

“再过十几天才能下地?”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了。“你要是折了腿,那伤筋动骨一百天……”

权仲白瞅了她几眼,神­色­也有点奥妙,也许他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表现,他的语气又缓和得多了,“没有折,就是从山坡上往下滚的时候崴了脚罢了,十几天后就能恢复自如,只是有两三个月不能骑马了。会吊起来,也是因为那处有淤血,这样好得快。”

蕙娘勉强松了一口气,她已经走到权仲白身边坐下,虽说在最初的惊诧过后,这会她也算是缓过劲来了,可仍然禁不住有将权仲白细细翻检、查验伤处的冲动——只是想到权仲白同她上回对峙,她虽然强力否决了和离又或者是貌合神离的提议,但听他意思,似乎是不置可否,大有自此以后依然桥归桥路归路的意思。这手伸出来,便不知道该不该放到权仲白身上去。

两人目光相触,权仲白神­色­含蓄,令她看不出情绪。她觉得他是明白了她的犹豫,可碍于头前喊分手的态度那么坚决,就算有所软化,以他的­性­子,也是决不会表露出来的……

好好的两夫妻,为什么非得要走到现在这样,两个人坚持得都辛苦,夫妻对峙,甚至比腥风血雨的外部斗争还要更疲惫,更伤人……蕙娘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几天,事太多了,冲击一浪接着一浪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乱了。

“这怎么闹的,”伸出来的手,到底还是没放到权仲白身上,她若无其事地为权仲白掖了掖被角,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么不小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管你做什么,如此以身犯险,就是不对。”

两个人回到对峙的老路子上来,倒似乎都安心了,权仲白没有动气,一句话就把蕙娘给堵回去了。“这句话你自己也应该好好听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儿子,有相公的人了,不管想做什么,如此以身犯险,就是不对。”

蕙娘脸上一红,难得被权仲白抓住了痛脚,“我那不是不知道体质变化,反应会那么大吗……”

“我出事之前,不也根本就不知道会出事吗。”权仲白闭上眼,有几分倦怠地叹了口气,他吩咐蕙娘,“把那边温着的汤拿来。”

屋内虽有一个小鬟服侍,可蕙娘还记得权仲白在她起不来床的时候,都是怎么陪护她的。两人就有再多矛盾,她也不是那等不知回报的人,她亲自到火上,用白布垫着手,把一坛子浓浓的大骨汤给逼出了一小碗,又把权仲白给扶着坐起来。“你别动了……这只手不是还包着呢?”

她从来没伺候过人,动作自然有几分生疏,见那汤还冒了白烟,便自己浅尝一口,觉得还能下咽,这才把调羹塞到权仲白­唇­边,白瓷勺上一泓淡黄|­色­汤水,上印了浅浅的胭脂印……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他慢慢张开口,就着那浅红­色­的胭脂印,将汤水给咽了下去。

屋内一时虽无人说话,可气氛却很有几分旖旎宁馨,蕙娘服侍着权仲白喝了一碗汤,将空碗搁到一边去了,又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手绢来,给他擦拭­唇­边的汁水——劲儿究竟是大了一点,牵动权仲白­唇­角一侧一个伤口,他皱着眉头嘶了一声,蕙娘忙移开手,可这手一印上去,就真挪不开了,她轻轻抚了抚权仲白伤损的脸颊,也不愿去看他的表情,只细细审视着这一个个细碎鲜红的痂面,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越凑越近,睫毛似乎都要扇到权仲白的脸颊上了……

都到这份上了,权仲白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两人也就真的很难再走下去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蕙娘撑在床上的那只手给拿掉了,蕙娘就势轻轻地跌落下去,倒在权仲白胸前,她眼睛忽然有点潮热,只盼着这静谧一刻能再持续下去,觉得权仲白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说话,便摸索着伸出手,盖住了他的嘴巴。

权仲白也就不说话了,他用那只好手拿下了蕙娘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就像是在拍一只猫。蕙娘的眼泪不知如何,就被他给拍出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倒是想说话了,抽抽噎噎地道,“权仲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两人间的爱恨情仇,真是讲都讲不清楚,这番话内蕴含了多少情绪,又暴露了她的多少弱点,蕙娘已经懒得再去在意了,她甚至不想再去猜度权仲白的心意。前后两辈子,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从宜春票号的两个掌柜,到她自己的亲祖父帝国首辅,不能说她没有和一等一的人­精­子打过交道,甚至就是现在,她还在暗暗推动着良国公按她的思路去走,敲打、试探权夫人的立场,可说是以一人之力和权家三位长辈博弈……可这些人中龙凤,没有一个人能像权仲白这样令她如此挫败、如此痛恨,如此,如此……

权仲白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那你杀了我算了——唉,别哭啦。”

他的声调中亦饱含了难言的情感,爱不像恨不像,复杂至极处。蕙娘心底,真是五味俱全,委屈、心痛到了顶点,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权仲白一眼,这才主动倾前,咬住了他的下­唇­,力道之大,甚至令权仲白模模糊糊地痛呼了一声。

­唇­齿相接,多少情绪都在这简单的动作中得到慰藉、得到释放,吻得半日,蕙娘慢慢欲要分开时,却被权仲白摁住了后脑,又将她按了下去……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屋角的金猊玉兔香燃得尽了,只有金狮银兔还在炉中做相博状,余下一缕香烟慢慢腾起,在屋梁左近徘徊不去,似乎已成了这静谧屋内唯一的活气。

良久良久,梁下床间才有了响动,权仲白低低地道,“外头是怎么传说密云那事的,你说给我听听。”

“说是附近村民当晚就听到一阵阵地巨响,”蕙娘的声音里透了淡淡的娇媚,“白日里过去一看,山坳里头有好些零碎尸块,并七八辆大马车,死的人什么样的都有,衣衫多半都被炸破烂了,大多都是尸首无全,也无从辨认身份,现在都传说是京中人雪夜试炮,又出事故了。还有人夸说这回毕竟是学聪明了,知道在城外试,免得和从前一样酿出大祸。”

她还靠在权仲白胸前,本来并不想起,还惦记着翻翻他身上,看看还有什么伤处,也许被他瞒下了。可又害怕自己太沉,压着了权仲白,到底还是坐起身来,一边去挽鬓发,一边问,“你这一身伤,真是因为密云那场爆炸来的吗?”

“没想到会炸。”权仲白抽了抽嘴角,也抚了抚被吊起来的左腿。“我根本就不是冲着火器去的,另有目标。不然,不会只带这么一点人的。”

他没等蕙娘盘问,自己就略做交待,“本来只想问封子绣借一些人手,没想到他那样热心,自己也跟着去了。事发时,还要多得他贴身那两个好手,把我扑在地上,扑棱棱就滚下雪坡,正好雪被震倒,我们跌入坑里,被浅浅埋了一层,倒是逃过之后数场爆炸余波,别人就无此幸运了,除了封子绣被拼死护住,连油皮都没蹭破一点之外,余下在马车附近的人手,不论敌我,几乎全被炸死。此事大有蹊跷,我们没有惊动别人,是趁夜秘密回京的。”

权仲白顿了顿,神­色­有点微妙,“我不想住在封家,索­性­就让他们把我送这儿来了。老人家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多问,连面都没露。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也没往家里送信……唉,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人老成­精­,什么事不能沾手,他心里真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不是火器,那是什么?你怎么不愿意住在封家?”蕙娘眉头不禁一皱,“燕云卫的人都借了,难道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听你意思,是有一群人私底下运输火器?这么险的事,老人家当然不会沾手……这件事既然过了燕云卫的手,他们是肯定要寻根究底的,你怎么搞的,这么麻烦的事都惹上身来,你又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有人会从那个地方经过,运送你想要的东西——你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去的?”

这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得权仲白要回答都不知从什么地方答起,他提了一口气,又无奈地吐了出来。

“不是和你说了吗,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火器……”他让蕙娘,“你把床头柜子打开,那个小铁盒拿出来。”

蕙娘依言拿过铁盒递给权仲白,权仲白打开一条缝让她看,“我为的就是这种石头……这车队在我想来,应该只是运送这种石头而已,没想到却还搭边送了火器——不要小看它,它虽然可能只能配出七八方药,但可比那几车火器要值钱得多了。火器这东西,民间终究是可以造出来的,可这药,没有这石头可配不出来。”

蕙娘只从小缝里看了一眼,见那石头流光溢彩,在天光下隐隐居然有荧光闪烁,只是一小粒,居然要用这么大的盒子来收藏。她有点好奇,“这能配什么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药卖得这么贵,我们焦家怎么从未收到过一点消息?”

权仲白望着她笑,“你们家人口简单,用不上这个……可你恐怕也听说过它的名头,神仙难救,我和你提过一次的。据说是数十年前从南洋带回来的药,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是只要一服下去,就是连神仙都再难救了。一个月内必死无疑,并且死状看着和病死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就是死后验尸,也都很难发觉有异……这一贴药拿到外头去,轻轻松松,一、二万两银子就换回来了。各府且都还争着要买呢……就是一时不用,手里有一贴这种药握着,心里也安稳不是?”

蕙娘还真是头回听说这毒药的名称,不禁骇然­色­变,权仲白又补充说,“不过,这种药有很强烈的气味,尝起来也非常苦,除非被人硬灌,不然一般人也吃不到一贴的量。但如果不是一贴全吃下去,只是定期服食一点,那就又未必致命了……又贵又少,多半是被权贵人家的女眷用在敌手身上,倒很少有人用来对付政敌。而且也不是就难以治愈了,李纫秋中的就是这种毒……其实只要祛毒及时,调养一段日子之后,也是能将养过来的。”

焦勋中毒的事,蕙娘压根都来不及细问,权仲白就已经出门办事。再次见面时,她又被权仲白身上的伤处给闹得心烦意乱的,一时竟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权仲白提起他来,她才记起此事,要问,又觉得不是时候,犹豫了片刻,见权仲白目光炯炯望着自己,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买了这贴药,特地来害了他?可这药这么贵,却又是何必呢?花点钱买了他的命,应该更容易吧。”

“他一路被宜春票号照料着呢。”权仲白慢慢地说,“要动手也没那么简单……这药,可能也不是别人买来的。”

他冲那小铁盒意味深长地轻轻点了点下巴,不说话了。

蕙娘自然是吃惊的,她疑惑地望着权仲白,半晌才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权仲白的眼神,在蕙娘脸上来回扫视了片刻,他又左右一看,蕙娘晓得他的意思,站起身合上门,“放心吧,这屋子是祖父起居的地方,门一合,里头说什么话,外头都听不见的……”

也许是对她已经失去信任,也许是要出口的话,的确关系重大,权仲白很少有这么犹豫、这么黏糊的时候,他又沉吟了片刻,才似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你只知道自己被害,可能是权家人出手,为的是防你过门,鼓动我谋夺世子之位。可不知你想过没有,不论是大哥还是三弟、四弟,对我都足够了解,我无意世子位的事,他们自然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肯定是更明白的。会不会因为娶了老婆就放弃遨游宇内的理想,我看只要熟悉我的人,也都能很轻松就得出答案。这人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冒着风险来防患于未然。当然就是安排,以我对家人的熟悉,也能很轻松地预料到他们会采用的手法。三弟、四弟不说了,只说大哥、大嫂,要害你的命,未必,安排什么事坏了你的名节,倒是大有可能。”

大少夫人在人命上的确是比较软,自己似乎一般是不动手的,蕙娘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完全投入到权仲白的思绪里了。“你问我,害我的药,是不是神仙难救——”

“如果是神仙难救,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权仲白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宜春票号对一般人来说,只代表惊天的财富,可你想过没有,这么一个全国上千家分号,富可敌国的大票号,对于我们大秦来说意味着什么?事到如今,也无须讳言,宜春号几乎是一手就拿捏住了大秦的一条命脉,少了它,全国的金钱流都要停摆,它的能量,大得你可能都想象不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你来说,那是钱生钱的钱柜子,对别人来说,那就全不一样了,我想,他们可能就是盯上了你们焦家的票号股份,有了宜春号做后盾,他们距离所图之物,自然又更近了一步。”

蕙娘的眉头拧起来了,“他们?”

“是啊,他们。”权仲白慢悠悠地说,“运送火器,私造毒药,甚至连当年西北大战,罗春背后似乎都有他们的身影,你猜猜看,他们的大计,计的是什么,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火器、毒药、钱庄、北戎……蕙娘的呼吸声一下就抽得紧了,忽然间,她怀疑的对象也从权季青变作了那无形无影的他们:原本以为,密云的爆炸是权季青一手安排,针对权仲白而来,这人头既是个恶作剧,也算是对她质疑的回答:如果一切顺利,权仲白这会已经不可能再挡着他的路了,就算一起不顺利,他权季青也不仅仅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小疯子。

可现在,她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那一枚人头,只怕是来自‘他们’,姑且不论自己被害,是不是‘他们’的手笔,只说这密云爆炸的事,按权仲白刚才细细述说的过程来看,在敌人溃退之前,他一直没有露脸,始终在暗处行事。这枚人头,很可能就是告诉权仲白:我们已经盯上你了,收敛一点吧。

对一个私底下运送火药,很可能和异族暗通款曲,又不断在收集原料,私造毒药的帮派堂口来说,即使是权仲白这样的神医,恐怕也不是不能拔除吧。倒是她自己,平时幽居不出,相形之下,可能还稍微安全一点……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明白了权仲白不肯回家的原因,“依你看,国公府里——”

“不要说国公府,只怕是你们焦家都不­干­净。”权仲白淡淡地说,“当然,没有真凭实据,一切只是空谈。甚至害你的毒药都不是神仙难救,也是令人诧异……不过想来,如果你身边有他们的卧底在,你舌头特刁的事,自然也会被传递出去。神仙难救的苦味非常特别,你不可能尝不出来的。也许就是因此,他们才用了一贴新药……却也是制作­精­良考究,非行家所不能为。”

“那你给我的册子——”蕙娘又有问题了,“等等,你明知我们家也许也不安全,可为什么还来——你能耐那么大,朋友那么多——”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明白过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怔怔地望着权仲白,反倒是权仲白若无其事,淡淡地道,“给你的册子,写的倒也都是真的,京里有能力配出这种药方的师傅都在上面……毕竟怀疑只是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自然是要把网子撒出去,明面上的沙子由你来筛,底下的功夫,我自然会做。”

蕙娘轻轻地闭上眼,她使劲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你告诉我,这次出去,你是不是得到消息,知道他们要送原石上京,因此问燕云卫借人,想要生擒几人拷打审问,找出新药的线索……”

见权仲白默然不答,她又艰难地续道,“受伤后反来焦家,是不是想以身作饵,把焦家的内线给钓出来?”

她死死地瞪着权仲白,大有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意思。权仲白又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你想多啦,我做很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当然,能一举多得,那是最好,可要说都为了你,那也是没有的事。”

居然是把送上门放到口边的人情,一举又给推得远远的,压根就不屑讨她的好……

蕙娘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到了极处,她想问权仲白:你都肯为我做到这样,为何还要同我和离。又想问自己——她想问自己……

她想要自问的那句话,实在太过锐利,锐利得她实在不敢碰触,连想也不能想起来,忽然间,她再不能面对权仲白,只得心慌意乱地站起身来,连场面话都撂不出来了,披风也顾不得披,竟是夺门而出,站在门口才稍微一回顾,才看见权仲白,便觉得双眼刺痛,只好猛地将门一甩,把吃惊的权仲白,给关在了门后……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这几天接受的惊吓真多。

115脆弱

如今东南乱事初平,朝中事务繁多,又恰逢年后京察,很多事年前总要铺垫一番,在腊月封印之前,焦阁老从来都是忙得□乏术。蕙娘和权仲白说了半日的话,老人家居然还没从宫中回来,她心绪烦乱,又因不便在娘家过夜,时间有限,便索­性­进了内院去看文娘。正好,文娘也从花月山房出来,正和四太太、三姨娘说话呢。

定亲到现在也有大半年,像文娘这个年纪的姑娘,气质变化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相府千金了,起码粗粗看去,也有了几分温良恭俭,甚至是穿戴打扮,都不复从前做姑娘时的处处出挑讲究,恨不得连一个耳坠子都是有来头的。蕙娘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也就是一个珍珠项圈,说得上举世难寻,还有从前的气派,其余衣饰,只得‘得体富贵’四个字,心里就先安了一点:现在王辰、王时兄弟都在京里,肯定也住在一处,焦家给文娘的嫁妆再多,也比不上渠家的那位姑­奶­­奶­,与其从过门时起就摆出一副夸豪斗富的架势,倒不如现在自己就改了­性­子,在这种事上争,是最没有意思的。

“正月就要出门子,这几个月也学了不少本事吧?”就算心里再乱,在嫡母、生母和妹妹跟前,蕙娘自也不会露出一分一毫。她端正着脸­色­考问文娘,“账本会看不会,内院那些琐事,心里有数了没有,这一阵子都上什么课了,逐一说给我听听,若被我发觉你偷懒耍滑,我是要罚你的。”

文娘就算有所长进,在姐姐跟前也还是那样,又不甘心,又很听话,她撇着­唇­,望着自己的脚尖,不情不愿地细声说,“每天早上起来,先上算学课,认苏州码子,看账本,做四则运算,还有­鸡­兔同笼,物不知其数……下了算学课,跟着娘发落家务,也帮着管事,从采买、厨房到洒扫庭除,一个月学一件事,娘还让管事妈妈们教我外头那些坏掌柜们的手段。下午刺一个时辰的嫁妆,午睡一会,起来学……学闺房的事……”

从前四太太慈和,文娘实在是被宠大的,从小到大,那是深通文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得了闲不是吟风颂月、清玩雅贡,就是吃喝玩乐、打扮修饰,虽说深通文理,一手工笔花草连名家都要赞许,可对居家过日子,她是一窍不通,无非是跟着蕙娘混学些皮毛而已,这半年突击下来,总算知道世间疾苦,为人处事虽不说大见改观,可那招人烦的傲气是收敛了几分了。说起闺房之事,更是红透了一张小脸,瞧着凭地可人意儿,四太太和四姨娘对视一眼,都微微地笑,四太太道,“你姐姐今儿来给你添箱的,你也不看看她带来的好东西,就只顾着在这害羞。”

文娘从前多计较这些首饰玩物?现在倒是都不在意了,牵着蕙娘的衣角,低声道,“那个晚上看吧,我想和姐多说一会话。”

这是想要小姐妹说私话的意思,长辈们自然成全,因防着老太爷回府,没让两姐妹进后花园,四太太把她们打发到东厢去说话,“你们爱说多久就说多久。”

文娘就是这个样子,面上不说,其实心底不知多依恋姐姐,门才一合拢,她就投入蕙娘怀里,满是委屈地低唤了一声,“姐……”

“­干­嘛。”不要说权仲白,就是蕙娘,其实也都喜欢这样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妹妹,胜过争强好胜的她许多许多,她笼着妹妹的后脑勺,放软了语气,“都是这箭在弦上的时辰了,你别告诉我,你又反悔了,再不想嫁了吧?”

“那倒没有……”也许是因为知道时间不多,蕙娘随时要被传唤到前头去,文娘只忸怩了片刻,便坦然道,“最近他上门几次,我在后头看着,倒也觉得人还算不错,起码谈吐还挺文雅的。我就是想,听说他和从前那个,两人感情一直都不错……”

原来是讨教这个来了――这个也只能冲蕙娘讨教了,毕竟文娘的情况,又更棘手一点。达贞珠再怎么样,那是进门就过世了,等到蕙娘成亲时,去世几乎已有十年之久,可王辰那个元配,也就是几年前才刚过身,而且两个人是实实在在地做了好几年夫妻。文娘心里有所顾虑,不知如何处理和原配娘家之间的关系,也是很正常的事。别的不说,蕙娘心里有数的:王辰身边那几个通房,虽说没有姨娘的名分,可几乎全是元配身边陪嫁丫头给抬举起来的。文娘在公婆、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吃亏,可在自己小院里,却绝非没有敌手。不要小看通房丫头,虽说在身份上,她们永远无法和主母匹配,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这一边,这差得就多了。

会怕,总是比不会怕强,文娘究竟还是成熟了一点,不那样令人悬心了。

“对前头的元配姐姐,肯定是要尊重、恭敬的。”蕙娘点拨妹妹。“在明在暗,都别说她一句不是,就是你弟妹挑着你抱怨数落,也决不能上钩。她娘家的不是,人人都能说,唯独就你不能,王辰要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得做事。不过,以他们家的身份地位来说,就算将来祖父过身,他们家也和我们家不能相比,顶多就是依附着王家在福建老家开枝散叶,多置办产业,为下一代铺铺晋身的道路,要说有什么别的想法,那也是没有的事,你和他们家发生矛盾的机会也不是很大。总之你越是关心前头,就越显得自己宅心仁厚,你是长子嫡媳嘛,不必同谁去争,有时候,吃亏是福。”

想到达家那个令她隐隐有几分忌惮的达贞宝,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才又振作­精­神,告诉了文娘几句经验之谈,见文娘仔细听了,细白侧脸全神贯注,长长的睫毛略微垂着,小嘴一嘟一嘟的,好似默记着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心头不禁又是一阵近乎疼痛的感触:这么个娇娇­嫩­­嫩­的瓷娃娃,到底也到了出门子的时候了,从此后世间的风霜雪雨,也要独自承受,家里人再关怀,能帮的终究也是有限……

文娘自己倒没觉得多么不舍、害怕,也许是因为婚期近在咫尺,她终究是做好了准备,从姐姐这里听了一席话去,态度又再安定了一分,伏在姐姐怀里,先撒了一通娇,“没事也不多回来看看我,我还以为七夕你能回来呢,偏是毫无音信。这次回门,也不把歪哥带来,姐夫更是不见人影……”

提到权仲白,蕙娘立刻就是一阵烦躁,这烦躁甚至无法压制、掩藏,她把文娘推开,轻轻地摆了摆手,“别提他啦。”

说着,也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文娘可能还是头回见到姐姐这副模样,哪能不惊奇万分,她坐直身子,愕然瞪了姐姐半晌,“怎么,姐,你和他拌嘴了?”

“没有。”蕙娘只胡乱搪塞,见文娘显然不信,她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唉,就稍微拌了几句,你别管啦――等你出嫁以后就明白了,夫妻间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

文娘又打量了姐姐几眼,面­色­忽然一沉,跳下椅子就往外走,这一出来得突然,蕙娘都吃惊了,“上哪去呢?”

“撒谎!什么磕磕碰碰,能让你这么上脸呀?你都这样了……肯定不是小事!”文娘气哼哼地,“我知道你,你不想让娘、三姨娘担心……肯定也没脸和祖父诉苦,你不用说,我说!我告祖父去!他权仲白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给你气受?呸!亏我素日里还看着他好呢,原来也是个坏蛋!”

蕙娘真不知自己面上是何等神­色­,居然让文娘轻易地就调转了阵脚――从前还因为自己说了权仲白,又哭又闹地‘我哪里不如你’,现在就是‘他权仲白有什么了不起’。这胡搅蛮缠,变脸如翻书的一面,她倒是半点没改……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得了吧你,还告祖父呢,你有本事自己收拾他呀。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就会瞎­操­心。”

文娘虽说不大懂事,可也不是傻子,不是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她到底还是略作解释,“我和你姐夫没什么大事,就是前阵子家里变动大,他心情不好,这一阵子都比较消沉。你还不知道我,我见着这作样子就烦,恨不得几耳光抽上去――可惜,他不是你,是你呀,就真抽了!”

蕙娘一边说,一边不禁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脸颊,自己笑起来。文娘半信半疑地,瞅了她好几眼,才勉强道,“谁说我瞎­操­心了,你是我姐,我能不管你吗?你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别提多可怜了……”

她扳着姐姐的脖子,语气认真起来,“我知道,你心里话不爱和别人说。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己且还管不过来呢,你要和我说了,我也只能为你着急上火,确实帮不了你什么。可有些事你不能一个人扛着,我就帮不了什么,陪你说道说道,着急着急也好哇,姐,权家的事我也都听娘说了。姐夫因为亲哥回老家去,和你闹别扭了?”

文娘平时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添乱,真难得如此贴心,字字句句,都说得蕙娘心底熨帖,她抚了抚妹妹的脸颊,“真是长大了……放心吧,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你姐夫­性­子左了点,再过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文娘却仍不放心,再三逼问,蕙娘被她烦不过,只得搪塞她,“我不告诉你,我和祖父细说去,这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回头可是要问祖父的。”文娘难得把姐姐逼到这个地步,她嘴儿一翘,也有点得意。“要是你没说,祖父少不得又要把你给请回来,到时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折腾,你要挨祖父的数落,我可不管了!”

蕙娘恨得去拧文娘的手背,“人大了是吧,不服管了是吧?我还没捏你呢,你倒是捏起我来了,算学学得如何了,说会看账,能看懂四柱账了没有?我这都不说借贷账了,龙门帐、三柱账有什么不同,能告诉我不能?”

两姐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就到了午饭时分,娘因还有几样见面礼没赶出来,只得依依不舍地先回花月山房去做针线了。按焦阁老平日里的起居来看,再过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都回府了,四太太想安排她到小书房等候,可蕙娘自知此时心乱如麻,连文娘都能看出不妥。她实在不想用这种面貌去和祖父说话,再三犹豫、再三思量之下,倒是游荡到了南岩轩里去探三姨娘。

现在焦家人口更少,两个姨娘都可以自行居住一处了。只是三姨娘、四姨娘素来和睦,多年做伴已经养成习惯,依然还是分住在南岩轩两侧,此时也正坐在一起说话,见到蕙娘进来,都有几分诧异。三姨娘问,“不是要去小书房等你祖父吗?”

正说着,四姨娘已经随指一事出门去了,蕙娘随口道,“我心里不大爽快,过来您这里坐会儿。”

三姨娘更为诧异――却并不大惊小怪多加盘问,只道,“那也好,许久没和你这么坐着说话了,心里想得慌呢。”

说着,便和蕙娘在窗前对坐着说些家常琐事,安安闲闲地叨咕着南岩轩里的几棵树,今年叶子发得晚,花开得早,到了夏日里,后院的葡萄藤上结出了紫葡萄,居然还是甜的,子乔自己爬着摘了,吃了好几嘟噜,倒比外头贡的更觉得新鲜……

说着说着,蕙娘有点坐不住了,她竟和文娘一样,慢慢地就滚到了三姨娘怀里,把头伏在她膝盖上,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的,竟似乎是有了睡意。

自从被焦四爷接到身边教养之后,蕙娘就很少这样和生母撒娇,她从小­性­子强,也不是那等要人抱咬人哄的­性­子,在这一次之前,三姨娘几乎都有七八年没有抱过女儿了。

她慢慢地住了口,却依然并不发问,只是轻轻地抚着蕙娘的肩背,好似在哄她入睡一般,力道轻柔而从容……过了一会,蕙娘开腔了。

“姨娘……”她的声音闷在三姨娘腿上,瓮声瓮气的,“我心里烦得厉害。”

“嗯。”三姨娘说。“是因为姑爷吧?”

蕙娘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叹息一样地说,“是因为他……”

“姑爷待你不好?”三姨娘问。

“他待我挺好的……”蕙娘立刻就否认了她的说法,她反复说,“他待我很好……是我自己贪心,他待我越好,我就、我就越想要更多,我总觉得不够,我不安心,我……我难受得很……我倒宁愿他待我坏些,别待我这么好……”

三姨娘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她捏着女儿僵硬的肩背,柔声道,“这又是为什么?姑爷待你好,难道还做错了不成?”

蕙娘乌鸦鸦的头颅轻轻地摇了摇,她断断续续地道,“他待我太好了,是我……是我待他很坏。可我没有办法,我……我没有办法,姨娘,我又坏、又贪心、又恶毒,我、我……”

她忽然轻轻地抽泣起来,再说不下去了,只是反复地道,“姨娘,我好怕、我好怕……”

三姨娘极尽温柔地搂着女儿的肩膀,她说,“好、好,哭出来就没事了,不怕、不怕。”

这个素日里沉默而温顺的­妇­人,慢慢地直起了脊背,她满是慈爱地望着女儿的头顶心,旋即,又将眼神调向天棚,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亲情永远比爱情更可靠呀,比起小七和三妞,可以说蕙娘和亲人的感情是更纯粹的,也许是因为她的亲人本就不多。

116退休

焦阁老今天在廷内耽搁得的确是比较久,几乎日暮西山时才回了小书房,他还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就是蕙娘,也还是头回见到这个在京城已是闻名遐迩的人物——虽说,两家之间曲曲折折,还算是扯得上亲戚的。

“这就是老首辅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公子吧?”杨阁老一手抚须,欣然道,“快请起,大家都是亲戚,寒舍受子殷恩惠颇多,也可说是他的老病号了。我常和善久说,这一代这么多亲戚,唯独他二姐夫同子殷这个大舅子,那是一定要常来常往的,能学到几成本事,都算是他的福气了。就是他七姐夫,比起这两位来,都有所不如呢。”

杨善久的七姐夫,那就是下一代平国公,刚受封的镇海将军许凤佳。二姐夫孙立泉已经继承了侯位,现在领着上万人的船队,权仲白一个医生居然能压住一个,和另一个相提并论,不要说蕙娘,连焦阁老都笑道,“乐都,你是见外了,仲白说来也是你的晚辈,哪谈得上什么恩惠呢。”

杨阁老大号杨海东,字为乐都。不过,以他的身份,如今会用名、字来称呼他的人,也并不多了。入阁之后,多半都以阁老呼之,即使有人唤他表字,起码也要加个先生——可在焦阁老跟前,他却显得极为谦逊,“您也是见外了,平时在朝中,彼此以职位相称也就罢了。这私底下还不叫我一声海东,您是和先泰山一辈儿的,这一声乐都,简直就是在骂我嘛。”

除非很亲近的关系,不然,一般来说大名,那都是长辈用来叫晚辈的。杨阁老这么说,是在表明自己的后进身份。

焦阁老呵呵笑,从善如流。“海东你这是在提醒我年纪啊,的确,人生七十古来稀呢,这都八十多岁了,老了老了,­精­力是真的跟不上啦。”

焦阁老最近也的确是在闹着要乞骸骨,闹来闹去,皇上就是不许:东南大乱,朝廷里不能有大的变动了。他这致仕闹的,倒是把杨阁老越闹越被动。随着东南军费猛增,朝廷银库见紧,这个地丁合一的事,看来似乎又要被搁置了。——要知道凡是改革,就没有不花钱的,即使地丁合一是开源节流的好事,可这事严重地触犯了各阶层的利益,一旦实行下去,民间很可能会起动乱。起码那些地方豪强,没几个愿意缴纳如此暴增的赋税……没有钱,怎么劳军,不劳军,谁来镇压这起刁民?

蕙娘虽然幽居府内,但一直很关心朝廷局势,对杨阁老的处境,她心里有数:在他们这个高度,成败那也就是一翻手的事,要不是杨阁老被逼得有点不安定了,他未必会对祖父这么客气……在权力顶峰,什么先学后进、长幼有序的空话,可是半点都不顶用。

“您可多心了。”杨阁老果然有点不安,忙给焦阁老顺胡须,“您这是老当益壮、老而弥辣,后生们可离不得您的指点,少了您,别说我们了,皇上都吃不香睡不着——”

“没有的事,”焦阁老一指墙角,蕙娘便会意地挪步过去,将小厮儿遣退,亲自在红泥小火炉上烹热了一壶水,端过来淋杯、暖壶……给两位绝对的朝中大佬沏一道繁复的茶。“也就是放不下后人,这才又硬撑了几年,这不是,眼看着要往下退了,还惦记着让她来认认人呢。往后我们家要有事请海东照拂,少不得是她上门来求了。”

“这是哪里话。”杨阁老立刻表态,“大家都是亲戚,有什么事您派人送句话就行了,至于这么客气吗,您这么说,我连坐都坐不稳了!”

两人免不得虚情假意地客气一番,杨阁老又拍着胸脯,把‘日后有任何事情,只需一句话,不论看在谁的份上,这忙都是非帮不可的,但凡皱一皱眉头,我就不姓杨’这么一个意思,用文绉绉的言语给蕙娘表达了出来。老太爷这才笑道,“好啦,时间也不早,我知道海东家去还有许多人要见——我这里又何尝不是?来年就是京察了,好些学生心里也是不安定得很……咱们还是先谈谈正事吧,孙侯那边,你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杨阁老面上闪过一线担忧,字斟句酌,“按说这时候,应该也已经往回走了。从前朝来看,三宝太监走得最远的那一次,来回也不过就是两年多……”

孙侯出海,也已经有两年多了。虽然消息传递不便,很可能他已经就在大秦左近,可报信的船队却还没能靠岸。可按东南一带海盗肆虐的情况来看,这一支两万多人的船队,起码还没有回到吕宋附近,不然,海寇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这一起乌合之众,哪里受得住几万人的压力?

什么事,都是先算败再算胜,皇上可以不愿去想,军队们可以只顾练兵,但这两个帝国的大管家,不能不为万一做准备,万一孙侯全军覆没没有回来,东南局势立刻糜烂不说,皇家私库血本无归,往后未必不会向朝廷开口。在这两件事上,内阁必须先拿出一个态度来,毕竟派系之争归派系之争,在此等国家大事上,阁老们如不能携手共进,则你进我退之间,不数年,皇上的权威越涨,臣子们的处境,也就越艰难了。

焦阁老喟然长叹,“三年多了,他这是走到哪里去了。昔日出海时,去处也说得不清不楚的。曾听说或者会往泰西之地走一遭去,又像是只准备在南洋一带打转——”

杨阁老瞅了焦阁老一眼,又瞟了瞟蕙娘,见焦阁老木无反应,并不遣出蕙娘,略略沉思了片刻,也就心事重重地微微一笑,略带诡秘地说。“您老人家明鉴,他去哪里,这不由得他做决定,甚至连皇上都不清楚。不过,从东南情况来看,他或者是发觉线索,一路往远处追去,才给那群红毛洋番机会,让他们纠结倭寇、安南水匪并琉球一带的流寇,妄想向我们水军施加压力,把澳门、台湾两地再吐出来。”

“按皇上的意思,休说回吐,只怕日后不把他们驱赶到千里之外,他是绝不肯­干­休的。”焦阁老蹙眉长叹,“心是好的,现在北戎分裂了,东北女真人早消停了,云南一带闹不起来的,再将东南一带边患平定,将来只要能从远洋带回一点商机,东南这一带就更加繁华了。可南富北穷,不是长久之计。昔年明亡就是因此。海东你听我一句话,地丁合一要搞不假,可商税却不能再这么轻了。藏富于民不是这么藏的,商人太富了,对国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太苦了。”杨阁老也是眉头大皱,做忧急状,“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东南形胜之地,也经不起几年的歉收,更别说西北西南,将近十年了,元气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学生是一想到这儿,心里就难受得很……”

要掌管一个国家,只会内斗不会办事,那是不成的。能把下头人管好,只是入门本事,一双眼要能看到这个国家十年、二十年后的样子,甚至是为百年后的将来作出部署,才是一个真正的首辅。焦阁老缓缓地道。“从祖龙以降,两三千年了,就是开国至今,也有一百多年,往往这立国一百多年时,都是要出中兴之主的,我们大秦也就出了皇上。似乎长天久日,有些事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可海东你别笑话我。这七八年来,我每常细思,总觉得有几分惧怕,开海不是头一回,可开海由皇家牵头做生意,确实从未听闻。听说东南百姓,十户里九户都在织场做活,产出来的丝绸,天下哪里消化得了?还不都是暗地里和洋人做了交易。这入贡互市从来都是教化妙招,我总觉得,也许就在这几十年内,宇内也许将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说不定的事……我也许是看不到,可你还能看到。”

他把手放到杨阁老手上,注视着他,沉重而肃穆地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你可要对得起先皇,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秦天下万万千千的百姓。士农工商,工商业太繁荣,固然我们手里活钱多,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万勿伤农扶商,那是饮鸩止渴——”

杨阁老神­色­再动,他也不是会错过机会的人,当下沉声道,“正是因此,学生才愿以一身之力,力推地丁合一。和您说声心里话,为了这事,即使是身败名裂我也在所不惜,老师您既做此想——”

蕙娘心底是门儿清:老太爷今日把他给带回来,一反常态地推心置腹,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是已经把一个预备下台的姿态给做出来了,恐怕这一次在宫中,杨阁老不知是又抛出了哪一招,竟又扭转了他的被动局面,令保守派重新处于劣势。老人家见时机已经成熟,是真的准备退下来了。

这一出戏,是假意里掺了真情。杨阁老或有自白明志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接住老太爷抛来的玉帛,也给老太爷一个化解恩怨的机会,毕竟是要下台的前任,不想闹得鱼死网破赶尽杀绝的话,双方总是要讲和的。

“这是我的想法。”焦阁老略带狡黠地笑了。“我们家没有地,甚至商号都不多。海东,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对俗人,你要求不能太高了。”

他一下又有点感伤,“大家心里有数,你我二人虽然看似八面威风一呼百应,其实也还是为身后这股力量簇拥着往前走。你还年轻,这股力气你还驾驭得住。我是老了,底下人,我压不住啦。可我一贯反对轻言地丁合一,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考虑。”

见杨阁老似要解释,他抬起一手,“你先喝茶……佩兰,你和你杨世伯说道说道这里头的道道。”

“哎。”蕙娘给杨阁老斟了一杯茶,“地丁合一,其实就是为了给老百姓们喘喘气,从皇上到百官,其实心里都是明白的。现在的地主庄户们,凡是有个功名在身上的,几乎都不用纳税纳赋,这是二三成的人,占了七八成的地,却还缴着二三成的钱银。长此以往,穷的越发穷,富的越发富,肯定是要出事的。摊丁入亩,实为救国救民的良策,这话放在这里,谁能驳倒,可说谁就是居心不纯。”

她顿了顿,又道,“可地丁合一摊牌下去以后,丁银不用纳了,亩银相应增加,对于赤贫无地的那一成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对中小田户来说,倒可谓是雪上加霜了。我们大秦徭役不少,一般田户现下也都是折银,杨世伯不知算过没有,我昔年在城东郊外也是买过几亩田地的,当时屈指一算,与其自立门户,一年看天吃饭,还要付出这许多赋税,即使有佃户为我劳作,一年风调雨顺,我落到手里的银子却也还不多。倒不如使些银子,将田地靠在宅心仁厚的举人、进士老爷名下,一年我白给些银子呢,少纳这许多赋税不说,有个什么事,又抬出这名头来,岂非两便三赢?要摊丁入亩,就必须把这读书人免赋税的规矩给抹了,就不全抹,起码也得按着立国时的祖宗规矩来办,如今朝中惯例,一个进士能免十几顷良田的税负,稍微一有官职,那就更没数了。此等规矩不废,摊丁入亩固然可以让那等无地的人欢欣鼓舞,但到了末了,却终究只能令这些稍稍有些田地的小户,最终也失去自己的田土。”

她声音清冷淡雅,说起此事,可谓条理分明,杨阁老一时竟听得怔了,望着蕙娘好半晌没有说话:蕙娘是出嫁的闺女,自然不可能再日日侍奉在老太爷身边。对这个话题如此熟悉,可见老太爷很可能在几年前,就已经看破了摊丁入亩中可能存在的种种弊病。

“以伯父的大能,自然是衡量过其中得失。”蕙娘又徐徐道,见杨阁老默认,也实在毫不吃惊:这等计算能力要都没有,所谓的地丁合一,最终也只能和北宋熙宁变法一样,终究只是空折腾。“您怕觉得,这起人白身出去,也不会带来多少动乱。一则东南赋税最重,可织造业实在过分发达,没有地,可以谋生的手段还有很多。在西北,地广人稀,以游牧为主,丁亩的矛盾其实也并不太尖锐。可这就又回到了祖父最担心的问题,士农工商,这是把农户硬生生地往工户驱赶,长此以往,恐有动摇国本的嫌疑。就中委屈担忧,世伯稍微一想,也就能勾勒出来了。”

杨阁老面露沉吟之­色­,许久都没有开腔,这个儒雅而俊秀的中年男子,自然已经修炼出了绝佳的养气功夫。单从他的眉眼,是很难看出他现在的心境的——可不论如何,他的确受到震动,这两祖孙也都能看得出来。至于这震动,是意识到自己深信的救国之策还有纰漏,正苦思完善办法呢,还是想着将如何能说服老首辅,把焦家争取过来,则非外人所能蠡测了。

“地丁合一,迟早还是要往下推的。”焦阁老也休息够了,他用了一口茶,“今日让你过来,一个是商量船队的事,还有就是这句话,海东,我退下去以后,不过一年半载工夫,皇上肯定会把你跟前的石头搬开。位居首辅,和一般阁老不同,治大国若烹小鲜,步子该小时,千万谨慎,该大时,也不要害怕杀人。”

他似笑非笑,“你既然已经立定决心,不在乎是骂名还是美誉,这得罪人的事,想来也是不怕去做的。今日看你这一番表现,我才是真正地放下心来。”

反正都是要作对,得罪一部分读书人同得罪所有读书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可杨阁老到底也是老狐狸了,他哪会被一两句话套住,微微一笑,便打起了太极拳。“您实在太看得起我了,这日后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危难设法应付过去再说,依学生浅见,还和旧年一样,我们二人联手,请连太监出面同燕云卫打声招呼,派出一组人往南边走走,神不知鬼不觉,先瞒住皇上探清船队情况,不论是好是坏,也都算是有个先手,您看如何?”

“我看能成。”老太爷不动声­色­,“船队也未必就出了事,若是去找人的,三宝太监当年还找了十多年呢……可能是衔住老大的尾巴了,这才没能及时回来,也是有的事。”

昔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位置,并不是稳若泰山。曾经鲁王一系,连着母妃达家都极为当红受宠,对东宫虎视眈眈,即使后来夺嫡失败以后纷纷沉寂,但鲁王却始终下落不明。对外说是谋反不成已经自尽,实际上这一支规模盛大的船队,找的究竟是谁,在场三人心中都是有数的,焦阁老刚才的话实际也说得很明白了。杨阁老摇了摇头,似乎要舒尽胸中的抑郁之气,哈哈一笑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橹。皇上就是皇上,喜怒哀乐,牵动的都是金山银海,我们还能多说什么呢?”

时涉昔年夺嫡旧事,焦阁老没有多加评论,他又和杨阁老商议了几句细节,杨阁老便也起身辞去。老太爷起身将他送到阶下,又命蕙娘代自己将他送到了轿子前。又是一番折腾,两祖孙这才回来屋内说话。

“王光进年后要进京了。”焦阁老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就扔下了这么一个重磅消息。“今日在宫里,皇上亲自拟定了旨意,待到元宵节后,恐怕调令也就要下来了。”

王光进是王辰的父亲,文娘的公公……他也算是大器晚成,比杨阁老小不了几岁,现在却还在奋起直追呢。杨阁老眼看都要往首辅狂奔而去了,他才刚刚回京——

布政使回京,肯定是要入部的。老太爷一路把杨阁老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也就是为了给后人铺铺路,不是入部,他哪肯提退休的事?蕙娘也没有废话,她直接问,“皇上意思,给他安排在哪一部呢?”

老太爷­唇­角逸出一丝笑意,他淡淡地道,“我走之后,吏部尚书秦氏估计要入阁,也是给杨海东添个助力。就看皇上心里,是想把王光进摆在吏部,还是礼部了。”

摆在吏部,那也就是简简单单的置换关系而已,若要把王光进挪到礼部去,礼部尚书就要动一动,很有可能,是动到吏部去。——吴兴嘉的父亲吴尚书,原来尚的那就是礼部……

蕙娘眉头微蹙,却没有多说什么,老太爷反倒回过头来问她,“你看,我什么时候安排着往下退为好呢?”

“这事儿,您定了,自然是我们来配合您的脚步。”蕙娘有点奇怪了,“您怎么反倒——”

“从前那肯定是我说一不二。”老太爷慢悠悠地捻着长须,“可今时不同往日,老头子要往下退了,这话事的权力,要留给当家人。当家人怎么方便,我老头子也就怎么行事,在什么位置上说什么话。你爷爷­操­心了一辈子,也实在是再不想­操­心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心中便是雪亮:心生倦意,也是真,老太爷要把自己摘清楚了安度晚年,却是比真更真。现在对杨家,他算是交待清楚了,对王家,也算是交待清楚了。对自己其余的门生故吏再作出交待,和皇上那里交割清楚,他已经具备安乐终老的条件,日后不论是回祖籍还是在京中养老,都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来咬ρi股了。也所以,不想知道的事,他连问都不问,这次见面,别说问权仲白怎么受伤,就连立雪院里那颗人头,权家大房夫­妇­离京的□,他都决不会多问一句。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拿得起放得下,该放手的时候,决不会儿女情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往后,这些风霜雪雨,已和老人家没有一点关系,要着落到她一人肩上,独力承受了。

她也没有多做推辞,略微思索片刻,便真做主和老太爷商量,“既然调令是新年开印后下来,我看,腊月里就能打点伏笔,在文娘出嫁后,也就可以真个安排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从前有一篇长评让我尽快安排蕙娘走出后宅,说蕙娘的才具不是后宅可以发挥的

这话说得很对,她的舞台也的确就不在后宅那些­鸡­毛蒜皮大小的心机,当然这心机肯定得有,但她强项也不是那个。

现在摊子也慢慢地要铺开啦,随着老太爷往下退,蕙娘在权家的地位,也又要发生变化了……

S谢谢黑羽庄主的长评!

今天还是只有一更5555,我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累,求安慰。

117揭穿

不论自己是不是神医,受伤总是叫人不快的一回事。尤其伤筋动骨,最忌随意移动。权仲白又是仓促过来焦家,堆积如山的医案根本就没带过来,虽说焦阁老屋内不乏书册,可却多是诗词歌赋之类,或者便是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农工科目,权仲白闲来无聊,翻看了几本,却觉得比不看更为无聊。眼看天­色­将暮,料想妻子吃完晚饭之后,可能就直接回家,不再回来看他了。他多少也有些遗憾:别看焦清蕙平时胆大包天,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在有些方面又是风声鹤唳,别人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吓得要往墙后头藏……这一次被吓走,也不知是觉得有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组织要害她,她怕得必须立刻找祖父诉说一番,还是被别的事给吓着了……无论如何,在伤口痊愈,自己回家之前,她恐怕是不会再来焦家,怕是要十多天后,才能再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人在病床上,情绪自然是最脆弱的,就是权仲白也不能例外,眼看天­色­慢慢地暗下来,那两个垂髫小鬟一声不吭地进来点亮了油灯,又摇下梁下宫灯,□蜡烛。片刻之后,屋内便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可这灯火,毕竟是不能抵抗外头的沉沉暮­色­,就如同这来往之间的衣袂拂拭声,并不能缓解他的孤独一样。手里的一本书,拿起来又放下了,他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到手的夜光石,又想想用在清蕙身上的新毒药,偶然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巨响与火光,便又觉得脚踝隐隐发痛发胀……

正是万般无聊时候,院子里却闪起了灯火,片刻之后,屋外就泛起了饭菜的浓香,两个小丫头抬着小案进了屋子,又将权仲白扶起来坐好了,解下腿来,又扶他进净房去收拾梳洗一番。待得一切都安排妥当,权仲白重又在床上躺好时,焦清蕙便撩起帘子,探了个头进来,像是一头警惕的小野兽,正在检查屋内有什么危险,是否会危害到她。

权仲白打从心底笑出来,他不动声­色­,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唯恐露出自己的小心来,反倒又要吓跑她了。对这种惊弓之鸟,最好的办法,那还是若无其事,根本就不去提她早上突如其来地撤退……

见他表情如常,焦清蕙似乎终于安下心来,她提着裙子,矜持地进了里屋,“自己吃饭,方便不方便?我来服侍你吧。”

“你吃过了没有?”权仲白和她话家常。“今儿不是十四妹的小生日吗?那边应该也快开宴了吧?”

“我没去。”焦清蕙说,她在权仲白对面坐下来,“先还没有问你呢,你手怎么也包起来了,也是扭了?”

“是擦伤了一点,没有大碍。”权仲白自己把布条给解了,“先糊了药,也怕到处乱蹭,正好吃完饭要换药呢——我自己来吧。”

清蕙本来还要喂他吃药呢,见他手解出来,也就罢了,到底还是给他夹菜盛汤,自己也盛了一碗饭,和权仲白对坐着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权仲白今日有人陪着吃,用得的确比平时香点,他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饭,见焦清蕙也只是垂头喝汤,便道,“家里一切都还好吧?我忽然不见,肯定又折腾着四处寻找了。”

“爹娘是比较担心。”清蕙没有抬头,“回去之后,我该怎么说话?”

毕竟是两夫妻,很多事情都得商量着办。权仲白沉思片刻,便道,“这件事你先别提,等燕云卫那里查一查,查出名堂来,自然就一路顺着下去了。要是这一次没能找到什么线索,能遮掩还是遮掩一下为好。封子绣会出面和家里打个招呼,就说去北边采药,遇到大雪被封在山里,等雪停了才能出来。就这封信还是信鸽带出来的……你看怎么样?”

“别人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爹娘在你现身之前,少不得要多担心几日了。”清蕙的眉头略略蹙了起来。“你在这里养养伤也好……”

她白了权仲白一眼,“我已经和祖父打过招呼了,今晚以后,你身边的服侍人会换上一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这个人,做事就是一点都不知道分寸,哪有以身作饵的道理?就真有内线,要是他不给你下药,乘夜来一刀了结了你呢?你就算还有些防身的拳脚,可这会一条腿、一只手废着呢,你能和他对打吗?”

“动静这么大,那我倒还不如回家养病。”权仲白说,“再说,我都过来几天了,还是风平浪静的,没有一点动静。这倒是肯定了我的又一个猜测……”

见清蕙露出聆听神­色­,他便续道,“大户人家,对下人的管教一直都是很严厉的。尤其是你,平时对她们的控制就更严格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年半载难得出院门都不稀奇。就算焦家有内线潜伏,怎么和外界沟通消息,也是个大问题。如果在任何地方,他们都能随意传递消息下达命令,这能量也就太可怕了……看来,燕云卫和焦家,就算有他们的内线,可第一人数不会太多,第二,他们也不是时时都和外头保持联系,恐怕现在,那伙人也根本都还不知道我在焦家,甚至如果燕云卫那边真正没有问题,他们连我有牵扯进这件事来,都还不知道呢。”

清蕙眉宇一动,她缓缓地道,“知道,可能是已经知道了……但你这样身份,要拔除掉你,又谈何容易。他们现在想的,怕也还只是怎么能把你给吓住吧。”

此时丫鬟进来给撤下残羹,换上新茶,两人便都住了口。清蕙面­色­­阴­晴不定,等人都走了,才又道,“我也的确是被吓住了,权仲白,查他们,往细了说,那是燕云卫的事,往大了说,那是文武百官的事。你又没收朝廷一分钱俸禄,也谈不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别想着兼济天下、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了,还是先独善其身吧……要真是他们在图谋票号才来害我,那自然还会有后招的。现在股份带到权家,搞死我或者歪哥,也是一点用都没有,就是死也都死在权家了,他们要来武的那肯定不行,文的么,能应付就应付,实在是应付不了,钱财身外之物,也没必要太过缱绻不舍,护不住那就不是我的,给他们也就给他们了……”

以她一贯强横的作风,能说出这番话来,真是不容易。权仲白望了清蕙一眼,见她双眸低垂,虽未格外作­色­,可语调清浅,担心却真是掩不去的。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这伤也受得还算值得:如焦清蕙所说,第一她和歪哥的一饮一食,都是经过层层监视,毕竟是栽过一次,再栽一次,不大可能。第二两人深居内帏,外人想要下手都难。真要对付二房,自然从他开刀……为了让他不再涉险,她连宜春票号,居然都说得出一声‘护不住那就不是我的’……

虽说他也明白,就算两人感情疏离,清蕙都会设法保住他的­性­命,但从她的语调里,他所能感受到的却绝不止理智、冷静、盘算,还有许许多多甚至称得上是柔软的东西。焦清蕙这个人就是这么讨厌,她要真的冷清到了极处,任是无情也动人——那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在无情外,又还分明有情,她的感情甚至还称得上浓烈奔放,即管为她自己所压抑,可只从偶然泄露出来的少许,便可揣想她心内的波涛了……

“本也没打算扯进火器里。”权仲白说,“你说得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件事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想要的,还是——”

他冲床头小柜努了努嘴,“不过,燕云卫还不知道这东西的特别,若是他们找你查证,你也就一问三不知罢了。这东西不能交给他们去查……”

一说此事,心中脑中,那个经年来由千头万绪编织出的大结,又慢慢地浮了起来,权仲白望着妻子秀美的容颜,忽然情不自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出手来,缓缓抚上了清蕙的脸颊。

“不过,这件事始终是太复杂、太危险了。”他不禁低声道,“不论是否有心和他们作对,我坏了他们的事,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以后没准会有更大的麻烦在前头等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个,可人总是要先保证­性­命才好,命都没了,余事从何谈起?和离虽然惊世骇俗,可你究竟是为了你自己活……”

上回提和离,换了一个巴掌,这一次再提,清蕙的表情要柔软得多了,她非但没有扇他,反而主动靠进他怀里,低声道,“以后再不要提和离的话了,事已至此,除非我把票号出让,和祖父远离京城回到家乡,否则就算和离,下半辈子也一样是惶惶不可终日。真要那样过活,我倒宁可死了。”

是啊,以清蕙的人生态度来说,她是宁可争到最后一口气,也还是要争着死在自己位置上的。权仲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死有什么好的?还是活着好一点……”

他想说:‘你不是和我说过,你非常怕死吗?’可这话到了嘴边,又被清蕙给打断了。

“你不能有一点危险,就想着把我往外推……对我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在哪里不危险呢?这世界,根本也是处处都危机四伏……”

她靠在权仲白胸前,所以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听着她的语气,淡而清浅,透着哪怕是昨天都不可能流露出来的恐惧与脆弱。这样怯弱的情绪,只有在她怀着歪哥的最后几个月,因胎儿影响,情绪几乎无法自制的那一段时间里,他能有幸品尝。当时的她,在什么时候都切切流露着这样的信息:我很恐惧、我很脆弱,面对未知的危险,我需要你的保护。

而在当时,权仲白也是能够体谅她的恐惧的,生产,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几件事之一。她有如此惧怕,也的确不足为奇。身为孩子的父亲,他也是责无旁贷,必须给她撑起这一软肋。可他没有想过,平日里那个硬得和木头一样,只是偶然开两朵小花的焦清蕙,居然也有这样柔弱的一面。他忽然有点好奇:是否得知自己死里逃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处于这极大的恐惧之中,只是平时尚能掩藏、尚能自制,而在身怀六甲的那一段时间,情绪失常,这被掩埋下去的恐惧,就无遮无拦地爆发了开来。

她是不是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对她允诺一句:这世上想害你的人虽然多,可我却定能护你一世荣华、一世周全。

可真到了她这样地步,又有谁能许诺一世的安危?就是九五之尊,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呢……

权仲白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他实实在在地拥住了焦清蕙,低声道,“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就是跟我落进十八层地狱,滚刀山下火海,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也别抱怨啦。”

焦清蕙噗嗤一声,低笑了起来,她在他身边,要自然一点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把脊背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提防他突然的伤害。她坐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把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给遮掩了过去。“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现在南海那边事情差不多也算完了,皇上发话,要把王光进调进京里。对我们家来说,祖父往下退的时机,也已经够成熟了,可他的学生们却未必这样想,恐怕还都想的是要把杨阁老给搞掉了,才能放祖父退下来。对这些多年的老人,也不能不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有个交待……”

小夫妻在阁老府喁喁细语,良国公府却是­阴­云密布、风雨欲来。一整个下午,良国公的小书房里进进出出,就没有断过人,平日里幽静雅致的小书房堆满了册子——一家子几乎上千个下人,除了年纪实在太小的以外,全都摁了手印,这逐一对比手印大小、手指纹路,也是需要时间的。良国公没有过分依靠蕙娘印出来的手指纹路,凡是手掌大小类似的家丁,几乎全被盘问了个遍,嫌疑略重的,再来对比指纹,他自己还要亲自审问。审了足有这几天,却还没有一点头绪,他一着恼,索­性­自己出马,一整个下午把有嫌疑的管事们全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却自然也是一无所获,这会,正冲着小儿子发脾气呢。

“你平时和几个管事眉来眼去粘粘糊糊的,又在你大嫂、二嫂之间挑拨离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良国公在当屋里来回走动,“和外头那些……啊,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些来往,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作没有看到。可你这­性­子,居然是越长越偏激,越长越古怪了。说,扔人头是什么意思,冲你二哥下手又是什么意思?你母亲是睁眼瞎什么都没看出来,还说你和你二哥感情素来就好,万不至于冲他下手……”

他越说越动情绪,见权季青神­色­宁静似乎无动于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你瞒得过别人,你瞒不过你爹!千辛万苦要到冲粹园去住,和你二嫂猛套近乎,就只是为了让两房相争?我看不止此吧,我告诉你权季青,你对你二嫂的那些痴心妄想,已经令我失望透顶!”

如此­阴­私之事,良国公居然是说揭也就揭出来了,权季青至此,亦不能不露出惊容,他要为自己辩解,“我——”

“焦氏是个出众的美人。”见儿子慌了,良国公面­色­稍霁,“可成大事者,怎能为女­色­所惑?你甚至连自己的心思都遮掩不好,几次见到她,我在一边看着就觉得不对!那些凡夫俗子是有眼的瞎子,可你老子不是,皇上也不是,朝廷里能站在最顶端的那几个人也全都不是。一点­色­心你都控制不住,掩藏不过来,以后更大的事儿,还能指望上你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说,密云的事,是不是你故意布下陷阱,给你二哥去钻的!你是不是早打好了主意,要弑兄夺嫂一举多得,为你的大业铺路?”

这么严重的指控,权季青不能不作出反应了。他站起身子,徐徐地提起了长衫下摆,在良国公跟前跪了下来。

“父亲,您也太看得起儿子的本事了。”他从容而冷静地道,“从密云那一场大爆炸的规模来看,起码要有千斤的火药……我就是有些本事,有些关系,却又要从哪里弄这些火药?这可是严加管制的东西。再说,就我弄来了,我又如何能算到二哥会在当时过去——听说,那儿还有些服饰、武器的残骸,都是燕云卫的东西。您要我来猜,我还以为那是燕云卫私底下往回弄点见不得人的赃物,路遇劫匪,二哥不知怎么又被搅和了进去呢。您也知道,二哥心里藏了那许多事,有好些是谁也都不清楚的——我还想问您,二哥究竟下落何方,­性­命有没有妨碍,能不能回家过年呢。您疑我对二哥有恶念,这疑得不错,我是看中了二嫂,我也明白您对她的看重。可我是真没这么大的本事啊,我要有,这世子位还能轮得到别人吗?”

这一番话倒是坦坦荡荡,起码把一个问题给分析出来了:这密云的爆炸,的确不可能是权季青安排的。很可能他对此事也是云山雾罩,根本就不知道内情。

可良国公却半点都没有放松,他又再喝道,“那人头呢?这只能是家里人­干­的事——你右手印了手印这我知道,左手伸出来,当着我的面,双手再印一对!”

权季青双眉一蹙,他抬起头来望着良国公,眼神森冷­阴­毒,父子两人之间,竟是立刻就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仿佛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良国公也是心里有数的人啊!

昨晚比较好,睡有七个小时,稍微­精­神恢复一点了,送走过敏原后病情真是在慢慢恢复。

谢谢大家体谅,我觉得我明天可以开始双更了!当然,剧情也进展到又一个比较紧张的环节了XD

118威风

良国公毕竟是权季青的老子,可说一手执掌了国公府内的生杀大权,权季青就有千般的本事,在自己父亲跟前又能怎么放肆?他沉默半晌,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慢慢地说,“父亲,就算这是我所作所为,您这样做事,也还是小看了我。先不说左右手印一眼就能区分,这就是我做的,我会傻得拿自己的手印上一记吗?”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犹疑,已经将手在印泥中一摁,­干­­干­脆脆地在册子上留下了双手十指纹路。用力之大,使红泥透过麻纸也依然清晰可见,良国公翻过一面,又拿出那张原始证物,从反面对比。口中一边淡淡地道,“我看,这就很像是你会做的事。你一向自负聪明,喜欢耍些小手段、小花招,这种明目张胆骗过所有人的把戏,你岂不是爱玩得很?”

权季青徐徐洗了手,这会正拿白布细细地揩着指尖残红,闻言也不禁一笑,“爹,你这是不是把那凶手想得太仔细了些。谁能料到二嫂竟如此冷静从容,居然还在血迹未­干­时印出了一张手印,要知道稍带片刻,屋内热气出来,不说手印本身会否融化变形,可指尖的细密纹路,肯定是融化不见。这真要是我,我会故布疑阵,自作聪明成这样吗?再说,我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哪有那个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的,暗中给立雪院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啊?”

他语调和气,好像只是在和良国公唠嗑家常,“您与其来查我,倒不如查一查云管事,我看这件事和我无关,和他的关系,倒是一点都不小。”

这么软软和和的一句话,倒像是一把钢刀,一下就戳到了良国公的心窝子里,他有些失措了,站起身不自觉道,“你――”

两父子像是要掂量清楚彼此的底细一般,虽只是眼神相对,但却好似两人拿着武器正不断地彼此试探,权季青含着笑,良国公带着疑――两边这么一对,倒是良国公要被动一些了。

“小云子当时不在家。”半晌之后,良国公才蹦豆子一样地迸出了这么几个字。“我打发他出去办事,第二天过午才回的府……怎么,你以为他是别人安Сhā在我们府里的眼线,因着特别得我的宠,遇到什么事,众人都对他网开一面?”

“府里上下,是有些不好听的传言。毕竟您也知道,云管事从十多年前就追随着您,到如今三四十岁年纪了,还是那样清秀,和您又过从甚密,时常可以贴身服侍。”权季青怡然道,“不管大哥、二哥怎么想,儿子心底却明白,您是要成大事的人,哪会耽于美­色­呢。云管事是自己有能耐,才得到您的宠爱。虽说平日里行迹有些可议之处,怕也是在为您办事吧……既然当时他是被您派出去了,可见本身略无嫌疑,这件案子,倒还真成了悬案了。”

他东拉西扯,似乎句句都有所指,却是句句都没有说死。良国公闷哼了一声,倒是对权季青多了几分欣赏,“死小子,眼神还挺利……悠着点吧,家里有些事不该你们小辈管的,就不要多问多想。为人处事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了,叫大人怎么能对你放心?”

权季青眼睛一弯,“是――您还要对吗?要是眼神昏花了看不清,或者喊个心腹师爷来比对也行。听说您还问大理寺借了七八个刑名师爷,或者请动他们――”

“去去去。”良国公笑骂,“才说你把握不了分寸,你就来现眼了不是?此案不是你的手笔,自然最好。”

他盯了权季青一眼,若有深意,“也是,要真是你,那你的能耐也就太大了……我倒是把你给看得太高了一点。”

这是赤/­祼­/­祼­的激将了,看来,良国公虽然明面上挑不出儿子什么毛病,可心底怀疑未减,到末了,还是要激他一招……

权季青神­色­略黯,“您说我能耐不够,我也分辨不出什么来。毕竟我要出去自己做事,您又压根不许。在家里帮忙,管多管少,还不是您说了算?您要扶植二哥上位,现在也是时机了。父亲,索­性­就择日给二哥正位,我也就少了个念想,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么?倒胜似在此处被管头管脚,还要挖空了心思,在您跟前表现。”

这是在光明正大地问他要权柄了……以退为进,倒是玩得不错。

“你心里也清楚。”良国公慢慢地说,“你二哥闲云野鹤的­性­子,要做这个国公爷,那太吃亏了。不说别的,就是皇上都未必愿意答应。要立世子,始终是有阻碍的。你大哥三十多岁,才具也就是那样了。你三哥一心要走武将军功路子,还做着他金戈铁马、立马漠南成就千秋功业的大梦,对权术一道没有丝毫兴趣。实际上现在家里能被列入考虑的,也就是你二哥和你了……从前是你年纪还小,家里对你的重视也还不够,好,既然此事和没有关系,足见你虽过分爱好­阴­谋,但心思还算纯正。以后家里是不能再亏待你了……等过了年,你大哥从前管着的那些生意、家事,就交到你手上来做,也让我看一看你的能力才具,究竟如何吧。”

一场惊风密雨剑拔弩张的审问,峰回路转,到末了竟是如此收场,权季青终于露出喜­色­,他给良国公磕头,“儿子谢父亲提拔。”

良国公踢了他一脚,“去你的,和老子你还这么客气,滚吧,既然没你的事,这件事你也别往里头掺和了。”

等权季青起身要退出屋子时,他又叫住了四少爷,“前儿听你娘说,想给你屋里添几个服侍人。被你给辞了,可有这事?”

见权季青颔首默认,国公爷有点烦躁。“女­色­这东西,不可无,不可贪。再美的女人,眼睛一闭不也都一样?给你安排通房,是我的意思,你不要和我装傻,也不能再犯傻了。等过了年,叔墨要成亲了,安庐就剩你一个人住,收拾出几间房来,收用两个小丫头吧。你既然有心上进,就不要被这件事绊住了脚步。”

权家这个规矩,可不是这一代才作兴起来的。良国公能再几兄弟中成功上位,自然也不是省[奇`书`网`整.理'提.供]油的灯。别看平时小辈们闹得欢,他似乎一无所知,其实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和他的眼线,有他在,这府里的大弦儿就乱不了……

权季青双眸微垂,略作沉吟,却是出人意表,再摇了摇头。

“没成亲前,我还是不收通房了。”他低声说,“您别这样看我,我不学二哥,还想着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爹,我眼光高,不惯委屈自己。那些个庸脂俗粉,入不了我的眼。”

究竟是眼光太高,还是心里已经有人,真个迷恋焦氏至无可自拔的地步,良国公一时还真拿不准:季青­性­子偏激,认定的事还真难改。他要只是把焦氏视为仲白的一样宝物,想要同谋夺世子位一样,从他哥哥手里夺过来,还反倒还好了。一件物事,终究是有价钱的,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样东西去拼命。

可要是情根深种,真是对焦氏用了情,那可就麻烦了……

“你二哥就算不能承继世子之位,也依然是权家数代瑰宝。”良国公淡淡地道,“多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两父子的关系,说是冷淡疏远,其实在几个儿子里,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从感情上,良国公最为看重次子,乃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说别的,只说竟能让达贞珠入门,就可见他对次子的纵宠了。权季青眼神再黯,他低声道,“我知道分寸的,爹,二哥待我,也着实不错,我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

良国公­唇­边逸出一线笑意,竟似乎根本未被这一番说话打动,“什么事,说不管用,我只看你怎么做吧。”

权季青再施一礼,闷不吭声退出屋子,竟是再也没有回头。良国公端坐案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才沉声唤人,“把李管事叫来说话。”

李管事很快就进了屋子,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粗短身材、紫红面膛,气质很是粗犷,可一拱手一开腔,分明又是粗中有细。“老爷有事吩咐?”

“让你去查的事,有结果了没有?”良国公把手里的册子翻得哗啦啦乱响,“老云这一两年间,也就是和他的来往最多了吧?”

“倒是的确挺投缘的。”李管事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册子,“奴才查阅了留档――也不论动机理由,从去年元月开始,到今年元月,一年内两人碰面足足有近百次,其中一道用饭的次数,则约有十次。”

他还在有条有理、不紧不慢地报告,良国公却早已经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立雪院出事,瞒得过别人,肯定瞒不过亲家。权家对于焦家,一直是很尊重的,待蕙娘从焦家回来,第二天良国公亲自把她叫到前院书房,一个也是和她交待一下最新进展,一个也是问问焦家的态度。

“这件事的确是有些蹊跷。”良国公给蕙娘看了几大叠的册子,“阖府上下也不分当日在不在府中了,从上到下全都摁了手印,虽说手掌大小仿佛的,也有个二三十人,但对比指纹,却是无一相似。看来,这是外人入府所为,据刑名师爷推测,应当是江湖高手,轻功特佳。因此来去都只留了浅浅足印,甚至连墙头落雪都没有踢落……在更多线索出现之前,此案怕是要悬为疑案了。”

越是高门大户,难以解释的事也就越多,随着时势变化,很多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蕙娘在权仲白对她略露玄机之后,倒也是做好了准备:这么一个组织,真要恫吓他们二房,自然也就不会随意露出破绽。以常规手段,查不出所以然简直太正常了,不然,这伙人岂非搬石砸脚,他们还能混到现在吗?

“既然一时没有线索,也就只能多加小心了。”她的态度也并不太热络,算是给良国公再施加一点压力。“其实若没有歪哥,媳­妇­也算是有些功夫的人,倒不至于过分惧怕。现在就是有个孩子在身边躺着,令人不由得就悬起心来。”

良国公也不禁皱起眉,“这事最奇怪就是这一点,来人要有这样的本事,难道就不能把歪哥给绑走了?进出院子都没人察觉,对付几个|­乳­母下人,怕也不在话下吧。”

他征询地望了蕙娘一眼,“任何事都有个来由的,我们权家虽然也有几个仇人,但互相都知道一些底细,他们可绝没有能耐夜半潜入立雪院。就有,怕也不会只扔个人头而已……我看,还是仲白在外头,可能是惹出一点麻烦了。他这次出去,和你做过交待没有?眼看就是十天没有一点音信了,又出了这事,叫人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相公走得急,没给留什么话。”蕙娘摇了摇头,自然把口风咬得死紧。“当时我也以为他就是去京郊出诊,您也知道,入冬后外地频频传来雪灾消息,多的是人冻伤冻死的……听说杨家那位善榆大少爷,近日里也是如常出入宫廷,想来密云那场爆炸,肯定和他无关,和他无关,那就是和相公无关。也许是被别事耽搁住了,也是难说的。媳­妇­和祖父打了招呼,祖父也是暗地里加派人手,前去寻访了。”

“好在这几日宫中比较安静,也没有传召仲白。”良国公神­色­稍缓,“不然,还真无法向上头交待,难道说他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南边去了?”

他倒是自己给权仲白找了几个借口,蕙娘松了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再多说什么:在良国公眼皮底下,她也不敢动太多脑筋,联合夫君瞒着长辈,对一般的媳­妇­来说,可能是家常便饭,最自然的事,但在她这儿,这事就很有些忌讳了,长辈们看重她,就是看重她识得大体,能够配合家里压制管教权仲白,这事要被觑破玄机,两头粘变成两头不靠岸,她可落不到好。

“只要人没有事就好。”良国公又说,他的眼神落到蕙娘身上,似乎有一点笑意,这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今儿也钝了一点。虽然也还是戳人,可毕竟是包含了一点鼓励和温情。“入门两年来,你的为难,长辈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吾家规矩,不同别家,兄弟姐妹间的争斗,也的确是要激烈一点。难为你处处周全,虽没把太多事交给你去做,但见微知著,我看,你不但是坐得稳后院,甚至连前院许多事,都能交到你手上来了。”

虽说有强烈的补偿意味,应是对未能查出案情,累得蕙娘并歪哥白白受惊的一种宽慰,但能得到当家人这么一句称赞,蕙娘对自己在权家的地位,也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和自信。她依然不动声­色­,只给良国公行礼,“爹是谬赞了,媳­妇­才具有限,不过是尽力去做而已。能不给家里添乱,已是侥幸。”

“哪里是侥幸。”良国公笑道,“我冷眼看了几个月,有你的那一群丫头在,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天上百件事,没有一件不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即使你暂时离开几日,这府里也是井然有序,再乱不起来。倒是比你婆婆当家时,那从早到晚都得费心管事的情况,又再好了一层。你这哪里是管理一家的才具,我看就是给你州县之地,你也都能把这一块地方给盘活了。”

对这么高的评价,蕙娘自然是连番逊谢,良国公摆了摆手,“等年后,你家务再上手几个月,前院自然也有些事要交给你去做的。”

他略微透露一些内部消息,“季青也是领了一些家里的生意回去打理,也别说我偏心,二房、三房肯定都有机会……对了,还没和你说吧?叔墨的婚事也已经说定了,新媳­妇­你应该也是很熟悉的。”

良国公漫不经心地道,“就是云贵总督何家的三姑娘……改元八年来,江南总督一位空悬日久,恐怕明年正月里,皇上便会释出消息,把何氏调任江南总督。正好乘着京察之年,人事上看来是要有一番大变动了。也不知老太爷心中有数没有……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传信,这事究竟十成不过才得七成准,老太爷没和你提,也未必就不知道。等仲白回来了,你问问你相公,也自然就清楚老太爷究竟是什么态度了。”

看来,权仲白在焦家养伤的事,根本就没能瞒过国公爷。先前几次探问,根本就只是装糊涂而已……

可蕙娘却无暇思量该如何补救自己在国公爷心里的印象――是装糊涂好呢,还是索­性­就坦然认错好――她还真是被何冬熊的调令给吓了一跳:江南总督为什么一直虚悬,鱼米之乡钱粮重地,又是地丁合一一策影响最大的区域,现在还隐隐关系着广州那里的开海之策,可以说是承北启南­干­系颇大的心腹重地,也是杨阁老杨海东籍此飞黄腾达的老巢。总督之位虚悬八年,有皇上自己的考量在,也有当地各种复杂的豪绅势力彼此博弈的因素在,最终,还有继任人选不能令杨阁老满意的原因在。没有杨阁老点头,何冬熊这个总督根本就坐不稳――

别看老太爷现在似乎声势极旺,可真正心明眼亮、心志宏大的那些人,当年会服老太爷的管,却未必会服王光进的调遣,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恐怕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自寻出路了……

“看来,明年二月京察,真是有一番热闹了。”蕙娘一翘­唇­角,由衷地道。“爹手段通天、智谋过人,媳­妇­真是佩服。看来,不论是仲白还是我,在长辈跟前,都还是错漏百出,该学的事儿,还有很多呢。”

良国公对她的表态也很满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意。

“家大业大,不容易啊。”他说,“我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孩子们还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不过,儿子不行,还得看媳­妇­。你看孙家,要不是有侯夫人挺着,早几年就倒下去了。这男主外女主内的屁话,从不是吾家规矩。焦氏你只管好好做事,别的事,我们心里有数。”

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按了按蕙娘的肩膀,又压低了声音。“这一次,事我为他平了,以后,深更半夜,带着燕云卫去劫车的荒唐事,再不能做了。仲白­性­子桀骜,最不服管,这话我说了他不会听的,还是得着落到你头上来。”

蕙娘再忍不住,终于露出惊容,可见良国公神­色­安然,毫无解释的意思,已经举步似要归座,也只能将重重疑惑藏在心中,恭谨地道,“媳­妇­一定把话带到,决不让他贸然涉险了。”

良国公微微点了点头,举起手倦怠地挥了挥,便闭目径自沉吟起来,再不曾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国公爷神通广大啊……

闲话不多说,八点半来看双更吧!

119起落

既然权家长辈,似乎对权仲白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所查不明白的,也只有丢人头这么一件事。那么余下的工作其实也就好做了,五六天后,燕云卫送来消息,说权仲白实在是被困山中,为大雪包围严实,正在设法营救出来。大年二十八那天,权神医便被封锦的几个亲卫送回了国公府,正好赶上权家开宗祠祭祖的仪式,这时候,仅从­肉­眼看来,已是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就连严重扭伤的那只脚,都行走自如,毫无一点异状了。

对整个权家来说,他自然是令人担足了有小半个月的心,权夫人也不知是信足了燕云卫送来的消息,还是已从国公爷那里得知真相,只是表面工夫做得好。总之是忧急溢于言表,将权仲白重重数落了一顿,又细细盘问他可曾冻着、饿着云云,这才提起人头的事。权仲白自然大吃一惊,免不得又要了解案情,他的惊讶倒是货真价实:为免露馅,蕙娘并未再往阁老府送消息,焦阁老自然不会多事多嘴,这夜收人头的奇事,权仲白还当真是头一回与闻。

了解过案情,他自然要去看看人头和掌印,在外就又忙了一天,等回了屋子梳洗过了,蕙娘抱着歪哥往他怀里一放,半是玩笑,半也是认真地道,“都快一个月没见了,也不惦记着儿子,才回来就不着家。歪哥,我们打他。”

一边说,一边还真捏着歪哥的手去碰权仲白。可歪哥半点都不争气,见父亲回来,正是开心时候,小拳头到了父亲脸上,便化作了嘻嘻哈哈的抚触,一边还嫌母亲握着他的手,让他没法冲父亲要抱,倒是朝蕙娘呜呜噜噜地发起了脾气。

蕙娘落了个无趣,只好松开手让歪哥和权仲白父子腻歪,权仲白一个月没见儿子,的确也想得不成,脸都要埋到儿子的小肚子里了,把歪哥逗得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地在父亲膝盖上撒了半天的娇,|­乳­母要把他抱走喂­奶­,他还发脾气呢。

两夫妻虽然都算疼爱儿子,但权仲白自己是医生,最讲究饮食有序,歪哥从襁褓中起,每天吃­奶­是有定时的,因此当爹的虽依依不舍,却还是令人将他抱走。自己来审问蕙娘,“你不但上回过来不说,还和老人家打了招呼,一点口风没露。就这么想让我安心养伤?”

“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家里能查的也都查过了,的确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对其余不知情的人来说,顶多是多一个不解之谜而已。我们自己心里清楚,这是那伙人给的警告,那也就够了。”蕙娘道,“那人头若是送给你的,倒可能还蕴含了别的意思,你去看过了,看出什么来没有?”

“那是毛三郎的人头――”权仲白沉吟着说,“当时在雪地里,我最后一个翻检的就是他。当时天­色­暗,我和他也就是几年前混乱中匆匆几面,一时没想起来,养病时琢磨了好久,这才肯定是他。当时乘着混乱,他还想刺我一刀来着,只是爆炸气浪过来,我才看见他的动作,他就被冲到远处去了。”

这个威吓,显然使权神医满是心事,他眉头紧蹙,慢慢地道,“只是他当时飞走的方向我看见了,那里距离爆炸中心已经很远,他未必会被炸死。事后他们在当地搜索,也没见血迹残肢,我还以为他是跑了呢。没想到人头却出现在院子里,这又是哪个意思……我倒有点不明白了。”

仔细推算事发当日的时间线,凌晨天还没亮时,权仲白在密云引发这场事故,因事发地在山坳之中,天黑路远,消息可能是到了当晚才传回京里,而仅仅差了一日一夜,毛三郎的人头就出现在立雪院中。可见这帮派在过去的十二时辰里,不但已经知道马车出事,查清了权仲白牵涉其中,并且还能巧做安排,将人头送进国公府里。其能耐、其动机,都令人费解,权仲白和蕙娘对视了一眼,蕙娘低声道,“爹很有可能也是知道他们存在的……他说,这事儿他帮你给平了。”

便将自己和良国公的一番对话,毫无保留地交待出来,权仲白听得也是眉头直皱,却并未和蕙娘担心的一样,要拂袖而起,去找父亲问个清楚――他是听得心事重重,可却半点都不吃惊。

蕙娘看在眼里,自然也有自己的猜测,她并不说话,只擎着一双眼,望住权仲白不讲话了。

权仲白倒也没有故作神秘的意思,他本身不惯作伪,会作出此等表现,自然也料得到妻子的反应,先不多提,无非是顾忌人多口杂,吃过晚饭又和歪哥玩了一会,等两人洗漱了上床夜话时,便向蕙娘解释。“这个帮会,从前应该是支持大皇子的……我们权家和他们有一定的来往,倒也不足为奇。我一直疑心,当年我去西域找药的时候,跟从的护卫里,就有这帮会的人。我们在西域虽然屡遭奇险,但始终没有被北戎势力大举追杀,背后也许就存在着他们双方的利益交换。爹起码是要向他们表明态度,把权家给摘出去的。”

权仲白再怎么不情愿,他身上也是打着权家的烙印。被迫为权贵服务之余,自然也有许多便利,比如这件事,国公爷就是再恼怒,也都会给儿子擦ρi股的。蕙娘就是想不明白,“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每天似乎也就是和一群清客唱和诗歌,叫叫堂会,宴请些老亲老友们,过着逍遥的日子,可私底下怎么就这么心明眼亮。说了何家的亲事,这我不吃惊,何家有意往杨家靠拢那是大事,眉来眼去的时候,肯定不会叫我们知道的。甚至连密云的事,他能闹明白,这也不是没有解释。肯定是对方软硬兼施,一边恐吓一边就上门来问问情况。我就是搞不懂,怎么他连你在我们家养伤都一清二楚……我可是没露一点口风,难道祖父现在办事,也没有从前那样牢靠了?”

“进进出出,从封家搬迁到焦家,动用的都不止阁老府的人马。”权仲白倒不太吃惊,“就是老爷子手底下的人没有任何问题,燕云卫那都难保­干­净,尤其这又是我的事,爹和燕云卫多年合作了围追堵截我,有点交情也很正常。你别风声鹤唳,把什么事都想出重重玄机了。”

到底是儿子,老子神通如何,他知道得肯定比蕙娘清楚。蕙娘经他这么一解释,多少也放下心来,她叹息道,“迷雾重重啊……要先把水给澄清了,简直是比登天还难。这案子,我看短期内是不能查了,要查,也等我寻访两个高手回来坐镇,起码先把歪哥护住再说。”

有了儿子,固然给蕙娘添了筹码,给权仲白添了后代,可在更多时候,歪哥也成了两夫妻大步前行的阻碍。权仲白面­色­数变,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无奈地道,“你说得是,他们既然会拿歪哥来恫吓我们,可见也的确是被惹恼……反正要寻的东西也到手了,我有的是办法把他们查个水落石出,这件事,先不急于一时吧。”

“年后朝廷就要有大变动,水已经够浑了,你还往里搅和,恐怕掀起的风浪,那就太大了。”蕙娘幽幽地道,“这还都没算宫里呢……两年多孝期,已经过了一多半,皇后病情见好,要是孙侯能够回来,少不得又有一番腥风血雨。就是现在,孙家也已经很着急了。皇上越来越看重、提拔牛家,前些天还有风声,年后,牛德宝也要封爵了……”

牛德宝是镇远侯牛德玉的亲弟弟,如果他得到封爵,那牛家可真是了不得,一门两爵,在大秦可真是独一份儿。这在孙家来看,岂不正是给皇次子培养羽翼吗?而与此同时,抛开杨家、许家、卫家这样拐了弯的亲戚,孙家唯一最出息的孙侯,可是常年在外,一直都没有消息……

就在这当口,焦阁老偏又病了!打从正月初三开始,每日里就是不思饮食,皇上派去的两个太医请的脉,都说是年老气衰,自然所致,并无半点病症。等到正月十三,勉强办完了小孙女的婚事,这衙门还没开印,皇上还没上朝呢,焦阁老已经起不来床了。就连王光进被提拔进京的调令,都没能令他缓过劲来。

从正月二十开始,他孙女婿权仲白权神医,到他的徒子徒孙们从全国各地紧急选送来的当地名医,以及皇上派来的老御医,三四十名医生全都云集焦家,轮番给老太爷把脉,却是无人能挽回老太爷的病势:他这病,单纯就是老病。人老体虚,到了自然过身的时候,茶饭不思、日渐衰弱,也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以他老人家的年纪来说,这还算是白喜,连悲哀都不必悲哀,八十多岁,实在也是活够本了……

按大秦惯例,这诊出病势几乎无可挽回之后,焦阁老就上了告老疏:到了年纪就该告老,大秦一百多年,还没有哪个首辅是在任上终老的。现在他已经无法视事,而谁知道至寿终正寝,还要拖上多久?国事却是一天都拖不得的,首辅重任,可容不下尸位素餐之徒。

胳膊拧不过大腿,人意难以胜天,守旧派虽遭受重击,本来的大好局势,硬是被老爷子给病出了喘息之机,可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更紧密地往老爷子指定的继承人王光进身边靠拢。除了那些多年来常来常往,交情深厚的学生,以及日夜守护在老太爷身边的孙女婿权神医之外,焦家终于是渐渐地冷清了下来。

皇上原执意不许焦阁老致仕,并一再加以殊恩,以珍贵药材见赐,但奈何焦阁老病势沉重,进了二月,连蕙娘都搬回焦家伺候老人家,才刚新婚没有多久的王辰夫妻,也奉父亲之命进焦家常驻。对外人来说,这又是一个沉重的信息:看来,老人家可能是挺不过这一关了。

命都要没了,再高的威望又有何用……就在京察前夕,皇上终于准奏致仕,以太师封赠焦阁老,并体其家情,御赐宅邸田土,令焦阁老在京中养老,不必回原籍居住,又以焦阁老为国有功,追封其子焦奇为大中大夫等等,一应封赏不及备载,种种殊恩亦难以细数。总之,这个从十年前就年年嚷致仕的老首辅,在生命的尽头,终于是如愿以偿,卸下了这个代表了无尽权力与无尽责任的头衔。

因焦阁老不必回乡,也就没有饯别,又因为老人家病情沉重已难见客,他的徒子徒孙们除了侍疾以外,上焦家来似乎也没有别事可做。可老人家都已经是这副德行了,据说连谥号都已经拟好――就是伺候得再好,老人家还能记住你、提拔你吗?就算老人家日后缓过来了,可京察就在眼前,有些好处,现在捞不着,可就一辈子都捞不着了……从老人家起病到致仕,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可焦家已是俨然变了天地。就是正月里,来拜年的车马,还能堵出一整条胡同呢,现在,除了权家、王家的车辆之外,一整天再不会有第三辆车了……

蕙娘跪在地上,虔诚而庄重地给祖母牌位行了礼,又再默祷片刻,这才站起身来,将手中余下的这支香,□了锃亮的铜香炉里。

“您还想给谁上香,我来替您上。”她一边擦手一边说,“这才下床没有几日,您可不能任­性­,没听见仲白说吗,跪下起来,一起猛了就容易头晕……”

权仲白、王辰、文娘三个小辈,都站在老太爷身边,虽然口中不提,可面上认同之­色­,却是不言而喻。老太爷环视孙女、孙女婿,见几人气氛熙和,显然关系融洽,尤其文娘站在王辰身边,面上隐带红晕,喜乐安详之意,自然散发出来,他不禁欣然一笑,从善如流,“好好好,现在这个家里,我说了不算啊,孙女儿们、孙女婿们说了算!”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给母亲、妻子牌位鞠躬上了一炷香,这才在蕙娘和文娘的搀扶下出了小书房,在一暖房的青葱绿意中缓缓徜徉:今年暖得晚,二月里,花还只能开在暖房,花月山房的桃花是一朵都没有开。也就是这几天里,日头才渐渐地暖将起来。

“人情冷暖,真是所言不假。”即使是老人家,都不禁有所感慨。“才只是去年腊月里,还有人送了南边的梅花来。现在百花齐放时,群芳荟萃的,却不是我老头子这里,而是杨家的后花园喽。”

才这么说了一句,他嘿嘿一笑,又欣然道,“不过,我也有许多年没有闲情逸致,能够同孙女儿们在一处赏花啦。”

他撵王辰、文娘,“你们小夫妻,才成亲没有多久,不要老在我身边伺候,这院子里处处都是奇花异草,不去寻芳探蜜、惜取春光,更等何时?”

这对小夫妻面­色­微红,王辰还要客气,“祖父说笑了――”

文娘却殊为不客气,拉住王辰的衣袖,生拉硬拽地就把夫婿给拽走了。老太爷也不要权仲白和蕙娘搀扶,自己负手在院中踱步片晌,又问蕙娘,“最近一段日子,府里没有什么麻烦吧?”

“有我们在家,还有谁不长眼?”蕙娘轻描淡写地道,“就有些势利眼的小官儿,想要兴风作浪的。王尚书出面,也早都给打发走了。”

就算退下来了,就算人丁稀少,可有王家、权家照看,也没有谁敢和这两家为难的。老太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光进是要比冬熊懂事一些。”

这还是老人家得到消息以后,第一次提到何冬熊的名字……蕙娘看了看权仲白,见他面­色­木然,似乎根本就不懂老太爷言下之意,她不禁白了权仲白一眼,才轻声道,“良禽择木而栖,他是有雄心的人,改换门庭,也是很自然的事,您不必往心里去。”

“我何必往心里去?”老太爷柔和地说,“傻妮子,何家家教如此,多添这门亲家,对你来说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对这个没过门的弟媳­妇­,你可要拿出自己的章程来。”

话点得这么明,权仲白就是想装糊涂都不能了,蕙娘立刻感到他的眼神对准了自己的侧脸,好似两个小火把,灼灼地烤着她的脸颊。

以权神医的作风,会秉持什么态度,几乎是不问可知。蕙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等婚礼过后,我想和仲白回冲粹园住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呼,好久没双更,还真有点吃力

老人出局,新人要入局了,莲娘这丫头的戏份要来啦。

120烦恼

何总督难得回京述职,又是走马江南,他肯定有很多话要对皇上说,很多忠心要表。最起码对江南现存的几大问题,要拿出自己的一套来,如若只是去江南任上熬资历拍水花的,以皇上的作风,只怕这个江南总督,也是做不久的。

也因此,在二月这场轰轰烈烈的京察风暴中,原本常年访客稀少的何府一下就热闹了起来。派去何家请安的婆子回来给蕙娘描述,“不止是杨派想和他套近乎,连咱们焦派好些元老名宿,似乎都暗暗地瞅着他们家呢。现在是人心浮动,他们家倒是比王家要热闹得多了。”

因何总督这番上任江南,是预备把儿女一道带过去的。除了他已经中举,正在读书备考的大儿子何芝生之外,次子何云生,几个被送回京城给正太太养活的庶女,都要跟着老爷一道下江南去,和在他身边养活的那些庶子并姨太太们会合。为免山长水远,发嫁不便,新娘子在路上受苦。叔墨和莲娘的婚期定得很近,等蕙娘伺候完老爷子,三月中回归权家的时候,何家已经派人把嫁妆都送来了,权夫人领着她那些丫头,比往常少费了不少心机,就已经将婚事处处都预备妥当。蕙娘在与不在,倒是都不着紧了。

权夫人对她手底下那些各有神通的丫头们也是赞不绝口,听说蕙娘想回冲粹园住一段日子,她没有表态,倒是先玩笑一样地说。“你人回去了不要紧,这伙可人的小丫头们可得留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我再费力巴哈地和那些刁钻老婆子打交道,我可受不住这份罪。”

说是过了年,前院有差事要交给蕙娘来做,可从正月里老太爷病了,这话就没再听长辈们提起。当然,那也是因为焦家人口少,肯定得先让蕙娘回家服侍老人家,可现在老人家的病也‘好’了,权夫人却还一句话都没有。良国公就更别指望了,权家前院那个小花园里,从正月到现在就没有断过堂会,权四叔去年写了好些新本子,不是麒麟班、春合班,就是凤凰仪、吉庆班在唱,还有权家自己的家班……良国公也是乐不思蜀,蕙娘都有一个多月没和公公照过面了。

她倒是经常听说权季青的消息,现在权季青也算是挺威风的了,掌管了家里在京城的几处生意不说,前院凡有什么事,都安排他去­操­办。这还不算,听说良国公和老亲老友们叙旧颂春的时候,也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这还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权叔墨都说上亲了,长辈们肯定在给他寻访婚事呢不是?权叔墨说了何莲娘,权季青要说个秦家的闺女那也不错,秦尚书这几个月肯定也是要入阁的,阁老的小女儿,财势都有了,而且秦家人口多、亲戚多,和杨家、许家又是姻亲,怎么都比她一个致仕首辅的孙女有底气不是?府内已经悄悄地有了流言,权夫人最近正相看着秦尚书家的女儿呢,若这不成,还有通奉大夫郑家的闺女……

官场上的事,从来都是人走茶凉,要把权夫人想得恶心一点,她现在是顺水推舟,把蕙娘往冲粹园撵了不说,还想夺走她使唤得最好的管事班子们。这些丫头要都不听蕙娘使唤,她在权家,可不是立刻就孤立无援,再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不过,蕙娘一般都把人往好处想的,她笑着说,“娘体贴我,舍得放我回冲粹园歇息几个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雄黄、石墨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之外,别的丫头们,您看上了谁,就只管挑吧。”

权夫人倒也没有过分,就是留下了几个分管具体家务的丫鬟,绿松、石英和孔雀三个心腹,她自然不会要走。正好三月、四月权仲白都忙,蕙娘除了偶然帮着权夫人预备权叔墨的婚事以外,余下有点时间,也就是进宫走走,陪着婷娘说说话之余,也给后宫几个主位问好请安。

有权仲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妃嫔们,就算会对任何人不客气,也都不会对她不客气。从孙皇后到牛淑妃、杨宁妃、牛贤嫔,谁见了蕙娘都是一张笑脸,谁都乐于拉拢她进自己宫室里坐坐。连瑞婷都跟着沾光,虽至今不过承宠一次、两次,可在这最是逢高踩低的后宫中,她的日子过得也还算舒服。起码不会有人无端克扣了她的份例,分下来的绸缎水粉,也还足堪使用。

进宫次数多了,两位年轻少­妇­自然而然也就亲昵了起来,婷娘偶然提起后宫中的争斗,字句不多,可真是句句见血,“就是上个月,王美人因为在牛娘娘经过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竟未跪礼,转眼就被挪到景麒阁后头去了,说是屋子漏雨翻修,修好了就叫回来。可这什么时候修好,那就真是说不清了。”

虽说后宫中有两个牛娘娘,可行事这么高调的,也就只有牛淑妃娘娘了。蕙娘不免叹了口气,“皇后娘娘现在是无心收拾她,不然,这件事也真是两头都不落好。”

“皇后娘娘哪有这个心思……”到底是在宫中居住,又有一定的脸面,有些事,婷娘硬是知道得比外头人清楚。“二哥这两年来,凡是进宫就一定要到东宫去扶脉开药,坤宁宫也没有少跑。我们底下人都猜呢,肯定是从前那事儿,让东宫亏了身子……好在年纪还小,这两年,娘娘把他就拴在身边,到底还是将养回来了。可身子好,又有什么用,出阁读书都有多久了,和皇次子比,还是……”

也不知什么时候立的规矩,皇子从三四岁起,一般是宫中自行预备的那些知书达礼的太监中人教着认字,半学半玩,到了七八岁才正式进御书房学习,当然,那些有想法,为将来夺嫡立嗣站队大潮做准备的人家,也不会等到必须作出抉择的那一天,才着急上火地打探太子的消息。老太爷是年纪实在太大了,对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兴趣,不然,也肯定会过问太子的表现的。蕙娘只知道太子在读书认字上,也就是中人之姿,甚至连天­性­聪颖都说不得,但却并不知道皇次子在这事上的表现,“才刚五岁的娃娃,他哥哥今年可都十一二岁了……”

“就因为才刚五岁,所以才显眼出奇。正给他讲孝经呢,说了半个月,已经倒背如流。皇上都考不倒,皇上一高兴,让说论语,一个晚上的工夫,就背得了十篇,要问意思,也能囫囵说个所以然了。”婷娘备细告诉蕙娘,“我在杨娘娘宫里做客,杨娘娘还说,她们家的皇三子,就少那么几个月,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

蕙娘撑着下巴,不免微微笑,“牛娘娘这个人,也真是我行我素,很有自己的风格。”

牛淑妃的确一向是活得很简单,也就是因为她的简单,反而有点无懈可击的意思了。婷娘说,“牛娘娘最近很关照我,今年春天由她分来的绸缎,确实是比别的姐妹们都要更好。”

她走到炕边,开了柜子,扯出一截布料来给蕙娘看。

后宫宫禁森严,没有当权者的配合,要给宫中人送点东西,并不容易。这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似牛淑妃、牛太后,好像可以把一个大活人送进宫中藏上许久,可很多并不当红的妃嫔,别看父兄在宫外也是封疆大吏,可她们自己的吃穿用度,比在娘家时一个丫鬟所享用的还不如,也是常有的事。婷娘手里扯着的这匹古香缎,确实是好,花­色­新料子好,连蕙娘都挑不出太多毛病来,按说这都不该是美人分得的份例,这种品次,就是分给嫔位、妃位们都不亏心的。

“淑妃娘娘还说。”婷娘又道,“家里也是多方打探过了,总觉得我们家和孙家,来往也不是很频密,我们家又没有承孙家的情,二哥宅心仁厚,一片丹心是向着国朝,真是令人钦佩,可也要善自保养为好,这次次进宫都上坤宁宫打转,别说她,就是皇上知道了,心里恐怕也不是没有想法。”

她不禁浅浅一笑,怡然又道,“牛家人也是别出心裁了,从来这种事,都只有宫外的娘家走权家路子的,也不知怎么,她们却让娘娘和我打招呼。”

蕙娘却是心底雪亮:权家规矩,媳­妇­不大出门应酬,牛家人就是想和她接触都找不到机会。他们很可能是已经摸透了权仲白和权家上层的矛盾,明知权仲白帮助孙家,和本家无关,因此是直接让婷娘传话,把功夫做到了她身上,想请她出面,让权仲白袖手旁观,以便给牛家让出道来,一举扳倒孙家。

也是,随着孙侯迟迟不归,恐怕本来没有想法,都要多出想法了,更别说牛淑妃上辈子烧高香,还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牛娘娘也就说这么多了?”她问婷娘,“别的事,竟没有多提?”

婷娘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蕙娘自己明白她的意思,随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娘娘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只有要求,没有报酬……牛家的作风,还是这么硬,这已经不是交换了,却是大有胁迫的意思,若权仲白不从命,牛家接下来,可能要在他身上找点事儿了。

蕙娘想想也觉得好笑,“唉,你瞧这事儿闹的。”

见婷娘大有担心之意,似乎又要表表忠心,她忙道,“不必多说,这话,我肯定给带到。可你二哥做事,从来都是自把自为,听不听得进去,可不好说。我虽有心助你,可在这件事上,却也不敢打包票的。”

婷娘欣然道,“嫂子有这份心就好了,别的事,我自然有法子应付。”

她又握住蕙娘胳膊,坦然道,“二哥对我似乎有些成见,虽然时常可以入宫,但到我这里来的次数也并不太多。嫂子能把我这意思,向二哥说说那就好了。我也不图二哥帮我什么,只是在这宫里,人和人间从来都没有一个真心的笑,只盼着能多和人说说话,也算是解解寂寞吧。”

蕙娘还能说什么?只好也承诺,“一定和你二哥说起。其实他也不是对你有成见,一来是忙,二来多往你这里走动,犯忌讳……”

从宫中回来,还没歇够腿呢,宜春票号又派了小少爷来给她请安——乔门冬大爷的幼子,今年才七八岁,往后打算在京里常住,主要是贪图京城文风鼎盛,方便小少爷吸纳新学。小少爷被一个健壮的|­乳­母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给她请过安,心腹管事就凑上来了,“其实,是有事想托您说说情。都说这杨家善榆大少爷的算学之术,虽是天下第一,可究其根本,还是从江西李国兰先生那里学的本事。杨少爷现在繁忙得很,况且也没听说有收徒的意思,倒是李先生在京郊白云观中养身,听闻膝下是有三五个徒儿的,能否请二少爷同杨先生打个招呼,将我们家小少爷转介到李先生门下……”

这样的小忙,当然是要帮的,蕙娘欣然答应,又关怀、过问了乔小少爷在京城落脚的琐事,双方谈了片刻,那管事又给她打眼­色­,并奉上乔大爷一封书信,乘着蕙娘看信的当口,他在一边毕恭毕敬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自从年后,盛源的人和疯了一样,千方百计地给找麻烦。尤其就在苏州,双方已经是打了几个来回,咱们是仗着老字号的名誉,以及和当地府太爷的交情,这才勉强给顶了下来。可您也知道,苏州是总督大人的辕门所在,也是宜春号在南边的根本重地……”

余下的意思,还用多说吗?何冬熊在老太爷处遇冷,如今转投杨门,对宜春号未必还有什么好脸­色­。乔门冬一个是未雨绸缪,为将来着急,还有一个,也有冲蕙娘发脾气的意思:当时让你给杨家分几股,你不肯,现在麻烦来了,可老太爷却偏又下了台,这会有了问题,那就你来处理吧。

“盛源号的动作真这么大?”蕙娘有点吃惊,“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你这话若当真,我可要直接去找王大爷说话的。”

“王大爷,王大爷那恐怕也顶不得真,他毕竟不是盛源号的股东……”那管事的轻声嘀咕,“小的听大爷说,王尚书要是想管,那盛源号根本都不会那么凶……”

这话也是言之成理,王光进这一遭争输了吴家,最终只得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虽然也是高位,但和‘天官’吏部尚书相比,又有一定区别,他自己还需要盛源号的全力支持,有些事上才能和王家一争。恐怕也是巴不得盛源号的规模再扩大一点,他的钱袋子再鼓一点,事情没闹得太难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一推三二五了……

蕙娘沉思了片刻,这才解颐一笑,欣然道,“话虽如此,可你们不拿出证据,让我怎么说呢?还是让大爷来京一趟吧……牛家那里,也要打打招呼,一年那么多银子往里塞,怎么也得见点成效不是?拿人钱财□,该出头的时候,还是不能软。”

得此一言,那管事的自然­精­神大振,当下和蕙娘又密议片刻,商定等权家行过三房婚礼,诸事收歇时,乔门冬同李管事都会一同进京,和蕙娘共商日后宜春号发展的方向。

家里、宫里、商号里,大事小事,真是无日无之,好在除了宜春号之外,焦家其余生意,大本营都在京城附近,尚且还无人敢冒犯阁老两位亲家的威风,当然清蕙自己的那点陪房就更不用说了。这边递话那边打招呼,得了闲还要和权夫人、太夫人打打机锋,进了五月,歪哥办了周岁宴,权叔墨也娶了何莲娘,婚礼自然­操­办得热闹体面,这都是闲话无需多提。等婚后行了三朝礼,何总督拖家带口下江南去了,这边何莲娘换了新娘华服,挽着蕙娘的胳膊,唧唧呱呱地打探起权家长辈们的爱好……蕙娘终于可以回冲粹园去歇一歇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终于是失去了祖父的荫庇,要开始直面明刀暗箭,还要为人挡枪啦……唉,宜春号也不容易,当时想吸纳新股东,的确是有理由的。

卷三:愿以绿绮琴,写作《行路难》

121桃林

打从前年冬天回去以后,一年半的时间,连权仲白都没回园子里住——毕竟自歪哥出生,大事小情就没有断过,不是家里不稍停,就是宫里病患连连,到后来蕙娘根本分不开身,就连跟着权仲白挪移,不断从全国各地赶来求诊的病患,都晓得这一年多来,找权神医,那必须得往国公府去。

虽说只住了小几个月,但蕙娘对冲粹园是有感情的,在立雪院那稍嫌逼仄的院子里住的那一年半,对一般人来说,是雕梁画栋、富贵豪华,可对蕙娘来说就觉得委屈。就连歪哥,也都显然更喜欢冲粹园:才一进甲一号偏厢,他就脆生生地喊:“凉,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连凉热都会说了呢,倒是廖养娘一听就明白了,“这孩子,一高兴就喊娘,真是再改不了。”

孩子大了,真是天然就亲近父母,歪哥从九个月起,懂得认爹娘了,每天不在母亲身边待足一两个时辰,他是不肯罢休的。前几个月蕙娘老回焦家伺候祖父,小娃娃见天地就是哭,眨巴着大眼睛,见了人就要‘凉’。可偏偏为怕过了‘病’气,他只能待在权家,这孩子记­性­强,等蕙娘从焦家回来了,他就特别地粘人,每天睁开眼看不到蕙娘在身边,立刻就闹着要哭。

蕙娘对儿子,从前是见到觉得烦,在焦家那一个多月,见不到了,倒是记挂得慌,虽明知歪哥一天吃­奶­睡觉,那都是有定时的,可也不自觉惦记着他的饮食起居。尤其歪哥现在陆续开始长牙,时常就会发烧,岂不更让做娘的悬心?虽说有权仲白这个大神医照看着,可只要住在立雪院里,蕙娘的确就不大放心得下,直到回了冲粹园,听见歪哥在里屋闹腾要娘的声音,她才露出笑来,拉着权仲白的衣襟,睽违多时的撒娇语气出来了,“瞧你,成天不着家,儿子只晓得喊娘,都不知道喊爹……”

她却不立时进屋去看儿子,而是握着丈夫的臂膀,向他介绍两个容貌平凡、做寡­妇­打扮的青年­妇­人。“来先见见大王先生、小王先生……两位先生从沧州过来,不辞路途辛劳,高情厚意真是可感,你可不要当作是一般下人,随口使唤了。”

权仲白在风度上自然无懈可击,他扫了蕙娘一眼,略略一欠身,很客气,“劳动两位先生了,园子里地方大,没几个高人照看,的确是放不下心。”

“俺们来了也有小一个月了。”两位王先生对视了一眼,大王先生一张口,就是朴素扎实的河北土话,“这园子虽大,可隔邻就是皇上家的园子,瞧着那些军爷夜里上值,连这里也跟着巡逻的,倒是安定得很。这一带也太平,道上有名的几霸天,都不往这儿走道,倒是把俺们给闲得!好在地方大,管家也客气,真是享尽了人间的清福!巴不得能多住几年再走!”

到底是习武人家,说起话来直接实在,权仲白不禁露出迷人笑容,“留你们多住几日还来不及呢,爱住多久住多久,只管安心。”

蕙娘也接口和两位先生应酬了几句,权仲白见她态度和蔼语气亲热,于平时交际时的做派迥然有异,也是暗自有些好奇,等两位王先生走了,两人进屋去哄歪哥时,歪哥却又不要爹娘了,自己捧着脚丫子,嘻嘻哈哈地要往嘴里塞。

“你对这两位先生,倒是格外客气。”他便和蕙娘说闲话,“花了多少钱才寻访回来的,是预备给歪哥带在身边?”

“一个月一百两银子,花费倒也不大。钱其实都是小事,王家并不缺钱,能请动她们的还是人情。我的授业恩师出面说了项,又硬生生将王守备拔了半级,族长出面,这才请过来的。不然,人家虽守寡,可始终是主子身份,闲来无事,为什么要抛头露面地,在我们家里讨生活?”蕙娘在屋内来回走动,时而查看头顶天棚,时而又踢踢墙角,权仲白这才留意到,甲一号的屋子结构,不知何时竟悄然做了调整,虽然屋内陈设没变,可这屋子已经是内墙高耸,堂屋和东西两进套间,全都各自有一根大梁,天棚不再相通,进出的偏门也似乎都被堵死了,就连门扉都被加厚加固,只要一关起门来,屋内说什么,外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着,哪怕就是被蟊贼闯到院子里了,这门一关窗子一合,不论是想吹点迷香,或是亲身闯入屋内,也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改建的,”他对两个王先生又失去兴趣了,“嘿,这么大的动作,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歪哥出世后就改了,”蕙娘说,“和你说了要改改屋子的结构,你当耳旁风,只应不说话的,还要我说什么呀。”

权仲白这才想起来,蕙娘是和他提过,要改改甲一号的布局,他当时还以为是要改过家具陈设,自然也就随口答应了。没想到清蕙却是乾坤大挪移,把她在自雨堂的屋子给硬生生挪到了冲粹园里,可能在去年腊月惊魂后,又换过了门窗,倒是把甲一号经营成了这么个固若金汤的小堡垒似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你这么想回园子里住,原来是应在了这里……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你虽没有行走过江湖,但却是我见过最怕死的人了。”

心底话都说过了,‘这世上我比谁都怕死’,蕙娘大方受落,“自从有了儿子,我就更怕死了。就光是为了这个,也值得回冲粹园来,更何况,我还骄奢­淫­逸、贪图享受,冲粹园里光是一个马桶,就胜过立雪院好多了。能回来,我当然要回来。”

不过就是老人家往下退,朝廷人事有一番变化,外加叔墨说了一门亲而已,府里尚且无人与她为难,至少在权仲白所知范围内,长辈们是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更别说给什么委屈受了。新­妇­过门这才三天,要说就对嫂子出招,那也是没有的事,连她的为人秉­性­,权仲白都尚且一无所知……当然,他也不是不明白长辈们给说何家姑娘的意思。父亲一向都是如此,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喜欢只有一个选择。可按清蕙的­性­子,她不像是会不战而退的人,这会怎么说,也应该酝酿着如何得体大方地收服三弟媳,借势为他的世子之路,再添一把柴火。连理由都现成摆在那里了:当弟媳的,肯定要服嫂子的管教,才过门就蛇蛇蝎蝎的,大户人家体面何存?就是权仲白自己,对这个理由,都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他连着看了清蕙几眼,都看不出所以然来:自从清蕙下了这个决定,他就一直在等着她的后招呢,对她,他渐渐也摸索出了一点窍门,有些话不必问,只看就好了。

可这会都住到冲粹园里,看来都做好常住的准备了,难道她竟这么轻易地,就把‘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主宰’,‘除了站在这个家的最高处,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这样的话,全都又吃下去了不成?

不过不论如何,至少对于他来说,回到冲粹园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权仲白心情不错,还邀请蕙娘,“这一阵子,陈皮也往前院诊区置办了一些新器具,有些是西洋那边流传来的东西,说是医生用的,可究竟怎么用却还不知道。还有一些极有趣的木雕,你要一起来瞧瞧吗?”

蕙娘皱眉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上回你带我到杨家,去看毛三郎的人头,难道还把我吓得不够吗?还有那个杨大少爷,收集了一屋子都是泡的手啊、脚的,看了我半天吃不下饭。这会你还来吓我!”

“奇怪,那人头你不是还捧在手上看过?”权仲白说,“现在挂了一层蜡,又拿瓶子装着,那些掉下来的耳朵呀鼻子什么的,还给缝补了回去,无论如何,都比那个血糊拉丝的样子要好看得多吧。那时候你不怕,只是放在瓶子里看一眼——怕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蕙娘每每要娇弱娇贵一下,权仲白就如此戳她,叫她不动情绪也难,她恶狠狠地剜了权仲白一眼,“以后,你把自己的头捧来给我看时,就是再可怕,我也一定捧在手里,仔细地看,行了吧?”

回到冲粹园,真是连斗嘴的兴致都来了,权仲白哈哈大笑,站起身出了院子,这边绿松带着几个小丫头来给蕙娘请安,“都是您素日里看过,也点了头的,我和石英、孔雀又再挑了一轮。全是身家清白,家里人口简单,又聪明本分,可堪使用。”

人才培养,总是要提前几年就开始酝酿。好在焦家是主子少,下人多,这一批齐齐整整的小丫头子,那是七八岁的时候就被初挑进府中培养,十一二岁淘汰了一批放出去做杂活,十二三岁再淘汰一批,余下的才能跟在自雨堂的大丫头身边做事。为这些大丫头们冷眼取中了,各自认了­干­姐,私底下悉心□出来,到十四五岁的现在,才能在蕙娘身边近身服侍。以蕙娘的作风,事先也都对这十几个人的­性­格家世,有了了解,如今随口勉励了几句,便分派下去,“海蓝你和你姐姐在一处,石榴跟着你石英姐姐做事……”

这一次蕙娘身边编制,也算是大大地换了一番血,甲一号里里外外免不得好一番热闹,蕙娘嫌吵,便令廖养娘带上两个|­乳­母,乘天­色­近晚,山风清凉,带着歪哥在冲粹园里闲步,踱到莲子满边上,便指点给歪哥看。“这是莲花,看过没有?嗯?”

歪哥睁着一双大眼睛,双手紧紧地捏着小拳头,显是刚到了陌生地方,心里有些怕。对母亲的说话,他毫无反应,只顾着左右张望,好像很怕荷花下一刻就生出牙齿来咬他,蕙娘和从人俱都被他神­色­逗笑,蕙娘道,“懒得理你了,傻儿子,以后怕也是皇三子那样,五六岁都不会写名字。”

话虽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揉揉他又粗又硬的短发茬子,惹得歪哥咯咯直笑,又伸手让母亲抱,蕙娘便抱着他掂了掂,随意在池边走了几步,一边和廖养娘闲话,“才几天没抱,就像是又重了几斤。”

“现在足足有二十多斤了,看着和一岁半的孩子一样。”廖养娘也说,“才刚一岁,路走得很稳!现在是才来新地儿,害怕呢,一会熟了,非得闹着要下来走走不可。”

这时候的小娃娃,刚从只会吃喝拉撒的小野兽向人类转化,渐渐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大人的意思,正是最好玩的时候。蕙娘点着歪哥的­唇­角,见歪哥被她点得像是要吃­奶­,不断咂嘴吮舌,不禁坏丝丝地笑起来,在儿子额上亲了一口,要把他交还给|­乳­母时,歪哥却不肯回去,缠着母亲的脖子,抱得死紧死紧的——因上回在母亲身上流口水,沾湿了衣襟,被蕙娘半开玩笑地数落了一句,记­性­大着呢,这会就努力地吸溜着口水,不肯给母亲责骂他的借口了。

二十多斤重的大胖小子,抱着又走了一会,蕙娘手开始酸了,可见儿子乖乖地靠在怀里,却又真舍不得放手,只得勉力撑着,又指点景­色­给他瞧,“等再过几年,你大了,让他们带你上山去玩,骑马、打蹴鞠,哪怕你要打猎呢,家里地方都是够的。”

说着这些她也是久未涉猎的活动,她的语气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惆怅,廖养娘深体主子心意,低声道,“您现在也不是当年了,姑爷更不是那等古板人,想松散松散筋骨,在自家园子里,又算得了什么了?”

蕙娘眼底,亦闪过一丝渴望,她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时间啊,这一阵子养娘没过我屋里,不知道。宜春号那里,送了几大车的册子来,这东西雄黄看还不管用,必须得我自己看……”

廖养娘小心翼翼地从蕙娘手上,把已经渐渐睡去的歪哥给接了过去,转交给|­乳­母,“天­色­晚了,风凉,还是送回去吧。别让睡太久,顶多一个对时,就该起来吃­奶­了,不然今晚又不知到什么时辰才肯睡呢。”

下人们渐渐散开,到末了,只留石榴一个小丫头给蕙娘、廖养娘打灯笼,廖养娘说,“腊月里的事,老太爷真连一句话都没有?连您往冲粹园里迁,他都一声没吭。从前对我们私下都还有指示的,现在往回传话,到鹤管事那里,都给堵回来了,说是老太爷要安心养病,让我们别拿琐事打扰,就连打了宜春号的招牌,都没能说动鹤老爷子……”

绕来绕去,其实还是在问宜春票号的事。盛源号冒犯了宜春号,若蕙娘不出面,那也就是两间商号的摩擦,双方装聋作哑心照不宣,不至于闹什么不愉快。可宜春号一心想要扯虎皮拉大旗,这个行事态度,是积极地挑唆蕙娘领头给盛源号难看。按说即使答应为宜春号出头,也不能顺着乔家人的思路走,不然,被坑的危险也是比较大。廖养娘这是对蕙娘的决定有点没信心,想寻求长辈们的指点了。

“妈妈是想问宜春号的事,还是想问回迁冲粹园的事呀?”蕙娘一时兴起,手扶着栏杆一按,便轻轻巧巧地跳到栏杆上头,俯□在暮­色­中折了一支莲蓬。

“两个都想问。”廖养娘也很老实,“何家莲娘,老奴倚老卖老说一句,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还在手里抱着的时候,就经常到我们家来玩耍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机灵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碟下菜的好手。现在娘家起来了,又是夫人的亲儿媳­妇­,对家事,未必没有什么想法……”

见蕙娘心不在焉,似乎全未听见自己的说话,连手里莲蓬都顾不得剥了,廖养娘有点着急了。“这小半年来,事的确是多,知道您心里乱,也还是牵挂着去年腊月那事,可——”

她一边说,一边就顺着蕙娘的眼神看去。廖养娘从前没有在冲粹园里住过,对这一带不太熟悉,跟着蕙娘看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然想起一事,忙住了口,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远处花木,半晌,才疑惑地问,“这是——”

蕙娘眼神,凝住不动,她低声道,“这就是达家姐姐长眠的地方了……”

“可这怎么——”廖养娘有点不明白了,“这种的不是梨树吗?”

即使今年天气暖得慢,可进了五月,不论是桃花还是梨花,肯定都已经是谢­干­净了。蕙娘也就是想到这点,才特地挑在五月回来冲粹园,免得一再接触桃花,又生重病。可眼前这一片林子,绿叶中隐现个个青果,虽个头不大,但千真万确再不会有错,肯定是雪花梨——虽说树苗当年移栽,当年开花也是常有的事,可今年都挂了果,那肯定不是权仲白二月里才吩咐下来­操­办的。应该是去年她因喝了桃花汤卧病在床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命人移走了桃树,又挪来梨林代替了。

当时她病情危急,一应人等全汇聚到国公府等消息,冲粹园里剩下的管事不多,甘草、桂皮,倒都是权仲白自己的心腹。后来事情又多又乱,谁也无心顾及此处,恐怕事过境迁以后,知情的那几个,都当她已经知道,也就没有过来回报:手下这些人,到底还是稚­嫩­了一点,主子才出事,自己就乱起来了。以后还是要在底下人的教养上,多下工夫……

心念翻涌间,头一个想到的竟是此事,蕙娘目注归憩林良久,待到天­色­渐渐青黑,石榴点亮灯笼,才为那乍然亮起的灯火惊醒。

“是啊,这儿竟改种梨树啦。”她接着廖养娘不知放出多久的话头,慢慢地说,“这个老菜帮子……叫人怎么说他好呢。”

语气似甜蜜又似惆怅,即使以廖养娘对蕙娘的了解,亦都琢磨不出她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权仲白快把蕙娘给搞疯了,哈哈哈。

今晚有双更哟,8点半左右来看吧!

122弹琴

权仲白一进甲一号,就听见琴声。

清蕙以琴闻名,她的嫁妆里,权仲白唯一赏鉴过的也就是那些古琴,其中焦尾名琴一张,是她所格外喜爱的,两年来从立雪院带到了冲粹园,又从冲粹园带回立雪院,可他忙,她也忙,两年下来,他不知她弹过几次,即使有,他也没这个耳福,赶不上巧儿。没想到今日才回冲粹园,还没安顿下来呢,清蕙倒是大发雅兴,奏起了她的焦尾琴。

难得回来,他忙了有小半日,这会晚饭时辰早已过去,歪哥居住的东厢房灯火已熄,琴声隐约渺茫,似乎不是从屋内传来,他循着这幽咽委婉、断断续续的琴声,从偏门出了院子,又再徐行百丈,便见得绿松立在亭前,正慢慢地弯□去,为轻便的瓷香炉内添一把散香。

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月夜水边,莲子满花草且多,没有驱虫香料,人根本都站不住脚。哪能和清蕙一样,在亭中盘坐,时而拨动琴弦,奏一小段乐音,时而又站起身来,负手栏边,眺望月­色­,何等自在风流。从远处望去,那一袭天水碧衣裙随夜风翻飞,几乎和水天月­色­融为一体,盈盈曳曳,只是背影,都大有仙气。

过门这么久,权仲白也不是没见过她­精­心打扮的样子,她生得本来就美,如今又正当年,大年下着盛装时,更是容光照人,风姿盖过同侪无疑,可这许多种蕙娘,明艳的、凌厉的、霸道的、矜持的、清贵的,却全及不上这么一个背影令他心动,这琴声、这月­色­,就像是一泓清溪,辗转地流过来,水流落在石上的一声轻响,在他心湖里,都激起了好一阵涟漪。

“你……”他才开口,又觉得在这飘荡了琴声的静谧中,他的声音是何等鲁莽,这浑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为他惊得破了。原本衣袂翻飞飘飘欲仙的姑娘回过头来,又变作了他的妻子。

可她的眼神毕竟已不同了,在这幽雅的琴声之中,清蕙似乎也比从前要坦诚了一点,她光洁的皮肤上,不再浓墨重彩地堆叠着她的矜持、­精­明和警戒,权仲白忽然意识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岁,对这个世界来说,她还很年轻,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青涩。

“人家才弹一小会儿。”就连她的语调都不同了。焦清蕙一向是很善于矫饰自己的,她也很喜欢扭曲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喜欢,她要藏在埋怨里说,分明有了怒火,可面上却还总强装无事。她的语气和真实情绪,几乎总是反着来,但此时此刻,那一点点带了娇嗔的无奈,却显得这样真实。“你就又要来扰我。”

权仲白真有些歉然,“是我唐突了。”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经回过身来。“算啦,来都来了……坐吧。”

有了听众,她的态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一曲如泣如诉、缠绵幽咽的琴曲,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泻出来,以权仲白听来,此曲韵淡调疏,她抚得虽动情,却并不过分激昂,仿似一人有所疑问,便问于山水,大得自然真趣——同他心里焦清蕙激烈­性­格,竟是大相径庭。

月­色­斜斜地洒在她裙角边,风吹云动,它慢慢地又一点点爬上了焦清蕙的脸颊,权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间发觉原来她竟有如此一面,这已不仅仅是雅俗之分,琴为心声,没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为何总隐藏着这一面不让人发觉,甚至吝惜与他分享,而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他们之间的分别,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变了她,令她突如其来心潮翻涌,竟要以琴声遣怀,发出这幽怨而悠远的低吟。

琴声住了,绿松已不知退到了何处,在这一片孤寂的浓黑中,红尘不过几盏灯火,权仲白回眸展望来路,一时不禁感慨万千,他低声道,“怎么会忽然这么不安,我不来,连一首曲子都弹不住?”

“心里事多了,静不下来,怎么弹都找不到感觉。”清蕙的语气也很平淡。“这一阵子,事情太多,心乱得很,回到冲粹园来,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绪,调整调整以后的思路了。”

他们两人说话,似乎永远都在打一场战争,你来我往互唱反调,已是家常便饭,彼此甚至都能从中汲取些乐趣。可对抗久了,人总也是会累的。权仲白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此时他情不自禁,泛出微笑。“是为票号的事烦心?”

“不是……”蕙娘在琴上拨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可脸­色­却是沉的。“那些事没什么好烦的……我倒是奇怪,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回冲粹园来?”

“我是有点好奇。”权仲白坦承,“可你不愿意说,我问了有什么用,你要愿意说——”

要愿意说,不问自然也会说。用不着他说完,清蕙已经微微一笑,她有点伤感,“唉,我早就奇怪,年前那次,你拿和离吓唬我,似乎只是想让我在你去办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点,不要再痛打落水狗,踩着大嫂不放。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小的目的,好像很不配衬。原来在你心里,那一次已经算是打定主意啦,虽然口中不说,可行为举止,处处都要比从前保留了不少,在你心里,你是已经和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自从歪哥出世,两人已有一年时间未曾亲近,唯独就是他潜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时,曾有短暂的­唇­舌之交。权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样的……分手是桩大事,怎么都要两人决议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却也说不上来,搜索枯肠,也搜索不出成形词句,只好断断续续地说。“只是这种事,从前和你几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时,你若很情愿,也不是不能做。可现在,我们两个间变作这样,却又觉得不好再搅动得更复杂了。”

清蕙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滑动着,令琴弦微微颤动,可却发不出声音,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烦心,你这不是全明白了吗……”

权仲白的心弦,颤动得要比琴弦更厉害,他感到一种纯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触清蕙,可这接触的冲动、紧拥的冲动,又冲不破理智的藩篱,他轻声说,“若果你觉得一个儿子还不够……”

“一个儿子,当然不够,少说还要再生一个,”清蕙似乎并未受伤,她往常总像是一只敏感的刺猬,只有极为心甜意洽时,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点不快,就着急着慌地竖起背上的长刺,可今晚她显得这样从容,这样坦率。“我应承了祖父,万一乔哥有事,你我次子将改为焦姓,继承焦家的香火。这件事是经过长辈们的,你应该也知情吧?”

权仲白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权夫人似乎和他提过几句,不过这种形式上的事,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个儿子,那也没什么好烦的。”清蕙注视着他,眼神幽然,“告诉我,你为什么把归憩林的桃花给挖走了。”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权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后肯定要回冲粹园来的,难道就为了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里去?贞珠人都去了,别说种桃花还是种梨花,就是种喇叭花她也无知无觉——”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权仲白忽然发觉她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么一个问题,或者说,她期盼的并不是这一种答案。

“你这个人,一向是只喜欢做,不喜欢说。”清蕙站起身来,徐徐地绕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点想逃。可他又哪里能逃得了这万丈的情丝?他分明已被紧缚,只能由着清蕙慢慢向他靠拢,将他缚得动也动不得。“可有时候,一句说话,抵过千金……”

没等他说话,蕙娘又有点黯然,“你年纪大,眼睛毒,对我你心里明白,你都用不着问……而你呢,你明知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说?”

想问什么,问的无非是那么一句话:做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你人好,还是因为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

而恰恰就是这么一句话,是权仲白所不愿回答的,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坚守什么,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的浮念绮思,他心里难道就真没有焦清蕙的位置。他所求的,只是为她将危险排除­干­净,同她的恩怨交割分明,而后再同她分道扬镳,去追逐自己散发扁舟、浪迹江湖的理想吗?他怨她过分强横,其实平心而论,他是否也从一开始,就将她给推到了很远的位置上,从未给过她一点机会呢?

“我……”他艰难地说。“阿蕙,我还是那个意思,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让我同你斗争,令你遵循我的大道,然而我一旦同你相争,其实便已经失去了我的大道。你走的那条路,稍微一经勉强,就有身死名裂的危险。我更无权将你逼走,令你抛下祖父幼弟……”

“你不问我为什么回冲粹园来。”清蕙柔软地说,她竖起一根指头搁在权仲白­唇­前,“我很失望。其实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我和你道不能相容,如今却又有了变化。宜春号既然为人觊觎至如此地步,甚至关系到了那样一个神通广大的组织来谋害我的­性­命,难道我会执迷不悟,为了少许浮财,一定要以你我二人之力,和他们斗到底吗?回冲粹园,固然有姜太公钓鱼之意,可更重要的,我还是想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这个国公位,水有点太深了,爹既然能和他们说上话,足见两方存在一定的联系。而对于他们来说,你坏了他们的事,我身怀他们觊觎的权力,待我们继位国公之后,该怎么和他们相处?权仲白,你一直没有想明白,我不是非得要国公位不可,我所追求的,乃是绝对的安全与绝对的自由……若你能带给我这一点,其实我们的大道,又何尝不是不能融合的呢?”

这一番话,毫无矫饰,甚至揭穿了她针对何莲娘进门的反应——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焦清蕙是决不会作出陷害妯娌给她使绊子的蠢事的,她甚至不会掺和进这样低级的争斗里。长辈们想看何莲娘的表现,她就拱手让出舞台,只是若何莲娘不比她好,想她回去,却也没有那么简单了……可权仲白懒得去想这个,他的指尖都要微微发颤:自从他在自雨堂拒婚以来——

不,自从达贞珠撒手西归之后,在他孤寂的世界里,似乎首次出现了一点微光,好似在这黑暗而凄苦的冲粹园中,究竟也有一座甲一号渐渐地亮起了灯火一样……这世上谁人不渴望有人陪伴?尤其对他来说,即使只是一句暧昧的承诺,尚未有任何肯定应许,只是这么一点不再孤单的可能,都令他——

“绝对的安全、绝对的自由。”他勉力维持着冷静,“其实也就意味着绝对的权力,你是想,我们独立出去,另立一府。我设法谋求一个爵位,传承到歪哥身上?”

“这又有何不可。”清蕙说,“当然,这仍是比国公位要危险得多了,可现在对我来说,那个国公位却比什么都更危险。一条路走不通,当然要换另一条路走,你以为我是明知悬崖也要往下跳的人吗?”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权仲白才更谨慎,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有此安排,长辈们会比痛恨我更痛恨你,他们娶你进门,就是为了节制我、约束我,为了将我牢牢地套上笼嘴。万一独立失败,此事不成,你在权家的地位,会比任何人都要尴尬……想要再得他们的青眼,那就难了。”

“第一,我没有说我已经同意另立一府的想法。”清蕙又有点‘俗’起来,“第二,你难道不认识我焦清蕙?如果我不执着于国公位……他们喜欢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权仲白,你难道以为我会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

她又有点看不起他、嫌他愚笨的调调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带眼识人!”

权仲白真是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他自然而然,轻轻地搂过清蕙的肩膀,“好,算我不好……我也没有想到,腊月那桩事,对你的刺激这么大。”

今日种种,其实都完全没有想到,也不知是前段时间风风雨雨后,对焦清蕙的刺激达到了顶点,使她有一个顿悟式的突破,还是她已经酝酿了许久,早准备在今日和他谈开。可不论如何,这进展都极为理想,也使得权仲白终于愿意问出他横亘心头多时的疑惑:在这种时候,他不用担心焦清蕙会虚言搪塞了。

“我一早就觉得奇怪,”他密切地观察着清蕙,“就连你姨娘也都问我,在权家,你是否遭遇过更多生死一线的危机,她说你非常紧绷、非常疲倦、非常害怕,说你……”

他跳过了三姨娘的话:‘清蕙从小就强,处处都要压人一头。可我是她生母,我心里很清楚,比起处处顺着她、处处为她光芒所掩的人,她更希望有一个人能处处将她压住,处处为她安排妥当。任何一个人都愿为人呵护,难道我女儿就能例外?只是她从小就很会掩饰,她不能不掩饰,她是掩饰得实在太好了,别说你,恐怕就连她自己,都未必能看明白自己’,寻思着自己的措辞,“说你和从前很不一样,这和我的看法,倒是不谋而合。我们都觉得,你像是陷在一种情绪里,总走不出来……出嫁后的几次经历,我都在一边,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出嫁前,你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结,难以解开吗?”

焦清蕙的脊背顿时一僵,她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沉默得权仲白几乎要放弃希望,转而泛泛地宽慰她一番时——

“有……”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权仲白差一点就没听清楚。

在绕梁的音­色­中,焦清蕙轻轻地说。“有。”

作者有话要说:在两个人图穷匕见互相暴露了大道之后,小焦终于也开始作出改变了。

她估计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老菜帮子嘴上不说,为她作出的改变可不少……她一一直不改太欺负人了。

123交心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焦家从焦阁老手上发家,到得清蕙出生时,已经是天下巨富,她是三代,可三代的吃、四代的穿,哪怕是五代的诗书文章,都凝聚到了她这么一个人身上,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甚至胜过天家的福,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权仲白一生见惯了世面,也不是没有见过凄凉可怜的少年少女,好比许家先后两任世子夫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坎。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没走过来,现在活着的那一位更强一点,迈过来是迈过来了,照样生育上大受妨害,千辛万苦只生了个女儿,差一点连命都要交待进去了。

这都算是艰难坎坷的了,可和清蕙一样,才刚刚二十岁,单是他知道的坎,就过了有三四道,听其意思,还有他不知道的坎坷在,甚至还危及了她的­性­命的,即使是在天家都很少见。当今皇上,虽然登基之路,走得磕磕绊绊,可兄弟相争,争的是天下权柄,行刺暗害的事,倒是彼此都不屑为之。

他咀嚼着清蕙的那一声‘有’,慢慢地重复着她的音调,疑惑之意,不言而喻,可他并不曾逼问,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清蕙的坦白。

是天家看穿了票号潜藏的惊人能量,想要向她这个继承人直接下手?可那应该是应在了皇上提她为太子嫔的那一招上。那一年,为了说焦清蕙为太子嫔还是鲁王嫔,其实暗地里是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早在她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她所代表的巨额财富,其实已经在对她的命运施加影响……

随着清蕙的沉默越拉越长,权仲白越来越觉得她其实也很可怜,她所拥有的金钱实在太多,多到已成为她的牢笼和负累,就像是一道道沉重的金链子,将她捆束得严严实实,焦清蕙虽然尽可以过着穷奢极侈的日子,但生活中恐怕却很难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开心。更有甚者,为金钱所迫,她还要主动地远离那些能使她悦乐的物事,她更像是个牺牲者,在富贵背后掩藏着的,是多少金钱也换不回的童稚、坦诚和放松……尽管对许多人来说,这些东西并不比钱更值得,但那些人起码有所选择,而焦清蕙呢?她从落地开始,就没有过一点选择的余地。

“这事,连你祖父都毫不知情。”他轻声说,“不然,他是肯定会对我透露一点的。有什么事,是比——”

推测尚未说完,焦清蕙已经低声道,“祖父不知道,我说了祖父也不会信的……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说……若不是你对杨善榆的那些天方夜谭一般的玩意很感兴趣,我是不会说的,一般人就算听说,恐怕也以为我是在臆想……”

她忽然又住了口,玉颜­阴­晴不定,时而注视着夜­色­中流光潺潺的湖面,时而又满是掂量和猜疑地望权仲白一眼,权仲白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她那毫无保留的苦恼和犹豫。她还是不够信他,或者是不信他会信她,或者是她的经历委实太过离奇……权仲白低声道,“你说就是了,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多了去了。单单是借尸还魂的事,我自己就见过两例,更别说死而复活之类的事情了。很多事虽然听着和戏文一样,其实就是真事呢。只能说大千世界,我们所探知的还实在太少,你只管说,我不会不信的。”

清蕙似乎被他说服了,她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姑娘,踌躇、恐惧混杂着一点点希望,这种种复杂的情绪,使她看着极为可怜、极为无助。有那么几次,权仲白几乎以为她又要退缩回去,可她毕竟是焦清蕙,她到底还是张开了口。

“你说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怕死的人……你说得对,我的确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她的语气反而冷静了下来,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小人无知则无畏,很多人能慷慨赴死,其实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死的可怕。唯有尝过死亡的人,才明白那种万物全归于寂的可怕。不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在死前其实都没什么两样,全是满心恐惧,却又无力回天。我怕的甚至不是死,而是死后所失落的自我……我活在这世上,不就因为我的魂灵是我吗,你可以剥夺我的一切,而我依然是焦清蕙。夺走我的财富、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亲人,我也依然是我,可一旦夺走了我的­性­命,我就再不是我了。我已经失落过一次自我,已经重归过一次黑暗……我是,我是胆小,可我想到就怕,我怕得不得了。想到有一天我也许又会似从前一样,突然失落了­性­命,带着所有未完的夙愿,重归永恒的黑暗之中,我就怕得发抖……”

她语调朴素直白,甚至未曾故意渲染死后的种种苦楚,可话意竟是如此鬼气森森,权仲白不觉听得毛骨悚然,他伸出手拉过焦清蕙,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才觉得她浑身发冷,原来也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死前的种种折磨痛楚,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那痛楚我忍耐得了,”焦清蕙说,“痛其实不算什么,会痛,就证明你还活着,只有你已经不会痛了,已觉麻木时,那才不大妙了。”

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嘿,我这样说,你倒也未必就信我了。你不是一直很惋惜,那份马钱子、断肠草调配的毒药,第一水没人吃过吗?我可以告诉你,其实吃下去的反应,和第二水也差不多。一样是腹痛如绞,止不住的抽抽,到后来也许吐过几次,越来越冷,从骨子里泛上来的冷……”

她开始不自觉地、微微地发抖,“也许一开始,你还能感觉到亲人的喊叫,可到了后来,所有知觉全都集中在你自己身上。你会明白这世上其实最重要的唯有你自己……不管你身边围了多少人,到死前一刻,你能感受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权仲白忽然不愿再听下去,他紧紧抱着焦清蕙,低声道,“都过去了,你又再活转了,不论多难熬,你都熬过来——”

“我没熬过来。”清蕙打断了他,她的语气好似春冰,凉而易脆。“我死了,你不明白吗,权仲白?那碗药我喝过一次,我早输给那凶手一次,我死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我沉进了那黑暗里去……是天怜惜我,让我又再重活了一次。不是重活一次,你当我真能避开那碗药吗?做得那么­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要不是早有了提防,我为什么不喝下去?”

即使以权仲白的阅历,亦不由得瞠目结舌,他用了一点时间,才吃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段话,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也好,梦里经过的也好,总之,清蕙是对自己曾服药死过一次的事,深信不疑。

“重活,你是重活到什么时候?”疑问立刻就跟着来了。“重活到那天早上,服药之前,还是——”

他忽然想到老太爷对他所述的事情经过,“你的丫头说,你从几个月前,就说过有人想要害你……”

“也许是爹冥冥之间保佑。”清蕙坦然说,“我再醒来时,已是数月之前。本也以为是一场幻梦,可这梦越过越真,从你们家再提亲事开始,这已经肯定不再是一场梦了。我早知道你要退亲,早知道你会南下,可我却依然也不知道谁要害我。我本以为是五姨娘,也就借力使力,给她制造了一点证据,可祖父把她的药找出来给我看了,她是有药,但那药不过是一包砒霜而已。吴家、乔家、你们权家,想害我的人不少,我以为你们权家人是最可疑的,可没想到——”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想到京城水深,背后竟有这么一个组织,祖父和我原来一点都不晓得,宜春号已经招惹来了这种人的觊觎。要找出真正的凶手,看来已经很难了。”

很难,却不是不可能……她是还没有放弃找出真凶的努力。

权仲白沉声说,“所以,你这一世处处先发制人,任何一个可能害你的人,你都宁愿先把他们打倒在地,再从容寻找证据。因为你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害你——”

“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害我。”清蕙的下巴又抬了起来,她又现出了她的高傲、她的霸道,“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曾经我不够强,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这一次我再不要把机会白白浪费。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谁也别想把我的命给夺走,把‘我’给抹杀……”

“那你要做的事是什么呢?”权仲白问她,“你想做的事都有什么?你想为焦家支撑门户,你想为文娘撑腰,你想守住宜春号的股份,你想让我登上国公位,成为权家的掌舵人。”

见清蕙面现迷惘之­色­,他又续道,“按你想的下去,日后朝廷里风云诡谲,我们肯定是要Сhā手的,波涛汹涌你来我往,等歪哥长大,你把位置交付给他,或是给别的孩子……再和祖母一样,坐镇府中,做个半享福、半­操­心的定海神针。对府内争争斗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你要做的事、你想要做的事吗?”

清蕙一时,竟不能答,她多少带了些激动的表情,竟凝固在了面上,就像是一张­精­致而生动的面具,遮住了所有可能的心潮翻涌。权仲白望着她道,“我从前只觉得不解,现在倒是明白了。阿蕙,你不觉得,虽然这一次你未曾服下那碗毒药,可你却始终未从那碗药的­阴­影里走出来。无论那人是谁,他总是要害你……你若为他限制住了,永远要住在甲一号那样的小堡垒里,那就永远都还处在他对你的影响之下,他虽然未曾让你服下那碗药,可却一直还毒害着你。你想要变得比他更强,却其实还是比他更弱……成为国公府的主母,也许是一般闺阁女子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只因她们向往富贵、渴望富贵,国公府主母,正代表数之不尽的财富和权势,这些东西,是她们离开了这个位置所得不到的,她们本事不够,不事生产,这是她们仅有的机会。可你的志趣,和她们迥然有异。你不在乎财富,你善于经商,即使一无所有,也能重新开始,你自己说的,拿走你的财富、你的地位,你还是焦清蕙。你的能力,实在比她们强甚许多,我想象不出来你现在所追求的这些东西,能令你有多快乐。可以说我一直困惑着这一点,我是有些嫌弃你的,我总觉得你在致力于追求一些对你而言可有可无之物,我曾以为你太贪婪。”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而诚挚地道,“现在你告诉我,那个国公爵位,真能令你更快乐吗?”

清蕙紧紧地闭上眼,先不肯答,在权仲白长久而耐心的沉默里,她似乎渐渐发觉自己已无可逃避,竟睁开眼,有几分哀求地轻轻摇着头,大有求权仲白放过她的意思。

权仲白当惯医生,真是一生心硬,不知对住多少我见犹怜地如花俏脸摇头说不。可从未有一次,下颚摆得这般艰难,他轻声说,“阿蕙,你一直是个很勇敢的人。”

这句话,终于击溃了焦清蕙的心防,她不能不再闭上眼,似乎是呜咽,又似乎是□地承认,“是,这个国公位,并不能使我更快乐……”

权仲白舒了一口气,竟大有做声长啸,舒尽胸中郁气的冲动。他柔声道,“你本不该把自己限制在这方寸天地之间,去追求那些不能令你快乐的东西。会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你还有挂碍。这是你的心魔,阿蕙,若不能战胜,即使你一辈子富贵荣华、高高在上,在你的大道上,你始终依然是毫无寸进。唯有勤修自身,以过往所有苦难为石,将慧心磨练得更为晶莹剔透,一往无前、一无所惧,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到那时,你我的大道才算是真正融合,就算所求南辕北辙,只要求道之心一样坚定,又有什么不能设法调和的呢?”

这实在是太飘渺、太美好的理想了,美好得甚至似乎难以实现,清蕙眼神游移,半晌都没有答话,在权仲白坚牢的怀抱里,她慢慢地软化下来,像是一盆冰渐渐地渗出了水,她轻声说,“可是我好怕,权仲白,我真的好怕。”

她的语调里渐渐掺了泪意,在洵美月­色­之中,这个美丽的少­妇­伏在丈夫怀里,轻轻地、断断续续地抽噎了起来,她一遍遍地说,“我真的很怕死,权仲白,我、我已经死过一次,我再也不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看过多少本重生的小说,好像很多人重生是以报复渣男一家为主旋律的,这个诉求和我的阅读诉求实在是南辕北辙OTL。对我自己来说,破重生这个题,完全无法回避的就是过往的死亡所带来的­阴­影,我自己有过一次手术台上的险境,当然不是说我的感想就是清蕙的感想,但是一个人走过死亡,肯定和没有走过是不一样的。小权如果不知道这点,永远都无法和清蕙有真正的共鸣,还是因为不够了解,这一章可以说是两个人在暴露真实自我后,寻找调和和互相理解的开始吧。

谢谢黑羽庄主的长评,今天单更~XD

124指点

浪漫的夜晚,其实带来的是不浪漫的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绿松、石英、孔雀三个大丫头,手里都捧着药膏,围在蕙娘身边给她上药,权仲白惨一点,平时不要人近身服侍的,便只能自己挖着药膏往身上抹:两个人话说得倒是开心了,气氛倒是旖旎了,连盘香全烧成灰了都不知道。绿松等人为免忌讳,又都不曾近身换香,到最后倒是蕙娘灵醒,才被叮了几个包,就一机灵让权仲白快点回去。可夏夜水边,又是山地——这蚊子多凶啊?才一眨眼的工夫,小臂、小腿,全都遭殃,不知不觉竟被叮了有七八个包。蕙娘皮肤­嫩­,手上几个包竟肿成一片,一晚上痒得不得了,到后半夜,权仲白给敷了薄荷叶上去才稍微好些,这会自然免不得好一番折腾。孔雀心疼得啧啧作响,压低了声音嘀咕,“以后要弹琴就弹琴,屋里弹弹也就是了,歪哥醒着的时候弹不好么?非得跑出去,就为点风雅,您值当吗您。往日您不是——”

“好了。”蕙娘哭笑不得。“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成天只会在我身边打转,嫁妆预备好了没有?得了闲你就忙你的去,别老过来服侍了。”

甘草、桂皮和当归,虽然都说定了亲事,可因为蕙娘离不得这三个大丫头,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亲,其中倒还是甘草最心急,背地里央求他父亲,在蕙娘跟前露了几次口风。可孔雀嘴巴一翘,却是一点都不着急,“我怎么也得把海蓝给您调.教出来了再说,您也别着急,一时半会,我还得在您跟前讨厌呢!”

这群大丫头,看着主子心情好,等不及就来撒疯卖味儿了……蕙娘气得要笑,“都是养娘的女儿,我看海蓝就比你强多了,不像是你的妹妹,倒像是石英的妹妹!”

石英抿着­唇­微微地笑,“您拿孔雀打趣,可别把我拉扯进来——”

一屋子莺声燕语,直是满室生春,比起在立雪院里人人谨言慎行的沉闷,换到甲一号来,仿佛连空气都给换了似的,由不得人­精­神一爽。蕙娘擦完药,对镜正梳妆时,见权仲白靠在床边,含笑望着自己,两人眼神在镜中交汇时,他微微一笑,仿佛在用眼神诉说着好些只有她能明白的话语……她有些羞涩,忙移开眼神,不和他继续比拼脸皮了。

男主人的改变,这群大丫头哪能看不出来?一个一个,全都互相传递着眼神,彼此暗暗地笑呢。蕙娘有点着恼,钗环还没Сhā完呢,便驱赶众人,“忙完了就出去吧,天气这么热,屋里人一多,闷得很!”

绿松、石英笑着就往外走,孔雀还有点迟钝,正要给蕙娘上簪子呢,被绿松嗔了一眼,顿时也就会意地抿嘴一笑,溜出了屋子,留了一根极细的拔丝楼阁金簪在蕙娘髻外,还没Сhā到尽呢。

蕙娘不好多动,气得按着西洋大梳妆台跺脚,一双红绫小鞋,踢得­鸡­翅木妆台梆梆响,隔着纱窗和孔雀发火,“死丫头,你以后就别想我给你添箱!”

孔雀哪里怕她这等口气?一群人的笑声,从纱窗里飘过来,隐隐约约,倒给屋内平添几许生气。蕙娘只好侧过身子,对着镜子去够金簪,一扬手,袖子又落下来,露出藕一样白­嫩­的手臂,上头点点红斑隐泛光泽,却是刚上过药,渐渐消肿的蚊痕——微微瑕疵,却好似凉粉上洒的辣椒面儿,没这点红,还不够香呢。

簪在脑后,她梳的又是百合髻,没有镜子照着,哪里够得到簪子。蕙娘反过手胡乱摸索了一阵,并不得其法,倒觉得权仲白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逐渐灼热,她不由飞去一眼,多少带些嗔意,“傻站着做什么,你没有手的呀?”

见权仲白缓步行来,虽是一身青布衣裳,可眉眼含笑,风流四溢,温存乃是从前所未有,她忽而有些羞赧,便扭过头去,只托腮望着镜中自己,口中道,“快点,那边正摆饭呢,你没听见响动?一会歪哥要进来请安了。”

权仲白的手一向是­干­燥而温暖的,但几乎很少出于自己的主动,放到她身上来,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脖子,轻轻地为她将金簪Сhā.进髻中,挑开了拧紧的发绺,又灵巧地略微一转,便将这轻盈而­精­致的簪子别稳了。可他却没有急着将手挪走,温热掌心,还压在她脖后片刻,压得蕙娘不知不觉间,红霞满面,方随着歪哥进门时的啊啊喊叫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自从过了周岁宴,廖养娘就抱着歪哥,来给蕙娘晨昏定省。孩子一开始不懂事,到了娘身边就不肯走了,这一阵子,渐渐也接受了父母都各有事忙,只能一天陪他一会儿的事实。因此就更粘人,一进用做餐厅的西里间,没看着爹娘的影子,顿时就急得大喊起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吃力地在地上挪着,要进里屋来寻蕙娘和权仲白。孔雀还哄他呢,“爹娘忙呢,一会儿就出来了。”

“谁忙啦。”蕙娘走在前头,顺手就给权仲白打起了帘子,孔雀一吐舌头,忙上前接过了蕙娘手里的珠帘。歪哥早笑得眯起眼来,白白胖胖的大娃娃,一下就扑到母亲腿边,伸手要抱。蕙娘道,“你太重啦,娘抱不动。”

歪哥也知道母亲是在逗他,还是笑嘻嘻地喊,“凉、凉!”那边权仲白出了屋子,弯下腰把儿子抱到手上,笑道,“傻小子,娘力气小,爹力气就大了嘛。”

爹、歪哥所欲也,娘、歪哥所欲也,这孩子看看蕙娘,又看看权仲白,倒是左右为难的,思来想去,便靠在父亲怀里,伸手要母亲牵着他的小手儿,这样才心满意足,手舞足蹈地笑道,“凉好,爹好。”

孩子被养娘带着,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呈现在父母跟前的模样,大都是很可爱的。把屎把尿的事,并用不着蕙娘去做,她自然日渐疼爱歪哥,也多少有些瘌痢头的儿子自己好的心情,一边吃早饭,一边就忍不住对权仲白道,“乔哥周岁的时候,可没和他一样活泼健壮。要到两岁、三岁时,才能把话给说囫囵了。”

权仲白一边吃饭,一边还给儿子塞两口稀粥吃,歪哥吞得也兴致勃勃的,“你整个孕期进补,全补到他身上去了,他元气肯定充足,再说,你也算是吃我开的养生方长大的,从小调养得好,母体壮实,当然要比你弟弟那小户出身,从小恐怕连­肉­都不常能入口的生母要健壮。再说,这种事情,父亲的元气也有关系的。”

这话题竟扯到麻海棠身上了,蕙娘一时,有些微微的心虚,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可惜,这孩子现在正是认人的时候,不论是你还是我,却都没空和他时常呆在一块了——等他再大一点儿,就不能全推给养娘啦。从三四岁起,怎么也得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好。”

“票号那边的事,就那样耗费­精­神?”权仲白瞅了蕙娘一眼,“这件事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儿只是含糊带过,倒没能好好谈谈。”

如若那走私火器、贩卖毒药的组织,瞧上的是宜春票号,那么只要票号股份还在身上,蕙娘肯定就会持续受到他们施加的压力。她昨日和权仲白交的底,那也是没提放弃股份的事,只说了未必要逼着权仲白去争国公位而已。蕙娘听权仲白的语气,倒像是有意Сhā手进票号事务中,她微微一怔,“你有什么想法?难道还要不战而退,把股份卖给乔家,躲这个事儿?”

“这想法倒是有一阵子了,但从前不想提。”权仲白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了看几个下人,蕙娘敲了敲桌子,打从绿松起,丫头们便都退了下去,歪哥看见养娘起身,还以为自己也要走了,便依依不舍地抱紧权仲白,蕙娘看得有点好笑,便把他接过来拍着,他倒高兴起来,小手摸着蕙娘的下巴,要在她腿上站起来亲她,倒闹得蕙娘躲躲闪闪的,商量正事的严肃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到底还是闹着被抱出去了才算完。

“现在票号一年的流水,不下数亿了吧?”权仲白还是那样,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也不顾这问题蕙娘方便不方便回答——好在,他也只是这么一问,并没有让蕙娘回答的意思,“你知不知道国库一年收入多少?上回皇上和善榆算账,我在一边听着,他也没有瞒我,其实这也是瞒不过人的——去年一年收成好,六千万两,各地光是军费就去了一小半,打仗耗的那都是国库银子,还有逐项民生开支。国库存银不过二千万两,东南那边,开海、兴建船队,打仗,一动就要花钱。孙侯带走的那支船队,本身花了多少钱不说了,船队上带走的兵丁,那也是钱养出来的……你们票号一年的收入,对天家来讲都不算小钱了,我对经济上的事不大懂,皇上亲口说,‘这票号发银票,是做得越大越赚钱,如有一天能垄断了全国的票号行当,一年光是这个收入,那就是吓死人的多’。这话是说着玩的呢,还是有意无意说给我听的呢,你心里自然有数。”

“当然,皇家对票号有想法,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在我看,这两任皇帝的目的,却有天大的差别。”权仲白平时似乎风花雪月,一点都不讲经济世故,可要算起账来,真是比任何人不差。“先帝是什么样的­性­子,你祖父会比我更清楚,想来,你心里也是有数的。他要票号,那是看中了票号的钱,可以归到皇宫私库,去填补因他求仙问道、尽情享乐而造成空虚的内库……而且那时候,宜春号的规模,也还没有现在这样巨大。这样黑吃黑的做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更别说获得朝廷重臣的支持了。第一个你祖父就不会答应的,他当然也不敢玩真的,想纳你为太子嫔,你们家没有答应,这件事也就作罢了。可皇上平时清心寡欲,后宫人口少,花费很小,这些年来皇庄出产,就够他花的了。内库纵然钱银不多,但也是因为一大部分钱,都投入了孙侯的船队……他想要票号,是看中了票号的规模。现在的宜春柜面,有时候比县衙还有威信,当地有了什么事务,要请耆宿来坐镇评理的,少不得宜春掌柜。你有梧桐树,招来的有时候不止是凤凰,还有老鸹。现在还好,宜春号还有盛源号这些敌手,始终还没做到宇内独霸,可继续往下走,我怕你讨不了好。”

字字句句,都算是说中了蕙娘心底隐忧,她不动声­色­,做聆听状。权仲白点着桌子说,“官家要做票号,人手却不能从官家这里出,你也知道官场上的龌龊,由官府牵头搞,无非是养肥了经办的官吏,那么不论是买下盛源还是买下宜春,价钱会有多离谱,对余下那间票号的挤压又会有多激烈,你肯定也能想象的。宜春票号的价值摆在这里,白的黑的都看得到,到时候,真的是国公爵位能够护住的吗?我们家二十多年没沾染兵权了,我看是难……与其等到时候深陷泥沼,倒不如预先计划好了,将股份缓慢变现,你自己兴办实业也好,就把钱­干­放着也好。单纯的财,招惹不了多少人的红眼,不论是老爷子的威望、人脉也好,还是我们家的关系也好,倒都能护得住这份踏踏实实的家业。”

其实分析了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权仲白实在是很看好宜春票号的发展,甚至看好到认为票号终有一日要被人摘取的地步。不是被神秘组织以­阴­谋摘取,就是被官府以皇权、相权强行廉价买走。而这两股势力,都不是一个下台的首辅,不沾军事的国公府能够抗衡的。毕竟这两股势力看重的,并不是金钱,而是宜春票号完善的柜面网,以及金钱流背后的力量。

“那依你之见,这股份就是要缓缓出让,又出让给谁好呢?”蕙娘问,“总不能出让给不知根底的外人吧?谁知道他们背后都是什么人。万一是那股势力指使了人来买,这不是反而资敌了吗?又或者卖回给乔家?这么一大笔现金,乔家恐怕是吃不下。”

“你们要是现在引入新的股东,朝廷没准立刻就会下手。”权仲白肃然道,“皇上之所以能容忍宜春号发展壮大,依我看,就是因为票号股份单纯,不论你们家还是乔家,都是身家清白,只图个利字……你也知道乔家现在心急着要找新靠山,你把股份转给他们,份额一多到他们可以做主话事的地步。恐怕立刻就会做主引入新人,这个人不是秦家,就是吴家……那才叫犯了皇上的忌讳,他肯定要抢在事成之前下手的。”

“人不能和天斗,”蕙娘幽幽地叹了口气,也有点感慨:真是人走茶凉,祖父这才一下台,哪管只是分析局势而已,都觉得处处局促,可以打出来的筹码,实在是太少了。“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把自己那一份股双手向天家送上,抢先卖个还过得去的价钱,让乔家去吃强买强卖的苦头吧?”

“谁说要你双手送上了。”权仲白­唇­角逸出一线笑容,竟狡猾起来。“天家和官家自己也争呢,这些年什么挣钱的生意,都得是两边分成。虽说皇上花得不多,可内库空虚,他也需要聚宝盆啊……你能在官府对宜春号动手之前,私底下转给他一点股份,能换到的,可就不只是死钱了。”

都说他是人中龙凤,可那是说他医术通神,蕙娘真正从未想过,权神医还有经济头脑——她一直以为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钱这么俗的字眼,今日可谓是令她叹为观止了,她问,“你是说盐铁专营?那个东西,恐怕比宜春号的股份还要更烫手吧……我们要想自立门户,怕就不能借家里的势来庇护自身了。”

“分家不分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权仲白说,“不过你说得对,盐铁都知道是赚钱的东西,你要Сhā上一足,遇到的阻力肯定更大。可皇上手上掌握的资源,并不止这么一星半点。其中能赚大钱的也绝不少,且还要比票号安全得多——”

见蕙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意思,他又卖起了关子。“这也不是急于一时的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日后再领着你去看吧……”

蕙娘不禁一阵不满,正要追问时,绿松又在外头高声通禀,“少夫人,乔家大爷昨儿到了京城,刚派人来问您的好。我把来人让在那边屋里了。”

来得这么快——几乎是掐着她往冲粹园的脚步进的京城……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有点吃惊了:看来,盛源号给乔家的压力,实在并不在小。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谁说权二不会赚钱呀,不过他倒的确是不在乎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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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官营

都是场面人,有些事大家心照,并不必说破。乔家即管自己着急上火,可却一直耐到了蕙娘往冲粹园去,才给她送消息,这份尊重,蕙娘心领,她没顾上和权仲白细议转让票号股份的事,而是自己熬了两夜,尽量抽空将乔家送来的账册、手记等诸多资料看了,又特地派人出去,将焦梅寻回,同他漏夜长谈了许久,自己这里决议已定,便一天也不曾耽搁,立刻给乔家送信,把宜春票号经营方的几大巨头,延请到了冲粹园。

上回乔大爷、李掌柜的过来服软赔罪,毕竟是跌面子的事,乔二爷、乔三爷并没有出面,可这一回股东会晤,乔家人却到得很齐。二爷从罗刹国,三爷从广州特地赶了回来,一见面,三人都有礼物给歪哥,“小少爷周岁大喜,匆匆在当地采办了少许贺礼,二少夫人不要嫌弃。”

虽说是匆匆采办,但毕竟是票号东家,一出手尽皆不凡,乔大爷给了一对无暇的白玉童子像,这也就罢了,三爷送的是一个纯金质镶嵌珠宝,小得惊人的怀表,“现在西边来的钟表,真是越做越­精­细了,也不知是如何能造出来这样小的机簧,最要紧走得还准,又不怕摔打,给小少爷留着玩吧。”

可最名贵的,还要数二爷送的一个遍镶金刚石珠宝盒,里头拿红丝绒做了垫子,放了有一把孔雀羽宝石扇,还有一对辉煌无暇的金刚石耳坠,这与其说是送给歪哥,倒不如说是孝敬给蕙娘的珍奇宝物了。即使以蕙娘眼界,亦不由啧啧称奇,“都说罗刹国是苦寒之地,同我们大秦无法相比,从这柄扇子来看,当地工匠的手艺,却赶得上我们大秦了。”

“这也都是十几年间的变化。”乔二爷乔门达一脸风霜之­色­,虽说身家巨万,可从脸上那两坨朴朴实实的红斑来看,几乎就像是个北地随处可见的农民。他和三老爷乔门宇一北一南,长期在北边各大城市行走,筹办、推进票号分柜的设立,老西儿的生意二十多年前就做到了罗刹国,十多年前,宜春票号在大秦和罗刹国交界的海参崴就有了分柜,这几年在罗刹国境内克里姆林堡都有了分号。“他们那个新皇帝,很能­干­!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如今罗刹国也迁都了,新都城集中了泰西之地各种奇珍异宝,繁华处虽还不比咱们北平城,可却也差不大远了。”

李总柜也送了歪哥一个碧玉宝石珠子的小算盘,用料自然比不上乔二爷的礼物,可胜在做工奇巧,宝石珠子全都琢磨得圆润光滑,上下拨动毫无滞涩,他还问蕙娘,“小少爷抓周了没有?这可是件大事,要还没办,这个小算盘,倒能放在里头,也算是增点趣味吧,瞧着也算体面。”

“办过了,这孩子什么都要。”蕙娘笑着说,“从官印到书本,连胭脂盒都往怀里塞,这囫囵一搂,谁也分不出他喜欢什么,重来了几次,最后还是选了国公爷贴身常带着的一个小印,老爷子欢喜得很,当场就把印赏给他了。这会正在他贴身荷包里收着呢。”

这样的小事,蕙娘自然不必说谎,而歪哥能得到国公爷的贴身小印,意义就又不止于抓周本身了,几个大佬对视了一眼,都隐隐露出喜­色­,乔门宇笑道,“孩子有出息,最高兴的还是做娘的,我们这里以茶代酒,恭喜二少夫人。”

大家客气了一番,乔门冬又小心翼翼地问蕙娘,“只是这开门七件事,哪件不要二少夫人当家做主,您往冲粹园来消暑不要紧,不知府中事,现在都是谁在帮着­操­劳呢?”

蕙娘心中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家居小事,交给丫鬟们也就够了,别看我人到冲粹园避暑,其实每天京里有人过来的,什么大事非得要我做主,她们自然过来转告。小事就交给丫头、婆子们自己裁办,定时给我报账就行了,这可不比开柜做生意,一年三百多天都离不了掌柜的。”

新媳­妇­刚入门,嫂子就往冲粹园迁,外人知道了,心里很难没有想法。被蕙娘这一解释,乔门冬面上方才释然,他又给蕙娘找了个理由,“还是冲粹园说话方便,这要在府里,有些话确实是不放心说。”

开场白说完了,也该开始商量正事了。几个大佬都是细心人,也见识到了甲一号的布置,知道在这里说话,无虞被外人听去动静,李总柜的还未说什么,乔三爷先就露出一脸苦­色­,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开始诉说自己的血泪史了。“李大叔、大哥都劝我呢,我的难处,少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实不必准备这许多账本给您过目。可在南边这一年来,我们也是受尽了气,其中委屈,真是我不说,少夫人都再想不到。”

大秦的政治中心肯定在北方,焦阁老在京多年,威望最重,宜春号在北方实在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这不是盛源号一时半会能撼动得了的。福建又是王尚书的老家,盛源号会从南边开始攻势,真是毫不稀奇。蕙娘听乔三爷说了几个故事,自己一举茶杯――乔三爷还要再说呢,那边乔大爷给了个眼神,他也就安静了下来,一屋子人,都盯着蕙娘不放。

“一个是伪造汇票,一个是买通欠债人赖账,打官司都不好使,还白往里填钱,一个还是挤兑,同时在南方多地散布谣言,引发挤兑风潮,并令同行不肯拆借……盛源号也的确真是凶。”蕙娘一根一根地往下扳手指,“今年支出大增,可因为南方的风风雨雨,确实有好些客源被盛源号抢走,亏点钱不要紧,可长此以往,我们在南方,可能是做不过盛源了……千里之堤溃于蚁|­茓­,任何事都要防微杜渐,把危险扼杀于萌芽中。几位世伯和总柜这一次到得齐全,应当是想就这件事商议出一个结果吧?”

“少夫人说得是。”李总柜坦然承认,“伪造汇票,这个其实也是两败俱伤的手段,反过来引蛇出洞,可以令盛源在这上头吃个大亏。可您也知道,我们现在是不敢做长线生意的,怕蚀大本。短线生意里再没有什么比放债更稳妥的,盛源在这上头动手脚,实在是­阴­毒得很。今年到现在,南边的坏账高达三百万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本来么,京里有人发句话,官府也不敢装聋作哑,可就因为今年老太爷退下来了,您这里,二少爷虽然德高望重,可毕竟没有实权……”

要说实权,良国公一系在军中、朝中其实也都没有什么高位的嫡系,主要关系还是在宫中、勋戚里,就连牛家,影响力也是局限于军中。从前朝中有老太爷张目,也无须第二个代言人了,可现在老太爷一退,局势立刻就尴尬了起来。要引入第二个势力,那势必就要挤压焦家股份,毕竟现在焦家是又不参与具体经营,又不能给宜春号庇护,­干­坐着一年拿走小半盈利,让人怎么舒服得起来?可如不引入势力,很显然,在乔家几兄弟眼里,单单蕙娘,是无法和盛源号的代言人王尚书抗衡的。

“就几位世伯所知,王尚书为盛源说过话没有?”蕙娘没接李总柜的话头,倒是反问了一句。

“这个目前所知,应该还是没有。”李总柜怔了怔,回答得也很实在。乔家三位爷,也都露出沉吟之­色­。乔二爷和焦家关系最好,敢于直言。“少夫人的意思,是王家不懂,我们不便先出面说项?”

“两家毕竟是亲家,渠姑­奶­­奶­也不可能带走盛源的­干­股……其实说起来,宜春和王尚书的关系,不比盛源和王尚书的关系更远。”蕙娘徐徐道,“王尚书现在是旧党领袖了,没有一个话头,不可能贸然为盛源出头。不然,在祖父的老学生心里,他这成什么人了?我们也没必要给王尚书制造借口,让他出头吧?”

“可……这人心向背啊。”乔三爷犹豫着道,“他不说话,盛源行事日益嚣张――”

“三爷稍安勿躁。”李总柜眼神闪动,“依少夫人所见,盛源以商场手段对付我们,我们是也当以商场手段回击喽?”

“柜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蕙娘慢慢地说,“盛源耍的这点手段,其实也不足为惧。我知道几位世伯和柜爷还是怕动静搞大了,盛源背后有人,我们要吃亏的。可这话该怎么说呢,现在老太爷才退下来没有多久,余威犹在啊,又是盛源自己把借口给送过来的,此时不出手,难道还要等王世伯把旧部人心收拢了,再来动作吗?”

这话其实已经点得特别露骨了,就是要乘王尚书不好替盛源说话的敏感时候,把盛源号给拉下马来。乔门冬隐隐露出喜­色­,口中却还为蕙娘着想,“这不是为十四姑娘着想吗,这回进京,俺们也打发人过去请安了。十四姑娘毕竟是新嫁娘,在公婆跟前虽也受宠,可根基却不如弟媳­妇­牢固呢……”

说是为了文娘,其实还是摸透了蕙娘的­性­子,知道她挂念妹妹,不敢过分针对盛源,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乔家人上回挨了收拾,现在做事,的确是束手束脚的。想和盛源撕破脸皮,要提前半年之久玩苦­肉­计、更出动三兄弟――蕙娘毫不怀疑,今日她点头让宜春号和盛源号翻脸,后日乔家人手段陆续有来,软硬兼施,终会令她点头稀释股份,引入新的朝中大佬作为宜春号的靠山。毕竟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宜春号也的确需要一个政界代言人。能让三兄弟费尽心思如此铺垫,已经是蒙他们看得起了。

在商言商,乔家此举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商业布局,蕙娘并无不悦之处,只是她的顾虑却不是三兄弟能够了解的:这三兄弟虽然在商业上极有手腕,可毕竟没有在北京居住,对政坛的风云变幻,只是雾里看花瞧个热闹。权仲白能看出来的那些问题,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乔氏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如此庞大的一个商业帝国,在成功排挤完盛源号,又买通了阁老级重臣为其张目之后,它所拥有的那股巨大能量,是足够让任何一个皇帝辗转反侧、食不下咽的……

“怎么收拾盛源号,相信几位世伯心里是有腹案的,”蕙娘徐徐道,“我就不多嘴了,只说一个想法:盛源的现金储备,是否真有那么宽裕?挤我们,他们也是要花钱的。他们能挤兑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挤兑他们?这一仗可能不会把盛源打死,但最好是把他们打残了主动求和,让他们去主动去求王尚书发一句话。如此,则以后十多年内,我们就没有大的忧患了……”

得到大股东这么一句话,乔家几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李总柜,亦不禁隐隐有兴奋之­色­:全国这么一千多个分柜,有晋商的地方就有宜春号……真要和盛源号斗,难道会斗不过他们?从前阁老在位时,宜春号看似威风八面,其实反而是处处受到抑制,现在朝中无人,反而能放手一搏。按蕙娘的意思,竟是要一举致胜,起码要把盛源给打老实十多年。这里就有无数细节上的安排,需要他这个总柜爷亲自斟酌布置了。也只有他这个总柜爷,能把这一场战役给安排下来,其他任何人,哪怕是乔门冬、乔门达乔门宇三兄弟,都还欠着火候呢。

“不过……”蕙娘语气一转,“这也有个小小的隐忧吧,我也就是收到了一点风声。天家图谋票号,心思一直没有消退,我们宜春号呢,有祖父、公爹的老面子在,他们也未必好意思出手。倒也许有可能赊买一部分盛源的股份,把盛源做成官营――这也就是听说而已,尚且不知真伪,柜爷、世伯们权当听个笑话吧。”

宜春号几个大佬自然有些吃惊,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也都很有些兴奋。乔门冬哈哈大笑,率先道,“那感情好啊!如是真有此事,少夫人可务必要知会我们一声,怎么说那都得从中玉成此事。就是花上百万两银子,那也是在所不惜。”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一扭头,迫不及待就和李总柜商量,“柜爷,这可得仔细打听打听了,若真有这么一说,我们手里也还有几个大人是可以就此说几句话的,这钱粮的事归户部管――按朝廷惯例,宗人府得Сhā一手吧,连公公那里要不要打听打听?盛源一旦官营,那岂不是美得很!不出四年,肯定做塌!俺们一点心不­操­,看着他起朱楼,看着他渠家蚀棺材本――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竟是拽起了半文不白的戏文腔,最后几句话,那是唱出来的……

蕙娘把他发自真心的兴奋和喜悦看在眼里,不禁逸出一线微笑,却为乔二爷注意到了,他问蕙娘,“老侄女怎么看,的确如把盛源推成官营,我们也就不必动用台面下的手段,倒是大家省事,也免得要再费手脚,遮掩行迹了。”

再费手脚、遮掩形迹这轻飘飘的八个字里,蕴含的刀光剑影、权钱交易,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蕙娘笑容一收,摇头淡淡道,“我也还是这么看,祖父说得对,从先帝年间到现在,三十年间,大秦官场,那是从上往下烂了个透。任何好东西一旦官营,只能全毁。盛源官营的那一天,就是各大储户外逃的一刻,谁也不会和官府做生意的,店大欺客啊,没了钱都没地儿哭去――不过这一招也是双刃剑,逼得急了,王尚书是要出面说话的,到那时候,遭殃的可能反而是宜春。朝野间无人吹风的话,我们还是轻易不要启动这个争端吧,单用寻常手段,也就尽够了。”

不论有没有第二种想法,但在王尚书相关的事情上,乔家人也只能信任蕙娘的说法了,乔门冬虽大感扫兴,可却也只能放弃这个想法。李总柜也道,“商场上的事,商场上解决也好。不然,人心不服,倒了盛源,起来盛方,此起彼伏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大家记忆已定,乘着人齐,又一道看过了宜春号上半年的盈亏细账,乔门达、乔门宇顺带还介绍了几处海外分号的运营情况,蕙娘顺带就问了问孙侯的下落。

她这纯粹是好奇,不想乔门宇还真有新鲜信儿,“这我们也是接到了燕云卫的招呼,让出海的时候留心收集孙侯的信息,爪哇那边来的消息,是说孙侯一行人在南海盘桓了一段时间,就往西边去了,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确切信息,是说他们已经去了泰西诸国。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们最近才听说的,才要给燕云卫送信呢,我到了广州,又接到一条新的信儿,却只是风闻而襹­茓­D―说是他们从泰西又去了一处新的陆地,用泰西话说,叫做――”

他念了一个怪腔怪调的词儿,“译过来,是新大陆的意思。这究竟是在哪儿,那连我们也不知道了。这艘带来消息的船是一年前过来的,那孙侯启航往新大陆去,起码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一行人要原路返回,则起码回来还要三年吧,这还是一路不出任何意外的情况。您也知道,海上风浪大,一支船队全军覆没都是有可能的事,带出去两万人,回来只有一条船这样的事,也很有可能。尤其泰西一带强国林立,洋枪洋炮不就是那儿产的?孙侯一行船队带了多少重宝,全是泰西人饥渴如狂的好东西,会发生什么事,真是不好说的!”

这消息的确是新鲜热辣,除了蕙娘,连乔门冬、乔门达并李总柜都听得住了,李总柜喃喃道,“新大陆、新大陆……”

乔门达忽然Сhā口说,“我在罗刹国也听说过这个,是个泰西工匠说的,说新大陆是处极富饶的地方,比泰西所有国度加起来都大,可就是人烟十分稀少,并且距离泰西也是极远,孙侯没事往那跑­干­嘛呢?”

蕙娘想到孙皇后以及皇上对开海的热情,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她问乔门宇,“三世伯把话给燕云卫带去了吗?”

“还没有。”乔门宇亦是机灵之辈,“少夫人意思,我们给压一压?这也的确能压住,现在整个北方,漫说孙侯的下落,就是听说过新大陆的,怕也没有几人吧……要想压,压上个三年五载的,肯定不成问题。”

“我给您再带话吧。”蕙娘没把话给说死,她一看墙角的自鸣钟,“说了这半日,也该用饭了,这男女有别,我不能相陪,二少爷又往宫里去了――”

众人又客气了几句,说定下午再商讨一些细节,几位大佬就告辞出去用饭。蕙娘没有动弹,她撑着下巴,在窗边榻上打坐,望着一行丫头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摆饭,却是视而不见,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作者有话要说:官营啊官营,银行战争啊,银行战争,新大陆啊,新大陆,孙侯啊孙侯……真是要命的孙侯哈哈哈|走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回来的时候估计他要哭了

今晚有双更,大家八点半等看吧!

126甜蜜

宜春号这一次四大当家抵京,虽说有意低调处理,但对京城商界,依然是不小的震动,就连权仲白都有所察觉――乔家人来访当天,他真是入宫给皇后请平安脉去了,回来后还问蕙娘,“听皇上说,这一次是四大金刚齐聚,连在罗刹国的乔二爷都回来了。还托我问你,乔二爷是否真去了罗刹国,他有一些罗刹国的事情想问,恐怕燕云卫还不如二爷清楚。”

“是从罗刹国回来,”蕙娘有点没好气,“他堂堂天子,怎么一点架子都没有,才让你给我吹风,想把票号收为官营,这会就开始动作了?他好歹也有点耐□。”

权仲白似笑非笑,“套我的话?我告诉你,这票号官营的想法,完全出自我自己的猜测,皇上也就是那会在我跟前旁敲侧击,露了露口风,看我没给回话,却并未再行追问――好说是一国之君,这点耐­性­还是有的。就算你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我?我好说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难道就会帮着外人来当传声筒?”

自从莲子满一席深谈之后,两夫妻说起话来,就更见放松了,这和新婚时的嬉笑无忌又有所不同,那时候,权仲白可不会主动过问宜春票号的经营,更不会这么积极地给蕙娘出主意,和她开这种玩笑,他说不愿帮着外人当传声筒,言下之意,就是又把蕙娘认可为他的内人了……

“你看你又想多了吧。”蕙娘皱着鼻子,“我什么时候说你帮着外人当传声筒了?再说,那是君父,不是外人――可皇上现在对宜春发生兴趣,一心想要和几大股东接触,也是不争的事实。我看,他很可能是看中了二爷比较游离于大爷、三爷、李总柜抱成的那个团之外,想要许以爵位、官职,由自己人出面,先买下一点股份来。”

“这也很有可能。”权仲白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一贯不大固执己见,只要蕙娘说得有道理,他是乐于赞成的。“孙侯的船队很可能出现问题,现在每过一天,皇上的压力都更增加一分。西北那边还好最近是没有事情,一旦有事,则朝廷财政,真是左支右绌了。他现在正是想钱的时候,会惦记把票号收归官营的事,也不稀奇。”

对权仲白来说,票号官营后会不会做塌,这肯定不在他关心的范畴里。事实上蕙娘要是有心把股份交换出去,当然也不必再管宜春号的死活了。就算权仲白所说的那‘不为人知,又能赚大钱’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她手里的股份换成盐引、茶引,那也是能持续多年盈利的聚宝盆。还要比票号更稳当一点,毕竟卖盐也罢了,迄今还没有听说有谁卖茶卖出问题来的,他当然是热心促成此事的,毕竟等宜春号这边一解脱出来,不论是盐引也好茶引也罢,找个盐茶大户代管,一年盈利两边分成。他带着蕙娘,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也就不必绑在京城争权夺利了,甚至连分家出去后的爵位都可以不必­操­心,反正不论是哪个兄弟继位,还能不哄着他?权家这一代也就是婷娘在宫里,还得靠他拉拔,眼看得宠生子似乎是遥遥无期。下一代国公再把权仲白一得罪,恐怕权家就要看见颓势了……

本来两人间似乎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么一转身,竟真是消弭于无形了,蕙娘没提乔二爷,而是好奇他说的皇上珍藏,她催促权仲白,“你快带我去看了那东西,我心里也好打个腹稿,酝酿酝酿下一步该怎么走。”

“现在善榆不在京里。”权仲白也有点无奈,“得等他回来再带你去看,你也别着急――从三月里到现在,歇息过没有?总是这个闲不下来的­性­子。”

这话别人说犹可,唯独权仲白说,蕙娘是不服气的,“你光顾着说我,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平时进宫扶脉,那也就罢了。得了一点闲就要去扶脉厅,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不收几个徒弟,宫里贵人不说了,起码外头那些病者,可以先行扶过脉、问过病情了,你再去开药时,也少做好些工夫吧。”

这倒是实话,权仲白最近算是很有心了,前几个月,他总是有无限的事情要忙,呆在立雪院的时间很少,自从来了冲粹园,两夫妻谈开之后,他晚饭一般是保证回来吃的。吃过饭,两夫妻在天棚里绕绕弯,消消食,院子里乘凉看星星吃西瓜,逗逗小歪哥,也算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吧。这会是歪哥去睡了,两人又都还没有睡意,便坐在当院里,打扇子认二十八宿玩。

“拜师的不是没有,安王还想拜我为师呢,”权仲白淡淡地说,“可我这一身医术,是不可能有传人的。”

安王是皇上的小弟弟,因年纪还小,被太妃养在膝下,今年才刚十岁多一点,他对医学兴趣的确很浓厚,甚至还在宫中开辟了药圃,这个蕙娘也是有耳闻的。不过,权仲白不能收徒的事,她从前真未听任何人提起――换作是从前的权仲白,可能也不会说给她听。

开了这么个头,后续自然要有解释,权仲白告诉她,“你知道我的身世,我母亲产后愈合不好,出血甚多,人就没了……我因为此事,从小就对医学很有兴趣,我们这样的人家,子弟不能习武也没有入文的道理,我七八岁时身子不好,在欧阳家住了一段日子,看老神医问诊,自己也跟着学些皮毛,半年下来,居然也懂得扶脉,晓得开方了。我爹见我有天分,开出来的方子略有医理,便说动欧阳老神医传我医术。因我们家这个身份,我也不可能入太医院抢欧阳家的饭碗,老神医却不过情面,便收了我这个弟子,但言明欧阳家医术不可再传,我将来是不能转收徒弟的。至于针灸之术,那是我爹看我学医有成后,从东北老家延请本家前辈过来教我的,得自祖上真传,当时也发过毒誓,决不可转授第三人。也所以,我医术得自两家,虽融会贯通后,又有许多新的见解发现,但碍于对两家的誓言,我绝不能收徒……倒是将来歪哥要是有意从医,本家秘术可以传他,欧阳家医术吗,托人往欧阳家说说情,没准也能成事。”

“欧阳家现在不知多么忌恨你呢。”蕙娘不禁笑道,“还想要再传给歪哥?那真是做梦了。”

“怎么,你不反对歪哥学医?”权仲白关注的倒不是这事,他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快活了几分。“我还以为――”

“从前想往国公位走,自然要全力培养歪哥,免得将来他要去东北过活。”蕙娘淡淡地说,“现在对国公位没有什么想法了,他以后爱­干­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人谁不知道自由自在的好?我一辈子被责任绑着已经足够了,却不必让我的儿子再背上这样的担子。”

权仲白没有说话,只是把蕙娘揽进怀里,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他也有点感慨,“我头回见你的时候,再想不到你我还有这般和谐的一天……嘿,人生真是再奇妙也不过,谁知道下一步,人会走到哪里去呢?”

蕙娘大感兴趣,“你是说你来拒婚的那一次,还是你给乔哥看诊的那一次?再之前就有见面时,可我也太小了,对你来说,算隔了辈吧。”

“倒是对你一直很有印象,”权仲白首次正面承认,“你毕竟是守灶女嘛,名气大得很……我免不得不着痕迹,多打量你几眼。不过,你平时看着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只觉得生得的确挺秀丽,又觉得你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就被卷进天家纷争里,没准身不由己,就要嫁入天家,一辈子命运再难自主了。后来你弟弟生病那次,你倒是已经长大了一点,可对我来说,依然挺小,除了特别­精­明能­干­以外,倒没有特别的感触。”

他略微不好意思地一笑,“还是你真正长成后见你的那一面,觉得你确实生得是美……”

要不是她不再图谋国公位,恐怕两人在­肉­身情不自禁的吸引之外,­精­神上依然永远要保持那时而靠近,时而疏远的尴尬关系,哪有今日这样融洽深谈的机会?这还是权仲白第一次侧面承认,他对蕙娘的确也是一见就有好感,蕙娘听得­唇­角含笑,声音都软了,“那你还那么绝情,字字句句都说得那样坚定,说什么配不上我,听那个语气,分明是嫌我配不上你……”

“你这就绝对是多心了。”权仲白给自己喊冤,“我当时的确自认为配不上你――”

权仲白这个人,看似潇洒飘逸,其实根本核心里那个傲,和她焦清蕙是不相上下。要不是两人都傲,都将自己所追逐的大道奉为圭臬,又哪会屡次起了纷争?他要会以为自己配不上才怪,蕙娘也不说话,只是瞪着老菜帮子,老菜帮子被她看得心虚,慢慢地换了说法,“好、好,我是自认为我们并不合适……其实要说配不上,我也是有一点配不上,我对你来说,是太老了一点……”

“这就算老了?”蕙娘倒不在乎这个,“差了二十多岁的老夫少妻有的是呢,没听说啊,一树梨花压海棠!”

她想起来唯一就是记恨权仲白拒婚,“真是气死我了,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你哪会觉得我有这个立场拒婚,你这分明就是自己不好受,也想让我和你一起难受。一个人怎么能如此不会处事!”

一边说,一边就厮打权仲白,“到现在,也还是想到就气!气死我了,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老菜帮子!”

夏天穿得少,这花拳绣腿落在身上,完全是另一种刺激,因歪哥就住在西厢房,孔雀要看守首饰,一直在东厢房睡,权仲白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他手忙脚乱地压制蕙娘,“不要闹不要闹,儿子在里面睡觉呢。”

好容易把个香喷喷软绵绵,浮凸有致的焦清蕙给捆在怀里了,他首次放软了身段来哄蕙娘,“是我不好,我办事前没想周到,好不好?我就光想着你在家地位特殊,也许还能有点作用。我没想透,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权神医的声音也有点变调,“说吧,你想我怎么赔罪?”

谁说老菜帮子不解风情了?蕙娘也有点脸红:正是初解风情的时候,她荒了都有一年了,前阵子虽然两人说开了,可她又忙,又一个天癸在身上,也没有论到这里来……

从前两人彼此敌对的时候,她是无所不为,大胆得很,现在有点情意了,她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矜持:从前都是她主动要求,老菜帮子顶多是不反对而已,这回她就偏不说穿,看他能忍到何时。

“嗯……你赔点钱给我吧。”她顶着权仲白灼热而潮湿的呼吸,强自冷淡地道,“伤心费,一万两……”

权仲白在她耳边低沉地笑了起来,她从前未曾听到他这样的笑声,如此写意风流,好似一曲笛音,就连情挑,都挑得这样坦荡、这样雅。

“哎呀,女石崇和我这个穷看病的谈钱。”他捉住蕙娘的腰肢,把她扳正了看自己,“小的身无分文,可怎么好?”

一边说,一边不疾不徐地,就去解长衫暗扣,一颗一颗,把那白皙劲瘦、力道内蕴的上身,慢慢地解了出来。

蕙娘咽了口唾沫,待要移开眼神,又真有点舍不得,她的声音几乎是微弱的,就连回应,也少了几分平素里的趾高气昂,“你、你待要怎样?”

“钱债还不了。”权仲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拿起蕙娘的手,往自己肩上放,“那就­肉­偿?”

尽管东西两厢寂然无声,灯火全无,权仲白的声音也不太大,可蕙娘仍是面红耳赤,她想要义正词严,可手指却早已禁不住诱惑,在那片光滑温热的肌肤上游走,于是那指责,也变成了轻飘飘甜得发腻的,“你要不要脸,儿子就在里头睡觉呢……”

既然当院不行,那就只能进屋了,蕙娘是走出屋来的,可进去的时候,却是脸埋在权仲白脖子里,双腿盘在腰间,和个娃儿似的,被他抱进去的。――这姿势本身已经够害羞的了,权某人还要火上浇油,“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也是在甲一号,我也是抱着你……”

“你还说!”蕙娘急得不成样子,“不许说!――连想都不许想!”

“我­干­嘛要想?”权神医是一贯作风,坦白得都有点无赖了。“现在不和那回差不多吗?就是多了几层布,噢,你还比那回湿――”

啪地一声,像是有人吃了一记轻轻的耳光,蕙娘又是委屈,又是气急,“你、你是要赔罪、还债,还是要把我给逼死,死权仲白、臭权仲白,你放我下来,放――”

伴着一阵挣扎,她的声音越来越酥,拉得越来越长,到最后,终于化作了近乎无声的呻.吟,“你要、要进来就快、快、快、快、快――啊――别,别、别别别别!我……我……”

伴着一阵胡乱踢蹬床板的声音,蕙娘恨恨地――又是提早交代了一次,她捂着眼,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主动得近乎下流,下流得近乎­淫­.秽,­淫­.秽得又如此坦荡的权仲白了,从前,他们虽然什么事都做过了,可床笫之间,几乎是很少用到那两片­唇­儿的。她做梦都想不到,权仲白居然会、会咬――

“脏死了,”她捂着脸,闷闷地埋怨,“你、你讨厌……啊――”

下.身一阵满胀,那坏得不得了的东西,在一年多以后,又一次挤进了她的身体里,刮着她的痒痒­肉­,蕙娘没看权仲白,可她听得懂他的语调,他恶劣得很,把她欺负成这样了,竟还有几分得意,“我以为你是不屑于口是心非的――啊!”

这一声惊呼,是真的猝不及防。蕙娘咬着­唇­,紧闭着眼得意地笑了,再运起江妈妈教她的素女玄功,得意地道,“你、你有童子功,我难道没有素女功来配你吗?权、权仲――”

权神医久旷初战,头一枪未能奏效,自然大起血­性­,抖擞­精­神,重又苦战起来,蕙娘哪有不加紧迎战的道理?她口中挂着的这个白字,竟是一个晚上,都顾不得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都有小孩了,和离都说过好几次了,这才开始恋爱啊……

哎,这章虽然写得隐晦,可是倒是挺耻的otl|都看出来是写了什么吧,可能有些姑娘不能接受这个吧……小心点哈!

127那啥

蕙娘从小受长辈教导:一件事用心不用心去做,差得很多。她本人亦深以为然,任何一件事,只要用足心思,本来能做七分,现在能做九分,本来能做九分,现在就可以做到十二分。两人现在已经谈开,权仲白化被动为主动,这桩事将会有些不一样,她是有所准备的。

从前未曾生育,花道窄小,权仲白进来的时候,蕙娘一直是有一点疼的,只是这疼为快意所掩盖了,她也不当回事。直到今日,她才明白真正快美合适的滋味,也才有了迎战权仲白的实力――从前他还甚至还没靠近高点呢,她就已经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了,腰酸背痛之余,更是连连泄.身,为不过分损害­阴­.­精­,他也只有草草了事,蕙娘一直疑心他在这事上从来就没有真正快意过,要不然,她也不会那么积极地去学口手工夫……如今倒是好了,我军经过锤炼,真正成熟起来,又修炼新式武功,竟能和敌军勉强战个旗鼓相当。也算是用心过后,验收成就之日――权仲白刚进来,就被她给绞得大吃一惊,差一点丢盔卸甲,蕙娘是有点得意的。

可她却全没有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把九分做到十二分,很了不起么?人家权仲白原来是十成内力,恐怕体谅她女儿家初承鞭挞,只放出了一成、两成来,如今使出全套本领,又哪里是她能抗衡的?花径再泥泞紧窄盘旋环绕又如何?权仲白顶得开,次次都贯进最深,塞得她满满涨涨直欲死过去,锦鲤是吸得水,可却吸得他更兴奋,那惹人憎的小医生又硬了一分、烫了一层、胀了一寸……一进一出,刮得蕙娘花道斜上那块痒痒­肉­颤颤巍巍,她本来体质就敏感多汁,被权仲白这么挑着,津液更加丰润,哪里还记得行功,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又被他重重一击,美得语不成声……

这且都还不算什么,最恼人是他的­唇­舌,权仲白以前没有这么爱说话的,也、也没有……没有这么主动、这么霸道,欺负得她喘不过气来,明知她要死,明知她受不住他的挑弄,却还是执意要将她的高傲给折辱倒地,要将她、她彻彻底底地给征服,不留下一点空隙。

“你……你够……”一旦败退下来,蕙娘就再没有反抗之力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欺负得魂飞天外。她渐渐连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胡言乱语,“别、别――呀――别――不、不、不要不要不要,你――”

模模糊糊间,身子底下被塞进一个硬物,权仲白居然把她的腰给垫高了,这下哪还得了,十次里有九次都能挑着她的痒痒­肉­,蕙娘连话都喊不出来了,她甚至都顾不得颜面,再不顾忌声音会否传出屋宇,捂着脸半是呜咽、半是尖叫,“不成、不成,我又……”

“不成了?”权仲白冲她已是红肿不堪的|­乳­.尖吹了一口气,还有点戏谑,“你的素女功,功法不对呀。”

蕙娘正是魂飞魄散时候,哪里顾得上和他斗气?被这么一吹,真个是歪歪倒倒泪星飞溅,和叫嚷的一般,又‘坏’了一次。――至此,虽说表现比前有很大改善,可终究还是敌不过权大高手,依然一败涂地……

要在往常,蕙娘都这么多次了,权仲白多半也就偃旗息鼓,不会再折腾她多久,有时候他还怕她禁不住挞伐,抽将出来,只借她雪股一用。可如今,蕙娘真个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权仲白却不放过她,他将她翻过身来,令清蕙伏在床间,在后头稍微一抹,便极是滑畅地挺身长入,把蕙娘刚睁开的星眸,又顶得紧紧闭上了……

“你、你……嘤,你欺负、你欺负……”蕙娘何尝试过这样姿势?她如此自视甚高的人,自然是从来都喜好女上男下,纵偶然被权仲白压倒,也从来没有被他摆弄成这个样子。这姿势――这姿势……太欺负人了!她想挣扎,可又美得提不起力气,一腔冤屈之气,只能化作半真半假的呜咽声,这会她真像是个小娇妻了。“你欺负人……”

“我哪欺负你了。”权仲白的声音渐渐也带了喘息,他忽然一口咬在蕙娘肩头,多少用了几分力气,蕙娘在微疼中,更感到一种别样刺激,她难以自制,轻喊出声,底下也牢牢咬住权仲白不放,渐渐又有跃动之意,她慌了,一叠声喊,“别动别动,又、又又――”

“求我。”权仲白果然止住不动,在她耳边低声道,“喊声‘郎君,求你’,便饶了你这一遭。”

蕙娘心里,真是又气又急,身上是又酸又痒,偏偏自己却不争气,真个大有再度交代之意,此际不低头,那厢长枪慢拖,一路刮着出来,刮出一路销魂,这厢长指微凉,揉得她从花蒂颤到心尖,纵有多少雄心,当此真是命也交待去了,哪还留得壮志?意软鬟偏间,到底还是留了一手,换出苏白来,又使坏,“好郎中,吾服了,饶奴一遭!”

权仲白最受不得这个,才抽得一半,又重重捣进,阳气汹涌而出,烫得她从天灵酥到涌泉,到底还是又死了一回……

从前没有比较,只觉得权仲白已经做得顶好,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比起江妈妈所说,男子年过三十,阳气衰弱,即使一月只四五次,一次只百余抽,也是人之常情。他的表现,何止优异了百倍,待她也是体贴软和,总是照料得她妥妥帖帖的。可蕙娘是直到这一回之后,才知道他原来真正动情用心之后,竟是这番表现……才知道原来闺房之乐竟如此重要,此时此刻,不论心中有多少丘壑,她也是从指尖餍足到了脚趾尖,什么都不愿想了,就愿星眸半闭,窝在权仲白怀里,由着他慢条斯理地拿热手巾给她擦身子,即使身下床褥,已是一片狼藉,皱巴巴湿漉漉,她也顾不得去在意了――就是看着权仲白,也觉得他实实在在,和自己是很亲近的。纵有那些不好,可终究,也还有许多好处,而只要有这些好处在,两人终究还是能走到一块儿的。

“奇了。”她握着拳头浅浅伸了个懒腰,“从前完事以后,总是疲累得很,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今儿怎么还怪有­精­神的,一时半会,好像还不想睡呢。”

“你练了素女功嘛。”权仲白说,“道家功法,,盗取­阴­阳交合时迸发出的­精­气,导引采补自身,只要修炼得当,这种事做多了还是有补益的。一会­精­气归化入脉,你就觉得倦了。”

蕙娘从前和权仲白行过周公礼以后,的确总是大觉疲惫,这种事说来也是挺劳累的,主要是一个劲地运腰力,腰骨泛酸,她虽不至于第二天腰都直不起来,但也的确觉得行动不便、­精­力不济。原以为这辈子都要这样了,没想到听权仲白的意思,自己以后在这种事上就不用那么费力了,她不禁一喜,又和权仲白翻旧帐,“那你以前说什么,你要放纵开了自己,我根本就吃不消,那都是在吓唬我?”

“我要肆意索求,你吃得消吃不消,你倒是自己说说。”权仲白把手巾丢进盆里,又抱起蕙娘,将她安置到床里­干­爽些的地方,自己略微揩拭被褥,在她外侧躺下了。“不过你资质不错,看来功法行得开。即使做的时候比较累,事后损耗不大的,反而我给你次数越多,你越觉有增益。”

“那你做什么那样说……”蕙娘不乐意了,“你唬我也拿别的唬啊,拿这种事唬,有意思吗?”

“好像你对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很有意思一样。”权仲白别的不拿手,抬杠是最拿手的,不过现在服软低头也很拿手,蕙娘眉才一立,他又软下来。“好好好,我没意思,我没意思行了吧?”

等蕙娘的眉宇,被他拍得舒展开来了,他才分析给她听,“当时我要离开去做那么一件事,万一出点差错受了伤,谁知道要住多久?不把你唬住,该怎么节制你?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太刁钻了,我虚言恫吓,未必能唬得住你,真个要威胁,我又有什么好威胁你的?你是摸透了我……我不刁钻一点,恐怕等我回来的时候,家里什么都弄好了,就等着我继位世子呢。”

蕙娘并不否认她已经渐渐地摸透了权仲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世子也没什么好的,我现在倒是不执着了。”

没等权仲白夸奖她呢,她又有点感伤,“可人世间很多事往往就是如此,有些东西你越是想要,仿佛就越难以得到,等你已经不想要的时候,好像又有很大的可能,是非你莫属……”

这点惆怅,倒是货真价实,权仲白拍抚她的手,本来渐渐地都缓了下来,似乎大有睡意,可却被她这句话给吓醒了。“非我莫属?”

“这个家就这么几个儿子。”蕙娘靠在他怀里,分析给他听,“大哥现在是不成了,去了东北,没有回来的道理。三弟,平时沉默寡言,非常内秀,才具如何,你心里有数吗?”

权仲白没回答她,这沉默里的答案,蕙娘多少也有数的:不是根本不了解,就是根本不看好了。

“四弟,年纪小­性­子看似还不定,其实几乎就是个……”蕙娘把话给吞进去了。

其实这肌肤之亲,不但能消融女儿家的心房,对男人也是一样管用的。说句大白话:爹亲娘亲,比不上和你睡的老娘们亲。要在平时,权仲白可能根本就不会接蕙娘的话头――这等于是给蕙娘进谗言离间兄弟感情的机会嘛,可这会他发问得就很自然,“怎么,季青有什么不妥?”

“他就是个疯子……”蕙娘说,“我也举不出什么凭据,可我就觉得他不对劲,我有点怕他……”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到大少夫人临别时的那番话,“我怕的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完全谈不得交易的人。”

那个连坦承下药,都是那样从容自然,移居东北都不能折损她半点骄傲的大少夫人,在说那番话时,是真的大敌了惧意,她看得出来,她是打从心底惧怕她所说的那种人……

这番惧意,似乎也传递到了她的话里,蕙娘瞟了权仲白一眼,发觉他的眉头,渐渐也聚拢了起来,虽说面带深思,但却并无不悦。

要在从前,她肯定觉得,权仲白有一说一,藏不住事,面上没事,心里肯定也就没事。可现在她不那样肯定了,她觉得他就像是一条很清澈的河,看着浅,淌进去了才知道深。蕙娘没往下说,点到即止。“不论如何,这两个兄弟,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在一二十年内,把国公府给扛到肩上的样子。你也知道,料理一个世家,不像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别的不说,这一代,还有婷娘在宫里,云娘、雨娘在夫家呢。东北老家需要支援,那么多生意要打点,就只是守成,不图进取,那也得选对承嗣皇子吧……很可能爹娘还是想把担子压到你身上,我看,你也不像是能绝情得一走了之的样子,真要想走,你就不会回来娶我了。你真到海外去了,难道雨娘还真就不嫁人?所以真到了那一天,你逃无可逃,家里没有第二个合适人选的时候,再不情愿,你不还是得把国公位给挑起来?”

这话在心平气和中又透了一点尖锐,权仲白一时竟不能答,蕙娘索­性­翻过身子,问权仲白,“不然,你说你不做世子了,这世子,是叔墨当好,还是季青当好呀?”

虽说国公爷,自然也是千姿百态,什么样的人都有。可你也不能不承认,权叔墨和权季青都不像是能接替良国公的样子,这种事是不能开玩笑的,权家老老小小上千口人,都指着国公爷领头呢。万一这位置所托非人,光是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令国公府逐渐衰败,那也就算了。最怕胡乱搅和到政治斗争里去,那可就是动辄倾家灭族的大祸了。达家要是能有一个强力一点的家主,节制住大皇子,鲁王现在没准还在山东好好地做他那富可敌国的藩王,达家又哪会和如今一样凄惨落魄。

蕙娘见权仲白眉宇渐次深沉,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便调开了话头,和他说起孙侯来,“今天三爷还和我提呢,说是孙侯去新大陆了……”

便絮絮叨叨地,将孙侯下落,并乔家不看好官方收编票号的两件事说了。“我们要把股份卖给天家,等于是一脚把乔家给蹬了,我总觉得不大厚道。而且他们顾虑得也对,官商在什么时候,不是官家吃力不讨好,往外倒赔银子?宜春号一旦给了官家,不到两年肯定得垮。就连天家,乔家也未必会放心,往前推个十年二十年,还是安皇帝当政的时候,他是已经把天家的信誉给败光喽。”

“安皇帝和当今不能比。”权仲白似乎也很乐意绕开世子这个敏感的话题,“我就这么和你说吧,鲁王虽说才具是有,可和当今比,那没得比了……当今的路,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安皇帝想要宜春号,是看中了那点浮财,可当今想要宜春,其实就是为了用宜春现成的这一张网……你要真的肯让,我略和他一起话头,往后的事他一定给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你并不用­操­一点心。”

蕙娘一撇嘴,有点带酸,“他就那么好,连你都这么佩服?我可不太信,当官的都不懂经济上的事,这里头很多事,权柄越大越容易办砸呢。我再想想吧……倒是孙侯的事,你看我们要不要Сhā手压一压?孙侯去那个新大陆,这消息往上报,也好也不好,好,是总算还给了皇上一线希望,不好,是这一线希望背后,担忧就更深了……”

“光是从这里过去,就花了有三年……”权仲白慢慢地说,“回来可能也要三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主动来问蕙娘的意见。“皇后很可能是挺不到这个时候了,早则半年,迟则两年内,必定有一次大发作,这一次肯定是瞒不过去的。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夫妻就是要有商有量啊,这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小权也不容易,糟心了得有一百来章,终于感到妹子想通了,可以不必头疼以后出外云游如何安置妻儿的问题|难怪这几章这么开心……

今晚单更,不知道是代更君更还是我自己更,明晚双更哈。

128弱小

皇后的病情,可以说是一直牵动着好些人的心事。蕙娘肯定也很关注这种牵扯到未来二十年后间政治风云变幻的大事,虽说已经知道皇后身有病根,在未来十年内,病情很可能瞒不下去。但这种疯病,总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一年多来,权仲白按时进宫给皇后扶脉开方,治疗失眠,光是皇后一个人的脉案就写了有厚厚一册子。平时在炕上看医案的时候,还经常把和皇后一样,家传有失眠症、有失心疯的几张医案拿来研究,蕙娘虽没有和他谈过这事,但这么冷眼看来,再结合宫中风声,倒还以为皇后在悉心治疗之下,病情有所好转……没想到权仲白一开口就这么肯定,还留存在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慵懒,顿时不翼而飞――现在这事儿,也不止和皇后有关,和孙家有关,不说和权家有关吧,起码也和权仲白有很大的关系,要是皇后的病情被拖到五年后、十年后发作,那倒好说了。可皇后前阵子才闹失眠,紧接着孙太夫人去世,现在孙家还没出孝呢,这一阵子就闹疯病,皇上一起疑心,稍微一查,以燕云卫的本事,以及封锦同皇后之间的宿怨,这要是查出太夫人得病的真相,权仲白可就尴尬了。

当然,从情理上来说,皇上也无法责怪权仲白什么。太夫人的病不体面,受孙家所托遮掩一二,不对外传扬,也是人之常情。可皇上是那么好糊弄的吗?他心里少不得是要闹点不痛快的,会不会对权仲白有什么额外的猜疑,那也就不好说了……

此事若只牵扯到权仲白一人,很可能在当时他就直接和皇上说了。不过权神医虽然在家里不大玩弄心机,一直是有一说一,更讨厌和自家人讲求策略,但在该有政治素养的时候,他的敏感度一直也不低,而当时权家虽然在这事上没什么政治诉求,可焦家有哇。为免杨阁老上位太早,权仲白做主把这事瞒了两年,也算是给孙家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扳回一局的希望:皇后的病要能够治好,那孙家在今后的几十年,终究还是有希望的。这病要是治不好呢,若舍得壮士断腕,太子也不是没有登基的可能……

“你也给东宫把过脉吧?”蕙娘没问皇后的具体情况:权仲白说两年内必定会发作,那肯定是有他的理由在的,她又不是医生,在这种事上,肯定得信赖他的判断。“东宫身上,是否也继承了母系的病根呢?”

“其实你要说这是病根,也不很对。”权仲白说,“与其说这是病根,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中毒症状。二三十年前,元德、昭明年间,修道炼丹蔚然成风,这两年来我详加查问,此风兴起时,孙侯已经出生,而此前是没有听说过孙太夫人服食金丹的,所以说,皇后是在有毒母体中孕育而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中了丹毒。再加上本身孙太夫人娘家,就有人过中年容易失眠的病根,她自己心事又重,几重因素重叠,这才导致她和孙太夫人的脉象特别相似……我给太夫人扶脉有近十年的工夫了,在此之前,孙家专用的另一位医生也留了脉案。太夫人的脉象在起病前后变化很大,这两年来,我虽然尽力为皇后调制,但她身在那个环境,要无忧无虑真是谈何容易。次次扶脉,脉象都有细微变化,现在已经很靠近太夫人起病后的脉象了……当然,从太子的脉案来看,他比较更像父亲,从胎里带的是父系的病根。似乎没有遗传到母亲的丹毒,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的,我不可能永远闭口不言,否则,将来若他登基之后忽然发病为祸,我是难辞其咎的。”

蕙娘不免道,“听你这个意思,你迟早都要向皇上揭开娘娘的病根,现在又在犹豫什么呢?和孙家打声招呼,主动和皇上说开了,甚至把你隐瞒的原委都谈给他听,不正符合你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做派吗?”

语调里难免些微讽刺,权仲白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如今她回心想来,似乎除了为雨娘动气那一次,他还真的很少动过真怒,这点锋锐,自然也不足以撩动权仲白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觉得我虽总想着抛下一切,可却出入宫廷,毫不避讳地把手Сhā在立嗣继位的大事里搅和,难免有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嫌疑?”他自问自答,毫不动气。“说得也不错,若我真不在乎,直接谈开也就是了,皇上对我有没有心结、不满,那是他家的事,最好以后都别找我扶脉,我也乐得清静,更有机会为我真正想收容的那些病人诊治……”

谈到这里,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就透出了无限渴望。“其实以我本心,我也宁愿如此。但我的做派,是离奇古怪的做派,我自己一意孤行无所谓,却不能因此而影响了旁人。一旦说明实情,别人不说,首先祖父就要被捉住把柄,更别说孙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时我还以为东宫可能都活不到成年,可能会在皇后发病前就去世,那时候,自然也就没有这份顾虑了。”

东宫身子不好,也不是新闻了,听权仲白意思,这两年经过治疗,倒是有所好转,起码不比两个弟弟差了。现在局势就更加尴尬暧昧:东宫在逐渐转好,皇后在逐渐转差。一旦先和孙家打过招呼,孙家很有可能故技重施,让皇后在发病之前‘安然’去世,人死无凭,到那时候权仲白要想说什么,那就是和孙家作对了,先不说孙家会如何对付他,起码这件事必须先和家里沟通清楚,不然,那不是给权家惹祸上身吗?

可要不和孙家沟通,直接就和皇上揭开真相,先且不说如何保住皇上对自己的信任,把自己和焦家给撇清出来吧。这不是明摆着给孙家Сhā刀呢吗?利害关系都不计较了,以权仲白的为人,他是肯定不会接受这个做法的……

也难怪权仲白成天到晚都想着去广州了:这种政治漩涡,一旦沾染进去,哪里是说抽身就抽身这么简单的。当时他依了焦阁老的请托,保了太子两年,现在就硬是多出重重顾虑、无穷手尾,要去解决这些隐患,难免又要带出更多的因缘牵扯,如此环环相扣彼此勾连,可不就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除非有大智慧、大决心,否则要从这张网中跳脱出来,那真是谈何容易!

而一旦身处局中,就仿若在一条激流涌动暗礁密布的河中航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都不敢轻言自己能平安上岸。好似孙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就因为说错了一个媳­妇­,吃错了几枚金丹,现在立时就由盛转衰,最要命的是,即使度过了眼前的为难,在当家人的血脉之中,也始终潜伏着难言的隐忧……

“难怪你要和我商量。”蕙娘也不由叹了口气,“现在这个局势,实在是太复杂了,要是孙侯能够回来那还好说……他现在几年内都不能回来,倒更多添了好些顾虑了。这些都先不说了――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很乱。”权仲白很坦白,“你知道我对这些钩心斗角的事没兴趣,政治场上的得失大势我心里还有个数,要从这种纷纷乱乱的棋局背后去琢磨阵眼,我是又没有这个兴趣,又没有这个工夫。这件事最尴尬还不是尴尬在这个地方,虽说你心里也多半有数,但我还是和你挑明了吧――我们家之所以在昭明末年改朝换代的风暴之中能够安然无恙,背后肯定是做过工夫的。昭明二十年皇上重病,当时皇后、东宫在病程上处处制造障碍,要不是皇上急招闽越王入京执掌军权,又有鲁王在地方上虎视眈眈,我亲自到西域去寻药采药,他能否熬过来,都是两说的事。在此一事后,实际上皇上心里非常忌恨太子,错非太子羽翼丰满,几乎又有被废的危险。曾被打发到地方上去的鲁王,又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那时皇上只信任我在他身边服侍医药,多次目睹皇上和鲁王使者谈话,均是春风化雨般慈爱关怀,处处都饱含暗示、耐人琢磨。”

尽管是多年前的旧事,胜负已分结果再难更改,权仲白口吻也很平淡,但当时京师的惊风密雨,蕙娘是陪在父亲、祖父身边经历过来的,哪里还想不起当时那厉兵秣马风雨欲来的氛围?她倒是没想到,权仲白竟得先帝信任如此,甚至能与闻皇帝和鲁王使者的密谈。

“虽说憎恨之心炽热,父子亲情几乎荡然无存,但从天下计,当时地方上几个军中巨头虽然都忠心于皇上,没怎么和太子眉来眼去。但许家军功彪炳,牛家也不容小觑,在军中根基深厚,三亲六戚为将为帅的不少。在鲁王被打发到山东去以后,达家势力大为萎缩,几乎已经半残,难以和这两家抗衡。再说,许家一系刚立下大功,皇上大病一场几乎没缓过来,朝野间都做好了易日的准备,要废太子,那是谈何容易。那时我们家已经暗地里转向太子,太子的意思,是想让皇上提前过身,但我没有答应,他们遂用另一计,当时鲁王在宫中有个极为信任的心腹,定时会和我沟通消息,询问皇上身体……”

权仲白一生不说谎的人,说一次谎话,效果肯定非常的好,当时鲁王起兵,就是打着皇上驾崩,太子秘不发丧居心叵测的幌子。可既然这一切已经落入太子算中,则起兵的结果,那还用说吗?有此谋逆行径在前,皇上要以鲁王代太子,起码得做些前置布置洗刷罪名,再铺垫些声势……可当时他却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这一计结果很好,可却令先帝更加愤怒,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当时鲁王在山东督造船队,其实就是为了开埠所用,先帝派一万多­精­兵去销毁船队,接管鲁王自己的私兵……这是他驾崩前三个月的事,当时大秦没有开海,海无片板,太子和海盗势力当然又从没有一点关联,仓促间要找人牵线都来不及,这一支规模庞大,兵强炮足的舰队已经离港不知所踪。据说他们离港的时候,船舱里塞满火器……单是带走的炮弹,都足够轰沉一个小岛了。”

说得这么明白了,那孙侯去南海是为了什么,蕙娘也就用不着权仲白再解释了。她不禁喃喃道,“也逃得够远的,居然连泰西都没有待,直接就去那个什么新大陆了――”

“孙侯出海,经商只是顺带,实际上还是为了追人。他处事谨慎,没有明确线索,肯定不会贸然去那遥远的地方。”权仲白说,“就算他只有一条船回来也好,甚至是本人捐躯了也罢,只要那条船,能把皇上心心念念、最为恐惧的那个人头带回来,孙家的这份功,那就是铁打铁铸,谁也贪不走的。而与此同时,一个帝国,当然不能交给一个很可能会在盛年发作失心疯的太子……如果孙侯把鲁王的人头给带回来了,而皇上已经废掉太子的话,在感激和愧疚的作用之下,孙家只要不把天翻过来,即使是做得过分一点,皇上应该也会只眼睁只眼闭,以此作为对孙家的补偿。”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要是孙侯全军覆没没有回来。按泰西人对新大陆的说法,那个地方富饶得很,居民又少,对鲁王一行人来说,自然是天赐之地。而鲁王的­性­子我也很明白,和先帝是一脉相承,被皇上­阴­了这最后一招,他心里一定非常愤恨。他本来本事也不小,为了为所欲为之辈。当时甚至会和罗春眉来眼去,想要借着北戎在西北闹得天翻地覆之机培养自己的声望……罗春手里的火器,我怀疑就是他暗地里提供,现在他人虽然离开大秦,可这伙人却显然还在活动,将来有一天若能重临故土,那也肯定会掀起一场风浪。而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懂得银钱的力量?要知道早在当年,他就拥有山西晋帮的支持,现在支持王家的渠家,从前可是他的钱袋子。那伙人会图谋宜春票号,简直是顺理成章――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皇上不会不明白。所以,我们还要考虑这一点,现在还好,要是一年内皇后没有发病,孙侯一年后还是毫无音信,足证其可能败在鲁王手里,到那时候,皇上很可能会借我隐瞒皇后病情的借口,向你我发难,把你手里的票号股权给握在手里,补上这个明摆在外头的破绽。”

说是对政治毫无兴趣,其实只从这一席话来看,权仲白对一个政治家的无耻和冷血,实在是极为了解的。他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即使皇上因他事掣肘,并未如此行事,只要票号保持这个步伐发展下去,一贯支持鲁王的这个组织,也是肯定不会罢休的。孙侯、太子、皇后、孙家、票号,实际上已经连成了一条很微妙的线,若要保全你我,则在考虑对策时,决不能顾此失彼,须得在皇后发病之前,寻觅出一条万全之策,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但这一策,只能是你想,我想不出来。”

他一边说,蕙娘一边就在心底盘算,盘算到后来,她所能想出的最好情况,也就是孙侯先把鲁王人头带回,随后皇后发病,权仲白在取得孙家谅解的情况下,对皇上直言相告个中原委,并以较低的代价献上票号股份,平息皇上的怒气。当然这么多,肯定会失去皇上的欢心和信任,他在权家地位也将大降……

对从前的她来说,这当然是一条最不理想的路,可谓是财势两失,还谈何庇护娘家?可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也都算是极为走运了。要是孙侯始终都没有回来……

蕙娘转头去看权仲白,他也正看着她。

“我一直都很想去广州。”他轻声说,“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每个人走的路,都应该自己来选,这件事关系票号颇多,该怎么办,也只有你说了算。”

蕙娘忽然间觉得,也许她和祖父,甚至是乔家人、李总柜,都把票号想得太简单了点。时至今日,它已经不再是焦家手中的聚宝盆了,单单凭宜春票号这四个字,就已有资格进入大秦最上层的权力博弈之中。

可它在这几股经营多年的庞大力量跟前,又显得如此弱小……它能做到的事是这么的多,可它却没有一点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在军权跟前,它不过是个羞答答的红官人,不论是皇上也好,游离在外的鲁王也罢,他们谁都没有想过,它是否愿意被他们占有、玩弄……

这天晚上,她当然没有睡好——

作者有话要说:新兴的资本对自己的珍贵还真是一无所知啊,哈哈哈|可怜的蕙娘,倒真是从没意识到一个壮大中的宜春票号有多烫手

今晚双更晚一点,九点,明晚还有双更。

129石头

进了六月,权仲白倒是松快下来——今年天气偏凉,才进六月,热浪便已经过去,京中贵人年老有病,本来每年夏天是最不容易熬过去的,今年倒是安安眈眈的,没有谁家的老人需要他频繁前去问脉。至于宫中,除了每月三次按时问一圈平安脉以外,有数的那几个主子,倒是都身康体健,就连皇后娘娘最近的睡眠也都好。

“天气凉下来,心里就没那么犯堵了。”皇后端端正正地坐在窗边和权仲白说话,“这一阵子,爱吃稀粥,咸菜也进得香。依您上回的吩咐,这几个月来常给东宫吃鸭血、猪血,虽是下贱东西,可咳嗽吃了倒又好些,上回您进来以后,就是前儿晚上受了凉,咳了有一炷香时候,也就再没犯咳嗽了。”

她虽是一国之母,地位尊崇,平时在六宫妃嫔之前,也是不怒自威,在和气后别有一番凛冽,可当着权仲白,这些年来是越来越软和,倒比一般的病患还要更客气。权仲白也明白她的恐惧和苦楚,在皇后跟前,说话一直都很注意,倒是比对皇上都客气委婉得多。“那就好,最怕身子没病,心里担忧畏惧的,反而折腾出病来。只要按时服药,不妄动嗔念,娘娘自然就睡得香,睡得香,那百病自然也就跟着消退喽。”

这番话说得很肯定,听着就让人安心,皇后倒是听得住了,清减容颜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润——因这些年来睡眠一直不好,她早已经不复几年前面颊圆润的富态相,如今是双颊微陷,把颧骨都给显出来了,才三十岁多一点的人,额头上是深深的抬头纹,瞧着和皇上几乎都要差着辈了,只有在听到权仲白这么个说法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微笑,在这微笑中,倒还有些当年的样子。“真能和您说得这样,那就好了。”

“我说了能好,那自然能好。”权仲白也把方子给写完了,他一边拾掇药箱,一边吩咐皇后身边侍立着的几个侍女,“针灸方子我改了,你们自己依法而为就好,药方改为三个月前吃的那种,药量增减我写在下面。还有注意别让娘娘着凉受寒,否则又要睡不好……”

叮嘱了几句,他起身给皇后行礼,皇后忙道,“先生太客气了!”

她态度坚决,竟站起身来,避过了权仲白的动作,权仲白也就只好从善如流了,他回身退向门口时,皇后却又把他给喊住了。

“先生……”皇后是一脸的患得患失,“您也知道,自从家母去世,嫂子有几年没有进宫了。眼看就要过了孝期,家里亲戚们起复在即,关于家兄——”

三年孝期将过,孙家几兄弟谋求起复,等于是重新进入官场,皇上的态度,几乎取决于孙侯的下落。而太子的将来,恐怕就取决于孙家这一次起复了——一个世家的根基,还不就应在族人的官位上?说是不­操­心,皇后又如何能真的不­操­心?可如此­操­心,病情又如何能够缓解?

“娘娘放心吧。”权仲白心中暗叹,面上却显得自信而从容,仿佛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必定能够实现。“孙侯虽然现在没有消息,但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皇后已不止一次探问兄长的下落,得此答案,已成习惯。并且权仲白没有一次肯接她的话头,为她和孙夫人传递消息。她面上怒­色­一闪,似乎是想要驳斥权仲白那肯定的保证:海外风高浪急,谁有这么大本事,保证孙侯的平安。这么说其实还不是在骗人?——可这怒­色­,毕竟是被她压抑了下去,毕竟,得罪了谁,她不能得罪权仲白。

“借先生吉言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权仲白无话可回,只好又冲她笑得一笑,便转过身去,出了坤宁宫。

就是绕过了弯,他都仿佛还能感觉到皇后那幽怨而无奈的叹息,虽然阳光明媚,但坤宁宫却像是个没有底的黑洞,在紫禁城中心,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阴­霾之气。

牛淑妃居住的咸福宫,就要热闹得多了,皇次子正是刚开蒙的年纪,很热衷于读书,权仲白才一进院子,就听见他朗朗的读书声,读的是《诗经》,“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纯。”

才这么点点大,读书声就透着­精­神,丝毫不像一般的私塾学童,背起书来有气无力,任谁都能明白他的不甘愿。来往的宫人、中人,在廊下听见童声,都免不得要交换一个眼神,再抿着嘴发自内心地一笑。

牛淑妃当然也很得意,她知道权仲白在皇上、皇后跟前的体面,不敢让他下跪行礼,可一个长揖,却是受之不疑。

“一转眼,又是十日了。”她斜倚在美人榻上,把白生生的手腕搁到了迎枕上,“真是光­阴­易过,一转眼,皇次子都要出阁读书了。”

快活快活,得意的人,总觉得时日过得很快。权仲白不接她的话头,只是垂眸为牛淑妃把脉,牛淑妃有些没趣,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安静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让底下人,“把我新得的那一串珠子拿来,给权先生过过目。”

见权仲白有几分诧异,她便笑着抽回手,向权仲白解释,“底下人贡上来的,说是此石极为珍贵难得,可以明目润肺,贴身佩戴大有奇效。皇上都大为喜欢,说这一般的夜明珠,没有这样发光的。正好我在一边,也瞧得眼热,便贸然为皇次子讨要,承蒙皇上看重,得此恩赏。回来细细赏鉴,也觉得比一般所谓夜明珠,高出不知几辈,恐怕举世也难寻匹敌之物了——曾听说二少夫人收藏里,有一枚无须光照,就能日夜发光的夜明珠,不知我这一串,和二少夫人那一颗,是否同出一源呢。”

一般的萤石,当然也都是会发光的,但萤石必须白日在阳光下放置,晚上才能发光,并且光亮微弱,经此琢磨而出的夜明珠,不过是下乘之物。倒是清蕙收藏里,有一枚祖母绿夜明珠,相传是昔年元代大汗珍藏,硕大无暇莹莹发亮,在暗室中足以取代烛照,也算是她的爱物之一。当时在立雪院里是放不下未曾拿出,待到冲粹园中,自然陈列在她的多宝阁里,还是权仲白嫌它过分发亮,晚上有时亮足百丈,光透台阁,这才又妥善收藏起来。牛淑妃特地提起这东西,个中用意,自然不言而喻,一个,是在炫耀自己新得宝物的珍贵,炫耀自己在皇上跟前的体面,还有一个,就是在变着法子索要清蕙的收藏啦。

这几年权仲白对皇后的看顾,是有目共睹的。虽说他医德好,谁也不便多说什么,但牛淑妃有所不满,也很自然。权仲白本来都懒得接她的话,只听说是夜光石,难免心中一动,他不置可否,“贱内那一枚石子,虽没有外间流传的神奇,比不过皇上秘藏那几颗夜明珠的光亮,但的确光­色­难得。不知和娘娘的这一串石头链,是否同出一地了。”

两人正说着,宫人已经送来一个锦盒,牛淑妃揭开锦盒,玉指轻扬,从盒中挑出了一串石珠——果然是颗颗圆润,粒粒有光,光­色­均匀发白,在天光中都特别显眼,只可惜珠串大,珠子少,看着疏疏落落的,不太好看,如要改成小串,成年人恐怕又系不上的,倒是的确很适合幼童佩戴。

这样珍贵的好东西,按理是该给太子的,可皇上给了皇次子,这其中的宠爱,便可见一斑了……权仲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珠子好一会儿,又请牛淑妃将珠子放回盒内,他再拿起来赏鉴了一番,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不露神­色­,只道,“的确是罕见难得,这是哪里上贡来的东西?恐怕不是北边能有的吧?”

“是从南洋一带流过来的。”连权神医都镇住了,牛淑妃自然是连­唇­角的弧度都透了喜兴,“南边一个县令偶然得到,自然如获至宝,赶快往上贡。这东西,先生看着,比之贵府秘藏何如?”

何如,何如,何你娘的如,蠢成这个样子,真是罕见离奇。权仲白在心中大骂一声,面上也颇为冷淡。“此物尽善尽美,可谓天下奇珍,自然不是我们家那枚破石头能比得过的。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劝告娘娘,这种奇石本来难得,恐怕天下间也就只有这么几枚。从前也未见诸于记载——既然前人都未能得到此物,那所谓明目润肺的功用,恐怕也是附会上去的吧?这东西供着赏玩赏玩倒好,贴身佩戴,我看也许没有多大的效用,可能反而有害,也是难说的。”

焦府夜明珠没要到,还讨了个没趣,牛淑妃神­色­自然淡下来,她不咸不淡。“先生言之成理,真是有心了。”

只看她的表情,就明白这劝告根本没往心里去,权仲白听着外间那高亢而有节奏的读书声,心里真是一阵愤郁,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便毫不犹豫地起身告辞,“还要去宁妃那里,不打扰娘娘燕息了。”

因有这串石头珠,回香山一路上,权仲白都不大高兴,回到冲粹园,他没进扶脉厅,而是往甲一号去——第一个,是想梳洗一番,第二个,也是想和清蕙说说话。自从他将这一阵子心底最大的忧虑和她点明,她这几天都很有心事,不过,令他颇为宽慰的是,国公府就不说了,连老爷子那里,也没打发人回去送信。不论这想出来是什么结论,起码这一次,她没有自作主张,就把他给的消息四处传递。

本是满腹心事的,可才一进屋子,听见歪哥咿咿呀呀的说话声,权仲白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他掀帘子进了里屋,才道,“在院子里没看见你们,帘子又放下来了——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呢。”

清蕙贪亮,人在屋里时,帘子都是高高卷起,今日放下了一半,想必是为了歪哥要午睡——这孩子身上只穿了个肚兜,想是午睡刚醒,还没起身呢,赖在母亲身边,手舞足蹈地,一边啊啊地道,“凉、啊凉,”,一边握着自己的脚,热情地往清蕙口中送。清蕙自己,则是钗横鬓乱、睡眼惺忪,一手撑着侧脸看儿子弄鬼,眉眼若有笑意,见到权仲白进来,才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还不都是小歪种,在我身边玩了一会,便要睡觉,还不肯回去自己屋里。有主见得很!指着床就不肯放松了,我把他拳头按下来,他还要哭呢。”

她搂过歪哥,在他头上嗅了一口,便嫌弃地皱眉道,“一睡又出一头汗,臭死了!”

虽说嫌臭,可还是啃了啃儿子的额头,又握着他的脚,佯装咬了一口,糊弄得歪哥咯咯直笑,又冲娘张手,“……凉!凉!要!要!”

权仲白人都进了净房,还能听见清蕙逗儿子,“要什么?你不说,我怎么懂?”

歪哥急得呜呜地叫起来,终于又憋出一个字,“抱!抱!抱!”

蕙娘终于乐得笑出声了,从歪哥心满意足的傻笑声来看,她终于是把歪哥给抱起来了。——这笑声,比沁人的凉水还能涤荡权仲白的情绪,等他步出净房时,已能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娘不抱,爹抱。”他把歪哥从清蕙怀里夺过,儿子自然乐意,扑在他怀里软软地喊,“爹——”

倒是比喊娘更字正腔圆,清蕙又不乐意了,“­干­嘛,这么喜欢,自己生一个抱,我才抱上呢,你又和我抢。”

两人你来我往,抬了几句杠,又逗歪哥玩了一会,只到孩子饿了要吃­奶­,这才令|­乳­母抱走。权仲白见清蕙面上,隐带心事,儿子一走,笑容散去之后,便更加明显。也知道她心里有块石头,自然心情沉重,这几天晚上连睡眠都少了,要不然,也不会说午睡,就真睡到这时候才起来。

本想和她提一提牛淑妃新得那串夜光石的事,可这会权仲白又不忍心说了:她要烦恼的事,已经足够多了,多得几乎连一艘船都承载不了。见清蕙坐在床上,似乎还不愿起身,他兴之所动,便握住清蕙的肩膀扳她起来,一边道,“你想不想和我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一点,见谅!写完了又觉得有点不对改了一下。

明晚还有双更!

130约会

冲粹园就是再大,也不过是那些地方,清蕙没动,“外头那么热,太阳还没下山呢。上哪也不如屋里­阴­凉,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不去。”

“那晚上出去。”权仲白说,“晚上总不热了吧。”

“晚上不热了,晚上蚊子多呀。”蕙娘和他唱反调,“上回在莲子满边上,被咬了多少个包,难道你忘了?我手上现在还留着痕迹呢。”

这对夫妻,素来是喜欢抬杠斗嘴的,权仲白便不理蕙娘,自己开衣箱去寻衣物,蕙娘在床上又伏了一会,自言自语。“出去走走,去哪里走走好呢,这会除了屋里,也就只有杏林那儿­阴­凉了,可也就是一处林子、一个秋千,难道你推着我荡呀?”

“谁说带你在园子里玩了。”权仲白本来对自己的衣箱了如指掌,可自从蕙娘过门,给他添置了无数衣物,如今他自己的夏衫,就能堆了有两个箱子,想找的衣服化在这大衣箱里,犹如游鱼如海,哪里还寻得出来。他随手抽了一件丢给蕙娘,“你那个丫头来香山没有?要是来了,便让她改改,我们出园子走走。”

大户人家,门禁森严,庭院深深深几许?深得很多女眷一辈子只出过二门几次,从这户人家嫁到那户人家,还要算是一次。长廊套长廊、院子套院子,就是一辈子了。改男装出去游玩,那是戏文里的事——青楼名妓都不敢为之,她们学大家闺秀的做派,是学了个十成十的。当然,蕙娘在父亲去世之前,并不受这个限制,当时她年纪也还小,时常扮了男装,跟父亲出门办事,她对外头的花花世界并不陌生,可就是因为曾体验过软红十丈的好,这五六年来,被拘束在一个又一个后院里,要说不气闷,那是假的。可这但凡身为女子,又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长大的,除了接受这既成事实之外,又还能如何?

权仲白这句话,真正是搔到了她的痒处,蕙娘眼睛一亮,什么烦恼,登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一下翻身坐起,“你好大的胆子,这要是被家里知道了,可得酿成不小的风波……出去走,去哪里走?这外头是野地呢,连天都是田,有什么意思——”

“进城就有意思了。”权仲白随口一说,见蕙娘眼神晶亮,倒不禁一笑:女人就是女人,焦清蕙有时候,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尤其是这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修炼到炉火纯青地步。“本想带你去尝尝德胜门外头一间野馆子的手艺,你不耐烦起身,那就算了。”

“我去,我去。”清蕙蹦起来了——但又很快地察觉到自己的激动,偷偷地看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似笑非笑,似乎不打算揪着她的失态不放,她略松了一口气,这才清了清嗓子,俨然地道。“玛瑙虽说没跟我回来,可我丫头里,手艺好的也不止她一个嘛。”

当下就把孔雀的妹妹海蓝给唤了进来啊,立刻拣选了权仲白的一件西洋布夏衫改小,三四个丫鬟围着飞针走线,不消一刻便做得了,香花开了妆奁,拿出螺子黛来,为她加厚了眉毛,又在­唇­边细细粘了些青青的毛茬子,还给粘了一个同肤­色­一样的喉结,若不细看,梳上男髻,束了胸,穿上夏布道袍,蕙娘又咳嗽几声,腰一直,手一摆,一转身衣袂带风,很有男子汉的霸气,“看着像不像?”

见权仲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不用说,自然是已被镇住,她这才莞尔一笑,同他解释,“若要照管生意,长年累月地在家蜗居肯定也不是办法。自然是要时常出去行走的,女子之身,毕竟不便。我自己也学了全套易容手段,只是做得不如丫头们熟练罢了。倒是当年那些男装,现在发身长大,是再穿不上——再说,花­色­也旧了。”

面上看着再像,这一句话,终究还是露了底。权仲白免不得露齿一笑,领着蕙娘直出甲一号,在车马厅里牵了两匹马,又带上桂皮随身服侍,一行三人策马出门,从小路走了片刻,便拐上了官道。

浮云半掩了日头,香山方向的风吹过来也是凉的,官道僻静,前前后后,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这么三人三马。桂皮识趣,远远地拨马跑在前头,权仲白和蕙娘并肩策骑,见蕙娘不论是坐姿、手势,还是拨马的小动作,都熟练得紧,不禁感叹道,“你在京城闺秀里,也算是个异数了。我跑了这么多地方,不是将门出身,大家女儿能骑马的,全国就只有西北一处,你虽生活在京城,可有西北姑娘的自由、江南姑娘的­精­致、京城姑娘的矜持——”

见蕙娘似笑非笑,吊眼望他,仿佛在等他的下文,虽是一身男装,眉眼肩颈都做过修饰,看起来像个脂粉味道浓了些的公子哥儿,可眼波流转,一双星一样灿亮的眸子,又冷又热,亮得仿佛能直望进心底……他打了个磕巴,才续道,“还有西南苗家姑娘的霸气!你要是到了西南,没准还真如鱼得水,一辈子都不想回来了。那里虽然清苦闭塞,可却是以女方为主,掌事的都是女人,行的是走婚,孩子有的一辈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只跟着母亲生活。”

“听说更高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妻多夫呢。”清蕙终是比一般姑娘要博学得多了,换作其余人,对权仲白所说,恐怕只能瞠目以对,她就接得上话。“我­干­脆去那儿住吧,把你带去,把纫秋给接回来,我也来个一妻多夫。”

这还是清蕙头一回这么直接地在他跟前提起李纫秋……权仲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口中却笑道,“是啊,只许一男多女,是不大公平。不过那些地方是真的穷了,我去过的,在青海偏远些的山沟沟里,兄弟共妻乃是司空见惯的事,其实也还是没有女人挑选的余地。你要想一妻多夫,那可得谨慎挑选了,一家子兄弟要有一个不讨你的喜欢,那都不成呢。”

“哦,这可难办了。”蕙娘翘着鼻子说,“你们家兄弟,别人先不说了,第一个你呀,就很不讨我的喜欢。”

权仲白平时来往的全是老成之辈,就算杨善榆也是个怪人,可他一心扑在各­色­杂学上,对人情世故却很淡漠,哪里能和蕙娘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半真半假的,真是透了说不出的趣味。这两人仗着四周寥落无人,说的全是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凡有一句传扬出去,权仲白还好,只怕蕙娘以后都不要做人了。可越是如此,在光天化日下谈论这样的话题,就越有一种打破禁忌,说不出的爽快感。他看了蕙娘一眼,正好蕙娘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新鲜和兴奋,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竟是相对失笑,还在马上呢,已经揉着肚子,笑弯了腰。

话匣子被打开来了,这寂静而无聊的长路,便不觉得难走,官道两边农田之中,传来那淡淡的肥料味道,也不觉得刺鼻了。权仲白给蕙娘讲了一些他在各地的见闻,蕙娘听得亦是津津有味,她虽然见识广博,尤其是对南边富饶之地,从经济到政局,都是了如指掌,可说起风土人情,哪里比得上权仲白是真正吃过见过?两人东拉西扯,总觉得没有多久,已是红日西斜,权仲白点着远处一个小黑点道,“那就是野店啦,也不知这会过去,有桌子没有,这家店可红得很,京里颇有人骑半个时辰的马,过来吃的。”

蕙娘在马镫上站起身来,眺望了远处几眼,又坐回鞍上,忽道,“啊,我知道这里,从前我们从德胜门出城的时候,时常在这里午饭,他们家的翡翠双绝做得的确是不错。恩承居嘛,大师傅是钟师傅的徒弟,那肯定得有座儿,没有座儿,拿我们焦家的腰牌一撂,大师傅也能给安排出座儿来。”

说到吃喝玩乐,她就要比权仲白­精­通多了,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连着京城各大名厨之间的恩恩怨怨,都能如数家珍,“他们家刚做起来的时候,生意其实也淡,大师傅仁义,托了钟师傅求我试了菜,别的都只是还成,就是那味素炒豌豆苗做得真是好。衬上绿茵陈酒,是夏夜最好的下酒菜了。后来就是因为这么一搭配,恩承居火了,同仁堂的绿茵酒也走得好。以后我们外点,大师傅一律加工细做,还免收赏钱。我们倒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常叫了。”

她想到往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唉,其实说真的,素炒豌豆苗,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当然差别你还是能吃得出来,可不过一道菜,至于那么费事吗?总是京城的公子哥儿,有钱没处花,穷讲究罢了。真和祖父一样,闲来无事粗茶淡饭的,那才是真富贵呢。”

“你分明看得透,自己却又讲究。”权仲白刺她。“说到有钱没处花的穷讲究,你是祖师爷,你认了第二,谁能认第一呢?”

“祖父呀。”清蕙理直气壮地说,“我再讲究,那还不是祖父养出来的?祖父只有比我更讲究!”

权仲白倒被她噎住,正要憋几句话来和她较真,清蕙已经叹了口气,露出几分伤感。

“都说我们焦家是超一品富贵,”她低声道,“外人看来,是糊味儿都能熏了天,损­阴­德的热闹。其实人都是这样,看别人只看得到好。吹起来那就更没谱了,三分的好,也能给吹出十分来。焦家那是穷得只剩下钱了,都说富贵传家,不如诗书传家,连家都没有了,还传什么传?不可着劲儿花钱、挖空心思在钱上找点乐子,那就真的穷得连钱都没有啦……”

她素来处处要强,尤其对于祖父、父亲,那发自内心的尊崇,更是形诸于外,竟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谈论过祖父——似乎隐隐约约,还藏了有几分不满……权仲白心中一动,试探着道,“那不是还有你和你妹妹吗——”

“女孩子哪算是家里人。”蕙娘静静地说,“你难道没觉出来吗?这世上享用所有好处的全是男人。从上到下,从皇上到乞丐,有了好处,先给男人,有了坏处,那是女儿先上。就是走投无路,也从来只有先卖女再卖儿,嘿嘿,远的不说,就说你们权家选婿,可曾有人问过云娘、雨娘的意见?可因为叔墨不喜欢倪姑娘,他就能换说莲娘。女儿算什么,永远都是外姓人,传不了根的。说是守灶女,可祖父那个花法,还是绝户的花法,恨不能闭眼之前,把家业花得河­干­海落,对我还好,对文娘,只求一个仁至义尽……连上心教养都懒。自从有了子乔,他作风就是一改,个中微妙区别,当我看不出来吗……真正放在心尖上的是谁,我清楚得很。”

焦阁老把宜春票号陪给蕙娘,在所有人眼中,那都是他对蕙娘的宠爱,可权仲白私心里其实是有点意见的:以老人家算无遗策、一切尽在掌握的作风,应该不至于察觉不到来自暗处的压力,鲁王背后那股力量就不说了,皇权对票号的觊觎,难道他一无所知?这个担子,重得连他自己都可能挑不起来,至于要把孙女逼到这个份上吗?再怎么说,她嫁人以后也只能是内宅­妇­人,如此殚­精­竭虑的,又是何苦来哉?蕙娘妹妹的亲事,他所知不多,可从她几次谈起时的态度来看,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而与此同时,焦子乔却没半点责任,家里钱财以后全是他的就不多说了,即使将来钱花得尽了,两个姐姐能不养着他?得蕙娘这么一语,他才觉出来:老爷子确确实实,就是在盘剥姐妹两个,为孙子铺路……

“你在票号的事上,这么为难犹豫,迄今没能下定决心,是顾忌到老爷子?”虽是疑问,可他却已很肯定,“宜春票号的股份,怎么说和焦家是大有渊源。将来子乔要是不成器,你还给娘家一点,没人能说三道四。可若是脱手以后,再行置产,这份产业可就和子乔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这是一方面。”蕙娘没有否认,“还有一点,票号是祖父一手保驾护航培养起来的,你也知道,老人家子孙后代,全都没了,唯独这一个票号,还算是他亲自看大。明里暗里,多少压力想要谋夺这个亲生的孩子?软硬兼施,全被他给顶回去了。尤其是天家……几次结怨,第一次是那年水患,河道总督吴梅怎么都有个失察之罪,其实说来他身上也的确有这个嫌疑。当时我们家大寿,河南所有官员都去了,就他一个人没去,虽说吴家和焦家关系不好吧,可一般也不会这样。就因为当时吴阁老还在,安皇帝又要用他——其实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是因为吴家给安皇帝献了二十万两银子,让他能把当时的北宫重新往下修着,安皇帝就没有给他入罪。说起来,还是要逼我们家出钱……”

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不带任何感□彩地往下讲述,即管四周空旷,声音能传得挺远,她亦仿佛是不知道自己谈论的是多大逆不道的话题一般,连一点畏缩都不曾有。“钱我们多得是,可祖父受不了这样的做派。太下作了,哪里还是君父,简直就是臭流氓,这他没有和我说,可我猜,自此他已经深恨天家……尤其最恨天家对宜春号的觊觎。可臣子恨君父,也只能­干­恨着,他还能怎么报复不能?一腔怒火,只能集中在吴梅身上,紧锣密鼓,要给他寻出罪名来……”

往后的事,权仲白倒也知道了,“可吴梅命好,这边奏折才刚上呢,那边就已经病故了。死人不议罪,还是以河道总督身份下葬的,并且得了个挺不错的封赠……”

“病故?”清蕙哼了一声,“是病故才好……吴家这是和我们堵上气了,吴梅是上吊自尽的,吴阁老特地让祖父给他拟谥号。两边这是结下了再解不开的仇怨,娘偷偷和我说,当时老吴阁老笑话祖父,‘无后又何妨?守财有真味,宜春号就是你的后代嘛’。自此以后,祖父作风丕变,我们家的一饮一食,不仅是按天家的讲究来的,而且还要处处比天家更好。糊味儿熏着天,这说得不假,那根本就是有意为之,只有宜春号又如何?祖父就是要把宜春号的可贵渲染得人尽皆知,馋着安皇帝,馋着吴家,可又让他们只能看,不能吃……”

此等密事,哪里是一般人能够与闻?就是权仲白也万万没有想到,在焦家的富贵做派下头,还隐藏了这样深的原委。而焦阁老原来亦有这样执拗偏激的一面,忽然间,他有些理解清蕙的­性­格了:她是老人家放在身边教养起来的,哪能不像祖父?只是老人家的激烈,埋藏在了一层又一层的伤心里,而她的­性­子,终究藏得还浅。

眼看恩承居在望,那花木殷殷、灯火隐隐的小院子,已为将黑未黑藏青­色­的天空,添了几许红尘活气,桂皮是先进去店里安排了,青山下一条逶迤的路,只有两人并骑而行,苍茫天地间,不见古人来者,只有他们二人,与那热热闹闹的小逆旅。权仲白忽生感慨,胸臆间柔软滚烫,在翻涌间,又有极度宁静,一时竟进入了禅定一般的至境,他慢慢地说,“家人重男轻女,你也一定有些不甘心吧。凡是老爷子所想望的,你一定要为他摘取,凡是他所执着的,你一定要做到极致。你始终还是想要向他证明,你虽是女子,可能回馈给他的,却并不比孙子少……你所要坚持的,始终是他给你划定的那条大道,只要有一丝可能,你还是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

清蕙一时,并不答话,权仲白扭头望她,见她眉眼盈盈,虽未开声,但俨然已经默认。

想到焦家几十年来的坎坷,竟全经焦阁老倾注到清蕙身上,她看似百般矜持娇贵,其实这所有娇贵,亦不是出于家人对她的怜惜痛爱,权仲白百感交集,不禁叹道,“原来这其中竟还有许多转折,个中委曲,你为什么从不说呢?”

清蕙并不作答,反而策马前行几步,仰望漫天新星,待权仲白赶上身前时,她才回过头来,柔软地道,“那,你又为什么从来不问呢……”

话中似有幽怨,似有深情,又似乎有些委屈,苦辣酸甜五味俱全,权仲白一时,竟听得痴了。

此时恩承居已然在望,马蹄得得,轻快而从容地将两夫妻载到院墙外头,权仲白翻身下马,正要去接清蕙时,已见桂皮站在院门口,杀­鸡­抹脖子般给自己使眼­色­,面红脖子粗的,比什么时候都上火着慌,他不禁一怔,踱过去才要发问,已被桂皮一把拉到了墙根。

“那一位在呢。”桂皮跺着脚、咬着牙轻声说,“还有他那位公子——”

话还没说完呢,门口一声长笑,已是有一把鸭公嗓子,兴致勃勃地道,“咱家还当是瞧错了——这不果然是神医大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爆字数又改了下,抱歉晚了点

131喝酒

蕙娘人还在马上,已觉出不对——要知道中人宦官,虽然可以做日常打扮,但始终还有些特征是遮掩不去的,譬如那一把鸭公嗓子,虽然嘶哑难听,但始终还有一点童声特有的高亢,这就是从小净身的中人藏不去的痕迹……虽说这起当红的太监老公,下了值也时常呼朋唤友地在各酒肆作乐,但因为第二天要入宫当值,眼下天­色­快黑城门都要关了,他们是不会往城外来的。除非——

“啊,李太监,”权仲白已是端出了他那亲切而疏离的风度,笑着一拱手,“连公公没来?”

“­干­爹在里头伺候二爷呢。”李太监挤眉弄眼、亲亲热热地说。“今儿二爷有兴致,出城来走,还愁着没什么伴当相陪,这不是郑大爷有事,其余几位爷又不在京里,少人说话吗——正好,您快进去吧,这才刚坐下,还没上菜呢!”

“这就不必了吧,”权仲白笑了,“月白风清,如此良夜。有子绣在,又还有美酒佳肴,我就不进去煞风景了,再说,这里还有生客,贸然引见给二公子也不好,撂下他就更不好了。这儿让给二爷,我们再去别地好了。”

“您这话说得!”李太监不乐意了。“别人带着的生客,是不大好见主子,可您就不一样了。奴婢刚才同主子开口,仿佛是见到您身边小厮,主子当时还说呢,一定要请您进去喝两盅。再说,又不是没有别人在,杨大人就在跟前呢!”

一边说,一边来招呼蕙娘,竟是热情地要扶她下马,“来来来别客气,也不要拘谨——得了主子的赏识,您的好处可多了去了!”

蕙娘虽然不是一般姑娘,可也不愿被外人沾身,只得自己先跳下马来,微笑道,“李公公客气了。”

这种情况,要坚持辞去,别的不说,先就要死死得罪拍皇上马屁不成的李公公。太监这种人,没了□,最看重的就是脸面,你下了他的脸面,他对景儿就和你为难。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的好,蕙娘同权仲白对视一眼,便主动道,“要不然,我自己骑马回去吧。”

权仲白才要说话,院门吱呀一响,又有一人走出来笑道,“子殷兄,难道李公公还请不动你?今儿皇——二爷、子绣兄都在,我们刚还谈起你和那车东西呢,正好你就来了,快进去吃酒细说!”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打量了蕙娘一眼,登时面露骇然之­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蕙娘一阵无奈,只好冲他微微一笑,权仲白也吐了一口气,笑道,“来,子梁,见过这位……”

“小姓齐,齐佩兰。”蕙娘接了话口,同杨善榆微微一揖。杨善榆猛地跳起来,慌慌张张长揖到地,“齐兄好!”

听见齐佩兰三字,权仲白眉头微微一皱,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和杨善榆说,“还请子梁打声招呼,今日实在是不方便,就不进去了。”

杨善榆一叠声道,“是是,自然。”见李公公要说什么,便扯了他一把,一边附耳低语,一边拉着他进院子了。蕙娘和权仲白重又翻身上马,带着桂皮才走出不多远,身后又亮起灯笼来,还有人呼唤道,“子殷兄,请留步吧。”

其人声线清朗、隐含笑意,未见其人,只声入耳中,便已使人忘俗,蕙娘自也有几分好奇,权仲白却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封子绣……看来今天是走不脱了。”

蕙娘便随他一道拨马回转,徐徐行回墙边灯下,得马高之便,她也能居高临下,偷得一眼,赏鉴这位名震天下、毁誉参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经执掌情报大权,力能通天的燕云卫统领。——却正巧封子绣也正有些好奇地仰首望她,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微微一震、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些惊艳流露,却也只是片刻,便各自转过了眼去。

“二爷让我带话,”封锦便含笑对权仲白道,“他好久没和你把酒言欢了,今天这一顿,逃不掉的。就连这位齐公子,也是久闻大名,知其身世特出,不同一般,盼能一晤。子殷兄都把他带出来了,可见世俗规矩已不在眼中——二爷说,只是见一面而已,护花之心,不必过分炽热了吧。”

末尾这句话,已是带了很浓重的调侃了……

头回这么溜出门来,就撞了大彩,蕙娘还能说什么好?她亦不是一般女子,把心一横,冲权仲白微微点头,权仲白也就洒然笑道,“见就见了,谁怕谁啊,二爷这话说得,是欺我胆小?”

他一抬手,“子绣,请!”

一行三人,便从院门鱼贯而入,进了恩承居。

恩承居虽然被皇上包了下来,但并不只接待他们一桌客人,大堂中坐了一半,有些看着是外头进来吃饭的散客,有些则一望便知是燕云卫中人,甚至还有几个小中人,也缩着脖子在角落里喝酒。皇上只在后头一座小院子里吃酒——竟然毫无架子,也和一般客人一样,在天棚底下,当院的石板地里摆了一桌,取的就是院中的凉意。

天棚底下高挂了几盏羊角宫灯,借着星光熠熠,把小院映照得白昼一般,阔阔绰绰的八仙桌上,北面放了两把椅子,一把空着,看来是封锦的座位,还有一把上坐了个凤眼青年,他随意穿了一袭淡红­色­圆领胡炮,更显得肤­色­白皙、身材劲瘦——虽然相貌不过中上,但当封锦在他身边落座时,他从容自在的气魄,却自然而然,压了封子绣一头。

八仙桌西面已坐了一个中年太监,此时正冲清蕙颔首微笑,这就是皇上身边最当红的连太监了,蕙娘和他也有数面之缘,并非头回相见。杨善榆自然而然,在连太监身边落座,蕙娘眼前一花,他已经拿了一个小馒首咬起来,丝毫不顾皇上就在上首,蕙娘两口子还没有入座呢。

这也好——随着皇上忍俊不禁,院内那淡淡的尴尬,登时消弭于无形——这个年少时便运筹帷幄,将鲁王一手逼反,迫得皇上不能废立的九五之尊,在杨善榆跟前,就像个和善的兄长,半点都没有架子。“子梁,你怎么回事?当着齐小兄还这么没出息,你让他怎么放心子殷和你厮混?”

“中饭就没吃,才要吃晚饭呢,你说出城来吃!”杨善榆大大咧咧的,“我饿得胃疼!子殷兄说了,我最不能饿的,医者父母心嘛,能体谅,能体谅。”

他虽然生得清秀,但憨头憨脑、稚气未脱,这么明目张胆地耍起无赖,也别有一番可爱。众人都被逗得乐了,皇上以掌心抚弄他的后脑,虽然按说和他年纪相近,但口气却如同长辈一般,多少带了些自豪地对蕙娘道,“这个子梁啊,本事太大,在我跟前横行霸道久了,是被我惯出了一身的脾气!齐小兄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居然是亲切熙和,略无一丝为人君的傲气……

他越是这样,蕙娘对他的评价也就越高,她微微一笑,客气地道,“二爷太多礼了,杨兄至情至­性­,大才盖世,实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我巴不得子殷多和他亲近呢,又哪会不让他同善榆往来呢。”

她这么一夸,杨善榆脸­色­顿时变作火红,馒首都呛在嗓子眼了。封子绣和连太监都皆莞尔,皇上也是拊掌大笑,又指权仲白,“子殷,河东狮吼、拄杖茫然哟。听齐小兄口气,在后院当家做主的人,怕不是你吧。”

权仲白敲了敲桌子,神­色­自若,“注意口吻啊,别人家后院的事,你也要来管。真是管家婆当上瘾了你。”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后院的事,你可也没少管,怎么就许你管,不许我管?”皇上还和他抬起杠来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这样的对话,并不出奇,看来,在这些亲近臣子跟前,皇上也是不摆什么架子的。“再说,惧内有什么丢人的?我手下两个将星,升鸾是怕老婆少元帅,明润是怕老婆大将军,那都是天下知名,你再做个怕老婆神医,凑做‘惧内三杰’名扬宇内,我看就很好么!”

“瞎说,你后院的事,当我情愿管?我倒懒得管呢,你答应不答应?”权仲白也是放得开,见桌上菜齐,便给蕙娘搛菜,又偏首问她,“喝不喝酒?来,你路上惦记了半日,这里的叉烧­肉­也做得好——”

蕙娘只觉得满桌人的眼神都汇聚过来,目光灼灼中,饱含了兴味和调侃,她有点受不住了,索­性­也豁出去,自己拿起筷子笑道,“你不必照顾我,想吃什么,我自己搛。”

连太监一直未曾开口,此时方赞道,“真不愧家学渊源,做派爽利,好,来,我敬小兄弟一杯。”

“世伯太客气了,您和我父亲平辈论教,这一声小兄弟如何当得起。”蕙娘也就依足男客礼数,和连太监碰了一杯,——有连太监这个中人身份开头,桌上气氛也就更放松了些。皇上也动筷子吃菜,又笑向权仲白道,“也真是天作之合,非得你这样蔑视礼教的人,才配得上齐兄弟不可,来,喝酒喝酒,为此痛快奇事,浮一大白!”

众人于是都放开胸怀,夹菜吃酒,毫无顾忌。杨善榆一直大谈特谈自己这几天试炮的事,又说起好些新近造出来的奇物,“倒不是我夸自家族妹,可真不知许家那位少夫人哪来的眼光,我自己妹妹也往回送书,却不如许少夫人送得好,一本是一本,每一本都有新知识。昨儿刚收到的拿什么,达——达、达芬奇笔记!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可惜只才在广州译了半本,可我看到那图里有画得极细致的人体,非常逼真,连一条条­肉­丝都给画出来!”

权仲白顿时就听得很入神了,连皇上和封子绣都听住了,等杨善榆说完了,皇上方才叹息道,“都说泰西是穷山恶水之地,其人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其实哪里是真呢?先不说别的,自从广州开埠以来,多少外国商船云集过来,据说从泰西打个来回,最长也就是两年时间。动作快消息灵的,都走几趟了。我们孙侯呢?几年了,都没有一点音信……”

蕙娘心中一凛,面上却若无其事,她比较担心的是权仲白——见权仲白也是神­色­如常,未露一点端倪,这才放下心来。

封子绣给皇上倒了一杯酒,和声道,“也不必过于担心了,这种时候,没消息也好,这么大的船队,就是沉没了,也一定会有消息传回来的。”

尽管他和孙家已经结了仇,可说起孙侯,封子绣的关怀之­色­还真不似作伪。皇上似乎懵然不知其中恩怨,他拍了拍封子绣的手背,叹息着喝了半杯酒,才续道,“是啊,没消息也好,没消息,就还能和闺怨诗里写的一样,深闺梦里人一般地等。唉,只盼孙侯别做无定河边骨就好了!”

他说话诙谐风趣,此时语调故意拿捏得有几分幽怨,真是滑稽至极,蕙娘险险没忍住笑意,权仲白倒是哈地一声,“喝酒喝酒!”

皇上始终还是对泰西念念不忘,喝了一杯酒,又道,“还是他们的火器造得好!更新换代得很快,十几年来,起码已经是换了一代了。子梁这里研制出了新式火药,新火铳还在做……从做得到全军换代,起码还要十年,这么算,我们是五十年才换一代……慢,慢啊。”

他这么感慨,似乎和权仲白全无关系,可蕙娘却听得脊背发麻,心知他绝对是有备而来。果然,皇上话锋一转,又问杨善榆,“密云那边缴获的火器,送到你那里了没有?”

“送到了,是前一代神威铳,改良过了,军中没有用这种火铳的。从走线来看,都是有模子的,也不是自己小作坊打出来的私枪。”杨善榆说起这种事,立刻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憨气不翼而飞。“而且,模子刻得很细,铁水非常细腻……应该是不止做这一批。”

铁矿是国家管制之物,大量开采,那是要砍头的……这一批火器惊动天听,引起皇上的注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封子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正面向权仲白发问道,“当时乱得很,子殷兄又受了伤,嗣后我们忙着查案,也是疏忽了这么一问。子殷兄当日问我借人伏击,可见是早有准备……预料到了个中危险,敢问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随着这一句问,满桌人的眼神,顿时又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权仲白身上,却是人人神­色­各异,各有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顿酒不好喝啊

难怪皇上要死活拉进来喝哈哈哈哈

明天也有双更!

明晚双更后我的债是不是就还完啦!

132盘问

以在座诸人的脑子——也许要刨掉一个满面安详,正微笑夹菜的杨善榆吧——谁也不会想不明白:这要是方便说的话,权仲白肯定早和封锦吐露实情了。为什么不方便说?也许就牵扯到了权家从前的老关系,权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向燕云卫通风报信,把这个脓包给刺破,但要他出卖家族,把家中的暗线向皇家出卖,恐怕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明知如此,封子绣却还亲口询问,这简直是有点耍无赖。往大了说,可算是在故意找权家的茬了。虽说权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怨不得别人,但如此行事,以后有了什么线索,谁还会扯燕云卫入局……

到此地步,蕙娘自然眼神微沉,略带关切地向权仲白投去询问的眼­色­,她能觉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才又转向权仲白,他还扮好人呢,“子殷,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不方便说,那不就等于是直认这事和权家有关,权家同这个私卖军火的组织有密切的联系?可要直言不讳,权仲白又是不愿说谎的­性­子,迁延犹豫间,恐怕难免露出端倪……

“这事,是不大好说。”权仲白却显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寻到了蕙娘的手指,轻轻一捏,又松了开去。“还要从西北往事说起,这该如何开口,我一时竟也没有头绪。既然子绣你都当着二爷的面这么问了,也好,那我就从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见闻开始说起吧。”

听闻是昭明末年、西北见闻,皇上面上忽然涌起一抹潮红,蕙娘正随着权仲白的话望向他呢,如何能察觉不到?他亦有所自觉,不知为何,竟冲着蕙娘微微露出苦笑,这才肃容道,“好,子殷爽快,那我们就——洗耳恭听。”

语调软和,竟然不带半点威严,反而还隐隐有些心虚……

“昭明二十年那场仗,打得相当艰难,西北在打仗,朝廷里也在打仗。局势很复杂,我也就不多说了。”蕙娘未曾明白皇上的表现,但权仲白却似乎心领神会,他冲皇上微微一笑,倒也是体贴。“总之我到西边前线欲要采药时,可以说拖后腿的是自己人,可鬼王叔罗春一派反而对我大开方便之门。他想要安皇帝活着的心思,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个儿子都热切得多。当时他正在何家山营地,和平国公、桂元帅谈判,事前鲁王已和他的属下通过气了,他带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药材过来,正事办完了以后,自然就要来找我交割了。”

提到鲁王,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像是有人在他的ρi股上戳了一锥子一样,封子绣按住他的手背——竟丝毫不避嫌疑,在皇上耳边轻声道,“老西儿。”“其实说来也有意思,当时那回碰面,虽说是碰得很隐蔽,可桂元帅心里多少是有数的,无非是只眼睁只眼闭罢了,在座子梁,那时候还小呢,就在我帐子里躺着针灸,如今在座这六个人里,倒有三个当时就在营地里,可子绣知不知道罗春到访的事,就要问他了。”权仲白似笑非笑的,瞅了封子绣一眼,杨善榆双眼瞪得老大,先看权仲白,再看封子绣,几次要说话,又都欲言又止。

“这真不知道。”封锦似乎有些无奈,“何家山那时风云诡谲,各家势力云集一地,我年小德薄,威望很浅,哪敢轻举妄动呢?”

这倒也是实话,蕙娘在心底回忆着当时的朝局,昭明二十年封锦才刚进入燕云卫做事,就算有太子的宠爱作为支持,可算是他特派来的心腹钦差,可自身威望不足,能力毕竟也是有限的。

“总之,药材交割完毕,我们难免也聊上几句,”权仲白说,“我看到罗春腰间鼓鼓囊囊的,便打趣他,连到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大夫帐篷来,都不能失去戒心。罗春却说,人在敌营,不能不小心为上。”

他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他也多半是有炫耀武力的心思,便揭开腰间皮囊,拔出一把火铳来给我看,当时看到的火铳,和密云查获的那一批,很明显都是出自一个作坊。我不知道子绣留意到了没有,这种火铳虽说形制和官产的一样,铁­色­发黑特别油润,是一般官产之物所比不上的。”

封子绣还没说话,杨善榆忽然一拍大腿,激动地道。“有!有!三妞从前——”

待一桌子人都看向他时,他似乎又自觉失言,捂住嘴眼珠转动,大有尴尬之­色­,反而不说话了。

如此无礼,皇上却并不生气,他温言道,“是说明润媳­妇­?在座都是自己人,你可以放心说话。”

封子绣、连公公,那都是皇上近人,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其余人等,早在权仲白开腔前就远远退走,没有资格与闻此等密事。杨善榆犹豫片刻,便也爽快地道,“三妞从前自西安回去老家的路上,曾经和罗春碰过一面,当时罗春是蒙面扮作马贼,在西北几省烧杀掳掠。遇上我们家的车辆,当时是想杀人抢掠的,可我们人多,他们也吃不下。便给了买路钱——他们不要男人送钱,我母亲和姐姐胆子又小,这钱是三妞送去的,她和罗春碰过一面,也在近处见识过他的火铳,当时年小不觉得有什么分别。只以为是一般军队兵士用的那种,后来上京以后,因我时常摆弄这个,她闲谈时无意说起,说自己有时做噩梦,就梦见罗春腰间的那把黑铳,随着他的脚步摆啊摆啊,越走越近……我再一细问,她也想起来了——因后来罗春围困我们老家杨家村时,她也从村墙附近窥视得见,他的兵士们腰间悬挂的火铳,的确是铁­色­特黑,和官产不同!”

蕙娘虽然知道这个桂少­奶­­奶­,但竟从未听说过她和罗春之间的这段故事,想当年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恐怕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胆量,和罗春这等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对峙。忽然间,她对这个‘三妞’倒是起了兴趣,就连皇上、封子绣,都有诧异之­色­,倒是权仲白面­色­自若,显然不是头回与闻此事了。

“天下事,只要是做过,就肯定会留下线索。”他继续往下说,“前年冬天,我有事在密云那客店留宿,当时就遇见了这么一个车队,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饭,彼此沉默不语并无来往。我瞧见那几个汉子,每个人腰里都鼓鼓囊囊的,似乎缠了有兵器,便也并不愿和其有什么牵扯。很快就带着小厮回房了,只是天冷月明,一时并未成眠,下楼时,正好就和其中一个撞到了一块,他也是要上茅房……”

他看了蕙娘一眼,便没往下细说,只道,“既然解开腰带,被我撞见了那火铳,又留心到了那颜­色­,余下的事就好说了。当时我只带了桂皮一人,肯定不能贸然跟踪他们。不过随意和掌柜攀谈时,掌柜却说,这伙客人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一定要经过此处运货,不等得他们来,他不能关门歇业,这个天气错过宿头,那是要冻死人的——当然,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门闯进来留宿,是以年年等着他们,通常都是腊月初七初八过来,最晚也要等到腊月十五。”

皇上看了封子绣一眼,封子绣微微点头,低声道,“掌柜一家人已经都在我们这里了。”

更多的细节,自然就可以直接审问掌柜,不必由权仲白来说。权仲白的叙述至此也到了尾声,“当然,这事往大了说可能非常惊悚,往小了说可能完全是我过分紧张,去年腊月,我早就向子绣打了招呼,令他在沿线早布眼线,——这群人眼神凶狠,携带的是见不得光的火器,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余下的事,子绣都已明白,我用不着多说什么了。”

故事至此,似乎已经清楚明白,最关键的那一点铁□别,由于有杨善榆主动作证,作伪的可能­性­也很小。可这故事依然也不是没有疑问,皇上就觉得奇怪,“没听说你这么爱冒险呀,早和子绣言明了不好吗?非得亲身过去,又神神秘秘的,事前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权仲白很有内容地笑了笑,“二爷,隔墙有耳啊。”

这么一拨人,年年往京城送几大车的火器……甚至还定期向罗春走私,有没有供给达延汗,还都是难说的事。燕云卫会一点端倪都查不出来?权仲白这摆明就是不信任燕云卫,皇上和封锦对视一眼,面­色­均有几分­阴­沉,皇上强笑着道,“我就说,子殷虽不入仕,但实则胸怀天下,大有侠气。这事本是燕云卫分内之事,劳累你前后奔走安排,自己受伤不说,嫂夫人也受惊了吧?”

看来,对人头的事,他们了解得要比台面上更深得多。那个毛三郎的人头,现在就在杨善榆手里呢——这个组织,真是全身心都挂在火器上了,工部那场大爆炸,如今看来已绝对是他们的安排。

蕙娘不用做作,自然而然都露出一脸担心,权仲白倒是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在她祖父那里避了几日,她过来看我的时候,差些没把我另一只腿也打折了。不过可惜,到底还是没钓出底下的大鱼来。”

这么一来,就把不回国公府的事也圆过了:回了国公府当然也可以钓鱼,但妻小就在身边,权仲白自己不要命可以,但不能不挂念妻儿。而在封家养伤么,燕云卫统领的屋子,又委实过于安全了一点,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倒是焦家人口少,主子都深居内院,在重重护卫之中,他一个人在外院小书房附近,似乎很容易下手……

“齐世侄尽管放心。”连公公此时对蕙娘点头一笑,“事发之后,冲粹园附近已经加强守卫,国公府也被纳入防护的重点。不是我夸口,外头就算有人想要进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子殷乃是国家瑰宝,”皇上也接口道,“谁出事,他不能有事。齐小兄你就尽管放心吧……好了,不愉快的事,不要再提了吧?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自然卖给他这个面子,杯觥交错之间,气氛很快又热闹了起来。皇上喝了几杯,面上浮了一层红霞,倒格外添了风姿,封锦在一边道,“您不能再喝了。”

“再一杯,再一杯吧。”皇上和封锦讨价还价,好容易又得封锦举壶给他斟了一杯,他有点晕晕乎乎,对封锦展颜一笑,封锦­唇­角微动,也还他一朵微笑,只这寻寻常常的相视一笑中,竟有说不出的旖旎温馨流转。

蕙娘看在眼中,忽然多少也有几分明白皇后的心情了,再一想婷娘,真是要打从心底叹一口气:有封子绣珠玉在前,余下后宫女子,纵有他的美貌,怕也无他的才­干­。哪能和皇上如此平起平坐、诗酒唱和?恐怕连吟诗作赋的本事都没有……

正如此想,皇上又抿了一口酒,忽然摸着酒杯边缘,若有所思地直直看向了她。

男女有别,虽然她也有份入座,但蕙娘无事自然不会胡乱开腔,别人出于礼貌,也不好长时间直视她的容颜。倒是杨善榆,时常坦率而钦慕地望她一眼,时而又看看封锦,他的眼神充满善意、天真,并不惹人反感,众人也都并不在意。

而现在,皇上的眼神,却不一样了……哪管他表现得平易近人、口舌便给,似乎是青年好弄,很有几分顽童模样。可一个人再怎样,遮掩不了自己的眼神,皇上的眼神就像是燕云卫惯使的绣春刀,纤薄锋利,一刀就能戳进骨缝里,只是在面上巡视,都令人彻骨生疼。

蕙娘平静逾恒,只淡然以对,皇上的眼神只是盘旋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齐小兄。”他道,“你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票号生意,做遍了大秦天下,甚至连云南贵州,我们的官进不去的地方,你们的票号也都进去设了柜。虽说你声名不显,但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个大人物啊,若要给你封官——起码那也得是一品衔。”

“那我可不就连仲白都盖过去了,”蕙娘笑道,转头瞅了权仲白一眼,“跟着你也只是三品,你跟着我,倒有一品诰命得。诰命先生,听着觉得怎么样?”

众人不免发一大笑,权仲白笑得最开心,他目注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你就这么着急,非要坐实我惧内的名声?”

蕙娘冲他挤了挤鼻子,并不说话,皇上也笑,笑完了,又肃容道,“可话说回来,你们做票号的人,对天下的经济,没准比我这个大当家的还更了解。齐小兄,酒后乱谈,你不用太当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给我谈谈我们这大秦商业,最大的隐忧在哪吧。”

轻轻巧巧,居然给蕙娘划下了这么一道大命题来……

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对她微微点头,便知道此问可能才是戏­肉­,非答不可,再做推托,也是矫情。她一时心绪不定,沉吟着还未答话时,只觉大腿微沉,却是权仲白把手搁了上来,缓缓抚动,似乎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她心底一暖,略作犹豫,终究是主动寻去,握住权仲白的手掌紧紧捏着,一扬眉,口中却道。

“要说实话……那二爷这问题,问得就不对。”

居然第一句话,就把皇上给堵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给的压力不小啊,每一问都问得好刁钻哟。今晚有双更,八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昨晚发了个微博,庆祝大秦黄金组合,皇上亲自赐名的惧内三杰美男子天团成军。哈哈哈,绝世的神医,魏晋的贵公子权仲白,年少的将军,高贵的凤凰再世许凤佳,世上的忠犬,狡猾的狐狸桂含沁——我把这个介绍给朋友看,朋友的评语是:“含沁怎么好没气势!”

是哟……含沁真没气势……不知三个男主大家最喜欢哪个。

133暗战

皇上双眉一扬,倒是很兴味,“这是什么意思,齐小兄要说什么国势蒸蒸日上,毫无远虑近忧的,那就太敷衍我了吧?”

“国势如何,这不是我可以妄言的。”出乎权仲白意料,清蕙的语气竟相当稳定——对于一个初次得见天颜的人来说,不论男女,她的表现实在已经出­色­得让人吃惊了。“但生意本身,没有所谓隐忧,只要钱财还在国内,本国的生意,无非是这行做垮了,那行又起来,你站在一国的角度去看,钱财总量永远都不会变,反而会不断增多,尤其是随着前朝中晚期,日本输入的白银越来越多,国内的钱,当然也就随着越来越多了。”

“这是另一回事。”皇上立刻就被她惹来了谈兴,“银多价贱,单说银子,没什么意思的。”

“是没什么意思,金银等物多了,只有和外国做生意的时候才占便宜。不过,我们大秦总归是不缺金银的,只要开放口岸,绸缎、青瓷和茶叶,永远都能挣回金银的。”清蕙缓缓说,“要破大秦商业的题,不能这么破。我猜您的意思,是想问,目前大秦商业,对朝廷来说,隐忧何在。”

说到杂学、奇物,杨善榆是口若悬河,可谈到这商业、金银,他就傻了眼了,听清蕙这么一说,他不禁嘀咕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区别可大了。”却是皇上作答,他专心望向清蕙,神气已经变了,权仲白很熟悉他的这副表情——皇上这是真正地被勾起了兴趣,“不愧是票号东家,你继续说!”

话到末尾,已有些命令意味,出来行乐时所带的嬉笑,似乎正慢慢褪­色­。权仲白心下有一丝忧虑,不禁望了清蕙一眼。焦清蕙似乎一无所觉,握着他的手却紧了一紧,口中方续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要说我朝的隐忧,从前朝来看,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前朝晚年,天灾频频、民不聊生,当然原因不少,具体到工商业来看,其实还是那句老话,南富北穷,北边连活下去都难,还谈什么做生意?当然,前朝商税轻,税银入国库的也少,到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在­操­心商业上的事了。”

“对我大秦来说,以史为鉴,吸取了前朝教训,国库充实,地方空虚,是以尽管南富北穷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但北边得到朝廷贴补比较多,只要能澄清吏治,使十成款项,有七成能落到该落的地方。北方的民生,不至于崩溃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尽管西北多年大战,但朝廷银子水一样地花下去,这些年来终于渐渐元气恢复,不至于南边是天堂之地,而北边却是衣不蔽体。可总有一个问题,未曾得到解决,南边富裕,一年可以几熟,但如今南边人是不愿意种地的,更愿意做工。北边贫瘠,成年耕种也不过勉强果腹,但北边人除了种地以外,竟无工可做。”

她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就是国朝商业第一个大隐忧了,此忧不解,恐怕长此以往,是要出事的。起码人丁向南边迁徙流动,那就是挡不住的潮流。”

权仲白素来知道焦清蕙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在他眼中所见,清蕙除了每年两季看看账、理理家,平时练练拳,和人斗斗心眼以外,你要说她哪里特别与众不同,还真要耐足了­性­子去找,虽说见识谈吐,自然高人一筹,但和他权仲白比,平时自然只觉得气­性­大,不觉得本事高了。直到今日,她在皇上跟前挺直腰杆,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才真觉得她的确是极为不凡的——这天下行商的人很多,可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看问题的,却并不在多数。就算不独她一人有此见地,这更可能是秉持了焦家老爷子、焦四爷一贯的看法,但即使是家学渊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这想法吃透的……

北人南迁,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皇上并未露出讶­色­,而是冷静地道,“不错,这几十年间,北边人口不增反减,南边户口也没有增加多少,国朝人口出入间的那些数字,除了战争减员之外,只怕都是逃到江南,做起了黑户。这是个老问题了,要解决,也不是一时一日的工夫。”

“一国之大,”清蕙说,“什么事能在旦夕间解决呢。自从西北通道打开,可以通商,北边情形已经好得多了,但往北走,要跨越茫茫沙漠瀚海,只要泉州、漳州逐渐开埠,北边这条路,终究会渐渐衰弱的,对南富北穷并无多大改变。”

她顿了顿,又续道,“还有一个,对朝廷来说,现在商税收得还是不够多。商富和朝廷无关,只有遇事半强迫的捐输,长此以往,其实非常不利。”

这话说得很简单,她也没有往下延伸的意思,可皇上却是眼神大亮,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都没有开声。许久后,才缓缓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广西十万大山,那样险恶穷困的地方,你们票号还把分柜开了进去,这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这事我好奇已久,现下,终于可以问出来了。”

“分号遍布全国。”清蕙缓缓道,“自然是有好处的,广西虽然穷困,可也不是没有人在外做工,好似南边的苏门答腊,宜春都有分号,很多海商更宁愿把银两存在分号,开出汇票回国兑银子,对他们来说,太省事了。票号规模越大,生意就越兴隆。其实这对朝廷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票号的人能进去,总有一天,官军也能进得去的。据我所知,现在云南一带,已有不少人出江南做工了,毕竟,那个地方的人,穷起来真是连饭都没得吃,会造反,也还是图一口饭。”

这番话,她说得很斟酌,比前番回答要慢得多了。权仲白隐约捕捉到了一点线索,却又茫然不知所以,倒是连太监眼神闪烁,望着清蕙沉思不语,看来,是听懂了清蕙话中的深意……

只听得啪地一声,皇上猛然击了桌面一掌。“不患贫而患不均,你说得对!南边那些苗族,也苦得很!苗汉之间误会重重,其实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地就那么多,你有饭吃了,我就没饭吃!”

他又苦笑起来,“唉,可朕又该上哪找饭给他们吃呢。地就这么大,人口越来越多,粮食却也是有限的……”

这就是皇帝和朝臣考虑的事了,权仲白见清蕙又有开口的意思,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谈得过分忘形,清蕙却并不理会,径直道,“地不够,那就去抢啊。从前征高丽、征日本,武帝征匈奴,其实还不都是为了抢地盘。皇上您看出这银多价贱的道理,便可知道其实银钱和民生没有直接关系,票号开得多,那是方便商业繁荣地方的好事,不是把票号银子散出去,吃不上饭的人就能吃上饭,没有这么简单的……”

皇上哈哈一笑,欣然冲权仲白道,“嫂夫人动情绪了,别急别急,来,子殷你也劝劝,我就是问问票号嘛,没有别的意思,嫂夫人别多心!”

都问起来了,还能没有别的意思?权仲白轻轻咳嗽一声,正要说话,清蕙摇了摇头,已径自续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皇上不要多心。宜春号做得大,肯定引发您的关注,这么一支力量,要收归国有,不论归皇家还是官家,都是好事,能令您做到很多从前做不到的事。”

她扬起眼来,夷然望着皇上,“可您要是收编了宜春,以后还有人敢做票号吗?票号官营,绝对做塌。这才兴起了二三十年,就能盘活地方民生的好东西,可就被您给毁了……我也就先妄作个小人,把话说透吧。收编宜春,其实毫无意义,前二十年朝廷出尔反尔,压榨商户的事,那是屡见不鲜。现在安皇帝去世还不到十年呢,商户对朝廷根本毫无信心,一旦朝廷全股,则商户银钱必定外逃。到时候,难道朝廷不肯兑银?很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劝皇上,还是别想得太好了。”

她无视皇帝­阴­沉如水的神­色­,径自续道,“当然,宜春也需要朝廷的监管,其实任何一个资本上亿,分号规模遍布十三省以上的商号,我看都需要朝廷或者入股或者派人,监管其资金动向,免得他们仗钱欺人,靠着和朝廷做对牟利。若皇上颁布此策,宜春愿效犬马之力……不过,该如何行事,我也还需要和其余几个东家商量。”

这番话,说得皇上神­色­数变——他现在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个天子了,哪里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年轻人,斜倚椅上、一手掩鼻,遮去了半边神­色­,望向清蕙的眼神,猜忌有之、深思有之,甚至还有些赞赏……

清蕙却表现得非常稳定、平静,她今晚实在稳得都有点渗人了,甚至大出权仲白的意料。他是熟知清蕙的,她在任何时候,都喜欢抢占主动,他开始还有些担心,怕她在皇上跟前,也是积习难改。皇上毕竟是皇上,龙威还是冒犯不得的——他是白担心了,即使她的说话大为激烈,可她的语气,却一直从容冷静,仿佛一应说法,早已深思熟虑,再不会有错。而皇上不论是做玩笑状,还是做深沉状,对她来说,仿佛都没有一点区别……

局面渐渐地就冷了下来,封子绣在旁轻声道,“齐小兄就在京里,只要有子殷相陪,要见,随时能见。不急于一时吧?夜深了,昨晚就没睡好……”

皇上猛地回过神来,他冷着脸站起身,冲权仲白、清蕙方向勉强一笑,一拂袖,“摆驾回宫吧。”

众人顿时都跪了下来,权仲白自也不例外,这一回,皇上没和他客气,而是在‘恭送皇上’的呼声中,携手封锦,在连太监的陪伴下,缓步出了院子。

时日晚了,皇上心绪不好,估计是直接摆驾香山离宫。杨善榆却号称自己没地方去了,硬是跟着权仲白回到冲粹园,直入扶脉厅,摆弄他的那些医疗器具去了。权仲白招呼他一会,他善解人意,“快回去和嫂夫人说说话吧,今晚这番奇遇,在我看真是­精­彩得很,在你们看,应该是挺惊魂的。”

这个杨善榆……权仲白免不得哈哈一笑,“那我走了啊?我把桂皮留下,你有事就招呼一声。”

“去吧去吧。”杨善榆巴不得他快走,他的一双眼,已经盯上了权仲白刚到手的一套­精­钢刀。权仲白也拿这个大孩子没有办法,他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才转过身,还没走到门口,杨善榆又在他身后叹了口气,道,“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道去青海采药的事?”

“怎么不记得?”权仲白有些诧异,回身笑道,“那时候,你身量都还没长全呢,说话结结巴巴的,就是个傻大胆。”

“现在也挺傻的。”杨善榆摸了摸脑袋,憨憨地道,“你那时候说了好多你和达嫂子的事给我听……我听了,心里非常羡慕你,这些话,我也和你说过好多次了。”

他真诚而友善地凝视着权仲白,真心地道,“现在我就更羡慕你了,子殷哥,我那时就时常想,像你这样有本事、有容貌、有身世的人,天下间有谁能配得上你呢?唉,二哥,我好羡慕你……”

权仲白心下恻然,他走回善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其实很多时候根本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没娶她,怎么知道她同你合不来?不要多想了,其实我和你嫂子也是磕磕碰碰的,现在也并非和和美美,一样吵架,一样闹别扭——”

“这不一样。”杨善榆低声道,“这是不一样的,感觉就不一样……”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换出笑脸来,催权仲白,“快回去吧,别让嫂子等久了!”

清蕙的确也在等他,她已经洗过澡了,却未上床,只是盘膝坐在竹床上闭目养神,昏黄的烛光,在她面上投下了深浅不一的­阴­影,使她看来不但出奇的美丽,而且还很神秘。权仲白走进屋内,返身关门的动静,都未能让她睁眼。

他在净房洗漱过了出来时,清蕙已经睁开眼,望着天棚出神,面上表情,依然玄而又玄,不过,这做派,已经不再令权仲白反感了。他在清蕙身边坐下,也跟她一起望着天棚,用征询的语气道,“宜春的事,你觉得皇上是怎么看的?”

“我们的对话,你听懂了几成?”清蕙不答反问。权仲白老实道,“三四成不到吧。”

“你看错他了。”清蕙默然片刻,才轻轻地道,“你看出来他想要票号,可却错估了他的野心,他的意思,票号,他是想全要。而且,还想要由我们双手献上,他自己占足面子里子,两面实惠。他的胃口,大得很啊。”

权仲白蓦然而惊,忙道,“那他最后那样不高兴,是你们谈崩了?”

“谈崩倒没有,无非是各自开出条件而已。”清蕙冷冷地说,“这个条件,足以令他动心,却又没有优厚到让他下定决心。”

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和权仲白商量,“唉,很多事,手上没有一点自己的力量,真是很不方便去做……看来,宜春是真到了增股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要开始经济战啦!!!!!!!!

我算了一下好像是还欠个双更,好,明天继续双更,还完了就无债一身轻了!

S有人说要把皇上算进来做惧内四天王,问题是他和封锦谁是内啊……

134妥协

票号增股,当然是件大事,要达到令皇上投鼠忌器的目的,其实增股人选也并不太多,乔家原本看好的杨阁老就是最好的人选。当然,杨家、焦家曾经不睦,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随着焦阁老致仕,清蕙、令文分别出嫁,实际上两姐妹的亲缘关系,已经不足以维持票号和王家的亲密关系。王家既没有认下宜春票号这个亲家的意思,那么票号请杨阁老入股,在道义上似乎也不至于站不住脚……

权仲白略略皱了皱眉,他的语气很和缓,“其实刚才,你也未必就一定要把态度给摆出来,稍微敷衍几句,还是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从容考虑的。”

蕙娘也明白他的心思,对于权仲白来说,宜春票号的庞大势力只是一种负累,夫为妻纲,他一个做医生的,哪里用得着票号的势力?当然蕙娘就更不需要了,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票号是他求知若渴的宝贝,但对他们夫妻而言,保住票号,可没有多少看得见的好处。用这个思路去向,换一门生意来做,那是海阔天空的事,大家都能得到安宁。

“我已经试探过乔家几位的态度了。”蕙娘也没有动气,权仲白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论是老西儿还是安徽、扬州那帮生意人,其实对朝廷都是一个态度,这也难怪他们,从前朝起,任何一门同朝廷合作的生意,获利甚微不说,还要重重打点、受气受累,随着上头风云变幻,朝令夕改那是常有的事。乔家人决计不愿和朝廷合作……毕竟是几辈子的老交情了,大家同心协力把宜春做起来的,我忽然撤股引入天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商场上钩心斗角,彼此算计是很常见的事,不论是乔家压她,还是她压乔家,大家各凭本事,总是在一种默契下行事。乔家可以逼她稀释股份,但却决不会先斩后奏私下转让自己的股本,蕙娘自然也不会率先毁约。权仲白长长地嗯了一声,沉吟着道,“这总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要在另一人之前袒露自己的想法,非但违背了她所受到的教育,甚至还违背了她的习惯、她的本­性­,打从一开始命令自己多少敞开心扉时,蕙娘就从未感到这是一项容易的任务,今晚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一口气,平稳着不知为何加速少许的心跳,沉声道,“还有一些顾虑,我也和你说了,祖父一辈子和天家赌气,就是拿宜春票号作为筹码。现在临老才一下台,我就把票号让给天家,老人家心里恐怕是难以平静……你说得也对,我生­性­好强,的确是想证明给老人家看,我焦清蕙虽然身为女儿,但却不比一个男人差到哪里去。”

她顿了顿,见权仲白在灯下微微偏首,丹凤眼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白皙面孔上写满了不容错认的专注与关心,仿佛她要比任何医学巨著、名贵草药都要来得吸引,心头不禁又是一跳,忙再深深呼吸吐纳,方才有些僵硬地说,“但往深了说,这些也都只是借口而已……从根子上来说,我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的,不是银钱,我够有钱的了。赚钱对我,并非难事。”在这点上,她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是真的舍不得票号……权仲白,我出生的时候,宜春才只有七八十个分号,全开在京畿一带,等我开始识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铺子开到南边去了。我是按票号东家养起来的,宜春号和我一起长大,我亲眼见到它发展成今日这番模样,我有很多雄心壮志、很多梦想,都寄托在票号身上。要我因为皇上的顾虑放弃它……我,我考虑过,可我还是做不到。”

权仲白细细地审视着她的容颜,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蕙娘觉得他是在寻找她说谎的证据,又或者,他是在探索着她的情绪。他许久都没有答话,黑曜石一样的瞳仁里映着她的脸,却没有一点自己的情绪。

不愿放弃票号,那起码在十余年内,她是不能离开京城太久的。两夫妻携手共游天下的梦想,恐怕才刚又开始孕育壮大,就又要破灭。而这一次,他还还会提议用和离来解决这难以调和的分歧吗?

“票号、孙侯、皇后。”权仲白总算开腔了,一开口,果然就是质疑,“这条线你能理顺吗?”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蕙娘倒是早有准备。“皇上适才以民生讹我,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想引我说到现在北方贫富相差悬殊的问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山西一地,屡出豪绅巨富,地方势力很强,其中就以宜春号为出头鸟。相形之下,陕甘一带却曾经赤地千里,就是现在,大多数人也不过落个温饱罢了。他认为这是票号积聚财富所致,再借着你刚才的话头,一说起老西儿不老实,矛头顿时就指向了票号……可在我看来,最大的症结却是南北物产的差距。这一点他不能驳我,大义上无法立足。我再让一步,给他画一个饼,让他能名正言顺地把手Сhā到老西儿的铺子里,去盘点她们的家产,皇上心动着呢,他不能不心动。而一旦朝廷开始商议监管所有票号的事,这就不是宜春一个商号的战争了。”

她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困难重重中,就算能把章程定下,少说也要一两年的时间。这一两年,足以让我从容准备后续应手了。而皇上一旦迈出了这一步,上了这么一艘船,下不下船,那就由不得他了。到时就算我们和孙家结怨,那又如何?扳倒我,宜春也不是他的,毕竟才说要监管,紧接着就吞并,这吃相,也太难看了一点。”

这监管之策,当然并非在皇上跟前灵机一动,拍脑袋想出来的。事实上蕙娘自己也不知酝酿了多久,才择中这么一个主意。不论皇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短时间内都失去对票号出手的理由,这就把票号从太子、皇后、孙侯这条线上给摘出来了。少了这么一重顾虑,两人行事,顿时就轻快灵巧多了。权仲白紧绷的­唇­线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的态度虽还有些保留,但已经松动了不少。“票号是你的陪嫁,怎么处置,当然还是你说了算。这么一来,宜春增股,起码就要先增官府这一股喽?”

“朝廷未必拿得出银子来。”蕙娘说,“要真拿得出来,我也是乐见其成。但这只是第一步而已,你也知道,足够的财富,要足够的权势来保护。既然你对国公位毫无野心,我们也未必要去争这个位置,那就要做好不得国公位的准备。到那时,你我没有权位护身,很可能我会被乔家联手朝廷逐渐排挤,失去对票号的影响力,强买强卖稀释股份……到末了,不得不把大头让给别人,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她说得严峻,可权仲白神­色­倒是一宽,他摆了摆手,“往下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倒不必和我说了。这些商场手段,我不懂,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要你有完全的准备、足够的信心,那就随你去做吧。”

其实还是在顾虑这一点:要保票号,就要去争国公位。现在探得她的意思,并不把两件事捆绑在一起,他一放心,当然不会再探问下去了。

蕙娘也松了口气,她略带感激地冲权仲白一笑,主动伸手握住了他,“到时候若要用到你,也许免不得还要请你出面穿针引线,来回传话了。”

权仲白回捏了她几下,忽然失笑道,“这好像还是我们头一回就任何事情,达成共识吧。”

“这倒是有点像在做买卖了。”蕙娘也觉得挺有意思,她抿­唇­说。“我漫天要价,你落地还钱,最后成交的价钱么,倒是和我们两个想的都不一样。”

“我觉得这比两人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一个结果要好得多。”权仲白一向是要比她坦诚得多的,现在两个人都愿意放开自己,说起话来,就要比从前更融洽一点了。最起码,两人都保持了足够的自制,也都很明白如今的处境:这种时候,是容不得任何猜忌、争执的,非但不能对抗,他们还必须开诚布公,能拿出来谈的都要拿出来谈。“今晚,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的——却被皇上给打了岔!”

他将牛淑妃得到的那串链子描绘给蕙娘听,“盈盈发亮,光­色­发白,从石质、石纹上来看,和神仙难救中所必须用到的那种石头,几乎一­色­一样。只是那串链子,当然要比我们得到的碎石­精­萃得多了。”

“是哪个县贡上来的?”蕙娘顿时面­色­一变,“这石矿,应该是极为罕见,恐怕天下间,不会有第二处了吧。”

“的确。”她忽然留意到,权仲白的声调有几分沉重,“就算不是当地出产,如此奇珍,也很好追查来历。届时顺藤摸瓜,便能够寻到石矿产地,如此守株待兔,或许能混到那组织老巢里,摸一摸他们的底。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找出他们的明线,查证出害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们。”

两人之前那一番谈话,事实上都回避了这么一点:权仲白让她放弃宜春票号,除了皇上的觊觎之外,还有就是对这神秘组织的忌惮。蕙娘能挡住皇上的招数,那是因为皇上终究是个君子,他有他的面子要顾。可这神秘组织,却不会遵守不成文的规矩。暗杀、爆炸、走私……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蕙娘想继续领导宜春票号,就必须面对这么一个问题。

而她自己愿意同这股势力战斗、周旋,却并不代表权仲白有兴致如此殚­精­竭虑的过日子。她还以为权仲白会提出这一点,会发火,会和她辩……没想到他倒是­干­脆利落地,才一确定她不会放手,就开始谈继续查案的事了……

“这么危险的事,你打算预备让谁来做?”她望着权仲白,轻轻地问,“让我?”

“那肯定是我来安排。”权仲白毫不犹豫地道,“你,你虽然也挺能耐的,可毕竟是­妇­道人家,连出门都不方便,难道还能真个亲自去查?”

蕙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深深地压到了心湖底部——现在不是让感情泛滥的时候。

“你是个医生呢。”她轻声说。“平时自己也忙得很,难道还要为了我的事,大江南北,四处去跑?”

其实大江南北四处奔波,很可能是正中权仲白的下怀,蕙娘见他眼睛一亮,就是一阵头疼,忙又续道,“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去。这种事,应该有专门的人去办。”

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要增股宜春,多少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要和这种人对弈,那就应该也有一支这样的力量……”

要掌控这么一股力量,那真是谈何容易,即使大门大户,私底下多半都有豢养些打手流氓,但和这神秘组织一样,经过妥善训练,令行禁止几乎有些军人­色­彩的成员,那不是一般民间富户可以拥有的,除非是组织最严明的江湖堂口,才会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在。可不论权仲白还是焦家,都是白道中的白道,要借由增股宜春来达到这个目标,似乎是有点牵强了。

但不拉他入股,也不可能放心地用他的人,唉,即使是顺利地物­色­到了人选,细节上该怎么­操­作,要考虑的地方,也还有很多……

蕙娘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就跑得远了,她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惊醒过来。“这都后半夜了!先睡下吧,别的事,明天再想了。”

她还当权仲白是在等她呢,没想到一言发出,竟也把他惊得一跳,蕙娘这才发觉,他也正在自己出神:却是眉头紧锁,显然正有一事,难以决断。

“怎么?”她不禁有些好奇,“是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的么?”

“是还有一件事。”权仲白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她往床边走去。“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我借人去密云那一次,瞄准的倒是那块石头。除了我捡到的碎石以外,其余碎块,几乎都混在了雪里,并不如何显眼。因此,那串链子,在他们看来,还是绝世奇珍。牛淑妃准备把它赐给二皇子贴身佩戴——”

蕙娘顿时就明白了权仲白犹豫在哪——以他的­性­子来看,这也的确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135辗转

在冲粹园住了十几日,天气猛然就热了起来,虽说已经进了六月,算是夏末了,但居然连香山都烘得人睡不着觉。好在甲一号和自雨堂一样,顶能自雨,特别­阴­凉,歪哥去年夏天,还因为天气太过渥热,哭闹过几个晚上,今年夏天在冲粹园里,倒是安安稳稳能吃能睡的,半点都没有苦夏。

如今朝廷多事,皇上又流露出对宜春号的觊觎,于情于理,清蕙自然要召集众东家一道商议对策,她没什么时间陪歪哥,权仲白倒比较有闲,因皇上搬迁到香山静宜园居住,和冲粹园也就是一墙之隔,他主要服务的那几个对象,也都随之到了山上,他除了出诊过一次,为小牛贤嫔的那位公主开过一个方子之外,连着几天,京城竟无人过来请他出诊,扶脉厅外头那些患者,也因为天气太热,平房禁不住晒,俱各自散去回家避暑了。权仲白也就乐得偷偷闲,他竟难得一见,连扶脉厅都不大去了,只在甲一号里陪儿子。

一岁多的娃娃,真是最好玩的时候,蹒跚学步、呢喃学语,也正学着断­奶­吃起饭菜,真是每一天都有一点新的变化,这孩子并且还很聪明,权仲白才陪了他一两天,歪哥就很赖他了,连廖养娘都成了他的次选,每日早起,先要寻权仲白,寻不到了就哭,见到阿爹,便破涕为笑,“阿爹、阿爹”,叫得山响。­嫩­­嫩­的小嘴攒足了劲,在他脸上亲得叭叭响——要知道,歪哥可是个小男子汉,平时|­乳­母、丫头们逗他,他要什么东西,令他以亲吻来换的时候,这孩子总是顶不情愿的,老半天才蜻蜓点水,敷衍地轻轻一啄,就算是亲过了。

“现在连两个字都说得很顺溜了。”清蕙偶然拨冗逗弄儿子的时候,也和权仲白赞叹道,“一天不见,就能吓你一跳!”

说着,便开玩笑一般,要将歪哥从权仲白身边抱走,“走,回你屋子里去,让养娘给你安排些课程,给你开蒙!”

歪哥像是能听懂母亲在和他开玩笑,只是假哭了几声,便扭动起来,要坐到权仲白身边,让爹爹陪他搭积木。权仲白便低头和他研究,“这一块搭这里如何?唔,有主见,要搭这上头?可这搭不牢呀!”

和儿子玩乐了片刻,权仲白有几分困倦了,他打了个呵欠,问歪哥,“和爹一起午睡一会?”

也不管歪哥还咿咿呀呀地指着积木,便把儿子裹到身边,催清蕙,“去忙你的吧,你要赚钱养家,也真是辛苦了。”

清蕙的确是正为宜春增股、朝廷监管的事情在忙,最近一段日子,焦梅、雄黄,焦家的陈账房,还有星夜从外地赶来,和她碰面商议的乔家大爷,都被聚集到冲粹园里,几人开小会,一开就是一天。甚至连吃饭睡觉,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权仲白说她赚钱养家,也不算是假话,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清蕙正忙着,他意态慵懒,难免有些乞人憎。果不其然,焦清蕙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数落他,“不事生产也就算了,还专噎人!”

“那我也跟你去开小会,帮你一把好了。”权仲白便做起身状,清蕙白了他一眼,自己又弯下腰来亲了亲歪哥,又直起腰来哼了一声,便一阵风一样地刮出了里屋。

自从娶了焦清蕙,他风轻云淡的生活就多了重重变数,两人的关系跌宕起伏,有好几次,他以为真是走到了终点。她素来是寸步不肯让人,一进门就直奔目标而去,而他虽然不拘小节,但有些事也是绝对不愿妥协的……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根本就未曾想到,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虽不说情投意合、夫唱­妇­随,但比起从前艰困重重的沟通来说,现在这也算是很可喜的成就了。

只是放下挂碍、云游四海的计划,似乎又要往后再推上几年了。但这也没有办法,清蕙对宜春票号的执着,也是其来有自。再说,她为了他放弃对国公位的追逐,天下间,终也没有谁是真能心想事成的。此般无奈,他权仲白又不是没有品尝过。放弃既定目标,清蕙的损失是要比他更大的,要搁在从前,她未必要费尽心思增股宜春,按常理肯定能推断得出来,如能坐稳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权家私下,难道就没有力量供她使用了吗?

想到这里,些微睡意,倒是不翼而飞,权仲白一边拍着歪哥,一边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来,清蕙说得对,有些问题总归不能不去想。现在大哥夫­妇­是不可能再从东北回来了。抛开幼金不算,叔墨、季青,哪个能当得上将来国公府的家?这要是谁都不能胜任,长辈们终究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叔墨也就罢了,季青­性­子机灵、头脑聪颖,未必就不能当得起国公府。起码守成那是够了的,在这个地步,再谈往上进取,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将来婷娘若能生下一儿半女,维持和天家的亲戚关系,眼下已经隐然开始布局的夺嫡之争,和权家是真的没有关系了,顶多有他在,能提前和倒台者划清界限。长辈们应该也能满意吧,有婷娘在,家里又是两三代,可以不必担心被权力中心剔除出去。他也算是对这个家仁至义尽了……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

想到寒冬腊月里,被丢在立雪院中的那颗人头,权仲白拍着儿子的手,不觉重了几分。歪哥抽了抽鼻子,呢喃了几句什么,倒是把他从迷思中惊醒了过来,他慌忙放轻了手劲,将儿子又安抚得沉沉睡去,这才撑着下巴,任思绪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心湖之中。

毛三郎、毛家,达家、达贞宝……那次两人大吵,清蕙还让他和她继续维持不和,以此来试探达家的清白。没想到他在密云受伤,这件事也就从而迁延搁置,再不提起了。他们究竟也还是没把不和表露在面上,达家也是寂然无声,足有小半年没和他有什么来往了——恐怕是新春问好,在长辈那儿受了冷遇,自己也就识趣地不再轻易有所往来。焦清蕙也绝非算无遗策,对达家那位宝姑娘的担心,看来就属多余。

改明儿,还是遣人上门问泰山一声好,再送点药材吧,泰山生辰快到了,今年的生日礼,倒要亲自过目一番了,生日当天上门道贺,正好可以给他扶个平安脉——

想到这里,权仲白忽然发现,他已有许久都没去归憩林看过达贞珠了。上回过去,还是和她解释将归憩林换作梨花的原因,这回到冲粹园,一眨眼小一个月,他抽空和清蕙出去游玩了几次,倒是再没有和从前一样,有时半夜三更,还会到归憩林里出出神。

时移世易,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不断变化,即使是他也毫不例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思绪不禁又飘到了达贞宝身上——她生得和贞珠,的确是极为神似,那也是个可怜人……如果现在还在京里,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了。

不过,再难过,过的也是小姐日子,发的也都是小姐的忧愁,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屋中连隔夜米都不存,冬天冷死,夏天就能热死。权神医的思绪,也就只是在达贞宝上略略一转,就又飘了开去。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琢磨脉案了,太后的、太妃的、皇上的、皇后的……

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权仲白听惯了这人的足音,也早猜到了他的来意。等桂皮掀帘子回报,‘太后娘娘中暑,静宜园那边请您过去’时,权仲白已经翻身下床,换上了外出的衣裳。

天气暑热,太后又是有年纪的人了,有点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太医随便开点方子也就罢了。这一次会请权仲白过来,主要还是因为她吃完成药后腹泻了几次,觉得泻得有些头晕了,不大放心让御医继续伺候,便特地传了权仲白过来。其实又哪有什么大事,无非人老药力猛,多喝些温水,药力化开了,自然也就痊愈。倒是忙坏了几个跟着过来避暑的妃嫔,打从淑妃开始,宁妃、贤嫔,几个有脸面的主子,全都忙前忙后,亲力亲为地伺候太后,任何事情都分着来做,丝毫不假手于人。倒是皇后因身份特别,可以安坐一边,看几个‘姐妹’表演。

其实,这些人毕竟是主子出身,说起服侍人,哪里比得过专门调.教出来的宫人子?权仲白看太后­精­神萎靡地受着牛淑妃的拳头,倒也挺为她难受的,他道,“还是静卧休息吧,别捶着背,倒是又把肠经给捶出反应了。”

牛淑妃有点尴尬,拿开手规规矩矩地就坐到皇后身边,皇后瞅了她一眼,也未曾落井下石,反而关心起皇次子来,“听说皇次子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直嚷着头晕,可是真事?”

“应该也是热的。”牛淑妃说。“休息休息就又好了——正好,权神医今儿进来,也就顺便给皇次子扶扶脉吧。”

当神医的就是有这个好处,上回权仲白那样说话,换作是别人,牛淑妃还能善罢甘休吗?可就因为他的身份,牛淑妃也就是当时气一会儿,气过了,还不是要找他给皇次子扶脉,这个小小的过节,可不就是揭过去了?

牛淑妃这里唤人,那里皇后就数落她,“皇次子是你的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肉­,天家无小事。他有一点不舒服,就该传太医,那样聪颖的孩子,万一出店什么差池,别说你这个做娘的,连我、宁妃、贤嫔都要跟着心痛。”

她虽然这几年见老,但在外人跟前,皇后架子还是端得很足,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刻骨,牛淑妃望了小牛贤嫔一眼,抿­唇­就要请罪,“是妾身疏忽了——”

倒是小牛贤嫔神­色­不变,还帮牛淑妃把话题给拉开了,“天热失眠嘛,倒是人之常情,我瞧娘娘眼下青黑,昨晚怕是也没睡好吧?”

“只睡了一个对时。”皇后的失眠问题,这几年来渐渐也公开化了,她不免叹了口气,一时还真无暇挑拨牛贤嫔和牛淑妃的关系,自己黯然道,“起来就再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睛等天亮。”

这一群人在一处,难免­唇­枪舌剑地打机锋,权仲白也懒得搭理,待皇次子过来时,他留神看他双腕,却不见那串夜光珠串,再品皇次子的脉象,和以往也无任何不同。权仲白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当时那几句话,看似触怒了牛淑妃,其实多少也还是令她心怀顾忌……

“上回进宫,娘娘得的那串石珠,不是说要赏给殿下的么?”他就逗皇次子说话;这孩子生得很美,不大像娘,一半像皇上,一半有点像他族姨小牛贤嫔,按牛淑妃的说法,那是‘像他舅舅的眉眼’。五六岁年纪,已是眉目如画,肤­色­又白,兼且口齿便给,是很讨人喜欢的,倒是要比太子看着更惹眼许多,一向也很得父亲的宠爱。“殿下得了宝贝,也不戴出来给我瞧瞧,倒是藏得密密实实的!”

他是口无遮拦出了名,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和他计较失言之罪,牛淑妃即使神­色­一变,可看得出也只有自认倒霉,却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发作权仲白。皇后也问道,“什么珠子,这么稀奇,连神医都记在了心里?”

皇次子给母后行了一礼,“回母后的话,是南边进贡来的一串珠子,因能发光,很是罕见难得。母妃见到喜欢,就赏赐了给我。可这等吉祥物事,哪里是我可以拥有的呢,前几日上课时,我就转呈给哥哥了。”

虽说年纪小,可还真是懂事,这一番话说来,皇次子显得多么的孝悌,得了一点好东西,还不敢自己藏着,要巴巴地到东宫跟前献宝……

太后这会已经歇过来了,她微带皱纹的­唇­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是你主动转呈,还是他看了稀奇,冲你讨要的呀?”

皇次子看了皇后一眼,便不敢答,皇后面­色­,登时难看了起来,她强笑道,“若真是如此,你哥哥也太不懂事了吧!放心,我给你做主,这珠子,回去就给你送来。”

皇次子还怎么敢要呢?他慌忙摇着手,“哥哥就是看了稀奇,问了一句,我也的确觉得这东西太过了,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母后您这么说,我以后可怎么有脸见哥哥呢!”

皇后损伤了脸面,怎能不坚持要还?牛淑妃势必也要出面为儿子帮腔,两人一个要给一个不收,你一言我一语,闹了个不可开交。权仲白这里给太后开方呢,也被吵得迟迟不能落笔,太后被闹得心烦了,便道。“一串珠子,多大的事儿,既然这么好,那我老婆子倚老卖老,就送到我这里来吧。”

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这珍贵的夜明珠,给收到了自己的珍藏里……

权仲白想到清蕙几经思量,方才慎重地许可,“我知道你的­性­子,皇次子小小年纪,十分无辜。那东西虽然还不知道如何发挥作用,但肯定不是什么好物事,要你眼睁睁瞧着他受害,自己一声不出,也的确难为了你。可这石头的事,你一旦说破,万一燕云卫有所联想,好容易才糊弄过去的事,又要泛起波澜,这一次,没那么容易洗得清,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得失顾虑,你心里都是有数的。这样吧,你还是设法再提醒皇次子一次,这东西不能带在身边。他要听进去了就好,听不进去,那也是他的命了。”

这一次让步,真是下了决心的。可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口呢,­阴­错阳差,这石头倒是到了太后那里。太后有年纪的人了,未必还会戴一串石头珠,也算是皆大欢喜……并且这么看来,不论牛家还是孙家,应该都和送这石头的人,没有关联了。

权仲白便笑道,“我亲眼所见,的确是挺好的,不知是哪个县进贡来的,也难为他有心。”

他是冲着牛淑妃说这话的,牛淑妃很是无奈,思量了半日,方勉强道,“当时我在皇上身边,听着他也提了一句——这石头,像是甘肃什么撒里畏兀尔的头人献的,也不知是在哪个州县了。”

权仲白的眼神,闪闪发亮,他微笑道,“哦,还是归化外族所献……看来,的确是好东西啊。”

136故纵

“从二弟写的这个章程来看,朝廷入几分股,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每年打点各地官府的钱银,也能定个数额,不至于随行就市的,换一个就重开一次口,还得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有朝廷做靠山,拿银子行方便,反倒简单了。”乔大爷一边搓着鼻梁骨,一边颇有几分疲惫地道,“借机重新增资,把权家、牛家、达家的份子重算一遍,想必几家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冲粹园什么地方没有,空置的屋宇最多,此番几巨头上京,蕙娘索­性­为其各自备了一套清幽的客院,自己带着几个管事,每日里在莲子满边上的几间小屋里开会,取个僻静幽凉。随着乔二爷、乔三爷各自抵京,又深入分析过了利害得失,也经过几天激烈的辩论,到今日,总算也是统一了态度:人不能和天斗,既然皇上对票号势力不放心了,想要加以规制留心,宜春号除了配合以外,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了。要知道天威赫赫,就是焦阁老还在台上的时候,皇上若亲口问起票号,恐怕老人家亦要作出相应的牺牲,来安抚皇上。只是稀释少许股权,已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不过,商人做生意,从来都是不吃亏的,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干­股,现在虽不说收回来,但借着稀释股权的名义,减持各府股份,日后玩弄手脚削减分红,在他们来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看在蕙娘面上,权家他们肯定不会多说什么,达家那三分­干­股,恐怕要保不住。

“牛家这些年来,倒是渐渐在西北­干­得有声有­色­——”蕙娘并不提达家,只是若有所思地道。“虽说长房没什么大出息,但二房却很红火,年前封爵的消息沸沸扬扬,年后虽没落到实处,可牛将军一下拔了两极,现在已经是正二品的抚北大将军了……”

“他再当红,在西北还是桂家说话算数。”乔大爷并不以为意,“牛家、桂家在西北几次交锋,都落了下风,将来十年内,只要桂老帅无恙,整个西北也就只有杨家能和桂家争锋了。不过,杨家现在最得意的杨阁老,和本家联系却不多,也不热衷于提拔本家子弟。宝­鸡­杨倒是更看小五房吧,偏偏,他们家老太太年前去世,安徽布政使左参议杨海晏、陕甘巡抚杨海清现在都丁忧在家呢。杨海清还好,和杨阁老联系还是紧密的,杨海晏是有名的杨青天,在安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只怕起复要有困难了。倒是桂家,本家子弟不多说了,按部就班的,西北前线十万大军,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十成里有七成,不是姓桂,就是桂家嫡系出身。牛家要和桂家在西北争锋,还差了那么一口气。”

乔大爷也算处江湖之远,怀庙堂之心了,这群大商人,对天下各地世家的兴衰起伏是最熟悉的,盖因票号在当地要能站得住脚,就非得和豪强家族搞好关系不可。有些事连蕙娘都不清楚,倒是乔大爷说来头头是道的,半点都不打磕巴。

既然牛家在西北不能立住脚,作为京城世家,在皇家入股监管之后,他们对宜春号就没有多大作用了。天下得意的世家多了去了,宜春也未必就一定要哈着牛家。其实说到底,还是乔老三嘀咕的一句话,“就这几户人家,权家那不多说了,从前在京里,好多关系都是他们帮着牵出来的线,在东北也是帮了大忙。达家也硬硬实实地帮了我们一把,让我们和日本人搭上线,能往家里倒腾点银子。这牛家,­干­收钱不做事的,还真当自己是地头蛇了,就是地头蛇,拿了钱还保平安那。有些什么事往牛家送话,大爷说无能为力,二爷说又不是他得分红,谁得分红找谁去……咿,不说了,说起来就气人。”

“别说了,那是仗着顶上青天不倒,就硬是要欺负人呢。”李总柜的吧嗒了几口烟嘴——因蕙娘闻不惯烟味,他只能­干­抽着解解馋。“不过,太后娘娘也是有岁数的人了——”

他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笑道,“太后娘娘身体康健,虽说上了岁数,可­精­神却还是很健旺的。”

“就是太后娘娘去了,不是还有大牛娘娘,小牛娘娘吗。”乔三爷摆了摆手,“唉,说这个没意思,顶多咱们以后慢慢地就不和他们家打交道,也就是了!”

“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和另两个娘娘哪能一样呢。”乔大爷有点遗憾,“要不然,借着朝廷的势,把他们家股给退了完事。”

随着宜春现在渐渐做大,牛家、达家、权家实在已无法给他们提供太有效的帮助,和勋戚打交道,也很容易出现对方仗势欺人的现象,倒不比和文臣打交道,拿钱办事还是十分爽快的。因此这些年来,乔家的心态渐渐发生变化,这一次说话间,就把达家、牛家退股的方向给定了下来。蕙娘重又翻看着乔二爷拟就的条陈,因笑道,“还是世叔们­精­明,二叔这个办法好,最大限度地借了朝廷的势,又少受地方上的约束、勒索,这么一来,每年划出去的那些利银,其实倒也不算有多­肉­疼了。”

“做生意还不就是这样,”乔二爷的话比较最少,“只能跟着行情来,现在行情如此,我们也只能尽量去适应了。不过,这也得配合您所说的增股一策来办,不然,只有皇上在上头压着,恐怕地方上是不会心服的。有些自诩靠山较硬的父母官,可能还会横加勒索,这就还不说中人们的手了。”

“有二爷在,那群死太监也不敢太过分的。”蕙娘说,“至于增股,我看大爷、三爷的意思,还是向拉杨家入伙……”

乔大爷、乔三爷、李总柜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乔大爷表忠心,“俺们也算是明白了,这朝堂上的事,还是得姑­奶­­奶­做主,姑­奶­­奶­眼神利,主意正,咱们就跟着做就行了!”

眼神利?眼神要真是利,也就不至于和现在一样疑窦重重,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可能的盟友了。蕙娘不禁自失地一笑,“杨阁老最好是别打这个主意,第一他要搞新政,是个要做事的人,对钱未必很感兴趣,第二他们家也是千顷地一棵苗,连入仕都不许,可见走的是韬光隐晦的路子,家业太大了,招人忌讳,第三,他虽是将来的首辅,可却还没上位,最是爱惜羽毛的时候,也清楚皇上对票号的觊觎,未必会沾手票号这个香喷喷的热炭团。”

先后几句话,把杨阁老的心态剖析得淋漓尽致,又有理有据,几个人都只有心服的份。乔大爷说,“那王家——”

“王家第一没钱入股宜春,第二也是一个道理,功名心重,又是皇上近臣,很明白皇上那不可告人的心事,不会有这个胆子的。”蕙娘说,“现在朝廷中没有谁的威望足以盖过皇上,任何一个文臣入股,都只能被我们拖累,而无法遮蔽宜春。我看,还是要找地方武官才好,桂家、崔家都是世镇地方,一百多年来把持地方防务,虽然平时低调得很,但已经在当地生根发芽,就是皇上想要搬动,又谈何容易?我看,还是在这两家间选任一家吧。”

桂家犹可,崔家却是权家的新姻亲,乔家几兄弟对视了几眼,乔大爷先道,“崔家僻处东北,下来就是华北,大江以南,知道崔家的人可都不多……对朝政影响,有限了点吧?”

“的确,东北已经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偶有动静,也都是小打小闹。”蕙娘却不在乎几兄弟的小算盘,她从容地肯定了乔大爷的说法。“倒是西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容易死了个达延汗,还没到十年呢,罗春又不老实了。虽说嚷着要娶公主、娶公主的,可观其行径,这个公主就是填进去,那也是白填。现在南边打仗——海外又有远忧……起码十几年内,皇上不会大动桂家的。他们家长年累月地在西北呆着,不清楚皇上的心意,又穷得很,入股宜春也有很充足的理由。皇上未必好意思和桂家计较……天下间高官虽多,可掌握兵权的人却没有多少,桂家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距离后宫很远,拉桂家入股,不会招惹皇上的忌讳。”

现在掌握兵权的几个世族中,也的确就是桂家和崔家,同皇室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了。就是许家,还有个太妃、安王在呢,有些事有些时候,那真是说不清的。几个商界­精­英懵懵懂懂的,也明白蕙娘的顾虑,他们恐怕也是揣测过了蕙娘的候选名单,但却没想到桂家。乔大爷和李总柜对视了一眼,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越慎重越好,”蕙娘道,“大家回去也好好想想,大概后日,应该能给个答案吧。当然,也要刺探桂家的想法,更要摸摸他们家的家底——”

乔二爷是常年在北方做事的,他对桂家家风倒是很有信心,“大家大族,难免糟污事,但桂老帅是灵醒人,一言九鼎牙齿当金使,比京里这些夸夸其谈的老爷们要爽快得多了。”

蕙娘实在也是比较信任桂家的,前些年那场大战,桂家、许家都是出了死力,否则,大秦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保。她之所以挑中桂家,也是因为在几个可能的选择里,桂家和那帮派的关系应该最为疏远,毕竟,他们就有养寇的心思,但往外运火器的事,他们估计是­干­不出来——火炮无情,真把北戎给养肥了,轰死的第一个就是桂家人。听乔二爷这一说,她更放心了,“还是查一查,摸摸底再说。”

利弊都分析到这份上了,皇上那边,虽知道什么时候行动,几个大佬也都是日理万机之辈,知道这种事拖不得,才只是下午,乔大爷就代表众人给了答复:都认为拉桂家入股,一则令宜春多些分量,让皇上多少也更顾忌几分,俾可使宜春同皇权周旋时,多出几分从容,二来可令宜春在西北的脚步更加快几分,甚至还能往北戎境内,乃至更西的地方拓展开去,三来桂家作风爽快,收钱一定办事,拉他们入股风险最小,的确是最理想的选择。

既然如此,该做什么事,众人心中自然都有数的,蕙娘特别派出焦梅给她带信,令他陪着乔大爷,前去西北和桂元帅亲自接触——至于关系,那倒是现成的,当时西北战事紧,饷银又到得慢,桂家不知和宜春打过几次交道。别说是当地管事,就是乔大爷,都曾和桂元帅吃过几次饭呢。至于桂家的底细,等人到了当地,自然可从分号管事,乃至乔家在当地的子弟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任何一个庞大的家族,随着年岁的增长,开销只会越来越大,尤其是穷文富武,练兵习武的花费决不在小,桂家虽然不算穷——能打仗的将领,就永远不可能穷。但也决不会嫌钱多,再加上如今宜春的确缺少靠山,杨家、焦家的关系,又是众所周知,王家、何家等其余人家,又都有种种原因不便拉扯入股,桂元帅很快就流露出了对增股的兴趣,正好,通奉大夫郑老爷正办五十整寿,桂家次子也要陪妻子郑氏进京拜寿,他让乔家带话,在郑氏大寿之后,还请蕙娘赏脸,见一见他这个不成器的犬子桂含春。

郑家的喜事,的确也是城内盛事之一,权夫人特地让人给蕙娘带话,令她和权仲白回府过中秋时就小住几天,陪她到郑家赴宴。也顺带就乘中秋宫内夜宴的机会,进宫探一探婷娘。

长辈有命,又借着是中秋团聚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小夫妻自然不可能回绝。待得重回立雪院安置下了,蕙娘就抱着歪哥,先去给太夫人请安:这三个月里,权仲白有时候进城办事出诊,还会在府里安歇一两个晚上,可她和歪哥,却是实实在在的,三个月都没有进城了。

在冲粹园住惯了,免不得就要嫌国公府小而且旧,一样的梁柱,支在城里,仿佛都平白低矮了几分,行走在其中,难免令人有压抑逼仄之感。蕙娘还可,歪哥显然就更喜欢冲粹园,才一回立雪院,就牵着母亲的手,直喊着要睡午觉,把他抱回原来起居的屋子,他又不乐意了,闹得哭了一阵,被母亲抱起来安抚了一会,方才接受现实,怏怏地靠在蕙娘怀里,吮着一粒糖块。等进了里屋,蕙娘把他放到地下,想给长辈们展示一番他的进步时,人家小歪哥可有脾气了,脚软绵绵的,就是不肯自己站,非得要抱着母亲的小腿,蕙娘只好匆忙给太夫人、权夫人问了好,无奈地将他重又抱起,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只要是有年纪的人,就没有不爱孩子的,自家的孩子,自然是更为喜爱,太夫人逗歪哥说了几句话,便很痛心,“怎么能抱到冲粹园去呢?这一走就是三个月,歪哥已能说一个短句子了!几个月前,还在往外蹦字儿呢。”

权夫人也亲昵地埋怨蕙娘,“几次喊你们回来,你们都装聋作哑的,难道在香山呆野了,家里的事,一律都不管了不成?”

这三四个月,头一两个月还好,蕙娘没动静,府里也就跟着没动静。后一两个月,权夫人打发人来香山送这送那的频率明显变高了,蕙娘却还是没动静,也难怪长辈们要有此疑惑了:新­妇­才过门,让点地儿给人家表现,是你识趣。可这一去冲粹园,就杳无音信的,是和家里怄气呀,还是怎么着的,居然竟真要撂挑子不­干­了?

蕙娘只笑,“在那里也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

“是皇上有心要收编票号的事?”权夫人眼神一闪,又责怪蕙娘,“这么大的事,也不给家里送个信,起码家里也能帮着你打听打听不是?你这就真是见外了。”

一两个月的工夫,不论哪儿漏点话风,传点消息,传到权夫人耳朵里,似乎也不稀奇。不过,蕙娘可以肯定,她自己的那些下人,是决不会出去乱说的,若非是乔家人透风,就是皇上身边有人泄出消息来给权家知道了。只是这一句话,都可看出权家身为百年世家,虽然现在无人出仕,可台面下真不知有多少人脉。

“也就是这么一提吧,这都两个多月了,好像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蕙娘轻描淡写地说,“全副心思,都放在地丁合一上了,也许要到一两年以后,才旧事重提,也是难说的事。我也不是见外,就怕皇上只是随口一提,我们小题大做,倒是把事情给闹大了。”

她都这么说了,权夫人难道还能拿热脸去贴冷ρi股,一定要帮忙?她免不得有些讪讪然,蕙娘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便开口关心三弟媳,“莲娘过门也有几个月了吧,这一阵子,在家都还如何?还以为她也在拥晴院里呢,没想到反而倒不见人影了。”

“她也挺­精­灵的。”权夫人和太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眉眼间就都有了一点笑意,太夫人道,“家务上手得挺快,别看年纪小,可­精­明得很,几个月就管得井井有条了。这次中秋,你娘就让她主办了,自己倒是偷了闲出来,成天到我跟前服侍。她这会没过来,应该也是在忙吧。”

蕙娘不禁点头笑叹,“从小就知道她是个能­干­的,这倒也好,免得我去了冲粹园,心里也放不下家里,总觉得我们偷懒在外,家事竟不知该交到谁手上才好。”

她顺水推舟、趁热打铁,紧跟着便道,“既然莲娘能够上手,倒是想向娘讨个情面——多了个歪哥,真不知多了多少事,冲粹园现在很缺人手,既然莲娘已经能上手了,那我留在府里的几个陪嫁,便让我带回冲粹园去吧?”

这句话出来,太夫人、权夫人婆媳是真有几分愕然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竟都没有答话。

国公府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会缺少管事的人才?大不了,当年蕙娘没进门之前,老一套的班底拿出来,难道还管不了家了?当时要把蕙娘陪嫁留在府里,无非是表达一个态度,让她始终对府里维持一定的掌控力。这一点,几个主子也是心照不宣的,这三个月她一直寂然无声,往好了说,那也是给莲娘一点表现的余地,把姿态做到了十分,可现在这个意思,难道是要抽板走人,和她相公一样:‘我不和你们玩了’?

可仲白闹着要走,那是因为他对这个家根本无欲无求,她焦清蕙那能一样吗?不说她的娘家,就说她的陪嫁,皇上这才要对票号下手,她正是最需要家里势力帮助的时候,怎么不但不婉言求助,反而摆出这般态度,临阵脱逃?

而这个家的几个媳­妇­,林氏不想玩可以,权伯红是想玩的,何氏不想玩也无所谓,家里对叔墨本来就没抱太多的希望,这焦氏不想玩了,大不了光棍一点,股份一卖,万贯家财在身,仲白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以他的­性­子,只怕恨不得马上就到广州去,远远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了吧……

权家这两婆媳,也的确都是聪明人,蕙娘这么一句话而已,他们立刻就推断出了这种种后果,两人眼神一对,权夫人便笑道,“这怎么行!让你去冲粹园,是让你小住,不是让你去了就不回来的。莲娘再好,年纪还小,没你这个嫂子掌弦那怎么能行?这次回来,就不要回去了吧,冬天路滑,仲白来回奔波,那也不是个事儿!”

蕙娘­唇­边,逸出一线宁静的微笑,她淡淡地道,“娘说得也有道理——”

见权夫人和太夫人都松弛下来,她才多少有几分调皮地把话给补完了,“待仲白回来,我和他商量一番吧。依着他的意思,他要住在哪里,那就住在哪里好啦。”

即使以两位长辈的城府,被她这么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地玩弄情绪,几次惊几次喜的,至此也都要沉下脸来:这个焦清蕙,怎么去了一次冲粹园,竟和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讨好长辈吧,竟反而要拿捏起两重婆婆来了。难道她还以为,少了她焦屠户,国公府就只能吃带毛的猪?

作者有话要说:前阵子票选男主的人气男小桂要出场了,哈哈哈

增股是增他们家,不知道大家想到没

本日——单更!!!!!

yeah!无债一身轻!

137巴掌

虽说蕙娘这个态度,肯定无法取悦两重长辈,但难得二房一家人回府,家里人肯定也不能没个表示,当晚席开两桌,连四老爷、五老爷都赏脸过来,一家子人在后花园摆了几桌,也算是为二房接风了——只是宗房人丁稀少,女眷这一席里,居然没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倒是四房、五房的几个女儿家,围着老太太团团而坐,把场面给烘托得热闹了几分。

这些瑞字辈的嫡女庶女,虽说父亲都只是捐了几个官职在身,但怎么说也算是国公府的第三代,从小到大,自然也是锦衣玉食,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时不时还能进国公府内,享受一般富户人家难以享用的富贵,此时月明星稀,鸳鸯厅里外两重,俱都热闹非凡,酒过三巡之后,隔了水更有权家家养一班小戏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虽说女眷们身在­阴­面,只能静听清唱,但昆曲的­精­髓,本来也就只在一个唱字上,太夫人手敲椅背,若有所思地为她们打着拍子,似乎已是听得痴了。就连蕙娘,半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斜支着脸,听着那字字句句清俊温润的唱腔,也不禁在心底暗想:冲粹园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戏班子,娘家那班南音小唱,自然不好讨要,不过,倒可以把教习借来,再采买几个好苗子,不过数年,自己也有个班底。大不了,和麒麟班说一声,托他们指点一番,想来虽不说和名班相比,但日常饮宴助兴,也足够了……

她悠闲自在,只顾着吃菜喝酒,同几个长辈说笑,三少夫人何莲娘就要辛苦得多了。这一顿饭,她没能怎么吃得好,饭前忙着张罗不说,饭中还要相机和太夫人、权夫人说笑话,讨老人家的好,更还要照看几个妹妹、两个婶婶,更时常站在鸳鸯厅­阴­厅阳厅交叠的珠帘处,低声吩咐外头的侍女们,令其好生服侍。穿花蝴蝶般忙了半日,这会诸事停当,那边小唱们奏起乐来,屋外婆子们流水价捧着菜,预备换下残羹,上第二轮汤、羮、粥等物,她才在蕙娘身边落座,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榴红脸颊,娇喘细细,同蕙娘笑道,“总算能坐下来好生吃饭了啦。”

今日这番饮宴,安排得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不但菜­色­丰美,点心­精­致,并且厅堂布置别出心裁,两边窗台全被卸了,只余纱窗笼罩,所以和从前相比,乐声人声更加清凉,蕙娘随意敬了莲娘一杯,淡笑道,“小莲娘长大啦,里里外外,都照看得有条不紊呢。”

莲娘得到她的夸奖,高兴得面上放光,她和蕙娘撒娇,“蕙姐姐,今儿知道是你回来,我特地给你安排了好菜呢!你可吃出来了没有?”

“怎么没吃出来?”蕙娘笑了,“那道清炖银鱼,用的不是京里他们自己养的那种银鱼吧。是当地捕了以后,大缸养着直送上京里来的?”

“当时在蕙姐姐那里尝过一次,真觉得鲜美得很!”莲娘叽叽喳喳地和蕙娘说私房话,虽说已经长大几岁,又初为人­妇­,也换了更成熟一些的打扮,但那张小圆脸,还是一兴奋就嫣红欲滴,根本稚气未脱。“回去以后,和娘不知说了几遍,可后来再去你府上,时机不凑巧,就也尝不到了。这不是我娘现在去苏州和爹在一块了吗?今年夏天,她隔几天总给我送上一次,倒把我给吃得厌了!”

隔几天就使这么一般人,从太湖千里迢迢地运鱼上京,以膏女儿馋吻,除了疼爱之外,恐怕何太太多少也有给女儿撑腰的意思。就是蕙娘自己从前享用的那些新鲜物事,有一半是焦阁老各地门生运送的不提,余下一般,也都是宜春票号各地的分号上京办事时,顺带着给捎过来的,要为了几条鱼特地派人去太湖来回,倒也懒得费这个事儿……

“确实是好。”蕙娘笑着点了点头,“菜好,景好,月­色­也好,唱得就更好了。没想到你过门几个月,就把家事管得这么好了。”

何莲娘嘻地笑了一声,亲亲热热地挽起蕙娘的手,“还不是仗着有蕙姐姐留下的那几个姐姐帮忙?也都是从小就认识的,我小的时候,还一道踢毽子、打空竹呢,没想到这会倒是又凑到一起了。”

她又遗憾,“就是你又跟着二哥去香山住,我们不得常在一起了。”

这个小话篓子,还没等蕙娘回话呢,又滔滔不绝地问起了冲粹园的事,“我们还没去过,听说那里只有比自雨堂更好的。也难怪你一向嚷着要去,一过去,住着就不愿回来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蕙娘也不由失笑,何莲娘瞅了她一眼,加重了语调,极是艳羡地道,“怎么不好?我听说,那里是能用上你那自雨堂里一样的抽水马桶的!”

蕙娘一时,不禁绝倒,不过也的确如此,一般人用过真正上等的洁具以后,很难再回来用马桶,不论多么­精­致考究,勤于刷洗,总是不如抽水洁具来得方便。她笑道,“的确,这个是比府里要好些……”

“我就知道。”莲娘咭地一笑,“我想呢,那么大一个园子,白空着多可惜!从前你不能过去,肯定是被家务绊住。所以我这一进门,你就巴不得往我手里一推,逃过去了不是?我还没和蕙姐姐算账呢,你好歹教教我,等我上了手再说嘛!”

两妯娌笑成一团,闹了好一会,蕙娘被莲娘挠得一身痒痒,直到权仲白、叔墨、季青几兄弟进来给长辈祝酒,莲娘方才罢了手,让她挣脱出来。蕙娘虽然服饰未乱,可也笑得一脸红晕,她悄声责怪莲娘,“可不是做姑娘的时候了,这就不说被外人看见,多不好意思,你看婆婆也冲你皱眉头呢。”

莲娘慌得一颤,忙去看权夫人的脸­色­,可权夫人正和四夫人说笑,脸上哪有一点不快,她这才知道被蕙娘蒙骗了,恨得又作势要来挠蕙娘,“枉我还老想着你呢!这一次回来,千万多住几天,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许多难得的新鲜菜­色­,今儿菜多,大师傅忙不过来,没让做。你在家多住几天,我慢慢地让她们做给你吃。”

一般内宅主­妇­,能刁难人、奉承人的,也就是衣食住行这些琐事了。蕙娘有玛瑙在,多少衣服穿不过来?莲娘会这么说,那真是有诚意要和她处好关系,蕙娘笑着抿了抿发鬓,瞄了权季青一眼——这个死小子,正乘着两个哥哥身躯遮挡,偷偷地打量着她呢,虽说行迹隐秘,可被他那双眼注视着,她能生不出感应?她若无其事地道,“好好好,我领你的情,算我对不起你还不行吗?你不是喜欢猫儿吗?那一对临清狮子猫,想必也看得腻了,我这儿新生了一对简州猫也好的,你要不要呀?”

何莲娘双眼顿时放出光来,“我要!”

借着这事,她就和蕙娘嘀嘀咕咕地说起了各家女儿的下落,石翠娘、秦英娘都已经嫁到外地去了,各自说了好亲,现在石翠娘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有吴嘉娘,“当时在京里显得多么的娇贵,现在到了宣德,几年都没有一点声音。家里再得意又怎么样,宣德那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有诰命也没福享。我才不想出京呢,我爹说,让三爷进军中历练一番,都和江南的诸大人说好了呢,年后就进去。我都有些舍不得离京……还好后来公公说了,也不让叔墨走得太远,就在京里给谋了个位置,攒几年资历再到边境去。”

权叔墨今年二十多岁,也到了立业的时候了。他这样官宦子弟,一旦从军起点肯定比别人高,又有何总督亲自出面说情,诸总兵难道还能给个伍长了事?少说也那也是百户起,就算只为了不在亲家跟前跌份儿,良国公给安排的位置,也不会比百户更差吧?娶个贤妻,就是好,轻轻巧巧几封信,权叔墨眼看就有了出身。再过几年,到东海、西北边境去历练一番,他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不离了大格,不愁军功的……

“傻姑娘,江南鱼米之乡,那才叫好呢。”蕙娘故意说,见莲娘有些嗫嚅,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笑道,“不过,家里离了你那也不行,你走了,我在香山,难道还要娘再管家?四弟要是说了亲,那倒好办了。”

何莲娘道,“四弟也正在说亲呢,就不知说的是哪家姑娘了。相看了一两个,他都不满意……对了,蕙姐,说到这,我就给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多心啊。就是前回你留在府里的那些姐姐,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使着太顺手,都有点不想还给你啦。你要是舍不得,就趁早要回去吧,别到时候我难分难舍的,你知道——”

这话说得是挺好听的,可意思却很明白,这是新人送进房,媒人扔过墙,人家要用自己的人管家呢,有点嫌蕙娘的那些陪嫁碍眼了……

蕙娘笑着说,“你别多心是真的,放心吧,我特地把她们留在府里,就是怕你不懂得家里的规矩。这会你都学好了,我是巴不得快点要回来,冲粹园那么大,人手很紧缺的。就刚回来去拥晴院请安,我还和婆婆她们说这事儿呢……”

两人说得入神,一时竟未留意到权仲白、权叔墨拎着杯子过来了,蕙娘一抬头,才看见他手里拿着杯子,笑笑地看着自己,她愕然道,“你做什么呀?”

“我不喝酒,单敬茶有点不恭敬,”权仲白说,“你来,我和你一道敬祖母和娘。”

这是正理,蕙娘立刻离席,和权仲白敬过了两重长辈,那边权叔墨也同莲娘一道来敬了酒,只有权季青一个人被晾在一边,三夫人看了便笑道,“季青今年也二十岁啦,几个哥哥都成亲了,也到了想媳­妇­的年纪了吧?你娘这半年来发了疯似的给你物­色­媳­妇­,倒是比老三那一阵都积极,是不是你暗自催她,自己着急了啊?”

因是同姓,一屋子未婚少女不大避讳,不是冲着权季青刮鼻子,就是自己和姐妹们说笑。权仲白也笑对权夫人道,“就是,老四很该说门亲了,再给谋个差事,读书入仕也好,和三弟一样入军队也罢,总是个营生嘛。”

权季青袖手站在当地,垂着头一声不吭,倒是权夫人笑道,“好啦好啦,别打趣他了,你们快出去吧。”

她并不否认三夫人的打趣,反而又叮嘱三夫人、四夫人——也向着两个媳­妇­道,“你们有了好人家,也别忘了给弟弟留心留心,啊?”

在众人笑声中,太夫人挥了挥手,“安静听戏吧,正唱好段儿呢,这个小戏子,唱的《惊梦》的确是好……”

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尽兴,女眷们尽欢而散,太夫人、权夫人和蕙娘都各自回了院子,何莲娘亲自将两个婶婶送上轿子,看着出了秘道,拐过弯去了,又回鸳鸯厅看了,见众婆子已将厅内收拾­干­净,方才心满意足,又是兴奋又是疲惫地扶着丫头的手,回了她和权叔墨居住的安庐。

她事多,权叔墨事儿却少,业已梳洗过了,正在灯下看《唐太宗李靖问对》,莲娘换了外衣,正等丫头拎热水呢,见丈夫独坐灯下,从后头看去,真个温文儒雅,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不禁就从后头抱住他,靠到权叔墨背上,梦呓一样地道,“今儿累了一天了,你连句‘辛苦了’,都不肯和我说……”

权叔墨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有些心不在焉的翻过了一页,“累了吧?今儿早点休息,这几个月忙进忙出的,人是都瘦了一点。”

莲娘的微笑,就压在了权叔墨肩上,“累也还好,以后总会惯的……”

到底年纪还小,有了得意事,就想和丈夫分享,“我今晚和二嫂说了,让二嫂把她的丫头们领回去。”

她没留意到权叔墨忽然的僵硬,兀自絮絮叨叨地道,“就和我想的一样,二嫂为人利落果断,当时就一口答应下来。这次她这么一走,我提拔几个丫头上去,这个家,那就真是当稳了,也不必和现在一样,指使她们做点这个那个的,还要担心累着了这群副小姐呢。”

“你让二嫂把她的陪嫁给撤走?”权叔墨抬高了声调,把莲娘从他肩膀上剥下来,扯到身前坐好,他很是吃惊,“你怎么想的,居然这么开口,二嫂居然也答应你了?”

“啊?”何莲娘比他还更吃惊呢。“那不让二嫂把人给撤走,我还怎么管家?二嫂自己也说了,冲粹园需要人手——”

“你怎么管家?”权叔墨气得笑了,“你还以为你是世子少夫人,还是国公夫人啊,让你管家,那是借你的身份压压人。二嫂留下的那一套班底,自己就能把府里给管好,你什么身份——要你管家!”

“我怎么就不是世子少夫人了?”何莲娘也动了情绪,她抬高了声调,“你大哥身体不好,去东北休养不会再回来了,二哥从医的,听说过从医的接国公位吗?再说,他那个做派,哪——”

啪、啪两声脆响,一下就把屋内给打安静了,几个丫鬟吓得丢了手上的东西,有略大胆些的想上来劝解,才一动,权叔墨瞪来一眼,立刻都吓得软了腿,互相搀扶着,慢慢地就退到了一边。

丫鬟如此,从小被娇养到大的莲娘,更是吓得不堪了,她两边脸颊都被权叔墨掌掴,此时双手捂脸,错非表情错愕委屈,看着好像还在撒娇呢。“你、你——你——你敢——”

“我是你男人,打你两巴掌又怎么了?”权叔墨冷冷地道,“你要是条汉子,我把你裤子脱了打板子!二哥什么做派,是你议论得的?你怎么来的痴心妄想,就一心以为自己是个国公夫人了?我告诉你何莲生,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给自己,给我惹祸!明天你就去找二嫂赔不是,找娘,找祖母,二嫂不在,你帮嫂子管家那是天经地义,现在二嫂回来了,哪还有鸠占鹊巢的理?你把总对牌亲自送还去歇芳院,让娘发落去,自作主张你还有理了你!”

见何莲娘要再说话,他一扬手,顿时把莲娘吓得肩背一缩,好生可怜,权叔墨冷哼了一声,慢慢放下手,沉思了片刻,又道,“等一会儿,给你父亲写封信,让他争取一下,能去江南,还是去江南!有你这个惹事­精­在,京城,我们是住不下去了!”

也不待莲娘回话,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算了,指望不上你,这封信我自己写!你就在这好好想想,你究竟都做了什么糊涂事吧你!”

他猛地站起身来,掀起长衫下摆,大步出了里屋,过了一会,只听得远处遥遥一声碰响——这是关上书房的门了。

随着这一声响动,屋里才活了起来,几个丫鬟一拥而上,“姑娘,姑娘您让我看看,可刮破皮了没有?”

“哎哟,这都紫了——”

在一室慌乱的低语声中,何莲娘的抽泣声慢慢地就响了起来,“我、我要和离、我要和离……我要和离……”

138推让

这两巴掌,权叔墨是用了些力气的——也是莲娘娇弱,居然就被打得起不来床了,第二天她就称了病,把总对牌交还到歇芳院去,自己是万事不管,有来回事的婆子都被挡了驾,全打发到权夫人那里去了。

这大家大族的,哪个子弟会轻易对妻子动粗?莲娘这般做作,未尝没有引婆婆、太婆婆发问的意思,虽说具体缘由也不好怎么说明了,可权叔墨少不得落一顿训斥,她自己管不了相公,长辈们倒管得着吧?小姑娘捂着脸颊,愤愤地靠在床头,只等权夫人打发人来看她,至少也给请个太医……可这如意算盘,到底也还是落了空,歇芳院的反应相当平淡,权夫人收了总对牌,轻描淡写地问了来人几句,便道,“既然病了,那就好生在安庐休养吧,家里的事,有我和她二嫂呢。”

何莲娘真是气得牙疼,少不得又是泪飞顿作倾盆雨,口口声声,嚷着要回娘家告状,要和权叔墨和离。好在她养娘是个晓事的,作好作歹,还是给劝了下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姑爷就是打了您两巴掌么,您上哪都没处说理去。就是写信给老爷、太太,那也是只能让长辈们添堵。大少爷、二少爷虽在京里,可您怎么和哥哥们说,您是为了什么事和姑爷闹生分?这事儿不能明说!好姑娘,做人家的媳­妇­,委屈的时候有的是呢!咱们只把眼泪往肚里咽……”

她说着也动了情,“苦着苦着,可不就苦惯了?”

言之成理,何莲娘再悲苦,也只得罢了。让丫头们给上了药,她自己坐在床头,沉思了半晌,又命养娘,“妈妈去打听打听,娘手里的对牌,可送到立雪院没有。”

“这还用你说吗?”何养娘欣慰地笑了,“早就让人出去盯着了,可二房那位娇小姐,一早就出府回娘家了。夫人就是要把对牌给她,怎么也得等她回来吧,那可是要紧东西,哪能随意就撂在人家屋里了?”

何莲娘这才省起:二嫂这次回来,任务是很繁重的,除了回焦家探亲以外,还要去王家坐坐,探她亲妹妹焦令文。转过天来就是中秋佳节了,当天晚上,夫人要带她进宫赴宴,过了中秋,还有郑家寿筵,更要给宗人府递牌子,进宫去看婷娘……

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养娘,二嫂、二嫂她坑我!”

就中委屈,何养娘哪里分辨不出来、倒是要比她­奶­女儿更早就起了怀疑,她和声劝慰莲娘,“您也别多想了,您是新娘子,哪能就随意出去抛头露面了?再说,姑爷还没有个功名呢,您又没有诰命,跟着入宫赴宴,也不合适吧……”

这一次,莲娘倒是真个多心迁怒了,她受丈夫那两巴掌,蕙娘根本不曾得知,连知道都不知道,她哪能算出叔墨会是这般反应?何莲娘在安庐犯着天大的委屈呢,她这边厢也是一无所知,只顾安安闲闲地陪着老太爷,在焦家后花园里散步。

老人家自从退休致仕,这大半年来少见宾客,除了王尚书时常上门请安问好,并还有几个京中多年的门生亦不曾断了往来,往常那些削减了脑袋往焦家钻的人口,如今都不知何处去了。泰半幕僚谋士,也都自寻了前程,有重投科考,巴望进仕途一博的,有收银返乡,预备买田置地,下辈子做田舍翁的。只有几个多年的老交情,或是年纪到了,已经白发苍苍、行将就木,或是别有怀抱,无意功名亦不想回乡的,还在焦家落脚,焦家待之也一样殷勤,老太爷得闲有这些老朋友做伴,也都不觉得寂寞,静坐修道习拳养生,八十多岁的人了,反而头发转黑、红光满面,看着哪有一点大病过的样子。

“没想到这十几年间,票号的发展脚步,居然这么迅速。这最后几年,隐然已经有些刹不住脚了。”老爷子不要任何人搀扶,双手倒背,悠然在花­阴­底下一条­精­心盘绕成的鹅卵石路上赤足绕圈,“也是心思没往那上头放,否则,前些年还能发句话,让乔家人悠着点,别锋芒太露,招来皇上的顾忌。”

人走茶凉,现在的老太爷已不是首辅,份子也跟着孙女儿陪出去了,最重要一点,从前相交莫逆的乔老太爷已然仙去,他再说话,乔家人也未必肯听。蕙娘道,“天家对票号的觊觎,也是随着发展的脚步与日俱增,令他们参股监管——”

“不必多说了。”老人家却道,“更不要解释什么,你是掌权者,掌权者从来无须解释。只有我们来听从你的安排。”

他脚步矫健,未几已在花下绕了一圈,又绕回了蕙娘身边,蕙娘柔声道,“那我现在就安排您,给我出出主意,指点指点我,为孙女儿审视审视,这段时日,我行事有什么不到的地方。”

“你行事已经很成熟了。”老太爷站住脚,才一坐下,蕙娘便跪□子,低着头为爷爷穿袜穿鞋,老人家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这种思路,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增股桂家,这想法的确很老到,除了你和乔家明说的那些,还有一重好处,是他们所不曾想到的,这你不必明说,爷爷我也能猜得出来。”

蕙娘抬起脸来,祖孙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老爷子又道,“你男人已经和我说了,皇后这事,坏就坏在孙侯未能及时回京,当年安排时,也没想到就中竟有如此变化。这件事,是我有些疏漏了,不过你也安心,孙家人我很了解,你们尽管放胆去做,不论是孙侯还是孙夫人,心里都是很明白的。万万不会意气用事,再结你们家这个大敌。当务之急,还是把朝廷入股监管的章程给递上去,一旦这件事开始廷议,皇上于情于理,几年内都不会对票号出手,这两件事就算是掰扯开了。”

当时困扰蕙娘的三个问题,现在两个都已得到解决,可第三个也是最棘手的那个问题:神秘帮派对宜春号的觊觎,老太爷却不正面提起,而是徐徐地又道,“你想要一支自己的人马在手,办事也能方便一点,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就不必问桂家索要了吧?我们自己家人虽然还不多,可也有些武林人投靠过来,都是走惯江湖、黑白通吃的老辣之辈。人都是会老的,与其放在咱们家闲养,将来等乔哥长大,他们已经老迈不堪驱使,倒不如打发到冲粹园去,给你做点杂活。你想查什么,指挥他们去办,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总是比别人家手里拿来的新兵要方便一些。”

“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不过——”蕙娘话才说了一半,就又咽了下去:老人家摆明车马,是不想管也不敢管这帮派的事,免得横生枝节,耽误了养老,现在更是主动阉割,把私底下的家兵都给交割到他手上了。一些具体而微的分析,已经不能请老爷子指点了。

“我就是觉得,现在是如坠五里云雾,四周鬼影幢幢。可以依靠的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可以信任的人,却又不适合依靠。”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道真要把票号交待出去,同仲白去向广州,才能真正高枕无忧吗?”

这多少是有点赌气了,老爷子但笑不语,半晌才问,“何家那个小姑娘,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还是以前的脾气,”蕙娘又搀起了老爷子的手臂,“简单活泼,挺讨喜的。满心以为大房去了东北,我们二房又回冲粹园去了,这家里就是她的天下。迫不及待,已经要把家务给接过来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倒是若有所思,“这动作,有点过分急迫吧,才三个月,就这么着急要拔除你的人了?这种事,肯定是上峰来做更为名正言顺,她和你沟通,其实已是犯了忌讳。”

何莲娘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晓得为哥哥说好话,替父亲讨好老爷子了。没有特别的事,她会这么着急上火地想要把府内大权归属给坐实了?蕙娘有几分愕然,再一细想,也不禁拜服,“是孙女儿想得浅了,恐怕莲娘的自信背后,也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吧。”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能害你的主子,除了老三就是老四,余下老五和他娘,没有这个动机的。你搞清楚何家那个小丫头顾虑的是什么,怕的又是什么,只怕这个谜,十分里也就破了有七分了。”老爷子伸了个懒腰,“家里澄清了,就没什么不能互信的。到那时候,再把你的事冲长辈们挑明,用权家的力量来查外部,那就省力得多了。”

不愧是老爷子,再复杂的局面,他几句话,轻轻松松就给点拨出了一条可行­性­很高的路子。蕙娘思来想去,也寻不出什么破绽,她不禁就笑道,“那这也得在家里才能查啊,看来,这又得往后拖了。这次去冲粹园,不把老.二生出来,我是不会回来的。”

“拖拖就拖拖。”老爷子不以为意,“有些事得快刀斩乱麻,有些事,你拖一拖反而好。只要是人,行事没有不露破绽的,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都适用,只差在破绽大小罢了……”

还说要和莲娘多套套近乎,听听她这几个月在府里当家时的见闻呢,才回国公府,蕙娘就傻了眼了:头天抵步,第二天三房就痛快利索地交了权称了病,要不是莲娘昨晚和她一顿嘀咕,尽展野心,她还当莲娘不过是权夫人手中的傀儡,见她想要退出纷争,老人家一发急,就立刻把大权要重交到她手上呢。

不过,事已至此,不论莲娘出于什么动机,态度骤改已是既成事实,权夫人顺水推舟,便让她留下来过年,“知道你这几天也忙,忙过了再来接对牌吧。何氏这孩子,年轻稚­嫩­,还担不起大任,勉强支撑到你回来,这不就急着卸担子了?”

婆婆要媳­妇­管家,媳­妇­难道还能说一声‘我懒怠管’?蕙娘当时含糊过去了,晚上就和权仲白商量对策,“这可怎么好,接下这个担子,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权仲白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今儿三弟找我,倒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权叔墨也是老实,何莲娘任何一句话都原原本本给转述出来了,现在再经由权仲白的口转给蕙娘听,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真是纯然的莲娘口气。她道,“其实莲娘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季青都还没有成亲呢,我们又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位置在她看来,自然是非叔墨莫属了。再说,爹也很配合么,立刻就给叔墨在军队里谋了出身,军事,本来就是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正道。她的想法,自然也就更多了。”

“话虽如此,可叔墨­性­子过分直接,不说话也就算了,这一开口……”权仲白冲她摊了摊手,“他说他很有自知之明,有话就必须要说,决无法保守秘密,因此对国公位毫无想法,没奈何媳­妇­不听话……他已经打算去江南住几年再说了,还请我向爹说项。我和他互相推辞了半天,害我一下午什么事也做不成。”

蕙娘简直快笑晕过去了:国公爵位,那可是世袭罔替,超品出身,焦老爷子辛劳了一辈子,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吧,可焦子乔就顶多只能恩荫一个贡生,真要入仕,还得十年寒窗,考出来从七品、八品开始打熬。这么一个力保自己一系血脉永享富贵的位子,权仲白不屑一顾也就算了,权叔墨居然也是毫无想法,两人还搁那推让呢!这‘孔融让梨’的一幕,发生在现实中,怎么就如此滑稽?

“其实,能有如此自知之明,也算是聪明人了。”她笑得肚子上肌­肉­阵阵发紧,只得一边揉着,一边带些乏意地道,“他说自己没有城府,那是真的没什么城府……”

何莲娘背后编排二哥,虽说是人之常情吧,可这么当面说出来,对她的形象肯定是有影响的。权叔墨一定要有话直说到这个地步,可见为人处事是差了一筹。他的作风,平时当然有所流露,也就难怪国公府很多事情,都根本不叫上他,看来,在这场世子之争中,所有人也都清楚,他不过是个过客。

蕙娘一边思忖,一边就慢慢收整了笑意。“不过,你不是一贯主张追求自我,蔑视权位的吗?叔墨和你志向类似,你应该尽力成全才对,怎么,你就只想要自己的逍遥,反倒不管弟弟的意愿了?”

这句话有点锋锐,权仲白却只能吃个正着,他本来靠在梳妆台边上的,这会也烦得站不住了,走到蕙娘身边坐下,不知不觉,就拿起她的手把玩。“叔墨要去江南,我自然没有居中作梗的道理。可他让我去和长辈们分说,却大不好。他没有别的意思,长辈们却未必没有别的想法。”

个中道理,却也简单:家里这个位置,肯定要有人接的,现在权仲白居长,底下两个弟弟可能有些想法,也算是潜在的敌手了。现在权仲白出面把一个敌手安排到江南去了,好么,看来你小子对这个位置还是有意思的嘛。将来让你接位的时候,你再说你不想­干­,那谁信啊?你不想­干­,那你把一个个对手都送走了呢?还那么积极,亲自出面说项……

蕙娘也是深知其中道理,她忍不住笑了,“你以为叔墨就没有别的意思?要不是你出面分说,恐怕他还不那么容易能走得了呢。”

权仲白一惊,“你是说——”

“你们也算是尔虞我诈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是不愿意接位,那长辈们可不就要使劲磨砺他吗?他不让你表态,哪能那么轻松就去江南。”蕙娘说,“依我看,你还是挺着别开口吧。叔墨真正要想过去,肯定会去磨娘的,那是他亲妈,两人什么话说不得?我们帮他,娘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这个理由找得好,权仲白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只仍有些在意蕙娘得留下来管家的事,“现在三弟妹不肯管,你却无从推脱了——”

“办法也还是有,但就得看运气了。”蕙娘也叹了口气,她扳着手指给权仲白算,“我上回小日子,是在若­干­天之前,这次回来,总得各处忙上半个月的,下回小日子就在其后不久……傻子,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权仲白哪能不明白?他做扶额状,“以后小二要知道他是因为你不想管家才怀的,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哪那么多废话,”蕙娘不耐烦了,“爱生不生,我不管你,我反正要去睡了!”

她鼓起腮帮子,噗地一声吹熄了案上油灯,又在黑暗中指着权仲白哼了一声,抽出手来,翻身就上了床。

——至于权仲白有没有跟上去么,这个只能说,所有人都要睡眠,即使是权神医,那也是人不是?他也要睡,那自然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上.床啦……

虽说想去探望莲娘,但一来,蕙娘也是隐隐绰绰地得到了一些风声,二来,她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真抽不出空来。第二天起来,立刻就到王家去探文娘,得知文娘过得称心如意,事舅姑恭谨,舅姑也疼爱她,和弟妹处得和和睦睦,两人倒和亲姐妹一般——又再亲眼看过王家诸亲戚,她方才放了心。又去阜阳侯府上拜访阜阳侯夫人,还有权仲白的几个舅舅,都得亲自拜见。紧接着就到了中秋,她又要和权夫人按品大妆入宫朝贺,当晚皇家私宴,皇后点名邀了她,她怎能不进宫应酬?还巴望着能抽空和婷娘说几句知心话呢。

不过,这一次入宫,却是人还在半路上,就被截了下来,直接打道回府了。反而是权仲白,本来能在家里过节的,又要匆匆穿戴,进宫去服务了。蕙娘才听说此事,便知道是宫中有人突发急病,不过究竟是谁,症状又是如何,她还是第二天等权仲白回来了,才知道详细:很可惜的,发病的乃是皇后,她晕厥过去了。也是因此,皇上才临时取消了宫中一切庆祝活动。

不过,这晕厥的原因吗,却又是喜事——就是中秋那天下午,燕云卫自广州快马加鞭送回了消息:孙侯船队,已航自菲律宾,现在吕宋港口,补给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爵位又不是屎,至于都这么嫌弃吗……你不要,我也不要,玩躲避球啊……

孙家的背字看来是要走到头啦,不过,孙侯回来了其实还不是皇上最关心的问题,皇上最关心的,是那个他回来了没有,哈哈哈。大家猜猜看,回来了吗。

今晚代更君更新!明晚后晚应该是双更的,收藏和长评~

139清算

自从承平四年出海,迄今足足四个年头,孙侯终于有了消息,这个消息,自然也立刻震动了朝野上下,各世家大族,几乎立刻都派出人手往广州过去,就连不问世事的焦老太爷,都对船队表示出了强烈兴趣,他遣人给宜春票号传话,令其视方便收集船队信息,京城分号掌柜,自然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也就是个顺水人情,单单是京城一地,就有几个世家瞄上了宜春在南洋的分号,请其借助分号之便,在南洋收集船队的消息。其重点,也无非集中在如下几处:孙侯本人有没有平安回来、所带宝船舰队,还剩几支?甚至还有些消息不那么灵通的小门阀,还天真地向宜春号打听――孙侯这一趟是做生意去的,一走就是四年,当时载走的货物,变作了多少银钱回来?

这些问题,前头几个还好,后头几个令人啼笑皆非:先不说孙侯这一去,恐怕做生意是假,追人是真,就是真的把生意做到了泰西去,赚得盆满钵满,这种事,船队会随意告诉出来吗?就不说南洋一地那飘忽莫测的海盗,红发生番现就占着菲律宾呢,他们可不缺少枪炮,虽说宝船船只大、船员多,他们无事不会轻启争端,但财帛迷人眼,有些事情,那是不得不防的!

也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想着孙侯远航归来,恐怕人员折损不少,皇上一面急令广州诸部遣船迎接,一面又将河北山东一带沿海船只往广州调去,一时间,前往广州的官道上,真是增多了不少飞马而行一心赶路的骑士,和他们夹杂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大商家。这不管政治上的得失,孙侯人能回来,肯定有带些稀奇物事,他们所见西洋商品的广度、­精­度,也是这些年间已然在广州、马尼拉等地来往的商船所不能比较的。这种货物,当时哪怕是花费惊人昂贵的大价钱买下都不要紧的,只要一出广东,立刻就能翻倍卖出,决不会亏本。要是运气再好一点,能从管事人那里掏出些西洋的奇技­淫­巧,好比几十年前流传开的西洋布,虽唤作西洋布,但早不是西洋制造了。前朝夺天工的大掌柜,就是靠这个发家的,他在吕宋做过学徒,瞧见过这样的织法……

不过,孙侯还是一贯­精­明强­干­,令人安心,桂小将军所率船队,才开出广州港口没有多久,就已经遇上了孙侯的远航船队。他们从吕宋到台湾,从台湾到广州,一路走得顺顺当当的,竟是毫无滞涩。

皇上当即大喜,按权仲白的说法:“几乎恨不得微服往广州过去,把孙侯迎个正着。”饶是国事繁忙不能□,他也是立刻传令下去,第一,是委派闽越王这个皇室宗亲为钦差大臣,前往广州抚恤众将士,二来,是令船队不得私自贸易,所有存货到达广州以后,必须换作小船北上运往京城,待宗人府吩咐,三来,是令宗人府林中冕登船清点人数,将各­色­数据造册,并急送海图上京,以备将来所用。

连闽越王都出动了,看来,孙侯在皇上心中地位可是一点不浅。正逢孙家即将出孝,在两年蛰伏之后,很多人的目光,又重新转向了定国侯府,就连渐渐日益暗淡的坤宁宫,似乎都因此焕发出了新的光彩。皇后晕迷生病期间,皇上时常过去探视,恩宠之意,那是不减往常啊……

郑家大寿,就是在京城这一片暗涌之中办起来的。权夫人带上蕙娘到得郑家,见过了寿星,说过了吉祥话儿,再入席往那儿一坐,众位女眷七嘴八舌,罕见地没有议论蕙娘和她那尽善尽美、别出心裁的搭配,而是个个都在传孙侯的船队。有的人,说是孙侯挺倒霉的,连番遇见大风大浪,二十多艘船出去的,现在已经只有几艘小船了。有的又说孙侯何止船队完全,人员折损极少,而且船中满载金银财宝,变作了真正的宝船,到得月夜,甚至会宝光外泄。还有人说孙侯带回了好些西洋婆子,有些是金发碧眼,生得又怪又好看,和西洋鼻烟壶上画得一样,都是白皙无暇、高鼻深目的美貌处.女,也不知意欲何为,还有人又说,孙侯在泰西,和当地土著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冲突,自己已经中弹垂危,这番回来,是高烧昏迷,皇上星夜命太医去广州给他医治,就是要让他在去世之前,能回京城见皇后一面,和她道别……

这诸多传言,有些真是居心叵测到了极点,也不知是从何传起的,不过,这最后一条,终于也让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权家婆媳身上,阜阳侯夫人先哟了一声,道,“怎么今儿你这么有兴致,还把媳­妇­给带出来了。”

她容光焕发,显然高兴于蕙娘有份跟着婆婆出面应酬――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二房在国公府的地位依然稳固,蕙娘虽不声不响,但风头却依旧压过何莲娘。紧跟着,她便问蕙娘,“仲白这些日子很少外出走动,别是也接了令下广州去了吧?”

“这就不知是从何说起了。”蕙娘看了权夫人一眼,见权夫人微微点头,方才笑道。“我们可没有听说什么高烧昏迷的事,仲白倒是想到广州去凑热闹呢,可家里又离不得他。”

阜阳侯夫人还没说话呢,又不知是谁,想起了蕙娘的身份似的,在一边笑道,“你是票号东家,不是说宜春在南边海外是有分号的吗?可算是有一手消息了,快说说,这孙侯的船队,还是全须全尾吗?到底这番去泰西,挣着钱没有?”

说到这儿,才算是露了真意,“宫中有消息说,皇上预备组织二次下西洋,这要是能挣着钱,我可就托人情参股去了!”

众人顿时又是一顿议论纷纷,“我们也听说了此事,那边船队才到广州呢,连挣钱还是赔钱都说不清,皇上就要二次出海,难道真是赚得不成样子了――”

“也没准是赔尽了呢,皇上不甘心,又要再去一次……”

众怒难犯,众人如此热心发问,蕙娘也不敢怠慢,她笑着解释,“不独是诸位,就是孙夫人,都冲宜春打听呢,可宜春虽然在海外有开设分号,却也不是时时都能互通消息,这会没到每年算账的时候,两边唯一的来往渠道,就是押送银钱的那些人把信带来,这带着银子,走路就慢了。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不比谁知道得多。”

众人均都失望,很快也就无视蕙娘,又热烈地讨论起来。就连权夫人,都难免被阜阳侯夫人拉进一个小圈子里,听说闽越王往广州去的事。蕙娘倒被冷落到了一边――这也是因为这样场合,一般的主母带出来的媳­妇­,年纪都要比她大上十几岁,彼此也是早都相识,她的那些闺阁朋友们,现在多半都还在生孩子熬资历呢,除非深得疼爱,否则又有哪个,能跟出来见客。

她也不觉得无聊,只侧耳聆听众人纷纷议论,倒是深感有趣。正悠然自得时,身后脚步轻响,一位**在蕙娘身边站定了,笑着同她招呼道,“焦妹妹,我们好久不见。”

这正是通奉大夫嫡女,桂含春少将军的太太了,蕙娘和她年纪相当,来往虽不密切,但也见过几面。此时自然有几分亲热,彼此招呼过了,蕙娘笑道,“这一次回来,预备住上多久?你倒还好,可少将军公务繁忙,料来不能离开西北太长时间吧。”

“他是忙,这回进京,还是领了差事回来的。”郑氏笑道,“也就能待上十天半个月吧,差事一完就要回去了,说来,本来也许还能早到几天的,却是我不好,路上摸出喜脉来了,倒是耽搁了他的脚步。”

蕙娘忙道了恭喜,又主动关怀,“旅途颠簸,可要小心保胎!要不然,我让仲白上门来给你扶扶脉,开个保胎方子――”

“正是想求这个了。”郑氏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因我平时小日子不准,摸到时候,怕已有两三个月了,倒是还算平顺,比他哥哥怀相要好。可毕竟是怀上了还挪动了这许多路途,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直打小鼓呢。不过,不敢劳动您们大驾,还是改日我和含春,到冲粹园亲自拜访吧。”

增股的事,蕙娘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对桂家在京城的住处,她也是有点没信心。她沉吟片刻,便从善如流,“那就等你的信儿吧。”

免不得又和郑氏套套近乎,说些孩子的事,郑氏叹息道,“不顺呢,第一胎是个哥儿,倒是站住了,虎头虎脑的极是可爱。也不知怎么回事,从第二胎起,连着就滑了两次,这是第三次了,我真是生怕有事,你也知道,这孩子要是滑惯了,以后就是好胎都不容易站住……”

蕙娘为她叹息了几句,又问起桂含春来,郑氏提到相公,倒是笑容甜美,“正在外头应酬呢,你尽管放心,他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人,虽是西北出身,但同我们意中那些西北莽汉,倒是毫无相似。为人温文尔雅的,半点脾气都没有,绝不会辱没斯文的。”

从她表情来看,为了安她的心,这说法肯定经过夸大,但大差不差,应该也是郑氏的真心[奇`书`网`整.理'提.供]话。蕙娘不禁若有所思,郑氏却也好奇地向蕙娘打听,“难道你半点都不知道孙侯船队的消息吗?我们因含春弟弟在广州做事,都想要托人去问了,偏偏含沁又出海迎接孙侯去了,这会两人到了哪里,都还不知道呢,真是要问都无从问起,这也只能作罢。”

蕙娘听闻此言,­唇­边不禁跃上一丝微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郑氏见她如此,便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含春还和我说呢,他在京中相识不多,如今又都泰半去南边了,倒只有一个权神医是旧识,正欲好生把酒言欢,想必此时我们在这里说话,他们男人们在外头,也已经攀谈上了吧。”

桂家看来是真有心参股,郑氏字字句句,都透着热心亲昵。蕙娘欣然冲她一笑,一开口却道,“这倒不能了,仲白虽然也受邀过来,但今日得出诊,却抽不出空。改日你们过来冲粹园,再整顿酒席,大家一道谈谈当年在西北的故事吧。我也有好些细节,都不知道呢……”

蕙娘说得不错,虽说郑家体面大,但再大大不过定国侯府,权仲白的确是无暇□唱戏寿筵,他正在定国侯府内,给一个特殊的病人把脉呢。

“是受了毒虫叮咬,因此反复不能痊愈吧?”他抬起手,从容地道,“一经劳累,就又容易发起烧来?这就是因为当时毒疮虽然痊愈,但毒水被封闭在内,时时做患的缘故,侯爷环宇归来,早已经疲惫不堪,前阵子又从广州一路快马上京,面圣之后又立刻回府哭丧守孝,就是铁打的筋骨,如此折腾,那也受不住的。不过如此小患也不算什么,您底子深厚,不至于伤及根本的。就低烧也不妨事,一会割开皮­肉­,把毒水放出,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割­肉­放血,听着就让人悚然动容,可定国侯孙立泉却丝毫不动声­色­,他的眉头就像是被­精­钢铸成一般,没有什么事,能抬得起它的一掀。虽说身着粗布孝服,光头未冠,可­精­壮身形、黝黑面容,自带着一股磅礴气势,充分地展示出了他的威严:这也是自然的事,此人能带领船队,横穿惊涛骇浪,甚至到达了那传说中的新大陆,再平安归来,岂是易与之辈?

“神医说这么办好,那就这么办吧。”他站起身来,自然有人上前要为侯爷宽衣解带,以便露出患处,方便权仲白用刀,权仲白也打开药箱,开始挑选适合的刀具,可不想孙侯却一摆手,沉声道,“我不惯有人在旁观看,你们都出去吧,只留夫人一个服侍就行了。”

侯爷发话,谁敢违逆?不片晌,一屋子人已是走得一­干­二净,连原本陪在一边的孙家族人都退了出去。权仲白正欲说话时,孙侯和孙夫人对视了一眼,轻轻从妻子点了点头,便一掀裙裳下摆,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孙夫人自然也不落后,这对地位尊崇的侯爵夫­妇­,顷刻间已经双膝落地,给权仲白行起了大礼。

“先生高情厚意,拔刀相助,将我孙家一手拯救出水深火热之中。”孙侯根本就不管权仲白的惊讶,兀自朗声道,“此等再世之恩,我夫­妇­杀身难报,请先生先受一礼,聊慰报效之情!”

说着,竟是不管不顾,冲权仲白所在方向,咚咚咚咚,连磕了九个响头……——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迟了一点,磕头情节总是写不好,删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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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决断

权仲白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像孙立泉这么实诚的侯爵,还真是首次得见。这几个响头,他是避往哪个方向,孙侯就往哪个方向移过来磕,他习武之人,行动矫捷的倒不要紧,倒是累得孙夫人手忙脚乱跟着转圈,差点就跌了一跤。权仲白大为不忍,只好勉为其难,在当地立住不动,受了这充满诚意的九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尤其孙立泉还要比权仲白大上几岁的人,这么一通头磕下来,放在江湖场面上,真是再大的恩都还完了。就是在这定国侯府里,权仲白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丝触动的:终究是立国至今就封出来的老侯爵了,孙家行事,一刀就是一刀,一拳就是一拳,面子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来……

“太客气了,实在是太客气了。”他亲自把孙侯拉起来,“你看,这毒血还没清呢,额头上又起了淤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是治病,是打人来了呢!来来来,快坐――嫂夫人给脱个衣吧,这还发着低烧呢,还是先把毒血挤出来,等烧退了再谈其他的。侯爷现在可是国之瑰宝,发着烧还这么折腾,也太不自珍了。”

大家都是汉子,头已经磕过,权仲白也受了,别的客气话也无须多说了。孙侯亦不矫情,让孙夫人为他脱了上衣,露出前胸、上臂处大小四五个毒疮,权仲白也备好了一应用具,将他安置在一处躺椅上坐了,先用药水擦拭了刀锋,又向孙侯歉然道,“本待给你服下小麻沸散的,只可惜此药服下之后,血行放缓,毒血挤不­干­净,还是残留后患。”

说着,他手腕一抖,已经在患处划开了一条极细而长的线条,孙侯若无其事,只冲权仲白微微一笑,淡道,“这点痛,我――”

话尤未已,权仲白手上用劲,开始给他挤血了,他才隐露痛楚之­色­,低低地哼了一声。孙夫人站在一边,拿了个浅口银盆接着汩汩而出的血液,果然血­色­发黑,同一般鲜血大不相同。

既然找到患处,余下的工作也就简单了。孙侯默不吭声,只任由权仲白施为,待到患处全放过血,敷上云南白药使其止血收缩,又贴上清洁纱布包裹,全处理停当了,他才靠在榻上向权仲白致歉,“本该起身招待先生用茶――”

“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权仲白随意道,“躺着吧,以后几天,也别给太夫人守孝了。免得患处破裂,你受罪,医生们费手脚。太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乐见你这么自苦的。”

他随手一试孙侯额头,见果然立竿见影,温度已经下去了不少,便要起身告辞,“好生休息两天,就不至于留有后患了。有什么话,等侯爷痊愈以后再说,那也不迟。”

孙侯却吃力地从榻上半欠起身子,“先生请留步――此番过府,是皇上特命您过来为我诊治,下回疾患尽去,要见面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不日即将返回天津,等候货物入港――皇上也要亲自到天津去‘接’我,有些事,必须在出京之前做个决断,亦少不得先生的安排和帮助的!”

权仲白神­色­一动,“侯爷的意思是――”

丈夫平安回来,没有缺胳膊少腿,显然令孙夫人喜出望外,她本已有几分憔悴和苍老,整个人透着心力交瘁,如今虽也还疲惫,但毕竟从容了几分。“也无须讳言――娘娘的事,怎么样都要有个章程出来,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对孙家来说,对大秦来说,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听这句话,便可明白孙侯实在已经尽知一切,甚至对于自己母亲的去世经过,可能都是心中有数的,而孙家对皇后的疾病,也已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否则,孙夫人也不会用这成竹在胸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权仲白心中一凛,简短地道,“侯爷请说。”

“还想再问先生一句――”孙侯沉吟片刻,到底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些许怅惘,“娘娘的病,真的不能痊愈了吗?”

“天下间没有治不好的疾病。”权仲白也叹了口气,“可我才具极为有限,娘娘的病发于脑内,没有一个病灶在,真不知该如何去治。也许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能自己度过此劫,不过……”

这等于是在肯定孙侯的问题了,孙侯叹了口气,“知道先生调阅家母从前病案以后,我前晚也看了个通宵。看来,要是运气差一点,只怕娘娘二、三年内,就要落得和家母一个下场……这也真是天意弄人了,如能以身相代,我是百死不辞,可惜……”

他抹了抹脸,低沉地道,“可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孙家的命吧!此事我会对皇上作出解释,先生不用担心,决不会牵扯到您。皇上是个聪明人,对大权看得很紧,­性­子又多疑。我孙家刚立了大功,就此让娘娘从后位上退下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没等权仲白回话,他顿了顿,又道,“还想问先生一句话:这、这娘娘的病,传承到东宫身上的可能,又有多少呢……”

这么坚强的汉子,声音居然都有微微发颤。权仲白心下雪亮:看来,孙侯最看重的,已经不是皇后的结果了,他毕竟还是在太子身上寄托了很大的期望,想要在若­干­年后,为孙家再确保一朝的富贵。太子有没有可能传承到皇后的病,很可能就决定了孙家处理皇后退位一事的手法。若要往坏里去想,只怕孙侯也不是­干­不出杀妹保甥的事。要知道亲情固然是维系家族的纽带,可同样,为了整个家族,个人感情,也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有些病,父亲患会比母亲患好一些,甚至可以很明确地说,有些病根就只是在父子之间遗传,和女儿无关。”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给了实话。“母亲患病,那可就不好说了,尤其太夫人这个病情又很复杂,是服食金丹后,丹毒遗传呢,还是家里本来就有这个病根呢?要说东宫十成十一定遗传这病,那我是在说谎,可从脉象来看,东宫脉象比较像母亲……按我粗浅推算,东宫传承此病的几率,应在五五之间。”

五五之数,对于很多赌徒来说,已经值得他赌上全副家当了。对一个家族来说,却是极为险恶的数值,要把一整个大家族寄托在这个数上,那委实是太冒险了一点。孙侯的呼吸,明显地粗重了起来,他那­精­钢铸就的眉头,也不禁聚拢到了一起,很显然,他正处在激烈的内心交战之中。权仲白也能理解他的为难,天子之位,毕竟不是那样好放手的,面对泼天富贵,多少人能舍得放手?饮鸩止渴之辈,那是大有人在……

他欲要说话,可想到孙侯平日为人,又决定还是任他自己先作出决定。只好盘着手,一面等待,一面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若果孙侯作出错误决定,他又该如何说服他放弃这不该有的野望……

室内三人,三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泥浆一样的沉默,也不知凝固了多久,方被孙侯的长叹声给打破了。这个壮年汉子的语气,竟有几分凄苦,“罢了、罢了,百年国运,如何能交付到一个……一个疯子手上!即使是二八、一九,这风险也不能冒的!否则,北齐就是前车之鉴。我对不起东宫,对不起娘娘,但大业为重,没有这个命,咱们也只能认了吧!”

权仲白心头一松,几乎是发自内心地为孙侯暗暗喝了一声彩:不愧是皇上如此信任的妻兄,甚至能将重任付予。孙侯这番决断,又岂是常人能有?他站起身子,长揖倒地,诚恳地道,“侯爷这才真是胸怀天下,小弟佩服。如有能用得上小弟的地方,侯爷但说无妨。”

“已经带累先生多矣!”孙侯道,“哪还敢劳烦您呢?”

他感慨万千,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不敢劳烦,也要劳烦了。后日我会亲自进宫面圣,以太子肾­精­亏损为由,向皇上奏请废位,届时亦少不得先生敲敲边鼓,说明太子的症状……我看,就说太子阳虚不举吧,子嗣为大,这个消息出来,皇上哪还顾得上追究别的?”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就中细节,也会妥当安排,不会让先生蒙受嫌疑的。至于娘娘,太子都废了,她不愿再居身后位,也是情理之中,天下间只有博富贵难,要将富贵放手,却总不是什么难事。东宫去位以后,即使娘娘发病,也无甚要紧了。不过――”

连番说话,都显得胸有成竹,安排得亦是十分妥当,足见孙侯也是做好了放弃皇后和东宫的准备的,但在此时,这个杀伐果决的汉子,竟罕见地露出了犹豫,他望了妻子一眼,见孙夫人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才续道。“娘娘虽有千般不是,却总是我的妹妹。后宫险恶,没了太子,废不废后,她的处境都将会极为艰难。我听内子说,娘娘这个病,最怕是用心思,我想,能让娘娘出宫休养,由我孙家照管,那总算是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心吧。届时若皇上问策于先生,恐怕还要请先生美言几句,成全我们这不情之请吧。”

说着,竟又要翻身下床,挣扎着给权仲白行礼……

权仲白连忙牢牢一把扶住,“如此小事,自然当效犬马之劳,此乃兄妹天­性­,我有何不成全的道理?侯爷又何必客气!”

见多了龌蹉肮脏事,孙侯不肯将妹妹如弃子般抛到一边,只是这一点亲情,竟能如此动人。权仲白百感交集,忍不住又道,“不过,侯爷虽立大功,可你要做的事,­干­系极大,此番未将那人带回,皇上心里不可能没有想法。娘娘、东宫若去,此后侯爷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再领兵出海,还请侯爷三思了。”

这也算是真心指点,有些事,甚至是从未放在明面上来说过的。孙侯目中­射­出感激之­色­,他低声道,“先生的情分,我孙家记在心里了。也和您明说了吧,娘娘废后之后,牛家肯定嚣张跋扈,后宫诸多美人,娘家和我孙家都无冤无仇,唯独牛家不同。两家昔年争宠,已有宿怨,若是皇次子正位东宫,牛家必定不择手段攻讦、削弱孙家,我孙家亦不能任人鱼­肉­……将来如有新的亲善者,亦少不得要请先生多照顾了。”

要为孙家在后宫选个新的代言人,杨宁妃不就是现成的人选?亲戚关系摆在那里,孙夫人的亲妹妹!再说,不支持皇次子,也只能支持皇三子了吧?可听孙侯口气,这个亲善者还没选出来,估计孙家是要在将来可能出生的皇子里选一个了……权仲白不禁有几分愕然,孙侯看在眼中,便出言道,“也要奉劝先生一句,宁妃虽然有子,可杨阁老眼看要上位首辅,军政结合乃是人君大忌。权家也是军中出身,这一点,不能不防的。”

没想到孙侯虽然远离中土多年,但对朝中局势,竟是洞若观火。权仲白再不做无谓的担心,他站起身道,“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侯爷乃国家栋梁,东宫废位,虽然可惜,但也是尽去后顾之忧。天下广阔,何处不可以尽展长才?只要侯爷在,孙家富贵,不会有亏的。”

他抱了抱拳,“日后有暇,还当时常往来,如无他事,我这就告辞了。”

孙侯和孙夫人相视一笑,孙夫人起身道,“我送先生出去,先生所说常往常来,倒是说对了。等诸事底定之后,还请您带上夫人,到家里来做做……”

她语带深意,“少夫人是票号东家,我们这里,也许有一门生意能做呢……”

权仲白在这里治病救人,蕙娘却陪着婆婆,在花团锦簇中富贵应酬。郑家大寿,自然事事办得尽善尽美,从午宴到晚席,足足有一天的活动。不过,像权夫人这样身份,也就是吃完了午饭,连戏都不看,便告辞回府了。她自己一辆车,带了蕙娘一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在道上徐徐行走,蕙娘却并不如往常一般,掀开窗帘看看外头的市景,而是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西北桂家。

车子走了好长一段路,忽然停了一会,片刻后才又行驶起来,蕙娘先还没觉得什么,待到车辆转入一条僻静地巷子之后,她才猛然觉出不对:这巷子静的马蹄声都有回音了,可她却只能听到自己这一辆车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将这辆车绑架挟持而走,还不闹出一点动静。她虽好奇紧张,但却并不如何惧怕,掀开帘子一角看时,才发觉车辆已经拐入人家院内,这会似乎是已经靠近了车马厅了。

还想着会是谁如此大胆呢,车身一震,马车已停了下来,两个垂髫小鬟已将车帘掀起,扶蕙娘钻出了车子。还有一人在车边站着,还未说话,先冲蕙娘施了一礼,“封某鲁莽,让少夫人受惊了。”

声音清凉,不是封子绣,却又是谁?

蕙娘心下自然有几分吃惊,她默不吭声,只望着封锦并不说话,封锦抬起身来,又冲她歉然一笑,方道。“却也是奉命而为,请少夫人见谅――少夫人这边请,皇上已在厅——

作者有话要说:孙侯的确不愧是个人物,这么以来,大秦天下,又有一番剧变了。

二更完毕,大家久等了,明天继续二更

141谈判

这是一所僻静而清幽的小院子,蕙娘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之下,徐徐随着封锦穿花拂柳进了内院,一边在心底思忖着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从郑家回来,走了不多久,拐了几个弯……

封锦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顾虑,他一边领路,一边对蕙娘介绍,“这是寒舍,就在教场胡同里头,虽说相交已久,但从前倒只有子殷兄过来,嫂夫人这还是头一次到这儿吧?亦请您不必担心,皇上很挂念孙侯的伤势,也已经派人去接子殷了。对国公夫人,也是打着子殷的名义,把您给接过来的。”

燕云卫打着权仲白的名义来接人,权夫人会信吗?这会几个长辈可能还不知怎么着急上火呢,想必回家以后,肯定又要有一场风波了。只不说别的,以人家媳­妇­的身份,和燕云卫接触,在­妇­道上的确是有亏的。换了个贞洁烈女,此时恐怕已经是寻死觅活地,要维护自己的名节不被玷污了。不然,私下和外男见面,这外男又还是皇上,多少风流逸事,可不就是这么传出来的?这要是为外人所知,再传得邪乎一点,只怕民间都会有话本小说出来,隐­射­自己和皇上的‘一段情’了。

身为女儿家,尤其是身为国公府的媳­妇­,不便之处的确不少,蕙娘也有几分无奈,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多少有几分埋怨,“九五之尊、万乘身份,要见我有什么不容易的,非得要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吗。我总是要入宫见一见我们家婷娘的――”

这的确是罕见地说漏嘴了,她扫了封锦一眼,见封锦似乎毫不介怀,还冲她盈盈微笑,这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续道。“就是不入宫,和仲白打声招呼,让他和我一道过来,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

正说着,两人已经步入一处敞轩,九月初天气,已算是入了深秋,这敞轩却是四处都开了窗户,连玻璃窗都没有合拢……封锦又冲蕙娘微微一笑,从迎上前的丫鬟手上拿过一领斗篷,交给蕙娘身边的小鬟,柔声道,“天气冷了,穿堂风强劲,嫂夫人请顾惜身体。”

言罢形容一整,转过身领着众人,肃然又退出了敞轩,行到阶下十步有余,方才立定了身子,做护卫状。

蕙娘无可奈何,只得披上斗篷,款款步入轩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给厅内负手卓立的皇上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了。”皇上倒背双手,并未回头,仿佛正全心赏鉴着墙上绣件,“在宫中金銮殿上,我是皇上,这般微服私访、臣下屋中,又是和你谈生意来的,没必要太拘泥于礼数,不然,反倒听不到真心话了。”

话虽如此,可比起头回把酒言欢时,他放浪形骸、言笑无忌的态度来,此番的皇上,虽语气轻柔,但含威不露,说是不拘礼数,其实还是摆出了天子的架子……

蕙娘却也懒得做惶恐状,她一个女流之辈,被半路抓到这儿来,有点情绪也很正常,皇上难道还好意思和她较真儿?这福身,福到一半,听说皇上的意思,也就乘势算数了。她站在皇上身后,多少有几分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望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大绣件,才只看了个影子,便听得皇上低声笑道,“锦上有画、画中有景,深情空付、春光无数……”

他笑声中大有苍凉之意,似乎包含了数不尽的迷惑与惆怅,却听得蕙娘毛骨悚然,此时再回头想封锦一路行来那轻言浅笑的风姿,便似乎能品出另一番味道来了。

皇上却也只是感慨了这么一声,便转过身来,形容如常地招呼蕙娘入座,还给她介绍。“子绣家传凸绣法绝技,曾享誉大江南北,昔年还进过上的,先帝很是喜欢。当时也兴起了一阵收藏此物的风潮,不过绝技并不外传,随着斯人去世,封家富贵,如今也很少有新的绣件流出来了。这里四壁陈列着的,有些是当年那位封绣娘所作,有些,应该是子绣妹妹的手笔。”

蕙娘自然也听说过这凸绣法,她甚至还收藏了两个当年封绣娘亲自绣成的大绣屏,此时乍见这四壁拿玻璃框着五彩斑斓的大小挂件,免不得也在心中暗自掂量比较,还和皇上你一言我一语赏鉴了一番,皇上指一五福捧寿图为最佳。两人倒好像是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这会正是专门品茶聊天来了似的。

谈了一会风月,皇上有点遗憾,“看来,子殷被绊住脚,无法及时赶到了,也只好撇开他,我同嫂夫人先谈了。”

“皇上说的要是票号的事,”蕙娘淡淡地道,“他本来也做不得主嘛……既然把我给挟持过来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敢问皇上,这是已经全盘考虑过了,竟真要采纳这监管入股一策了?”

皇上怕也没有想到,只是一提正事,她的表现居然如此强势。先点出权仲白做不得主,又再表达自己的不快,第三句话,更是直接就预设了他的来意……他有些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蕙娘冲他微微一笑,却也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苦自己知,商场上的事,很多时候就讲究一个气势,尤其是双方谈判的时候,谁先被逼到墙角,谁就要牺牲更多的利益。皇上这样心念一动,就能把她撮弄到此地密谈,实际上已经大为削弱她的风头,桂家还没有成功入股,朝廷里也没有传出监管风声的今日,正是票号最脆弱的时候,若果她再随意示弱,只怕是要吃大亏了。

不过,朝廷办事,总得以理服人,只要能说理,想来任何事,也都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她轻轻地咬了咬舌尖,让这淡淡的疼痛,将她的头脑刺激得更清醒、更集中,打点起了全副­精­神,聚­精­会神地望向了皇上,等着他的回答。

“监管入股,对朝廷、对天家来说,的确是比较省钱。”皇上毕竟是皇上,不可能会被这么一个姿态轻易激怒,他沉吟着道,“只是如何才能避免这派出的监管人不和票号、盐号等沆瀣一气,这还是要想出一些制衡手段。世上再没有人不爱钱,也再没有人,比你们山西票号,更有钱了。”

“若您和仲白打一声招呼,我这里是有几个条陈可以给您过目的。”蕙娘实在是有几分恼怒,她又刺了皇上一下,才正容介绍。“如今也只能请您听我说了。”

便口说手比,简明扼要地将乔二爷主笔,宜春票号几位都已通过的条陈复述出来,给皇上听了。皇上听得目­射­奇光,却偏不说话,待得蕙娘说完了,他强自沉吟了许久,方道,“这是你们宜春哪个掌柜写的,前阵子三位掌柜齐聚京城,连李总柜的都亲自到了,这别是他拟的吧?我――能见见他吗?”

皇上既然有意于宜春,对几个重头人物的动向自然有所留意,蕙娘倒未吃惊,她微笑道,“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和几个东家商量……这是我们群策群力,一道拟出来的,却不是哪个人的功劳。”

皇上显然并不太相信,却也没有逼问,只又感慨了一句,“齐小兄,你今年才刚刚二十出头啊!”

二十出头的大东家,祖父下野,和夫家关系似乎又疏远,这还有皇家虎视眈眈窥视觊觎,宜春票号的几个东家,居然没有惶惶然如丧家犬,各自找机会出脱份子,而是团结一心和朝廷对抗,她一句话,立刻就全聚到京城……皇上又道,“昔年老阁老在位时,你们家似乎从不管票号运作的。现在换你接了份子,几年工夫?这票号倒是隐隐约约,以你为主了。”

“我又不参政,又不管家。”蕙娘轻描淡写,“也就只有琢磨手里的生意了,要说以我为主,倒是没有的事,只我毕竟是官家出身,更熟悉朝廷一些,有些差事自然而然,也就交到我头上了而已。”

“是吗?”皇上冷笑了一声,“实话告诉小兄弟吧,我私底下,倒也很想和乔家几位,甚至是李总柜见见面,聊一聊的。可那几位居然都视而不见,口口声声,唯你马首是瞻。你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姑娘家,竟能把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收拢得这么紧密,高,实在是高。”

他冲蕙娘数了数大拇指,虽然语气欢悦,但笑意未达眼底。蕙娘倒是心头顿时一片雪亮:入股监管,虽然不失为一条良策,但还是违逆了皇上的心意。这位真龙天子恐怕是心有不甘,先后接触了几个东家,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奈何都告失败。他其实也是带了一点情绪来的……

“二爷都这么夸我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也就自夸一番吧。我这个身量,在女子里的确也算是高的了。虽未及七尺男儿,六尺总是有的吧!”

皇上不禁愕然以对,片晌才大笑出声,这么一个笑话,轻轻巧巧,便将气氛给暖了回来。

“算了算了。”皇上挥了挥手,“也不和你多说从前的事,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要一气把你们的股份全买过来,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入股监管,的确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刚才说的条陈,我看就很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但最重要一点,你却没有提及――焦卿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从嫂夫人、小兄弟变作了焦卿,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感慨的,她从容道,“自然明白,二爷尽管放心,此事一旦朝廷立意,昭告天下。宜春自然会为之奔走,做通晋商的工作。”

“嗯,”皇上点头道,“也实话和焦卿说吧,朝廷的商税,实在是收得很轻,以此事为个口子,将来两年内,必定要增收商税的,规模越大,纳税也该越多。宜春现在不是官营,自然也要首当其冲,当日一谈,我也看出来了,你虽是女子之身,却能以天下为念。此事事关国本,若能成功推行,朝廷手里钱多,就犯不着再压榨往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了,届时,亦少不得要烦宜春出力……不过这件事,你不能拿来讨价还价,只能当作是此次交易的添头。”

这多少就有些无赖了,可蕙娘却是心悦诚服,头一次明白了焦阁老对他的畏惧。一个最杰出的政治家,永远能将不利局势变作有利,甚至于还会令人怀疑他最初的目的,是否根本都不是宜春官营……

借着监管入股的名义,在各大商家中扎进自己的钉子,掌握每年盈利,日后征收商税,各大商户就有瞒漏,能瞒漏多少?上头的大户都乖乖出钱了,从上而下,这商税的阻力,那就小得多了。再说,还有宜春票号这个规模遍布全国,几乎掌握了全国大半现银流动轨迹的大票号在呢……能借由此票号作出何等布置,她随意动动脑子,就可想出无数点子,皇上背后的那群智囊团,就算比不过她,也不会比她差到哪里去吧……

她既深知其中关窍,也就明白,这才是今日戏­肉­所在,当下便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移座下跪,朗声道,“皇上英明神武、深谋远虑,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皇上放心,臣妾亦非贪财之辈,增收商税,事关百年社稷,亦是在所必行。他日如有用得到票号的地方,臣妾可担保,宜春必定出尽全力。”

皇上­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欣然笑意,他淡淡地道,“好,凭这一句话,盛源、宜春之间,朕就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他搓了搓手,忽然又略有些腼腆地一笑,面孔一遍变,再换出了从前喝酒吃菜时的嬉皮笑脸来了。“来来来,坐坐坐。不要这么客气!现在既然大方向定了,有些细枝末节之处,也要好好商量商量,好比说,这入股监管的银两――”

按蕙娘意思,朝廷所占都可以算是­干­股,不过,这条政策现在不再针对宜春号一间,而是遍布全国大商家的话,朝廷平白无故就占了­干­股去,年年还要分红,说出去是不太好听。出点钱,那肯定还是要的……不过,积少成多,大秦一国,大商家有多少?就算每家都只出一点,可对朝廷、天家来说,也算是个大数目了。她和乔家、李掌柜,早做好了皇上拖欠股银的准备,甚至都根本没打算去追索……不过,虽说心意如此,前头的一点功夫,也还是要做的。

“二爷,这朝廷办事,也不能太不讲究吧。”她紧了紧斗篷,“此策一旦颁布,天下可都看着我们宜春呢――”

“我也没说不给银子啊。”皇上为自己叫屈,他一缩脖子,还有点委屈上了。“我和焦卿谈的,那是另一件事。”

蕙娘不禁有些诧异,在她期待的沉默中,皇上捻了捻­唇­上短须,倒有几分­奸­诈似的,露出一点微笑来。

“不知焦卿可听说过赌石这勾当没有?”他缓声道。“我这里有一块石头,也愿和焦卿一赌,不知焦卿有没有这个胆量,接我这个盘呢?”

蕙娘脑际,轰然一震,刹那之间,立时明白为何皇上非得半道把她劫来――他亦的确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忽然间,她也再不敢小看这位修长消瘦的青年……怪道他能以这样轻的年纪,将杨阁老管得严严实实,歹竹出好笋,安皇帝在他跟前,也要黯然失­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好复杂的交锋和对峙,写得真费脑子~

今晚9点有双更,长评80的~

142天威

虽无答话,可她的表情显然已能说明一切。皇上倒背双手,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一边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带着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二百余艘出海,将士两万余人,经过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乡的人,只有一万多。这个损耗,不能不说是有几分惊人的,不过,若算上他们在泰西、新陆打的那几场仗,却又只是还好。”

蕙娘也还是头一回从皇上口中,听到对这一次远航的真正总结,自然是屏息静气,恨不能钻进皇上的脑子里,将一应细节挖出。好在皇上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虽说和主题无关,但也还是向她略微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寰宇局势。“立泉经过哪里,自然是绘出了哪里的详细地图,又在泰西大肆采买了当地海图……有些我们先未所知的地方,就按泰西人音译而来了。现在泰西也不太平,世界各地都在打仗,除了我们大秦,他们丝毫不敢染指以外。吕宋,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打,印度,是当地土王和英吉利人在打,泰西呢,英吉利、法兰西好像也要开始打了……倒是他们所说的新大陆,也就是美洲要稍微太平一点。但立泉亲眼所见,美洲人日子过得也不大好,来自泰西的剥削比较严重,当地又有一大部分,都是非洲一带被贩卖过去的奴隶、在泰西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当地土著而且非常野蛮,也算是烽烟处处吧。”

说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喃喃了一句,“却是地广人稀,唉,地广人稀……”

听其口气,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点:恐怕这一次,孙侯劳师远征,却还是只能无功而返。她收到风声,言说那新大陆广袤无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并且上头已有人烟居住,成了市镇……孙侯就有两万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带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带的人多了呢,当地人又要觉得不安全了。再说,鲁王怎么说是比他们早到,只怕在当地已经经营出一点势力了,就算啊寻到了,他们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不好说的事。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王师又如何?大家还不是凭着枪杆子说话?

皇上说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从泰西过去美洲,其实路途遥远,立泉这一次,走了不少弯路,但好在航道是熟悉的。他也是求个稳,不然,说不定还能更早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来,在桌上展开了,指点给蕙娘看。“实际从这美洲西岸过来,从海图上看,可以取道日本,从上头这样走。但这条航路目前似乎无人走通,大部分货物,还是从美洲回到泰西,再从泰西过来菲律宾,从菲律宾往上到广州……这样过去,美洲当然远了。”

蕙娘一边听他说,一边不禁就好奇而艳羡地望着这满是洋文的地图――她对地图也不是没有兴趣,但这么宝贵的东西,西洋人不肯拿出来贩卖,这些年来,却未收到一副。

“立泉这一次携回来不少,你若有兴趣,回头能赏你几副抄本。”皇上随口道,“既然我们两块陆地遥遥相对,这条路,我们不走,将来也许会有别人为我们走通……所以还是要走!”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有几分激烈地道,“第二次船队出海,就这么走了。这条航路,总要把它走通,从青岛到――”

他在纸上画了一条杠,“到他们所说的檀香山,顺风顺水,走上两个月也就到了。美洲富饶,有些东西,比在泰西购买要便宜得多。甚至于日后流放罪犯,我看也不必刺配宁古塔了,刺配美洲就挺不错的么。至于往泰西去,航线摸熟以后,单程也就是四五个月,据说如果能在这里占据一块地方,把从前一条古运河疏通,路程还能减少一半。往后,大秦和泰西、美洲的贸易势将成为常态。任何东西,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所以我也不讳言,立泉带回来的那些货,应该是越放越不值钱,明年年中以前无法出脱,等去往美洲的航路走通,就要赔本了。”

劳师远征,花的当然是朝廷和天家的钱,现在孙侯把货是给载回来了,但一来风急浪大,货物有损耗也是常事,二来谁知道他载回来的都是什么货,在当地有没有被人欺骗。总之,对于不­精­于贸易的朝廷来说,与其自己急于零售反而吃亏,倒不如借票号入股的事和宜春做一笔交易,这也算是双方得利,宜春手底下自然不缺贸易能人,而朝廷也能得到一笔现银,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连入股商家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蕙娘也不装糊涂,眉一挑­干­净利索,“还请二爷开个价吧。”

“我不开价。”皇上笑了,“这还得你来开价,不然怎么叫赌船呢?这和赌石一个规矩,只有买家开,没有卖家开的。不过,倒是可以给你透个底,当时出海,姑且不论船队造价,就说带去的丝绸瓷器、上好的茶叶,在我们大秦,价值都有一百多万两……”

他冲蕙娘挤眉弄眼,难掩得意,“立泉不是做生意的能手,但他颇带了一些能人,我老实和你说,现在泰西的白银,很紧缺啊!从美洲过去的白银,几乎又跟着全流到我们大秦来了。这一次去美洲呢,又和美洲当地的土豪做了几次交易……他带回来的现银,就有□百万两。这还不算办下的货,他们花了有一百多万两在办货上。”

蕙娘诧异地一挑眉,“盈利这么可观?那您何必还做这个生意――”

“我花钱的地方更多啊。”皇上一摊手,理直气壮。“这么大的家当,哪里不要用钱,没有钱,怎么支持三处战事?广州、泉州、青岛,三处开埠,这几百万两,也就是毛毛雨,下一下就不见了。朝廷始终还是缺钱,当时为了修船队,还落了有饥荒呢。”

他弯着手指和蕙娘算,“一百多万两的上等好货出去,千万两银子进来。这一进一出,是十倍的利润,这运回来的一百多万两西洋货,在国内能卖得多少。焦卿你自己算算,给我开个价吧。一锤子买卖,在这里谈定了那就是你的,若谈不定么,我少不得也要多方问价,找个买家了……”

真不愧是皇上,分明是自己急于出脱这一批转眼间也许就不值钱,甚至连品级、数量都无法衡定的货物,却说得好像是个香饽饽似的,好像还在给她卖人情呢……

蕙娘­唇­边,不禁浮出微笑,她和声道,“二爷,这话在理是在理,可您是不是还漏了一点呢。”

见皇上做诧异状,她也只能把话给说到尽了。“您派宗人府专使前往广州盘点货物,这是费时费力的活儿。不可能是一夕之功,很可能,最终那本册子,也是在这几天才送到您手上的。这一点,按常理来推论,我要说错了,您告诉我。”

皇上不言不语,来了个默认,蕙娘又道,“还有三桩事实,第一桩,仲白今儿早上去孙侯府上,为他治病,第二桩,我才从郑家赴宴出来,还没回府,就被您给劫来了。第三桩,您说这是一锤子买卖,必须在这里谈定。二爷……您这有点小看我了吧,就这点手段,还能把我给绕晕了,那我还怎么把乔家几个老爷们,捏在手心里呢?”

虽说孙侯也不可能知道货物的具体损耗,但他是主事者,大体情况,怕还是有数的。权仲白给他治病,双方若随意谈起此事,孙侯露个口风,皇上那也就不可能再坑着宜春了。当然,这场谈话肯定怎么都会有的,但赶在此时,要说皇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兴起,那也就太小看他了。

皇上的双目,闪闪发亮,他极是欣赏地望了蕙娘一眼,忽地叹道,“可惜可惜,女公子,终究只是女公子……否则,阁老后继有人!”

此等雕虫小技,只要心思清明,不被皇上给忽悠得热血沸腾,实在并不难勘破。蕙娘压根并不自得,甚至对皇上还有点不满。“您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么做,可不是弄巧成拙?用赌石的行话来说,您拿出来这块石头呀,石窗开得不好,没有水头!本来还想给开个四百万两,这会,只能开二百万包圆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冷气,方才的感慨,立刻为市侩取代。“这么大老远的路,二百,太少太少,起码六百。”

“六百不可能,各­色­名贵宝石,一年的出产是有数的,难道孙侯还能把一百多万都置办成宝石了?不是宝石,剩余货物经过风浪,很难保值。尤其是座钟这东西,最娇­嫩­了,一旦坏了,这里修不好那可怎么办?”蕙娘和皇上讨价还价,“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就这,还得算上您带回来的西洋工匠!”

“工匠?”皇上有几分吃惊,“你这――是从哪得的消息?哦,这倒是无所谓的事,立泉是带回来了好些避祸躲战乱的学者、教授,有些修表、造船以及别有所长的工匠,可以在满足宫廷需要以后,给你一些。”

蕙娘又让一步,“好,皇上既然如此慷慨,那就三百万两,不能再高了。”

“三百,我还不如出去喊价。”皇上不屑一顾,“千金难买我乐意,不管这批货究竟值多少,三百万,我觉得不值得,不能卖。”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蕙娘不禁气结,她扫了皇上一眼,见皇上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心底多少也有点数了:几次交锋,皇上都没讨到一点好,事事只能跟着她走,真龙天子,怎么会喜欢居于人下……

“四百万吧。”她­干­脆利落地就让了步,“这批货,实在最多只能值三百万了,这都还是担着风险的。这多出的一百万――”

她又跪到地上,给皇上行礼,“几次接触,皇上虽有万钧雷霆力量,但却如春风化雨,谆谆爱护票号,爱国爱民之心,令吾等感佩万分。这一百万,便算是臣妾代宜春号几位东家、掌柜,为皇上贺寿了。”

这一番话,说得动听无比,当然更醉人的,还是蕙娘的态度――她终于服软了。一服软,那就是一百万两的大手笔,这份多少带了些赔罪意味的礼物,不能说不厚了。皇上指着蕙娘,终于心舒意畅,他哈哈畅笑,一语双关。“爽快、爽快!”

旋又不禁叹道,“唉唉,你这位女公子呀!这要不是子殷,谁能压服你呢?还好,当年没把你说入后宫,不然,这份才具,岂非就消磨在宫闱之间了?”

不等蕙娘回话,他神­色­一整,喝道,“好,四百万就四百万,这笔生意,朕做主,就这么谈定了!”

说罢双掌一击,扬声道,“来人,把货物细册抬来。”

蕙娘也没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急不可待,这边才谈定了生意,那边就抬了细册过来。只见十数位太监,手中全都抱着七八本沉重的册子,鱼贯进了厅中,她不禁微微一怔,又和皇上解释,“银钱却没那么快解过来了,少说也得给个两三天筹措……”

“这不要紧。”皇上一摆手,从为首那位太监怀中,取过一本明黄绫面的簿册递给蕙娘。“这是总册,你先翻阅一遍,再告诉朕,这笔生意,你做得值得不值得。”

皇上发话,她自然不能不从,蕙娘也实在好奇孙侯都带回来什么货物,她双手接过总册,揭开扉页,一目十行,不片晌就已经看完――却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嗯?”皇上从另一个小太监手中接过茶来,似笑非笑地冲她抬起半边眉毛,眸光流转之间,原本平凡的眉眼,竟忽然可以动人心魄,充满了难言的风流。“告诉朕,这笔生意,朕坑了你没有。”

“若此册为实……”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快地道,“那就是臣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妾实当不得皇上的称许……”

“嗳,那也不要这么说。”皇上摆了摆手,掀开杯盖,轻轻地吹了吹热腾腾的茶水,“啊,子殷来了――坐――”

他咽下口中茶水,将茶杯搁到一边,语带深意,“宜春对朝廷怀有疑惧,可以理解,可往后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彼此间不­精­诚合作,那也不行。这批货,就算是见面礼吧,其实,你那一句话说得好,好来好往,宜春一心为国,那就是为我的家天下。我这个大家长,还能亏待得了你们吗?”

蕙娘才要说话,皇上又道,“至于选在今日找你过来,你说的缘由,是有……朕确实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今日郑家寿酒完了以后,郑家的三亲六戚,也就脱出空来,朕怕你忙于应酬,很可能无心考虑这门生意。”

他扭过头去,客客气气地向权仲白赔罪,“倒是让子殷、国公府受惊了,子殷回去,代我转致一番歉意吧。”

却是再不搭理蕙娘,而是负手起身,悠然绕进了里间。

蕙娘和丈夫对视了一眼,见权仲白眸­色­发沉,终不禁露出一缕苦笑:看来,桂家要参股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瞒过皇上……

天威难测,即使只在一间票号上,天子的手段,亦容不得半点低估——

作者有话要说:我个人觉得,这篇的关键句应该是“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

但这个未免太不尊重皇上啦~~~~~~~~

这一章冲突太激烈了,我写啊写啊写啊,就误了点时间,大家久等咯!

但,都看懂了吗……

143问答

两夫妻在一日之内,都可谓是历经了风风雨雨,亲身参与了对朝局、对天下都有极大影响的变动。权仲白虽欲和清蕙打声招呼,把孙侯决定告知,令她更为放心,但见清蕙神­色­端凝,上了车便沉吟不语,也知道她今日和皇上对峙谈判,消耗不浅,此时再动心力,未免过分劳累,再说,此时正在路上,周围下人环绕,难保没有一两个耳力特别灵敏的小厮,能够听去只言片语——这可是只凭只言片语,便能轰动朝廷的大消息……

他一路保持了沉默,直到国公府在望时,才向蕙娘道,“爹娘那里,应该不必担心,封子绣什么都和我说了,我自会对长辈们解释,就说当时□无术,孙侯夫­妇­又想和你谈一笔生意好了,想来,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问的理由。”

清蕙原本闭目养神,显然正沉浸在自己惊涛骇浪一般的思绪中,听到他这番话,她抬起眼,毫不客气地道,“瞒不过去的,票号的变动,不久即将天下皆知,如不对家里人做出解释,爹娘还不知怎么想呢,这是彻底把他们当外人对待,太伤感情了吧。”

这倒也是道理,如今天下巨富虽多,但扣除本来就系属于皇商一脉的盐商之外,真正身家上了千万的,也就是寥寥数十户人家,泰半还都集中山西一地。皇上忽然决定分别入股监管,宜春摆出顺从态度不说,又立刻分股,这种种变动,肯定都要经过酝酿培育、深思熟虑。清蕙身为东家,事前会丝毫都不知情?如果对家里一点不提,这就不是摆出无意于国公位,一心逍遥度日的姿态,而是有点和家里翻脸的意思了。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末尾那几句话,说得那样有文章,看来,还是不乐见桂家参股。宜春之事到得现在,已经不是宜春自己的事了,在没有说服皇上之前,是否要暂缓引入桂家?”

“引入桂家,这是宜春自己的决定。”清蕙眉宇间隐约可见无限坚定,在这一刻,她倒真正显露出来票号东家的本­色­,虽未故意做作,但言笑之间,已是翻云覆雨,纵使是皇权,也不过是其要考虑的一重因素而已。“如果事事都要看皇上脸­色­去做,他入没入全股,有什么差别?虽然皇上爱犯疑心,但事实上若无桂家参股,宜春在官员圈子里没有靠山,很多事一样铺排不开。他既然要鼎力支持宜春,就不应该反对这个决定。——也就是深知这个道理,皇上虽然不满,但却只戳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权仲白也不是寻常之辈,他立刻明白了清蕙言下之意:这实际上也是皇上的一种策略,如果宜春自己心虚恐惧,放弃桂家,那自然是正中下怀。并且在宜春跟前还是光滑溜圆好无把柄,占了便宜还落不下埋怨,可如果宜春不当回事,则皇上虽然不悦,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宦海、商海风云,具体到每一句话真是都有讲究,都有对抗。权仲白提醒清蕙,“可既然皇上发话,那也不能瞒着桂家了。不然,日后桂家是要埋怨你的。”

如在以前,还能哄着桂家将错就错,上了宜春的船,但现在这么做,那就有点不厚道了。皇上这一句话,到底还是给宜春分股,添上了许多麻烦。清蕙自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却依然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感激,少许疲惫。

“累死了。”她将额头顶在权仲白肩头,轻轻转了转,低声抱怨道,“皇上没安好心,说什么只为了桂家的事,才在这时候把我喊来。分明还是有意安排,给我添乱,待会回去,又要和爹娘周旋,少不得也要安抚解释,令爹娘明白宜春分股不引权家入局,实在不是和家里离心。还要尽快同桂家谈妥,在朝廷有动静之前,把分股的事给办下来。”

单单只是这后一件事,就足够让七八个商场­精­英忙碌上一整年了,现在要抢在几个月内办完,任务肯定是极为繁重的。权仲白本已有几分心疼,不想清蕙顿了顿,又把皇上和她的那番对话,略作交待,叹道,“四百万两的买卖,我自己做主应承下来。还不知道乔家人怎么想的,李总柜又是怎么看的,宜春要是不愿吃,少不得我也只能打点我私家银子,这儿卖卖那儿当当,尽快凑足四百万两,把货给盘回来……”

她拧着眉心,露出少少倦怠,“怎么卖最挣钱,还得费心思呢。皇上给的货,按行价算,是比四百万多些,可他说得对,物以稀为贵,这西洋货多了,那也就不值钱啦。”

“多些是多多少?”权仲白问道,他有点吃惊了,“那么一大本册子,你一边翻看,一边就在心里估出总价来了?你这也太神了吧!”

清蕙瞥他一眼,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亲昵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她吐气如兰,鼻尖就顶着权仲白的鼻尖,“人家总册都造好了,难道不会分门别类,各自估价吗?别说我,就是你翻看一遍,十有□也能估出一个数来的,只是准不准,那就又要另说了。”

权仲白忽然觉得自己在妻子跟前显得有点愚蠢,他张开嘴,又合拢了,如是反复了几次,才勉强收摄心神,道,“宜春若不愿吃进,你有这么多现银没有?四百万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若凑不够,可怎么好呢?”

清蕙眼中波光流转,俨然已是胸有成竹,她却巧笑嫣然,偏偏还要来逗他,“是呀,凑不够,可怎么好呢?我相公不会挣钱,连一分一毫都帮不了我,我可愁死了我。”

权仲白闷哼一声,却也不能不承认,同清蕙身家相比,只怕这世上会赚钱的男人也并不多。他不和清蕙斗嘴,而是沉声道,“若凑不出来,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这些银子,要凑齐却也不难。不过,最好是别和家里开口……皇上这是卖给宜春的东西,能别和家里扯上关系,就别扯上关系吧。”

这句话说出来,当然不仅仅是表面这番意思,清蕙眸中,顿时闪过异彩,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按说权仲白和家里虽有矛盾,但关系也不能说是不密切,并不曾真的闹翻,就算从前有所不快,现在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可几次三番在这样的大事上,他的表现,又的确像是和家里十分离心……焦清蕙是何许人也?她自然看得出端倪,也自然会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的。

权仲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这四百万,其实倒也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几日以后,朝廷将有大事,也许皇上就没心思来管这一茬了。你大可以从容和老掌柜的商量……他现在人还在京城吧?”

“乔家三位爷都没有离京城太远。”清蕙也就顺从地转开了话题,她好奇地问,“这大事又说的是什么?你今天在孙侯府上耽搁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难道,他真的把那一位给带回来了?”

“没有,”权仲白摇头道,“那一位比他先到美洲,他们有枪有炮,又有银子,买得来昆仑奴,孙侯隐约听说,在当地已经发展起了一块不小的地盘……他那一万多人劳师远征,又身怀重银,不敢离船太远,就没有追击下去。”

此时两人已至国公府,在立雪院内关了门说话,权仲白将孙侯的决定三言两语告诉了妻子,清蕙自然亦受到震动,沉默良久,才叹道,“孙侯是明白人,终究没有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的确,孙家如此安排,权家、宜春都解脱出来,可算是很有担当了。权仲白道,“这件事,太大了,整个朝堂都要受到震动。皇上可能会缓一阵子才出这个入股监管的消息,你还可以从容说服桂家。”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真要拉桂家入股,你最好还是给他上个条陈,解释一下。不过,这种忤逆龙颜的事,平时可以随便做,最近吗……”

清蕙又摁了摁眉心,踱到书案边坐下,一边和权仲白说,一边就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势。“第一件事,这四百万的生意,要有个结果;第二件事,得和桂家细谈入股,亦要从容分说,要表明皇上的态度,又不能吓跑桂家;第三件事,宜春的变动,今日的见闻,必须和家里有个交代……”

她拖长了声音,“这是我必须亲自出面处理的三件事,第三件事,最为紧急。”

说到这里,清蕙略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又道,“但这件事,在和桂家谈定之前,又不好和家里揭开。免得家里若要入股,我也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是有点提防家里人的意思了,清蕙虽然不曾明说,但显然是遵照了权仲白的调子,在银钱、事业上,和家里把界限划得很清……权仲白心里有些感动,他握了握清蕙的肩膀,低声道,“这倒没什么,家里虽要问你,但那怎么说,也得在太子、皇后这件事的余波荡漾完了以后,才有心思了。这番变动,不可能影响不到我们家的。”

具体怎么影响,权仲白没说,清蕙也没有问,只是她看着权仲白的神情就更疑惑了:在银钱上分得这么清,可到了朝堂有所变动的时候,他又给家里送消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的确让人很难回过味来,抓准他和家里人的真正关系。

权仲白亦无意做出解释,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就道,“你今天也是够累的了,在这歇一歇吧,我去和爹谈一谈,明天就带你回冲粹园,事不宜迟,能早一天把几件事都定下来,还是早定下来为好。”

说罢,便匆匆出了屋子,心里却也深知,以清蕙­性­子,那是决歇不住的,恐怕稍事休息以后,就要派人出去传信,请宜春几位主事者,回京一叙了。

虽说结缡数载,一般的夫妻,至此已经都深深了解了对方,但焦清蕙的才具、志向,在从前似乎都永远笼在一层纱下,如今她方才慢慢往外揭开,却是一层一层,仿佛永远都揭不到头,真正的那个她,始终都还隐藏在迷雾之后,他了解得越多,也就越发迷惘了:若是跟他到广州去了,两人无权位傍身,她一个女儿家,谈何创业经商?如此才具,难道只能消磨在闺阁之间,相夫教子,了此余生?

任何一个人,只要认识焦清蕙,恐怕都会感到这是一种极度的浪费。似她这样的人,本来也应该站在最顶端,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光热,创下一番轰动天下的大事业。她绝不可能甘于平淡,就像是权仲白也不可能放弃医道,学着他的堂兄弟们,镇日里或是风花雪月,或是打点些家族生意,为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努力。

她若身为男儿,两人势必毫无矛盾,虽说道不同志不合,可也不是不能惺惺相惜,但偏偏她是个女儿家,就算再强悍,身份始终是天然限制。她的政治地位,取决于他的政治地位,而要支持起她在宜春的地位,一个神医的空头衔,可并不足够……

权仲白一面沉吟,一面进了国公爷的小书房:他身份崇高,底下人不敢拦阻,兼且又在出神,丝毫没听见下人们的呼喊。直到推开门扉,直入内帏,才发觉自己惊着了父亲的密谈。

良国公正和云管事并几个底下人,绕着桌上一张地图低声谈论着什么,见到儿子就这么直闯进来,他脸上的不快一闪即逝,开口时语气却很温和,“怎么搞的,进来也不通传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们都下去吧。”

云管事卷起地图夹在腋下,冲权仲白露齿一笑,友善地道,“二少爷出诊辛苦了。”便领着一群人,徐徐地退出了屋子,还为权仲白关上屋门,可谓是体贴至极。权仲白目送他们出去,随口便问道,“怎么,是生意上又有麻烦了?”

“天山那里,出了一点小问题。”良国公随口道,“罗春最近在那附近打仗,我们有几辆车被扣住了。”

他站起身来,倒是亲自给这个愣头愣脑的二儿子倒了一杯茶,“怎么,如此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出什么事了?你还能给我惹来什么天大麻烦?却只管说吧,我是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

虽说话还是那样不好听,可暗含的关心,权仲白哪里听不出来?他心底不由一暖:父亲虽然冷淡严酷,但其实,也不是不疼爱几个儿子的……

“叔墨的事,我还没听过您的意思呢。”他没提孙侯的事,反而问道,“他和您说了没有,他想带着媳­妇­,到江南历练几年。”

心里有话,他就想直说,见良国公沉吟不语,权仲白索­性­就直接问了,“四个儿子,大哥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三弟那个­性­子,确实也不适合。您知道,我也不是那块料,季青年纪小,­性­子不稳定,有时候好走极端……您是怎么想的,就不多磨砺磨砺他?难道,您还指望我吗?”

良国公眉头一跳,忽然来了兴致,他倒背双手,不紧不慢地戏耍起了儿子,“你这一问,有意思,家里这个情况,也非一日两日了。从你大哥离京到现在,几乎整整一年,你怎么从前不问,今日忽然问起?难道家里无人可以继位,忽然间又和你有关系了?我们的权二爷,居然有了接位的心思?”

言罢,他手扶书桌,压□来,倒是一歪头,仰视起了权仲白的面庞。——看似戏谑到了十分,可权仲白又哪里瞧不出来,父亲捏着桌沿的手指,骨节都有点儿泛白了……

忽然间,他心乱如麻,竟很后悔自己冲口而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一点都不好回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有些话说出口,一切就再不一样了。

可……他又该怎么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终于态度有改变了

这句话,他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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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世子

“我那点草料,您也清楚得很。”权仲白究竟并非常人,沉吟了片刻,就断然道,“接位,我还是没心思,可家里总是要有人上位的。您今年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是这一年来,我在一边看着,您对季青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太重视!”

权叔墨不行,那家里自然就要全力培养权季青了,总不能临上阵了再来磨刀吧?人生七十古来稀,等国公爷七十岁的时候,权季青三十多岁,经过十多年的磨砺,倒是正好接过­棒­子。

可其实不论是权伯红,还是权季青,现在管着的也都只是权家的药材生意,并一些家常琐事……你说这不重要吗?倒也未必,可要说这是良国公府立身的根本,那就有些可笑了。让良国公府在政坛上存继下去的,第一,是和皇家的亲戚关系,第二,是国公府继承人的军功,第三,是国公府在众勋贵之间的人望,第四,那就是国公府在历次政治纷争中的站队了……

这四点,哪样都不是管药材生意可以管出来的。同皇家的亲戚关系,那得看婷娘的努力,军功,那要从小培养,好似良国公,十几岁就扛枪入伍了,这才能在盛年身居高位。现在的四兄弟,叔墨倒是对军事有兴趣了,但他那单纯的­性­子,未必能在军中混出头来,至于余下三兄弟,从未受过军事相关教育,要想建功立业,那是难了。

要在勋贵之间培养人望,良国公就得多带着世子在外走动,起码要把老关系给维系下去,这些水磨工夫,也不是赶驴上磨就能拉起来的,没有七八年的温存,一旦换了当家人,人家未必还认这老关系。

至于第四,这政治纷争么,因为权仲白特殊的身份,他倒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情不愿地被迫参与得很深了。余下几个儿子,根本都还没能摸得着门路呢,偶然能被叫过来,一起与闻一些政坛秘闻,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也已经就是全部了。现在的国公府,核心大权,还牢牢握在国公爷手上,看他的意思,虽然热衷于考察儿子、儿媳­妇­们的资质,但却根本都还没有痛下决心,要栽培哪一位呢……

这些问题,别人看不懂,权仲白却是看得懂的,他对父亲多少也是有些不满的……

择优继位是权家规矩,和嫡长继位比,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开国六七十个勋爵,到现在还能兴旺发达的,不过十数人家,权家要没有自己的一套,恐怕也早都被新贵们挤下舞台了。站在当家人的角度上来说,就算是再不情愿,良国公也要在几个儿子之间加以鉴别、挑选,选出那个最适合继任的儿子,这倒是怪不得他。

可择优继位,是否意味着兄弟之间的亲情,就要随着这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而荡然无存呢?大哥就不说了,兄弟之情仍在,但这辈子已经是相对无言。老三本来和两个哥哥都处得不错,现在被逼得要到江南去自明心迹,这简直比天家还苛刻了,不想继位,那就得玩了命的韬光隐晦……就算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吧,如今就剩季青一个苗子,他自己是摆明车马无意接位的。老人家要么大力栽培季青,要么就把话咬死了,权仲白不接位,国公府那就按绝嗣处理了――这好歹也是­干­脆利落地出了一招,现在么,态度如此暧昧,不等于是挑拨兄弟两人相争吗?

“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权仲白道,“我知道您,您指望清蕙这一剂猛药,能把我给扳正了、救活了。我能脱胎换骨,和家里齐心协力,去算计、去争取,主动把这个担子挑到自己肩膀上来。”

他瞅了良国公一眼,见父亲咕嘟着嘴,用眼角余光瞄着自己,神­色­高深莫测,不禁微微一笑,由衷道,“娘在我们父子两人间斡旋,也真是左右为难。娶焦氏,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我们之间这局棋,随着几个兄弟逐渐长成,姐妹们逐渐出嫁,您能制衡我的手段也不多了。清蕙这门亲事,怕就是您出的最后一招了吧。”

良国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道,“好小子,就算这是你爹能走的最后一步棋,却又如何――这步棋,我不是也走得不错吗?不然,你今晚何必还和我提起这事?”

真要立定决心不肯接位,这种事管他个鸟?只是如今大哥远走,三弟挑明心迹,四弟似乎不受长辈青睐,妻子才具惊人坐拥敌国财富……谁说良国公这步棋走得不好?这一系列变化,不都正是焦清蕙这枚大石子儿击出的涟漪?清蕙为他改了不少,可谁说他没有被清蕙改变?权仲白不禁苦笑起来,他道,“真要觉得季青不行,我还能往哪儿逃啊?难道还真让幼金继位?不过,季青就那么不好?我看他平时办事说话,也很沉稳端凝,颇有大家风范的。”

“你真觉得季青可以?”良国公微微抬高了声调,斜睨着儿子,权仲白有点说不上话了,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为弟弟辩解。“他还小……”

权季青平时为人,的确是有一定问题的,这问题出在哪里,也许大家一时说不出来,但权仲白和良国公都是心明眼亮之辈,却不至于感觉不到。良国公低沉地道,“他还小?你在他这个时候,已经凭着自己的本领,挣得三品功名了。更休说天下大势,因你一人扭转,难道皇上心里就不清楚吗?他这个宝座,有一半,是你塞到他ρi股底下的。”

“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权仲白皱眉道,“再说,这样比较,对季青来说也不公平……唉,我知道我说话,您听不进去的,只是我先把丑话搁在前头,您熟知我的做派,想必也多少能推演出来,一旦我继位世子当家做主,肯定不会按您的意思办事。”

他有几分顽皮地冲着父亲笑,“您和我这局棋,可不是我继位世子,就算下完的!”

良国公不禁手摁太阳|­茓­,低低地□了一声,他有点赌气,“你要是和你媳­妇­换一换,那该有多好!”

不过,这片刻的失态,也很快就被老人家给控制住了,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那高深莫测的表情。“就是因为知道你的­性­子,这不是还在掂量季青吗?他要是能把毛病改好了,再成熟一点,说不准也不是不能大用……不过,你忽喇巴着急上火地来找我扯这个,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扯这个吧?”

他似笑非笑地拿手指头点了点权仲白,“你媳­妇­刚被燕云卫截住接走,才回来,你就说起这事。这么简单的手腕,就想分你老子的心?是不是宜春票号出了什么事,你们小夫妻,不想告诉我们知道啊?”

姜是老的辣,三言两语,居然直接就猜出了结果。其中复杂的推理,良国公也不知是信任权仲白能自己推演出来,还是不想多费­唇­舌,竟是压根就懒于解释了……

权仲白一弯眼,也是见招拆招。“是不大想让你们知道,清蕙倒是想说,我拦着没让说――不过,您也不用着急问,我来这里,是有另一个消息要告诉给您知道的。”

良国公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倒背着双手,颇有兴致,“什么消息,能让我一时半会还顾不上追究票号的事?你这小子,未免也对自己的口才太有信心了吧――算了算了,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吧。”

权仲白自然很有把握,他微微一笑,父亲还站着呢,自个儿倒是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甚至于放浪形骸,还把脚翘到了良国公的书桌上。“您可听好喽――”

废后废太子,这可是天大的事,即使孙家和权家关系说不上密切,可良国公也必须立刻做出反应,把权仲白打发回去,他独自一人在书斋沉吟了半晌,这才亲自走出门去,喊人把云管事又叫了回来,两人密斟了半晌,他这才进了内院,往拥晴院去,陪母亲用夜点。

少夫人被燕云卫拉走,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小事,当然,权夫人并没有大事张扬,但太夫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和良国公一样,她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皇上的用意,“肯定是为了宜春票号,我们不也收到风声了?也不知谁给皇上出了这么一个刁主意,向几大商家入股监管,这一策明显针对的就是宜春号,这一次,票号未必能顶得住皇家的压力。焦氏自重身份,素来不肯轻易开口求人,但家里却不好装聋作哑……我看,这一回得出面拉她一把了。”

从这一番话来看,太夫人对焦氏这个孙媳­妇­,大体来说还是满意的。良国公微微一笑,低声道,“娘,您猜怎么地?仲白今儿主动问我,这国公位究竟要不要他来承担――”

见太夫人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良国公­唇­边的笑意,就更明显了,他似乎被权仲白逗得很乐,“这个死小子,还威胁我呢!拿继位后的事来吓唬我,虽说还是不希望继承这个位子,但态度上的区别,您想必也看出来了吧。”

与其说这是威胁,倒还不如说是事前声明,和从前动不动就想逃到南边去的那个权仲白比起来,如今的权神医,态度何止是松动了一点半点?简直就已经暧昧得令人浮想联翩了。太夫人眼睛亦是一亮,她禁不住一拍大腿,“有门儿啊――”

像权仲白这样的人,一件事要有心去做,如何能做不好?他在政治上的天分,几个长辈也都是见识过的。要不然,也衬托不出权伯红、权叔墨的平庸,要不是当时权季青年纪还小,几兄弟俨然是都要被权仲白给比下去了。只是天才越横溢,­性­子就越桀骜,他要这样折腾自己、消磨自己,只愿以医道为业,家里人也拿他没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娶了媳­妇­,这才三年不到,态度渐渐不就软化下来了?

“焦氏这个媳­妇­,说得确实是好。”太夫人和良国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没等良国公发话呢,自己先就感慨了一句。良国公眼神幽微,点头叹道,“是啊,妻贤夫祸少,她这个水磨工夫,做得真好。”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权仲白这番变化,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因为妻子,虽说清蕙这几个月没在立雪院里住,甚至于对长辈们还颇多冒犯,可只是今晚权仲白和父亲的这一番谈话,就已经足够令几个长辈对她更加满意了。

太夫人亦跟着儿子叹了口气,“说莲娘进门,这件事丝毫没和她商量,甚至连风声都没有透。看来,是伤着她的心了。这个小姑娘,也挺狠,拿得起放得下,说一声不管家,居然还真就什么都给放下了。票号这都什么情况了,乔家那几兄弟,下半年只在京城一带游走,随时进城来和她密斟。她居然还是一声不吭,好像这件事,和咱们真就没关系了似的。”

不管是蕙娘这国公府二少夫人的身份,还是权家原本持有的那几分­干­股,都使得权家可以随时名正言顺地­干­涉朝廷针对宜春号的举动,只是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票号不开口,难道国公府还拿热脸去贴冷ρi股?良国公轻轻地哼了一声,“傲啊,傲在骨子里。从前呢,里头傲,外头也傲,现在外头是夫唱­妇­随了,里头……也还是那么傲。燕云卫把她接到封家去,到底见了谁,谈了什么,是见了连公公,还是皇上本人――她和仲白都不肯开口。我看,仲白平时懒于用心,这件事,说不说肯定在两可之间,做主不说的那还是焦氏。她这是对府里有点离心了……”

“府里对她也的确没什么见好的地儿。”太夫人倒是为清蕙说了一句公道话。“有点又打又拉的意思,又要看人家的本领,给人家出难题,又没给一点甜头。这本事大的人,脾气也都大,指望她和林氏一样好脾气任揉搓,是有点非分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总不会以为,就仲白那点虚名气,就能保住她的身家吧?”良国公道,“她祖父下野才多久,一年没到呢,就打起宜春的主意了。她心里肯定还是想争的,只是……”

他­唇­边慢慢露出笑来,却并未把话说完,而是征询地向母亲道,“家里这几个子女,现在也都泰半看清为人了,仲白、焦氏,不论天分才情,都高出余子不少。尤其是焦氏,大出我意料多矣。您要是没有二话,这世子之位,咱们娘俩心里有数,就定下来了?”

太夫人肩膀一弹,思忖了半日,才苦笑道,“嘿,本还想再看几年的,但恐怕焦氏是没有这个耐心了。定下来也并无不可,只是――”

她有几分犹豫,“焦氏现在也就一个儿子,子嗣还是太稀少了一点……还有,季青这孩子,又该如何处置?”

“识时务者为俊杰。”良国公淡淡地道,“他的那些小动作,从前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大局底定,他要还觉得自己能够为所欲为,那就不是俊杰了。一个人没有这个高度,去玩弄这个手段,那不等于是在玩火吗?”

在权仲白跟前,他有多像个父亲,此时此刻的良国公,就有多像个冷酷无情的政客,他似乎压根就没动情绪。“就算玩火自焚,不也是他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父子大斗法啊……国公真偏心小白。

145决断

纵使此时的京城,不知还有几番暗流正在涌动,但京城的太阳,每日里自然也都会照常升起。这一日似乎和平时也无甚不同,立雪院两位主人早上起来,权仲白照例收到了许多出诊邀约,其中就有来自郑家的帖子:据说,是他们家姑­奶­­奶­,桂家的二少­奶­­奶­动了胎气,这会也不敢轻易搬动,请权仲白过去给她扶脉。这帖子又顺带着和权仲白叙了叙旧,并以故人的身份,力邀蕙娘也一道跟着过去,说是桂含春借岳家宝地做东,欲请两夫妻在郑家用个便饭。

算不上太得体的借口,但也不是说不过去,外地人家,遇事可能有自己的规矩,尤其是请个年轻男大夫来看产科,希望有其妻子在一边陪伴,也很说得过去。权仲白那个­性­子,自然是拔脚就要过去,蕙娘‘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向歇芳院打了一声招呼,自己速速穿戴起来,便同权仲白一道,又再往郑家过去了。

郑家正办喜事,虽说正寿日过了,一­干­尊贵外客不再叨扰,但自家族人、并远亲近邻,却是要连吃几天喜酒的。府内处处热闹,震天的鞭炮声、嬉笑声、戏乐声,隔着几重院子,都还能隐隐飘到蕙娘的轿子里。她一面听着这个,一面在心底暗暗地计算着脚步:在车马院里换了小轿子,由小厮们抬着进了二门,在二门里再换了婆子,走到如今,已是深入内院了。一般回来省亲的娇客,因有姑爷在,都是住在客院里的。看来,这位桂二少­奶­­奶­,在父母心中还是颇有地位,在夫家又很得宠,也算是位有福之人了。

要和桂家做生意,她自然事先派出人去,收集桂家的种种资料。尤其是桂含春的生平、个­性­,更是早有打听。因此,当轿子在一座小院跟前停下,几位侍女将她自轿中扶出时,蕙娘一眼便看见了门前和权仲白握手言欢的疤面青年。

他比权仲白年轻几岁,但因权某人善于养生,又常年居住在京城富贵锦绣堆中的缘故,两人看来竟是年纪相当,桂含春还更显年纪。这些年的边境战事,使他的气质同京城中的禁卫军,又有极大区别,虽身着光鲜衣物,但眉宇间似乎自带了边疆烟尘,尤其是面上淡红­色­一块伤疤,更显铁血气息。这种人虽然第一眼不能讨人喜欢,但却通常都很能令人放心。蕙娘只看了他一眼,便在心底松了口气:这种时候,最怕见到的就是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衙内人物。那样的人虽然好对付,可却根本无法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地在重重局势中作出决定,在如今京城的□势之下,同这种人谋事,只是徒费­唇­舌……

她在打量桂含春,桂含春何尝不在打量着她?两人目光盘旋在对方身上,也不过只是片刻,便都对彼此含笑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蕙娘便进里屋去见桂二少­奶­­奶­——因寻的那个借口,她正半躺在床上,倒不必下床出来迎接客人了。

“真是劳动权世兄了,”她眉眼含笑,温温和和地同蕙娘道,“昨儿劳累了一天,今儿还真有些不大舒服。正好就借着此事,我也躲躲懒,不到母亲跟前去,不然,又要应酬上一天光景。有些多少年没见的老亲友,也要上来问西北的事,这不仔细说说,还容易得罪了人……”

蕙娘亦抿­唇­笑道,“弟妹客气啦,我昨儿大晚上的打发人给你送信,你不都没说什么吗?”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环境。郑氏也明白她的意思,因道,“不必担心,我这一次过来,人多。娘家就给打发了几个杂使婆子,这也是我从前在娘家住的老院子了。一会咱们到西里间去,门一关,再清静不过,声音稍微小一点儿,别人也听不见什么。”

她虽显得很有把握,但蕙娘看到那高高的顶棚,心里还是有些顾虑。她也并不多说,只同郑氏天南海北地扯些闲篇,因又谈到现在广州大放异彩的桂含沁一家。郑氏道,“他们在广州那是乐不思蜀,说是那里民风自由,要比西安城自在得多,和京城就更别提了。现在含沁接了些族人过去,还有几个弟妹的亲戚,也都在广州营生。据说那里的生意,确实好做。”

会接族人过去,泰半都是在当地已有一定的势力,需要自家人来帮衬了。蕙娘点头道,“我听说杨家也有指挥么,似乎就是杨少­奶­­奶­同族的弟兄,这回也立下战功了——到底人丁旺,他们这一族现在除了文官,居然还出武将了。”

文武藩篱,高不可攀,郑家、焦家都算是文官谱系里的,世代必须靠科举出身,否则再大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郑氏也道,“是,我们也都说,那是极难得的人才了。别看现在才是个千户,可年纪还不算太大呢,将来再进一步,在千户位置上退休,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不免又和蕙娘嗟叹了一番京中各大户人家的起落,正说着,桂含春同权仲白联袂进来,桂含春便含笑冲妻子道,“说什么呢,这么动情,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铁汉柔情,他虽然一身武将气质,但对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很柔和。内外之别,立刻就看出来了,不比权仲白,对外人说话是一番讨人厌,对内人说话,是另一番讨人厌……郑氏忙亦笑道,“没有动情,就是白说些别人家的事。”

桂含春和权仲白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似乎都在说:­妇­道人家,就是这么三姑六婆……自然,这两个聪明人,也是不会将这话给说出口的。权仲白便请郑氏起身,道,“听说弟妹小产过几次,可否和我仔细说说历次症状……”

他这里正开口呢,那边桂含春已经冲蕙娘使了个眼­色­,从容道,“他们谈他们的,嫂子,里间请。”

说着,便亲自将通向里间卧室的帘子高高挑起,如此,权仲白等人在外间问诊,两人在里间商议,彼此一眼可以望见对方,但说话声稍低一点,便不至于互相听闻,这番安排,可说是比较妥当了。

从细节处见工夫,这位桂少将军,显然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也算是粗中有细了。蕙娘心里,对他多一份信任,进了里屋入座之后,她也为自己的鲁莽道歉,“着实是事出有因,才这么着急上火。也就是要赶在这几天内,把事情安排出个结果来,不然,一旦局势变化,则双方都有事要忙,这段善缘,也许就结不成了。”

桂含春双眸­精­光一闪,沉吟了片刻,才道,“刚才子殷兄和我一路进来,也说了这么一番话。贵伉俪深居朝政中心,消息灵通,不说我们穷乡僻壤的桂家无法相比,恐怕就是我岳家都要瞠目其后。能使得您和子殷兄都这么看重的消息,想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蕙娘左右张望了一番,低声道,“就因为事情不小,所以才更要慎重。这件事,谁也不知会闹得多大,也许会引发另一番朝堂风云,那也难说。”

桂含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居然也不再问,蕙娘心底,吃得更准了——识看眼­色­、深知进退,桂家这位宗子起码从第一印象来说,同乔家、焦梅甚至是焦老太爷给焦家的评语一样,虽然僻处偏远,但家风严正,决不吃里扒外、出尔反尔,还是很靠谱,很是值得来往的。

两人初次见面,肯定要互相试探、熟悉一番,也摸摸对方的底细。桂含春一时并不着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弯弯绕绕,和蕙娘叙了叙旧。“昔年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军粮调动艰难。我们的粮草官到京城要粮,就多亏了贵祖父热情招待,一力为之奔走、斡旋。虽然双方未谋一面,但实在还是有交情在的,家父一直很感念老爷子的恩情,这一次我过来京城,还特地叮嘱我给老爷子预备了些土产——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请少夫人不要见笑。”

蕙娘客气了一番,自也绞尽脑汁,从焦家这面和桂家扯了一点联系出来——这豪门世族,办事总是要讲究一个关系,扯得上关系,那就好说话了。桂含春要和她谈宜春号的关系,那是焦家一脉相承的产业,所以他只能从焦家来扯,不然,倒是可以直接把权仲白几次去西北时的交情拈出来用了。

两人谈了一会,彼此稍微熟络一些了。桂含春便先斟酌着道,“此次和嫂子会面,实在是家父有几个顾虑,不是乔家人能弄明白的,甚至连贵府管事,都懵然无知。因此不得不跑上这一回,也是打扰嫂子了。”

快人快语,投合蕙娘­性­子,她欣然道,“这也是自然,我也有些具体细节,想和少将军商量,少将军请先问吧。”

“第一个疑问,也是最大的问题……宜春号这只金­鸡­母,将来盈利,只有越来越大的道理。”桂含春说起话来,安静、柔和中,似乎总是透了一种新鲜的爽快,好似大夏天里的一根黄瓜,散发着很怡人的清爽。甚至就连讨论规模如此巨大的交易,他都显得很从容。“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会招来处处觊觎,虽然现在还有老阁老余威护身,但……财帛动人心啊,家父意思,桂家在西北、东南虽然还有些薄面,但毕竟不比京城世家,对付一般的宵小可以,可要有些更高一层的巨鳄,那就不是桂家所能应付的了……”

又想占便宜,又不想承担风险,这也是人人难免的心态,桂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倒也算是忠厚老实了,起码还是把对地方上中低层官吏的活计给包去了。蕙娘问道,“更高,高到那一层?亲民父母官、一地州官、封疆大吏、阁中宰相——”

她注视着桂含春,一层一层地说,“还是皇亲国戚呢?”

说到前头几重,桂含春的神­色­都很平静,这最后四个字,却令他眉头一跳。蕙娘心里有数了,她反而露出欣赏之­色­,微笑道,“好,桂老帅思虑深远,可见是真有兴趣入股宜春。的确,贵府地位超然,不说封疆大吏,文武殊途,就是阁老们也不能对军事随意开口,真正有资格力压贵府的,全国也就只有那么几户占了军权,又偏偏还身为外戚,和皇家带了亲的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银钱虽然是好东西,可也不必为了它揽上这样的麻烦,如此担忧,也是入情入理……我可以对少帅保证,等股份稀释完毕以后,这几户人家,是绝不敢把手Сhā到宜春里来的。”

“少帅这称呼,我不敢当。”桂含春静若止水,“嫂子这句话,口气有点大了,含春愿闻其详。”

“这就容我卖个关子了,稍后自会向少将军说明的。”蕙娘对桂含春做了个手势,“还请少将军再问。”

“好,”桂含春­干­脆地道,“这第二个顾虑,便是以宜春股份的昂贵,我们桂家即使只占一成股份,亦要付出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现银。这笔钱,桂家也许不是拿不出来,但却势必要抽空所有银两储备。可若不出钱占据­干­股,父亲又觉无功不受禄,拿不了这份钱。虽说前头几位管事,也给了一些解决的办法,但都感到不够妥当,父亲意思,桂家有一批旧银,大约三百余万,是本朝初年得到的银子,上头是没有官印的。宜春按说不收这种银子——”

没有官印,是否真是本朝初年得到的,恐怕还真不好说呢。桂家这是明目张胆,立刻就要来洗黑钱啦……蕙娘瞳仁一缩,­唇­角逸出一线微笑,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如传言一样,宜春在山西本铺有座银山,只要成­色­十足,再熔炼三百万两进去,又有何不可?”

桂含春瞅了她一眼,轻啜了一口茶,他的肩膀放松了一点,语气就更为柔和了。“嫂子果然是爽快人。”

他又说了几个问题,那就都是很具体琐碎的顾虑了,有些牵扯到政治上的进退,比如说王家和焦家的关系,盛源号和王家的关系等等,倒也只有蕙娘能随口回答上来。其余几个高层,都没有这个身份。自然,他也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很快,他就对蕙娘举了举茶杯,示意自己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时间宝贵,蕙娘也丝毫没有浪费,她一顿杯子,微笑着道,“方才少将军问我,如何防止皇家外戚、各地藩王对宜春出手……”

便简明扼要地将皇上欲要入股监管所有规模超过一定程度的大商户这一事给说了出来,“这事已有风声流出,我也就不讳言了,宜春就是皇家入股的第一户商家。”

这消息实在是太刺激了,桂含春如此城府,亦一下站起身来,难掩震动,“这么说,我们桂家入股银两——”

“少将军心急了,”蕙娘笑道,“您入股多少银两,是­干­股还是湿股,还不是凭着我们一张嘴在说?这件事­操­办得急,那就是想在皇家入股前给办下来,不然,以后怕真没有人敢入股宜春了……”

桂含春疑惑稍解,眉宇间却仍是顾虑重重,蕙娘并不多做安抚,而是又再给他添担子,“明人不说暗话,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不敢打宜春的主意?因为对宜春想法最大的,另有其人。皇上是很想一口把宜春给吃掉的,只是他没有这么大的口。少将军,丑话说在前头,您要留心注意了:入股宜春,很可能会招惹皇上的不快。虽说以我们分析,皇上并不会因此迁怒桂家,但任何事都有例外,其中的风险,您得自个儿掂量好了再说。”

见桂含春眉头紧皱,她又缓缓道,“这件事,必须赶在皇家入股前办,要安抚皇上,却只能在这两天上书。虽说不合情理,但我也只能给您一盏茶的时间考虑,是入局还是出局,就在您一言之间了。如若桂家不答应,我们就得和别的人选接触,时间宝贵啊——请少将军明察。”

一盏茶工夫,如此重大的决定……

即使是爽快如桂含春,也不禁眉眼端凝,半晌都没有说话,很显然,他正紧张地思考着个中利弊。蕙娘也并不催促,只悠然望着手中怀表,口中无声地计时,一盏茶工夫刚过,她便道,“少将军,意下如何?”

桂含春猛地一咬牙,轻轻一击桌面,居然也就如响斯应,给出了答复,“正经生意,为什么做不得?君臣自有分野,桂家也不是皇上的奴才。这个股,我们桂家入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一遍遍地刷新终于更上了……累死了,

小桂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啊哈哈哈,宜春的问题终于解决一半了。

146得失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至此,入股大事,终于尘埃落定,蕙娘­唇­畔含笑,重又起身给桂含春行礼,“日后票号事务,还要烦少将军多照顾了。”

她心底却亦不禁好奇:这三百万两银子,桂家就真如此渴望洗白吗?地方军门,最怕招皇帝猜忌,桂家行事又一向谨慎,如果皇上没有那番召见,她自也不会明言,桂家入股倒是十拿九稳的事,可在皇上这么一番表态以后,再不明说那就有点不厚道了,主事的又不是桂元帅,而是桂含春这个近年来被极力培养的宗子。虽说宗子身份特别,但这么大的事,他很可能无法承担起当机立断的压力,她其实已经不大看好桂家,甚至在心底咂摸起了另一户可能的人家。没想到,桂家的态度居然这么坚决,宁可承担皇上的不悦,也要入股宜春……以他们的眼界来说,这图的可能也不止是钱了吧……

桂含春还有很多细节问题,要和蕙娘商定,譬如这股份如何稀释,桂家拿出多少现银来,占多少股,又以每年分红的多少来填补本钱亏空,最终能达到股、本一致等等。蕙娘一一和他说定了,又道,“少将军若是有闲,乔家几位爷、李总柜都会过来,增资毕竟是件大事,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那是要的。依我看,几个东家也应定期碰面,起码一年两次,大家互相问问好,互通有无一番,也是好的。”

桂含春看了蕙娘一眼,缓缓道,“我离京是要陛辞的,如若京中出事,可能回京脚步也会延缓……”

既然最终答复入股,那么双方关系自然不同,蕙娘原来不愿说的话,现在似乎可以说了,可她却不接这个话茬,只笑道,“就按原来离京的日子,他们也赶得过来的,只要少将军有闲那就好了。”

两人说到此时,几个疑问都已经彼此解释完了,甚至连琐碎细节都商定不少,算来几乎是谈了有半个时辰。权仲白那边诊疗居然都还未曾结束,蕙娘望了外间一眼,看他居然在给郑氏放血,不禁有几分纳罕,因对话也算有了个结果,正欲起身出去看个究竟。桂含春忽又道,“家父的顾虑,是告一段落了。我本人还有一个顾虑,想耽搁嫂夫人一点时间。”

蕙娘有些吃惊,才抬起了身子,又坐回了椅上。桂含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权仲白的背影,他的声音,比方才提得要高了一些。

“实话实说,如今宜春的几个股东,乔家、李总柜,那是具体­操­办经营这门生意的人家,可说是以经营立身,天家硬Сhā一杠子,算是以天威立身,我们桂家也算是有些地位,以势立身……”他问,“嫂子虽然出身高贵,如今更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可老阁老年事已高了,将来若嫂子要和子殷兄分府出去,又以什么在票号内部立身呢?”

这问题虽然如此尖锐,可桂含春的态度却很坦然,甚至还带了一点同情。“若说以昔年情分立身,那想必嫂子要比我更清楚,三文钱都能闹出人命,在这惊人财富跟前,情分,是靠不住的。”

究竟是乔家靠不住,还是桂家靠不住,他却没有明说——其实,也相当于是已经明说,不然,这就不该是他自己的顾虑,而是桂元帅的顾虑了……如若权仲白没有正位世子,将来那就是要分家出去的,桂家和清蕙又没有任何交情,甚至和权仲白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以势力联合乔家,以高明手段,将焦家股份逼出,立刻就是数不尽的好处,却没有什么坏处可言,甚至连良心上的不安都不会有,毕竟,就不说桂家,连如今的乔家一代,和清蕙都不能说有什么情分了。

蕙娘微微一扭头,透过挑起的帘子,望了权仲白的背影一眼,见他肩背绷紧,手上动作也停了,她不禁微微一笑,才道,“少将军这话知心,情我领了……您说得对,靠情分,自然是立不住身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进则退,就是我们国公府,这一代也是人才凋零,要没有个能人领着,再过二十年,怕是连夫家的势都靠不上了……”

这句话,倒是把桂含春的另一重意思给解读出来了:桂家三个嫡子,个个都有军功,还有个偏房桂含沁,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好汉三个帮,二十年以后,桂家肯定还能继续兴旺下去。而权家呢?老大去东北,老三才入伍,老四根本就没听见声音。权仲白承继世子位,在外人看来很可能已经板上钉钉,但承继了世子位之后,这条路怎么走,那就有点没谱了,任何一个了解权仲白的人,怕亦都明白,他会是个很好的医生,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却很可能不是一个可靠的政治伙伴,一个合格的国公爷……他几乎是不可能掌握实权的,而如果这一代不出个实权人物,即使二十年后第三代能够上位,距离良国公手握重权的时间,也已经有点太远了,五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关系变冷……

桂含春见蕙娘说破,便也露出担忧、同情之­色­,他缓缓道,“也是因为嫂夫人爽快利落,我才将这话出口。朝堂上的事,有时候没人情可讲。家族间的纷争也是如此,我桂含春虽不是那等鸟尽弓藏之辈,但——”

“少将军说的对,”蕙娘一挺脊背,柔和地打断了桂含春的话语,“门阀之间,没有人情讲的。如要把我的利益,寄托在少将军的人品上,对少将军来说也不公平。要扭转这样的局面,其实根本无法寄望于外人,只能靠我们这些局中人,不断的努力奋进。希望将来有一天,少将军可以不必担心。”

桂含春心领神会,冲蕙娘欣然一笑,起身道,“若嫂夫人是男儿身,定然有一番大作为,含春也必定倾心结交。闺阁女子,几个能有您这样的胸襟和气魄?”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口风一转,又开起了玩笑,“您身为巾帼,是朝廷的损失,可却是子殷兄的幸运。子殷兄真乃天之骄子,非但自己天纵英才,连嫂夫人都是如此人物。上天对贤夫­妇­,也未免太偏爱了吧!”

蕙娘紧随其后,本想也说几句玩笑话的,可见郑氏面­色­不大好看,便知机咽下。桂含春此时已经出了屋子,自然发觉不对,他快步走到妻子身边,低声问权仲白,“只是个平安脉,居然扶出不对来了?”

郑氏这个不舒服,是被蕙娘的口信给催出来的。众人自然是也没有放在心上,权仲白不过是顺便给她扶个平安脉,做做人情而已,这一扶脉扶了小半个时辰,还要放血,蕙娘早有些疑心了,只是无暇他顾,也没往深里想。此时一见权仲白脸­色­,便知道事情不大好了,果然,权仲白摇了摇头,道,“前几次流产,将养得不大好,坐下病根了。这一胎得小心一点,我看,不能再劳累颠簸,得在京城生产了。”

他拎起药箱,顾盼了一番,道,“这里没有桌子,我到外头开方吧。”

说着,便掀起帘子,走出堂屋去了。

桂含春哪还不知机?他面­色­沉重,匆匆摸了摸妻子肩头,以示安慰,便跟着权仲白一道出去了。

其实,这群名门贵女,亦没有谁是简单角­色­,蕙娘和郑氏对视一眼,也看出来,郑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问题,恐怕不在小,权仲白甚至都不愿当面仔细地告诉她……

这等坏消息,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打击,尤其郑氏又有过几次滑胎的经历。蕙娘想要安慰她,又觉得两人交情不到,多说也露矫情,便只是轻轻地握了握郑氏的手,低声道,“不要紧,总是有办法的!”

郑氏眼神茫然,好半晌,才轻轻对蕙娘一笑,回捏了捏蕙娘的手,低声道,“唉,是啊,实在不行,办法总是会有的……”

说完这句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权仲白和桂含春两人低低的对话声,穿过帘子进来,已经不大清楚了。蕙娘着意听了一会,都听不出所以然来,郑氏显然也是如此,过了一会,她索­性­不再去听了,而是和蕙娘聊起家常,“蕙姐姐,权世兄屋里,有几个人了?”

这时候问这个问题,很容易就能揣测出郑氏的思绪,蕙娘有点尴尬,但这事又无法说谎,只得道,“没人,我想给他提拔几个人,他自己不要……他­性­子怪得很。”

“嗯,权世兄不要妾室,一点都不令人吃惊。”郑氏被她逗乐了,“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也觉得,这种事情,天经地义的。那时候,大家看含沁媳­妇­,和看怪物一样,我心里也觉着,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妒忌了。”

她歇了一口气,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没想到嫁到西北,家规就不准纳妾。他平时公务忙,也丝毫没有不规矩的意思,连眼尾都不看向别处……唉,他待我实在是很好的。婆婆对我,也没得说……都滑胎两次了,还没提开脸的事。是我自己命不强,从小京城长大……养得弱不禁风,始终习惯不了西北的天气……”

她有些呜咽,“其实,我挺羡慕四弟妹的,她不怕呀,生了一个儿子,就心疼她生育辛苦,说是第三胎完,几年内不叫再生。我、我就不行了,宗房人口稀少,那怎么行,一个哪够,起码三个、四个,才能把这么大的家业给撑起来……没有人逼我,我自己要逼我自己……刚、刚才,权世兄说我思虑太重了,伤到胎儿。我、我……”

她说的四弟妹,应该就是桂含沁之妻了,看来,两房虽然天南海北,但一直互通消息,关系还是很亲密的。只是从前,郑氏自己日子也美满,就不会多羡慕含沁媳­妇­,而现在就不一样了。身为宗­妇­,承担的东西,总要比妯娌们多些……

蕙娘也从心里为郑氏难过,她重又握住了郑氏的手,郑氏便将头靠到她肩上,轻轻地抽泣了起来,又似乎是在自我宽慰。“还好,还有个大哥儿站住了,还有个大哥儿站住了……”

脚步声响处,桂含春撩开帘子,轻轻地进了屋,从蕙娘肩上,把郑氏给搂过去了,蕙娘冲他点了点头,也不和郑氏告别了,自己出了屋子,权仲白正在堂屋里等她。两人当然也不吃饭了,一道出了院子,换轿上车,直到车行出府,权仲白才问她,“和明美谈得如何?他这个人,我是很看好的,虽然比不得他弟弟明润机变,但明润­性­子,不适合做族长,明美却是天生就有当主官的气质。年纪虽轻,可却也很老成了。”

蕙娘这才知道桂含春表字明美,另外一个明润,应该就是桂含沁了。她胡乱点了点头,便问权仲白,“郑氏的脉象,不大好?”

“她和你是反着来的,贫血。”权仲白道,“血­色­太淡了,而且脉象也弱。自述起行经诸状,可能是在西北水土不服,家务繁忙,日常饮食又不能­精­心调养,几次月子都没坐太好。母体坐下病了,两个孩子都在六个月流的,这一次这孩子要是六个月能保住还好,不然,一连滑胎三次,这第三次是最凶险的。”

他也有些感慨,“人这一生,谁不是在­鸡­蛋壳上走路?她要是血崩,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何日后?就是保住了,以后也再不能生育,必须服用避子汤。不然要再怀孕,她胞宫可能太薄,再流一次,必死无疑。”

“若是这胎儿保住了——”蕙娘不禁就道。“应该就还好些了吧?”

权仲白摇了摇头,“看情况,要是生得艰难,以后也最好都别生了……”

“这些话,你都和她说了?”蕙娘想到郑氏哭成那样,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了。权仲白道,“我对她说了,也对明美说了。任何一个人不知情,将来都可能造成|人命惨剧,不过,对她说得肯定是尽量委婉了。她恐怕很受震动吧?”

这还用说?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可又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她道,“是很触动,不过,人世间就是这样,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做宗­妇­的人,也不能被这种事困住吧,我看,她哭个一阵子,应该也就能自己缓过来,做出布置了。”

做的是何等布置,就更不用点明了,权仲白露出一丝似乎是讥讽,又似乎是感慨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唉,这个人间世!”

两夫妻半日折腾,都有些疲倦,权仲白还有几个病患要出诊,把蕙娘送回立雪院,就自己去忙活了。蕙娘却也没能安宁几分,她才换了衣服,便被权夫人叫到歇芳院去说话,不外乎也就是盘问她昨日被燕云卫接到哪儿去了,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蕙娘亟需一点空间来好好反省整理,再说,剧变当前,她也无心和婆婆绕弯子,痛痛快快竹筒倒豆子,就把皇上的意思,以及宜春增股的事,告诉给权夫人知道。权夫人自然也听得非常七情上面,眉毛一跳一跳的,情绪显然非常激动,等蕙娘说完了,她稳了一会儿,才沉声问,“宜春增股,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

她瞥了蕙娘一眼,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唉,算了算了,这会再说这个也没用。你且说说,按此计划,增股以后,你的股份会缩到多少?”

“桂家进来,是占十二分,我们按股比退些给他,”蕙娘有些吃惊,却仍迅速答道,“娘为我不必担心,这件事上,乔家还坑不到我的。”

态度很好,可话却说得含含糊糊的,权夫人看了媳­妇­一眼,也知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了。虽说焦氏过门已有近三年,可宜春的事,那还是雾里看花,令人看不出所以然来……

她又问了几句琐事,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道,“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家里又不至于贪图你的陪嫁!做这个姿态,没的让人寒心。”

一句话出口,又觉重了,见焦氏沉下脸来,有些不快,又要起身请罪,她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无奈,乔家那头逼着你呢。你也为难,可——唉……你也累着了,快回去歇着吧!我自会为你向你公爹、祖母解释的,到时候,你再赔两句好话,这事也就跟着过去了。”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应酬——刚把蕙娘给打发走了,权夫人立刻就命人备了轿子,竟亲自出了二门,到小书房去找良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

权家高层们简直被蕙娘搞得没脾气了!

147惊吓

短短两天之内,波澜起伏地连番经历了这么多场对峙,蕙娘就是铁打的筋骨,也有点熬不住了。从歇芳院回来,她传出话去,把底下人支使得团团乱转,自己倒是偷了浮生半日闲,睡了一个时辰,爬起身来,又把歪哥抱到身边,再揽了两只乖巧可爱的哈巴狗儿、小­奶­猫儿,同儿子一道看猫儿狗儿在地上玩耍,歪哥乐得直拍手掌,笨手笨脚的,俯身就要去抓小猫,口中还嚷道,“喵喵、喵喵!”

小孩子长大,真是一天一个模样,有时候像爹,有时候又像娘,今天的歪哥就特别像蕙娘,穿着五彩百连格的小袍子小裤子,白­嫩­­嫩­的小手抓来抓去,藕节一样短胖的腿儿,稳稳当当地在炕上蹲着,短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看着别提有多可爱了,蕙娘本让他自己去捉猫的,奈何小猫灵巧,歪哥又笨,捉了半天没有捉到,又来求她,“娘、娘娘,喵。我要喵。”

几句话说得字正腔圆的,倒把他娘给逗开心了,伸手抱过小猫,捏了捏脚爪,见爪子都被修过,不至于抓伤歪哥,便把猫儿放到歪哥怀里,道,“轻点摸,要挠了你,我可不管。”

歪哥甜甜地道,“娘真好!”

说着,头一歪,整个人倒在蕙娘身前炕上,手脚并用,将小猫拥在怀里,让猫儿把他的小身子,当作个山来攀爬,自个儿闷不做声,笑得浑身颤抖,也不知在乐什么。蕙娘被他闹得有点无奈,只好摸了摸歪哥的脸蛋,嗔道,“你就闹吧你!”

一边说,一边也不禁笑了两声,弯下腰来亲了亲儿子的脑门,“啊,囟门长严实了嘛,以后你要惹得我不痛快了,我就赏你几个爆栗子吃。”

歪哥哪里在乎这个,咯咯笑了两声,便算是敷衍过母亲了,自己和猫玩个没够,倒让小狗落了单,在地下汪汪了起来。

一屋子猫叫狗吠,热闹得不得了,绿松进来回话时,蕙娘险些都没听清,她醒了醒神,才回过味来,有几分吃惊地道,“这么快?昨天才把消息送出去,今天就都回来了?”

“本来么,几位爷不敢在京城逗留,还不是怕被人盯上。”绿松道,“您送的信儿又急,那肯定是星夜回京。不过,今儿您从早劳累到现在,我看您小日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反正大事都给定了,今晚还是先歇着吧?”

的确,蕙娘经前一段日子,如果过于劳累,整个经期­精­神都不会太好。她略作犹豫,还是说,“事不宜迟,这会才过初更,稍微碰个面也好。”

便让养娘把歪哥抱走了好生去睡,自己由几个丫头围着换衣服。绿松一边给她系纽绊,一边道,“这一阵子,香花几个人,老回来寻我们说话——都急着想回主子身边服侍……”

蕙娘唔了一声,“在府里的日子,应该还不至于太难过吧?”

“正经主子不在,难免受点委屈的。三少夫人虽然为人好,可毕竟还是隔了一层。”石英低声道,“再说,在府里做事,领的就是府里的月钱了,每个月能差出二两去,您要回来还好些,这笔钱,迟早给她们加回来。现在您眼看着不回来府里了,她们自然是大不乐意继续给人差遣,一个个都打着新婚的旗号,预备回家去生个孩子再说呢。”

“也到了该生育的年纪了。”蕙娘不禁就笑道,“这几个月,我看海蓝她们上手得也快,十月里,把你们三个也放出去成亲。都赶着生个囡囡出来,一起给小二做养娘就好了。”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江湖,丫头们也有丫头们的恩怨,蕙娘的这些陪嫁大丫头们,一个个急于生育,除了传宗接代以外,的确也有瞄准养娘位置的意思。廖养娘年纪大了,管个歪哥,已经是她的极限,蕙娘眼看要生育二胎,这么好的机会,底下人当然不会错过了。

绿松还是那无所谓的样子,石英和孔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微微一笑。石英道,“我只安心帮姑娘做事,别的事,随缘吧。”

话是这么说,可紧接着,她就不紧不慢地给蕙娘说起了西北的事,“我爹和乔家大爷一路去西北,也难免一道谈天吃酒,听乔大爷说,一屋子几兄弟,对票号的看法其实都不一样。其实,从小他是同二爷更合得来的,奈何老爷子去世以后,几兄弟在经营思路上,其实一直都有纷争。二爷只想着守成,对贸易、纺织也有兴趣。三爷一开始并不管这些,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票号里的事,虚应故事罢了。还是后来元配没了,给纳了个继室,这才上进起来,大爷才觉得没那么独木难支了。”

她说起乔大爷的八卦,蕙娘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孔雀、绿松无形间都被冷落,绿松还好,孔雀就有点气哼哼的,给蕙娘收拾好了首饰,也不说在她跟前,等着一会乔家人进来服侍茶水,自己便退出去,慢慢地吃过晚饭了。因心里还有几分烦闷,可歪哥已经睡下,又不敢前去打扰母亲,妹妹还被留在冲粹园内,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园子里去逛了。

虽说立雪院规矩严格,但孔雀身份特殊,自然脸面要比常人厚些,她顺顺当当地就出了院门,拐到园子后头池水边上,望着水中月影出了半日的神,又绕到石舫栏杆边上,拿脚尖跐着地,盘算着自己的心事。越想就越是入迷,好半晌也都一动不动,靠在石舫边上,倒像是岸边一株柳树的影子。

慢慢地,远处拥晴院的灯火已经熄灭——老太太年纪大了,入睡比较早,吃过晚饭,院子里就不留大灯了,远远的歇芳院里倒还灯火通明,可却也无人进出。至于其余几处屋舍,均在园中更远的地方,在这儿是张望不到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孔雀猛地打了个冷颤,从迷思里清醒了过来,她一看月影,便知道坏了:如不快赶回去,院门一下钥匙,那动静可就大了。再过一会儿,到了众人入睡的时辰,还瞧不见她,万一闹开来,她怎么解释也都落个没脸。到时候,可就又要被绿松、石英给落下了一大截。

和她来时相比,月­色­已经暗了不少,云影幢幢,在地面投下了变动不定的­阴­影,将来时小径,隐在了暗处,在白日里富贵锦绣的楼阁,到了夜里,仿佛都化作了不言不语、蹲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她稍一张望,便有些害怕,正要快步往回赶时,只听得远处岸边,落叶索索而响,似乎有人走得近了。可一眼看去,岸边却还是一团黑­色­,此人竟没打灯笼。

孔雀手里原也拿了个小灯笼,只是出神久了,蜡烛燃尽——她这尚且还是心烦意乱,无事出来闲晃呢。要有正经事,这么大晚上的,谁不打个灯笼?她立时就吓得摒住了呼吸,不知如何,就想到王师傅和姑娘闲谈的夜战讲究,“若在夜间遇到歹人,万不可慌里慌张,随意出声,又或者大步奔逃,倒是安安静静地藏在暗处,更为安全。”

当时她不过当个稀奇事一听而已,这会字字句句,倒是清晰得和烙在心上一样,她屏息静气,等了半日,都未听见岸边有别的响动。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不过是风吹叶动,才刚放下了一颗心呢,便听见有人就在她身后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刚从外头回来,真这么着急,你还不如打发人到外头找我。”

她吓得几乎蹦跳起来,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咚,几乎把那人说话的声音给盖过了。好在片刻后,另一人的声音,又把她给吓得回了神。“到外头找你?没那么大工夫,只是念在多年交情,给你带句话,想听就听,不想听,算了。”

此人语调,冷漠异常,但距离孔雀就有点远了,她慢慢地冷静下来,才发觉这两人是进了石舫说话——石舫两面有门,因里头也无甚贵重摆设,不过一点沉重家具,那又不是轻易可以搬动的,因此两头门其实都没有锁,他们想是从岸边那门进来,踱到靠湖这头的门来说话,免得声音外露,传到了别处去。

深夜密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孔雀一时,慌得是六神无主,恨不能有绿松、石英两人在身边给她出出主意,这两个人虽然她平日里一直不大服气,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觉她一直是很佩服她们的,起码,面对这等情况,她们会比她更沉着一点儿。

“我听,我当然听。”第一人笑了,“老叔你今儿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风向要转了。”第二人的语调,冷漠得要命,“这府里是,府外也是,你还一无所知,真令人着急。宜春票号,已有外人Сhā手,焦氏股份回吐,新引入了西北桂家的力量。哼,这件事办得好急!几个消息竟是一起送到的,从送信到敲定,居然连一个月都没到。”

他没给第一人反应的时间,已径自续道,“此事对我们的影响,还不是你这个层次的人能够知道的,不过告诉你听听。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厉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纪轻轻,哪里是她的对手?这连番以退为进,收效甚佳,国公已经立定决心,要扶二房上位。这一阵子,你最好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吧!”

孔雀甚至害怕自己的心跳把那两人给招过来,她使劲摁着自己的胸口,想使其安稳几分,一边听第一人道,“她再厉害有什么用,二哥——”

“你二哥早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了。”第二人冷冰冰地道,“最后提醒你几句,也就是出于情分,国公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清楚,从前有些事,你做得过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道,“朝廷会有一番新的变化,最近一段日子,国公、我们都肯定很忙,有些事该收尾,你就自己收收尾吧。免得尾大不掉,你虽是国公嫡子、金枝玉叶,可也不过就只有一条命而已!”

这番简短的对话,到此也就告一段落,这两人走起路来都悄然无声,还是临走时合上门扉的一声轻响,告诉她一切已经结束。孔雀足足等了有一刻钟之久,这才屏息静气,从石柱边上伸出头来,往外张望了一下,但见小径寂然无声,似乎斯人已去得久了,这才略略安下心来,抱着早已熄灭的灯笼,往岸边走去。

才踏入一小片月­色­之中,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映上了窗陇,正当此时,石舫冲着湖心一面的门扉,忽然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吱呀声,孔雀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及多想,灯笼一抛,顿时将自己花费许久时间,才苦思冥想出的脱身之策,付诸实践。

正当此时,立雪院内却是里里外外灯火通明,打从外院西厢,还时不时传出一阵烟气——乔家几兄弟和蕙娘见面次数多了,多少也大胆了几分,这一次也是都累了,为了提神,几兄弟是一袋烟连着一袋烟,把个西厢给熏得和天宫一样,自带云雾效果。一行几人,就在烟雾缭绕中,各自做沉思状。

蕙娘虽坐在上风处,可被熏得也是有点头晕脑胀的,她望了绿松一眼,示意这丫头给众人都续了茶,才道,“虽说有些意想不到的风波,但这事还是办得比较顺当。桂家那三四百万两银子,我想听听几位世叔的意见。”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乔三爷先嘟囔道,“一烧一熔,滚烫的银水,哪还看得出不对。桂家是没有那个技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活计,他们自己都可以办成的。”

“他们不是没有那个技术,是想要官银……”乔大爷吧嗒吧嗒地吸烟嘴,过了一会,他撩了蕙娘一眼,“这银子,自然可收,我看姑­奶­­奶­也是一个意思,收了以后怎么办么——”

蕙娘冲乔大爷微微一笑,两人心照不宣,都未多说什么,乔二爷也是心领神会,只有乔三爷还没转过弯来呢,几人也都无意点头。蕙娘又道,“还有,就是我刚才提过,皇上强买强卖给我的四百万两货。我们怎么说的,我刚才也给几位叔叔交待过了。其实,侄女根本就没想着要用这批货挣钱,能回一点本就是一点了。就是全折进去了,那也是和天子作对该付的代价……”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终究是侄女一个人的想法,若是几位世叔不愿出这笔钱,侄女也没有二话,就由我一人全包好了。虽说桂家是不参与宜春经营的,但才入股,宜春就拿四百万两来做这盈亏不知的买卖,桂家知道了,心里也会有顾虑的。”

乔家几兄弟对视了一眼,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商人逐利,四百万两,并不是个小数目……

蕙娘不动声­色­,只偶然扫视三兄弟几眼,又看看李总柜。见李总柜几次三番想要说话,她轻轻地冲他摆手——可老人家到底脾气倔,他道,“您顾虑也对,这笔钱,让宜春出,可能会令桂家有不必要的担心。要解释咱们和天家的几次对弈,更可能会把他们吓跑……我看,就由我老头子和姑娘,一人一半,把这钱给出了吧。”

李总柜手里那几分股,要换出来,也能值好些钱了。他历年来分红也不少,把棺材本都算上了,当然有底气说出这话。可乔家三兄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人家和蕙娘出这份钱吧,他们一下都坐不住了,乔大爷嚷道,“柜爷说得好,宜春出不合适,可咱们几兄弟一摊,那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人一百万,认了算了!卖了多少钱,回头大家平分!”

到底是和乔老太爷混出来的人,只可惜,这一次倒是好心办坏事了……蕙娘心里有些失望,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满是感动,“几位世叔高情厚意,侄女竟无话可说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雄黄,把那本总册拿来吧——”

这一夜,立雪院的灯,当然亮到了夜深。

作者有话要说:孔雀的险境……她会是几本书里挂的第一个主角丫鬟吗

蕙娘拿捏乔家人的小手段居然被李总柜难得仗义地破坏了XD

今晚单更~~~~~~~~~~~~

148摊牌

蕙娘和乔家人谈票号的事,权仲白照例是不参与的,横竖有了年纪,又是商人,无须为了蕙娘闺誉,严谨地遵守避讳的规矩。他和几个乔家爷们打了一声招呼,便自己在东厢整理脉案,顺带着也思忖该如何阐述皇后的脉案——还有,太子阳痿,这件事肯定是要捅到他这里来的,该如何说话,才能变相认了这件事,又不至于说谎,这多少也得费点心思琢磨。

眼看快到二更了,西厢还是灯火通明,隐约传出人声,半点都没有收歇的意思,权仲白倒有点犯困了,正打算盘膝上榻,修炼几轮内功,不想这才起身,那边门上轻敲,是绿松低声道,“少爷,您可得空?”

一般权仲白独处时,蕙娘的那些丫鬟,没有一个敢于前来打扰的。权仲白有几分诧异,他嗯了一声,“进来吧。”

绿松便轻推门扉,闪身进了屋子,面上难掩忧­色­,“这会快到院子上锁的时辰了。您知道姑娘的规矩,我们无事是不能随便出去立雪院走动的,尤其孔雀,因要守着姑娘的那些首饰,平时也最为谨慎。可却到这会都还没有回来,我们这时候,没有主子发话,却也不好随意出门了……”

立雪院分内外两进,外进直接联通角门,乔家几位,一会从角门出去便是,至于院子和二门后花园联通的正门,到了二更就要上锁,这是府内雷打不通的规矩,除非家里遇到节庆喜事,主子们都还饮宴未归,不然,到了二更,也就到了众人安歇的时辰。孔雀就是闲来无事,想要出去散散闷,这会也应该回来了。

权仲白眉头一皱,望了西厢一眼,又沉吟了片刻,便道,“贸然出去寻找,掀起点热闹,虽不算什么,但孔雀本人可能就不大好意思了。我看,她也许是在别地儿耽搁住了,也许一会就回来——这样吧,就说我的话,院门先别关,虚锁着,等过了三更,人要还没回来,就再告诉我,发散人手到各处去寻找一番。”

绿松自然并无二话,退出去依言照办,权仲白手按医案,倒是泛起一点沉思:从来都不出门的人,这会宜春票号的人来聚会,清蕙又才刚把票号增股的事告诉了长辈们,她就要出门去闲逛了——

不过,也就是稍微这么一想而已,孔雀根正苗红,一家人包括夫婿,都是二房心腹,平日里虽有些小脾气、小计较,但忠心却也无可置疑。权仲白也并未往心里去,自己做了一套功课,绿松就又来回报了。“是出去散心,走在桥边,贪看水中月­色­,脚一滑就落水了。上岸后躲了一会,待身上稍­干­了才敢回来的。孔雀不懂事,让少爷担心了。”

权仲白何曾会放在心上?他和气地道,“现在天气冷了,落水后被风一吹,可不是玩的,你让她快洗个热水澡,然后过来见我。我把把脉,给她开个祛寒方子吃。”

过了一会,孔雀果然还湿着头发就过来了。她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身上也隐约带着热气,但肩膀轻轻颤抖,面­色­带了青白,俨然是一副受惊、受寒不轻的样子,权仲白见了,不禁就笑道,“这就有点不太小心了吧,万一病了耽误婚期,甘草的盼望落了空,你要遭他的埋怨呢。”

权仲白和已定亲的丫头们相处,不太那样拘谨,偶然也会以自己的小厮们来打趣打趣丫头,提到未婚夫,孔雀从来都是又羞涩又着急的,尤其她、石英、绿松的婚事都在下个月办,这时候要病起来,那可别提多麻烦了。可今晚,孔雀就好像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一般,一边发抖,一边扭头又看了西厢一眼,她低声道,“少爷,姑娘还没和乔家人谈完?”

权仲白心头就是一动:这出去走走而已,就算落了水,那也是小事。清蕙在那边屋里,谈的可是大事,孔雀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她急于要见主子,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在的……

“还没谈完呢。”他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你寻她有事?”

孔雀慌忙摇了摇手,“没、没事!我就是白问问——”

她转着眼珠子,显然在寻找借口,“我……我怕姑娘知道我闯了祸,要数落我呢!”

这么拙劣的理由,权仲白要是会信,那也就不是出入宫闱,惯于处理多种复杂关系的权神医了。他眉头一皱,静静望着孔雀,并不说话,孔雀便被他望得如坐针毡,连坐都坐不稳了,扭来扭去的,好似一只毛虫,过了一会,便要起来告辞,“天­色­晚了,我、我得去歇息,少爷您也早点休息吧。”

她是见到了什么事,连他都不肯告诉呢。又或者,即使是一般消息,没有经过清蕙的耳朵,她也万万不敢先告诉他……焦清蕙不说别的本事,只说轻描淡写间,便把她手下这大小几十个丫头拿捏得忠心不二的御人之术,就真够人佩服的了。权仲白也不欲和孔雀为难,他收了责难的态度,温和地道,“还是先坐下,扶脉开个方子吧。有些药这里有的,立刻就抓出来熬着吃了,不然,这里不如冲粹园暖和,真是要得病的。”

便给孔雀开了方子,孔雀伏在地上,给他磕过头,倒也是真感激,“少爷妙手仁心,怜惜我们底下人。”

自然跟着就退出去了,权仲白隔着窗子望了望对门——那边西厢里的谈话声,半点都没有停过,清蕙对于这个小小的Сhā曲,还是一无所知。

他不想仗着主子身份,威逼孔雀,那就只能绕绕弯,从清蕙这里问了。但清蕙当晚和票号几人商议到了三更后,回来还要洗澡洗头,把头发里的烟味给洗了。折腾一会,都快四更了,她直接就上床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惯常时辰起来,都有点没­精­神——根本就无暇和孔雀说话,权仲白就是再好奇,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等着、忍着,他特地没出内院,起来洗漱过了,吃了早饭,便到东翼自己的书房里去,搬了几本书册出来,慢慢地整理温习。

可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也没用,才是一炷香工夫,桂皮进来了:皇上急招他入宫有事。

这时候入宫,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孙侯的事了。权仲白回里屋换衣服时,清蕙特别站在一边,两人目光相触,都看出了对方心里的凝重:这个孙侯,还真是说一不二,居然真就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来铺垫,便迫不及待地掀起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

“这次进去,小心点说话。”清蕙难得地开口啰嗦叮嘱。“这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了事,家里人都要受牵连……”

“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很惜命的。”权仲白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本待就要抽身离去,可清蕙却并不放过他,她整个人依靠过来,环抱着权仲白,静了一刻,才抬头笑道,“去吧!”

现在真是有妻有子,行险时心里的压力,要比从前大了好多。权仲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担心置之度外,从容冲清蕙一笑,见她果然稍解忧­色­,也顾不得再­操­心孔雀的事了。便收整形容,出了国公府,直往紫禁城过去。

是皇上有请,那自然有太监在国公府外等候引导,这么简单的活计,今日却是李太监在做,他一路神­色­肃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等两人进了内宫,四周原本陪侍宫人,都慢慢地散去了,这才细声细气地从嘴缝里给权仲白漏口风,“您可得小心点儿,这些年来,奴婢从未见皇上脸­色­有那样难看。孙侯在外头见的他,却被他直接带到了坤宁宫里,连太子也是不让上课,立刻就带进来了……”

正说着,前头有几个宫人向前迎来,李太监嘴皮子一闭,又若无其事,一路急行,只管领路了……

皇上摆驾坤宁宫,连孙侯都给带来了,这自然是件盛事,坤宁宫也是严阵以待,里里外外都站着宫人,不比平日里燕居随意。就连皇后,都是盛装打扮,穿了常礼服和皇上并坐堂上,太子、孙侯各自在左右下首坐着,几人都是神­色­肃穆,一语不发,只盯着刚走进房间的权仲白,使他本能地感到一阵不适。他左右稍一打量,便给皇上行礼,皇上谕免叫起,却又不再说话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权仲白,过了好半晌,才道,“子殷,你素来给东宫把脉,都不曾给我报病……久而久之,我也就疏忽了不再询问。”

他顿了顿,“今日,你给我说说他的脉象吧。”

“并无特别可说之处。”权仲白缓缓道,“前些年那场折腾,元气消耗不轻,又从您这里继承了天家的老毛病,这些年一直在将养,但元气还是有些虚弱。别的,就并没有什么了。”

皇上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也有点迁怒的意思,“还说是神医呢……”

他瞪了东宫一眼,喝道,“你自己和权先生说!你还有什么症状!”

东宫虽已有十多岁了,但在父亲龙威之下,依然是小脸煞白,他求助一般地看了舅舅一眼,见孙侯神­色­端凝,缓缓冲他点头,便有几分无助地道,“我……我也许是年纪还小,这些年来,为将养元气,丝毫不敢动□之念。如今到了破身的年纪,反而、反而十次里,只能有五次阳足而举……”

要从自己正在走的这条通天大道上撤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太子和废太子,不过一字之差,但待遇可是天壤之别。一个太子,年纪还小,可能根本看不到自己将来的危险,还有一个皇后,­精­神这么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病情……权仲白瞄了皇后一眼,见她脸­色­苍白,却还从容望着太子,似乎神智相当清楚,再看不到那隐隐的混乱。心里也不禁很佩服孙侯:这才两天光景,就把这对麻烦呣子给收拾成如今这样,真是见手腕、见工夫……若要往大了说,由他牵线木偶一般摆布的,可不还有自己和皇上两人么?

“这——”他神­色­一动,“我给东宫再请个脉吧?”

皇上一直狐疑地瞅着他瞧,此时神­色­稍霁,语气却还是不大好。“脉,不必请了,子殷你就告诉我,以他从前脉象来说,这阳气不足的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权仲白略作犹豫,才徐徐道,“从前我也和您说过了,童子肾­精­亏损,事不在小,当然会有这阳气不足的风险在。只能说经过多年调养,元气可以培育回来几分,事发到现在不过三四年光景,太子的元气没有培育回来,这阳举有困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皇上也看了皇后一眼,沉吟了片刻,才自嘲地一笑,“我说,皇后这些年来担忧畏惧,失眠已成常症,究竟是在思虑些什么东西!知子莫若母,这件大事,你能死死瞒到定国侯回来,也不容易!”

有时候,一个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聪明反把聪明误,给一点蛛丝马迹,他自己就已经推演出了一条很完整的思路。十分工夫,他倒是帮着孙侯做了九分。这余下的一分,就得看皇后能不能配合了。

一屋子人的眼神,顿时都落到了皇后身上,皇上是愤懑,太子是茫然,孙侯的情绪却要更加复杂,非是言语能够形容。皇后抬起眼来,眼神轮番在几人身上扫过,俱是木无表情,最后落到权仲白身上,才是微微有所触动,勉强对他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权仲白忽然感到一阵极为强烈的同情,他想到十几年前,他头回给太子妃请脉时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孙氏,那时候的孙氏还很年轻、很美丽,在她身上,还隐约可以看见在重重礼教下头的青春活力。她对未来,终究还是有些憧憬在的,和眼前这个有气的死人比,那时候,她要幸福得多了。

“没有福分,就是没有福分。”她翕动嘴­唇­,声音微弱却清晰,“这个宫里,除了权先生以外,没有谁把我还当个人来看。我却把这事瞒着权先生最久……是,东宫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权先生次次进宫扶脉,我都很担心您瞧出端倪。瞒了您这些年,对不住了。”

她竟站起身来,对权仲白微微福身行礼,权仲白忙退往一边。皇后也并不介意,她徐徐下跪,对着皇上轻轻一笑,低声道,“统率后宫、母仪天下,这是多大的尊荣,也是多大的担子,我没有福分,担不起来。辜负了先帝、皇上的期待,从此后亦不敢窃居后位,更不愿再见皇上天颜,我实在已经无颜相见,还请皇上赐我一根白绫,一碗毒药吧!”

皇上神­色­更沉,还未说话时,太子一声悲呼,已是扑到母亲身边,连连给皇上磕头。“母亲情绪一时激动,当不得真的。父皇万勿如此!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真有一人要死,那也是儿子——”

“够了!”皇上气得将杯盏一把推落在地,权仲白和孙侯都再存身不住,连着满屋子太监宫人,全都矮了半截。在一屋子逼人的寂静之中,皇上自己稳了稳,方才一字字地道,“你要唱戏,上别地儿上去,废立太子,多大的事,哪里是你们两个一言一语就可以做主的!孙氏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有今天,还是我把你逼到这一步的不成?”

皇后抬起头来望着他,但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眼神却冰冷如水。皇上闭上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沉声道,“子殷,你和我到后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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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可能是代更君也可能是我自己

可怜的皇后……

悲催的代更君——代更君言。

149人­性­

虽说已至深秋,但坤宁宫毕竟是皇后居所,后院自然另辟温室,纵使寒风呼啸,宫后这小花园,依然颇有可观之处,皇上负手在回廊上站着,望着那几垅土,许久都没有说话,清秀面庞仿佛被一层薄纱罩住,权仲白站在他身后,好半天都没看出他的情绪……即使是对皇上来说,这也是挺罕见的状态。

权仲白和他相交已久,甚至在皇上还没有定鼎东宫,只是个普通皇子时就已经相识。两人关系,也不算是发小——皇上真正的发小,那是许凤佳、林中冕和郑家大少爷——他们没那么亲密,又不算是泛泛之交,他们之间是有过一段很深入的来往的,也有过很密切的合作。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亲近又疏离的关系,皇上在他跟前,并不太摆皇上的架子,又不像和许凤佳等人在一处时一样,嬉笑之余,总还有点高深莫测。他往往是很放松、很愉快的,可今日里,这愉快是再看不见了,余下的与其说是愤怒,倒还不如说是迷惘……

“你是最熟悉孙氏的了。”好半晌,皇上终于开口了。他垂下头去,徐徐地用脚跐着花砖上的一处凸起,“给她扶了有十多年的脉……子殷你告诉我,朕对她难道还不够好?”

似乎是问权仲白,又似乎是在自问,过了一阵,见权仲白未曾回答,皇上便抬起头来看他,修长的凤眼满是迷离,他轻声催促道,“子殷,朕还在等你的回话。”

“以一个皇上待皇后来说,您待她是够好的了。”权仲白道,“几乎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虽说您也有制衡之策,不愿后宫中她一人独大,但这也是您吸取前车之鉴,为自己留的一记后手。要说动她的后位,动东宫的位置,您恐怕是未曾想过。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挺不错的啦。”

前车之鉴,指的那明明白白,就是昔年安皇帝病危时,如今的太后串通娘家,在权仲白诊治途中制造种种障碍的往事。从前皇帝还只是太子,虽然未必赞同养母的做法,但对她的心意,自然只有感激的份。而如今他做了皇帝,则自然要防微杜渐,决不会让后宫之中,只有皇后一人独大的。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使心境如此迷惘,依然也还能听懂权仲白的潜台词。“你是说,按一个丈夫待妻子来说,我待她就不够好喽?”

“若是把三宫六院,当作一个家来看待,现在受宠的也不过就是几房姨娘,有一个,还算是她的通房丫头出身。”权仲白耸了耸肩,平静地说,“你对她也还不差吧,三不五时,总要过去看看、坐坐,陪她说几句话。管家大权,也一直都抓在她手上,虽说婆婆有时偏心,可你倒不大听她的挑唆。这样的丈夫,就是在民间也算不错了,就是两家要坐下来说理,孙侯这个大舅哥,也说不出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真不明白……”皇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竟微微颤动起来。“你就在一边的,刚才你看见了吗……孙氏她恨我!她恨我入了骨!我真不明白,子殷,我真是不明白,我——朕和她夫妻十多年,究竟待她有哪里不好,能让她这样地恨我!”

“皇上。”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把手放在了皇帝肩上,他肯定地道,“为帝、为夫,你都待她不差,可娘娘也已经说了,在这三宫六院之中,唯有我一人将她当作人来看待。你是否也已经忘了,她也和你一样,是个人呢。”

皇帝肩膀一僵,他喃喃道,“可,按礼教,我能做的,我也都……”

“从祖龙以降,只听说女七出,没听说男子也有七出之条的。礼教对她的要求,本来就比对你的多。”权仲白道,“礼教对您几乎就没有要求。可刨开这些后天的规矩来说,您和她也都一样是人。您有的感触,她也一定会有,您会寂寞,难道她就不会?只是,您还能找别人排遣,不论是其余美人也好,又或者是别的知己也罢。可宫闱深深,孙娘娘只能偶然得见家人一面,这家人和她还未必贴心,她会感到寂寞,实乃人之常情吧。不过,正因为您做得无可挑剔,她甚至还不知如何抱怨。久而久之,也许就因此生恨。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看,您对她是有点不大好,毕竟,在这后宫中,除了您这个做丈夫的之外,别人就更没有责任去安慰她、体贴她了。可您们之间,虽然相敬如宾,却还远远没到贴心的地步。”

也就是他对皇上后宫如此了解,才能这样肯定地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皇上浑身一颤,但却亦没有否认权仲白的评语,过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低声道,“贴心?子殷,你也算是在这宫廷中浸­淫­久了的人,在这后宫之中,我又能和谁贴心呢?”

“谁接近您,不是为了从您这里捞点好处,有了子嗣的,想要为子嗣谋些好处,没有子嗣的,想要从您这里谋求一个子嗣。”权仲白为他把话给说完了,“这还都是好的,最怕是有了子嗣的人,心里太不安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这想法,会危及到您的生命……”

皇上翻过身来,直直地望着权仲白,权仲白夷然不惧,语调甚至还微微转冷,“但您也应该知道,若没有这些图谋,凭您本身,是聚不拢这许多女儿的。皇上,你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要没有别的图谋,别人凭什么白白为您献上自己的一生呢?”

皇上面容微颤,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低声道,“嘿,我也就是一个人,子殷,难道这道理,我会不清楚吗?我也就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您也挺不容易的。”权仲白发自内心地说,“你这个人,虽不算极好,但也不是顶坏啦。”

这番评语,可谓离奇了,皇上想了一想,竟忍不住失笑起来,颤声道。“能得子殷这一句话,我做人就不算是太失败。”

笑完了,他又疲惫起来,靠着栏杆坐了,居然把头埋到手里,老半天,才低声道,“子殷,我怎么办,我该拿她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权仲白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面上反而显得更为平静。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平静,皇上反而更为松弛了一点,他喃喃道,“废后,必定会激起轩然大波,就算立泉极力约束,也还是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无故废后、废太子,太麻烦了。”

他有些心虚地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对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倒有点对不听话病人的样子,皇上缩了缩肩膀,又叹道。“让她去冷宫居住?自请带发修行?史书上还不知会怎么说呢……后人怕要以为是我昏庸了。可这事要闹出来,也一样是极大的笑话,子殷,这不好处置啊。”

他诉了几句苦,话缝一转,又道,“再说,立泉把这件事掩饰得也有点太拙劣了。他才回来,那边东宫就闹出了阳销的消息?”

他的眸光锐利了起来,对准了权仲白,“这背后,恐怕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孙侯也有孙侯的难处。”权仲白沉着地说,“您也是皇子走过来的,大秦的皇子总是和母族亲近一点的,同父亲之间,倒都不太亲密。您总是要接受这一点的,底下人再忠心、再好用,也总是要先为自己打算,都总是有私心的。”

这句话说得好,皇帝的眸光柔和了一点,他冷不丁又道,“那你呢?在这件事里,你有过什么私心吗?”

“我?我有什么私心。”权仲白自然地道,顿了顿,又很快修正了自己的说法。“噢,不,我有私心的,我私心重得很。只怕已不适合在皇上身边服侍了,还请皇上免去我入宫扶脉的殊荣,我权某愿终身远走江南,不再回京,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宽大了。”

“去你的!”皇上笑骂道,“我算是看懂了,你是有私心!你的私心,就是想逃得远远的,逃开京城这一潭子粘粘糊糊的烂泥沼!”

他又有点感慨,叹了口气,“天下间对我无所求的人不多,你权子殷肯定是其中一个。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朕才会这么相信你吧……朕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子殷,你告诉朕,朕该拿他们呣子俩怎么办。”

在这一刻,皇上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点软弱——虽然不够亲近,虽然有猜忌,有防备,但皇后和太子,终究是他的发妻和长子,要说全然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把他看得过分冷酷无情了一点。

“东宫的事,我不好随便乱说。”权仲白说,“废太子,在政治上太敏感了,处理不好,将来很容易闹出风波。放在身边怕出事,送到外地去就更怕出事了。”

他顿了顿,抛出惊人言论,“我是比您要更早知道太子阳销的事,上回去定国侯府问诊,孙侯告诉我来着。他还问了我太子治愈的可能­性­,这种讯息,他自然事前是做过了解的。”

皇上当然不会吃惊,他­唇­角逸出一丝笑意,“很正常,如你所言,立泉也是个人,总要先为孙家打算。”

“我也是实话实说,没有瞒着孙侯什么。孙侯听后很受震动,过了一会,就作出了这个决定。”权仲白说,“愿自请废后、废太子……他还请我做一件事。”

皇上顿时来了兴趣,他虽看似无动于衷,但却从眼角瞟着权仲白,留神着他的表情。不过,权仲白并不紧张,因为他不需要作伪。

“本来,太子有事,废太子即可,不必一并废后,但孙侯说,一旦事发,娘娘不论被废不被废,在后宫中都将会极为艰难。娘娘这些年来身子不好,长期失眠……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不忍心娘娘在宫中受别人的倾轧。因此希望我能适时美言几句,成全他将娘娘接出宫中静养的心意。”权仲白慢慢地说。“我这个做大夫的,也可以发自良心地说一句,娘娘她长期失眠,­精­神耗弱,即使太子无事,也实在已经不适合再做一个皇后了。而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娘娘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立后前,她为孙家活,为您而活,立后以后,她为天下活,为太子活。她虽然坐拥天下荣耀,却实在非常可怜,虽说让她出宫休养,从为君、为夫来说,都有极多顾虑。但一旦废后,她对政局已不再会有任何影响,也不是您的妻子了,不过一个庶人……皇上您就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待她一次,放她出宫去,过几年不那么可怜的日子吧。”

皇上连呼吸声都止住了,他茫然而迷惑地望着权仲白,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来,可却并不知道问题所在,那双云山雾罩的凤眼,不知为何,竟落下两行清泪,许久许久,他才勉强地一笑,低声道,“唉,你还是那样率­性­自我,总是想着为自己而活。”

“人生只有一次,多么宝贵。”权仲白说,“我们应当鼓励大家都尽量为自己活,也许这样,世间就能少掉许多不快乐的人了。”

皇上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未接他的话茬,他轻声道,“被你这么一说,好似她这一生,都在被我迫害、索取,可我从未感到,我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子殷,我从她身上得到的,我都已经偿还,我也将会偿还……我虽觉得她很可怜,但你要我承认我对不起她,我也——”

“是啊。”权仲白沉声说,“您何尝不也一样可怜呢,在我看来,你是要比她还孤独得多。在这世上,尚且还有人能不求回报地对她好,还有人愿为她遮风挡雨,有人能令她全心信任。而您,永远只能是孤家寡人。”

他冲皇上露齿一笑,“从为臣、为友的立场来说,我为您办事,也关心您的喜乐,不过,从为人的角度来说,我虽也自身难保,但却一直都很同情您的。”

今日这一番对话,足足持续了有五个时辰,权仲白才回府内,立刻又被国公爷叫走盘问,他虽常年打熬得好筋骨,但回到立雪院时,却也觉得周身上下酸痛不已,可说是相当疲惫。——只想到还要和清蕙谈孔雀的事,他就感到又一阵倦意袭来:孔雀不肯把事情告诉他,甚至连深夜入禀蕙娘都不愿意,明显是不想给他发问的借口。不论她见到什么,这件事清蕙可能都不愿意让他知道,想要从她嘴里把这事给撬出来,难免又要费上好一番心机了。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再和焦清蕙打一番机锋,来一场无言的战争?

真是想想都觉得头痛!

可再头痛,也要去面对,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步进了里间——里屋的气氛,却比他想的要轻松得多,清蕙正和几个丫头说笑,见到他回来,她不让他去净房换衣,而是把手往桌上一放,­唇­边逸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道,“快来给我把个平安脉,你这个月的补药又忘开了。今儿她们还问我呢,吃够一个月,要熬新的了,是否还用从前的老方子。”

身为神医家眷,自然是有些福利的。权仲白每月都给清蕙把脉开方,以便根据身体变化随时进补,这个月因诸事忙碌,倒是都浑忘了。他哦了一声,也就不去净房换衣,坐在桌边,拿住清蕙脉门,闭目沉思了起来……

不到片刻,他便惊讶地睁开眼,和清蕙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清蕙再忍不住,噗嗤就笑起来了,“我就说,今儿还不来,多半是——”

这会儿权仲白才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他瞪着清蕙的手腕,嚷道,“还真是有喜啦!”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唉,皇后的确作为人来说是太可怜了……被制度压迫的人……

今晚还是单更,满足条件就会双更的,大家别着急。

150绝望

虽说还没满三个月,不好太声张,但小夫妻两个努力成这个样子,倒也不是就非得要在这风起云涌、最不恰可的时候来生个孩子,终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的。权仲白第二日早上起来,又给清蕙扶了几次脉,便打发人去给权夫人报喜,自己郑重叮嘱在廖养娘怀里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歪哥,“孩子,往后几个月,你可就不能缠着你娘要抱了。”

这句话说得不大好,歪哥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和父亲赌气一样地嚷了一句,“不要!”――却是才学会和大人顶嘴,有些乐此不疲呢。

权仲白才要说话,清蕙笑着白了他一眼,“连自己的儿子都闹不明白……放着我来!”

便揽了歪哥上炕,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缓缓摩挲,呣子两个呢喃细语,也不知说了什么,歪哥便哭丧着脸,妥协了,“不摸、不摸……”

悬又念叨道,“弟弟――弟弟――弟弟坏!”

家里独一无二的小霸王当惯了,自然觉得弟弟坏,还没出世呢,兄弟两个就结下仇了。权仲白和清蕙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好笑。清蕙道,“一眨眼就是要做哥哥的人了,现在路也能走,跑也能跑几步,还这样稚气。”

一边说,一边就从炕上站起来,歪哥反­射­­性­伸手要抱,“娘,抱――”

话出了口,又自己觉得不对,便一脸怏怏地转向父亲,退而求其次,“爹,抱――”

要不然说,这有了孩子的夫妻,便不容易像从前一样亲密呢?刚扶出有喜,两个人都高兴,正是轻怜蜜爱说几句贴心话儿的好时候,可就因为歪哥在边上,两夫妻都顾着逗儿子,彼此反而没说什么。今儿个歪哥又特别粘人,连午觉都是在爹娘的看顾下睡的,不然就要一脸怏怏地,扁着又红又­嫩­的小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蕙娘,又要讨厌起那素未谋面的弟弟了……

儿子这么做作,权仲白自然也感到愧疚,想到自从回了国公府,他忙得厉害,也是有一阵子没陪这小霸王了。最近他又是断­奶­,又是学走路、学着说长句子,正是需要长上关心的时候,便一心一意陪了儿子一上午,直到把他给哄睡了,才脱身出来,和蕙娘对坐着说话――昨儿时间晚了,他自己­精­神也是不佳,再说蕙娘如果真的有妊,那就更要好好休息了,两人倒是没怎么细说宫中之事,便一道休息去了。

此时有了空暇,权仲白自然细细地将宫中之事说给清蕙听了,“虽然也动了些疑惑,但事已至此,反正都是要废,与其追究以前的事,倒不如多想想以后的事,接连废后、废太子,皇上烦都还烦不完呢,应当是不会再过问从前的细节了。”

“看来,皇上终究还是挺有情分的。”清蕙也免不得有些感慨,“不然,换作是我,这时候孙侯才回来,就是为了做给天下看,我也不会在这时候有动静……”

这倒是正理,孙侯才立了大功,这边回来家里就塌了,知道的,说是孙家自己主动,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想皇上呢。这边外戚才立了个大功,那边就闹上废后了?就是过河拆桥都没这么快吧。皇上就是天下之主,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就因为他身份崇高,所以才更要爱惜羽毛。一旦名声坏了,好似前朝末年那样,没有人愿意同朝廷做生意,西北大军缺粮,还要将军元帅们自己想办法去筹。民间商户,想的不是报效朝廷,而是慌忙藏匿存粮,免得被朝廷盯上……这里的损失,那就不是一句话能说得完的了。

“所以,这件事才要办得很快,孙侯已经启程去天津了。他到港的时日,是钦天监卜算出来的吉日,耽搁不得的。等他回了京城,娘娘会先从位置上退下来,至于东宫,应该也不会再耽搁多久了。”权仲白叹道,“赶得急一点,对孙家也有好处,不然,他们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更大了。”

清蕙嗯了一声,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反正都是要废了,做得绝一点,索­性­把他们用到尽,先试探一下后宫几个有子嫔妃的心思也是好的。不过,那样,废后呣子心里就更难受了。皇上对于元配长子,到底也不是全无情分。待东宫退位之后,看看该怎么安置吧……这可真是怎么安置都不妥当了。”

她怀孕前期,脑子倒和从前无异,还是那样灵醒,随随便便,就勾勒出了此事对朝政的影响。“此起彼伏,日后宫中自然是二凤戏珠,是淑妃同宁妃的局了。牛家和杨家,从前还好,现在怕是要更加疏远。二皇子终究年长些,天分看着也好,牛家往上提拔的空间也大,看来,牛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东拉西扯的,似乎很有谈兴,倒是一点都不急于说到孔雀的事儿。从昨儿他回了立雪院到现在,孔雀根本连面都没有露过,今早给清蕙捧首饰的居然还是绿松……这可不大寻常,只要孔雀在,这就是她的活计,就是权仲白都注意到了,那些贵重物事,她是从不假手于人的。

他耐着­性­子,和清蕙又闲谈了一会,清蕙又道,“现在我有了身子,咱们倒是能早些回去了。你就说我得闲来无事出去遛遛弯,这里空间小,活动不开。再把我的症状一说,好么,头三个月、后三个月都要静养,中间四个月,我和废人一样,也管不了事。等月子做完,四弟媳­妇­也说好了,咱们就又能偷来几年安宁。要是他说了个好媳­妇­,没准日后都不必­操­心――”

权仲白忍不住就道,“可这连着几年没有个靠山,你就不怕,你在宜春的份子――这几年,正是宜春变化最大的时候,我看乔家人行事,不是很地道,总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

清蕙挥了挥手,漫不经心地道,“难是难了一点,可你也别把桂家的话往心里去。一两年之内,他家也好、乔家也好,都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的。票号股东变动太大,容易招惹下头人的不安。再说,他们也需要我居中和朝廷调停,这个差事,可是只有我能做。只要费点心思,他们是甩不开我的。”

虽说口吻如此轻描淡写,可这其中要蕴含多少心机手段,权仲白也不是想不出来,他眉头皱得越紧,要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间对清蕙竟有一种强烈的歉疚之意:虽说追求不同,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但对清蕙来说,自己的理想,的确让她的理想变得十分辛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有些话,说出来也是矫情,权仲白沉默了一会,才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前几天孔雀掉进水里的事,你已经听说了?是你让她回去休息的?下个月就是她的婚期,在家多住几天也好的,不过,记得过上几日让她给我再扶扶脉,免得落下病根,谁知道什么时候一受凉,就转为肺痨了。”

清蕙神­色­一动,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和你说这事儿呢,要不然,你把甘草也给了我。让他们两人到外地去成亲吧……这几年内,都不必回来了,在外头我陪嫁生意里历练一番,等……等……”

“等什么?”权仲白一下就捉住了她罕见的结巴。“等风头过去?等余波平息?阿蕙,你这还要瞒着我?”

清蕙白了他一眼,花一样的面孔上,现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似乎又是喜悦,又是埋怨。喜悦,是喜悦他毕竟还是关心立雪院的情况,不至于出点事情,便一推一摊手,不管不问。可这埋怨又是为了什么,权仲白就看不明白了。就连她的语气,都有几分幽怨的,“也不是要瞒着你,就是这丫头,实在是太忠心了一点。当时,她要是把话先和你说明白了也好,又或者让你等在外面,先和我说一遍,那又也好。偏偏,就是等在你出门的时候来和我说了这事,你一整天又都不在。那么这件事,就不好再由她和你说了……”

清蕙有多少个丫鬟,就有多少个言听计从的­肉­喇叭,一样的曲子,怎么定调,怎么吹打,全听她一人的安排。权仲白也明白她的避讳:夫妻两个,刚刚修好不久,而且因为清蕙特别的身份,有时候关系还是顶顶微妙。她要避嫌,那是她自己尊重好强……

可越是明白,他心头那就越凉,一股不祥预感,隐隐约约,已经萦绕上来。权仲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说便是了!我知道你的心意,现在,你不会再骗我了。”

他望着清蕙,虽说心情沉重,却仍挤出一缕微笑。清蕙不说话了,她的神­色­反而更加复杂,似乎并未因为权仲白的表态而感到欣喜,反而越发心事重重起来,垂下头沉思了好一会,才轻声道,“让孔雀来和你复述,这个做不到了。为保她­性­命,我已让桂家交付给我的那一支人手,把她秘密护送到我的产业里居住,这种事就得求个快字,万一被捉住行踪,那她的小命如何,可就不好说了。这件事,我说,你来听吧,我没说完前,却不要Сhā嘴……”

她便平铺直叙,将孔雀出门闲晃的前因后果都交待了出来。“想是我提到了将来二郎养娘的事,绿松她们三个人,又不轻不重碰了一招,孔雀好胜心强,心思自然沉重,就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这就……”

清蕙半点没有渲染气氛,语气甚至还很平和,可她复述出来的那些话,是一句比一句都还伤人,像一把刀子、一块石头,毫不留情地冲权仲白丢来,每一句话,都给他的心头压了一千斤重的黄连。――“此事对我们的影响,还不是你这个层次的人能够知道的,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厉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纪轻轻,哪里是她的对手?这一阵子,你最好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吧!”

这说的是谁,那还用问吗……这也就罢了,这个‘我们’是谁,更令人有极可怕的联想。权季青在他心里,一直都像还没有长大,兄弟两个年纪差得多,他看他,总是觉得他稚气未脱。可就是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季青,已经大到足以和歪门邪道勾结,满口都是图谋宜春票号这样的话了……如果他的思路不错,清蕙被害,是那组织所为,那么,季青可能由头到尾,一直都知情不说,更有甚者,还可能是他亲自主谋下手,定了这个主意……

就不说该如何惩戒、教导了,只说兄弟四人,伯红远走,叔墨­性­格太不适合,他若不愿继位国公,剩下一点希望,也就只能放在季青身上了。幼金那是绝无可能指望得上的,可现在这孩子都歪成这样了,这个家,如何还能交到他肩上去?他不把一族都带进沟里去才怪呢!

在一切复杂而混乱的情绪之外,随着清蕙的说话声,权仲白尤其还感到了一种突出的疲倦:这一辈子,他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他远游物外,离开一切政治纷争的梦想。他实在也不能说是庸碌之辈,可就是他的能力,一次次地牵绊住了他的脚步,他身后那养育了他的家族,使得他不能不主动地跻身于政治漩涡之中,几乎是一手安排了昭明末年的政治风暴……甚至还为此耽误了妻子的病情,他以为这算是尽过了对家族的责任,从此孑然一身,可以遨游宇内,再不用落入这泥沼里去。可万没想到,家里人不放过他,先后两次亲事,这第二次娶来的妻子是如此强势,不由分说,一手就将他拉入局中。自此又是一番令人­精­疲力尽的明战、暗战,而事到如今,总算连妻子都已经让步,愿和他一道离开国公府去。可峰回路转时,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一定要让他走上这条既定的道路。他就像是一只想爬出网的蜘蛛,才走了几步,一阵狂风出来,他却又在网中央了……

如果不是清蕙有了身孕,禁不起刺激,他甚至也许会大哭一场,来发泄心中的愤懑情绪,可此际妻子正是脆弱时候,需要他的呵护,家族正是纷乱时,需要他的力量……他的痛苦,说不得自然也就只有深深咽下,不使任何一人发觉了。

“这也是命中注定,偏偏就在石舫上。北地诸人,一般都不识水­性­。唯独我们家因为当年的事情,我是学过泅水的,几个丫头在我身边,也都跟着沾光。待那人一开门,她立刻就奔到栏杆边上,灯笼一丢,人跳下湖里,天­色­黑,风又大,吹得水声本来就响。再加上那人本来也不敢声张,逗留良久以后,恐怕以为她是不识水­性­,被逼跳湖后人也没气了,便径自离去。她这才绕了一条远路,游到岸边上岸,回了院子。”清蕙的叙述,也已经到了尾声。“兹事体大,我的丫头,自然忠心于我。对别人一句话都没有透露,硬是等到了昨日早上,才和我备细叙说。她一直在我身边服侍,没有接触家务,这两人的声音,却是只认出了那位金枝玉叶的公府嫡子……”

她瞥了权仲白一眼,­唇­角露出了一点嘲讽而苦涩的笑意,“因职责所在,她成日幽居在我身边,几乎从不曾外出。叔墨又很少和我接触,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权叔墨的确很疏远府中人事,倒是季青,就不说在府里,曾经还陪着瑞雨,到冲粹园去住过几个月的……

权仲白想到往事,心中又掠过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目注清蕙,冷静地问,“你不愿主动将此事说出,又还筹谋着回冲粹园的事,难道是到了此时,还能看出一条生路,可以避开继承爵位的结局?”

清蕙­唇­角,逸出一线笑意,她淡淡地道,“我这个人,薄情得很,才入门没几年,除了你这个做丈夫的以外,其余夫家亲戚,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也没帮过我什么,对我而言,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他们结果如何,我是不在乎的。反正现在票号有皇家股份,余人轻举妄动,不过是为了皇室做嫁衣裳,我的安全,短期内有了保障,爵位对我已经无用。那么就由得季青上位好啦,我们尽管逍遥快活,至于季青上位以后,会把公府带到什么路子上,这又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我在乎什么呢。”

倒是痛快淋漓地揭开了自己的态度:既然不愿继位,权家其余人的结局,她焦清蕙是半点都不关心的。权季青再有问题又如何,国公府随他去闹,反正碍不着她!

她又瞅了权仲白一眼,宽慰他,“你也别想太多,季青年轻,还不懂事,多教几年也就好了。那是爹的事,我们且别管那些。等二小子出生,我看,我们就可以分家出去了。到时候,你要去广州,那也随你,也许我还能跟着一起过去呢,往后海上生意,将是天下最赚钱的门路,我也想亲自到口岸上去看看、走走……”

权仲白一时,真是心乱如麻,好半晌,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逃避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阿蕙,我们连逃开的最后一个借口都没有了,这时候分家、去广州,那我权仲白成什么了?我们二房成什么了?驳得倒天下人,驳不倒自己的良心的!”

清蕙顿时也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道,“那你的意思……是要查了?”

“不但要查。”权仲白一字一句地说。“还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季青给查个底掉。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季青这件事,做得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哦!!!!我好像犯牙疼了!!!!!!!似乎是牙髓炎!!!!!很痛!!牙髓炎必须做根管治疗,疗程可能要长达一个多月!可我31号回老家,整个2月份,前半个月过年,后半个月旅游,三月才回上海,四月又回老家!五月还特么要去福州!

我四个月在四个地方我怎么做根管治疗!!!!

……我的确已经因为这个事情狂化了,呜呜呜呜,目前来说只能回家后先去看医生,然后控制一下病情,三月回上海马不停蹄就开始做根管治疗了……呜呜呜呜,太烦啦!我比小权烦多了!

PS谢谢renshu的长评!

再PS到目前为止没欠大家加更,整个二月属于特殊情况,前半个月过年,而且还要攒后半个月的存稿,因为我后半个月不在国内,所以二月份整个月不加更了,期间累计的次数到三月份补加更,希望大家体谅一下55555,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和牙痛做斗争……

151偷袭

和歪哥不同,这第二个宝贝,也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从这孕育的时机来说就透着乖巧,这个恰到好处的喜讯,一下就把权夫人给堵得没声音了。现在府里两个媳­妇­,二儿媳有了身孕,头三个月要回冲粹园去保胎,展眼就要动身出城,自然不能帮忙管家不说,连原来调.教好的丫头们都要带走;这三儿媳呢,又没完没了地称病,连歇芳院都不去了——毕竟是总督家的小姐,脾气大得很,当时还对牌,长辈们收得那么顺畅,现在再想要把对牌给还回去,人家就不乐意接了……

从林氏进门开始,十多年了,权夫人还没有亲自管过家。如今两个媳­妇­都不管事,她是不忙也得忙,正好,九十月是各处庄头过来送年货,递单子,各处铺子奉帐的时节。权伯红一去,虽有季青帮忙,但他年纪轻,不如哥哥有威望,也还有些不到之处,需要长辈们督导,良国公又哪里有这个空儿?权夫人是里里外外,忙得□无术,倒是闲了蕙娘,在立雪院里风花雪月,过得痛快,只等权仲白拨空出来,她就可回冲粹园去静养了。

这一番进京,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和文娘多见几面,但她才为人­妇­,也不好和娘家来往过分频密。蕙娘有时惦记妹妹,也不过常打发人给她送这送那的,所幸几个刚成亲的管事媳­妇­,都很明白她的心思,去过王家,回来争先恐后地给她报喜,“婆婆疼,夫君也疼,妯娌脾气又好,就差个大胖小子了!”

再加上她亲自过去拜访的那次,亲眼见到文娘起居之地,并不输在娘家的住处,几个亲眷,也确实没有那一等好事之人,从婆婆米氏到弟媳渠氏,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品,这才慢慢地放下一桩心事。只安心处理票号入股的杂事,等桂家在西安,和乔大爷交割了三百万股银,这边准备文书正式入股。便算是把票号分股的大事,给办下来了。

她有孕日子还浅,上回怀孕时一切症状,都还没有出现。可蕙娘不能不为自己最虚弱的一段日子做出准备,她自己思量着写了几个条陈,预备等来日和皇上交割货银时借机陈上,其中不但详细阐述了如何以宜春为模子,向其余商家施加压力,软硬兼施令其就范,向皇家开放股权,更曲笔暗示皇上,将来在这场杀人不见血的金融战争中,若只有天家的支撑,宜春恐怕太势弱了一点,能有桂家支持,就不至于输给其余大商家太多了。

当然,在具体­操­作手段上,她亦有许多看法想和皇上商议,奈何一来贵人事忙,二来男女有别,蕙娘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写好了条陈,让皇上缓出手,惦记起这一茬时能够参阅。

准备好了这么几本‘奏折’,票号事务,便算是告一段落了。余下还有一桩事,那要等孙侯回天津以后再说了:四百万两银子,是早预备好了,就等着货物到港,天家来人联系交割。到时候这批货该怎么卖,她和乔大爷也要坐下来商量:票号事务繁忙,二爷、三爷都已经离京,只能在分股会上匆匆露个一面。这一二百万两银子的生意,乔家人也不会太当回事,按乔大爷的意思,还要全权令蕙娘处理呢。倒是蕙娘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手里那点人,管家倒是够了,在京城附近做点生意,也铺得开摊子,可要把商品分销全国,那还非得借助乔家的力量不可,因便定了和乔大爷一道查看货物价值,再定下分销的方针。

这么一件事,是她要参与的,还有接连几件大事,是蕙娘已经知道将要发生,可却还没有发生的。整个九月,她都过得很有盼头,每天教歪哥说话也来劲儿,倒是权仲白比较狼狈,后宫那一番大事,自然是纸包不住火,朝中各家重臣,家里的老人免不得又要轮流作病,有些亲戚,连他都不能不给个面子。每日里光顾着忙这无聊的应酬,就已经早出晚归了,要说查权季青,他还真没这个工夫。好在权季青最近也忙得是昏天黑地的,连账房的门都少出,看来,是很听那人的话,预备低调一段日子了。两夫妻商议了一番,均都觉得此事可暂缓一段时间,或者等蕙娘生产完毕,或者,等权仲白腾出空来,并且,总也还得等蕙娘手里那一支桂家兵从河南回来再说。——她要这一支兵来,本来打算让他们回西北肃南,撒里畏兀尔聚居之地去,探知神仙难救原石的来历,可没想到兵才到手,孔雀就出了事,倒是正好把他们派出去走一遭差事,也能令随队回去的廖­奶­公,冷眼看看他们的行事。

要说这桂含春,的确是妥帖之人,那日二人相谈,看似该问的不该问的,什么都问了,已经毫无保留,可对这一支十多个­精­壮汉子组成的小家兵,他却是只字不提。甚至不问蕙娘要人的用意,默不做声就把他们交到蕙娘手上了,甚至连介绍都没有介绍,交待都没有交待。这一支兵,毕竟是桂家给的,怎么说,他也该提上一句‘此后放心驱策,他们决不会私底下告密’。

这不交待,就胜似交待了。蕙娘事后想想,也觉得桂含春为人特别靠谱,起码是要比他父亲诚恳得多。桂老帅也许是年纪到了,任何事情,都想埋伏两三个后手,能不能悟出来,就看你自己了。桂含春倒是­干­净爽脆,就算留了个后手,也都要事先言明,对于使心眼仿似嗑瓜子的京城人氏来说,这一点,是特别讨喜的。

“也就无怪皇上这么喜欢他了。”蕙娘一边拍着儿子,一边和权仲白说起时,也是有几分感慨。“桂家这两兄弟,倒是比京里的那些名门之后,行事都要好。如今京里这些军门,真正顶用的也就是那么寥寥几个了。都是数得上的老熟人,孙家、许家——再勉强算个林家吧,也就出息了侯世子和三少爷两个,别人也是一团糟。倒是那些边疆里从小历练起来的少将军,都颇有过人之处的。”

“皇上会把看重表露得这么明显,也未必没有自己的用意。”权仲白才回来,正坐在蕙娘跟前用点心呢。“现在他是真腾不出工夫。船队回津,太多事情要做了,沿海所有州县,争着都想开埠,想要往那所谓的美利坚、新大陆开辟航线,这就又要修船,那边菲律宾的红毛人又闹起来,这回也不假托海盗名义了,就直接劫掠商船。南边是还要打!皇上恼火得很,拿着孙侯带回来的海图,和大臣们发火,口口声声,要把南边海岛上,从澳门以降那一圈海岛上的红毛葡萄牙人,全都给赶回菲律宾本岛去,要再不服,还要打小吕宋呢。”

天子当然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宜春票号,不过是他似海心思中的一桩而已,就这,也还只是军事上的动态呢。还有政治上,杨阁老的崛起,看来是不可阻挡了,王尚书对杨阁老,暂时还处于弱势,从明年春天开始,北方最穷苦的几省,就要免除人头赋税了,同时还要重新丈量田土——别看这细碎几句话,似乎和前头的开疆辟土豪情万丈没法比。实际一国所有口粮,就都是从这细碎工夫里来的,皇上在这上头花的心思,绝不可能比军事更少……

蕙娘只是这么想想,都觉得有点头疼,她看权仲白,便没有那样不顺眼了,也是有感而发。“一个人一辈子,专心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你看你虽然忙,但和他比,心里就要宁静得多了。像他这个样子,没有病,可不都要煎熬出病来?”

“皇上手里,也算是有人才了。起码战将是不缺的,”权仲白叹道,“要再往前些年,就有雄心壮志又如何?新一代还没成长起来,老一代就已经逐一凋零啦……现在,海战有桂含沁,一个许凤佳是陆战出­色­的,海战也竟不差。北边有桂家含春,诸家燕生,这都是年纪轻轻,就有战功的人,还有崔家妹夫,也是能打的。再往后十年,等这些人都到了盛年,朝廷又有了钱,大秦军事,恐怕要迎来一个全盛时代了。”

他吸溜了一口素面,纵使双颊鼓鼓,看着也是一等仙人风姿,“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啊!”

会这么上心发展军事,可能也有提防鲁王的意思,蕙娘想想日后的事,也兴起了一种竟不知会走向何方的茫然感:承平八年间,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涌现出太多新人新事了。和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昭明年比,承平年虽名为承平,但却似乎根本和平静毫无关系。

“听说孙侯从新大陆带回了成舱的种子,”她也就只能和权仲白说说这个了,其余人如权瑞云、权夫人、何莲娘等,只会关心孙侯船队,带回了多少西洋的奇珍异宝。“比我们这里种了不知多少代的种子还要好,有些亩产是能上六百斤的,这要能够传开,二三十年以后,人口就又要更多了。恐怕,不是个极盛之世,就是个极乱之世……皇上想要打吕宋,可能不止是情绪上来随口胡说,是想为将来布局了。”

两人随口闲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权仲白正要说话,那边歪哥忽然一个翻身,紧紧地揪着手里的小枕头,双眉拧起,呢喃了几句什么,他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也不再提外头的事了。“冲粹园那里,是都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回去,不过,娘今早把我喊过去,让我劝你几句,人回去可以,但那些丫头们别带回去,好歹留下来给她帮帮手。”

权夫人都这么说了,蕙娘还能怎么表态?她无可无不可,“我都行,看你的意思吧。你要她们留,她们就留,你不想她们留,那就随意编造借口,要出来也就是了。”

明说丫鬟,实际,还是在问权仲白对世子位的态度:既然前番表态,已经暧昧得不行,似乎如果权季青无可救药,他推无可推时,也做好了上位的准备。那么有些伏笔,早打就比迟打要好了,不过,这种事,蕙娘有前科的,因此她态度也很冷淡,权仲白不开口,她也是不会擅自安排的。

老菜帮子倒没和她装糊涂,他沉吟了一下,道,“就是要继位,那也得按我的调子来,他们想摆布我,终究是不能够的。这事,慢慢再说吧,既然娘都开口了,就把她们留下也好。——正好,后几天是下元节,你也有几天没去后头请安了,那天进去大家吃一顿饭,和长辈们打声招呼,过了下元节,我们就回园子里去。”

蕙娘含笑点头,“是,官人说的都是。”

她这会倒开始装贤惠了——却也是毕竟有身孕的人,平时就比较慵懒,再难抬出那威风八面、唯我独尊的态度来。权仲白却偏偏就吃贤良淑德这一套,他哈哈一笑,“早知道你怀了崽子就这么乖,真该让你一个接一个地生,生了十个八个才罢休。”

“一个就带不过来了,十个八个,那总归要掐死一半我才能得点空闲。”蕙娘也不和他顶嘴了,只顺着和权仲白说笑,这边歪哥一声呢喃,又翻了个身,小被子踢掉了半边,伸腿拉胯,睡得好香,裤子往上跑了点儿,露出一节小腿来,白生生­嫩­乎乎的,衬着睡得通红的小脸,和那实实在在的呼吸声……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捏捏儿子的脸蛋,和权仲白说。“真奇怪,刚生下来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疼他还不如疼文娘多,这会大了大了吧,会说话了,倒是有点离不开了。有时候出门久了,回家路上,心里就惦记着这个小歪种。他咿咿呀呀几声,倒是胜过那些南班小戏,唱百段昆曲。”

说着,便低下头去,轻轻地拍着歪哥,过得一会,权仲白也伸手过来,却不捏儿子,倒是捏了捏蕙娘的脸蛋,她忙捂着脸,嗔道,“­干­什么,疼呀!”

抬起头来瞪了权仲白一眼,却见权仲白一手托腮,望着她们呣子,淡淡的笑意,从眼底漫到­唇­边。在隔窗天光之中,真好似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会发光……

她心头一颤,一时心尖竟泛开一点疼痛,却又怕权仲白瞧出端倪,便忙遮掩过去了,低声道,“成天就知道欺负人……”

权仲白哈哈一笑,双手齐出,竟拧得蕙娘左右两边脸颊都有些发疼,“拧你一下怎么了?大不了,你拧回来么!”

“呿,”蕙娘啐道,“我才——”

话尤未已,那边绿松过来传话:宫中赏了东西出来,自然是人人有份。因布匹花­色­是不重样的,权夫人让两个媳­妇­派人过去商量着分了,也免得她还要花费脑筋。

此等小事,蕙娘随指一人也就去办了,玛瑙领回几匹花­色­一般的料子,和她咬耳朵。“三少夫人的陪房小山,就站在我边上,尽拣我眼睛望过去的要,我就没和她置气,索­性­把好的都让给她了。”

蕙娘听得直笑,“莲娘还是有点脾气的。”

她拍拍玛瑙,“你办得好,对了,这料子,是哪位娘娘赏下来的?”

玛瑙道,“夫人也让我和您提一句呢,其实这批物事,是下元节赏赐群臣,年年都得的。不过,今年我们家得的厚了几分,除了这料子以外,有几­色­是牛娘娘指名赏赐给您的。我都放在外头了,一会您有空就瞧一眼。”

蕙娘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玛瑙给打发出去了,自己托腮想了想,也不仅为牛家绝倒——这也太心急了点吧?消息还没过官路呢,就已经开始为二皇子造势了。咋咋呼呼的,还真是牛家人的一贯作风……

也不知是不是那几匹新鲜花­色­的贡缎、贡绸起了效用,下元节这天,莲娘居然没有称病,而是罕见地坐到了拥晴院花厅里,见到蕙娘进来,还挤出笑容,和她问好。“蕙姐姐来了,我这一向病着,虽知道你的好消息,可也没去前头看你,真是失礼了。”

说着,还要起来给蕙娘赔罪,蕙娘自然并不介意,忙笑着客气了几句,又道,“我前一阵子忙,最近有了好消息,更加懒了。这么久也都没去看你,你不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会反过来怪你。”

莲娘毕竟也是有城府的人,虽说早没了往日的­精­气神,但面子也撑得住,脸上微微露出笑来,若无其事地道,“那就都别怪啦,这互相赔罪的,多显得生分!”

她又活跃起来,和蕙娘套近乎,“我入门也都有半年了,还没消息呢,蕙姐姐从前,可曾去过哪里进香,求过什么平安物事。又或是吃过什么补药——二哥最近忙,不然,倒想请他给我扶扶脉,不然,明年到南边去,就更没机缘了——”

两人正说着,那边权叔墨、季青兄弟也先后进了花厅,权叔墨冲莲娘道,“舅舅家来人,现在屋里等着你说话呢,还以为你在娘那里,小山寻过去,又说你在这里。你腿长啊,这么会蹿——走吧,那位妈妈明日就要回去了,你有话有东西,都得赶紧吩咐。”

他说的舅舅,自然就是莲娘的娘家舅舅了,莲娘忙站起身来,冲蕙娘抱歉地一笑,便顺从而自然地被权叔墨牵出了屋子,权季青友善地冲蕙娘一笑,倒是在她对面坐下来了,“祖母这是还没睡醒呢?”

“倒是醒了,正做午课祈福呢,外人轻易不能进去打扰的。”蕙娘淡笑着和权季青应酬了几句。权季青又和她道喜,也说最近忙,无暇过去探望,倒是和和气气、从从容容,似乎压根就没有一点不对。

快到请安时辰,权叔墨两口子及权夫人、权仲白,都随时可能过来,此时拔脚走开,不大可能,反而似乎透了心虚。蕙娘和权季青相对而坐,在一室丫鬟中,两人很快就把能说的话题都说完了,都沉默着打量着对方,好像两只野猫,正弓着背,僵着尾巴绕着彼此踱步,过了一会,权季青露齿一笑,和蕙娘道,“我上回走到石舫边上,拾到二嫂你们院子里失落的一个灯笼,倒是忘了送还,今日见到二嫂,我就想起来了,一会回去,给您送来。”

“你又知道是我们院里落的了?”蕙娘笑道,“小年轻就会瞎想,也许是别人落的,你记错了吧。”

“上头刻着立雪院的字呢。”权季青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冲蕙娘亮着牙,“怕是哪个丫头无意间失落了吧,那个木灯笼挺轻巧的,用料也还算名贵,二嫂可得仔细数落数落她才好。”

蕙娘一弯­唇­,“你说的要是真的,那倒真要骂了,我回头查查,如是真的,倒要多谢四弟有心。”

“哪里,些许小事罢了。”权季青的背真的慢慢弓起来了,他专注地望着蕙娘,轻声道,“说起来,二嫂院子里最近有喜事呀,两个大丫头都成了亲——我就奇怪,从前听说时,恍惚觉得是三场酒来着,除了桂皮、当归以外,不还有个甘草,也是二哥身边的近人——”

孔雀的失踪,自然瞒不过有心人,不过,像权季青这么大胆,明知被人偷听了,还要理直气壮把这事拿出来当面质问事主的人,恐怕也并不多。蕙娘扫了他一眼,刚想说话,太夫人已从里间走出,倒是正好把话头打断,她也就免去了一番思量。

豪门夜宴,无非就是这些动静,今晚人到得还并不齐,因如今的首辅钟阁老害疟疾,已经高热几天了,权仲白才回来没有多久,就又被他家请走,热闹就又更减­色­了,大家吃吃喝喝了一番,各自便往回走。蕙娘在几个丫头陪护之下,缓缓穿过园子,往立雪院过去,走了几步,看周围屋舍,倒是暗处比亮处更多,一时便不禁和石英感慨,“大门大户,还是人多热闹。要是四叔、五叔还住在家里,这片亭台楼阁,现在就不会这样黑漆漆的了。她们住在里面的还好,不觉得什么,我们要穿过来,就觉得冷清了。”

才这么一说,从身后一侧那灯笼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忽然行出一人,乘众人均都一惊时,他行动迅速,一伸手便要去扣蕙娘脉门,蕙娘手掌一翻,才要躲开,那人轻哼一声,低声道,“你不想保胎了?”

声音入耳,蕙娘顿时为之一怔,就是这片刻犹疑间,她已被人握住手腕,生拉硬拽地就扯出了人群,待前头提灯小鬟回转时,这一点光晕,在一园子的暗里,又好似泥牛入海,哪里还激得起半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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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居然还被绑架了,哈哈哈|(好没良心的作者

今晚还是不知道是代更君还是我自己~

代更君更的啦。打香香!

152轻薄

从小练就了一身的功夫,就是怕有朝一日出现这样的情况,纯以蛮力对抗时,蕙娘竟无力保全自己。可没想到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冲突,蕙娘就因为身上有孕,还真不敢提气动武,恐怕损伤胎儿。好在那人的动作也并不粗暴,他似乎极为熟悉地形,拉着蕙娘的手,在回廊上三绕两绕,已经将她带到了一处假山石后面,虽然和人群只隔了一块石头,隐约还有光遥遥透过来,但被重重花木遮挡,只怕丫头们要找到这里,也得费一番工夫了。

那人才停下脚步,蕙娘便已经狠狠将手抽出,压低了声音怒道,“权季青,你发神经病啊!”

权季青倒还有点风度,不曾继续武力压制她——很可能也是不想把她给逼急了,他退开一步,语调居然还挺从容,甚至隐隐带了一点笑意,“今儿下午的话,没有说完嘛,我­性­子急,等不得明日了,冒犯嫂子也要借一步说话,嫂子你可别和我较真……”

话虽轻描淡写,可两人心里也都明白,深夜这样把蕙娘拉到一边,甚至要以肚里孩子来威胁,权季青和蕙娘之间,根本是已经形同翻脸了。起码,他是已经承认了孔雀听到那一番话的真实­性­,承认了他从前私底下,是有对付二房的计划。

蕙娘抚着手腕,先不理他,她踮起脚尖张望了一番回廊,见几个丫头并未慌乱、声张,从灯笼来看,已经静静在周围开始寻找,她心下稍安,没好气地回答权季青,“什么事?听不懂!有什么事,你当着爹娘的面问我,当着你哥哥的面问我好啦,这么黑灯瞎火的,我什么都听不懂!”

权季青呵呵一笑,也不和她多嘴,手一拨蕙娘的手臂——她下意识一直护着肚子呢——就要往她小腹摁去。蕙娘忙双手抱住肚子,就是这一下分神,已为权季青所乘,被他连推几步,脊背顶到石上,彻底落入被动,他二话不说,低下头便寻到了蕙娘的双­唇­,毫不客气地热吻了上去。

和权仲白不同,权季青的吻是极为急切、极为野蛮的,这倒不像是两情相悦时的挑弄、嬉戏,而像是一场用­唇­齿发动的小型战争,不管蕙娘如何激烈的挣扎,他只是捉住她一个弱点——不敢太动肚子,便到底还是把她给压制住了,毕竟是男人,身强体壮,他甚至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捉住蕙娘的下颚,使她无法逃脱……

这火热、濡湿、狂野、危险的吻,似乎足以点燃任何一个女人的情.欲,在这极为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与这极为疯狂的情人暗中热吻……没有人不爱好刺激,就是最严谨的淑女,心里恐怕也未必没有这样的幻想,蕙娘当然也只是个人,要说她没有被挑起丝毫,那就有点矫情了。可她毕竟是焦清蕙,她也要比一般的女人更危险得多。

虽说­唇­瓣已被撬开,可她牙关依然紧咬,权季青只能舔吻着她的贝齿,甚至是想要封住她呼吸的通道,迫使她启开牙关。这激烈的争斗持续了不过一会,便似乎已经见效,蕙娘喉中呜呜几声,终于无奈地张开口,权季青便立刻把握机会,缠住了她的香舌,尽情地掠夺了起来——

“嗷!”他忽然后退一步,吃痛轻呼——若非到底还有几分理智,只怕就是这一声,便足以将丫头们招来。权季青有几分恼怒,“你知不知道咬断舌头,是会死人的!”

“死了正好。”蕙娘吐了一口唾沫,使劲拿手背擦着­唇­,“咬死了你都没出说理,你再碰我一下,就等着尝尝王氏鸳鸯腿的滋味吧。破上这孩子我不要了,也得教你识得看看别人的眉高眼低!”

比起她的凛冽,权季青倒是没那么大的气­性­,他的态度又软和下来了,声音里甚至还带了点笑意,“我知道嫂子心狠,嫂子咬得死我的。不过,这会您怕也不想着立刻就叫人,能静下心来和我好好说几句话了吧。”

激吻、挣扎,肯定都会留下痕迹,就算妆容衣饰上的痕迹能够遮掩过去,可权季青这小孽畜咬得这么用力,这会她双­唇­生疼,肯定都已经肿了,一时间肯定没法见人……蕙娘也被这个小无赖闹得有点没脾气了,她没好气地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懂不懂听人话?这灯笼是我院子里的,又有一个丫头被我打发出去办事了,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不明白,你就不会自己想想?”

权季青声线沉了一点,“立雪院被你把守得太好了,这几年来,渐渐的消息连一点都传不出来。去年冬天那事以后,就更是如此,跳水的那个,真是你身边的孔雀吗?”

这是在疑她的布置了,蕙娘不免也有几分好笑:特地把孔雀调走,果然令权季青疑神疑鬼。孔雀听到了多少,又听出了什么,需要她如此慎重对待呢?他越是聪明,就越是免不得要思量、猜度,而一个人要是想得太多了,行事就很容易露出破绽……只是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算漏了一点——这个小流氓,真是胆大包天,才受了一点激,就疯成这个样子,居然­干­出了半夜挟持的事情!

“听到多少,你自己去猜。”她没好气地说,“怎么,我不说,你还真能把我杀了吗?”

其实关键还不在于她说不说,而是说出来的话,权季青是否能信。蕙娘忖度着,他这番举动,无非就是想闹清楚那丫鬟究竟是不是偷听到了他的对话,又听出了他的声音。现在这两个问题,后者答案已经可以肯定,至于前者么,那一番说话也证明不了什么。在权家这样的大环境下,做弟弟的算计哥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没有丝毫真凭实据,蕙娘也不可能指控他什么,顶多日后提高戒备而已,现在两边都等于是把脸给撕破了,这么一点小事,权季青也大可不必如临大敌,过分着急上火。

“杀?我怎么舍得杀。”权季青又笑了,他伸手想摸蕙娘的脸颊,蕙娘含怒一掌拍出,倒是用了几分真功夫,好在他收手还算快,没被她击个正着。“其实这一次,也就是想告诉嫂子一句话。”

虽说星光黯淡,蕙娘只能隐约瞧见他面容轮廓,但随着声音中的慵懒笑意,她还是轻松地想象出了他现在的表情:在­阴­沉后头,又有难言的诱惑,充满了说不尽的暧昧风流……

“曾经嫂子说过,像你这样的人品,也只有天下最优秀的男人才能配上,”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这话实在不假,当时您还问我。”

随着远处灯火渐渐接近,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蕙娘,让自己能够继续掩藏在暗影之中,“问我权季青何德何能,有什么本事,能够将您这株名贵的兰草收归苗圃之中。当时时机还不成熟,如今我倒是可以告诉嫂子一句话:虽然现在,我还比不上二哥,但二哥老了,我还年轻,假以时日,我不会比他差上多少。术业有专攻,二哥能救多少条­性­命,我就能杀上多少条……”

他几乎是贴着蕙娘的鼻尖,咧嘴一笑,欣然道,“救人是功业,杀人也是功业,嫂子你说,是也不是?”

蕙娘怔然望着他的双眼,几乎遗忘了这过分接近的距离,权季青睫毛微颤,他垂下眼,看似十足纯情,渐渐地缩短了两­唇­间的距离……

“去年冬天,立雪院的那枚人头。”可就在他吻上的前一刻,蕙娘开了口,她的语调冰一样冷静。“是你丢的吧。”

权季青失望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撑着蕙娘头两侧的石面支持自己,微微矮□子,一面是支持自己的平衡,躲过灯笼微光,顺带着也就把蕙娘困在了他的臂弯中。

“嫂子你有证据吗?”他懒洋洋地道,见蕙娘缓缓摇头,便又和声道,“没有真凭实据,感觉再强烈,也是当不得真的。不过,嫂子不愧是跟着老太爷修道的人,果然是灵­性­十足——”

“你觊觎我,没什么话说。”蕙娘忽然感到一阵恼火,她冷冷地道,“可你对你哥哥也太狠了点吧,你哥哥对你,一向都是很不错的。连他你都能这么狠,你还指望着我能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我从未指望过嫂子能心甘情愿地和我在一处啊,到时候,在不在一处,那可就由不得您了”权季青怡然道,“但有句话您说得不对,二哥待我不错,我对他可狠不起来,我心里可爱他呢,知道他受了伤,我好不开心。这不就立时给他出了气,报了仇吗?”

蕙娘嗤之以鼻,她正要驳斥权季青的说法,可再一细想,几个细节融会贯通,她不由啊地一声,轻呼了起来。

权仲白遇袭的经过,她是知道全部细节的。在车队遇袭之后,毛三郎估计是私底下布置了一条引火索,想将火器炸开,毁去痕迹之余,也能重创敌人。之后又诈死伏在雪地之中,伺机行刺权仲白,这一切或者可说是车队主使人的命令,但以当时的情况的紧急程度来看,也很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

这个主意,直接导致了权仲白遇险受伤,之后那一颗人头,把众人吓得魂不守舍,收足了警告的效果,可蕙娘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这颗人头,就非得是毛三郎的人头?他都已经成功逃出密云,回到组织报信了,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只为了警告权仲白,就这么杀了?

虽说心底已经或多或少,把权季青认作个疯子,也知道和一个疯子说理,是天下最无谓的事情。但蕙娘依然不禁一阵头疼,她纠结地道,“你既然这么爱你二哥,又还要夺他的妻子?我和他彼此倾心相爱,过得——过得好得很!你——”

“清蕙你不必骗我。”权季青居然首次叫出了她的闺名,这两个字,被他喊得深情款款,听得蕙娘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我和你是同一种人,我们都配不上二哥。你现在一步步走得很顺,总是有点得意忘形,我也能够体谅……可你要记住,二哥天分超群慧心清明,有一日他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总是可以想通的。到得那一天,你现有的一切,都将失却,他给予你多少,就会收回多少。”

他的手指又爬上了蕙娘的脸颊,有力而稳定地摩挲着那细­嫩­的肌肤,合着那带了气音的呢喃,好像要把他的声音,揉进蕙娘的皮肤里。“你爬得多高,就会摔得有多疼……不过你放心,我会在下头接住你的。清蕙,你和我才是一种人,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已经明白。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当时我恨不得把二哥推到一边,上来同你喝了交杯酒,你本该就是我的女人——”

“恶心。”蕙娘猛地回过神来,她顾不上显露行迹的后果了,使劲将权季青给推开了几步,“见­色­起意,纯粹下流,权季青,像你这样的登徒子,我见得多了,不要以为你很——”

权季青出手如电,一把捏住了蕙娘的腕骨,他柔声道,“谁说我只图­色­?我图的是你的人,二哥不能欣赏你的才华,我能,二哥不能懂得你的理想,我能。唉,清蕙,别做无谓的挣扎啦,同我在一块吧,这世上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以后你会发觉,有些事,和我去做,比和二哥一起做,要轻松得多,也有趣得多……”

他似乎还想再吻她一口,可在蕙娘冷冷的凝睇下,终究只是微微一笑,将她手腕翻过,在她脉搏处落下轻轻一吻。便松开掌握,后退几步,对蕙娘稍微挥手作别,转身就要行开。

蕙娘站在当地,望着权季青的背影,心头波涛汹涌,无数疑问此起彼伏,眼看他就要转过回廊,她猛地一咬­唇­,赶上几步,对着他的背低声道,“你告诉我,我成亲之前,在你对我一见钟情以前,说实话,权季青——你是不是对我动过杀机?”

见权季青止住脚步,她的心跳顿时加速,蕙娘紧盯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你造的杀业,和你哥哥的功业一样多。当时的我,对你而言只是一块挡路的石子,你直接回答我,是不是曾安排人,给我送过一碗能置人于死地的汤药?”

未等权季青回话,她又斩钉截铁地道,“我以­性­命担保,只要你能说句实话,即使是你,我也不会怪你,杀伐果断,本来就是大丈夫当有的气魄,我反而会更佩服你,更将你的话当真,甚至,也许,从今日起,我会把你的那些话当真,将你当作——当作有资格追逐我的人来待…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这个小疯子!实在是令人很吃不消

坐了一天的车,好累哟,先去休息一下,大家不要担心,只是不双更,日更还是会保持的!明天来还是有更新看。

153杀机

权季青脚步一顿,扭过身子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蕙娘一眼,两人身在暗处,蕙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察觉到一点情绪,她觉得他也在仔细地研究她,判断着她的情绪,她话中的真假……

虽说这虚无缥缈的感觉,终究当不得真凭实据,但也在她心里点燃了一把熊熊的烈火:若是此事和权季青真正无关,他的沉默,便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这种事,就算她说得再好听,心里难道就真没有一丝恨意?

她紧咬着牙关,慢慢地续道,“当然,如若真正是你,而你又并不开口,将来还叫我查到了你头上,如此藏头露尾的鬼祟之辈,我自然是极看不起的,这辈子要从我这里得一个正眼,那却难了。”

权季青默然片刻,忽然微笑道,“嫂子,您这是在激将了?”

“你爱怎么想,那就怎么想吧。”蕙娘的态度反而淡了下来,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淡淡的轻视。“四弟,就一个要做大事的人来说,你是有些拖泥带水,不够决断了。”

灯笼已隐约到了近处,就算有重重山石遮掩,两人也不能放开说话了。权季青又再短促地沉默了片刻,他的口气有点松动了,“把我当作有资格追逐你的人看待……原来从前在你心里,恐怕还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有些痴心妄想,那也是可以教好的,我始终还不够资格,下场陪你玩上一局。”

蕙娘并不回答,竟全盘默认,权季青颇有几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他年纪轻轻,可这一声叹息中,却大有些感慨、怅惘,似乎并不符合他的年龄。

“也所以,我虽然屡次对你有所冒犯,你却都还不为所动……”他语气一变,忽然间,所有感情全都褪去,余下的只有冰一样的冷静。仿佛任何感情因素,都不会被计入权季青的算计里。“嫂子所说倒也不假,若我真直认此事,你必定对我大为激赏,更把我的话当了真。把我当作有资格追逐你,同你一道入局的高手看待……而到了那个时候,我所说的话,我所做的事,对你如今的身份所造成的威胁,恐怕只引向一个结果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以蕙娘身份,难道还挺住不认?她露出微笑,镇定地道。“那又如何?我可没对你说谎吧?”

认可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追逐自己,和自己在同一层次上对弈,与是否对其动了杀心,想要将他除之后快,其实的确并不矛盾,但蕙娘刚才种种言语,多少是有点误导权季青的意思,有资格追逐她,是否就代表蕙娘一定会接受他的追求?还是只是更增她对他的疑虑?一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诡秘,情绪激动疯狂的对手,曾经在没有见她一面的情况下,就能下得了手夺取她的生命,如今更是放言要剥夺她的身份地位,让她从国公府嫡媳,变作见不得人的外室,只能看他权季青的脸­色­过活,更有甚者,她和权仲白孕育的一双儿女,说不定也会被他除去……

不要说焦清蕙素来总是先发制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就是平时最驯顺、最没有心机的大家闺秀,当此恐怕也要动了杀机吧。毕竟,若送药一事,不是权季青所作,蕙娘总不可能凭他几句胡言乱语,就要剥夺他的­性­命。可如果他在少年时分,就已经有能力、有魄力、有决心,安排谋害相府千金,则一切又不一样,在成为有资格追逐蕙娘的那种人之余,他也势必将一跃而成她的心腹大敌,必须处置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权季青微微一笑,他愉悦地道,“我确实是能给二嫂一个答案……可二嫂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时时常想起你,你想起我的次数却并不多。兼且你苦恼的样子,又这般好看、这般动人,不若就让你多苦恼一段时间,多想想,究竟是不是我吧。”

他又再伸手要摸蕙娘,可这一次手才伸出,蕙娘一巴掌抽将上去,权季青躲闪得快——虽未抽中,但掌风竟扇落了他的一枚帽坠,可见蕙娘含怒出手,劲道非同小可。权季青哈哈一笑,怡然道,“嫂子仔细动了胎气。”

深夜寂静,即使声音再小,也始终有些动静,远处灯火,已经不再徘徊,而是目标明确地往这边行来。权季青不等蕙娘回话,伸手握住纜­乳­艿窕ǎ一借力顿时翻身而上,只听到一串细细的脚步声,轻轻巧巧地自屋脊上往远处去了,不多久,便再没了动静。

蕙娘也顾不得石面嶙峋了,身子一软,顿时将所有重量都交付了上去,她一手护住肚子,缓缓揉搓了片刻,方才有几分乏力地弯□去,拾起了那犹带一缕残布的镶银玉帽坠,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方才开声道,“我在这儿……动静都小点儿,别那么闹腾。”

片刻后,她顿时被一群沉静而忧虑的丫头们给包围住了。——毕竟都是清蕙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虽然有些小姑娘眼角已经挂了泪,看着十二万分的可怜,但从头到尾,没一个人放声儿。为首的石英将灯笼搁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就奔到蕙娘身边,把她搀扶了起来。“您无恙吧?还能走动吗?要不要派人把少爷请回来——”

她也是机灵之辈,这么一奔一扶,就把蕙娘身形给笼罩住了,借着身后灯光,将她审视了几眼,口中一边问,一边就隐秘而迅速地为蕙娘掖好了鬓角,又理了理凌乱的钗环。蕙娘赞许地望了她一眼,口中道,“我没事儿,能走……少爷那里,别惊动了,回来我告诉他吧。”

她挺直脊背,扫了众人一眼,心中对权季青更添了几分恼怒:好在自家园子,没想那样多,今晚轻装上阵,只带了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心腹丫鬟,以及才刚上位近身服侍,平时就被拘束在立雪院中,没有外出机会,根本接触不到外人的新人。如有带了一般随从的老婆子,光是这‘深夜为歹人掳走’的事,一旦作兴起来,就算自家人不在意,她在众女眷之间,也根本别想着抬头做人了……

“今晚的事,”这种种顾虑,并没有体现在蕙娘的声音里,她的态度还是那样冷静而威严,“一旦传扬了出去,对我只是麻烦,对你们来说……”

“姑娘请放心。”石英口齿清楚明白,“今日跟随在侧的几个人,都是晓得事的,从海蓝、石榴,到东珠、我,刚才逐个发过誓了。姑娘让我们说什么,我们就说什么——”

几句话,就已经点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名字,众人哪还不知道表态?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表过了忠心,发下了毒誓。蕙娘反倒说,“这件事,又不是我故意去做,我也是被歹人制住,和他搏斗了一番才挣脱出来的。我们自己并不亏心,就闹腾出来也是不怕的,只是大年下的,还是不要随意生事为好。这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回到立雪院内时,这一行人,也都早已回复了平常的神态。石英把蕙娘只送进屋里,方露出忧­色­,“您有身孕的人了,刚才那一番折腾,没有动着胎气吧?”

如今孔雀已去,绿松新婚,和石英是轮流进来服侍蕙娘,屋内只得主仆二人,大可不必避讳说话。蕙娘摇头道,“就因为有了孩子,我没敢怎么用力挣扎,他也没有怎么推搡我——”

她看了石英一眼,“你认出他来了?”

因权季青的狼子野心,她身边三个大丫环都是心知肚明。平时当然会特别留意这个四少爷,他一开口说话,别人听不出倒正常,可石英是没道理听不出来的。她面­色­沉肃,点了点头,低声道,“四少爷是越来越过分了。”

蕙娘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呢……”

因今晚石英的表现,可圈可点。眼下绿松又不在身边,她便多少点了几句当年汤药有毒的事。“麻海棠一个无知女子,哪来这么好的毒药。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一方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个人不揪出来,我一辈子饮食难安。如今看来,似乎倒是真有个结果了。”

当年的事,要说石英心里没有想法,那也是假的,毕竟明眼人多少都能看得出来,这五姨娘要给蕙娘下药,简直难于上青天。她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蕙娘的说法,思来想去,亦不禁蹙眉道。“按他刚才那样说法,您问他,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倒有点像是默认了。可,就凭这暗处的一番对话……”

“就算他刚才当着我的面直接认了下来,我拿什么去和仲白说?”蕙娘想到权季青临走言语,眉头又蹙了起来,“没凭没据,就靠我空口白牙的,就算姑爷信了我,我们拿什么和家里人说?”

几句话,顿时把石英问得没声了,她左思右想,越想就越是不服气。“这——这四少爷也太——太——”

“说来说去,还不是欺负我没有自己的手下。”蕙娘冷冷地道,“他倒是能耐,自己有武功不说,和那神神秘秘的帮派堂口,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台面下的事,办起来自然就方便了。管它杀人放火,还是­阴­谋下毒,都有人为他去办……”

她­唇­角微微一翘,“你当他这一次找我,是兴之所至?他就是想套出孔雀出走一事的真相。究竟是我故布疑阵,做了个套给他钻,还是孔雀真的听到了什么……要是我被他套出话来,你就瞪着瞧吧……”

石英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方才想到,孔雀所听到的那一番对话,现在还不算什么,可等姑娘掌握到真正的证据之后,把四少爷给扳倒之后,倒是可以火上浇油,把他的党羽从府里给挖出根来。而姑娘之所以着急上火地把孔雀送走,一个是为了她的安全,一个,恐怕也有刺激刺激四少爷,让他多出几招,俾可寻找破绽的用意。

而这个计策,也不能说不成功,眼下,四少爷不就露出了破绽,至少如今姑娘已经知道,当年的事,他有极重的嫌疑。

有一个凶嫌,要再寻找双方的联系,那就要容易得多了……

想到即将出世的二少爷,石英想要追赶绿松的心思就更加热切了,她立刻为蕙娘出谋划策,“香花、萤石几个,如今在府里也都是有头有脸,对府里人事认识得更深刻了不说,萤石每常出入里外,对内外两本账都挺熟悉。家里生意那些掌柜,她就没有不知道的。还有香花,现在管着各院子里每日的供给,小丫头们和她可好得不得了,都喊她好嫂子,从前是不知道该怎么查,如今知道该怎么查了,便觉得她们能派得上用场——”

一边说,石英一边就觉出了姑娘当时的用意——入府三年,执掌家务的时间虽并不长,可如今不论从地位、姿态还是实际影响力来说,二房的地位……不,姑娘的地位,都超然主动。良国公府的水就是再深,起码这内院的底,几乎已经被她给摸透了。起码如今,说声要查看四少爷平时的起居,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自然能找得到人去办。姑娘是用这三年的时间,织起了一张大网,只怕,随着这查案的发展,这张网,连国公府的外院,都要给涵盖进去了……

她正胡思乱想时,蕙娘已经悠然开口。

“这件事不必急。”她的语调,还是那样沉静而稳定。“我们还是准备回冲粹园去。甚至少爷那里,都不要着急把实情全都说出。但你可以私下露出一点端倪,让少爷从你这里问出一点口风,把从前在冲粹园里发生的事告诉出来。再点一点你听出四少爷声音的事……余下的事,就让他自己去想吧。”

她打了个呵欠,“如此大事,任何时候,都不必急。急就出错了,你看四少爷,不就急得出了错吗?有一句话你说得对,从前是不知道该查谁。现在知道该查谁了,不把他查个底儿掉,我焦清蕙还能够罢休?今儿都累了一天,好好睡吧,多休息一会……明儿起来以后,你还怕没有差事等着你?”

石英也露出笑容,她跪下来给蕙娘磕了个头,不言不语地便退出了屋子。蕙娘坐在灯下,一边抚着肚子,一边将今日之事,来来回回仔细思量了许久,只道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未有什么错处之后,她方才从袖口掏出了那枚­精­致的帽坠,用两只指头捏着,在灯下仔仔细细地赏玩了起来。

权季青怎么都是国公府少爷,随身之物,自然细巧得很,这帽坠用料先不说了,只说上雕了的几片四季青,便很见神韵。蕙娘摩挲了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又露出笑来,她弯下腰捧出了一个小匣子,用娴熟的手法,将它层层打开露出暗格,自暗格里又取出了一根晶莹剔透的水晶簪子,放在灯下,看了看这上头的海棠纹饰,又将两样饰物并在一起,歪头欣赏了片刻,这才随手又都搁进了暗格里,将其合拢,再从上部的格子中,抽出一本笔记,蘸了墨,迅速在上头书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青菜表现得的确挺好

好到引来了杀身之祸啊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到家啦!还是家里好!

话说,要澄清一点:我没有要写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女主(男主也一样),他们也不是我在书里的投­射­,就真的只是两个个­性­都很强烈的人物而已。会喜欢和讨厌我觉得都挺正常的,故事­精­彩好看就行了是不是?

154跌宕

这做医生的,就有千般好处,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工作时间往往不大固定,生老病死,毕竟是不看时辰的。尤其是老人弥留,真是最折腾人的事,有时眼看就要下世,又能回转过来,权仲白曾跟随他师父欧阳老神医,在先代平国公身边守候了足足半个多月,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次露出下世光景的,乃是秦尚书的岳母大人,因长孙还在外地办事未归,老人家心有不甘,遂由秦尚书出面,转致杨阁老,郑重把权仲白请来护持,言明请务必护住三天,待长孙回来见到祖母一眼,才能去得了无遗憾。——又偏偏还有钟阁老,疟疾高热,态势也很危急。这两家距离也近,权仲白只好在两家之间来回奔波,足足忙了有两三日,钟阁老高热消退安稳吃药沉眠,太夫人见过长孙,喜欢之下,­精­神反而更好,看来是又把去世之日往后给延了延,他这才脱出空来,正欲回家好好休息,又要进宫给几个主位请脉时,郑家却来人急请,说是姑­奶­­奶­早上起床崴了脚,刚刚发觉见红。

这产­妇­的事,最耽误不得的,权仲白连家都来不及回,立刻赶到郑家,为郑家姑­奶­­奶­——也是桂家二少­奶­­奶­郑氏把脉开方,又亲自施针施药,力图保住郑氏此胎,并细问个中缘由——这才知道原来郑氏最近害喜,早上常常头晕,下床时脚没使上劲,膝盖一软,顿时便跌了一跤。当时觉得肚子不大疼痛,虽然请了医生来扶脉,但因权仲白本人正在忙碌,请不到也就罢了。直到下午见了红,这才着慌起来,忙令人来请权仲白,只是她这一胎,本来就不大好,途中历经了一场颠簸,孕­妇­还习惯流产,如今再这么一折腾,权仲白就有千般能耐,也要大摇其头,他索­性­就命桂皮,“去把我的铺盖和换洗衣物取来吧,我就在这儿叨扰几天了。看看能怎么办,再说。”

他这么一说,郑氏顿时花容失­色­,就连陪着她的郑夫人,都是面­色­沉肃,过了一会,把女儿安置睡了,悄悄来寻权仲白,问道,“仲白你看,她这一胎,究竟如何了。”

权仲白默然片刻,还未答话,郑夫人已是叹了口气,伸手拭泪,“终究还是没福,千挑万选,这才选中了这么一户人家。姑爷人品端方,公婆疼爱无比,一家子蒸蒸日上,再没有可挑剔的了,却没想到,还是她自己不争气……”

她一时激动,难免多说几句,过得一会,自己也就平复了下来,抹了眼泪问权仲白,“这一胎不成,那也就罢了,日后……还能再生育吗?”

这种事,让人报有希望好,还是实话实说好,素来也都是众说纷纭的。权仲白是主张实话实说的,尤其这还是郑夫人来问,又不是郑氏,他便老实说,“这一胎要滑胎,损伤就大了,最好还是先休息四五年。就是这样,以后还不好说呢。最怕还不是怀不上,是怕怀上了,保住了,到后来胎儿长大,宫壁却已太薄,一旦胞宫破裂,那就是大罗金仙,也难再救了。其实就是这一胎,也一样有这种风险的,流产很伤刨宫,尤其几次流产怀孕,间隔的时间又很短,这种可能,我是要说给你们知道的。”

郑夫人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连和权仲白客套的心思都没有了,站起身就要告辞,还要权仲白反过来提醒她,“这些话,世伯母心里明白就好,却又无须说出来给世妹知道,免得再添她的心事了。”

“这一胎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她早点知道也好。”郑夫人抹着眼泪,倒是勉强一笑,“出嫁的女儿,护不得一辈子的,早知道了,还能早做些打算。”

这就牵扯到郑家、桂家的家事,权仲白就是再不以为然,也不便多做置喙。郑夫人同他再客气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没入郑氏闺房之中,只怕是同女儿商量去了,没有多久,屋内就传来了郑氏细细的哭声。

桂含春因今日一大早就入宫办事,估计连郑氏跌倒的消息,都是回来才方知道的,他和郑大少爷一道回来,两人都进来探视,不料郑氏吃了药刚刚睡去,不好打扰,便到权仲白住处来说话,权仲白将对郑夫人说的话再说了一遍,桂含春立刻就坐不住了,眉头深锁,就要进屋去看妻子,反而是郑大少爷拦住他道,“她这会正睡着,你进去反而还扰了她,且让她先好生歇一会儿吧。”

说着,也不禁是大为痛惜,叹息着道,“明美,这可真是……唉,你放心吧,娘乃是深明事理之人,小妹就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劝服的,再说,小妹也不是那等妒忌之辈。日后抬举几个屋里人,一样生儿育女,她是决不会做那等妨害子嗣的傻事的,定会视若亲生,其实同你们亲生的,也一样差不了多少!”

“大哥快别这么说话。”桂含春忙道,“我们又不是没有儿子,寿芸不就是传嗣宗子吗。我们家家规不许纳妾——”

他见郑大少爷面上闪过不快之­色­,便住了口。郑大少爷面­色­方才好看了一点,“宗房宗子,没有几个兄弟帮衬那怎么行!你在我、子殷跟前还说这种话,也未免太假了点吧。明美你放心,你为人,我们一家人是看在眼里的,都放心你不会宠妾灭妻,亏待小妹。”

他关切地看了郑氏居处方向一眼,口气一变,有些亲昵地道,“再说,你将来是要当元帅的人,按我们所说,没准要进京也不一定,府里没几个服侍人,难道还和你兄弟一样,要做个全国闻名的怕老婆大将军?就是你愿做,我们郑家可还要脸呢,小妹若同你弟妹一样,得了这么一个善妒的名声,以后我们家的女孩儿,还怎么说亲!以后啊,你就安安心心,享你的艳福,府里的事,照旧交给小妹,尽管放一百万个心,再不会出差错的——子殷你道是不是,京里大多数人家,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以权仲白的­性­格,这一番话,自然是听得刺耳无比,处处都是可以反驳的破绽。他微微一笑,低声道,“人各有志吧,这种事,没听说过还要相强的。”

郑大少啧了一声,看了看权仲白,又看看桂含春,他很有些不悦,响亮地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装!”

桂含春和权仲白不禁相顾愕然,此时外头来人,请郑大少过去前头,“同夫人说话。”

三人都知道,这是要商量郑氏的事了,郑大少也不敢怠慢,冲权仲白拱了拱手,起身便出了屋子。权仲白和桂含春对视了一眼,权仲白苦笑道,“京里的纨绔,多半都是这个做派。明美你刚刚进京,恐怕还不大适应。”

“京里的子弟虽然多,可能当面冲你的,却也没有几个吧。”桂含春微微苦笑,摇了摇头,“都是皇上发小,眼下许家那位,俨然已是边境重臣……”

许凤佳和权仲白虽然也有过一段不睦的日子,可待到成|人以后,便不可能再这样锋芒毕露地来顶当世神医了。再怎么说,人家坐在这里,也是给你妹妹看病来了……权仲白倒不太在意这个,只道,“她入了你桂家门,就是你桂家­妇­了。纳妾不纳妾,还不是你说了算,娘家人穷折腾,让他们折腾去,这件事,你不点头,别人难道还能逼你?”

他这等于是把态度摆得很明显了,桂含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背着手走到窗边,出了半日的神,方才低声道,“我从小便一边读书习武,一边为家人办事,从前未及弱冠时,还以为天下的道理,我已经了如指掌,任何事都在掌握之内,情义竟可以两全——何止是两全,甚至是所有因缘,都能安排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如今年近三十,才觉得自己真是庸碌无能,受这世事摆布,身陷沼泽深处,何曾能凭着本心行事……如今才知道,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字,蕴含了多少道理,唉,从前不懂得取舍,也不知犯下了多少错误,铸造了多少憾事……”

这一番感慨,看似和当前态势无关,但只稍微一想:宗房子息少,简直就是家族分崩离析的前兆。虽说子息多,也有子息多的隐忧,但这道理对着一族人那是讲不通的。任何人要对抗约定俗成,都得付出惨痛代价,这个代价,也许别人能付,可从桂含春担上宗子名分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不能再承受了。就算他愿意承受,郑家也不会让他承受,他们家废了老大的力气,和桂家联姻,可不是为了拱手将宗房旁落的。事实上,郑大少刚才发那么一大通议论,在妹妹才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便这样积极的表态,是真的丝毫都不心疼妹妹?他正是为了妹妹着想!宗­妇­不能生育,就此被休弃都是有可能的事,就算不被休离,日后这庶子出自谁的肚子,那也是大有讲究的……

自家、妻家的意愿,都是希望他就此坐享人间艳福,桂含春能往外推吗?于情于理,他不能,既然如此,方才那一番表态,在郑大少眼里,自然也就是一个‘装’字了。权仲白叹道,“所以说,这宗子、少帅两个字,误人啊。明美,你年少无知时,又何必上赶着往火坑里跳?”

桂含春­唇­角逸出苦笑,他转过身来。“家里就那几个兄弟,大哥、三弟­性­子都有缺陷……虽说当时那话,是冲口而出,少年血勇,现在回头想想,也许我也还会做一样的选择。”

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又叹了口气,才道,“只是这一次,我会懂得取舍、懂得放弃了……有些事,从接下宗子位置的那天起,其实就已经不该去想,也不能在想……”

权仲白也已经明白他的选择——只想到林中冕多么风流的一个人,却摊上了一个非常妒忌的老婆,而桂含春分明是如此克己自持之辈,将来却也许因为妻子的安排,坐拥众多莺莺燕燕,他不禁心潮起伏,勾动无限情思,出了半晌神,才陪着桂含春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尽一点力吧,这一胎,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这倒真是安慰之词了,郑氏本来心情就激荡,下午和母亲再那么一谈话,到晚上就又见了红,孩子到底还是没了,所幸有权仲白在旁,亲自施针,及时给止住了血,未能酿成呣子双亡的惨剧。不过,经过这连番变化,众人也都做好了准备,就连她本人,也是神­色­坚毅宁静,很显然,已经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说不定都已经为将来诸事考虑了。

这么一折腾,等郑氏事完,已是后半夜了,权仲白思念妻儿,便不在桂家留宿,而是赶回国公府,匆忙洗漱了一番,也不去打扰清蕙了,在西里间自己的书房里,倒头便睡到日上三竿,还是清蕙把他给揪起来的。才起来,便有几个小厮过来,推着他去洗漱换衣,权仲白还以为是又有病人呢,等他略进几口早饭,回过神来了。才发觉清蕙在他身边坐着,指挥丫鬟给他收拾包裹,不由便奇道,“怎么,咱们这是去哪儿?”

“一出门就闹得昏天黑地的,连日子都顾不上算了。”清蕙白了他一眼,嗔怪里终究带了几分微微的,只有权仲白能察觉出的心疼。“明天孙侯船队就到天津了,爹今早就过去了,还喊你一道呢,可我看他们怎么都叫不醒你,便索­性­让你多睡一会,这会却不能再睡,再睡下去,你赶不上入港大典了……你到港口去,为我多看宝船几眼吧……”

权仲白这才恍然大悟:毕竟是要合伙做生意,对包走了所有货物的大盘商,皇上当然要给点特权。要不是清蕙怀孕,这一次出行,他不过是她的幌子和护卫罢了。可她如今怀了身孕,不能亲至,若他还不去,就有点不尊重皇上了。

就算再劳累,媳­妇­的事不能耽误,权仲白只好打点­精­神,又上了去往天津的马车。当晚到了皇家行宫,又是一番忙碌,不过,皇上也的确很给面子,翌日入港大典上,权仲白居然也在高台上得了一个位置,能和杨阁老等重臣站在一处,和他老子良国公的距离也不是很远。

今日港口天气正好,权仲白吹着小风,眺望万顷碧波,­精­神倒是为之一爽,正是游目四顾,打量四周地形时,只听得四周数声炮响,锣鼓喧天中,数艘大得远超想象,在一般人看来甚至有遮蔽天日嫌疑的大船,渐渐从远处靠近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在这荡漾的波光中,它们仿佛一小片坚实的陆地,那份壮阔之美,顿时就令原本已经足够肃穆的场面,更添了一层崇敬的沉默。

皇上眼中,也放出了激动的光芒,他一扬手臂,竟亲自站起身来,默然看着大船靠港……也唯有那起伏不定的胸膛,稍微泄露了内心中的感慨。

船行得近了,众人已可看见孙侯一身戎装,立于船头,身后甲板上密密麻麻,排列的都是军士。这群人远离故土已有多年,虽然在广州短暂靠岸,可今日能回到北方老家,自也是一番激动,又得皇上亲迎,心中情绪,可想而知。孙侯一声喝令,这数船数千兵士,顿时整齐下跪,伴着铁甲触地声,同时山呼,“吾皇万岁!”

海港边挤挤挨挨,过来观礼的士农工商,也都附和着欢呼起来,众大臣勋贵亦跪下恭贺皇上。在这极致的吵闹,极致的热闹中,权仲白大胆地抬起头来,望向了皇上。

而此时此刻,皇上的神­色­又是多么的玄妙啊,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独立于众人之上的高贵,甚至并未有一点激动,而是极其感慨、极其复杂地望向了远处的旗舰,仿佛能隔着这辽阔的距离,和孙侯对视……

承平八年冬,定国侯远航归来,皇上赏遍诸功臣,独独不赏定国侯一人。朝野之间,自然议论纷纷,后数十日,皇后以病自请废后,圣谕可,又数日,以多病废太子。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正是惊魂未定之时,皇上又以皇后多年掌管宫闱无过,孙家教养有功为由,为孙家论功,此时方重提孙侯远航功勋,数功并赏之下,遂增封定国侯为二品定国公,世袭罔替,并恩封定国侯次子为千户,赏丹书铁券。给承平八年,添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尾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封建制度最可恨的地方不在于被别人压迫,甚至都不是被自己的亲人压迫,而是在于自己要去压迫自己。我觉得一个人若所受的全部教育最后的结果就是要自己压迫自己,实在是好惨的命运。所以鲁迅先生说‘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实在是非常有道理的……

虽然我写古言,但我不喜欢看和写女主穿越就因为这个,男人穿越还好点,女主穿越回去,就是人生赢家又如何?礼教吃人,可是不分阶层。不管是这个礼教的受益人也好,还是被压迫者也好,总要受它的迫害。斤斤计较什么嫡庶之别、正妻小妾之分,试图从出身上就去打倒一个人,一批人,其实说到底有谁生而比人高贵?还不是女人为难女人?弱者为难弱者?倒是男人穿回去能尽情享用­性­别优势来压榨女人,以供自己的利益,也许他们是比较希望穿越的。

155多劳

“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王尚书太太米氏发自肺腑地同权仲白感慨,“朝堂里的风云变幻,看不明白!”

王尚书本人如今入阁有望,一心锤炼自己的养气功夫,话倒是越发少了,虽然这病的人是他,可从权仲白入门开始,他就只是捻须做沉思状,这套话的事,就交给了米氏来做:以权仲白和王辰的连襟关系,米氏也算得上是他的长辈了。自然而然,就陪伴在王尚书身边,一路和他说道家常,慢慢地,就把话说到了孙家这件事上。

也还算是给儿子留了点体面,没把王辰给拉进来,不然,这样的事让王辰来问,权仲白要不说,损伤的就是焦家十四姑娘的面子了……

“那都是勋戚之间的事,孙侯的沉浮,和朝政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权仲白睁眼说瞎话,手上不停,已经写好了一张药方。“世叔如今位高权重,政务繁忙,心思的确是要比从前重了。有些事何必那么­操­心,谨守本心,走在自己的路上,任何疑难,想必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米氏望了丈夫一眼,还要再问,王尚书已道,“好啦,仲白也是个大忙人,进宫前拨冗过来,已属难得,你再这么唠唠叨叨的,耽搁他的时间,万一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承担得起?”

权仲白望了他一眼,见王尚书对自己点头微笑,便也微微一笑,王尚书道,“前阵子过去府上拜见老师,老人家经过病劫,如今­精­神倒是更见矍铄了。仲白你悉心调养,功不可没啊,像老人家这样身份,虽说已经退下来了,可健在一天,对朝政都还有影响力在。平时还看不出来,如今朝中风波又起,听说最近往老阁老府上去讨主意的人很多。”

政客之间互打机锋,潜台词自然层出不穷。杨家的显赫,除了皇上的赏识和提拔之外,还有他们家姻亲孙家兴旺发达的关系,甚至和杨娘娘在宫中受到的宠爱,都是分不开的。毕竟那些官油子、官痞子们,自有一套看人的法门,各世家大族做政治投资时,也要把数十年后的潜力列入考虑。而在这几个月的后宫风暴之中,孙家势力大减,那是不争的事实。虽说皇上态度,耐人寻味,一面大削废后、废太子的势力,一面又加封孙家笼络孙侯,不但破了一百多年来决不晋封爵位的老规矩,令其晋位国公——还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甚至连次子得封千户,都有丹书铁券傍身。但如此尊荣,和东宫之位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再一结合此前牛娘娘春风得意,皇次子大放异彩的信息。很多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联想,此消彼长之下,杨家将来,自然也就为人看淡。以焦阁老、王尚书为代表的保守派,又重占到了上风……

但政事就是这么微妙,不要看杨家看跌,王家占了便宜,可焦阁老当年却是支持孙侯出海的坚定人选,为此和杨阁老还发生过几次争执。孙侯这一次出海,虽然赚了银子,但兵力损耗也大,且出海时间长,风险大。开埠、官方贸易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朝野间是有争议的。王尚书向权仲白问口风,又或多或少,是看中了宜春票号和天家的联系——这一次宜春票号吃下了天家盘回的所有货物,如今已不是什么新闻了。这批货能赚多少钱,对这场争论肯定也是有影响的。

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利益网,也就令得网中的任何一人,行动起来都分外谨慎。王尚[奇`书`网`整.理'提.供]书在这一次争议中还未发表自己的意见,新任意见领袖,总是很珍惜羽毛,不希望初试啼声,就碰了铁板,也是很自然的事。就是杨阁老,历年宦海沉浮,如今又和皇上君臣相得,一心要推行地丁合一的人,这一次不也是患得患失,几次把自己请上门去,为的就是要套问牛淑妃、皇次子的情况……

权仲白心底虽然烦厌,但不能不为文娘、蕙娘体面着想,一如在杨阁老跟前,不能不为瑞云着想一样,他挤出一丝笑容,从容道,“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不过,老太爷多年首辅,自有过人之处,我看,不说别人,就是世叔您,也该常常听听老人家的意思。”

王尚书眼神一闪,若有所思,他起身要亲自送权仲白出去,却被权仲白给劝住了。“您头晕未愈,还是别起身来得好。”——便令米氏代送,米氏不由分说,领着权仲白就往外走,口中还笑道,“前阵子,我外甥女从广州送了些物事来,其中有几座牙雕,虽说象牙本身也不甚名贵,不是什么上品,但胜在细巧可爱。有个牙球,层层叠叠可分可合,很是新巧,大郎媳­妇­一看就说,这是她姐姐爱好的东西。本待节下送礼时一道捎去,今日既然你过来了,便由你带过去吧,免得这礼物送到国公府,还要特别带话,令人再转送到冲粹园去。”

只这一句话,就可见尚书太太做人工夫,起码她就记得清蕙这一阵子在冲粹园养胎,和府里来往不多。权仲白正要代清蕙推辞一番时,正好见到王大少­奶­­奶­——也就是清蕙妹妹令文进了院子,两人见面,自然互相行礼。令文又对公公、婆婆有一番殷勤慰问,米氏春风满面,笑道,“我料着你那里家务完了,是必定要过来的。果然是赶在你姐夫告辞之前,跑过来了。”

令文对婆婆也很亲热,好似母女一般,搀起米氏的胳膊撒娇。“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她转向权仲白,明眸闪闪,就如同几次见面一样,有几分戒备和敌意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像是打从心底还有所疑虑,总觉得他薄待了清蕙一样,要考察一遍,才能放心开口说话。“又有一阵子没见姐姐了,我心底挂念得很,偏偏冲粹园也远,家里腊月事情多,又走不开,一听说姐夫过来,可不就赶来问问姐姐好,问问小外甥好了。”

“都挺好的。”权仲白微笑道,“你姐姐这一胎倒要比头回好得多了,也不太犯头晕,­精­神头也不错。至于歪哥么,刚出过花儿,也是无惊无险。现在又长高长壮了不少。”

米氏和令文都不知道歪哥出花子的事,自然惊讶询问,又好生慰问了一番。令文再三道,“正月里一定和夫君过去冲粹园看望姐姐。”

米氏也道,“腊月不好上门做客,不然,就让你现在过去。”

两婆媳相视一笑,和和气气地将权仲白送出院子,看着上车去了,这才回转不提。权仲白这里,却是马不停蹄,先往宫中过去,给几个主位请了脉,又和皇上盘亘片刻,眼看天­色­过午,皇上这才放他出来,“不然,等你赶回冲粹园,天都黑了!”

皇上对权仲白是有几分体贴的,就在过去一月,朝中风云起伏时,良国公府也不平静,歪哥居然出了花子,权仲白忙得是晕头转向,府外不断有关系深厚的人家相请询问,府中又要忙儿子,又要忙媳­妇­。而且蕙娘因为身怀有孕,必须和歪哥分开居住,他比较放心不下儿子,一贯是亲自把儿子带在身边睡,这一片慈父之心,固然值得感念,可小孩子周身发痒,哪里能睡得好?权神医自己也没休息好,蜡烛两头烧,硬是把权神医给熬得失了几分神仙风范。就是歪哥康复以后,经常来往于京城和冲粹园之间,来回奔波,也是不小的折腾,皇上甚至特许权仲白,什么时候爱入宫问脉都成,反正只要他来,自己这个九五之尊,一般都在。

如此圣眷,从前自然是实打实地看在两人的交情份上,现在么,有几分是因为清蕙,因为宜春,却也难说了。权仲白一路行到路口,见往日里冷冷清清的小道上,几辆马车正徐徐往里驶去,便不禁隔着窗户,和桂皮笑道,“天气冷,病人少来了,却未更清静几分——就是再冷,也挡不住这商人谋利的脚步。”

到得冲粹园里,清蕙行事就更方便了。乔家几位高层管事索­性­就住在了冲粹园里,以便和大家沟通。这里俨然已成了华北一带宜春票号的大本营,如今正是年下,本来事情要多,又逢宜春有大生意要做,全国各地专做西洋货的大商家,全都汇聚到了京城来,要从宜春这里拿货——这一次孙侯船队回来,带回的所有货物,迄今都还没有流入市场,众人自然急得是抓耳挠腮,见天地过来拜访乔家大爷。因此虽说天气转冷,各地病人俱都进城过年去了,可冲粹园却还要比往日里都热闹了几分。对权仲白来说,也自然很有些新鲜,他心里有数:要不是清蕙现在身怀六甲,不便出面见客,很多事都要透过乔家人做主,这些人来求见的,就不是乔家大爷了,毕竟如今人们口耳相传,宜春票号真正当家做主的幕后东家还不是乔家三位大爷,而是相府千金国公府少夫人,集才、财、势于一身,一般人甚至不敢以名号呼之,只以‘女公子’代称的焦清蕙……

如今清蕙怀孕也有几个月了,虽说身体状况要比从前那胎好了一些,可依旧是缺乏­精­力,平时懒怠移动。自从一个多月之前,她坚决要求从国公府搬回冲粹园之后,就是深居简出,安心养胎。每日里除了和乔家大爷见见面,商议商议宜春的事务,便是和娘家人联络感情。对国公府的事,反而变本加厉,更加漠不关心。虽说冲粹园热闹非凡,可甲一号却是重帘深垂、宁静悠闲,权仲白每每回去,甚至能听见琴声——

他心头忽然一动,被繁忙外务遮掩的慧心,终于发觉了少许蹊跷:公府风云,清蕙绝不可能漠不关心,不想接位是一回事,府中有人能威胁到她,那是另一回事。尤其如今季青都浮出水面了,自己虽然实在过分忙碌,无暇处理这小子,只是随指一事叮嘱父亲,把他暂且打发出京磨砺心­性­。但她难道就不能暗中起起季青的底么?这般行事,是一反清蕙行事的一贯作风……

可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呢,前头甲一号院门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之下,缓缓步出小院,清蕙扶着肚子,竟亲自送了出来。权仲白在轿中望见,不禁大吃一惊,他掀帘下了轿子,拱手对那人道,“真是稀客!孙夫人怎么这就要走,不留下用个便饭?”

孙夫人冲权仲白欣然一笑,“神医是贵人事忙,我们也都深知的,最近要你拨空出来,那就是在为难你。正好今日到山里进香,就顺带过来冒昧拜访一番。没想到倒是谈得忘了时间,这会再不过去寺里,就误了参拜的时辰了。”

清蕙在她身边,紧接着就道,“他何止事忙,忙得忘­性­也大,都不记得带话了。嫂子所说合作的事,我竟没从他口中听到只言片语,不然,早就上门拜访,哪还要亲自劳动嫂子过来呢?”

她和孙夫人相视一笑,倒竟十分相得,孙夫人莞尔道,“弟妹你也不必如此说话,前阵子我们家官司没完,自然不好开口。这会我们得空了,你又要一心养胎,不方便进城拜访,再说,这件事本是我们有求于你,自当我们上门才好。客气话都是不说了,我先走一步,改日等你也空闲下来,再促膝深谈吧。”

又同权仲白微微致意,便弯身上轿,往冲粹园偏门方向去了——那里直通香山山路,和几处名刹都很相近,看来,孙夫人为了今日这一番拜访,倒也是做足了工夫。

送走了孙夫人,夫妻两个说话,就没有那么拘束了。权仲白拧了清蕙脸蛋一下,道,“你又栽派我,谁传话传漏了?总之为了你好做人,我就只能背黑锅。”

“不就是客气几句吗。”清蕙捧着肚子,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她乏力地叹了口气,“唉,一谈就是半天,饿死我了——人家孙夫人多明白,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各种关节,又没有真个怪你的意思……就你小肚­鸡­肠,只顾着和我计较。”

自然有人送上点心,让孕­妇­止饥,权仲白将令文问候姐姐的事告诉蕙娘,又道,“她正月里还说要来看你。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住上几日,她婆婆倒也许了,可见很是疼她。”

清蕙眉头反倒一蹙,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倒没继续这个话头,而是说,“你每常和我夸孙夫人是女中豪杰,此话果然不假,的确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孙家做事,也着实爽脆……她这次过来,是为了孙家自己那几船货来的,孙家想把这几船货批给我做。”

孙侯就是再大公无私,船队出海,自己筹措几条船的私货,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反正海船是自家买造,不过借朝廷东风,只要不大肆宣扬,朝廷也不会和他计较。权仲白先是一怔,之后很快便明白了孙家的意思,他叹道,“孙家这是想还情了。”

“那么大的情,这么一桩小方便可还不了。不过,这也的确是彼此两利。”蕙娘露出一丝笑意,“本还想主动找孙家买下的,又怕有挟恩之嫌,孙家如此识做,的确让人舒服。看来,这四百万两的买卖,还真赔不了。这还不算皇上拨给我的那些工匠,只要有一两桩商机,没准能够大赚,那也是难说的事。”

“给你的,都是皇上筛选过一遍的老弱病残之辈,要么就是愚钝不堪,难以沟通的那些人。”权仲白有点好奇,“这还能发掘出什么商机不成?——你今日倒是好­精­神,应酬了这么半天,还有大­精­神思量这事。”

清蕙正要说话时,屋外忽又来人道,“云管事从城里过来,求见少爷、少夫人,并问少夫人身体如何,说是公府有件为难事,想请少夫人出面措办。”

作者有话要说:国公府还真是不稍停……

回到家以后,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家里的好吃东西太多了,怎么办!求屏住食欲的好办法!

156帮助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国公府虽然人口不多,但总也还没有凋零到那个地步。自己不出面,国公爷就真有办不下来的为难事。当然,若是和宜春票号有关,那也就罢了,不过是打一声招呼而已。可云管事说的是‘出面措办’,一听就知道,这件事肯定和宜春票号没有什么关系。

而且,居然是云管事过来,看来,也不是内院的事……自然,现在的内院,也不可能再出什么事,莲娘已经将三房去江南的事给过了明路,这会儿她已经是看热闹的人,要说搅和热闹么,那起码是得等季青的媳­妇­进门以后了。

蕙娘征询地望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不大高兴,便道,“我最近忙,本来就有些不太舒服,才刚睡下呢,他要是愿意等,就让他等我起来再说吧。”

这个姿态,是拿得很高了。权仲白果然摇头道,“算啦,这也没多大意思,云管事上门,不会有小事的,你要不是真不舒服,就别拿捏他了。”

本来么,拿捏云管事,也是为了讨丈夫的好,蕙娘欣然从命,自己和权仲白进了里间,略说些权仲白在城内的见闻,至于孙家上门谈的那笔交易,虽然寥寥几句,但权仲白已经掌握核心,云管事又随时可能进来,两人就都没有多提。

云管事进屋时,权仲白正好在问歪哥——这孩子痘子平复以后,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在外院住了一周,这才回到蕙娘眼皮底下,正是粘人时候,蕙娘道,“唉,再不要说他了。他现在竟然怕生起来,刚才孙夫人进来,他便不愿意呆在屋里,这会在养娘那里睡着呢。”

云管事给两个主子行了礼,便自然笑道,“小郎君这一次痘子,发得如何了?国公爷也很是惦念,若非天气冷,走动不便,还想亲自过来探视歪哥呢。”

自从歪哥抓周时,抓了良国公随身的官印,他对这个孩子,的确就很是看重——不过,那也是因为现在国公府里唯一的第三代,就是这茁壮胖大的小歪哥了。蕙娘欠了欠身,笑道,“多谢爹想着,他这一次也算是无惊无险,就是痒了几天而已,痘子便消退了。”

这话一出,云管事顿时肩膀一松,露出了满意之­色­。而这神­色­实在是流露得太过明显,蕙娘和权仲白都有所发现,他自己也察觉有误,只好遮掩着道,“小郎君是府内唯一的嫡传血脉,身份贵重,能够安然无恙度过这一灾,想来日后定会无病无痛,平安长大的。”

只是这句话,说得就很有文章了——权仲白略有不悦,但并没开口:云管事直接就没算大房,多少有点势利的嫌疑。可蕙娘却是心中一动,别有深意地望了云管事一眼。

云管事恍若未觉,又问了蕙娘的好,权仲白代答道,“养胎还不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这一胎好些了,但也要专心静养,不能太动心思。”

这已有挡驾之意,但云管事在国公府里也是一定威望的人,哪里会被这一句话给挡回去了?他微笑道,“国公爷说,日后要执掌公府,就是再艰难的时刻,也都要度过呢。虽然保胎为上,但借此躲回冲粹园万事不管,令家人忙碌,少夫人是有些不孝了。”

不孝的大帽子都扣下来了,蕙娘还能怎么说?她忙盈盈起身,向云管事请罪,“爹教训得是,是我托大了。”

云管事代国公爷传话,身份比较特殊,因此只是侧过身子,还是受了蕙娘半礼。他冲权仲白微微一笑,忽然开了个玩笑,“二少爷心疼媳­妇­了?老爷子说,这话是重了点,但亦怪不得他,这二少爷不管事,总得有个管事的人吧。”

见权仲白想要说话,他又抢着道,“可二少爷要是这会忽然想要管事了,那也不行,您啊,这是心意不诚,还是好好看病吧……”

父子人伦放在这里,国公爷要揉搓权仲白,他有什么办法?要是两人面对面,那还好说了,可这隔了个云管事,什么话都不方便讲,蕙娘有点头疼,捂着额头道,“好啦,爹有事交待下来,我们量力而为,能办的自然不会不办——”

见云管事还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她便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一时气势迸发,竟把云管事死死镇住,又续道,“不能办的,那也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云管事虽然遭到蕙娘压制,但却似乎更为满意,他一垂手行了一礼,恢复了一个管事应有的礼仪,不再把国公爷搬出来打头阵,而是一板一眼地道,“的确是有一桩为难事,国公爷无暇分心,这才想要交到少夫人手上。”

因便自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展开了给蕙娘看,“我们家的药材生意,做遍了天下,能与之媲美的也不过是寥寥数家。与其他托庇于我们家照看的商铺,如昌盛隆等不同,这同和堂一直以来都是家里直接照管,我们的股份,十成里占了能有九成。甚至连昌盛隆等药铺,其实也都是从同和堂拿货,并不只是做些零碎销售生意。”

再显赫的家族,都要有个细水长流的收入来源。指望靠无本生意维持奢华生活,那就真是其兴也速其亡也忽,要不是票号是新兴生意,当时焦阁老上升的势头也是无人能敌,乔家哪有这么快发家?同和堂是权家根本生意,一直以来,都是良国公亲自指定管事打理,有时候甚至连儿子们都沾不到边。大少爷、四少爷都有管过一点琐事,但真正主事的还是老掌柜张氏,这一点,蕙娘和权仲白都是心知肚明。从另一角度来说,能打理同和堂生意的,那就肯定是权家的承嗣宗子、宗­妇­了。一时间,蕙娘不禁皱起眉头,瞅了权仲白一眼:良国公怎么搞的,自己这儿还怀着孩子呢,他怎么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给她铺路了……这个差事办下来了,家里还有权季青什么事儿啊,他自己要赶上权仲白,他媳­妇­要赶上自己,似乎都难了点吧。

权仲白也是眉头紧锁,刚要说话,云管事又给抢了一句,“这一次,就是江南往京都,必走的一条路,出了点麻烦。当地有一伙占山为王的好汉,专打过往商户主意,行事也很过分,我们家折损了不少人手。当地总兵却推说兵口往广州一带聚集,迟迟不肯出兵剿匪。连老爷亲自出面打了招呼,都没有用,偏偏这些年来,我们在江南的人脉,一个个不是高升就是调离,新任江南总督虽是亲家,但才堪堪上任,贸然就写信求助,未免让人小瞧我们家手段。再加上当地局势,错综复杂,即使以何总督地位,都不好轻易Сhā手。”

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就给蕙娘说了起来。“这里是广州往上必走的一条陆路,这儿是一个小野村,村民和山贼都是有所勾连的。过此关隘时,因峡谷狭窄,如有人埋伏,很容易以少打多,这里植被茂密,小路众多,不是当地土人,很难一一认清。是以当地军官不肯出面剿匪,也算是有他的道理在。没有个懂地形的人带路,过去也是送死。”

“若只是这样,那犹还罢了。大不了我们换条路走,但此等贼子非常狡猾,专挑我们运送贵重货物的车队下手,有时请了高手护镖时,则又龟缩不出。更兼这村子靠近义乌,义乌人不要命的名声,想必少夫人也是听说过的。”云管事徐徐道,“如果我们压得太过分,激起了民愤,事态一经扩大,对何总督也是个麻烦。毕竟这才上任,不好激起民乱……国公爷的意思,是想借此机会,把商号内那一等眼浅的­奸­细给揪出来,再顺带打通这条道路,使其不要针对我们权家。若这支贼兵背后有京里的力量,能顺藤摸瓜,查个清楚,自然就是最好了。”

这三个目标,的确都颇为棘手,换做权仲白去­操­办,他少不得是要动用些私人关系的——何总督不能请,有什么要紧?大江南北,哪个人家没欠过他的人情债?权仲白刚想说话,云管事已道,“如今朝中多事,这件事毕竟不大,还是别闹得人尽皆知为好。国公爷意思是,就用我们家的力量,能办就给它办了。别再惊动别家……可他老人家又忙于朝事,无暇他顾。思来想去,这桩差事,不交到四少爷头上,也只能交给您来办了。”

话都说得这么明了,蕙娘双眉一挑,这会倒是不看权仲白了,略作盘算,便道,“给家里生意出力,自然是无可推诿。只是我进门时日浅,对同和堂的人事,恐怕不比四弟清楚……”

“我此次前来,也带了同和堂京城、江南两地的花名册,并历年的账本。”云管事丝毫不动声­色­,仿佛蕙娘会做这个选择,早就在他算中。“眼下就快过年了,诸事办得都慢,少夫人只年后尽快拿个章程出来便成了。”

他又道,“这一次的事,张总柜也很上心,效仿宜春票号,特地选了几个积年懂事的掌柜,在您身边听用。您是主子他们是仆,如有半点违逆之处,您尽管开口。一句话的事,管叫他革除出门,以后再也别想在这行当内混下去。”

良国公看来是根本没想过蕙娘还会回绝,一步接着一步,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了。现在就是权仲白,也强烈地感到了不对,他皱眉道,“爹是怎么搞的,竟主次不分。繁衍子嗣,多大的事,被如此小事打扰那成何体统?南方脉络我又不是不清楚,上半年淡得要命,现在海运开辟了,走海运不比走陆路便宜得多——”

云管事扫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淡然笑意,虽未明言,但看得出来,根本就没把权仲白的意见放在心上,他只望着蕙娘,等她发话,眼神像做无形的询问,只等着一个回答。

蕙娘心里,也是思绪翻涌:任何事情牵扯到国公府,就是玄之又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权夫人还好,这个国公爷,两三年以来,她竟是一点都未看透。想知道他平素里都忙些什么,可就连祖父都不甚了了。这运送买卖军火的危险组织,已经把权季青渗透的事,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若不知道,何必忽然生出这么一番事来,若知道,又何必让她出手。权仲白说得不错,现在她身怀六甲,哪是和人钩心斗角的好时机……

权家的水,实在是有点深。她忽然间很想托人带信,问问大少夫人:这个家里,我还不知道的事,到底又是什么。

“仲白,你不必说了。”她冲权仲白摇了摇头,“爹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哪能再推辞呢?倒要多谢爹肯赐下磨砺机会才对。只是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关隘重重,隔得又远,两边消息沟通不便,我这里也有别的事分神,怕是只能慢慢地办了。别的都无所谓,怕是要耽误了几个掌柜平时的经营呢。”

“二少爷说得对,事有轻重缓急,您正忙着大生意,不便为小事分神。这件事大可以慢慢来,”云管事眼角笑出了淡淡的细纹,“只要在明年下半年旺季开始之前,给个章程出来,国公爷自然也就没有二话了。

他之前没和蕙娘正面接触,这算是两人第一次谈话,一开始,他给蕙娘行礼时,态度多少还有些敷衍,可道别时的鞠躬礼,就行得很自然了。

权仲白开始并没有说话,待到云管事出了院子,才有几分迷惑地道,“这件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蕙娘扫了权仲白一眼,打从心底叹了口气:权仲白这个人,至情至­性­,对感情是太看重了点。大房被逐出国公府,已经很伤害他了,如今眼看又要少个权季青,虽然这个小疯子,好似根本就没把和他的兄弟之情看在眼里,但要权仲白不受震动,那也是不可能的。感情的事最没道理,虽然她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但也许到了权季青被揪出尾巴的那一刻,他难免会有点迁怒。

“你是累得有点粗心了。”她轻声道,“只看出来爹的一层意思,没听见云管事话里,特别点出了昌盛隆。”

见丈夫神­色­一动,蕙娘又道,“不但点了昌盛隆,又忽然在这个时候过来,还把时间限制给放得这么宽,提到了内鬼之意。爹已经是说得很明白了,当时串联昌盛隆给我下药的人,应该就在同和堂内部,不论家里是谁捣鬼,他都会给我一个机会,把这条线给揪出来。”

权仲白低声道,“这老头子——”

他也不是反应不快,但最近实在是太累了,心思难免有点缓慢,片刻后也就悟出来了。“所以他说,这件事只能你来办——”

“他知道你忙嘛。”蕙娘笑着说,“这你就别多心了,如今后宫中风云变幻,爹不是让你专心看病吗?”

见权仲白有几分怏怏不乐,她按了按丈夫的肩膀,“这件事,就别和爹怄气了。不然,把我从同和堂赶出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横竖距离生产还有点时间,要查同和堂,得用水磨工夫不说,也不是我本人亲自去做。你就别为我担心了。”

虽说喊着要放下执着,可揭开迷题的机会放在跟前,谁能不动心?权仲白神­色­数变,面上闪过几丝忧虑之­色­,最终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个老头子,永远都有办法来捏我!”

蕙娘靠到他怀里,环着他的脖子,两人喁喁细语了片刻,所谈之语,竟过于­肉­麻而不能记下。总之片刻后,权大神医便被安抚了下来,听到窗外传来婴儿呢喃声,便要起身把儿子抱来。

“我累了,是真的要睡一会。”蕙娘却道,“你自个儿过去儿子那里吧——石英你也过去,给养娘带句话,昨儿他在我这里吐了一点­奶­,今日就别给他喂那样多了。还是多喂点米饭好啦。再有,今儿早上得的那些果子,你也捡几个送去。”

石英和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眼中波光粼粼,她恭敬地轻声道,“是,听凭您的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国公爷的心思真是比海深,蕙娘估计想要热唱一首《可惜我不懂你的心》

不过,国公府的秘密总算是次第向她开放啦。

顺便说,我屋漏偏逢连夜雨地感冒了TVT,浑身疼。还好鼻子和喉咙用老蜂巢煮的汤给控制住了。

我去躺一会55555,mua一下大家,每次生病的时候就变得很温情……

157告成

歪哥刚出生的时候,蕙娘只觉得他让自己受了极大的苦楚,又红通通皱巴巴的,并不如自己想象那样可爱,她亲自喂­奶­那几日,睡眠又被他扰得厉害,要说有什么母亲的慈爱,那真是太高看她了。就是他半岁之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被几个养娘带得妥妥帖帖的,在她心里,也没把他看得有多重,依然没找到做母亲的感觉。

可等到他一天大似一天,也会说话了,也会和她闹脾气了,蕙娘倒真有几分牵肠挂肚的,渐渐有些母爱出来。前阵子歪哥发痘,她不能亲自看管,好在权仲白疼歪哥只有比她更多,便睡到外院去陪儿子,也不大进来看她,她大着肚子,难免有几分寂寞。这几日朝廷事情虽多,可和她没太大关系,宜春票号吃下的那批海货该如何筹卖,她早有章程,如今正办得热火朝天,若不是今日孙夫人过来,她本打算抽出几天的空儿,好好和儿子亲热亲热的。就是这在外院的十多天时间里,歪哥就又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好些奇言怪语,叫人听了好不发笑。

因权仲白前阵子忙得不成样子,一两个月都没有找到机会进言,今日她把石英打发过去,想必若事情进展顺利,权仲白自然要盘问石英,要派人去把儿子抱来,那就有点搅局了,反而不美。蕙娘怏怏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便和绿松抱怨道,“这人生在世,就有许多不公平。凭什么女人要生孩子,遭罪不说,连天­性­都要来束缚你。你别看姑爷好似很疼歪哥,其实他又哪有女人这样,天生就是牵肠挂肚呢。你瞧着吧,现在还是好的,等他会走路了,会上学了,­操­的心就更多。待到他娶妻生子了,也都还要­操­足一辈子的心。再生若于个,就要多­操­若于份的心,真是烦也烦死了。下辈子投胎托生个男人才好呢。”

绿松笑道,“你就安生睡吧,别又担心这担心那的了,上回情况那么紧要,姑爷还不是给您救回来了?都说经产­妇­要顺得多,您这一次就不会那样受罪啦。”

却还是以为她在担心几个月后的分娩事宜,蕙娘想到那业已模糊的剧痛回忆,更加沮丧,摇了摇头,居然真迷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梳洗,她有意没打发人去找歪哥和权仲白,倒是问知乔大爷在冲粹园内,便命人请来说话,把孙夫人的来意和他说明。

乔大爷自然­精­神一振,捻须笑道,“好事、好事,这样一来,西洋大货,十成都在咱们手上,那些下游商人,更是无法可想了。就不知侯夫人和您签了契纸没有——”

“是国公夫人了。”蕙娘笑着纠正了他一句,“孙家素来是牙齿当金使,我今日已经点了头,就不必契纸,生意也能做成。只是人家有意帮衬,我们也好来好往,孙家开价公道,我们加多一成给现银吧。”

山西人做生意,从来不把事情做绝,做那绝户生意,尤其现在宜春又急缺靠山,虽说孙家形势并不分明,但乔大爷信任蕙娘眼光,也欣然点头,做了这么个小主。“这几天又谈了几笔大生意,十停货倒是走了有五停了,现在是赶上春节,不然,再一个月必定能够走完。——就是,又有人托了面子来讲情了。”

这一批货虽然值四百万两银子,但因为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又要赶在第二批船队出海前卖空,宜春兼且从未做过零售生意,所以必定是只能批发了。一旦批发,大盘商杀价就特别狠,而且挑三拣四,个个都要捡上等货­色­,成­色­稍有不足,克扣货款兴起口角,那是常有的事。蕙娘不耐这样行事,便和乔家人商议,将货物分作了数百份,每份搭配着来卖,各­色­种类齐全不说,且还分上中下三等,几等均有。这样他们卖家方便,买家却大感吃亏,虽说宜春也不是没有靠山,如今似乎和皇家眉来眼去的,说不定改日就要披了个黄绫,也没人敢强买强卖。但从宜春发卖开始,就不断有商家走了关系来托人开口,无非是讲价、挑货这样的需求。宜春软硬兼施,有的答应了一点儿,有的于脆就给推回去了。只有寥寥几家的面子没有驳,那几家也都知趣,好比封家,只开了一次口,封锦犹自亲自给权仲白打了招呼,说那是他微时恩人求上门来,请蕙娘不要见怪。至于王尚书家,更是约束旗下那些官儿们,使其不来滋扰宜春,做人也算是很到位了。

“一个是牛家……”乔大爷轻轻地咬着牙,一边看蕙娘的脸­色­,“这已经是第四次开口了。”

牛家的吃相,从来都这么不好看。蕙娘多少有几分惆怅:前一阵子,实在是千头万绪,因孙家退下去以后,牛家必定水涨船高,多事之秋,上回重算股份,她只出了一笔银子,把达家股份给买回来了。算是大家两清,权家、牛家的­干­股,都还安然无恙。

“出了两个娘娘,就美得和什么似的。”她喃喃自语,“事不过三,宜春又不是没有他们的股……这一次,你回了吧,话说得软和一点。”

虽然两人说来都是东家,乔大爷和蕙娘在票号事务上,那是平起平坐。可不知如何,这三年相处下来,到如今蕙娘隐隐有执宜春牛耳之意,别说从开头就很服她的乔二爷,就是乔大爷,也都渐渐越来越言听计从,如今倒像是她的下属。倒是乔三爷连年在外,两边关系,还有些若即若离。

“朝廷的事,我们粗人也实在是不懂。”乔大爷有几分快意,又有几分担忧。“可现在,大家不是都说,原太子去位后,皇次子不论从年纪还是从天分来说,都足以获封东宫之位……”

“桂二少不是还没回西北去吗,怎么你们平时,竟没什么来往?”蕙娘淡淡地道,“牛家那两位娘娘,大娘娘早就无宠了,倒是小娘娘前程远大,她从小孤苦,父女是相依为命,亲爹现在正在卫家养活……这卫家嘛,正是桂家的老嫡系,要不是两家都是儿子,桂家族中也实在没有合适的女儿了,恐怕早就结成秦晋之好,他们家次子,刚和孙家做了亲事的。”

这等宫中秘辛,乔大爷去哪里知道?他眨巴着眼睛,和所有听到天家八卦的平民百姓一样,表现得有点澎湃,虽然懵懵懂懂,却很有参与感。“少夫人意思是说——”

“孙家虽然退下去了,可将来如何,怕还很难说。”蕙娘笑道,“小牛娘娘最近,也时常请孙夫人进宫,问原皇后的好呢。”

抛弃自家宗族,去和宿敌家套近乎……乔大爷有点晕了,一时不禁叹道,“这天家真是处处有悖常理,我们也实在是看不懂了。反正,少夫人怎么说,我老乔怎么办吧——还有,就是何总督写信来,给江南王家十七房说情,想要挑走一盒红宝石。”

因大秦几乎并不出产红宝石,这东西是最受欢迎的西洋货,很多财大气粗的珠宝商就是冲着红宝石来的,何总督一开口,气魄真不小。蕙娘不禁冷冷一笑,低声道,“要不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王家十七房……当年王家往下倒的时候,他们的表现也够好看的了。要不然,他们找文娘公爹一开口,我还能不卖这个面子?你就说,红宝石分完以后,实在余下不多了,也都被多年的老交情,老主顾给挑走。情分难舍,就是天大的价钱也破不了这个脸,实在没有多余的,还请他见谅吧。”

虽说宦海风云,彼此构陷的事情很多,争斗起来什么招数都使,但学生背叛老师——还曾是心腹­干­将的学生叛出师门,投到敌对魁首门下,何家是走遍了天下都找不到一个理字。若不是何莲娘做了她的妯娌,乔大爷连问都不会问,没想到她一点都不顾忌莲娘的面子,指桑骂槐,根本就是在打何总督的脸。乔大爷挪了挪ρi股,“世侄女,不论是商场还是府里,不好意气用事啊。”

见蕙娘似乎不为所动,他鼓足勇气,僭越地道,“这不是世子还没封下来吗,下了三少夫人的脸面不要紧,您是嫂子,可她头顶,那不是还有个婆婆吗……”

蕙娘也知道他是好意,亦不由失笑道,“您就放心吧,何家就是在试探宜春对他的态度,这一次您不顶回去,下一次他就越发撒疯卖味儿了,王家十七房和他有什么老交情?他是想着仲白没有出仕,叔墨很快就要入伍了……”

何家这个态度,意思很深,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只好道,“那话是露骨了,您可以不必理,但态度要做得硬点。——且放心吧,在江南,他们也不大敢为难宜春的,杨阁老一系,关系通天,也为天子拿捏得最紧。如今,宜春和天子,也不是没有关系。”

乔大爷疑虑尽去,正好见到权仲白进了屋子,神­色­并不太好看,眉宇间似乎心事重重,便知趣告辞。蕙娘亦不甚留,她还和权仲白商量呢,“再过几天就是腊月二十五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府,什么时候再过来?前后两次都碰到年节,确实不大方便……”

权仲白俊朗的眉眼间,少见地写满了­阴­霾,他随口道,“这一次就不要回去了,你不便搬动,我在这里陪你,儿子大病初愈,还那么小,就更不会回去了。”

二房在京,但却不回府过年,这件事传出去,有心人肯定会做出种种猜测。蕙娘心里明镜也似,面上却有些不解,看了看丈夫,却亦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并不问缘由,反而解颐一笑,“那感情好,我们一家人过年,也是亲近。就是祖父那里,要失点礼数了。不若传信过去,等过了初一,把祖父、娘和姨娘几人接来小住几日,也是好的。”

权仲白嗯了一声,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连着看了蕙娘几眼,蕙娘都由得他看,她也有几分好奇:这小叔子图谋嫂子,绝不是什么光彩事,最为难的只怕还是做哥哥的。兄弟之情还在,可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是喜欢戴绿帽子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窥伺嘛……但以权仲白的­性­子,看来又不像是会翻脸无情,抢先对弟弟下手的人,他会做什么反应,她倒真是猜不出。

不论如何,事情是摆在这里的,她问心无愧,权仲白看了若于眼,蕙娘都由得他去看,她瞧他一时半刻像是理不出头绪的样子,吃过晚饭,索­性­把歪哥抱来。歪哥趴在母亲肚子上,小心翼翼地听了听‘弟弟吃­奶­的声音;——因这孩子最近正在断­奶­,养娘哄他‘断­奶­就是大人了;,因此他很以吃­奶­为小孩子玩意儿,便把弟弟的动弹,理解为吃­奶­的声音,以示自己很是成熟,是个大人了——便又失去兴趣,开始叽叽喳喳地和蕙娘说话,“娘,灯晃呢。”

“嗯。有风来就晃了。”蕙娘随口应。歪哥头一歪,“为什么呀。”

这问题真是问倒他娘,随口搪塞过去了,过一会,歪哥又道,“娘,你给我说个笑话吧。”

都不知道笑话这个词是哪里来的怕是从闲谈里听来了,便试着用出来。蕙娘随口给他说了一个最简单的笑话,歪哥听得唔唔连声,却显然没有把握到笑点,只是跟着身边养娘哈哈大笑——这才安静了一会,又不消停了,“娘,我给你讲个笑话。”

伶牙俐齿的,便把蕙娘给他说的笑话,原封不动,连语气都不错地给蕙娘说出来了,要求还高,“娘你都不笑”

这孩子从在胎里就是难带,出生后种种做作,什么硬要人抱,放下就哭呀,什么挑|­乳­母的­奶­/头,把人家吸破出血呀,什么白日沉睡、夜半啼哭呀。总是不让养娘安闲,现在会说话了,那还得了?廖养娘有时竟无法应付,就连蕙娘也大为头疼,只好哈哈笑了几声,道,“好笑、好笑,我们歪哥说的笑话,真是好笑。”

“笑得不好”歪哥一跺脚,还是有话说。这回,别说老资格的廖养娘、天不怕地不怕的绿松,连石榴、海蓝等新丫鬟,都笑得前仰后合,歪哥指着她们道,“你瞧呀,她们都笑。”

蕙娘啼笑皆非,指着权仲白道,“你看,你爹也没笑。”

这孩子非但很作孽,而且还­精­得很,巴着母亲的肩膀,看了看父亲,便老成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自己玩,爹有事儿呢。”

显然是又把权仲白某次和他说的话给活学活用,搬出来了。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连权仲白都哈哈笑了几声,歪哥见父亲笑了,越发高兴,缠着父母玩了一会,便呵欠频频,困得不得了,却又不肯去睡,硬要躺在父母身边。蕙娘知道他的意思,便抚着他的头,柔声道,“放心吧,明早你起来,养娘就把你抱进来了,不会再把你关在外院啦。”

歪哥睡前喜欢含大拇指,蕙娘为纠正这个爱好,便给他做了个木作的小含嘴,此时乖乖含着­奶­嘴,醒时所有顽劣一收,看来不知多么惹人怜爱,这么似睡非睡地冲母亲点了点头,又去看权仲白,权仲白也许诺道,“等你起来,爹也一定在,哪里都不去,就专陪你。”

歪哥得了这句话,方才合上眼睛,不片刻便呼吸均匀,睡得酣甜,蕙娘让人把他抱走,还同权仲白道,“你这话是说坏了,小歪种现在记­性­好得很,你随口一说,又做不到,他心里肯定怨你。”

权仲白唔了一声,又瞅了蕙娘几眼,他显然正处在极为复杂微妙的情绪斗争中,这一眼好像要看到蕙娘心里去,却又迷茫得好像不知在找什么好,蕙娘奇道,“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世子位……”权仲白默然片晌,整个人忽然又静了下来,他语出惊人双眼一瞬不瞬,望着蕙娘,“恐怕到底还是要接下来了,我心意已决,你意下如何呢?”

即使心中早已经算到这么一天,当权仲白说出这一番话来时,蕙娘亦不禁微微一怔,一时间,真恨不得大松一口气,跌坐在地,再自饮数杯——这千般思绪,终不过是片刻间便被压到心底,她将诧异露出,眨了眨眼,也看向丈夫,道,“这又是怎么啦?”

权仲白此时却垂下了眼帘,令她看不出他的神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地道,“我也是无路可走了。”

158围观

国公府的爵位,说句老实话,权仲白要接,那是早都可以去接了,可他这十多年的种种作为,已把态度表露得坚决无比,这接位与不接位,如今倒像是父子间的一场战争。蕙娘和他的婚姻,也不过是战争中的一个筹码而已,也就是为了这接位不接位的分歧,两夫妻一度闹得是离心离德,权仲白连貌合神离的话都说出口了。可没想到,不过是三年时间,他的态度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现在回头看看从前的种种纷争,便不禁令人感慨万千了。

蕙娘也没有故作糊涂,她沉默了片刻,便道,“石英这丫头……居然私下告密?”

“这件事,你本应当告诉我的。”权仲白叹了口气,也没有问个究竟的意思,“唉,毕竟也是不好开口。看来,季青这孩子,骨子里已是长歪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权季青的作为都和正大光明有极大的距离,当然,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也不是不能教好,但不论如何,仗着嫂子有孕,私底下把她拉走逼问,丝毫不顾忌男女大防,这已是极为粗鲁无礼的事了,更别说石英身为蕙娘身边有脸面的大丫环,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可以说:昔年在冲粹园里,那一曲《梅花三弄》,后来立雪院中,不顾丫头在侧,情挑嫂子……蕙娘不说,是她身为妻子,不好离间兄弟感情的意思,但以权仲白的­性­子,却不会因为自己的心意,而扭曲了对权季青的判断。又是和外人勾连,同神秘组织有说不清的关系,又是痴心妄想,似乎有灭兄夺嫂的意思,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上去的。不然第一个受害的,还不是二房?

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权季青,真是百感交集,“从前,我是觉得他还小,有些遮遮掩掩的­阴­暗心思,长大了自然也就消散了,想不到,他是人小鬼大,这个家里恐怕谁都节制不了他。”

权仲白对权季青的了解还是多一点的,“季青­性­子执拗,认定了就不会改……”

他面带忧­色­,低声道,“叔墨才去江南,季青就又出这事,娘要伤心了。只怕爹也是顾忌着这个,才把同和堂的人派到你这里来……”

现在大家心中多半都是有数的,立雪院那人头,自雨堂那碗药,甚至是那一场针对权仲白的爆炸,怕都是权季青的手笔,但权季青毕竟是良国公的亲生儿子,还有个主母亲娘,没有真凭实据就把他当个贼审,这审出来了还好,要是审不出来呢?良国公还要不要同权夫人做夫妻,要不要权季青这个儿子了?良国公把找出证据这个差事交给蕙娘来办,也算是一举两得,一面培养她的威望,一面也是让她亲自挖出权季青的暗线,免得他日再出什么事情,二房埋怨他偏心小儿子的意思。这个中委屈用意,蕙娘自然也是明白的,她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淡淡地道,“其实,是你自己放不下。你要真不愿意接位,季青不行,叔墨不行,你也不愿意,还是可以把大哥大嫂接回来的。他们虽然厌弃我,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日后也不会多为难我的。我们分家另过,何等自在逍遥。你也不必为种种情势所迫,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不然,将来你心里难免是要埋怨我的。”

权仲白多么向往逍遥的一个人,偏偏就最得不到逍遥,下了这个接位国公的决定,他心中有多苦涩,也是可想而知。蕙娘还要这样一说,他自然更为颓唐,只道,“你放心,这是我心甘情愿,不关你的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虽说追逐大道,是任何人都应做的决定,但这条道,总不能是断绝情谊、断绝责任的死路吧?伤尽身边人,只为成全我一个,损不足而益有余,那也没什么意思。现在大哥就是从东北回来,在家中权威尽丧不说,他本人心态发生变化,又如何能执掌国公位?再说,族中规矩森严……”

他显然不愿意再谈这个让人沮丧的话题,只是一语带过,转而问道,“那晚季青都和你说什么了。”

权季青和蕙娘谈了什么,显然不是石英能够知道的,他也难免有此一问,蕙娘轻描淡写,“也就是那些疯话,影影绰绰,有把立雪院的事往自己身上揽的意思。但这也未必就是他做的,说不定是吹牛逞能,也难说的。”

权仲白嘴角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有些心痛,“他虽然面上不显,但聪明伶俐,我曾也是很看好他的,甚至连爹都对他有几分另眼相待……”

他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即使是在妻子跟前,也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收敛起了种种情绪,若无其事地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查他?我虽忙,可你现在不好多动心思,要有了思路,有些事,就打发我办吧。”

蕙娘有点吃惊,见权仲白也看出了她的情绪,便直言,“我还以为,对付你弟弟,你怎么都要有点无措的……”

“要做,就做到尽嘛。”权仲白说,“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意思?”

他略作沉吟,便提出了几点,“我看,等你那支私兵回来了,分兵一部分去肃南追查神仙难救的来历,也算是以防万一了。其余大部分力量,便可盯住季青平时的一举一动,外出时他如果和不该接触的人接触,自然就有消息回来。还有他的安庐,你设法安□去个把两个人,应该也不大难吧,你的那几个丫头,现在不都在管事媳­妇­的位置上呆着么?安排一二,拣选些心腹婆子过去打杂,也算是充作细作,他在安庐和在外,就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了。只有一点,他在内院活动时,还是掌握不了他去向。”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权季青怎么说是大家公子,又不是囚犯,一天十二个时辰贴身盯梢,那是太监盯皇帝。蕙娘道,“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我知道你,怎么说对付的都是你弟弟,你心里不会太开心的……”

她怀孕有些时日,小腹已经渐渐开始隆起了,此时坐在床边,头发放下,真有一番特别的柔和温婉。权仲白走到她身边,不禁摸了摸她的小腹,低声道,“既然觉得是他,就要把他当个人物看待,怀孕生产,是你最虚弱的一段时间,万一他有所异动,你耗费心神,损害了身体,日后很难补得回来的。”

“我也就是奇怪,爹为什么这么着急,”蕙娘皱眉道,“等我出了月子不成吗?非得在这时候打发人来,还指明了一个时限。老人家的心思真是令人费解……但不论如何,他指名要我去做,是不是我的手笔,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横竖,这一胎怀得也比较轻松,这种时候,还是别把局面搅和得更复杂了吧。”

她也是言之成理,再说,要权仲白这个当大夫的,抛下那随时可能处于危险之中的无数病人不管,跑去忙他并不擅长,也不感兴趣的查案一事,的确也有诸多不便。权仲白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认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慢慢地把头埋到蕙娘颈窝里,低声道,“人一落地,就要做种种斗争,同种种想要摆布你的力量抗衡。我之所以学医,便是不甘于让这苦海孤舟一般的皮囊,受病魔的摆布。之所以抛弃国公位,也是因为不愿受家人的摆弄。可,同人斗,简单,同天斗,原来却是这样难……”

虽未一语抱怨,但初见时那个无拘无束、潇洒自如的绝世神医,此时似乎已经隐没在了重重的痛苦与烦难下,蕙娘心中也不知是何感慨,她丝毫不怀疑,以权仲白的天分、洒脱、决断,他将会是一个很称职的国公爷,他曾让她多头疼,日后就能给她多少帮助。可今日以后,那个快活而阔朗的权仲白,似乎亦很难再度出现,她是亲手把他拉上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却又终究为他的妥协而感到一丝怅惘。

心底深处,她也有几分想逃避这个话题,沉默片刻,便随口提起权季青,来分他的心神,“你如今才知道,我当时所说害怕权季青,是什么意思吧?倒是早就想和你说了,可又怕你伤心,只好辗转暗示,你偏又都没想歪。”

权仲白苦笑了一声,“你和他年貌相当,要不是爹乱点鸳鸯谱,其实,你们俩是更配一点的。再加上你身后的那滔天富贵,季青有点心思,也很正常。”

“任何人中意我,都挺正常。”蕙娘故意和他开玩笑,“你可要仔细些,心里对我怀有倾慕的男人,他可决不是头一个了。”

“哦。”权仲白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当中意我的姑娘家,也就只有和我议亲的那几个吗?”

他平时很少谈到自己就诊时和女眷的对话,蕙娘从前也见过他治病时的样子,真是孤高冷傲、纤尘不染,在他眼里,似乎美丑贵贱根本没有任何分别。即使是她,当时也未曾得到特别的好脸,此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她不禁就问了,“怀春少女,对你想入非非,有点浮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听你的意思,还真有人是把一腔缠绵情思,寄托到了你身上,还给表现出来了?”

因在孕期,情绪到底起伏不定,也没那样争强好胜了,这酸意便不曾压制,隐隐地透出来了,“――是哪家的闺女,这么大胆啊?”

权仲白在这件事上倒是很君子,“虽有那么几人,但也都是年少无知,我自然不假辞­色­,如今事过境迁,何必再提?”

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便似笑非笑地道,“你当时还怀疑达家呢,如今季青虽然栽了,但达家倒挺清白,上回侯爷过寿,我过去盘亘了半日,连那个宝姑娘的影子都没看到,这么一两年过去,想必她早都嫁人了吧。我虽昔年有几分姿­色­,但如今垂垂老矣,她哪里还看得上我呢?”

提到达家,蕙娘也不得不有点尴尬:长达一两年未有动静,再要坚持自己的怀疑,就显得有点没风度了。如今她也无谓一点意气之争,顺嘴赔了个不是,“倒是我想得多了。”

权仲白也不可能真个和她计较,不过这么一说,岔开话题而已,两夫妻收拾了上.床就寝,油灯都吹熄许久,他依然辗转反侧,蕙娘都被他吵得难以入睡,她索­性­便道,“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就都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你个当大夫的,反而病了。”

权仲白沉默了一会,便翻过身来,把她当个竹夫人般抱着,他低沉地道,“其实有时候,你骂我骂得也不假,我是比较幼稚,比较不负责……我天­性­便是畏难喜易,不想接国公位,根本上来说,还是没有担当。”

君子一日三省吾身,权仲白如此自省,蕙娘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跟着数落他,她有点心虚。只好轻声道,“人谁不是这样呢,不然,我也不会出嫁了,就是争,我也都会争着留在家里……”

“那不一样,”权仲白轻轻地说。“那是不一样的。阿蕙,你有担当、有决断,这一点,要比我强得多。”

也许是因为他今夜思潮翻涌,竟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了,笑声中多带自嘲,“我是比较懦弱,唉,放不下,没那份道心。”

他要是满口埋怨蕙娘招蜂引蝶,蕙娘还好受一点,如今这么说,她反而有点愧疚、心疼,一时间,竟真有放下一切,和权仲白遨游宇内的冲动。她心想:这有什么不好呢?他开心,我……我么,享尽人间清福,我又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但这典型的相夫教子心理,很快又被专属于焦清蕙的倔强给压下了,她想:凭什么我要委屈自己,去成就他的开心?我不过生就女子,又不比他低等什么。我所求的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丧尽天良的东西吧,人人都和他一样任­性­自我,那真成何体统?他自己愿意委屈自己,那是最好。

于是这一时的心软、一时的不安,也很快被镇压到了心底,蕙娘柔声道,“你要追求大道,自然有无数的挫磨和痛苦,说不定柳暗花明,总有一天,你能够将家族和梦想两全呢?再说,上位者也有上位者的好处,若你早几年就是世子,那雨娘的婚事,也许就不会成就得这么草率了。这个家有种种你看不惯的地方,待你当家做主时,少不得一一地改过来了。”

权仲白苦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也不往下说了,轻轻地吻了吻蕙娘的太阳|­茓­,道,“好啦,不多说了,快睡吧,不然明早歪哥起来,我们还没有起身,你要被儿子笑话了。”

说着,自己不多久,倒是呼吸均匀,睡了过去。只留蕙娘怔在当地,将权仲白今晚的表现,反反复复来回咀嚼,越是回想,越觉得迷惑,仿佛有一个谜团就在眼前,但她却始终无法找出头绪,只有那疑惑的感觉留了下来似的。

既然真要查看权季青,蕙娘也不会再做拖延,翌日早上起来,她闻知那几个管事已被送到冲粹园内,便先将私兵首领,喊来勉励了几句,又发派下了新的差事,这才令人喊这些管事来见。又因为这些人从前都没见过,还特地把人面比较熟悉的张管事喊来,陪她一道厮见。

张管事这些年来,多半都忙药铺里的事,对管事们都是比较熟悉的,管事们才刚进门,他就连珠炮般给蕙娘介绍,“这是苏州分号的某某,这是京城总号的某某――”

才说了几句话,他便惊喜地喊了一声,“周供奉,您怎么来了!来来来,您快请坐!”

说着,便指着一个六十来岁形容清矍的老先生,对蕙娘道,“这是少爷除欧阳氏外的授业恩师周供奉,自从少爷出师以后,本来一向在老家居住,没想到今日也过来冲粹园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蕙娘不免起身道,“您老人家好,可惜仲白出去了,不然,立时就能唤来相见。”

周供奉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蕙娘只觉得他的眼神,仔仔细细地在自己身上刮了一遍,个中谨慎打量之意,倒是和那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气质大为不类,他道,“老夫此来,也是为了追查­奸­细,再说,本身便是世代为仆的人,不过侥幸传授一两手技艺,少夫人不必多礼,还是将老夫当个下人看待便好。”

他虽然这么说,但口口声声老夫,显然并不是真有这么谦卑。蕙娘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座位,这才令张管事继续介绍,所幸余下那些人,不过是服侍有年、权柄较大而已,没有谁身份特殊。

这么介绍过了,蕙娘一时没有说话,而是垂首去拿茶杯。就这么一低头,她只觉得十数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她头脸之间,似乎这些管事乘她不留神,都运足了目力打量她的周身做派。她心里自然也不是不吃惊的:虽说商号管事,地位有些也比较超然,并没有卖身契。但兴旺发达,还不是东家一念之间?从来宜春票号的掌柜见到她,都恨不得把头割下来献上。同和堂的这些管事,也未免太桀骜不驯了吧……

看来,虽然国公属意,但权家上下,不想见到二房上位的人,始终也都还有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权,这种死在追逐梦想半路上的感觉好差……余纯顺吗|||

我以为家里很冷,所以带了过冬的装束回家

然后回到家后每天最高温度都过20度,想出门都出不去……没衣服穿,OTL,感觉是可以穿T恤出门的天气。

159线索

不论良国公存了什么心思,既然把这桩差事应承了下来,那就没有不办的道理。虽说蕙娘现在身子沉重,又有许多俗务要忙,只能和几个掌柜略为攀谈几句,互相认识过了,那几个掌柜便告辞了出去,都道,“近日要在冲粹园叨扰了,少夫人有空,尽管传我们来,我们别无他事,只供您的驱策。”

蕙娘自然也笑着一一招呼过了,令几个随身大丫环将他们送走,自己这里留下张­奶­公来说话。却不忙步入正题,先让歪哥出来给张­奶­公看看,张­奶­公自然也是喜爱无极,把他夸了又夸,只唯有一个遗憾,“可惜,孔雀和甘草去了南边,不能做二郎的养娘了,不然,我们张家几代都服侍二少爷,那是何等的缘分和福气。”

蕙娘深知张­奶­公的意思,便微笑道,“­奶­公只管安心,少不得他们的前程,我看,他们也快回来了。二郎赶不上,还有三郎嘛。”

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把张­奶­公哄得眉开眼笑,给蕙娘说起这些掌柜的出身,自然就更尽心尽力了。他是权仲白生母陪嫁里唯一一个如今还在外院做事的管事,管的又一直是同和堂、昌盛隆等诸般药草生意,对同和堂的人事自然极为熟悉,这时候给蕙娘说起那十余人,头头是道,比花名册上那­干­巴巴的几句话要仔细得多了。“这个董三,是昔年老太夫人的陪嫁出身,如今繁衍到第三代了,自然早失却了主子的欢心,他也算是有些能耐,在同和堂苏州分号,先从帮闲做起,后因伶俐,转了管事,这二十多年来勤勤恳恳,现在也是苏州分号的二掌柜了。”

一个苏州分号的二掌柜,在蕙娘眼里自然无足轻重,但在一般蚁民眼中,已是可堪夸口的富贵了,一年的进项,也有近五百两银子,当然,这和同和堂一年创造的利润比,又是个极小的数字。别的不说,只说同和堂这几次失去的药材,因全是南方运来的奇珍,已有数万金了。他就从中分润一成,那也是七八年的进项,并且还只需要动动嘴皮,再没一点风险。蕙娘嗯了一声,道,“他看着倒是挺老实的。”

刚才一群掌柜的围观蕙娘,唯独董三并其余两人很是谨小慎微,对同伴们的傲气有不以为然之态。蕙娘心里自然有些计较,她又细细地问了张­奶­公那些掌柜的出身,却是各自不一,有些是东北老家随来的族人,在京城繁衍出来的,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还算是个亲戚,投入同和堂中做事,也因为自身勤勉,便做到了高层。还有些是卖身进来投靠的,因粗通钻营之道,经过十多二十年的琢磨,也就成功上位,放出去做了管事,更有些是外头礼聘回来没有契约的掌柜,出身、年纪、­性­格都各自不一,最好笑是还有绿松的新婚夫婿当归在,他是京城三分号的四掌柜:此事虽然按说只和南边分号有关,但良国公倒是也不管这个,一股脑把南北掌柜都给调集过来了。好在南边都调的是二掌柜、三掌柜,大掌柜便不去动,免得蕙娘这里身子有变,耽误了生意,又白折腾。

要从这些张三李四之辈里,揣摩出两个真正的内­奸­,自然并不太容易——这两拨人,南边的那一群,品级都不高,三掌柜、四掌柜,甚至是写账的都有,想来那个沟通强人的小内贼,估计就在里面了。北方的官比较大,都是二掌柜为主,京城东城最老的那个铺面,几个掌柜竟全都来了。这也不算太出奇,因为东城铺面,如今已经不做零售了,发卖往北方各地药房的材料,都在他们家集散,昌盛隆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桩差事,要如何才能办得漂亮?自然是借查小,不动神­色­地查了大,把权季青在同和堂内部的这条线神不知鬼不觉、完完整整地挖出来,人证物证俱全地送到良国公跟前去,由他来发落。而后再把那小内­奸­也当个添头查出,顺带着震慑蛰伏了这些管事,顺理成章,在同和堂里安Сhā下自己的人手。但如今权季青起了警戒,他又不是傻的,哪还不知道抹去证据?这物证,也只能从人证手里来找了。蕙娘一时,有几分头疼,撑着脑袋想了半日,才把张­奶­公给打发了,又喊绿松过来,“这些管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些倚老卖老,倒有点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们年前没工夫管这些事,我身子渐渐沉重,也不便再和他们相见。你要好生照管,细心听他们私下的抱怨,别让人觉得自己在冲粹园,连年都过不好。”

绿松心领神会——这冲粹园上上下下,被蕙娘经营得水都泼不进来,没有哪一个下人和她是不贴心的,全都盼着她好。只要绿松眼­色­,不出三天,这些先生们平时谁放屁多些,蕙娘都一清二楚,纵然这些先生们,私底下也有几分小心,不敢随意勾搭,就有话说,也要寻了背人的去处,但冲粹园里的每一双眼睛,几乎都是蕙娘的眼睛。绿松又加意选了机灵聪慧的仆­妇­进去,面上装着憨傻,私底下耳朵却竖得老高,有时实在听不到,也要告诉绿松、石英,某先生和某先生老凑在一起说话云云。

至于蕙娘,每天抱着歪哥玩耍的时候,玩笑般听两个大丫头说着这些人的故事,半个月下来,心里对个人的为人多少也都有数了。要知道任何一个人,躲得过一双眼睛的探看,那也很自然,但若能躲得过十个人、二十个人的探看——那他也就不会来图这么几千两银子的富贵了,早都里应外合,做一笔大的走人。哪里要这样小打小闹?

自然,这针对的是南边来的那些小杂鱼们,蕙娘心里其实已经暗暗地疑了几个人,只是这件事在她看来,实在不大,就是要借它的遮掩来查权季青而已。再说,桂家那支私兵,到手不过几个月,差事也才办了一趟,就是要收拢人心,也要给她一点时日去布置。因此在过年之前,她根本就没提这查案的事,一面养胎,一面照管宜春的生意,终于在大年二十七,宜春众人也都回家过年去了。乔大爷自去城里和他亲眷一道,冲粹园内,便只剩下这一群心思各异的掌柜、管事们。

这天已是大年三十,蕙娘自然无暇照管他们,权仲白素­性­潇洒,对这样节日也不大看重,反正他素来也不需要新年大朝。园内过年的气氛并不大浓,几个管事们至此,终于有些思乡了,比较最不老实的耿管事嘀咕道,“一年也就那些假,今年过来京城,住了一个月,拘束得很,等闲也不许出去。我家里就老婆孩子几个人,少了我,也不知今年怎么措办的年货!”

这话手出来,本来定当惹来一片赞同声,可在座的也都是老江湖了,俱都淡淡地不多搭理。众人枯坐无聊,因怕给东家留了坏印象,也不能赌钱取乐,这起人有些便说生意,“今年南边生意不大好,北边生意如何?”“那年生意最好时,忙得团团乱转。”有的便在呆坐,总之各自就是个无聊。

这么挨到了中午,没想到二少爷身边最有体面的小厮桂皮、陈皮这两层皮,伴了少夫人身边最有体面的焦梅大管事、姜福管事,并廖养娘的丈夫廖­奶­公等一道进来,俱都笑容满面,拱手道了新禧,互相邀着去到花厅里,那里已预备了酒菜,都是上等好菜,用料与外头不同,格外名贵不说,就是摆盘也都好看。焦梅笑道,“少夫人这一阵子,实在是忙,再说,也是保胎要紧,今日少爷难得有空,便不放他出来了。请各位管事切莫责怪,倒是特地请她随身的大师傅给预备了好酒菜,亲自调养的小戏班子预备了昆曲,大家吃酒做耍,也热热闹闹地过个新年。”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五人别看都有卖身契,算是奴藉,可平日里结交的那都是大掌柜同总账房一流人物,如今都来陪客,众人还能多求什么?全都露出笑来,好来好去,连声说,“理会得、理会得。倒是耽误了你们回家团聚。”

“越是新春日子,主子哪里离得开我们。”焦梅和桂皮两翁婿,都是必要时很会交际的人,两人一搭一唱,酒过三巡后,众人已都是意兴湍飞,靠在花厅中看小唱歌舞,那些南边来的管事,哪个不是目眩神迷,只恨不得把这见识到的富贵描摹成一幅图,回去也好向人夸耀。

焦梅乃是海量,几钟酒醉不倒他,反而使他更为­精­神,因平时出来交际的也都是他们这几个,大家早就混得熟了,此时便冲南边来的小管事们笑道,“别看我们平日里似乎也有些威风,其实这都不作数的,主子一个眼­色­,膝盖骨说没就没,跪下来磕头人家都嫌你磕得太响,吵着清静。倒还是在铺子里做管事好,虽说也难免受气,但总是比我们这些奴仆尊重些。”

他这么一说,管事们口中虽然谦让,但心底自然是开心的,彼此望了一眼,各自都有些赧然,董三说,“一样是为了挣钱受气,这样直接舔吃主子们手缝里漏下来的,那是要比我们还好得多了。”

他也是多吃了几杯,不免就问,“焦总管一年,进项不少吧?”

焦梅叹息道,“也是我们家少夫人手松,又宠爱我女儿石英,我们家一年进项,多半还是仗着她在主子跟前卖巧,得来的那些赏赐。再有,便是我们家一家数口,都在府中做事,没什么闲人。”

他终究也是面有得­色­,指着桂皮笑道,“他这小厮,平时也得贵人赏赐。一家几口,一年抛开主子赏的贵重物事不算,单是现银,也能见到四千两吧。”

就连北边的大掌柜,都有几个嘶了一口气,董三听得目瞪口呆的,涎水都要流下来,就和焦梅算,“我家里也是有人在府里服侍过的,当时在老太夫人跟前,也算是得意呢。一年能有个一百两,都是主子开恩了!”

焦梅笑而不语,倒是石墨父亲姜福道,“焦总管怎么一样呢,他管着宜春票号的事呢!进项那是多的,我们一般管事,也没那样多。”

董三吃多了酒,便又去纠缠姜福,问他一般管事年入几何,姜管事还没说话,桂皮已道,“董大哥你是看着钱的好,没看着挣的难。我们家家法最严厉了,别看少夫人天人也似,脾气又似乎很慈悲,可惹了她一个皱眉,转天便再见不到了!”

他冲廖­奶­公道,“就像­奶­公你那大姑娘孔雀……”

提到孔雀,不免有人露出关注神­色­,众人都似乎未看见,廖­奶­公只皱眉道,“大节下的,再别说了,孔雀和甘草,几乎丢进了我们两个养娘家的脸面。好在少夫人还念点旧情,不然,几乎全家都要被发卖到海外去了!”

发卖到海外,在当时来说,是何等可怕的前程?众管事都有几分­色­变,便觉得焦梅那话,也不是说假了。一个是少爷的­奶­兄弟,一个是少夫人的­奶­姐妹,少夫人一个不悦,也就发卖出去了。真是做人奴仆,命都不是自己的!

只有董三并另两三个小管事,倒都不以为然,董三平时多么谨慎小心的人,话也不多说一句,吃了酒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因笑道,“只是发卖海外罢了么,富贵险中求嘛!少夫人金仙般尊贵的身份,脾气大点,也不算什么!”

陈皮也笑着说,“就是,就是。少夫人什么身份,能看得上我们服侍,是我们的福分呢。”

北边几个管事也是久闻蕙娘名声了,此时酒多了,话也多,京城分号的大掌柜不免笑道,“我们平时私底下也想,少夫人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如何能把那上亿的资财给­操­弄于股掌之间。说句大话,似她这把年纪,多的是主母,连个冲粹园都管不过来,凡事都听仆人的摆布呢。怎么听几位管家说法,少夫人竟是洞明烛照,天生的英才,从冲粹园到国公府、票号,都没人敢和她说个不字。”

话已是套出来了,焦梅便不肯多提蕙娘,他矜持地一笑,悄悄改换了态度。“唉,这就是本事了,她有这个本事,我们做下人的只有钦佩,私底下却议论不得。”

大掌柜还不死心,又随指些家里琐事来问焦梅等人,“就说这家中处处妥当,真是皇宫后院也不过如此了。老朽前些年来到冲粹园见二少爷,还远不是这样的景象呢。这都是出于少夫人的点拨?”

桂皮嗤了一声,指着当归懒洋洋地道,“他的媳­妇­就是少夫人身边得力的绿松,让他来说吧。”

当归面皮白净,看着温文尔雅,他出身权仲白小厮,又娶了绿松,对冲粹园人事当然熟悉,因便含笑道,“这些起居琐事,哪里消得少夫人费神,自然有人为她安排好了。若要她自己费心安排,那还叫什么富贵呢。这些为她安排的人,有心腹丫头婆子管着,好比大总管、姜管事手底下,便有许多人,内院几个心腹丫头手底下也有许多人。少夫人只将这些心腹管紧了,不时抽查提点,冲粹园自然事事分明,她也只好花这点心思了。票号、商铺、还有朝中好些事,都在少夫人自己心腹之中,无人为她分担的,只将这形形□的人管好,便是一门学问呢。”

当归说这么仔细,倒是出乎桂皮的意料,他望了当归一眼,见当归冲他挤眼睛,这才明白过来:南边小角­色­不说,北边这些大佬,个个都有一定的威风,虽说也奈何不了少夫人,但能顺一点,自然更好。

他也不必为蕙娘吹嘘,只如实道,“少夫人学问,何止御人了,只是她懂得的,我们多半都并不懂。我们也算是­精­灵角­色­,平时看世间人都觉粗笨,可在二少爷跟前,有时往往觉得自己思绪不够敏捷,二少爷除却一身风度外,那脑袋真不知是如何转得那样快。——可在少夫人跟前,少爷有时也被比得粗笨了呢。”

他是权仲白小厮,肯这么说,那是显见二房以蕙娘为尊,他不必担心得罪了少爷。几个掌柜对视了几眼,都有些感慨,大掌柜呵呵笑道,“也是,听说少夫人门下许多丫鬟,都是兰心蕙质,各自分管一块,倒和燕云卫似的,彼此也不许私下打探,把个家风治理得极是严格呢。”

焦梅淡笑道,“宜春票号,那是何等生意,少夫人也是小心从事。”

他不肯再说蕙娘,冲廖­奶­公一使眼­色­,便又和众人谈些生意经,谈谈说说,吃吃喝喝,很快便到了新年,大家放了几挂小小的鞭炮——怕声响太大,惊到少夫人。又互相道了新禧,便各自散回家休息。

第二日早上起来,焦梅等人自然要给蕙娘拜年,焦梅有心人,去得早,到得屋里,却见昨晚在花厅内服侍的几个丫头,已给蕙娘拜年出来了。几人都有说有笑,双颊喜得通红,一眼望见,就知道是得了彩头。焦梅忙道,“仔细得意不可外露。”

那几个丫头也是机灵人物,都将神­色­掩饰过去了,给焦梅行了礼,这才散去,焦梅进屋给蕙娘磕了头,犹道,“虽说少夫人不便劳动,可少爷也应该出来受我们全体下人一拜。”

“我也和他说了,他不喜欢,便随他去吧。”蕙娘一边抚着肚子,一边若有所思,“就觉得董三有鬼,没想到还真就是他。这件事是权家家事,也不便动用我们自己的势力,你下回进城,给云管事带个话,让他派人起起这董三的底吧。酒后吐真言,这个人的本­性­,哪有表现出来这么老实。”

焦梅自然恭敬应了,也少不得捧蕙娘几句,“倒都以为我们是去套话的,见我们只望着酒菜,一个个就都放松下来。倒不把那些锯嘴葫芦的侍女们当回事了。少夫人虽未见过此几人,但算得真准。”

以蕙娘手段,若还要耐着­性­子和这几人周旋,那她有什么本事和乔家人斗?这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托着腮想了想,又说,“算啦,进了二月,再给云管事送信好了。梅叔,我这里有两个名字,都是京城分号的掌柜,你和张­奶­公打声招呼,帮我在家里起起他们的底,办得隐秘一点,主要是看看,他们谁和四少爷有过往来,若都有,和谁往来得频密,若无,便盘盘他们的亲戚家谱。”

焦梅身为大管事,隐隐约约也从石英那里听了一点口风来:孔雀失踪,背后肯定是有文章的。但一个丫头是死是活,关同和堂那些掌柜什么事?恐怕连孔雀是谁,他们都不会知道。他虽未特别留意众人神­色­,但眼风一扫,也察觉到自己提到孔雀时,有两人神­色­有异,关心虽细微,可瞒不了人——这一幕,看来也没逃过那几个小丫头的双眼。

“这是出过人命的事。”焦梅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向蕙娘进言,“又已经四年前了,若是聪明人,什么人证物证都给毁了去。您新得那一路人马,都是江湖汉子,想必也惯有些刑讯逼供的手段……”

这上刑的事,焦家倒不大亲自为之,蕙娘身边的确缺少这样的人才,她沉吟片刻,便道,“唉,其实这种事,还是衙门里的人最顺手,且先去办这事,余下的事,过了年节再说吧。”

把焦梅打发出去了,她自己坐了一会,歪哥便来寻母亲玩耍,一边说:“新年大喜,长寿如意。”一边笑嘻嘻地伸手要压岁钱,蕙娘道,“我不是给过你了?你那时自己要睡,只看了一眼就睡过去了。”

她从歪哥身上果然摸出一封压岁钱来,歪哥玩了玩里头的小银镙子,便觉无味,跑开了又来听蕙娘的肚子,“弟弟,弟弟。”

蕙娘垂下头看见儿子神­色­,不禁微微一笑,她摸了摸歪哥的头,笑道,“乡下小子,把你野得都没规矩了,明年你也得好好学点儿规矩,起码这个礼,不能这么行了——我们就要回城里过年了啦,别人无所谓,到时候,你祖母未必不挑剔你呢。”

歪哥眨着大眼睛,哪里懂得母亲话里的意思,只是见母亲­唇­畔含笑,他也不禁傻乎乎地一笑,喊道,“挑剔,挑剔!”

说着,便又扳着母亲的肩膀,要和母亲说悄悄话,“今早,养娘拿钱,我,我舍不得,藏起来了!”

这个小歪种!

蕙娘不禁啼笑皆非,忙命人去给廖养娘传话,果然,廖养娘怕银镙子失落在地上,因小而可爱,被歪哥无意间捡起来吞吃了,正在那里翻箱倒柜呢。大年下还折腾了一身汗,蕙娘要罚歪哥,又被她给护住了。倒是晚上权仲白听说了,把歪哥说了一顿,歪哥似听非听,把玩着手指,明显心不在焉。这么小,又打不得,又舍不得饿,他爹娘都拿他没办法。

离开国公府,这个年过得清净,头几天都没人过来,蕙娘没回去拜年,城里几户亲眷也没过来给她问好,倒是过了初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终于要开始在大家的支持下查案了。

……好可怜,千头万绪都要她一个人忙,何时能歇一下呢

谢谢大家的关系,我感冒好点了,反正慢慢地恢复吧……

160疑窦

自从蕙娘出嫁,她要守大户人家女眷的规矩,无事不能常回娘家。文娘又很快出嫁做了新­妇­,两姐妹也就是四时八节,互相打发人问个好,平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文娘这次得了长辈的许可,带王辰过来小住几日,蕙娘自然也有几分高兴,她大腹便便,不便和妹夫相见,便叮嘱权仲白好生招待王辰,自己和妹妹到湖边消闲说话。

姐妹重逢,自然要说些别后的情况,蕙娘不问王辰是否欺负文娘,反倒问文娘,“你没仗着身份,欺负王辰吧?”

文娘本来喜孜孜的,挽着姐姐的手臂,就像是一只驯顺的猫儿,听到蕙娘这么一说,顿时气得面­色­嫣红,把蕙娘的手臂给摔开了,“哪有你这样做姐姐的,又不是丈母娘,还事事都向着女婿呢,就专会和我作对。”

蕙娘在有歪哥之前,满心里放不下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妹妹了,文娘亲事,她做不得主,心头实在是有些忧虑,最怕就是文娘分不清局势,不晓得人走茶凉的道理,还要显摆阁老府千金的威风。王辰欺负文娘,她能为妹妹出头,可文娘要自己做事不妥当,失去了丈夫的欢心,她在王家处境艰难,她却帮不到什么了。可文娘­性­子又执拗,这么一问,没问出来什么,她也不着急,只道,“你这么厉害,谁能欺负得了你?连我都只能被你欺负呢。”

便问,“现在一家几口都住在一处,平时家务,是谁在料理?”

“娘是有年纪的人了,不大愿意料理家务,我和弟妹也都觉得家务事烦琐,”文娘自然地道,“刚过门是弟妹管,我也巴不得,后来弟妹有了身孕,便交到我手上,我也就是个萧规曹随罢了。打算等渠氏生产完了,再交回给她,但渠氏老说,自己好容易才脱出来,看来是不大想再拿回去了。”

王家这两个儿媳­妇­说得都好,陪嫁都是一般人家的几倍。渠家山西巨富,亏待得了小女儿和姑爷?就是文娘,除了焦家给的那份显赫陪嫁之外,蕙娘给她的体己银子,都抵得上一般富户的家资了。将来要是没了钱,冲姐姐开开口,蕙娘哪会让她空手而归?王家真正那点家产,倒是谁都看不上,再加上王时不入仕途,两房之间真正是没有一点冲突。王尚书现在要靠焦阁老点拨的地方也有不少,因此文娘只要和王辰处得来,家里是没有别人会迫她的,蕙娘点头道,“你不愿管家也好,管家是多么受气的事儿,侍奉得不周到,反而容易生怨。既然不想管,我给你出个损招,那就尽快怀个孩子吧,最好是等渠氏生完了,你再怀上,名正言顺就还给她了。”

见文娘低头不语,她有些狐疑,心里打了个突,低声道,“怎么,难道妹夫他――你可不要不好意思,这种事,早治了就好了,你姐夫的针灸秘术,可不是玩的。”

文娘抬头看了看姐姐,又思忖了片刻,才噗嗤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却不提生孩子的事,而是和蕙娘闲聊,“宜春最近可不太平,现在朝廷就说两件事,第一件是争论要不要继续派船出海,第二件就是朝廷要入股大商家,说,说是要监管什么的,我也闹不明白。听辰哥讲,因为宜春刚和朝廷做了一笔生意,现在大家众说纷纭,都说宜春就是第一户要被入股的大商家,已经是被朝廷给驯服了。渠氏当着我的面,没说什么,可听她的口风,渠家对这件事很是不满意呢。这些事,你心里有数呢吗?”

从前的文娘,哪里会管这些事,到底是出嫁了,就算家庭和睦,也渐渐地就懂事起来。蕙娘笑道,“说我强过你,你总是不信,现在明白了么。为什么我是你姐姐,不是你妹妹,这都是有来由的。”

文娘细细审视了一番蕙娘的神态,也不禁点头叹道,“我听着都觉得晕呢,你却是胸有成竹……看来,就连国公府的事都难不倒你。也难为你,大着肚子,还要­操­这么多心。”

她又好奇地问了蕙娘一些生产上的事,蕙娘自己怕痛怕死,只盼着快快地生了两三个儿子,便不再生产了。但她却更怕文娘不生,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些琐事而已,真正有多痛,都推说不记得了。

文娘难得来城外消闲,对冲粹园也是有几分叹为观止的,又有点羡慕蕙娘,“就你福气好!冲粹园里,也埋了这样的管子,用水多么方便?我和渠氏说了自雨堂的事,她山西人的­性­子,也想要在我们自己家里铺陈一个。可寻访了半日,都找不到当时的匠人了,我们自己要寻人来做,都道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活计,不然万一漏水,修都麻烦。渠氏还说,让我问问你,宜春得的那些西洋工匠,有没有会这一桩手艺的,不是当时我们家做这个工程,也说是西洋传来的?”

“再别说这个了!”蕙娘笑道,“别看西洋来的香水好,宝石也漂亮,那边人过的也不知是多肮脏的日子。乡间还好些,城里简直和个大粪池子似的,我们这里还有人来收纳夜香,他们是直接就从窗口里倾到街上去,所以一般仕女出门,要穿高跟鞋,打伞,就是这个道理了。那些西洋来的匠人见到京城,简直觉得和他们说的天堂一样。孙侯船队上的几个通译,回来了都说,再不去那鬼地方了。”

文娘听得几乎作呕,又有点猎奇的兴奋,“那要这么说,这香水也是为了遮掩味道不成?”

“怎么不是,据说他们法国的宫廷,一年也不洗一次澡,头发里爬着蛆呢。”蕙娘说得自己也有点恶心了,捂着嘴道,“从前只知道和西洋人做生意,倒是不知道他们这么野蛮,蛮子蛮子,说得真是不错。”

两姐妹打开话匣子,文娘便缠着蕙娘问她听到的西洋轶闻,还有那些西洋工匠的用处,蕙娘毕竟做这么大的生意,方方面面的消息,收到的比文娘多些,随口一说就是一个故事,倒是那些西洋匠人的事,她没和妹妹说――文娘年轻嘴快,要是一时失口被渠氏听去了,那就是是非。

姐妹俩说了轶闻,又说些吃穿上的事,并闺中姐妹们的近况。文娘不比姐姐,从小养得十分娇,她是沾着蕙娘的光享用了一番富贵,却到底不如蕙娘那样,□都是上好顶尖,后来定下亲事以后,蕙娘实在怕她被养娇了,在婆家要生事,便和四太太说起,断了她那些过分奢侈的享用。她又没有一个诚心要为难的妯娌,因此在王家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过,吃穿用度上虽然有些不满,但少少花用自己陪嫁,也就补回来了。在这方面,倒是没和王辰起什么冲突,蕙娘又给她预备了好些名贵的首饰,只平时不好随意发送,便乘着这一次摆出来给她挑选。文娘还道,“孔雀成了亲,就换做她妹妹海蓝来看库房,等海蓝成了亲,我看你怎么办。”

两人便说起从前众姐妹成亲后的境况,文娘有点唏嘘,“现在最得意的,倒是当时最丢人的吴兴嘉,她出嫁时,多少人看她的笑话呢,现在这些人的夫婿和婆家,也没谁比得上她。虽说你还是稳压她一头,可你又是续弦,她到底是高你一头。”

蕙娘心头一动,却并不多问:文娘摆明了是不想添她的心事,她就是问了,这个倔姑娘也不会说的,反而可能徒增警戒。只等两姐妹吃完晚饭,文娘回去歇息了,她方才把绿松喊来,绿松不用她问,便道,“和云母说了一早上的话……十四姑娘在夫家,的确是没受什么委屈,不论婆婆还是妯娌,都是互抬互爱,日子过得很和睦。”

王家的本­色­,蕙娘也是看出了几分,现在王尚书还在养望,很需要焦阁老的力挺,怎么会得罪老太爷的孙女儿?对这些亲戚的态度,她并不看重,而是有几分忧虑小夫妻的感情,“姑爷对她如何?云母可说了没有?我听文娘意思,也许王辰是有点怀念原配……”

绿松微微一怔,“这应该不至于吧,姑爷为人守礼大方,是个谦谦君子,人很沉静。对十四姑娘一直是很客气关怀的,没听说两夫妻有什么吵嘴的事儿。云母说起来都是赞不绝口,觉得十四姑娘顶有福气呢,您看这都一年了,也没抬举什么通房。怕是就有怀念前人的意思,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未过分吧。”

一个人只要不太薄情,对于自己过世的妻子肯定都有怀念之意,如果转头就抛到脑后去了,这样的人将来当然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如今的妻子给抛弃。蕙娘的担忧,对下人是没法说的。她只盼着王辰倒真和他爹一样,只看文娘靠山硬,便一辈子都待她好,永远都别露出狰狞面目来。又或者人真愚笨些,没看出这是他家里人的安排,两夫妻糊糊涂涂,也就这么过下去了。至于王辰原配是自然过身这事,她是不敢去奢望了。听绿松这么说,她依然未能展眉,绿松察言观­色­,第二日又和云母嘀咕了半天,回来和蕙娘道,“两夫妻有说有笑,很少红脸,姑爷刚刚入仕,又要帮着父亲参赞政务,是忙了一点,但有空就回来,能抱怨的地方并不多。”

一般丈夫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人人都和权仲白一样,追求什么­性­灵相合的,大部分夫妻还不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一生,­性­灵是什么,多少钱一斤?但蕙娘心里,依然有些芥蒂,便问权仲白,“你也是见过王辰几次了,觉得他这人如何?”

权仲白有点吃惊,“人也还成,就是一般官宦人家子弟的模样。才具么暂时没大看出来,­性­子还好,似乎比较和气沉稳……并没有什么可说之处吧?”

连他都这样说,蕙娘也只能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要知道他们这样人家,除非蕙娘这样,平时不喜人在跟前碍眼,又很注重保密的,主子的生活对于大丫头而言根本就没有秘密。云母和权仲白都未看出不同,可见王辰和文娘之间,就有问题,应该也并不大。

送走王辰,整个正月并无别事,无非是乔家继续卖货,朝廷继续风波,不过,从承平元年开始,朝中平静的日子一直都并不多,人们也都惯了这风起云涌的局势。蕙娘已有五个月身孕,渐渐开始又有血旺之兆,好在此时冲粹园已经不同往日,园外有羽林军,甲一号有王家两位供奉,她的吃用之物也都经过重重把关,就是权季青要先下手为强,把她灭口,也有鞭长莫及之叹,她只是安心养胎,这里驱策着几支力量为她办事。一支已于年前出发,去往肃南去放长线,他们本来就是西北出身,又都老于江湖,现在回到老家,化整为零地渗透进去,也无须蕙娘多做担心。还有一支,平日里都化了妆跟在权季青身后,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未能抓出什么破绽。

至于调查京城分号的两个掌柜,进展得也还算顺利,虽说时隔四年,但焦梅是何等人物?从前在老太爷手上,更棘手的事都­操­办过不知多少,他借助张­奶­公的力量,轻轻松松,便套问出了分号的规矩。大掌柜还当蕙娘是要先行摸底,以备日后掌权,几乎是把宜春号的规矩给和盘托出,都无须焦梅使什么心机,便整理出了一条时间线来。

“我们家是已经理出了进货的时间,出问题的那碗药,药材应该是在您和少爷定亲后不久采买的。”焦梅给权仲白、蕙娘做工作汇报。“昌盛隆每一季在同和堂采买一次药材,要的都是上尖中的上尖,因他们开价高,又和同和堂有些渊源,平时关系也不错,因此每次药材进京,昌盛隆可以先行挑选,同和堂的二掌柜、三掌柜谁有空就谁接待,并不拘泥于哪一个。”

这就有点微妙了,因为二掌柜、三掌柜两人,都很关注孔雀的下落。权仲白道,“同和堂和昌盛隆的渊源,其实是要追溯到几十年前昌盛隆刚开办的时候,他们的大掌柜从前在同和堂当过伙计,和当时的掌柜有师徒之谊,再加上东家财力也雄厚。现在两家的掌柜们,倒好像没什么亲戚关系了。”

“这个的确没有。”焦梅说,“昌盛隆过来挑药的都是头把刀洪管事,他为人笑口常开,和二掌柜、三掌柜都十分要好,平时经常出去吃酒。也就是这点关系了。”

众人都沉吟起来,权仲白道,“同和堂卖过去的药,是原枝原叶,还是已经切好晒好?”

“多半倒都是做过一点处理,但并不帮他们切碾。”焦梅自然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他面上颇有些忧­色­,“可昌盛隆上上下下的底,早全被老太爷起了一遍,真是清清白白、来历俱在,找不到什么破绽的。”

线索到这里,好像又断了,毕竟这种药经过蒸煮熏,­性­状无论如何都有点不同,如果是切过晒过的片剂,那还可以掩饰,可一株­色­泽气味都不一样的药材拿过去,洪管事会收,焦家人都不会要。这药材是在谁手上被制成成药的,那就是在谁手上出的问题。这么一说,同和堂的嫌疑似乎也消失了,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又问,“还有一件事,我也要你去打听的,你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吧。”

焦梅有些顾虑,迟疑了片刻,依然一咬牙道,“四少爷前些年学生意,也很热衷于去同和堂走动,京城老铺虽然不做零售了,但一年的利润也很惊人,他经常过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几个掌柜,和他也都友好……不过倒是二掌柜,前些年丧偶,娶了他养娘的表妹做续弦,两人的关系,似乎要更近一些。”权家这一代儿女的养娘,早都被送出去荣养了,好比权仲白的张养娘,统共就进来过几次,权季青的养娘的远房表妹嫁到哪里,这个不为人所知非常正常,焦梅这一句话,顿时使得二掌柜的嫌疑提高,权仲白又问焦梅道,“你姑娘的那张太平方子,你见过没有?那里面十三味药材,有三味是我们权家到手后就在当地制好了运出来的,昌盛隆一年买走几千斤的药材,他们不可能逐一细细检视,通常都是由同和堂事先挑拣好了,他们看过样品,再随意翻检一番。要出问题,应该就出在这三味里。”

这一番话,就显示出他在这案子上下的工夫了,焦梅对权仲白的态度,立刻就有所不同,他更加恭谨了,“回少爷的话,您也知道,其实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冬虫夏草,我们在昌盛隆那里,也是最特等的客人,拿走的所有药材,都是特等中的特等,这冬虫夏草产量少,本身卖价也不一样,因少夫人要用,更是细心挑选,每一片都要过目的,因此除非浸泡得毫无痕迹,不然,恐怕是难以逃过我们的眼光。”

权仲白又何曾没有走到过这一步?就是因为冬虫夏草这条线查不出来,所以才去检查别的用药,却还是了无线索,真是每一条路都被堵死,每一丝证据都被消融。三人对视了一眼,均感沮丧,蕙娘至此方明白,为什么权季青如此镇定,恐怕他也是早就封掉了所有可能的手段和证据,所以才能悠然自得,半点都不担心被她找出凭据,置他于死地。

“但,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留下一点痕迹。”她不禁就撑着下巴,自言自语,又问焦梅,“你和这两个掌柜接触下来,觉得他们心­性­如何?就先不说凭据,只讲感觉吧……别看这感觉是玄而又玄,可有时候,这就是汇聚了你自己对他们的全盘印象,梅叔你如此老辣,他们在你跟前,总比在我、少爷跟前要放松些,我信你眼力。”

焦梅微有动容,沉吟了片刻,一咬牙道,“老实说,这两个掌柜,我都觉得有些不对,看气质,不像是惯于行商之辈,平时也不大在铺子里管事,反有些吃空饷的嫌疑,这样大胆,肯定是因为背后有些靠山在。但要说谁更可疑么……上回四少爷到铺子里办事,大家一道过去应酬,二管事对他更亲热些,态度也比较和善。”

他顿了顿,道,“但就和那董三一样,一般人做了坏事,往往就不想引人注目,明面上会疏远开来。不是所有人,都有若无其事的底气,四少爷为人如何,小的不敢胡说,但二掌柜、三掌柜看着都不像是具备了这份心­性­,二掌柜明面上和四少爷亲近,我对他的怀疑又降低了一点,要抛开亲戚关系不说,我是更怀疑三掌柜的。”

蕙娘又看了权仲白一眼,盖因他和这几个掌柜应该也都有些熟悉,权仲白想了想,也道,“是,二掌柜李武,是我针灸师父李先生的远亲,昔日经常过来探望先生,这个人胆子不大,你才把这些人聚集到冲粹园,吃过一顿饭,又提起了孔雀,刚打过草,他若心里有鬼,表现得不会那么自然的。”

这么说,有嫌疑的就是三掌柜乔十七了,蕙娘把乔十七的资料拿在手里翻了翻,“倒是个外乡人,在这里置办了家业而已,有妻无小,嘿,这样的人也让他做到了三掌柜?”

一般铺子用人,自然是要家底清白,一家人都在当地,走也走不脱的是最好。乔十七就一个媳­妇­,随时可以抛下了走人,还能做到三掌柜,的确是有些蹊跷了。权仲白道,“就算是他,你预备如何逼问出口供来?屈打成招,那是不成的,这种事留不下什么凭据,他不全须全尾地站出来指控季青,恐怕爹娘未必采信。”

蕙娘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轻声道,“男人见了美­色­,很少有还要命的……”

但心中终究反感这般行事,顿了顿,便道,“但这也要时间,如今怕是来不及了。”

蕙娘毕竟是血旺头晕,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便求助地望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沉吟片刻,居然出了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文娘毕竟是长大了一点……

161巧宗

“既然对他有怀疑,走巧路,路口又都被封死了,那就只能来硬的了。”权仲白这么一个悲天悯人的医生,下起决断来倒比蕙娘还凶狠。“不要伤了他的身子骨,把他拿来拷问一番,是他,那什么都不必说了,不是他,那大大地补偿他一笔银子。从头到尾,我们的人不要露面,他哪里知道会是谁做的?”

这么安排,实在非常冒险,万一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给权季青排挤兄嫂的借口,良国公对二房的评价也会跟着降低。但这些风险,蕙娘也不是不能承受,她顾虑的还有别的,“不能严刑拷打,那问不出来怎么办?他若明知道没有凭据,咬死了不说,我们手上能威胁他的筹码可也不多――难道,你有什么秘术,能够不伤筋动骨,却也令他感到非常疼痛?”

从来医毒不分家,权仲白掌握了多少救人的秘术,泛泛来说,应该就掌握了多少害人的法门,尤其他又很擅长辨|­茓­针灸,很有可能就有些手段,是能令乔十七屈服的。焦梅­精­神一振,道,“这就好安排了,我们家新来那些兄弟,都没怎么在人前露脸,他们江湖走老,多的是手段暗地里把人绑来,包保不会追溯到少夫人那里。”

“我哪有这个时间去刑讯他。”权仲白却怜悯地看着蕙娘,“就算有,我一开口,他能认不出我来吗?”

蕙娘这才发觉自己的疏漏,不禁自嘲地一笑,“脑子又开始糊涂了!以后几个月,只有一天比一天不顶用,得靠你们为我安排了。”

她这么一示弱,权仲白也不捏她了,他爽快地道,“这个神仙难救,流毒很广,受害的可不止李纫秋一个人。恐怕多的是人乐意和他们做个对,我在广州的时候,有幸见识过许家的逼供术,那是决不伤害他们的身体,连毒、药都丝毫不用。可受审的却巴不得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说出来,定力略差一点的,七天,好些的,二十天也必定崩溃,到时候连说谎的力气都不会有,真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我这就给许升鸾写一封信,让他派个审讯的行家过来。”

这话隐隐约约,似乎有所暗示,但蕙娘却无意去猜度:究竟是哪个许家人吃了神仙难救的亏。至于焦梅,那就更不敢随意介入这样的权贵家密事之中了。虽嫌动静太大,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权仲白所说这个以力破巧的提议,便也就定了下来。

蕙娘现在,宜春票号的事,有乔家人打理;追查凶手、扳倒权季青的事,又有权仲白照管,焦梅主办;良国公府里的家事她无须照管,娘家、王家又都无事,她其余的陪嫁产业,有雄黄看账,几个心腹管事不时过去巡视,自也不能出什么纰漏。东城那片小小的产业,不过一时兴起,现在已经自成气候,也不必她去费神。她倒轻松起来,只一心在冲粹园里闲住养胎,偶然和乔大爷见见面,沟通生意进展。

待到进了二月,朝廷上两件大事,还在争吵不休。宜春号倒是把所有货物,十停里卖了九停,那些商人动作多快?货一到手,不管如何分销,总之如今国内已经四处都有卖西洋货,价钱也喊得上来,民间富户,有哪些不爱西洋玩意?就是图个新鲜也都来买,还有一等大户人家,正缺西洋座钟,这些货喊了多高的价也都卖得掉。余下的一停,便被那些没抢着头啖汤的商户一抢而空,宜春号结账下来,这四百万两的生意,倒是足足赚了有一百多万两,利润已算很高。

此间事了,乔大爷顿时要回山西去,为皇家入股,做那些大户的水磨工夫。毕竟皇上是最要面子的,虽说这事,肯定是违背了众商户的意愿,可他也不想弄得怨声载道,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冲粹园便更清静了下来,除了那些被拘禁在此处的同和堂管事,竟没半个外人。就是这些管事,因蕙娘身子渐渐沉重,也被严格管束起来,绝走不进任何一处重地,更别提打扰蕙娘的清静了。

进门几年来,风波处处,真能放空心思来休息,也就是怀孕这一段时间了。蕙娘这一回,心态要比上回好,因已知道生产过程,就不像上回那样惴惴不安了,闲来无事,把歪哥放在身边调养,玩笑般教他认几个字。歪哥­精­怪百出,虽然还不到两岁,但兴致来时,一天能学七八个字,可心情一旦不好,那就是从前学过的字,也都一点不会,怎么问,都还一个不认得。蕙娘也是孕­妇­脑子,虽然机变百出,但在自己儿子跟前,还屡屡气得要去摔书。

这孩子从胎儿时起,便很会吸收母体的元气,蕙娘为了生他,吃了天大的苦头,当时还以为自己一想到这事,便会对儿子有些怒火,可现在回头一想,却有点欣慰:虽说当时胖大难生,好在他元气茁壮,命又好,有个疼他入骨的名医老爹,权仲白待他,比待皇上好得多了。从三九到三伏,歪哥洗浴时用的都是药汤,药材随节气变化不同,得此保养,这两年来除了发水痘以外,基本没有生病。就是谈吐言辞,也比一般的儿童都慧黠许多,这就是因为天生元气强健,灵智开得早,天分也强,虽然年纪还小,但似乎已经把同龄人给比出了孱弱愚钝来了。他自己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笑口常开、言辞便给,就是捉狭起来,都那样惹人喜爱,文娘这个小阿姨上回过来,就抱着他亲了又亲,比对当年的小焦子乔,不知亲热了多少倍。就连回去之后,还时不时令人捎些东西过来,给歪哥使用。

就是孙夫人,上回又来香山进香,过来和蕙娘吃茶说话时,都对歪哥赞不绝口,笑道,“要比我们世子当时,不知健壮了多少倍!”

说起来,孙夫人也是命苦,虽然生育了两次,但一子却在襁褓间便夭折了,夫妻分别多年,以孙夫人如今的年纪,要再生育恐怕也难些,。孙侯这些年孤身在外,岂能少人服侍?他也还算听话,不比那些浪荡的官兵,从海外带了金发碧眼的白肤美人回来,宠幸的都是孙夫人打发了随在身边的姬妾,饶是如此,也还是添了二女一子,这次子命好,还在襁褓中就得了世袭的千户功名,按孙夫人的为人,待他又不会差,因此上回文娘说孙夫人,便道,“都说虽是国公夫人,可也没什么意思,去了个多病的太夫人,又来个多病的小姑子,身份还尊贵得很!小世子还有个千户兄弟,再尊贵又如何,日子倒过得没杨家那个嫉妒诰命快活。”

京城­妇­人的口,真是比钢刀还要尖利,桂含沁这几年来大放异彩,在海上百战百胜,先驱逐了大波海盗,立下功勋,前一阵子巡海时,又和占据了吕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小小摩擦,他脾气大,竟擅自把小吕宋打下,所有西班牙人一律驱逐出去,现正在小吕宋上作威作福。朝廷的文官们,不知有多少人弹劾他拥兵自重,就是牛家的侯爷,也道他飞扬跋扈,是给朝廷惹祸。可这些弹劾的折子到了皇帝跟前,就和泥牛入海似的,一点回音没有。倒是那牛家的少夫人,给他起了个诨名,‘怕老婆大将军’,这一诨号已是流传天下不说,如今牛家人又给他太太起了个‘一品嫉妒诰命’的诨号,一样也是轰烈流传。都说这两夫妻自己难寻朋友不说,就是他们的女儿,将来怕也是不好找夫家了。

蕙娘见孙夫人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歪哥,也有些替她感慨,又因歪哥怕生,不大理会孙夫人,便**他道,“你知道孙伯母手上有什么?有你爱吃的桂花糕呢。”

原来歪哥饮食,受到他父亲和廖养娘的严格控制,就是怕他蛀牙、虚胖,桂花糕虽香甜,可他一天只能吃一小块,想要再多,绝对没有,再哭闹也是无用的。蕙娘便把这一小块桂花糕,放入孙夫人手中,笑道,“你逗了伯母开心,便能提早享用这块糕点啦。”

见歪哥乐得一蹦,她悄悄地和孙夫人道,“嫂子别先就给他,起码逗他一炷香再说。”

孙夫人再严肃,都被蕙娘逗得噗嗤一笑,“你哪里是养儿子呢,倒像是养个猫儿、狗儿。唉,不过孩子最有趣,也就是这段时日了,略略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便没现在这样纯善可爱啦。小世子过了三岁,送出去开蒙学了规矩,便一天胜一天克己有礼,我这个做娘的,有时都嫌他无聊。”

她平时刚强严肃,唯独在提起儿子时,神态顿时柔和了许多,蕙娘想,“这孙家一族上下,多少烦心的事情,孙侯又不在,她一个人担在肩头,看起来居然还并不多么抑郁,也许就是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人有了寄托,日子就好过了。”

由孙夫人,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人活在世上,谁都有一个寄托。真正毫无寄托的人,就像是从前的焦四太太,虽然活着,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身处绝顶富贵中,可也不见得有什么乐趣。倒是如今真正开始贴身教养焦子乔了,她才渐渐地活泛了起来。孙夫人的寄托,左看右看,应该都是世子,权仲白的寄托,是他遨游天下的梦想和大道,权季青的寄托,应该是上位夺权的野心,而她的寄托,又是什么呢?是权仲白,是歪哥,还是那尚未到手,却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公位,是三姨娘、文娘、老太爷、四太太、焦子乔?

又或者,是那一碗将她送入了­阴­曹地府的汤药?

她不禁就轻轻地叹了口气,见孙夫人逗引歪哥,眼角微微的皱纹,都乐得舒张开来,便不再说话,而是让孙夫人和歪哥玩耍。歪哥有了那块桂花糕,便格外可爱起来,嘴甜得和抹了蜜一样,将好话说了尽,搂着孙夫人亲了好几口,才换得这一块糕点,奔到母亲身边,美滋滋地吃了起来。孙夫人望着他,脸上神­色­都柔和几分,过了半晌,才道,“废太子要封王了,皇上把他封到了云南。”

这件事,朝野间没有半点风声,看来,皇上是提前给孙家打了个招呼。

“皇上心里,还是顾念着皇长子的。”蕙娘由衷地说,“封到云南好,皇长子看来能过些安稳的日子了。”

孙夫人叹了口气,“是啊,皇上也是为他考虑,把他留在京城,太招人忌讳了……现在的享受,说不定就是异日的杀身之祸。只是娘娘出宫以后,本来病情转好,几乎已经和没事人一样,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便又开始失眠。听说慧云寺的慈恩方丈,善讲一本宁心静气的法华经……我是送娘娘过来清修的。”

蕙娘挑起眉毛,做了个诧异的神情,孙夫人见了,便颔首道,“我们不打算让娘娘跟着废太子去云南。”

孙家不欲如此,肯定是有原因在的,蕙娘也不好多做置喙。其实孙夫人说这话,也就是一个引子而已,她顿了一顿,又提起了牛淑妃,“可能过了年,就能晋封皇贵妃了。”

皇贵妃几乎就相当于副后,统领六宫诸事,地位要显著高于其余众妃,牛淑妃晋封皇贵妃,很可能是为日后封后、封太子打的伏笔,蕙娘微微一怔,顿时就理解了孙夫人的惆怅:有权仲白护身,牛家得势不得势都得和权家打好关系。可对孙家来说,牛家上位,却是最坏的结果。

“多余的话,也就不多说了。神医这一阵子忙,我们无事也不好打扰,毕竟现在也不能随意把神医请去问诊了,怕问得多了,引来皇上的疑心,又要追究从前的事。”孙夫人说话素来直爽,“形势如此,我们不得不作出应手。还请弟妹给神医带一句话:若是将来有一天,二皇子问他一点问题,希望他能据实以告,也不用多说、少说,便将实话告诉出来,便已深感恩情了。”

蕙娘也是消息灵通之人,哪里听不出孙夫人的意思?皇次子的身世,一直笼罩着疑云,看来,如今孙家没了挂碍,行事倒是大见狠辣,这是要从根本下手,断绝皇次子和牛淑妃之间的**情分了。

只是再怎么样,皇次子的生母也还是姓牛,这一招,似乎有损人不利己的嫌疑……

似乎是察觉到了蕙娘的疑惑,孙夫人镇定地道,“自然,以后若宫中有事,贤嫔需要神医的照拂时,也请神医多加照料了。”

只这一句话,顿时回答了蕙娘的问题:孙家不知用何手段,看来是真的把小牛娘娘给笼络过来了。若是皇次子能够回归生母膝下,并封了太子,孙家的地位,未必就比以前差了多少。这名门大族,果然是底蕴十足,就连损失一位皇后,对他们的打击,看来都没有预料中那样大。

孙家和权家二房如今关系友善,蕙娘自然给个话口,“一定把话给姑爷带到。”孙夫人又和她谈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自己托腮凝思了一会,便又有些头晕,也就不去深想,只搂着歪哥道,“和娘一起用了点心,咱们一道睡个午觉好不好?”

歪哥小小年纪,难得有这样城府,等孙夫人走了,才一沉脸,“娘你、你、你欺负我!”

这才要和蕙娘算她拿桂花糕来钓鱼的事情,倒惹得蕙娘捧腹大笑,两**正夹缠不清时,石英进来和蕙娘回禀,“前头有个管事老爷,私底下求了侍女过来通禀,想见您一面,说是有要事回报,希望能赎了自己的大罪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应该都在吃年夜饭,或者等看春晚,但更新还是少不了的。今年我们家的年夜饭有红烧羊腿、烫血蚶、红烧大虾、炒冬笋、炸年糕、糖醋排骨、­鸡­汤、鸭汤、燕元、卤味拼盘、年年有余,还有红枣莲子甜汤。都是我爹一手做的,都很好吃!

大家都吃了什么年夜饭呢?

祝大家新春快乐,蛇年吉祥,新的一年我们还要一起走过,走得越来越好!亲亲大家!

162天降

蕙娘不禁微微一怔,“哪个管事?是南边来的?”

石英也是有些好奇的,早把那人底细给打听了几句,听蕙娘这么一问,便道,“是从南边来的,是广州分号的小账房,因为他要写进出的流水账,自然也知道车队上路的日子,这就把他也拘来了。他和董三一样,对少夫人都是极尊敬的,倒不像是别的管事一般,好像总有点傲气,对少夫人不像是对主子,还像是对个学徒。”

人有点本事,很容易就滋生出傲骨来,这些老掌柜,也许是仗着自己的资历,对蕙娘这个将来的主子,总有三分保留,像是要见识一番蕙娘的本事,才甘心被她御使,蕙娘如何又感觉不出来?她思忖了片刻,便道,“此等人物,也是说声要见,就能见到我的?你先审他一审,看他所说自己的大罪是什么。这倒好笑了,难道董三还是无辜的,有鬼的是他不成?”

石英也做此想,“他哪配面见少夫人,我这就扯桂皮去审他。”

说着,便自己退出了屋子,蕙娘沉吟片刻,又有些头晕,便让海蓝石榴等人,服侍她和歪哥午睡不提。

等到她醒来时候,石英业已回来了屋内,蕙娘也无须格外吩咐,一行人知道她是有要事回报的,便都退出了屋子,只留石英和蕙娘两人在里间说话——从前绿松较为得宠,蕙娘安排她做事较多。但现在绿松新婚,桂皮又不像是当归,和媳­妇­一起都在冲粹园服侍,蕙娘就安排她新年多休息一段时日,也好和当归多聚一聚。而孔雀又去了南边,石英自然格外打点­精­神,绝不愿意错过这立功卖好的机会。什么事情,都料着蕙娘的­性­子,先就做到了十二分。

“这个陈功,胆子倒也是小。”她审陈功,也是审得很彻底的,自以为差事办得相当漂亮,因此­精­神抖擞,先给蕙娘卖了个关子。“就是个­鸡­零狗碎的人,做坏事都没胆子做大,勾结外人来盗同和堂的药材,他恐怕是想都不曾想过。毕竟那伙强人,是随手就能挥刀砍人脑袋的……他哪有那个胆子。才做了一点坏事,看着什么人,便都觉得是来查他的了。惴惴不安了许久,眼看过了新春还没有放他们回去的意思,便索­性­自己来投案了——是做帐时玩弄手段,做了些手脚,一年也贪了有五十多两银子。”

五十多两银子,哪里在蕙娘意中?她噗嗤一笑,“这老实人做坏事,手笔也小得叫人发笑。他要找我,为的就是这件事?”

“这倒不是。”石英说,“他也深知自己的分量,就这么一件事,哪里能见得到您了?只怕见了面才分说原委,您就觉得被他玩弄,勃然大怒之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呢。他为了赎上自己的罪,不至于被投入牢狱之中,倒是想把自己的同仁给卖了,用他们的­阴­私事,来换个清白脱身。”

做账房的,最怕手脚不清白,陈功就算只被同仁堂踢出去,以后也再不能重­操­旧业了,他这样的小人物,为了保住自身,有时什么事做不出来?用同侪的­阴­私换一封清清白白的书信,倒是十分合算。蕙娘漫不经心,和听世情故事一样,唔了一声,“广州分号又能有什么­阴­私?可别是谁家的掌柜养外宅,哪个先生又捧戏子这样的事吧。”

虽然是静室之中,但石英却也把声音给压低了,“这却不是,陈功说,他撞破过一桩密事。这广州分号的三掌柜,私底下为人配毒药呢。”

没等蕙娘反应过来,她又添了一句,“他倒也有些见识,说这一味毒药极为有名,在江湖上就叫做……神仙难救!”

蕙娘眉头一跳,心底吃惊无极,她有几分兴奋,但很快又被强行压制住了,在这样关头,脑海更加清明:权仲白身为神医,肯定接触过好多中了神仙难救的病人。他在追查神仙难救的事,也应该还没有暴露出去。当时密云那场事端,因为有火器存在,恐怕那组织的人也想不穿他到底是针对火器,还是神仙难救的原石。若是要引她上钩,试探她的意图,陈功这么说话,似乎是拙劣了一点。他随意说几个神仙难救的症状,倒是更为妥当,起码可以通过自己这边的反应,来推算他们所知的程度。如今把名字都说出来了,自己这里是什么反应,他去哪里试探?

看来,这倒更像是纯粹的巧合……这世上人有时运,时运高时,真是心想事成,要查什么事,什么事就自己撞到了手掌心里,守株待兔,还真能把兔子给等来!

“神仙难救,好稀奇的名字……”蕙娘只沉吟了片刻,便又冷静下来,她淡淡地道,“我们家素来和睦,倒是从未在这种毒药、毒粉上下心思。这口气好大,想来,也是名贵的毒药了?”

她这样说了,石英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她也是依样画葫芦,把陈功的话拿出来说,“这个陈功,家里也有亲戚,辗转和当今秦尚书家的老管家有勾连。他长辈随如今的平国公夫人陪嫁到许家去了,又从许家被打发到这里来,辅佐管事,接管平国公府上的一条海船,这海船当时依附孙侯出海,到了近海便已经回转,在吕宋广州之间来回贸易。这长辈的妻子,曾也在许夫人身边服侍,当时闲谈时,便曾和他说过这一贴毒药,据说平国公夫人当年无意间就吃过一口药汤,也因为这事,许多年来身子一直不好……”

陈功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交待得清清白白,虽然说得凌乱,但蕙娘一边听,一边就能跟着分辨出他话里所指的人事物。她渐渐地听得入了神,石英看见了,自然更加喜悦,满心只想乘着绿松不在,多加表现,将陈功的回话,说得很细。“我反复问了几遍,拆开打散问了,他回答的倒是都一样,没什么不同,可见应该也不是编出来的。因此,他便知道了这神仙难救的名头,和服下去的一些症状……只是这事,当时也就是听过便算了而已。”

那陈功也是交待得仔细,连同仁堂一天的起居,都给石英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他身为账房,一天自然有大把时间做帐,但那些做出来的银子,他一天却只有一两个机会接触。因晚上关门以前,各伙计、掌柜,都在大堂内摆龙门阵谈天说地,他往往乘这个时候,回去把散碎银子取出来,夹带在身上回家去。正好这天晚上也吃坏了肚子,便借着去茅房的机会,先把银子取出,再去到茅房蹲下,因为心里有鬼,便没打灯笼。因对地势熟悉,也不怕踩空了跌进茅坑去,蹲在最深处,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里头还有个人。

他蹲了才只一会,便听见两个人一起进了屋子,有人在门口道,“咦,老陈不是说过来茅房,怎么又没看见。”这就是三掌柜的声音。

另一人的声音他也认得,却是两广总督府上一个二层管事,他家在附近,因此散了值最近也时常过来摆摆龙门阵,平时很是风趣的人,此时声音却低,“不在也好,这里银货两讫完事,我们家夫人出手大方,只要你这药好,回头必定是还有恩赏的。”

“倒也不是我夸口,这药的来历,贵夫人必定是有听闻的。唤作神仙难救,我也是得来不易,若是平白化作水,那么是有苦意,可以下在药里遮掩,或是用杏仁露慢慢地合了,便有些甜香,苦味也和杏仁露的味道混在一块,粗心些的人,不大分得出来。一旦喝下,三个月之内,必定见效,起头面黄肌瘦,到后来慢慢地就不成了,可等闲的大夫,把脉是把不出不对的。”那三掌柜一边说,一边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亦是见好就收,这些银钱已经足够,只一件事,还请大爷成全。我有一个亲戚……”

两人进了茅房,本来也只为了收钱给货,此时银货两讫,估计就觉得茅房污糟,一边说一边出了屋子。余下的事,就不是陈功所能听到的了,至于他如何巧妙遮掩,则这些琐事,也不必多费笔墨,反正到底是给他找了个借口,遮盖了过去罢了。

这个神仙难救,本来就是极难得的毒药,要不然,权仲白也不会为了它的原石,寒冬腊月的还要外出冒险。没想到峰回路转,一条线索,居然得来毫不费功夫,蕙娘心底顿时涌起许多思绪、许多疑问:暗地里兜售毒药,一旦传扬开来,对同和堂的名声肯定会有几乎毁灭­性­的打击。陈功觉得可以拿这条秘密兜售,换得自己的清白,也算他有几分眼力。可这药,原产地在北面,三掌柜如何从南面持续得到,又能和买家勾搭上来,还要不露痕迹,不被大掌柜、二掌柜发觉?同和堂内部,究竟有多少人已被这组织侵袭,国公爷是否毫无所觉,又是否已经是有了提防,还是根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收了好处,才为这些人提供方便?若是如此,那他会为权仲白把这事给平了,也就毫不稀奇。

可如果国公爷和这组织都这样熟络了,就看在国公爷的面上,那个神秘莫测无恶不作的组织,会收权季青入门吗?这可是当面打国公府的脸!也是给国公府带来了极大的危机。要这样想,便不难明白为何国公如此着急,连她生产的小半年都等不得,迫不及待地把一群人给划了过来,恐怕除了给她机会,把权季青拉下马之外,她也是把一些有嫌疑的管事,全都寻了个借口关好,自己不知道在同和堂盘了多少人的底,只等她这里借口一送,就要开始大清洗了。

这重重迷雾中的一重,似乎已经在蕙娘眼前揭开了谜底,蕙娘稍稍释疑,亦感到一阵胆寒:越和这组织接触,越觉得他们的­阴­毒与可怖。那三管事卖了药给两广总督夫人,所得银钱还在少,最重要,是握了一重把柄在手。他要求什么事,只要不是大事,总督夫人总得给他办了不是?他那个所谓的亲戚,要只是在衙门里求个差事还好,如果是想进府内做事呢?这就是明摆着在总督府里安Сhā了一个钉子。总督夫人想要拔除,还得掂量掂量三管事的脸­色­呢!

哪家的宅院里,没有一点­阴­私事,同和堂是天下最大的药铺之一,大江南北都有分号,三掌柜这样的人稍微一多,这个组织,岂不是消息比燕云卫还要更灵通,知道的官员­阴­私,比燕云卫还要全面?

这已经不是一般求财的门路了,贩卖毒药、贩卖火器,因为获利高昂,风险虽大,但却还有人做,对焦勋和她下手,似乎是有图谋宜春票号的嫌疑,那也可以解释为票号是个聚宝盆,这借贩卖毒药之便广布眼线之举,毫无利益可言,没有更大的目标驱使,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恐怕真是坐实了造反的念头啊……

毕竟是文官出身,受祖父教养惯了,蕙娘一时,真是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罕见地起了一丝惧意。可片刻之后,她到底还是稳住了,咬着牙安慰自己:武将人家,也不怕改朝换代,只要手里有兵,心头就半点不慌。自己这一代,虽然暂时还没有人知兵,但胜在人面广,亲戚中知兵的便有崔家,东北又是老地盘,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没个去处。

话虽如此,可同和堂是权家的自留地,悄无声息地被权季青这个败家子,引进了这些居心叵测的江湖客,蕙娘虽然还没掌家,可也情不自禁地有些不快,她沉吟了一会,便吩咐石英,“既然陈功有此等秘闻,那更不能放他走了。给他换个地方居住也好,免得他自己胆小心虚,被人看出破绽,倒又是事。等年后广州人回来,我这里一体审了,再送给国公爷发落。”

石英心领神会,自然去寻她父亲办这件事,蕙娘托腮又想了半天,只觉得脑仁有点生疼,便不再驱策自己那血旺的脑子,预备等权仲白回来了,说给他听听,让他决定,是否要越过国公爷,先把广州分号的三掌柜提回来一并审了——不过,这么做也有个不稳妥的地方,那就是审京城分号的乔十七,怎么说那也是权家自己的私事,就算借来的这个人,回去给许家报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将来两家敌对,许家也没法拿这事来威胁权家,可三掌柜那就不一样了,让许家的外人来审,恐怕不大妥当。

蕙娘用了这半日的神,这会已经很乏了,也懒于多想,只愿做个听丈夫吩咐的小贤妻,可不巧权仲白当晚又回不来,第二天早上一回来,便给她带了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我们的信,腊月已经送到了许家,许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神­色­也是有点微妙。“只是冬天陆路不好走,那人是走海路来的。刚好世子夫人要回京省亲,便带了他一道,坐海船上来……此时已快到京城了。世子夫人给我送了信,说也有一件事想要请你行个方便。”

蕙娘不禁愕然——倒不是许少夫人竟回京城,又或者是她居然有事请托,而是世子夫人,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说这样一句话,岂非有挟恩索求的嫌疑?这可不像是许家的一贯作风。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

都怎么过的初一?我累了一天,早起拜年,下午朋友聚会,晚上还要招呼客人。

最囧是,下午的朋友聚会是临时起意,早上拜年回来我就把妆给卸了,然后下午只好重画……聚会完回家,我一边卸妆洗脸一边和我妈聊天,又换家居服,我衣服换好脸都洗完了我妈说:你晚上去某老师家拜个年吧……

脸捂在毛巾里都要叫起来啦!哪有这么折腾人的!人家本来感冒还没好呢!南边又湿冷!

PS是的,我是福建人,新年要吃­肉­燕的,哈哈!血蚶也是我的爱!

163暗涌

进了二月,朝廷的两件大事都有了进展。因孙侯带回来的那支船队,经过寰宇远航,有些需要大修,有些­干­脆就不能再做远航之用了,因此朝廷终于开始在沿海修筑新的福船,一并将泉州开埠的事,提到了日程上来,排在之后的还有天津,因天津毕竟离倭国近些,那里银贱铜少,又闭关锁国,不大和红发人做生意,正适合大秦商人兑换白银的需要。

这是一桩事,第二桩事,入股宜春,这件事延宕下来,主要是因为钟阁老身子骨不争气,前段时间的疟疾,一直都没有好透,如今很难再胜任首辅的工作,只得黯然上书,要告老还乡,好好地回乡调理自己的身体。皇上是有意跳过方阁老,直接指定杨阁老为首辅,只是其中还有些文章要做。过了个年,方阁老也有点挡不住,他的德望人脉,的确是坐不稳这首辅之位,于是亦上书辞了首辅,倒也没有退休,而是被调任出去,管别的了。

至此,杨阁老终于扫清了仕途上的全部障碍,用九年的时间,走到了大秦文官所能达到的最高点,成为了大秦首辅。

他在北边数省实行的地丁合一,去年刚推行就已经见效,如今自然宠幸日深,在朝野间的威望,也就更上了一层楼。这一次内阁空出了两个位置,皇上竟不放新人进阁,很明显,就是为了给杨阁老树立威严,培养党羽的时间。毕竟和当年的焦阁老比,杨阁老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值此新官上任时,杨阁老再推了入股商号一事一把,朝中竟没了反对的声音,那些大商家虽然急得上蹿下跳,但此时态势非常明显,谁出面说话,谁就是被商户买通了的传声筒。仕宦为商户张目,在台面下倒不稀奇,可摆到了台面上,还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有此一推,从宜春票号开始,盛源、乾元几家票号,都要开始清算资产,为朝廷入股监管经营做准备,还有些绸缎、茶叶等民生巨头,也被列入了监管的行列之中,只是比票号要慢一步而已。乔家三位爷再一次齐聚京城,不过因蕙娘临盆在即,倒是不把这些琐事,拿来烦她了。

就连国公府,现在也不拿同和堂的事过来催问――也是天意如此,春末夏初,海面多有台风,许家的船被耽搁在了青岛,又要改走陆路进京,恐怕到京城时,她已经临盆。那就是有任何大事,都要等生完孩子再说了。因此蕙娘也不管权季青等人,在外都琢磨什么,反正她自己安安耽耽,在冲粹园内吃饱喝好,就等着胎动生产了。

权仲白这几个月,也很少和权季青照面,因皇上移驾到香山静宜园预备避暑,他连城里都不用去了,只在冲粹园和静宜园之间来往,同国公府的往来都不多。蕙娘也好奇,权夫人、国公爷又或者是权季青,有没有什么别样的举动,但从身边人安闲的表现来看,却又觉得恐怕还是没有。

这几个月唯一一件被她知道的事,便是权叔墨两口子往南边去了,何总督动作不慢,也许是为了向蕙娘示威,去年宜春回了他的面子,今年才过元月,他就给权叔墨谋了个从四品的副千户,在诸总兵旗下,也算是高位了――诸总兵自己的大儿子,现在也不过是五品身份。又有何莲娘有孕的消息,小两口也算是双喜临门,三月初便扬帆往江南过去,权仲白特地去送了三弟,回来后虽然极力遮掩,但依然有些感慨之­色­,坐在桌边,发了半日的呆。

一家子兄弟五个,现在就只有一个幼金还在家里读书,却也被他姨娘管束得老实无比,一点都没有惹人憎的娇骄之气。蕙娘心里,也是有些感叹的:家里人少,她和文娘、子乔之间,犹还有些心结呢。以长辈们如此行事,这四兄弟不分崩离析都怪了,只是可怜权仲白,对权位最没兴趣的人,到头来外人看着,倒像是他一个个把兄弟们给赶出了京城一样。他心里滋味如何,是可以想象的。

但两夫妻现在也不谈这些,权仲白学了老庄,很注重孕­妇­要‘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两个月,冲粹园就像是世外桃源,外人外事,丝毫不能相扰,只得一家三口,在园中悠游。权仲白还赖不过蕙娘,把一些花月湖景,都起了雅致的名。他们常绕着散步的莲子满,旁边几座亭子,都被挖空心思,安了名号。

因歪哥过了五月,便有三虚岁了,一般有些人早开蒙的,三岁半、四岁,就给延请塾师回来。他又­精­灵顽皮得不成样子,不论权仲白还是蕙娘,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一阵他正和蕙娘商量,是否要给歪哥预备起开蒙事宜,“周先生这一次特地从东北过来,就是想看看歪哥的天分。”

说到周先生,蕙娘也是有点纳闷,他混着管事们一道进京,但又在同和堂没有职司,不过是在冲粹园内闲散居住,每日里也不来扰她,就是对歪哥都没什么关注,她便道,“这也太小了点吧,哪里看得出来呢?难道周先生一眼就看出来,歪哥没什么天分?”

“周先生一身家传绝技,哪里肯轻易授人,一看天分,一看人品,这都不是一两天内就能看出来的。”权仲白道,“当年我学医时,就是先在他那里玩了有两年,才得传汤头歌诀,就此走进了医道之中。当时我的年纪,也不过才堪堪六岁而已。”

六岁学医,是比较早了,所以权仲白虽然师从两家,但出道也早。蕙娘多少有些好奇,“你才六岁,就能下定决心要寄托医道,国公也就竟真让你去学了?他老人家行事,真是耐人寻味,令人捉摸不透。”

两夫妻在一处,自然是谈天说地,什么闲篇都扯,权仲白道,“其实学医也算是家里的安排,当时我爹问我,爵位大哥袭了,我该从什么出身。经济、仕途、天文、地理,任何一道都好,只是不能做个闲人。我因觉得母亲是生我去世的,从小朦胧中总想要做个医生,听了问便随口一说。当时很小,从未觉得不对,之后第二天便被抱到周先生那里,也没感到不妥。其实现在回来想想,恐怕他们是早听到我说要做大夫,所以才把周先生从老家请了过来。”

权仲白虽看似叛逆,但一生走过的路程,似乎都在良国公算中,现在连歪哥的前程,国公似乎都早有了盘算。蕙娘就算没权仲白那股倔劲儿,也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不悦:连他们父母都没说话呢,国公就把周先生给安排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权仲白看她眉眼,多半也看出了她的心情,他按了按蕙娘的肩膀,“这也只算是歪哥的一个机缘吧,他真没有兴趣,周先生也决不会勉强的,他的针灸术乃不传之秘,不是他点头,一般人想学还学不到呢。”

蕙娘也有点好奇,“这针灸术这么神奇?怎么没听说周先生的名气,都只知道你是欧阳家的弟子。这两门不传秘术,倒都集中在你身上。倒让你给发扬光大、融会贯通了。”

“我也就是这一代而已,”权仲白嘘了一口气,“当时两边都发了重誓,绝不再传,不然和你所说,带几个徒弟出来,也就没那么疲累了……”

眼睫一扇,也就不提周先生了,转和蕙娘道,“前些日子,我去祖父那边扶脉,还特地问了四姨娘一声。连岳母和四姨娘都很茫然,文娘几次回娘家,倒都是笑口常开,没说什么不好。”

当时蕙娘那么一问,没想到他就这么上心,知道她挂念妹妹,还特地为她向家里人打听,蕙娘心里,也有些甜甜的,她也是血旺头晕,没想太多,便和权仲白感慨,“没有亲娘,毕竟是差了一点,太太待她虽好,可没上心。四姨娘又是一心以太太为马首,因她不能养老,看她也是淡了。她­性­子倔,有苦处,也不大会和家里人说。”

话出了口,才想到权仲白也是没有亲娘的,一时不禁有几分后悔失言,这尴尬之­色­便流露出来,倒是权仲白并不在意,和声道,“也是,我从小要不是爹格外偏疼,没准­性­子也还要更加偏激古怪。”

权夫人再视如己出,也终究是有差别的,权仲白倒是说得很白,蕙娘默然片刻,忍不住又笑道,“就你现在和你爹的关系,要说他特别偏疼你,谁信。”

“是从小就比较偏疼,因为我没娘嘛,大哥又有祖母带。”权仲白想了想,也自失笑,“没想到就是我最不听话,一旦学成出师,立刻就满天下的晃荡,辜负了他好些年的指望。就是现在,终于要接过世子位了,还要和他顶牛呢。”

只这一句话,顿时带出了几个月来两父子的纷争,蕙娘自然很关切,“怎么顶牛了,难道你把乔十七的事――”

“没有真凭实据,说了也是无用。”权仲白哼了一声,“还是宫里的婷娘……这几次进宫,我依然不肯去看她,爹气得不得了,和我吵了好几次。我也不管,要我接管权家,那就得凭着我的路子来。他还真以为我就是个傀儡,他拉一拉,我动一动?”

权仲白对瑞婷,的确是十分绝情,从瑞婷入宫的那天起,他就对这个堂妹不闻不问。现在要接过世子位了,按理来说,婷娘也该列入他的照管范围,可看他意思,还是想任婷娘自生自灭,蕙娘也能想象得到国公的无奈,她噗嗤一笑,“你们也算是一对父子冤家了!”

“只盼着以后歪哥不要这么折腾我就行了。”权仲白摸了摸蕙娘高耸的肚子,俊秀眉眼,慢慢地柔和了下来,他曼声道。“我小时候和大哥处得不大好,大哥老欺负我,有一次背了人拧我的耳朵,骂我是丧门星,说若不是我,他也不会没了娘。”

多年前的往事,此时说来,真有点凄凉,若是换作从前,权仲白是断断不会把这事说出的,可此时却是漫不经意,就讲给蕙娘听了。“当时我年纪还小,听了便信以为真,又不敢和继母、祖母说,委屈只好放在心里,有一回在爹身边,再忍不住,便发作出来,哭哭啼啼地问他:我是否就真是丧门星转世,克了娘亲。娘亲地下有灵,又会不会恨我。”

“爹平时总很严肃,可那天却很柔和,把我抱在膝上说了好多话,我也不大记得了。就几句话,一直铭记到了如今,他说我娘去世之前,一直惦记着生我时大出血,我只出了一条腿就生不动了,是被产婆拽出来的,怕我腿被拽坏了。”权仲白说,“硬是要爹把我的腿给她看看,见到踢动如意,这才安心合眼。这世上唯有父母对儿女的付出,是从不要求回报的……我娘哪里会恨我呢,只有遗憾,不能亲自看我长大。当时我也不懂,只觉得世上哪有人会这样傻,分明被我害死了,还只是盼着我好。爹说,等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明白。”

他搂着蕙娘,随意一笑,低沉地道,“可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权子殷也有安定下来,娶妻生子的一天,更会接过我由少时便发誓不接的国公爵位……终于能体会到爹当时所说的心境。可见人生变化无常,不是一介匹夫能够逆料的。”

虽未甜言蜜语,但话中的情分,蕙娘又哪里感受不到?她垂下头摸了摸肚子,心头真不知是何情绪,一时竟是欲语无言,好半日,才幽幽道,“这一切变化,都是因我而起。老实说,你就真没有一点迁怒,一点恨我吗?”

权仲白哈哈一笑,洒然道,“恨是真有一点!”

有一点,却也只有一点而已,余下更多的是什么,他不肯说,蕙娘似乎也能明白。只是她很想听他说出口来,却又不大敢去问,一时间心尖颤动,却是欲语还休,似喜还嗔,两人目光相对,半晌都未能说话,权仲白左右一看,见几个丫头都避到远处,便拉着蕙娘的手,慢慢地倾近前来,口中还道,“你最近太忙,放在我身上的心思,要比从前少了。”

这话居然还有点哀怨。

三十岁的大男人卖起可爱来,真叫人­肉­紧,蕙娘忍不住嗤嗤发笑,贴着权仲白的­唇­,才要说话时,远处忽然起了些动静,这里听不分明,只有些喝喊之声传了过来,权仲白耳朵一动,顿时站起身来,向远处张望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同蕙娘道,“哦,好像是病区里有点动静,可能那边有人发病,我一会过去看看吧。”

倒还是陪着蕙娘散了步,两人绕回了甲一号,他才往前头去了。过了一会也就回来吃饭,蕙娘问起,都道,“就是病区那边有点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

蕙娘明知不是如此,但也并不多问,还是安心养胎。又过了十数日,许家人终于到京,立刻就把刑讯好手给权仲白送来了,还带了丰厚礼物,向蕙娘问好。只是蕙娘临盆在即,却不能相见,也不好再谈正事了。

这天下午,她正陪着歪哥在亭子里认字,指着远处莲子满上几只大白鹅,哄歪哥念,“鹅鹅鹅,曲颈向天歌。”歪哥有几分不耐烦,并不念诗,反而数那几只鹅,“一只、两只、三只、五只、九只……”

“喂,四、六、七、八,你都丢到哪里去了。”蕙娘望着远处那三四只鹅,好气又好笑,才要教导儿子识数,忽觉下腹一暖,一股水淅沥沥就流了出来,歪哥啊了一声,又惊又乐,拍手道。“娘尿尿啦!――尿裤子!娘也尿裤子!”

毕竟有过经验,这一次并不如何慌张,蕙娘才知道原来自己腹部那微微的抽搐感,就是阵痛了,却是和上回不同,减轻了何止一星半点,她指着歪哥,又好气又好笑,一边由着众人把她搀扶起来,一边还要和儿子斗嘴。“进产房前还要气我,权歪歪,你长本事了你!”

歪哥这才知道母亲是要生产,他年纪还小,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还追在母亲身后喊,“小弟弟快出来,小弟弟快出来!”

等蕙娘进了血室,还问廖养娘呢,“养娘,小弟弟什么时候来和我玩?”

廖养娘抱起他,笑骂了一声,“不懂事。”

她若有所思,望了院外一眼,低声道,“等你弟弟平安出生了,外头应该也就能安静下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童言无忌,大风吹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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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哥大名该起啥好呢,嗯……权齐人不知道好不好

164所求

到底是生产过一次,这一次就要顺得多了。虽然也遭受了痛苦,但产程要快了几倍,蕙娘因怕权仲白留下­阴­影,不到万不得已,不想他亲自接生,权仲白由头至尾,也就承担了一个在旁镇场子的作用。才堪堪过了两个时辰,待产道开了十指,产婆稍微一推肚子,一阵剧痛中,权家二房次子便滑了出来,权仲白将他一拍,那口黏液吐出来,脐带一剪,他就哇哇大哭,被抱下去擦身了。蕙娘这里连会­阴­都未剪,就有产婆过来善后了。

这孩子怀得顺、生得顺,也是因为体重比当时的歪哥要轻好些,才堪堪五斤,也没歪哥元气那样充足。权仲白说是她这一次孕期也持续视事的关系,也有这孩子不如歪哥霸道的意思,他未能太好地吸收母体养分,先天元气,就没有歪哥那样足了。蕙娘听着,心里倒是有点愧疚:虽说是不得已,有些事少了她就没法做,但到底还是有亏待了次子之感。她为褒奖小宝宝,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做乖哥,以示他和歪哥不同,比较懂得心疼娘亲。

反正生了孩子,总有那些礼仪要做,洗三满月,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才出生的小宝宝,禁不得颠簸,洗三就放在冲粹园办了,权家只来了个权夫人,焦家却是阖家出动,连老太爷都来亲自添盆,顺理成章,就充当了搅盆的长辈。阜阳侯夫人来探视蕙娘时,便心直口快,“当时歪哥洗三,老太爷可没过来。从这小名来看,似乎也有点偏心乖哥的意思呢。”

老太爷偏心乖哥,自有一番道理在,权夫人和蕙娘心底都是门儿清,蕙娘笑道,“当时老爷子不是还没有致仕嘛……”

张夫人也是有眼­色­的人,看蕙娘和权夫人神­色­,便不多提,转而赞道,“都说老爷子当时已经病危,没想到熬过了这一劫,反而­精­神越好,也是八十五的人了,还是那样矫健,倒真有几分修道中人的意思,看来,竟是百岁可期!”

众人谈说了一番,也就散去,权夫人和蕙娘略略诉了诉苦,“自从何氏去了江南,家里大小事情,只能由我来做主,多少年没这么­操­劳了,要不是有你那些­精­灵的管事媳­妇­,这个年,还真过得慌乱呢。”

她就像是丝毫都不知道权季青和二房的纷争,待蕙娘一如既往,一点破绽都挑不出来。蕙娘也不知是她城府工夫好,还是真被权季青瞒在鼓里,毕竟两房现在虽然鏖战连篇,权季青可能甚至发动人来,想要在她这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做文章。但在面上,却依然是一团和气,毫无痕迹。权季青始终未能奈何得了二房,二房也一直都没有找到对付他的证据。

蕙娘笑道,“等我做完了月子,再看看能不能回府来住,帮着娘管管家吧。”

权夫人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得蕙娘吐口,她登时眉开眼笑,“仲白他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家里人口少,大家要住在一起才热闹。再说,季青也到说亲的年纪了,你这个做嫂子的,少不得帮我参赞参赞,给他说上哪户人家为好。”

又悄声告诉蕙娘,“老大家的柱姐虽还茁壮,但栓哥命就薄些,去年年末得了肺病,药石无效,开春夭折了。好在过去两年间,几个侍妾又为他们添了几个儿女,族长做主,把其中一个最长的抱到林氏名下养。”

当时还在说栓哥的身世问题,现在孩子人都夭折了,想来也的确令人感慨,蕙娘和权夫人唏嘘了一番,权夫人又笑道,“这样也好!横竖回了东北,爱怎么纳妾生儿子,都随他们了。他们人丁旺盛,对我们也是好事。”

蕙娘当时还说,要和林氏互通消息呢,只是大房回到东北以后,只给长辈们送信,对她却是别无二话。她也就渐渐地淡了这一颗心,现在林氏没有儿子,已不可能继承国公府的爵位,她对大房的忌惮倒淡了许多,便主动开口,“现在家里,也的确是太冷清了一点,要是爹能点头,其实把大哥大嫂接回来住,倒也不错。他们在东北住了几年,应当是收敛了­性­子,更成熟得多了。”

“家里没这个规矩。”权夫人摇了摇头,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国公爷也不会点头的。”

说了半日,又回到了瑞婷身上,“现在宫中情况变化,正是婷娘出头的好时候。只可惜仲白­性­子太倔,对瑞婷十分疏远,国公和我的意思,你还是相机劝一劝,这也不是光为了我们,也是看在瑞婷的下半辈子份上。”

就权瑞婷那富态相,蕙娘很怀疑她能有多受宠,但现在情况变化,世子位十成到手了九成,她没必要再显摆架子,倒过来拿捏婆婆,因此只含笑道,“有机会,一定劝仲白几句,只是他­性­子倔,若瑞婷没什么要紧事寻他,也不必一定要见,为了这事和他拌嘴,可不大值当。”

“哪里是没什么要紧事呢。”权夫人叹了口气,却也不强求,“算了,等你做完月子再说吧。还在月子里,也不必就为这些事费神起来了。”

这话倒的确不假,权仲白意思,也让蕙娘不要过问外事,专心地做完整个月子,好好将养身体。横竖现在也的确没有什么大事,为求一击奏效,不浪费时间,他们是等许家人过来,才预备绑架乔十七。这种事总也要有个机会,不是说绑就绑的,等蕙娘月子做了一大半,桂家的江湖好手,才寻了个天衣无缝的机会,一举将乔十七擒下,送到了蕙娘事前就备好的一处宅院里。此后手段,就自然有许家人施展了。

这乔十七也是个硬汉,按权仲白的说法,“我也是旁观过的,据说许家的刑讯手段,讲究颇多。甚至包括审讯的时间,都是有门道的,一关进去,立刻拿大灯照着,喂了松弛神智的药,那人便很渴睡,可被灯光照耀,却又睡不着。就算食水给足,并不多加虐待,光是不让睡觉,很多人就撑不过三天。而且到后来神智晕眩,那是问什么答什么,连说谎的力气都没有了。”

“据说一个人十天没有觉睡,就一定会死,有些硬汉子,到第七天上还是不肯开口,便让他睡两个时辰,再于凌晨浓睡的时辰泼醒,这一下为了睡觉,他们可是什么都说了。若在饮食上再克扣些,再强硬的好汉,顶多也只能撑到第五天。”

可这乔十七,就硬是撑了有半个月之久,连乖哥的满月酒都过了,他人已摇摇欲坠了,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蕙娘此时,反而知道他必定是有问题了,要知道所谓屈打成招,便是人有时候到了绝境,真是宁可拿后半生来换一时的休息。乔十七为了睡觉,只怕没罪都要编出来,他一个京城分号的掌柜,肚子里会没有两件­阴­私事?能挺到现在什么都不说,可见此人非但很有来历,而且心里也一定守护着很多秘密,也是自知一经泄露,必定就留不下命来了。

权仲白也做此想,因此到这个地步,两夫妻都不怕是抓错人了,便任由那许家的好手,尽情地施展手段,等他什么时候招了,再指派个没和他照过面的心腹过去审他,也就是了。

因有张夫人提醒,蕙娘虽然心态变化,已经不那么排斥哺|­乳­,但却也不肯多­奶­乖哥,免得歪哥一问之下,就要吃醋。她­奶­了乖哥几日,便把他交到了|­乳­母手上,乖哥的养娘,是姜福的妻子,为人也一向谨慎,她同廖养娘关系处得不错。这一批新成亲的大丫环,因没有孩子,全没赶上乖哥这一拨。倒是绿松传出喜讯——新年休了十多天的假之后不到一个月,她便有了身孕。

从小一道长大的侍女,如今也成家生子了,蕙娘心里实是为绿松高兴,她也知道保胎、养胎的要紧,便亲自许诺绿松,“你只管放心生产,等你回来以后,我还有要紧差事给你。”给她放了长假,家中事务,暂由石英揽总,石英也知道机会难得,打点­精­神,倒把冲粹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半点都不用蕙娘­操­心。

此时已是五月初,正当端午,又是盛夏,蕙娘正犹豫要不要回府过节时,许家送了帖子来:也难为许少夫人等到这个时候,才上门来找她谈天。

虽说都是京城名门媳­妇­,但蕙娘从前不大出来应酬,她定亲前后,许世子又携家眷往广东去了,因此两人要说见面,也就只是在多年前杨阁老大寿上打过一个照面,却是连话都未曾多说几句——许少夫人当时已有了身孕,在偏厅照料了一会老家来的亲眷,便出去休息了,并没到蕙娘的屋子里来。可彼此的传闻,却一直都有听说。蕙娘固然是风口浪尖的人物,执掌宜春票号,坐拥敌国富贵,一言一行,都惹来众多姑娘家模仿。便是这许世子夫人,也决不是一般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她在广州,又是收集海外书籍,找人翻译了进上,又是开办义塾,形式和从前所有义塾都不一样,除了识字以外,专教账房、木工、舟工、织匠等实用法门,甚至还引进织机,兼着培训造织机的工匠、用织机的男女工等等,硬生生把那西洋来的纺纱机,变作了广式织机,现在已在两广推行开来,正往江南传播。还有林林总总,许多善政,都是利于民生、开启民智的好事,在两广一带,她的声名甚至并不弱于丈夫,将军府的客院里,还有好些学者慕名来投,就连杨善榆,也对这个族妹提供的便利环境蠢蠢欲动,要不是火药诸事难放,只怕是早往广州过去了。

都是有本事的女儿家,蕙娘又从权仲白、权瑞云口中,听说了她的许多事,对许少夫人的­性­子,多少也先有几分了解。两人拉着手问过了好,她便暗中揣摩许少夫人的形容:虽然许家、杨家都是殷实人家,她身为世子夫人,银钱上也绝不至于短缺,但少夫人打扮得清雅朴素,头上只得几样玉饰,若非衣裙剪裁得体,用料名贵,几乎和一般富户家的小娘子无异,倒是和蕙娘富贵天然,事事无须用心,也尽善尽美的风格,有极大的不同。

不过,就算是面对这奢靡隐露的环境,许少夫人亦是丝毫不落下风,随口赞了几句,都赞到点子上,可虽品鉴得出财势,但却并不为财势所慑,­唇­边含笑,气度雍容,对这些身外之物,似乎满不在意——虽低调柔和,但在明眼人这里,只一个照面,便显示出了她的不凡。

两人互相品度了几眼,还是许少夫人先开口微笑道,“小七此番求见,亮明了有求于人,不但冒昧莽撞,而且有欺负嫂子实心的嫌疑,承蒙嫂子不弃,竟能见我,虽是看在瑞云的面子上,小七先已谢过她了,但不当面和嫂子陪个不是,心里也不安得很。”

她声音清亮冷凉,给人以特别的印象,说着便盈盈起立,竟是毫无世子夫人的傲气,要给蕙娘福身行礼。

“哪里的话,”蕙娘亦忙含笑起身,扶住许少夫人,纵心底也许还有一丝火气,至此也要消融不见,“两家是通家之好,什么事情不能开口。倒是我这里俗事缠身,硬生生让弟妹多等了一个月,我心里才要过意不去呢。”

“四五年没有回来了,总是要多住一段日子。”许少夫人和她又各自坐下,她拿茶水润了润­唇­,也是有几分感慨,“这才几年,已有沧海桑田之叹。我去探二姐时,还听她提到子殷大哥,感激之意,溢于言表。我们家姐妹几个,现在倒有一大半都欠了子殷大哥的恩情。”

几句话,便轻轻松松把关系拉得近了,她也知道焦、杨两家关系尴尬,便不提娘家,而是从权仲白这里攀交情。蕙娘不禁暗自点头:庶女出身,又是续弦,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京城社交圈的势利。杨七娘能不声不响地把世子夫人的位置坐稳,虽然在广州兴发出许多事来,可京里贵­妇­们,提到她时还都能称一声好,这就能看见她做人的工夫了。一样是兴办善事,她那个族姐,便得了‘妒忌诰命’的外号,论名声,差她不知几筹。

都是在富贵圈打滚的人,随便攀攀,都有交情在。蕙娘也很好奇:许少夫人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来。而且这一求,还求得这么急,甚至连她本身回家省亲,似乎都是为了这件事所找的借口。因此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她便道,“大家亲戚,没什么话不能直说的,弟妹尽管开口,我能帮忙的,决不会推诿。”

“那小七也就不客气了。”许少夫人盈盈浅笑,又思量了片刻,才不疾不徐地道,“这一次上京,其实也就是为了此事前来。说来,也是小七缘法不够,当面错过了宝山。”

她先从事情开端说起,“听说票号还想把分号开到欧洲去,想必嫂子也对欧洲局势了然于胸,那里现在正在打仗,美国蛮荒之地、暗潮涌动,也不是什么乐土。倒是我们大秦,从宋元时起,在欧洲那群蛮夷心中,便是淌金流银的天堂。之前二姐夫出海时,我便和他叮嘱,若是有去到泰西一地,那处又不太平,则可以趁火打劫,将些工匠、学者携来此处,也算是把欧洲的奇技­淫­巧,给带回国内来。”

她赧然一笑,清秀面庞上,忽地溜过了一丝狡黠,“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瞒嫂子。这些工匠在我意中,是有大用的,只要十个里能有一个顶用,不说生发出无穷财富,就是他所带来的新技术,都不知能令大秦的科——大秦的手工技术,进步多少。二姐夫哪怕带回来上万人,我也打算都包揽下来,只要能有一项可以推广的知识、技术,便不算亏。”

蕙娘也没想到,许少夫人居然真把话说得这么白,此时她的来意,已经是昭然若揭,她只不动声­色­,听许少夫人续道,“没想到,皇上也不知是受过高人指点,还是也意识到了这些工匠学者的作用,居然抢先一步,把人都给包去了。而外子忙于战事,我一介女流,也无从向皇上要人,虽然六姐正在宫中,但此等事务,便不去麻烦她了。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来,海船还会再来,二来,小七在银钱上看得倒淡,若能把这些工匠带来的技术发扬光大,则在皇上手中,倒比在我手里要强得多了。”

她虽然亲自赶赴千里过来,但自始至终,语调都不疾不徐,如冷泉慢沁,让人听了,心绪不禁都要舒缓下来。“只是这人到了京城之后不久,听我们家四郎、五郎说起,他们去船上玩耍时,曾见到一名外国工匠,名唤瓦特的,正在摆弄一个大铁坨子。后来又辗转听说,这铁坨子是会冒气儿的,这一听说,我坐不住了。虽说个中因由,无法对嫂子明言,但此人身怀一项技术,却是关系重大,往大了说,甚至关乎日后寰宇局势……小七虽是个女儿家,但却也不敢怠慢,这不就亲自上京,想求见嫂子。若此人在嫂子手中,说不得豁出脸面,也要讨要过来,若在皇上那儿……”

她面上微微一红,倒多了一丝俏皮,又有点不好意思。“听说嫂子乃是女中巾帼,甚至和皇上都有买卖在做,说不得,我破了脸,求嫂子为我开开口,想把他给要过来了。”

一个外国工匠,能当什么事儿?蕙娘还以为她要把余下的那些工匠全都包走,这个她却不大想答应,盖因她和许少夫人、皇上,打的都是一个主意,也是看重了他们的技术潜力。她眉头一皱,先不说答应不答应,倒是有点好奇,“此人究竟身怀什么绝技,值得你如此看重?除了这瓦特两字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在呢?”

“小七所知有限,”许少夫人眉头蹙起,慢慢地摇了摇头,“只知道他姓瓦特,现在应当还很年轻……别的事,便不知道了。”

她咬着下­唇­,瞥了蕙娘一眼,又道,“还有就是,他摆弄的那个大铁坨子,应当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做蒸汽机。”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小七又出来打酱油了,嘿嘿嘿。

小二也出来了,目测比歪哥乖很多,歪哥要失宠了……

小七用了二十年的工夫,终于要开始做些穿越者该做的事了……

165朋友

“蒸汽机?”蕙娘不禁喃喃道,“这名字……”

自从孙侯开通海路,眼看通商之势渐成,谁不知道泰西之地,蕴含了无限的商机?蕙娘从前没事,也玩笑一样地学些英吉利语、法兰西语,因这两门语言,也有些相似,她进境倒还不慢,随着孙侯带回来大量通晓数国语言的中外人士,这学习进度也就更加快了些,现在她闲来无事,也能看些从海外带回来的各­色­书籍。最近就在看伏尔泰的《亨利亚德》,看得半懂不懂的,倒也兴致盎然。她自然知道,这蒸汽机三个字,译成泰西文字,可能有好几种说法。光凭这大秦话,和那群工匠是无法沟通的。就连许少夫人都深知此理,她歉然道,“此番跟着回来的工匠们,岂止千人,如今只怕也是去向不一,专要麻烦到子,似乎是太过托大了。不如我转托表哥――”

蕙娘现在最怕就是和燕云卫扯上关系,更别提让燕云卫来盘查她了,她也知道,封子绣一生人就和这个表妹亲善,许少夫人真要托大,人都不必回来,只写一封信,封锦如何不会为表妹把这事办好?只是她谨慎体贴,也知道一般人家,很忌讳燕云卫无事嗅问,所以才亲自跑这么一趟而已。她忙道,“这却又不必了,我就是觉得,这蒸汽机,顾名思义,好像是和水蒸气有一定的关系吧?”

许少夫人眼睛一亮,欣然道,“正是。”

她却又转有些羞赧,“唉,都是从前不学无术,也没把心思放在这个上头。只知道是两个汽缸,借用沸水力量,一上一下,推动机轴前行。别的也就不再知道什么了。”

这和不学无术有什么关系,蕙娘实是不懂,也就当许少夫人客气多了,有些语无伦次。――她现在心思,倒半不在这蒸汽机上,而是心不在焉地琢磨起了许少夫人杨善衡的生平故事。

此女也算是天生命好,她出生时,父亲已是江苏布政使,未几便简拔为江南总督。因和杨阁老的独苗九哥是双生姐弟,从小便被另眼相看,接在正房太太院里养大,用江南人的讲究来说,那就是正院庶女,地位比一般庶女更高得多。后来又被写入正太太名下,名分上其实已是嫡女。只此一点,就可见阁老太太对她的宠信与恩义。果然其后长大议亲时,恰逢其姐杨五娘产后出血身亡,留下一对襁褓中的双生儿无人照顾,许家也心痛这对孙子,便做主将她聘入做了继室,也是丈夫疼爱、公婆喜爱,没几年便随着丈夫南下广州,去享那人间清福了。在广州都还博得一片善名,不论在哪里,只要是认识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不太差……仅从这一生阅历来看,似乎除了命好两字之外,竟无别语可以形容。可蕙娘有权仲白、权瑞云两大内应,便明白阁老府的后院,也是危机重重,和她自己比,杨七娘从小就是处境尴尬、步步维艰,她能走出这一条花团锦簇的路,心机本事,只怕都不差她多少,甚至在揣度人心方面,也许还犹有过之。

只是这许多的信息里,却未曾有一字说明,她是在钱财上用心之辈。要知道杨家千顷地一棵苗,余下的钱,还不是拿来给姑娘们做陪嫁?蕙娘从前听文娘念叨,京中那些人背了人议论,说杨七娘的陪嫁,怎都有十多万两银。她吃许家用许家,十多万两拿去洒,都要洒上七八十年才洒得完,后来又把纤秀坊分号出脱给封家,这笔买卖,想也知道不知做得有多合算。就这些不算,仅仅这一次,孙家带回来那些海货,是有许家股份的,结出去就有几十万两的利,要说杨七娘缺钱,焦清蕙第一个不信。要说她很爱钱,总想着要挣钱,她就更不信了,真正是她从小受到教育,对经营也有兴趣,才会情不自禁,就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如杨七娘这般恬淡的女子,说她爱相夫教子,蕙娘自然相信,说她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就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嫌疑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这么看重这瓦特,和这蒸汽机?杨七娘又不缺钱,对中枢**似乎也缺乏兴趣,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举家南下。她要这蒸汽机,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重疑惑,以两人才堪堪初识的关系,似乎还无法问得出口,倒是第二重疑问,蕙娘没什么好开不了口的,她道,“你说的若是这种机械,又何必去求瓦特?我们大秦自己也能造呀。”

这话才一出口,许少夫人顿时­色­变,她猛地站起身子,几乎带翻了身前那一盏茶――不过也只是片刻,便又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重又坐了下来。蕙娘心头疑窦更浓,也不待许少夫人赔罪,便缓缓续道,“就是你族兄杨善榆先生,在自己院子里就有个这样的物事,按她说法,还是从你捎回来的书里找到了图,造出来的。怎么,难道你不知道么?”

杨七娘神­色­数变,又惊又疑,片晌后,才长长吐了口气,低声自语,“要是我们自己有人能够改良……”

她很快又提振起­精­神来,微笑道,“这我倒是知道,那本书上的图纸,所造出来的是最简陋的蒸汽机,只合在煤矿中提水用,就这样还十分危险。因此我几次提醒族兄,不让他贸然试造,如他没有改良,那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到瓦特先生身上。”

“改良?”蕙娘有几分恍然,又更疑惑了。“上回听他说,倒的确是,这蒸汽机还是有缺陷,当不得工用,只能自己造出来稀奇稀奇。只是――我也就直接问了,这蒸汽机改良后能堪何用,似乎还是个不解之谜吧。就算弟妹你已经有了些端倪,可就能那样肯定,它真可以推行开来,真可以和你所说一样,改变寰宇局势不成?”

面对她的疑惑,杨七娘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是个清秀而温婉的女子,无非气质特别、惹人好感,对蕙娘来说,也无甚过分惊艳之处,总之和所有京中有些手段的太太、­奶­­奶­们一样,都是那样面面俱到而已。可这一口气叹出来,她显得与别不同了,仿佛有千百年的时光,都积沉在她一人身上似的,总有种与众不同,却又难以言喻的气质流露出来,令人为之一怔,蕙娘直到此刻,才肯定广州的偌大事业,的确是她全盘做主,一手创下:是直到了此刻,她才从杨七娘身上,找到了那种感觉。

“嫂子言之有理,”虽说蕙娘岁数,要比她小上几岁,但她始终执弟媳礼,也不露丝毫不耐。“要解释这么一个问题,小七实在也力有未逮……不若,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如何?”

到此刻,她也依然保持那从容的风度。“我虽身在广州,可也听说了一些□。嫂子子以稚龄­妇­女身份,能同天子对弈,甚至迫得皇上放弃原有算盘,不得不退让一步。这份能耐,实在已是比我父亲要强些了,我父亲如今虽然贵为首辅,但在皇上跟前,却总还老被他摆布。”

“这却又不同,”蕙娘­唇­边,逸出了一点笑意,即使烦心事许许多多,可她也觉得,这番对话变得很有意思。“阁老从前,毕竟是前狼后虎,只能仰仗皇上的信爱立身。如今既然坐了首辅之位,过上一年半载,积蓄了自己的力量以后,他的声音,也当会响亮得多了。我于皇上无求,仲白又没有功名在身,所谓布衣慢王侯,何解?无欲则刚而已。”

“只这一番说话,便可见嫂子胸中丘壑。”杨七娘微微一笑,自然地拍了蕙娘一记马屁,“我也有一问问嫂子……以你身家,将宜春出脱之后,所得银两,一辈子可曾花用得完?为什么不出脱票号,而是要和皇上博弈,费尽心机地保全这份家业呢。”

她自问自答,“在我看来,无非是这么一点:这世上有许多人,蝇营狗苟,其实只为了求存而已。任何事为了求存,都可以妥协,都可以退让……我亦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曾经小七也是如此,在这世上载浮载沉、随波逐流,所求的,无非是继续存活下去。”

“可任何一个人,一旦摆脱了这最底层的求存,便有了别的欲求。这倒也不是欲壑难填,实在人生在世,总有自己的想望。三餐不继的,想要温饱,温饱的想要豪富,如我这般有钱有势,儿女双全,生活中没有什么烦恼的人,所求的就要更高一层次。更多的钱,对我其实无用,”杨七娘沉稳地口吻,竟模糊了她已是交浅言深的事实,蕙娘恍惚间竟感觉两人乃是至交好友,这番对话,就仿佛从她心底说出,她情不自禁,脱口便道,“你说得是,人活在世上,要只求个吃饱喝足,虽名为知足,实则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异?人生在世,有一腔才华,就该做些对天地有用的事,嘿,所谓‘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自己是潇洒了,其实也就是个废物而已。”

杨七娘眼神再亮,她望向蕙娘的神­色­,已不算客套,而是欣然喜悦,仿佛找到了一个知己。“能有少夫人这一番话,大秦女子,便不至于无人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明说了,我杨棋生平志向,说来可笑,竟就是国泰民安四个字。”

蕙娘亦不禁吃了一惊,她抬起眉毛,才要说话,杨七娘便抢着道,“倒不是说我有参政的意思,这些事情,小七没有一点天分,也实在缺乏兴趣。我所想要,是让大秦永远都走在寰宇前列。”

她几乎是叹息地道,“让我们看那些洋人,永远都是蛮夷,永远都是少了教化,处处都不如我们的荒野之国。我愿大秦在寰宇世界里,永远是世上第一国,永远别被泰西欧美赶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如此离奇的志愿,几乎令人发笑,大秦如今,难道就不是寰宇第一乐土了?那些糟烂污秽的天外之土,哪堪和大秦比较一星半点?难道竟有一天,大秦还会被这群蛮夷们真的追上?可杨七娘的表情是如此真诚,又使蕙娘笑不出来。她双眸锁着蕙娘,缓缓道,“小七不才,无法解释清楚个中因由。甚至也从未想过,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但一旦找到机会,却也绝不想错过,这瓦特先生和他的蒸汽机,看似无关紧要,但对我的志向而言,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还请嫂子成全小七,为此事出力。”

说着,便又起身要拜,只这一次看架势,却是要行下跪大礼了。

蕙娘慌忙架住杨七娘,也不知为何,竟被她感动,生平难得地在作出一个决定之前,没把方方面面都思索清楚,便满口答应,“如此小事,何必行此大礼?我答应了就是!”

她也不顾这蒸汽机摆明了是有巨大商机在内,只道,“姐姐且放心,我焦清蕙一言九鼎,说得出就做得到,这瓦特若在我手下,我一定给你,若在皇上那里,我也能设法为你讨要过来,至少,会把他的下落给打听清楚。”

杨七娘松了一口气,坚持给蕙娘福身行了一礼,谢过她的帮忙,她亦十分乖巧,“也不瞒妹妹,此事若成,滔天财富,怕少不了,届时,自然忘不了――”

“这话就不必说了。”蕙娘摆了摆手,“我也老实说吧,我少什么都不会少钱。似你我这样人物,所追逐的已经不是钱财,又何必落了俗呢?”

杨七娘欣然点头,居然也不坚持,两人相视一笑,虽说今日是初次见面,但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尤其蕙娘也能看出杨七娘对她的感激,只怕是货真价实,她心头一暖,也暗忖道:我不明底细,在我手上,这瓦特怕是要明珠投暗。倒不如给了许少夫人,结个善缘也好,此女虽貌不惊人,但论过人之处,倒是比她二姐、六姐都强得多了。

双方谈定事情,不免又说些琐事,蕙娘得知杨七娘要等寻到瓦特下落,方才回京,也有些高兴,因笑道,“那感情好,这一段时日,总可以常来常往,过段时间我搬回城里,要来往就更方便了。”

杨七娘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问蕙娘,“听说妹妹从小,是做男生养大的,可能经常出门?”因两人投契,她口中便换了称呼,不再用嫂子、弟妹了,显得两人关系,不从丈夫那来,而是自己已经建立了交情。

蕙娘平时也不大爱说没出嫁的事,盖因她所受教育,的确不是正统闺秀教育,对于一般的太太­奶­­奶­们来说,这是她们笑话她的筹码,但在杨七娘跟前,自然没有这个顾虑,她道,“是经常有机会出去,就是在这冲粹园里,以前没身孕的时候,仲白也会带我扮了个小太监,出门走动。想来姐姐在广州,受到的束缚也少些,这会回了京城,便觉得拘谨了?”

两个聪明人说话,自然都是听话听音,善解人意,杨七娘见自己意思,已被蕙娘领悟,也点头道,“我从前处境艰难时,足足有十年时间,几乎都被关在一个方圆几亩地的院子里,甚至就是这院子,还有许多地方是我不能去、不愿去的,真正活动的,也就是自己居住的那几间房。”

她又叹了口气,才惆怅地道,“后来事事**,似乎再无什么好发愁了,升鸾得闲无事,也愿意带我在广州城四处走动。可我却又觉得这女人一辈子,八十年时间,足足有七十九年,泰半都呆在一个地方,一间屋子里,是件极为可悲可叹、极为可怖的事。只是这想法,并不十分合乎我的身份,就连升鸾,我也没对他说。”

升鸾应是许世子的字,称呼丈夫的字号,可见她和许世子关系紧密,夫唱­妇­随,是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但杨七娘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蕙娘竟也被引动了情衷,她亦叹了口气,“我亦何尝不是做这样的想法?只是同你一样,这想法究竟属于非分,这世上多少大家小姐,不也就这样过了一世?一辈子关在一个地方,和那么些人说话……就只有我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公子,才觉得这极无聊、极憋闷。唉,传扬出去,又要惹人笑话。”

“非分之想……”杨七娘细细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不知为何,竟露出微微的笑容。这笑有些无奈,又有些悲悯,仿佛已看破了世事,却又似乎饱含了无穷无尽的苦恼,她轻轻地道,“不论日子有多美满,在这世上,其实我总感觉到孤独。像清蕙你这样,木秀于林、孤标傲世的女公子,实在也是生错了年代,在这个时代中,不论你身边有多少友伴,照我看,你依然始终会感到一种孤独,这孤独是附了骨的,清蕙你晓得为什么吗?”

她凄然一笑,每字每句,似乎都包含了无穷的感慨。“依我看,若你只是个安于宅院生活的井底之蛙,你的日子固然无聊,但也会快活很多。燕雀不知鸿鹄之志,犹问何以九**而南为,任何一个优秀得超出这时代的人,都要承受格外的痛苦。尤其你身为女子,更难以逃脱此等运命,宜春票号再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天会变成和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庞然巨物,届时你感觉到的排斥,只会更多。最为可悲的是,将排斥你最狠厉的,却不是男儿,正是最可怜的女儿辈,你的地位越高,神通越大,风评也就将会越差。这些人越可怜,就将越热衷中伤你的为人,甚至比男人迫你还狠。这影响眼下看不出来,但日积月累,终会造成妨害,因你我投缘,我便无谓一劝:对前路的艰难,你可要做好准备。”

与杨七娘这一番谈话,可算是蕙娘这几年间最特别的一次交流,待权仲白回来问她,“你觉得杨七娘这人如何?”时,她亦不禁要叹了口气,由衷答道,“这人看世情,看得太通透了,好像生来就有一番见识,虽然年纪轻轻,心­性­却似乎比我老成得多……我觉得,她是个很值得交往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真正很出众的人,是可以一见钟情,便成莫逆的。

顺便说,这篇文虽然架空,但是架空的是明以后的朝代呀,本文里提到前朝就是说明朝。

明灭后,大秦一百多年,现在是十八世纪了。

这不是完全脱离整个地球设定的架空,都有新大陆呢……

166审问

既然应承了杨七娘,要为她寻出那瓦特先生和蒸汽机,蕙娘便拨冗把手下一个管事喊来,问他那些工匠们的近况,又道,“最近都安顿下来了吧?可都有了报效之意?”

因为泰西之地,英吉利、法兰西两国战火延绵,他们的民众,日子要比大秦农民还苦得多,一年到头,也就是吃些杂粮糊糊度日,能见到些­肉­碎,便算是殷实之家了。这倒和大秦迥然有异,要知道在大秦,除却日子过得最苦的佃户以外,一般城里住户,生活得也都还宽敞,起码三不五时,还是能吃上点荤腥的。这些工匠倒都和学者不一样,听说大秦船队位置还有空余,都是心甘情愿,齐家上船,不比那些学者们,只图避祸游历,多半都还存了回去的念头。

等到了大秦以后,他们本来的财富,在大秦天子脚下自然是微不足道,那点可怜的银币,含银量且还不足,能换作一月的房租都好得很了。被天子筛过一遍后,余下那些不入选的,巴不得有蕙娘养着,哪有人兴起别意?蕙娘让人安排了他们,在京郊居住,几百人里,现在已有数十个年轻些的匠人,可以初步用大秦官话交流,余下的工匠们,也都在各自苦学言语,还有他们携带来的孩童,有些倒都已经可以说得一口磕磕绊绊的官话了。此时正是抖擞­精­神,待要寻出一点作用来,免得被主人抛弃的时候,报效之意,自然都是有的。只是大秦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他们的那些技术,多半都不堪使用,所以这才被漏下来,那些会造座钟的,会造火枪的,会练火药的,也轮不到蕙娘来收束了。

那管事是香花的丈夫,也是­精­悍能­干­的人,可惜他是这一代刚卖身进来的,在府里根基不深,于蕙娘跟前,脸面就不大足,也因此,办起事来很是小心,常能体贴上意。听蕙娘这样一问,便道,“是都想寻些事来做,也是闲不住的。只是他们中有才能的都被挑走了,余下的年轻人也不多见,小的现在是这么­操­办,先让他们中那些老弱不堪的,把技艺择一个徒弟教授,每月给些银钱,算是雇他教人。待学徒出师以后,这人的养老银,就看徒弟的本事来发放了,至于这些学徒,都已签了卖身契,日后也只会给我们焦家做事。他们糊糊涂涂的,也不知道卖身契是什么东西,倒都是按了手印。”

据说英法那边,是没有这种奴仆买卖的说法的,他们多半是掳掠了南边非洲的黑人,去美洲服侍,却是连卖身银都不给,抢了就走,到了地头,连饭都不给吃,只是剥削他们的劳力。这些人可能从未想过,自己也和那些黑人一般,转瞬间就失去了人身自由,见此间吃穿都好,自然是给什么摁什么,唯恐被赶走了。蕙娘眉头一皱,也未说什么,想了想,便道,“这不大妥当,这些人,是票号生意的添头,怎能我一人独吞?你明日和票号打声招呼,把他们的卖身契给转到票号名下,言明由我们股东共有。”

又笑道,“不过,钟管事这么处置也颇为得当,如此一来,这些人但凡有些心机,也都知道下死劲□学徒,以图日后的成就,倒省了我们好些事情。”

一心为主子着想,那是他的本分,蕙娘的责怪,并无多少真意,钟管事也不大当真,倒是得她夸奖,高兴得满面放光,又奉上花名册来给蕙娘看,这花名册是用两种文字书写,一种汉字,一种是本来原文名字,也是方便查找之意,蕙娘翻阅了一会,也没见到瓦特其人,想来他年纪轻轻,也许又懂得造机器,很可能是已经被皇室挑走了,她也并不沮丧,只道,“嗯,那就日后再查访好了。”

说着便随口问道,“这虽是一招闲棋,但也要盘活了才好,你可发觉什么聪明伶俐,可以造就的苗子,也要留意。日后这群人肯定需要一个头领,当然还是他们自己人里出了。”

钟管事也晓得这个道理,他的志向亦不止于管理这群闲人,沉思了片刻,便道,“倒是有个小童工出身的家伙,因为现在才十多岁,年纪很小,便没有入选,我看他倒是心灵手巧的,平时也多有点拨提拔。此人姓克隆普顿,叫做山缪尔,他现在官话说得很好,也认了一些汉字,自己嫌原名拗口,就又起了个名字,叫做克山。”

蕙娘漫不经心地道,“嗯,克山就克山吧,既然你看好他,那便花些力气笼络,虽说卖身契是写了票号,但他的心该向着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如今虽说不上日理万机,但等着­操­心的事却也不少,本来想把那些工匠包圆,蕙娘是欲下大气力去挖掘些技术出来牟利的,现在皇室吃了头啖汤,她这里的热情就转淡了,以她家产,供养几百人糊口穿衣,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几年以后,这些人就是出去做工,也能挣得来吃,因此这一招闲棋,也就只能让她用这么一会心了。又勉力了钟管事几句,便把他打发下去,自己抱了乖哥来逗弄玩耍,不过,乖哥才刚足月,能和母亲有什么互动?也就是吃完了­奶­,安安静静地便合眼睡去而已。歪哥也在一边看母亲抱着弟弟,有几分眼热,却又不敢讨要弟弟来抱。只大声说话,巴望着能把母亲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

“倒是真乖。”廖养娘便和蕙娘道,“这孩子的天­性­,便是从胎里带来的,乖哥连饿起来,都只是细声细气哭几声,我听姜养娘说,就连尿了拉了也都不哭,只定时给他换尿片时,才发觉已经拉出来了。晚上一个时辰哭一声,喂一会­奶­,就又沉沉睡去了,并不贪大人抱,真不知是比歪哥要好带多少。”

蕙娘还没说话,已发觉歪哥愀然不乐,这孩子年纪虽小,但也懂得廖养娘意思,有夸赞乖哥,贬低他自己的感觉,他嘟着嘴,小肩膀耷拉着,使劲白了乖哥几眼,倒是难得地泪眼迷蒙,好像有点要哭了。

“孩子嘛,现在灵智都还没开呢,我们歪哥也不是故意要折腾养娘的,现在不也乖得多了。”她又好气又好笑,忙抚慰歪哥,歪哥却不大领情,只不断拿眼角瞥着乖哥,哼哼唧唧地,又闹了一阵委屈,直到蕙娘把乖哥放下,来抱他时,他方才紧紧蜷在蕙娘怀里,哽咽着道,“弟弟讨厌,我不要他了。”

在乖哥出生之前,自然有许多人把‘要疼弟弟’这个念头,投入到歪哥耳朵里,歪哥怕也是受了影响,觉得弟弟是个好玩的东西,现在发觉弟弟夺了他的宠,便转而想要把这个小讨厌送走。蕙娘不禁一阵好笑,廖养娘深知歪哥­性­子,忙哄他道,“你娘小时候,也这样不喜欢你十四姨,可你看现在,十四姨和她多好,有多疼你?等你和弟弟长大了,也就同你娘与十四姨一样,兄弟间便亲热起来了。”

文娘这个小姨做得好,很得歪哥喜欢,因此歪哥偏着脑袋想了想,便默不做声,只是还有些愤愤,闹着要蕙娘更疼他几分,蕙娘无可奈何,只好先哄了他高兴,这个小小霸王,才心满意足,挣扎到了地下,把弟弟小手捏住,挠了挠他的手心。乖哥还在睡梦中,被他扰得手舞足蹈,挣扎了起来,歪哥又乐得哈哈直笑,又要去挠他的脚心。

两个小鬼头正折腾得热闹——这样说有些不大公平,应该是歪哥正折腾得热闹,乖哥被折腾得很无奈时,外头来了人回禀蕙娘:却是权仲白遣人来接她出去散散心。

虽然从前闲来无事,权仲白也喜欢带着蕙娘出去走走,但现在正是和权季青斗生斗死的重要关头,他怎会突发雅兴?才刚这么一说,蕙娘便自会意——应该是乔十七那里有事了。

果然,这车接了她以后,并不往城里去,而是走向蕙娘自己在城郊的小庄子,她在京城附近也有些产业,只是平时多半也是空置,这回倒是正好派上用场,许家来人已在那里,审了乔十七将近一个月,居然都没取得太大进展。

因当时审讯时,便考虑到他们要在后头观看,这间囚室,是做过一番布置的,乃是用一间密室改造,权仲白和蕙娘能从乔十七头顶的一间屋子俯视下去,将一切尽收眼底,但乔十七却不能从那一个敞口,看到他们的面容。蕙娘到时,权仲白已经负手在那里看了一会,见到蕙娘过来,便道,“这个乔十七,也算是一条好汉了,知道我们要用这所谓疲劳审讯的办法来审他,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寻死。前几天因为他把饭碗打碎,碎瓷片都吞进去几片,审讯不得已因此中断。到今日才算是将养好了,又行盘问,但不论怎么问,他都回那么几句话而已,看来还是很难撬开他的口。”

蕙娘看他,也觉得有些佩服,经过这一个月的折腾,乔十七整个人都老了几岁,但得到了将养那几天的喘息之机,他看来仍还能撑上一段日子,只是这份毅力,便不是一个寻常掌柜可以拥有。看来他身上,必定是背负了对他来说­性­命交关的一种秘密了。

“像这样再审,可能是审不出结果了。”权仲白和她商量,“但这个人,对季青来说肯定也相当重要。自从他被绑来以后,四弟见到我,终于露出担忧恐惧的神­色­,倒是比前一阵子,几次­骚­扰冲粹园,看到我却还是行若无事的那番风度,要慌张得多了。”

他这样说来,轻轻巧巧,蕙娘却是才终于肯定,在她怀孕后期的那一两个月,国公府风云暗涌,权仲白不知和弟弟过了几招,却仍没捉到他的痛脚。就是现在,说不定他都在一家人身边布下了一些护卫,只是她并不知情而已。

“没想到少了我,你自己也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她不禁便笑道,“我居然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闻,也亏得我身边那些丫头,那样听你的话。”

权仲白笑而不答,过了一会,蕙娘看乔十七始终闭目养神,对那高悬的灯笼,似乎已不大在意,便一边思忖,一边随口问权仲白,“你和季青谈过了没有?这件事,他总要对你有个说法的吧。”

“这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看了他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都只是自己,家族也好,兄弟之情也罢,都敌不过他自己的欲求。我就是再说一万句,也拉不回他来。我们现在比较的,无非就是谁更快一步而已,是我先审出真相来,把他给扳倒,还是他先寻到破绽,把我害死。嘿……真想不到,居然会有和自家兄弟兵戎相见的一天。”

他倒背双手,面容被那一线透过墙□来的灯光,映得半边亮半边黑,一眼看去,竟有些诡谲之意,似乎已不复当时的飘然欲仙,蕙娘细察他神­色­,但却看不大出权仲白的心情,他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惯走宫廷,即使以她的眼力,一旦权仲白有意收敛,她亦很难琢磨出他的情绪。

“别的事,先不说了。”权仲白却没再纠缠此事,拿下巴点了点乔十七,就问蕙娘,“现在你看到他了,应该也和我一样,觉得这块硬骨头,不是这个办法能啃得下来的。我看,还是要换个办法来审,不过这就要和你商量了……我想自己审他,你觉得如何?”

自己亲身去审,就等于是把二房给暴露出来了,万一还是什么都审不出来,这个乔十七该怎么办才好?是杀又还是放?蕙娘有些踌躇——按她来说,若事不成,肯定不能放,但这么关着,就是一处把柄,若要杀、卖、毒哑刺聋等等,又都过分残忍,不要说权仲白,就是她都有些忍不得。

人力有限,即使是通天大能,也有技穷时,如何能不伤乔十七,便把他心防击破,这个难题,连蕙娘都难以解出。她也是有决断的人,一咬牙,便道,“我没主意了,要是你有,那就听你的吧。”

权仲白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下去了。”

他似乎早有盘算,竟是成竹在胸,徐徐下了台阶,未几便推门而入,进入囚室之中。

蕙娘从上而下,把全局尽收眼底,只见那乔十七一见权仲白,自然是满面讶­色­——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片刻后,他又把脸垂下,不再和权仲白对视。她满以为权仲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正打算看他施展手段,没想到,权仲白才把那许家的好手遣出,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一坐,乔十七便恭敬地问好,“见过二少爷。”

权仲白满面似笑非笑的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容问,“说不说?”

乔十七居然毫无抵抗,驯顺地道,“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乔十七亦是条汉子

二少出马,一个顶俩啊。

今晚是情人节,大家怎么过节呢?对我来说就是苦逼地在家死命地赶稿了…………

希望大家都能和爱人一起过一个愉快的情人节!

167真相

蕙娘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她心头立刻就浮现出种种疑问,种种猜测,甚至对权仲白的所有评价,似乎都漂了起来,只觉得他看起来无比陌生,似乎还掩藏了重重的秘密。但这怀疑也只是一瞬,她便又坚定了心意:权仲白若要害她,又何必种种做作?她自己心底明白,他和她之间,只有她图他,没有他图她!

只是乔十七这样的硬汉子,为什么在看到权仲白的一瞬,便即卸下了心防?蕙娘思忖片刻,脑际灵光一闪,忽然就恍然大悟——恐怕,他们倒是自误了。

权季青既然收服了乔十七来害她,只怕这个三掌柜,和那神秘的组织也脱不了关系,很可能乔十七真正的家小,还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如果是被敌对势力,又或者是燕云卫擒去,乔十七一开口,他的家人还有活理么。可权仲白一露面,这件事的­性­质就分明了,也就是权家内部,二房四房相争而已。他一个马前卒子,听凭权季青的吩咐做事,良国公就算把他给杀了,到底也不会传扬开来,把事情闹大,那么他的家人,就可保平安,更别说要留他作证,他就能多活一段时日,没准就等到了一线生机,都是难说的事。因此之前让许家的人来审,乔十七的骨头就硬得不行,现在权仲白一露面,他便什么都肯说了。

要不是立场敌对,骨头这么硬,在被困了近一个月,内心还未崩溃,甚至仍能冷静分析局势,如此心智毅力,蕙娘定会大为赞赏,甚至想要收为己用,只是现在,她却感到不寒而栗:虽然已经见识过了那神秘组织的能量,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其中一员,还是头一次。要是里头人人都和乔十七一样,那么被他们盯上的自己、被他们觊觎的宜春票号,岂非都处在了极危险的境地之中?

她念头转得飞快,只是一瞬间,便推演出了许多信息,正自怔然时,底下权仲白已问,“我先只问一件事,你也先只答一件事就够了,我想,我问别的,你未必说。”

乔十七果然是个人物,他恐怕也一直不解,为什么自己没被动上­肉­刑,此时一见权仲白,便明白了个中关窍,,扭头望了蕙娘方向一眼,虽然肯定未能看清她的面孔,但只这一道眼神,便可看出他心中大有丘壑,不是看起来那样庸常,说不定已经猜到,在墙后观看的人,便是蕙娘了。他咧嘴一笑,淡淡地道,“二少爷神算,您要问别的事,就少不得对我动点­肉­刑了。”

果然是看透了二房的顾忌……

“你当我就没有别的手段对付你吗?”权仲白的声调也不见提高,可只这一句话,便在气势上把乔十七给压住了,他也并不多提自己的手段,而是紧跟着发问,“二少夫人在娘家时,曾遭人毒害,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这件事,乔十七答得毫不犹豫。

权仲白又道,“此事是你主办?”

“不是。”乔十七大有有问必答之意。权仲白也就不给他沉吟的机会,紧跟着又问,“是否权季青主使,你随他协办?”

乔十七又抬起头来,看了蕙娘方向一眼,他清脆而肯定地道,“是!”

这一声‘是’,在蕙娘心湖激起的波澜,又岂是千重而已?一时间,她几乎连腿都要软了,到底还是下盘工夫运得好,这才没有跌倒。从承平四年到现在,将近五年时间,她虽然看似毫无异状,其实哪有一夜的安眠?这碗药就是她的魔障、她的劫数,权仲白希望她放下一切随他海北天南,可她找不到凶手,又怎能安心?这执着绵延了五年时间,她几乎以为这是此生都堪不破的一道谜题,是她永远都求而不得的遗憾,没想到就在今日,猝不及防伴着一声是字,竟真得到了解答。

“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又是如何设计?”权仲白就算心中也有所波澜,也已经被他遮掩得极好,他的语调几乎没有一点波动,仿佛今日一切,已在料中。这份定力,毕竟是把乔十七给震慑住了,他的态度更恭谨了一点,看来,也有些囚犯被审的味道了。

“毒药何来,我并不知道,只约莫猜到这是要毒当时还未过门的二少夫人。”乔十七道,“某年某月某日,四少爷给了我一株地黄,令我在给昌盛隆选药后打包时,把这株地黄混入上上之选中,最好的那一包。我因和他交好,虽然知道他是要做害人的事,但也没想那么多,便帮他办了,余下的事,我就再不知道了。”

地黄?蕙娘不禁一惊:焦家几个主子的太平方子,除了老太爷之外,几乎都有地黄一味,也因此,查了那么多药,他们都没往地黄上动疑心。权季青怎么就在地黄上动了手脚?

“你就只知道这些?”权仲白也有些不信,他稍微抬高了声音,又换了一个问法。“好,这些是你知道的。接下来,你给我说说你猜到的。”

乔十七肩膀微微一弹,他只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便不耐烦地道,“若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得了这句话,乔十七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驯顺地说,“虽然四少爷没说别的,但我和他平日里比较相好,自己是有些猜测。”

也不要权仲白逼问了,自家便往下说。“从前四少爷还小,出入您的书房,并无禁忌,您平时都把脉案堆放在立雪院外院书房里,直到冲粹园建成,才慢慢地搬迁过去。四少爷可能平时就有偷偷翻阅脉案药方的习惯,此事他流出过一言半语被我听到,说不定也许就翻到了焦家的脉案药方,他记­性­过人,记下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时定亲风声,已经传出,连我们都有听说一鳞半爪,四少爷知道得自然就更加清楚了。您心里也明白,家里这几个少爷,三少爷不用说了,大少爷也比不上您和四少爷的天分。只是国公爷心意一直晦暗不明,直到给您说了焦家,大家这才了然,他还是想捧您上位,国公爷对您的疼爱,那是不用说了。”乔十七说起来自然而然,仿佛权家的局势,全在算中。权仲白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都知道您对国公位置,本来无意。”乔十七缓了一口气,又道,“为免兄弟阋墙,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在过门之前,把焦姑娘扼杀。我想,四少爷恐怕就是存了这个念头,这才寻了这一味药来,博个万一的机会吧。”

权仲白沉默了片刻,才为蕙娘问了她心头的疑惑,“万一这药,被别人取用了——”

“那一味地黄,品相极佳,按昌盛隆和焦家的关系,以及焦家的一贯做派,十有八.九会被送到焦家。而少夫人所用一切事物,都要尽善尽美的事,全京城众所周知,不论是昌盛隆,还是您身边的下人,那都是行家里手,或迟或早,应当总会为您取用。”乔十七顿了顿,道,“这都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若果就是害错了人,四少爷心里,也不会太在意吧。本来就是一步闲棋,害死了正主儿最好,就是害了旁人,又有什么­干­系呢。”

如此疯狂而恶毒的念头,却极为契合权季青的­性­格,乔十七这么说出来,自然而然,好像大家都觉得权季青做这样的想法,实在非常合情合理。权仲白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那么,头前那位才说了亲,还没下聘,就——”

“那一位却不是四少爷的手笔,四少爷私底下对我说过,他觉得天意属他,国公位也好,”乔十七顿了顿,方缓缓道,“别的也好,命中注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就是因为您先后两任妻子,一个不是良配,还有一个,却因天命夭折,才给了他渐渐成长的机会。”

权季青今年,也就是蕙娘一般的年纪,四五年前,根本还是个半大少年,他竟能作出如此布置,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使是蕙娘也不得不承认,他可算得上是异想天开、胆大心细、天马行空、不留痕迹了。现在叫做是良国公有意扶持,乔十七又识得看人眼­色­,不然,这个人证就是得了,又能扳倒权季青么?

也许是因为和她想到了一处,权仲白也没多问权季青的心理,只道,“这件事是由你一手­操­办,想来,是未留下什么凭据了。”

“不论是昌盛隆还是焦家,都没有内应,全凭他们出众的眼力。四少爷也就是弄来一株药给我,这种事当时做完就算了,天衣无缝,哪里能留下什么凭据。”乔十七­唇­角牵出一丝微笑,慢慢地说,“不过,国公爷对四少爷想来也是有了提防,不然,也不会把我们天南海北地拘来。给您盘查,到底是少夫人好手段,竟也能发觉蛛丝马迹,把我拘来。”

他冲蕙娘点了点头,竟喝道,“二少夫人,我乔十七服了你了!只盼您也能将线索见赐,让我做个明白鬼!”

权仲白既然已经许了饶他一命,二房又不能刑讯他,皮­肉­之苦是吃不着了。不能打不能杀,再为难一个底下人,未免没有体面,乔十七想来也是算准了权仲白决不是这种人,所以才胸有成竹,甚至有余力和蕙娘搭讪,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只透过缝隙,冲权仲白道,“走吧,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乔十七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她的生死大谜,算是解了惑了,这答案简单得出人意表,却又十分合乎情理,很符合权季青的个­性­。这小子亦算是有些气运,昌盛隆的确不敢怠慢焦家,直接把同和堂挑过那最好的一包药材,直接送到了阁老府。想来因品相好,又信任昌盛隆的眼光,挑药分药时,库房妈妈到底心向自雨堂,有几分情面,便没把这最好的药材给五姨娘配药,而是同往常一样,配给了自雨堂。接下来的事,便不用多说了。

疑了这么久的内­奸­,谁知道最后的答案,竟真是没有内­奸­,她所认识,所重视的人里,并没有谁安心害她。真正要害她的人,也没有那样手段通天、无所不能,至少蕙娘的生死之谜,看来是已经解开了。可她心底,却毫无释然轻松之感,反而转有许多浓重的疑问,更解不开,回家的一路,她都没怎么说话,权仲白自然亦是心事重重。回到冲粹园,两夫妻都无心先回甲一号,便携手在莲子满边上,伴着晚霞漫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归憩林里。

归憩林换种梨花以后,蕙娘还是第一次过来,此时但见一泓绿荫,仿佛已是多年成林,达氏的坟茔在远处隐现一角,倒真像是在林中小憩一般。蕙娘立在林外,呆了半日,慢慢地透出一口凉气,问权仲白,“季青这个样子,你心里想必不大爽快吧。”

权仲白摇了摇头,低沉地道,“也不能说没有想到,他遇事实在爱走极端,也许,是我一叶障目,太沉浸于兄弟之情,实在看不出他的本­色­吧。”

晚风徐来,吹得他的衣衫烈烈飞扬,蒙着夕阳余晖的面庞,别有一番情致。蕙娘想到收藏在多宝格中的那枚帽坠,再叹了一口气,终于也接受了谜底竟这样简单的结果,她心头慢慢泛起一阵轻松,一面暗下决心,一面和权仲白感慨道,“也不是我搬弄是非,但以你们家的这种教育办法,教出季青这样的人来,也实属正常。以后你继位国公,这规矩少不得也要改一改了,歪哥和乖哥,决不可走到兄弟相残的一步。”

“从前七八代传承,也很少有闹得这么难看的,也许是这一代的情况,实在太特别了。”权仲白低沉地说.

他不再搭理蕙娘,而是顿住脚步,望着湖心,愤懑地长啸了起来,似乎要用滚滚啸声,发泄心中数不尽的复杂情绪。好半晌,才收歇了声,一拂袖子,­干­净利落地道,“事已至此,再做儿女态,也是无用。明日我就把乔十七提去见父亲,这件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蕙娘道,“爹把人都打发过来,也许是指望我们挖出一整条线——”

“他指望那是他的事,我们又不是他的傀儡。现在乔十七人证在此,他要继续保住季青,这个家,我们也没有什么待下去的必要。”权仲白冷道,“国公位让我坐,我责无旁贷时,那是不能推却。他要以为他能靠着这个爵位来捏我、玩我,塑造我,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虽说不能动乔十七,但怎都可以从他的交际圈里,寻找一些那神秘组织在同和堂的暗线,一天不交出乔十七,一天他们起码还占据了一点主动,蕙娘眉头暗皱,正要说话时,又想到乔十七失踪以后,众人自然已经提高了警觉是一,二来权仲白现在心情,只怕不会很好,若为国公爷说话反而惹怒了他,那又是何苦来?便转而笑道,“好,那就这么办吧。从明日起,我睡觉都能安心一点了。”

“就是这个道理了。”权仲白重重地道,“早一天把此事了结,你们呣子三个,也就早一天得到安定。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别的那都可以押后再说了。”

两夫妻计议已定,便携手回转,一路上权仲白神­色­都很凝重,蕙娘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他,可她自己也是胸怀激荡、疑虑重重。亟欲整理思绪,好好地把来龙去脉想透,把疑点挖掘出来。两人默然走到甲一号门前时,她好容易收摄思绪,展颜一笑正要说话,远处又起了一阵­骚­乱,桂皮直奔进来,连声道,“少爷,大事不好,快、快去!”

他猛地一跺脚,方才续道,“是皇上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季青啊季青,啧啧啧啧,你也有玩脱的一天呀,看蕙娘怎么弄你!

今晚要出门,提早更新了,大家初六快乐!

回到上海啦!!

168天危

皇上出事,自然非同小可,权仲白和清蕙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底的震撼。[]他也不是婆妈之人,当下便一提身子,和桂皮一道快步往侧门过去,一路上桂皮连喘带咳,一边走一边给他说了原委,“昨晚在湖边饮宴,也许是受了风寒,今早起来就不大舒服,咳嗽了几声,才要传唤您呢,又被国事耽搁住了。刚才几位阁老才退下去,就发起高烧来,这会欧阳家几位御医也都过去了,可皇上只要您给把脉开方,刚才来了一次,没找到您,还当您在城内,刚打发人往城里过去,您倒是就回来了!”

高烧忽起来势汹汹,很可能就是肺经出了问题,权仲白心底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晓得了,我的药箱带了没有?”

桂皮如此灵醒,这些琐事自然安排得妥当,还未出冲粹园,便已有人送来了权仲白的药箱。他自己却是一溜烟跑在前头,给主子开路去了。

权仲白身份特殊,得到皇上的爱宠,冲粹园和静宜园之间有一条通道,可以随时进出,方便他为皇上看诊。今番皇上有事,各处倒还都未知道,要不是桂皮当前打了招呼,事前又的确有人过来寻找权仲白,权仲白这般贸然要进,守将几乎不敢放行,饶是如此,他进静宜园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容易进了园子,一路还有好几拨人马上来盘问。

权仲白也是经历过风波的人,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心里不由更为沉重:以他的圣眷,从前朝到今朝,平时进宫,就不挂腰牌,又何曾有人敢上来相问?上回进宫进得这么艰难时,恰好就是先帝病危,那一次真是险到了巅峰,差一点点,就没有把安皇帝给救回来。就是其后,安皇帝也一直都没有真正第从那一场病中恢复……

上回把脉,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当时皇帝的脉象也还十分正常,除了他先天带来的隐患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征兆,起病这么凶猛,要救回来往往比较难,若是再来个皇子逼宫,朝廷的风云变幻,还真是很难说!好在这一次皇帝来静宜园只是小住,没有把太后、太妃也接来,不然,这一次要治病,花费的心思恐怕不会比上一次更少。

权仲白的心好似被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又紧张又有条理地思忖、分析着局势,第二部分却是已经开始盘算,以皇上的体质来说,该如何退烧,用什么药,再怎么针灸。心底念头飞转,面上却丝毫疑虑都不露出,任是几拨兵马停下来喝问,他也丝毫都不搭理,只留桂皮和他们夹缠,自己拎着药箱,很快就靠近了皇帝居住的玉华岫皋涂­精­舍,只这一次,­精­舍门口把守着的却不是寻常守将了,乃是郑家大少郑宇和,他今日身披甲胄、面­色­端凝,即使是见到权仲白,也不过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将身子一让,却是什么话都不肯说……

权仲白二话不说,快步进了里间,果然见到几个御医已经到了,都正跪在地上,预备轮番给皇帝把脉。[]他熟知太医院规矩,皇上用药,必须几个太医斟酌了出方子,从脉案到药方都要有几个人的手印,必须禁得住后来人的质问。因此开出来的,泰半都是无功无过的太平方,若是一般时候那还好,此等急病,谁还容得他们这样慢吞吞的行事?封锦本来坐在皇帝床边,还有宫中一位白贵人,正给皇帝擦拭额前热汗,见到权仲白进来,封锦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起身道,“子殷快来扶脉!这里交给你了,现在园子里乱的很,连公公在外地没能赶回,我得出去办点事儿!”

到了这时候,任何人都信任不了,唯独可以放心交付大事的,也只有皇帝自己的嫡系了。权仲白也不交情,道了声得罪,从几个御医手中,把皇上的脉给接了过来,才止一按,面­色­就是一沉,脱口而出道,“这是肺炎无疑了,邪毒壅塞,难怪这么快!”

他瞅了白贵人一眼,直接就问,“昨晚皇上临幸你了?”

白贵人身世虽然不大显赫,但也是名门嫡女,听到这么一问,自然绯红了脸,国­色­天香般的脸庞,再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她望了封锦一眼,见他已经出了屋子,才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是,可昨晚皇上还好好的呢……”

“你出去吧!”权仲白不容分说地道,“就在外屋候着,一会要你来服侍了,自然喊你进来。”

也不顾白贵人听了会怎么想,便把她连逼带推地送出了屋子,自己门一关,回身开门见山,“皇上的身子骨底子,我们自己人心里有数,胎里的不足,先天肺经就不好,和先皇是一­色­毛病。尤其是皇上平日­操­劳、心血耗得快,也不适合多近女­色­,恐怕这次病起,就是昨晚受了风凉,却偏偏还同女子寻欢作乐,因此起了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为今之计,还是先退了烧,再补益元气,以桔梗为主,一朵云、十大功劳、野姜并白果辅助,先开方,再针灸吧?”

同一般人想的不同,太医院内的明争暗斗,倒并不是围绕着谁给皇上看病这回事,一般的太医,想的只是坐稳太医院医正的位置,给达官贵人们扶脉开方,大收诊金。至于诊治皇帝这种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事,没有人会争着去做的。权仲白肯出头,几名太医如何不肯?当下都道,“说得是,果然子殷是年轻人,一眨眼就有一个方案拿出来了。”

权仲白深知个中讲究,此时却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当下便自己做主开了个方子出来,这群太医看了自然也只有说好的。[]此后抓药、熬药、试药、喂药,便不必权仲白亲自安排了,按宫中规矩,两位太医留下,预备日夜用药,他这个不入太医院的真正御用医生,反而不算在内。还有几个亲近的内监在一边服侍,至于白贵人,被权仲白赶出去以后,倒也知趣,并未想要进来,争夺那虚无缥缈的“服侍汤药”功劳,倒是­干­净利索地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到了这种时候,服侍皇上的工作有内监们在做,几个大夫,反倒只是呆坐,因熬药毕竟也是费时,他们只能在一边­干­看着,权仲白试探了一下皇上的额温,眉头暗皱,便道,“这时候没有什么发汗一说了,被子全都掀开,把皇上脱光了,拿凉毛巾来擦身。再去预备一点冰块来!”

众人顿时又是好一通忙活,几个内监把皇上围成了一周,权仲白抱着手在一边看着,只是皱眉沉思,过了一会,欧阳太医给他递了一盏茶,道,“你也忙活了有一个时辰了,且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吧。”

权仲白这才发觉,一旦忙起来,时间是过得真快。他捏着茶杯下沿,望着皇上隐隐约约露出的一点身影,不觉低低地叹了口气,欧阳太医也自意会,他压低了声音,“烧得太高了,恐怕就恢复过来,也……”

“是有这个可能。”权仲白也不避讳,他摇了摇头,感慨颇深,“只怕天下的形势,又要随着皇上的身体,而变上一变了。”

“你又何必这么担心?”欧阳太医说起来还是权仲白的大师兄,两个人私底下说话,不大避讳,“反正不管怎么变,你们权家的荣耀倒不了,天大的热闹,你也就是冷眼瞧吧。”

这倒也是知心话,皇上若是此时去世,大不了权家就沉寂下去,对他们这些老牌世家来说,还是有机会再起,倒是别的那些更兴头,更当红的名门世族,却大有可能因此而倒台。至于欧阳家,多年的医药世家,和哪个主子关系都不亲密,换了谁上台,也都和他们无关。在这样紧要的时刻里,他也还是看戏的不怕台高——反正,权仲白已经把欧阳家最后一个风险都给担走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皇帝的身体,那是权仲白在负责,和他们欧阳家可没有一点关系。

权仲白也懒得和欧阳太医多说:和他说东海、南海、泰西、新大陆,没有一点意思,欧阳太医的眼界并不到那个地步,还想不到人亡政息这四个字。要是皇帝没有熬过这一关,同当日明武宗一样,也是因为肺炎去世了,那么上位的极有可能就是皇次子,牛家一旦得势,杨家、桂家、许家总要倒霉,南海两大将领,被夺权了还好些,要是心一横,联手反叛起来,那么这个天下,可就真要乱了。西北的罗春,海外的鲁王,可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一个巨人,总是要倒下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份量,从前皇帝还健康的时候,似乎总是充当着不大光彩的角­色­,这里也要Сhā一脚,那里也要翻云覆雨一番。可现在他有了危机,才显出来自己的能耐。承平九年间,发生的这所有一切变化,甚至是国势上的转变,又有哪一个能离得开皇帝的努力?这整个天下大势,都是因人成事,因的就是他这个九五之尊,这一点,如今来看,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了。

同当年不大一样,如今权仲白想要救回他的心思,要真诚得多了,只是人有命数在,皇帝一家子,肺都容易出毛病,这要是肺炎还好,治好了也就是治好了,最怕是转成肺痨……

权仲白不再想下去了,见封锦大步进了里间,便迎上前问,“外头都处理好了?”

封锦俊秀温润的面容上杀气一闪,他点了点头,咬着牙道,“淑妃娘娘也实在是心急了一点,这个皇贵妃还没封呢,就已经把自己当成副后了!”

权仲白这才知道,自己并非妄自担心,牛淑妃的确也有效仿昔年自己姑母用计的意思,只是当年先皇的病,本来就要温养,耽误一段时间还不打紧,当年太后、太妃联手拖延时间,就给了先帝安排后手从容应付的机会。现在皇帝是已经高烧昏迷,失去理智了,要不是有封锦、郑宇和这样一心只效忠于皇帝的死党,权仲白要救回皇帝,势必又要大费手脚了。

“才觉得他重要得很。”权仲白也不禁叹了口气,“又觉得他实在也十分的脆弱,人才一倒,底下人就各起异心,这还没合眼呢,说话就不好使了……”

“底下人也是无所适从,宁妃又万事不管,才会由淑妃娘娘出头。”封锦淡淡地道,“我这个身份,管理后宫,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我已令宇和把妃嫔聚居的地方封锁起来,这回皇上要医要药,就不会遇见什么疑难了。等连公公到这里,园子里就有主心骨了,在此之前,说不得还请子殷和我配合起来,轮流在皇上身边看守。”

权仲白自然没有异议,一时皇上行开了药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烧得也没那样骇人了。权仲白便令人用­干­布将他周身擦­干­,又烧了艾来,给他做艾炙,封锦期间又出去几次,等皇上睡沉了方才再偷空进来,把权仲白换出去吃饭。

这一次皇上病势,非同小可,封锦已将内外通道一律封锁,权仲白也接触不到什么人——这还是他有先见之明,一开始就把白贵人赶走了,不然,白贵人现在也得跟着被关在这里,有这么些大男人在,她进进出出,可就殊为不便了。留下来的几个内监,想来也都是封锦的腹心,没有谁敢贸然盘问权仲白,皇上的病势究竟如何。他就是想给家里送个信都办不到——忙了这半天,他也是现在才想起来担忧家里人,也不知清蕙一个人在家,又会如何应付季青的招数,会否直接带着乔十七,去找国公爷摊牌。不过,父亲又哪里有时间管这个,皇帝忽然病危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会,只怕他正忙着吧……

如此胡思乱想,真是山珍海味都吃不香了,更何况呈上来的饭食,也并不太美味,权仲白对付着吃了几口,又略为梳洗一番,便往回进了­精­舍里间。脚步才到门口,便见得几个太监宫人,都跪在地上,封锦弯□抱住皇上,肩头微微抖动,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声音都有些微沙哑,他道,“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李晟你天命所归、福泽深厚,又怎会……”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终于有名字了……啧……在这种时候……

169应变

权仲白被人叫走,蕙娘心里怎会安稳?她听了桂皮说话,也知道是皇上出事,自然不敢随意打探,因此虽然权仲白和桂皮,一去就杳无音讯,连冲粹园和静宜园相连的门扉,不多时都被人从那一侧挂了粗大的铁链锁死,派了人站岗,蕙娘也并不太诧异,只是心中越发沉重:若是皇上现在出事,朝中再起风云,宜春的地位,就要比现在尴尬得多了,正是才说要合作,章程都没定死的时候。要是牛家所出的那位皇子上位,他们家和桂家的仇恨,天下皆知,桂家这个靠山,自然立刻就不好用了。到时候,只怕牛家一腾出手来,宜春就相当危险了。这还不说,如今东宫空虚,太子在天下人眼中,算是无辜被废,还有许多‘仁人志士’给予深切同情,牛家皇次子声势也高,杨家皇三子有首辅的天然支持……要是皇上突然去世,夺嫡之势渐成,天下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去,到时候,海对面的那支力量,如果已经站稳了脚跟,再来搅风搅雨一番,又有那不知所谓、神秘­阴­毒的组织敲边鼓,只怕大秦一百多年的天下就此破灭,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任何一个当朝的权贵,只要不是脑子出水,当然都不会希望改朝换代,蕙娘在这一点上,并无特出于人的见解,因此也很难无动于衷,一时连自家的命案都无心去想了,一颗心转而担忧起未来的危机,出了一回神,才让焦梅亲自给良国公送信。自己这里,又派人鼓舞、约束护院,令他们看守门户时更加意小心,现在静宜园有事,那些羽林军可能随时就被抽调离开,顾不得护卫冲粹园,而两园比邻而居,天知道在这等时候,会不会有人在冲粹园上打主意,异想天开,想要通过冲粹园,混到静宜园里去。在这种汇聚了天下所有目光,为众人心头第一大事的问题上,任何离奇的事,都不是没可能发生。

待得回到甲一号,蕙娘寻思了半日,又把自己的那一支私兵中威望最高,隐为头领的一人,名唤熊友的请来说话。

桂老帅虽然难免心机算计,但和京城人比起来,西北人办事就要实诚得多,这一支私兵不论是人数还是质量,都令人无法挑剔。尤其是这位熊友,师从二十年前北地第一武林高手,他的两个师兄,如今都是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虽他本人声名不显,但王家两位姑­奶­­奶­,对他的武功评价都相当不低,为人又深知礼数,办起事来能狠能宽,是个江湖走得、场面也上得的人物,跟随桂元帅办事,已有十多年的时间。故主对他是满意非凡,特意在信中叮嘱蕙娘,若是不满意熊友,可把他送回西北,不要任意打发。就是到了京城以后,也是循规蹈矩,并未轻易和旧主人联系,因此蕙娘虽无明言,但平时一言一行里,渐渐也把他当作这支私兵的首领来看待了。这一次绑架乔十七,就是他做主所办,­干­净利索,线索遮掩得很好,直到现在,众人都以为乔十七是酒后回家,跌入通惠河里去了。

“参见少夫人。”熊友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为人却也机灵,一进门便道,“今日园外有些动静,兄弟们都察觉到了,不知是否到了用我们的时候,如少夫人有用,请尽管开口,我们兄弟是万死不辞,决不会推托一句。”

到底是武林人士,再有心计,说起话来还是直通通的,少了些礼数和周折。蕙娘不免一笑,“不打紧,是静宜园出了点事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又道,“前一阵子我身子沉重,也不知少爷是怎么支使你们的,弟兄们有没有折损,他那个脾气,餐风饮露、不通人情世故的,照顾你们就难免疏漏了点,若对少爷有什么不满,你这里和我说,我为你们做主补上便是了。”

熊友忙道,“前阵子是有些宵小前来滋扰,身手亦颇不弱,但我们有少爷特意要来的火器护身,并未吃亏,反而还占了些便宜,可惜没能留下活口,不然,早就顺藤摸瓜,寻出他们的老巢了。”

他言下犹有些恨恨,可见的确是对未能同这伙人一较高下颇为介怀,倒对权仲白没什么意见。蕙娘点头道,“辛苦兄弟们了,如今倒还有一件事……”

便随口把乔十七的事说了说,“那伙人就是为了他来的,如今静宜园里有了大事,我怕家里需要人手,一时也顾不到那头的院子。要是冲粹园这里的院子布置好了,便把他锁来这里关着吧。”

熊友对于冲粹园竟没有一处密道、密室,当时是感到极为不可思议的,这一点倒是提醒蕙娘:就是从前的阁老府,借着修下水道,都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往河边,国公府想来也有类似的建筑。倒是冲粹园,当时就有一大半是皇家园林改建成了,剩余那些建筑,权仲白也不会拿来派这样用场,因此的确是清清白白,都是亭台楼阁,要锁人,只能锁在柴房里。

因当时冲粹园里有个孕­妇­,不好动土,只能等她生育以后再来改造,熊友也算本事,不过一个月多一点儿工夫,便将几间所谓柴房,改建得雄浑厚实、难以突破,此时听问,也道,“那几个兄弟孤零零地在别处,某也确实有些不放心,此际多事之秋,万事以稳妥为上,少夫人也这样想,那是正好。我这就令人出去,把他提来,大家固守一处,有变化也可从容应对。”

若说蕙娘一个人,能力自然有限,可她胜在有这么一群人帮衬,任何事情,都有极妥当的人去办,自不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今多添了熊友一行人,她在很多事上又从容了不少,这起江湖汉子,个个经验丰富,心肠也狠,就是对上军队,都有一战之力。若是在从前,安排焦梅等人去办,却是免不得又要提心吊胆了。

因焦家宅院,距离冲粹园实在也不算太远,熊友一行人回来得倒早,言道一切顺利,还顺便分了一匹马,把许家借来的那一位高手,打发回平国公府里去了。蕙娘也不再和乔十七多做接触,只把他在柴房内锁好,也不多加拘束,还吩咐底下人,在吃食上别亏待了他。

其实这一番,虽然对自己来说,是真的审出了真相,但要在国公府里把权季青扳倒,证据实在也还不足了一点,没有物证就是最大的难题,但权季青平时行动根本捉摸不到破绽,熊友手底下的几个兄弟,跟了他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能掌握到一线踪迹。蕙娘又势必不能亲自去跟监权季青,有些事就是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因此把乔十七交出去之后,权季青的命运如何,还得看国公爷的意思,国公爷愿意信,权季青便能倒台,要不愿意信,只怕还多的是话说。

蕙娘冷静下来以后,最担忧还是这个问题,她托腮在窗边坐着,两个儿子都摆在身边,两个小王先生在屋角做着针线,歪哥手拿拨浪鼓,还是不死心,想要将自己曾很喜欢的玩具同弟弟分享,可乖哥只顾着睡觉,哪里搭理哥哥?如此温馨场面,可她却根本无心欣赏,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彻底除去权季青,又做得利利索索,不至于被权夫人以及良国公抓住破绽。

自从权仲白进了静宜园,便再没了消息,一整天也未出别的大事,甚至就连权季青都没有再遣人来生事滋扰。倒是到了晚上,良国公居然亲自来了冲粹园,蕙娘听报时,也是吃惊非小——她入门三四年来,权家长辈,几乎从未踏入冲粹园一步,也就是权夫人过来了几次,至于良国公,虽然二房几次相邀,但都没能请得动他的大驾。

公公过来,肯定要亲自出去,妥善接待。良国公面­色­端凝,也不和蕙娘多做客气,才坐下来,便道,“仲白进去多久了?桂皮呢,在他身边,还是已经出来了?”

“进去是有小半天啦。”蕙娘把自己全部所知都交待出来,“桂皮跟着一道过去的,也没出来,我们家往静宜园的门已经被锁了,还有卫士把守。今天一天,静宜园外头的羽林军调动很频繁。别的事,我就知道得不清楚了。”

牵扯到改元的大事,良国公自然极是关心,他竟难得地将急切给表露在了面上。“唉!偏偏又是在静宜园!”

蕙娘不禁有些诧异,还是云管事笑着对她解释,“我们家在宫中,自然也有些老关系了。任何事只要是人在办,都有缝隙,一个消息,如何传递不出来?只是这一回,皇上在静宜园里,又有封子绣坐镇,他非但将皋涂­精­舍封锁,甚至还霸道得把诸随驾妃嫔全都软禁在住处,无事竟不可以外出。现在的园子,恐怕就像一座死城,除了皋涂­精­舍中皇上那几个心腹以外,竟无人可以随意出门了。”

也就是说,上一回,良国公是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来,这一回他没得消息了,格外急切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蕙娘依然不免疑惑:上一回,那是双王夺嫡之势已成,太子之位谁属,还是牵扯到权家的大事。这一回别说什么事都还没谱呢,就是真有人想要夺嫡,这又和权家有什么关系?良国公这么动感情,是否也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嫌疑?

不过这不恭敬的话,自然是不好对公公问出口的,她为良国公预备了住处,又问云管事要住何处,云管事道,“我就在国公爷院子里找一处地方歇着就行了。”

在同和堂内­奸­一事后,他对蕙娘是越来越客气了,今番说话,语气竟似乎是真把自己摆在了下人的位置上。蕙娘不禁有几分诧异,事实上就连董三的名字,她都还没给云管事送去,这整件事到现在,都还仅仅局限在二房以内呢。

在权家生活,很容易就有处处疑云之感,即使是已经挖掘出权季青真面目的现在,蕙娘都很难摆脱掉这种感觉,她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和云管事稍微应酬了几句,便要起身告辞回后院去。没想到良国公却一摆手,“你留下来吧。”

他也不说要进后院去看乖哥,只道,“现在皇上急病,是毋庸置疑了。封锦消息把守得非常严密,就连杨阁老亲自去求见,都被他挡了驾,外头只知道皇上是突然高烧,就病势来看,很可能非常严重,生死就在一两天之内。”

良国公一边说,面­色­一边就沉重了下来,他看了云管事一眼,道,“老云你也坐下说吧……皇上活下来,一切好说,皇嗣如何,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但万一就这么去了,对于身后事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究竟是哪家皇子继位,就有文章了。我的意思,你说服仲白,一旦皇上驾崩,立刻毒死二皇子,我们一道捧三皇子上位,这也是一条思路!”

蕙娘顿时便是一惊,她反­射­­性­地就要推诿,“现在哪里还联系得上仲白!就算皇上驾崩,恐怕为了局势稳定,都会秘不发丧,仲白能出来才怪。”

“仲白不能出来不假,可婷娘却也在静宜园,”良国公冷冰冰地道,并不容蕙娘质疑,“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事,一会再说。你只先说,你有说服仲白的底气吗?”

以权仲白的为人,谁都知道他肯定不会去毒害无辜的皇次子,蕙娘也未想过自己能说服他做这么一件事。她甚至看不到权家人这么做的好处,权家和杨家是儿女亲家不假,可平素里往来一直不大频繁,也就是普通的亲家关系。说起来,和何家、焦家、林家,也一样都是亲家。如此竭力捧杨家人上位,对权家有什么好处?要知道牛家和权家,可没有什么仇怨,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说那什么一点,权季青还没有娶亲呢,大不了,让他娶了牛家女,再把他给限制住了,这对权家来说也是一条思路,这条路,可比毒害皇次子要稳得多了。

不过,牛家上位,对她却的确是有害的,蕙娘心思浮动,沉吟了片刻,仍断然道,“这件事太大了,我可不敢给仲白做主,连见都见不到他的面,我哪能说服得了他?”

她亦是言之成理,良国公­阴­沉的面容稍稍缓和了下来,却也不再理会她,而是和云管事商议起来,“挺三这个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只是现在站队,是不是还太早了一点,事发距今,还没有十二个时辰呢,也许过了今晚,消息就能漏出来了。”

“大人说得是。”云管事很谦逊,“少夫人顾虑得也对,虽说皇上病势沉重,但从来任何事都有一个过程,以二少爷的能耐,就算不能把皇上治好,多拖几天也是没有问题的吧,在这几天内,事情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各方的态度,也就都能明朗一点了。”

现在臣子们手上的信息,实在是少得可怜,来来回回掰开了嚼碎了,也实在是分析不出什么来。既然三人都认可先按兵不动,蕙娘就真回去休息了,良国公估计是又和云管事商量了一会,才派人把乖哥抱出去给他看看——这个孙子,出生了一个多月,他老人家可还没有亲近过呢。

不过,就算是消息已算灵通的良国公一家,也都没有想到,皇上的脚步居然会比任何人都快:第二天一大早,桂含春就亲自到权家拜访来了,原因无他,昨天晚上,皇上的旨意已经出来了,淑妃牛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应立为皇贵妃统领后宫,赏金册金宝。着令钦天监挑选吉日,礼部议办册立典礼。

虽然未提皇次子,但皇上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一时间,京城政坛几乎为之震动,甚至还有一种谣言,暗暗地传播了开来,言道皇上其实已经身故,如今这道旨意,便是他的遗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是2月里我最后一次自己更新了,明天和后天是一位朋友更新,然后一直到2.28都是我妈更新,3.1、2号可能不能更新了,正月里又是病,事情又是多的,实在是写不完,这段情节很重要,不想赶稿,还是要品味了写。

欠大家的两次更新以及之间的加更,我3月回来后会补更的,请大家谅解,谢谢。

还有就是,我虽然在外但是每天都会上来看留言,所以大家有什么话也可以留言的,别让我太寂寞了。TVT。

那就先这样,我要去赶飞机了!muamua大家!

170后事

一弯孤月高挂,平白给夜风多添了几分凉意,三伏毕竟已至尾声,虽说白日里还是渥热难当,但太阳才一下山,香山就有些秋意了。[]权仲白负手在皋涂­精­舍外头站着,抬头仰望夜空中隐见轮廓的乌云,暗中运转随常**的童子功呼吸之法,平复自身心境,未几,便晋入一种奇妙的心神状态之中,虽未物我两忘,但也把那于自身无益的种种情绪,给摒除出了心灵,再睁开眼时,已是心神宁静、思绪清晰。

此时的玉华岫,几乎与万物同归于寂,除了一点灯火之外,传不出丁点人声。只是站在高处望下去,能见到一些披甲的卫士,在缓缓地变动着姿势,因今晚乌云浓重,只有月光还透得过一点云­色­,在极深极浓的寂静之中,这一切仿佛梦魇中的人形,竟有些亦真亦幻之感,权仲白凝望着这些模糊的身影,良久才回过身子,道,“子绣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封锦倒背双手,缓缓踱到了权仲白身边,低声道,“看你在出神,不敢扰你。”

“皇上……”权仲白道。

“连公公在李晟身边。”封锦说,“他已经睡熟了……其实不独是连公公,余下几个人,也都还算可以信任。”

皇上的名讳,本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称呼的,封锦舒了一口气,此时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权仲白解释,“昨晚情急失态,让子殷你看笑话了。”

“昨晚是比较吓人。”权仲白也不在意,“也难怪皇上都要为自己的身后事准备,他烧得实在吓人了,这十二个时辰,过得不轻松。现在烧退了一点,那就好些了,今晚再熬一夜,若没有起烧,估计就不会再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了。”

封锦眉峰一挑,“怎么?迫在眉睫?难道此病,还有什么后患不成?”

明人不说暗话,以他和封锦的交情,权仲白也不必卖关子,他沉声道,“皇上起病是高烧,脉象又虚弱,我就往肺炎的路子上去想了,如今从退热的速度来看,倒像是误诊……”

对封锦疑惑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只道,“唉,难道神医就不能误诊?有些病,许多人的体征都是不同的,也得看病情的发展,一步步地来罢了。皇上如今的体征,看来,颇有几分像是肺痨。”

肺痨两字一出,封锦面­色­顿时就变了,权仲白心思澄明,并不动情绪,只续道,“只是一般的肺痨,起病多以午后低烧为主,皇上却是来势汹汹,发病就是一场高烧。因此我也没有能拿得十分准,还得再看着把脉吧。”

他笑了笑,又道,“自然,不必我说,你也晓得这件事不能随便往外提了。”

因奇病、怪病,譬如胸口发生肿瘤等等身亡的,这还能抱着万一的希望,也许用药能够治愈,但肺痨这明明白白就是绝症,千古以来,多少名医都没能治好,就是吃药也是药石罔效,一旦得上,只能慢慢等死。当然,这拖上多久也是难说的事,即使只是怀疑,封锦的脸­色­也要直沉下来,半晌都做声不得。两人并肩站在­精­舍门口,沐浴着潇潇松风,许久许久,封锦才多少有些无奈地道,“都说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仿佛沾了一个天字,他就什么都与众不同了,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人?还要比一般人苦了不知多少……”

“他到底还是不同的。”权仲白点了点山下,“他这一苦,天下怕是也要跟着苦了。因此而生变的大事,还不知要有多少呢。”

封锦也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操­办国朝几件大事的人,几乎都和牛家有大大小小的过节。若是二皇子上位,将来天下就算没有大乱,各种大计因此半废也是必然的事,皇上始终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他可以协调各大利益集团,甚至是胁迫、压制其中数个,但在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时候,却很难凭借纯粹的君臣道义,来约束这些实力雄厚的大家族。远的不说,就是现在,他不也不敢让任何一个后宫妃嫔近身服侍自己,而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封锦、连太监和权仲白手中吗?

“也就只是立个皇贵妃而已。”他便淡淡地道,“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立皇三子,现在就要废了首辅,那也不够现实。”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自己一丝鬓发给别回了发髻里,如此柔婉的动作,叫封锦做来,却是丝毫不带媚气,反而有一种难言的风流姿态,和着他难得的愁容,反而格外迷人。“皇嗣太少,始终也不大好。若权美人有个皇嗣,说不定问题就简单多了。”

“真要这样,我也就进不来了。”权仲白随口说,“我进不来,皇上病情耽误,说不定都没有留下遗言的时间,就这么烧死过去。朝局自然就又是一番变化,也未见得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他看惯生死,始终比封锦要多了三分冷静,封锦和他说了几句话,自家也沉稳下来,不再纠缠这些后宫中的事务,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朝局,低声道,“这件事出来,恐怕孙侯是不能再出海去了,他再掌兵,朝臣们的心会不安定的。”

这自然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孙侯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能再碰兵权。这再行派船出海,该由谁来领队,就成了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很有可能,会就这般争吵着、争吵着,便随着皇上要扶二皇子上台后,朝局的连番变动,而不了了之了。

至于东南沿海开埠、扩张疆土、地丁合一、改土归流等诸般大事,还得要看皇上能撑几年,若是皇上一两年间便已经过世,则就只能看新首辅的脸­色­了。多少国策,才刚开了个头,有的甚至还没有见效,眼看就有人亡政息的危险,封锦身为皇上最坚定的支持者,心里又岂能好受?就是权仲白,想到蕙娘转述,许家少夫人的那一番话,心头也不禁有几分恻然:海洋能带来多少财富,大秦人现在还未曾在意,但许少夫人说的好,这些钱终究是有人去赚的,如若大秦一再固步自封,海对岸的那头龙王,亦未必会甘心就此消沉下去。

这一切,倒也不是不能改变,只要改为扶植皇三子,杨阁老起码是支持地丁合一的。只是外祖做阁老,外孙做皇帝,汉代故事摆在这里,皇帝的忌讳,又是可以想见的。而一旦杨阁老失位,以杨家这一房底蕴,又不足以和牛家争斗……皇上难不难?皇上也很难!

权仲白琢磨着封锦的态度,口中也应和了他一声,“的确,皇嗣太少,也不大好。就是太子在位时,这一切也都不是问题……皇上还应再立新后,从名门中采选良家女,要比眼下这样强得多了。”

和封锦一样,也是看出来问题出在皇嗣上,但却宁肯采选新后,都不愿意推荐自己家的权瑞婷……

封锦对权仲白的欣赏,亦不由得要再增几分,他说,“难怪皇上这样信你,我看,就是权美人有了皇嗣,他也一样信你的。”

略顿了顿,方才露出真心话来,“牛琦莹此人本­色­如何,相信不用我多加评述,愚蠢二字,尚且不足以形容。但此事烦就烦在,牛家也不是没有厉害角­色­,不至于保不住她的位置,却又不足以**住所有的声音。一旦上位,只怕党同伐异的动静小不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他要弄倒的几个人里,也有我封子绣的亲眷。”

权仲白毫不怀疑,一旦牛淑妃上位成了太后,必定会和她头顶的太皇太后联成一体,再结合牛德宝一家,大肆排挤杨家、桂家,当然也不介意多对付一个封锦,反正燕云卫统领这样的职位,不落在自己人手里,他们也决不会安心的。至于宜春票号、东南船队等等,估计也都会欣然笑纳,以显示天下之母的气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这个道理,封锦又不是傻的,当然要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

“就是肺痨,也有个发展的过程。”他说,“皇上的身子,只要细加调养,五六年起码是没有问题的,往多了说,十余年也大有可能。现在的赢家,亦可能不是最后的赢家,皇上就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过是要立她为皇贵妃,而不是皇后。”

“人总是要防患于未然。”封锦凄然一笑,低声道,“别的事我也不多说了,这几天,若是皇次子入侍医药时,私底下问你几句话,子殷你如实回答他就好了,不用多说,也不要为谁遮掩。”

这要求,和孙家的请托竟是如出一辙。要不是知道两家之间的恩怨过节,权仲白几乎以为他们早有默契,他一时不禁失笑,口中却道,“皇子们年纪不大,最好是别靠近皇上。肺痨和一般疾病不同,很可能是会过人的。这件事,日后皇次子要是找到机会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一生人最不耐说谎,你们也都清楚。”

轻描淡写,就为将来二皇子和养母离心离德,埋下了一个伏笔,虽说渔翁得利的是他未必有多喜欢的贤嫔,但封锦的神­色­也宽和了不少。他注视着漫天乌云,不再说话了,权仲白亦是负手而立,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半晌,才听得封锦浩然一声长叹,低声道,“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大苦海泥沼,想要开心逍遥,又哪有那样简单,是我太贪心,求得过多了。”

说完这句话,便像是放下了一点什么,他双肩一振,也不和权仲白道别,便径自转身回去。只是走到院门前时,又转过身来,轻声道,“忽然入园,家人只怕有些担心,子殷你不给佩兰公子传个话?虽说如今­精­舍上下是一头鸟都飞不出去,但我也总有一点手段,可以为你安排送到。”

皋涂­精­舍的种种布置,都是封锦联合连太监层层布下,他要给权仲白送消息,那还哪能有送不到的?权仲白洒然一笑,也不装清高,只道,“好,就烦和阿蕙说一声,说我过几天等皇上痊愈了就回家,让她不必多加担心。”

封锦­唇­边的微笑,亦加深少许,他欣然道,“好,这句话,我一定为子殷送到。”

他也是说到做到,才止第二天上午,便有人给清蕙把这句话带到了。当时桂含春正在冲粹园做客,蕙娘和良国公商量了几句,便将这消息向他露出,桂含春又有什么省不得的?当下心情稍安,便立刻起身回京,蕙娘也信任以他的身份,不会胡乱四处去透露这个消息,至于郑家,郑大少爷就在园中,想必也会设法给家里送信,毕竟这种消息,还是纸包不住火,不可能完全**的。

皇上的病并无大碍,则权家不必马上站队,别人不说,良国公先就松了一口气,不说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可也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松弛了下来。蕙娘虽然心里全都是事,但也做出欢容,还要安排良国公在冲粹园内游乐一番,良国公却道,“这也不必了,我在先皇时,多次到静宜园游乐,都是看熟了的景致。[~]”

他随指一处,让蕙娘坐下了,又摒除闲杂人等,只留云管事,并蕙娘几个心腹丫头陪伴,沉吟了片刻,便道,“同和堂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蕙娘心底,突地一跳:没想到良国公如此果断,这边才算是了结了皇上的身体问题,便又毫不犹豫地过问起了同和堂一事的消息。权仲白现在可还在静宜园里呢,她一个女眷,和良国公交流也是多有不便,起码很多话,儿子和老子说,更为理直气壮……

她前思后想了一会,毕竟还是忍住了现在就把权季青这个大麻烦给解决的冲动,只轻描淡写地道,“确实是寻到了些不妥的地方,我怀疑的,主要也就是董三这个管事。”

良国公眼神一闪,居然寻根究底,“哦?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什么。”

蕙娘也就只好把自己略施的那点手段给交待了出来,良国公听了,点头不语,倒是云管事笑道,“还以为少夫人疑的是乔十七呢。”

见蕙娘做疑惑状,他便解释道,“这是京城分号的三掌柜,前一阵子失踪了。”

“我也听说了这事,还疑惑他为什么不来这里呢,后来听说是喝醉了酒栽进河里,才没太在意。毕竟北方哪管得到南方,他们这些人过来,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查案。”蕙娘笑着说,“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云管事笑而不语,只是点头,良国公也是微微一笑,便不追问,还反过来叮嘱蕙娘,“不要把皇上的消息到处传递,其中道理,你也明白。”

便打道回府,回京城去也,至于他自己,会不会把这消息到处传递,则只能存疑了。

既然已经知道皇上的病没有大碍,蕙娘便心定了几分,良国公过得几日,自然将同和堂众人接走,除了柴房里的乔十七,围墙外的熊友,甲一号内的王家姑­奶­­奶­等人,冲粹园又回到了那没甚外人侵扰的悠闲气质里,不管静宜园的气氛多么紧张,似乎还影响不到这块净土。

不过,在冲粹园之外,事情又不太一样了。皇上这几天接连传出旨意,人事调动相当频繁,值得注意的,第一是将有少帅称号的桂含春,调入京中任职,职位倒比他弟弟当年进京时高了半筹,非是御前侍卫,而是御前统领。第二,便是命许凤佳、桂含沁两人进京述职,原有职守,由广州将军暂代。

只这两件事,便成功地在朝野中营造了风雨欲来的气氛,如非杨阁老一声不吭,奉行如仪,只怕中朝已大有人想要挑头出来,质问皇帝的生死了——

牛家的黄金时代啊……

小锦估计要放开生育政策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弯孤月高挂,平白给夜风多添了几分凉意,三伏毕竟已至尾声,虽说白日里还是渥热难当,但太阳才一下山,香山就有些秋意了。权仲白负手在皋涂­精­舍外头站着,抬头仰望夜空中隐见轮廓的乌云,暗中运转随常**的童子功呼吸之法,平复自身心境,未几,便晋入一种奇妙的心神状态之中,虽未物我两忘,但也把那于自身无益的种种情绪,给摒除出了心灵,再睁开眼时,已是心神宁静、思绪清晰。

此时的玉华岫,几乎与万物同归于寂,除了一点灯火之外,传不出丁点人声。只是站在高处望下去,能见到一些披甲的卫士,在缓缓地变动着姿势,因今晚乌云浓重,只有月光还透得过一点云­色­,在极深极浓的寂静之中,这一切仿佛梦魇中的人形,竟有些亦真亦幻之感,权仲白凝望着这些模糊的身影,良久才回过身子,道,“子绣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封锦倒背双手,缓缓踱到了权仲白身边,低声道,“看你在出神,不敢扰你。”

“皇上……”权仲白道。

“连公公在李晟身边。”封锦说,“他已经睡熟了……其实不独是连公公,余下几个人,也都还算可以信任。”

皇上的名讳,本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称呼的,封锦舒了一口气,此时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权仲白解释,“昨晚情急失态,让子殷你看笑话了。”

“昨晚是比较吓人。”权仲白也不在意,“也难怪皇上都要为自己的身后事准备,他烧得实在吓人了,这十二个时辰,过得不轻松。现在烧退了一点,那就好些了,今晚再熬一夜,若没有起烧,估计就不会再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了。”

封锦眉峰一挑,“怎么?迫在眉睫?难道此病,还有什么后患不成?”

明人不说暗话,以他和封锦的交情,权仲白也不必卖关子,他沉声道,“皇上起病是高烧,脉象又虚弱,我就往肺炎的路子上去想了,如今从退热的速度来看,倒像是误诊……”

对封锦疑惑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只道,“唉,难道神医就不能误诊?有些病,许多人的体征都是不同的,也得看病情的发展,一步步地来罢了。皇上如今的体征,看来,颇有几分像是肺痨。”

肺痨两字一出,封锦面­色­顿时就变了,权仲白心思澄明,并不动情绪,只续道,“只是一般的肺痨,起病多以午后低烧为主,皇上却是来势汹汹,发病就是一场高烧。因此我也没有能拿得十分准,还得再看着把脉吧。”

他笑了笑,又道,“自然,不必我说,你也晓得这件事不能随便往外提了。”

因奇病、怪病,譬如胸口发生肿瘤等等身亡的,这还能抱着万一的希望,也许用药能够治愈,但肺痨这明明白白就是绝症,千古以来,多少名医都没能治好,就是吃药也是药石罔效,一旦得上,只能慢慢等死。当然,这拖上多久也是难说的事,即使只是怀疑,封锦的脸­色­也要直沉下来,半晌都做声不得。两人并肩站在­精­舍门口,沐浴着潇潇松风,许久许久,封锦才多少有些无奈地道,“都说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仿佛沾了一个天字,他就什么都与众不同了,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人?还要比一般人苦了不知多少……”

“他到底还是不同的。”权仲白点了点山下,“他这一苦,天下怕是也要跟着苦了。因此而生变的大事,还不知要有多少呢。”

封锦也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操­办国朝几件大事的人,几乎都和牛家有大大小小的过节。若是二皇子上位,将来天下就算没有大乱,各种大计因此半废也是必然的事,皇上始终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他可以协调各大利益集团,甚至是胁迫、压制其中数个,但在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时候,却很难凭借纯粹的君臣道义,来约束这些实力雄厚的大家族。远的不说,就是现在,他不也不敢让任何一个后宫妃嫔近身服侍自己,而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封锦、连太监和权仲白手中吗?

“也就只是立个皇贵妃而已。”他便淡淡地道,“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立皇三子,现在就要废了首辅,那也不够现实。”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自己一丝鬓发给别回了发髻里,如此柔婉的动作,叫封锦做来,却是丝毫不带媚气,反而有一种难言的风流姿态,和着他难得的愁容,反而格外迷人。“皇嗣太少,始终也不大好。若权美人有个皇嗣,说不定问题就简单多了。”

“真要这样,我也就进不来了。”权仲白随口说,“我进不来,皇上病情耽误,说不定都没有留下遗言的时间,就这么烧死过去。朝局自然就又是一番变化,也未见得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他看惯生死,始终比封锦要多了三分冷静,封锦和他说了几句话,自家也沉稳下来,不再纠缠这些后宫中的事务,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朝局,低声道,“这件事出来,恐怕孙侯是不能再出海去了,他再掌兵,朝臣们的心会不安定的。”

这自然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孙侯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能再碰兵权。这再行派船出海,该由谁来领队,就成了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很有可能,会就这般争吵着、争吵着,便随着皇上要扶二皇子上台后,朝局的连番变动,而不了了之了。

至于东南沿海开埠、扩张疆土、地丁合一、改土归流等诸般大事,还得要看皇上能撑几年,若是皇上一两年间便已经过世,则就只能看新首辅的脸­色­了。多少国策,才刚开了个头,有的甚至还没有见效,眼看就有人亡政息的危险,封锦身为皇上最坚定的支持者,心里又岂能好受?就是权仲白,想到蕙娘转述,许家少夫人的那一番话,心头也不禁有几分恻然:海洋能带来多少财富,大秦人现在还未曾在意,但许少夫人说的好,这些钱终究是有人去赚的,如若大秦一再固步自封,海对岸的那头龙王,亦未必会甘心就此消沉下去。

这一切,倒也不是不能改变,只要改为扶植皇三子,杨阁老起码是支持地丁合一的。只是外祖做阁老,外孙做皇帝,汉代故事摆在这里,皇帝的忌讳,又是可以想见的。而一旦杨阁老失位,以杨家这一房底蕴,又不足以和牛家争斗……皇上难不难?皇上也很难!

权仲白琢磨着封锦的态度,口中也应和了他一声,“的确,皇嗣太少,也不大好。就是太子在位时,这一切也都不是问题……皇上还应再立新后,从名门中采选良家女,要比眼下这样强得多了。”

和封锦一样,也是看出来问题出在皇嗣上,但却宁肯采选新后,都不愿意推荐自己家的权瑞婷……

封锦对权仲白的欣赏,亦不由得要再增几分,他说,“难怪皇上这样信你,我看,就是权美人有了皇嗣,他也一样信你的。”

略顿了顿,方才露出真心话来,“牛琦莹此人本­色­如何,相信不用我多加评述,愚蠢二字,尚且不足以形容。但此事烦就烦在,牛家也不是没有厉害角­色­,不至于保不住她的位置,却又不足以**住所有的声音。一旦上位,只怕党同伐异的动静小不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他要弄倒的几个人里,也有我封子绣的亲眷。”

权仲白毫不怀疑,一旦牛淑妃上位成了太后,必定会和她头顶的太皇太后联成一体,再结合牛德宝一家,大肆排挤杨家、桂家,当然也不介意多对付一个封锦,反正燕云卫统领这样的职位,不落在自己人手里,他们也决不会安心的。至于宜春票号、东南船队等等,估计也都会欣然笑纳,以显示天下之母的气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这个道理,封锦又不是傻的,当然要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

“就是肺痨,也有个发展的过程。”他说,“皇上的身子,只要细加调养,五六年起码是没有问题的,往多了说,十余年也大有可能。现在的赢家,亦可能不是最后的赢家,皇上就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过是要立她为皇贵妃,而不是皇后。”

“人总是要防患于未然。”封锦凄然一笑,低声道,“别的事我也不多说了,这几天,若是皇[奇`书`网`整.理'提.供]次子入侍医药时,私底下问你几句话,子殷你如实回答他就好了,不用多说,也不要为谁遮掩。”

这要求,和孙家的请托竟是如出一辙。要不是知道两家之间的恩怨过节,权仲白几乎以为他们早有默契,他一时不禁失笑,口中却道,“皇子们年纪不大,最好是别靠近皇上。肺痨和一般疾病不同,很可能是会过人的。这件事,日后皇次子要是找到机会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一生人最不耐说谎,你们也都清楚。”

轻描淡写,就为将来二皇子和养母离心离德,埋下了一个伏笔,虽说渔翁得利的是他未必有多喜欢的贤嫔,但封锦的神­色­也宽和了不少。他注视着漫天乌云,不再说话了,权仲白亦是负手而立,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半晌,才听得封锦浩然一声长叹,低声道,“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大苦海泥沼,想要开心逍遥,又哪有那样简单,是我太贪心,求得过多了。”

说完这句话,便像是放下了一点什么,他双肩一振,也不和权仲白道别,便径自转身回去。只是走到院门前时,又转过身来,轻声道,“忽然入园,家人只怕有些担心,子殷你不给佩兰公子传个话?虽说如今­精­舍上下是一头鸟都飞不出去,但我也总有一点手段,可以为你安排送到。”

皋涂­精­舍的种种布置,都是封锦联合连太监层层布下,他要给权仲白送消息,那还哪能有送不到的?权仲白洒然一笑,也不装清高,只道,“好,就烦和阿蕙说一声,说我过几天等皇上痊愈了就回家,让她不必多加担心。”

封锦­唇­边的微笑,亦加深少许,他欣然道,“好,这句话,我一定为子殷送到。”

他也是说到做到,才止第二天上午,便有人给清蕙把这句话带到了。当时桂含春正在冲粹园做客,蕙娘和良国公商量了几句,便将这消息向他露出,桂含春又有什么省不得的?当下心情稍安,便立刻起身回京,蕙娘也信任以他的身份,不会胡乱四处去透露这个消息,至于郑家,郑大少爷就在园中,想必也会设法给家里送信,毕竟这种消息,还是纸包不住火,不可能完全**的。

皇上的病并无大碍,则权家不必马上站队,别人不说,良国公先就松了一口气,不说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可也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松弛了下来。蕙娘虽然心里全都是事,但也做出欢容,还要安排良国公在冲粹园内游乐一番,良国公却道,“这也不必了,我在先皇时,多次到静宜园游乐,都是看熟了的景致。”

他随指一处,让蕙娘坐下了,又摒除闲杂人等,只留云管事,并蕙娘几个心腹丫头陪伴,沉吟了片刻,便道,“同和堂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蕙娘心底,突地一跳:没想到良国公如此果断,这边才算是了结了皇上的身体问题,便又毫不犹豫地过问起了同和堂一事的消息。权仲白现在可还在静宜园里呢,她一个女眷,和良国公交流也是多有不便,起码很多话,儿子和老子说,更为理直气壮……

她前思后想了一会,毕竟还是忍住了现在就把权季青这个大麻烦给解决的冲动,只轻描淡写地道,“确实是寻到了些不妥的地方,我怀疑的,主要也就是董三这个管事。”

良国公眼神一闪,居然寻根究底,“哦?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什么。”

蕙娘也就只好把自己略施的那点手段给交待了出来,良国公听了,点头不语,倒是云管事笑道,“还以为少夫人疑的是乔十七呢。”

见蕙娘做疑惑状,他便解释道,“这是京城分号的三掌柜,前一阵子失踪了。”

“我也听说了这事,还疑惑他为什么不来这里呢,后来听说是喝醉了酒栽进河里,才没太在意。毕竟北方哪管得到南方,他们这些人过来,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查案。”蕙娘笑着说,“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云管事笑而不语,只是点头,良国公也是微微一笑,便不追问,还反过来叮嘱蕙娘,“不要把皇上的消息到处传递,其中道理,你也明白。”

便打道回府,回京城去也,至于他自己,会不会把这消息到处传递,则只能存疑了。

既然已经知道皇上的病没有大碍,蕙娘便心定了几分,良国公过得几日,自然将同和堂众人接走,除了柴房里的乔十七,围墙外的熊友,甲一号内的王家姑­奶­­奶­等人,冲粹园又回到了那没甚外人侵扰的悠闲气质里,不管静宜园的气氛多么紧张,似乎还影响不到这块净土。

不过,在冲粹园之外,事情又不太一样了。皇上这几天接连传出旨意,人事调动相当频繁,值得注意的,第一是将有少帅称号的桂含春,调入京中任职,职位倒比他弟弟当年进京时高了半筹,非是御前侍卫,而是御前统领。第二,便是命许凤佳、桂含沁两人进京述职,原有职守,由广州将军暂代。

只这两件事,便成功地在朝野中营造了风雨欲来的气氛,如非杨阁老一声不吭,奉行如仪,只怕中朝已大有人想要挑头出来,质问皇帝的生死了——

牛家的黄金时代啊……

小锦估计要放开生育政策了|

170训子

朝局变化得如此迅猛,消息都还传播开来呢,就已经变了好几变了,权仲白除了托封锦送出来的那番话之外,竟并无半点消息,蕙娘还料着良国公怕是又要不安定了,没想到老人家倒还有点城府,得了权仲白的那番话,也自安心,不论再怎么风风雨雨,都不曾来冲粹园问消息。倒是焦老太爷有些不甘寂寞,居然又亲身到冲粹园里来看乖哥。

“你不是说,孩子满月以后就回城里去的?亏我还信了你,夏天都要完了,你却还不急着回来。我半夜想多看看我乖哥几眼呢,都不知去哪里寻人。”老太爷现在是越发慈祥了,八十多岁的人,闲来无事,和几个多年的老清客下下棋、讲讲古,脑子倒还和从前一样灵醒,但毕竟久不在庙堂,那股算计杀伐之气渐渐淡去,留下来的就只有恬然,他又爱做道士打扮,看起来,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似的。“倒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坐上车到冲粹园里来寻你!”

“冲粹园地方大,您闲来无事,也可以多走几步,”蕙娘哪把祖父的埋怨放在心上,“既然来了,就小住几日——也该把母亲和两位姨娘接来么!您就只会和我虚客气!”

老人家呵呵笑,“不明白你在这个家,能做得几分主,贸贸然就把一家人都带来,你姑爷知道了,心里嫌弃你呢。”

自从老人家致仕以后,蕙娘省亲时便不大把烦难事说出来给他听,她和权仲白的关系,自然也在烦难事里,她也笑了,“我姑爷再不为这个嫌弃我了,这里这么大,您就是在冲粹园养老,我包保家里都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现在的蕙娘,倒也的确有底气这么说,反正她和权季青之间,已成无法共存之势,权季青若留,她就和权仲白分家出去,到时候冲粹园就是小夫妻正儿八经的私产,权季青若去,一个未来的当家主母愿意如何款待自己的娘家亲戚,又岂是外人能够说嘴的?只是老人家当家做主惯了,终不喜寄人篱下,即使冲粹园景­色­可喜,他也只是笑道,“消闲几日就好了,久住了,惹人的闲话呢。”

虽然还是这么客气,但蕙娘遣人去接四太太等人时,老太爷也未阻止,只是在一边逗两个孙子玩乐:虽然打的是看乖哥的名号,但乖哥现在才多大?更多的,还是逗弄歪哥。

歪哥毕竟年纪还小,虽然喜欢小姨,但对这个只见过几面的曾外祖父,很有几分害怕,估计是怕他年老,因此畏畏缩缩、羞羞怯怯的,不知如何,竟又有点怕生起来,见老太爷冲他招手,便慢慢地挪到母亲身边,藏在她腿畔,只露出一点点眼睛来看老太爷。蕙娘欲要重施桂花糕故伎,老太爷却笑道,“无妨,你先去忙你的,过一会回来,我们两个就好了。”

这个老人家!蕙娘也有几分无奈,索­性­便起身出门,亲自指挥丫头,为四太太、三姨娘铺陈住处,又烧暖了热水,使室内升温,这么耽搁了一会,再回来时,果然歪哥已经趴在老太爷身边,规规矩矩地和他背,“天地君亲师……”

老太爷很得意,“我一辈子收服了多少政敌,难道连他一个小娃娃都奈何不了?”

他又和歪哥玩了一会,倒真是把这孩子的心,给收得服服帖帖的,一会因乖哥醒来吃了­奶­,老太爷要过去抱,他还和弟弟吃醋生气呢,一溜烟跑到老太爷身边,要去抱老太爷的腿,“曾姥爷不和弟弟玩,曾姥爷和我玩!”

蕙娘忙道,“以后你不能随便抱老人家的腿,这要是抱倒了,可是闹出大事。”

歪哥颇任­性­,哼了一声,竟还要抱,蕙娘便命海蓝,“把他抱开了。”

她语气不大好,歪哥听了,就抽抽搭搭的,做出要哭的样子——这孩子,­精­灵起来,真是­精­灵得可爱,可任­性­起来,也是惹人的憎恨。蕙娘见他说不听,心头也是火起,便喝令海蓝,“取一块毛皮地毯来,把他放上去。”

海蓝虽是孔雀的妹妹,但却要比姐姐出­色­得多,大有成为下一个大丫头的意思,饶是以她的聪慧,听到蕙娘吩咐,仍有些不知所云,倒是老太爷乐不可支,点着蕙娘道,“你可是有意思,和他一个孩子,计较这么多。”

蕙娘的收藏里,又哪能少得了成块的毛皮?还有西洋来的长毛地毯,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海蓝不多时,便令几个仆­妇­,搬来了一卷五­色­斑斓的厚织锦毯,铺在地上,蕙娘摁了一摁,见的确厚实绵软,便亲自把歪哥抱起来放到毯上,令海蓝,“你捉住他的腿,也让他看看,被人捉住腿了,可还怎么走路。”

歪哥小孩子毕竟灵巧,一听蕙娘说话,立刻就要往毯子外头跑,海蓝虽然惊诧,可反应也颇不慢,一个鱼跃倒地,已是抱住了歪哥的一条大腿,歪哥顿时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毯子上,只是毯子厚足有几寸,和几层床垫似的,从声音来看,他也并未摔疼。

老太爷乐得拍手大笑,蕙娘也觉得场面滑稽,只是她要教子,便千辛万苦地忍了下来。歪哥也是倔强,急得一阵胡乱踢腾,想把海蓝甩开,可海蓝已经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又哪里会由得他造乱?索­性­就把他双腿一起抱住,两个人在毯子上缠斗了片刻,歪哥便呜呜假哭起来,众人均都木无反应。即使廖养娘已经赶来,见蕙娘神­色­,也都不敢胡乱开口说情。

一屋子人都看着歪哥,这孩子虽小,却也颇为知道羞耻,估计是更觉得丢脸,便不肯再哭,只是屈膝在毯子上,也不用腿劲儿了,奋力要用手和腰的力量,把海蓝一起拖着,爬出毯子去。但海蓝的重量,又不是他能拖动的,他徒劳无功地划动了一会,便再忍耐不住,小声抽噎了起来。蕙娘给海蓝使了个眼­色­,海蓝一松手,歪哥便连滚带爬,爬出了毯子,冲到廖养娘怀里大哭。

这里自然有人收拾残局,那边廖养娘虽然满脸心疼,可却也不肯纵容了歪哥,将他推到蕙娘身边。歪哥抽抽噎噎、躲躲闪闪,就是不肯同母亲对视,蕙娘道,“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么?”

见歪哥不答,便续道,“抱你曾姥爷的腿,本不为错,你并不知道这样忽然抱上人的大腿,容易叫人受伤。你错在我告诉你这一点,你还不肯听从,觉得自己做法,并无不妥之处。你现在知道,抱人家的腿,有多容易令人跌倒了?”

歪哥虽然双颊涨红、上头还挂了泪珠,但终究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明白母亲的意思,蕙娘语气稍缓,道,“做错了就要受罚,今儿你的桂花糕没有了,也不能和曾姥爷玩,回房去自个儿玩吧。”

小孩子最怕就是没热闹蹭,如今母亲、弟弟和曾外祖父都在一处,他却要回自己屋里去,这比打歪哥几下都让他不乐意,他一下就又红了眼睛,楚楚可怜地去看老太爷,老太爷笑眯眯地冲他打眼­色­,偷偷地指蕙娘,歪哥便只好不情不愿地到蕙娘身边央求道,“我知错了……”

蕙娘哼了一声,指着老太爷道,“曾姥爷让你留下,你便能留下。还不去求曾姥爷?”

歪哥一下又扑到老人家怀里去撒娇,老太爷被他哄得大悦,便也随口向蕙娘求了个情。便和曾外孙玩了起来,歪哥这下,对曾姥爷是真正亲热喜欢了,这一老一小,玩到晚饭后,歪哥才被廖养娘抱去睡了。

老太爷自然没那样早安歇,吃过晚饭,便和蕙娘在廊下泡茶谈天——他情绪好,也就把话说得开,“你也别怨我偏心乖哥,这一次过来,也就是借他一个名目,我啊,还是躲过来的。”

躲的是什么?蕙娘心知肚明:王家和牛家,可没什么仇怨,牛家除非倒行逆施到了极点,否则将来除掉杨阁老后,总是要扶植一个人起来的,王尚书的机会,这不就跟着来了?只是他又到底还是差了一步,没有入阁,对皇上的消息知道得不多,现在杨阁老如此配合,王尚书自然不免有些疑惑,他疑惑了,他底下的人,自然也跟着疑惑,老太爷这个离开中枢没有多久,又还有一个外孙女婿在御前服侍的老首辅,门前重新热闹起来,也是就顺理成章了。

老太爷不跑到冲粹园里来,恐怕还未必挡得住这一班来问消息的门生,也就是在静宜园附近,燕云卫的眼皮子底下,老人家才能偷得一点清静了。

权季青的事,毕竟还没有水落石出,蕙娘也不想贸然就惊扰了老太爷,她给老爷子斟茶,“现在皇上生死不知,似乎也没见大臣们,大家心里不安,也很正常。恐怕,皇上也是想摸一摸重臣们的心思了。”

老爷子指了指蕙娘,淡淡地道,“你是说进他的心底了,这一场病,来得很突然,他也有点措手不及。眼下两个皇子,都不大好……嘿,也是东宫的事,打乱了皇上的阵脚,不然现在,人心也就不会这么浮动了。”

“按仲白的意思,他还是有把握让皇上扛过这一关的。”蕙娘眉尖微蹙,不自觉就有些为桂家担心,过了片刻,才想起来看老太爷的神­色­,歉然道,“也不是我胳膊肘向外拐,不帮着王家……”

“王家没什么好帮的。”老太爷神­色­淡然,“王光进要是能看破自己的心魔,将来还有进步的余地,要是这一关过不去,贸然和牛家就勾结上了,他这一辈子都斗不过杨海东。杨海东这一阵子恐怕也未能得见天颜,却如此听话,他难道就不会想想个中的因由?”

蕙娘也明白老太爷的意思,这些朝中争斗,因权家并无人在朝为官,因此始终也是隔了一层,她并不太在意,老太爷也未多说,只道,“现在各省大员,应该都得到消息,不过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多少也都有些走样,再往下,就是那些大商户了。若是十多天内,皇上不能露面,宜春在山西老家,只怕都要遇到一点麻烦。”

宜春和朝廷合作,率先接受入股,无疑是为同行们出了难题,现在此事眼看又要生变,只怕幸灾乐祸的人也就更多了。将来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只怕雪中送炭的人没有多少,雪上加霜的,却大有人在。蕙娘眉尖一蹙,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盛源一时半会也上不去,宜春好歹也还有牛家的股在呢,再看吧……”

祖孙两人对视一眼,老太爷微笑道,“我随常也为你们谋划,文娘那里,是别去指望了,她不拖累你都好,要带契你,那是千难万难。皇上要是能闯过这一关,我看,你还是要用点心思,给你们家那位美人铺铺路,哪怕就是一个皇女,一个藩王,对你的帮助都要比别人大得多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蕙娘给老太爷斟茶,却也有几分无奈,“但皇上是看惯了后宫三千佳丽的人,婷娘的长相,是有点太富态了。”

老太爷眼神一闪,有些讶异,“哦?”

两祖孙各有各忙,蕙娘并非事无巨细,都会报给老爷子知道,如今老爷子有问,她少不得将婷娘的来历、长相、才­干­等,一一告诉,老太爷听了以后,沉默了良久,方道,“权世安这个人,很有才­干­,不会做此无益之事的。这件事你还是要和家里多沟通,不能在冲粹园住着,就和府里慢慢地都疏远了。这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在老爷子这里,哪里想到自己孙女连分家的想法都有过,只当她还是欲擒故纵,拿捏家里。同权仲白之间,自然也是慢慢地就占了上风,没有反过来被他拿捏的道理……

蕙娘心头,不禁就有几分感慨,她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祖父,当时营造自雨堂时,铺陈下水管道的那位奇人,不知现在正在何方,我倒是有心给府里翻修出这个呢。不然一旦回了京城,生活上就太不方便了,我们大人还好,歪哥第一个就不喜欢木马桶。可细节翻修不用找他,这管线图,却不能不找他了。”

“这……”老太爷拉长了声音,瞟了孙女几眼,忽然一笑道,“我还真不知道,当时工程做完了,他拿了钱走人,便没怎么再听说过他的消息。倒是你这个冲粹园,不是自己也修了这样的上下水道吗?你倒是可以遣人去问问你公公,仲白不耐俗事,当时这个园子翻修一事,还是宫里人领着良国公府里的人做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便放下包袱,和老太爷谈起了风月之事。老太爷因道,“歪哥这孩子虽然还赶不上当年的你,但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明年这个时候,可以给他开蒙了。蒙师务要好好挑拣,你要是少人,国公又没有意见,我这里还可以给你找几个人。”

他言下之意,已经是把歪哥当作将来的继承人看待了,所以事事都要先问过良国公,蕙娘不禁便笑道,“还想着再拖几年,让子乔的蒙师来教他呢——”

提到焦子乔,老太爷面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淡道,“子乔那个先生,教他是够了,教歪哥,你是不会满意的。”

“怎么。”蕙娘神­色­一动,“子乔他——”

老太爷欲语还休,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他慢慢地道,“等明儿子乔来了,你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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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段写得我很乐XDD

172重任

四太太、三姨娘和四姨娘都要来冲粹园度假,焦子乔自然不可能被独自扔在家里,当天晚上,一行人便到了冲粹园,只是夜­色­已深,到次日清晨,大家才正经相见说话。蕙娘给长辈们问过了好,便轮到焦子乔来给蕙娘请安了。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行事已经很有法度了,见到蕙娘,反而不比从前几年相见时那样,把心事都写在脸上,拱手给姐姐问过好,便在下首坐了,一脸的沉稳、宁静,单从外表上看,也是个颇为标准的大家子弟。蕙娘因得老太爷一句话,便暗地里细查他的言行,粗粗看了几眼,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对来。

因歪哥、乖哥都没有回过焦家,三姨娘上回洗三、满月都没过来,今次见到两个外孙,自然是喜之不尽,就连四姨娘都跟在一边凑趣,看到小娃娃,便打从心底爱了起来,倒是四太太这几年­精­神比较衰弱,赶了半日的路,歇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歇过来,和众人说了几句话,便自又回去躺着了。

两个姨娘围着两个哥儿看了又看,三姨娘还道,“歪哥看来比从前要乖了,也两岁的人了,有没有大名呀?老是歪哥、歪哥地叫,­性­子不歪都要被叫歪了。”蕙娘看歪哥眨巴着大眼睛,做天真无邪状,知道他昨天被自己狠狠收拾了一遍,今日少不得要作出乖巧的样子来,即使心底未必亲近两个姨娘,都不敢表露出来,因便随口笑道,“他就叫权歪,已经上了宗谱了,姨娘不知道吗?”

歪哥本来没嫌自己名字不好,听三姨娘这么一说,倒是也有三分嫌弃,顿时就着急起来,蹦蹦跳跳地,要和蕙娘说理,“我不要叫权歪,我不要叫权歪!”倒把一行人都闹得笑了,焦子乔也露出笑容,瞅了蕙娘一眼,道,“十三姐,我想让小侄儿带着我去外头玩,成吗?”

这是想让歪哥出去和他一道玩的意思,凡是孩子,肯定喜欢和同龄人在一起,都不大愿意同大人们在一处,歪哥没有­奶­兄弟,一直没有同龄的玩伴,也的确是个遗憾。

他都开口了,蕙娘自无不许,想到焦子乔两岁多的时候,仿佛就在昨日,连自己拍拍他的头他都要不高兴,现在却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了,也是有几分感慨,便笑着摸了摸焦子乔的头,焦子乔抬起头来对她一笑,弯下腰牵起歪哥的手,笑道,“来,歪哥,我们走出去吧。”

歪哥难得见到一个大哥哥,虽然要叫小舅,但是这并无损他心里的孺慕、亲近之情,平时的顽劣大都收了起来,乖乖巧巧地抿­唇­被子乔牵了出去,一群养娘丫头等人慌忙跟在后头。蕙娘和两个姨娘都笑着目送他们去远了,四姨娘也起身道,“难得来大园子,上回文娘来了,都说好得不得了,想常住下来呢,我也逛逛去!”

便很有眼­色­地,将空间留给了蕙娘和三姨娘这对母女。

如今的焦家,除了焦子乔还是个变数之外,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三姨娘的生活,也就是日复一日,在内宅打转,随着春花秋月,到焦家的庄子里去消闲,又跟着四太太听听说书罢了,连戏都没得多看。三姨娘和女儿见了面,虽然欢喜,却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是反反复复的打量着蕙娘,念叨着,“年纪到了,真是一朵花一样地绽放开了。姑爷就是个石人,看到了也会心软吧。”

从前蕙娘不大愿意嫁给权仲白,此事一直是三姨娘心里的一根刺。到现在儿子都生了两个,她还是有些担心女儿女婿的关系,蕙娘不免也安抚了她几句,才问起乔哥,“现在也算是你们三个人带他一个,这孩子今年……虚岁也有九岁了吧。开蒙都有几年了,您看着,如何?”

蕙娘在九岁上下时,已经拜别蒙师,开始在家塾里上课了,从睁眼到闭眼,满满的都是课程,虽说心机到底不比大人,但稚气也剩不下多少。倒是焦子乔,人看着很­干­净,眼神也非常纯洁,看起来,还是一脸涉世未深的璞玉模样。

“他像爹。”三姨娘笑着说,“小时候不懂事,到了三四岁,就看出来了,­性­子还是像四爷,比较大气。从前被他生母惯出来的,在太太手里,不到半年就都改了过来。现在很知礼,脾气又宽和,我们常说,这是个做哥哥的料呢,可惜,他却没有兄弟。”

这不是满好?和她一直得到的信息,也是相差仿佛,蕙娘不禁有几分费解,但她也知道,三姨娘平时深居内院,对老太爷那边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再说,她日后养老,毕竟还是靠乔哥更为名正言顺,绕着他问太多,容易激起生母的忧虑,便也不再多问,而是转而谈些歪哥、乖哥的琐事。三姨娘对乖哥爱不释手,抱起来亲了好几下,又问了好些歪哥吃­奶­、排泄的事,才若有所思地道,“太太可看重乖哥呢,报喜的一送信儿,立刻就得了重赏,要比当时歪哥出生还隆重。听说就是老太爷,都很有几分高兴。”

蕙娘心里,更添了几分疑惑,她只不动声­色­,待吃过午饭,孩子们又玩一会,她亲自带歪哥、乔哥午睡时,方才和乔哥闲聊,“这回过来,没带夫子,可耽误了功课吧?”

焦子乔玩得开心了,也有些孩童的憨态出来,一边擦着额前细密的汗珠,一边毫无机心地笑道,“我的功课也不沉重,夫子给我布置了一些大字,抽空写了便是。”

“你现在都学什么?”蕙娘随口便问,“《算学》学到哪一章啦?姐姐给你送了些西洋的算学书,你可看了没有?”

“只背了九九乘法表,”乔哥毫不疑心,扳着手指给蕙娘算,“再往深,听不懂。杂学,学完了《声律启蒙》,正学,刚开始学《论语》,先生说,我不用考科举,学得慢些,也无所谓。”

乔哥和歪哥一样,也是没有­奶­兄弟的,他养娘很早就被处理掉了,后来跟在身边的,就多半是丫头、婆子了。没人和他一起上学,他又少出去交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才同侪中是高还是低了。

但老太爷身边,却不止养过歪哥,就不说别人,单只是蕙娘,九岁的时候,已经会解二元的方程式,四书因先生教得好,她理解得快,也学了有一半了……再说其余杂学,从琴艺、武艺,乃至是待人接物等各方面,都已有了小成。不说别的,只说她爷爷是失望还是喜悦,这点情绪,她便已经能够琢磨出来了,哪里同乔哥一样,连自己学得好不好,都是一片茫然。

蕙娘心头叹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按老太爷的手段,乔哥总不可能偷懒藏拙,天分如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人老了,也有些孩子脾气,怕也有觉得蒙师启蒙得不好的意思,可堪告慰者,乔哥起码心思纯净,只要管束得当,将来还不至于往败家子的路上走。

至于老太爷去后,他怎么护住焦家家产的问题,看来,却也指望不了他自己了。

有了这样多新鲜的亲戚,歪哥的情绪自然高涨,就连焦家众人,在冲粹园内也都住得舒心,虽然皇上重病,这时候也不好擅开宴席,但只是在园中悠游。园内气氛,悠闲自在,倒和京中那紧绷的氛围格格不入。蕙娘就是心底挂念权仲白,也挂念她的宜春票号,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再担心也没什么用,便索­性­把胸怀放开,只是尽心侍奉长辈,教养三个小的。偶然得了闲,便把乔十七提出来,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些神秘组织的信息,但乔十七却颇为硬气,仗着蕙娘不敢对他用刑,虽然言语态度,都还十分恭敬,可一问到这方面的事务,不论蕙娘如何逼问,他只是淡然含笑,都还了一个不说。

如今不论是京里还是良国公府自己的事务,都等着静宜园里给一个结果出来,而这个结果,静宜园竟是半点都不着急,足足拖了有半个月,把桂含沁、许凤佳的步伐都拖到了北上的海船上,皇上这才开恩,一口气召见了内阁诸臣并六部尚书,并顺便把自己前一阵子重病的消息给公布了出来,算是昭告天下,“朕躬如今甚是安稳,你们也不必太费心啦。”

既然皇上未死,一切自然如常,牛淑妃――现在是牛准皇贵妃了,便不失时机地求见皇上谢恩,就连太后、太妃,都派了人往静宜园问皇上的好,一应种种表面文章,自然无须多言。就连老太爷都打道回京城去了,他有点遗憾,“牛家居然还沉住气了,他们要是轻轻一动,场面可就更热闹好看了。”

“太后要是已经故去,没准他们还真按捺不住,”蕙娘笑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牛家吃过亏的,还不至于那么没记□。”

要不是如今的太后,当时的皇后太过着急,现在的新**上,就不至于多出一个鲁王了。老太爷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笑了,“也好,皇上毕竟是一代英主,他要能在皇位上再做三十年,我们大秦中兴的日子,就能多延续几天喽。”

人老了,说起话来就透着看破世情的味道,老人家洒然一笑,登车去享他的清福了,倒是把成堆的俗事,留给了蕙娘。

第一个,便是那瓦特的下落,因前番朝廷局势紧张,谁也没耐烦办这个,如今蕙娘便派人去和宗人府里管着这事的官儿套近乎,又走了郑家的关系,从他手中要到了这批人的名录,奈何这全是用汉字写就的,只寻出七八个姓名发音相近的人名来,又要派懂得洋文的管事们,前去兜搭。

忙活了数日,终于寻到了一位瓦特,不过此人今年才二十多岁,并无一点成绩,也就是个默默无名的学童而已,如今的洋厂造办处,正如火如荼,忙着集结众人的力量,来造个新式纺纱机出来,这纺纱机据说在本土原名‘珍妮纺纱机’,正是奇巧之物,有了它在,一人能织出三四人分量的棉纱来,也就是因为这番本事,这发明纺纱机的两夫­妇­,被织工们驱赶得无处容身,连工厂并家园全被捣毁,仓皇之下,听说孙侯要招揽西方工匠回去,便携家带口地,带艺投奔了过来。早在船上,就开始改良原有的发明,誓要造出比原来机器更进一筹的产品。这群工匠也都希望有人能作出成绩,他们不至于被遣散了,或者是送回老家去,因此都踊跃帮助,瓦特也在其中,但却没显示出什么特出的才能。他平时闲来无事,的确爱摆弄蒸汽机,但到目前为止,都不过是个人的爱好,没能做出什么名堂。

蕙娘和许少夫人,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却对她深信不疑,这瓦特没本事就最好了,把他弄出来,再方便不过。因宗人府管着这件事的就是郑家门生,桂含春出面打了个招呼,她又和皇上那里主要同她联系的李公公随便一提,不到十天工夫,这个瓦特合了十个年轻工匠,就被送到焦家手里,算是头前那门生意的添头。蕙娘立刻给许少夫人写了一封信,连瓦特一起,一道送去了广州――虽然桂含沁和许凤佳要上京述职,但他们的家眷,却还留在广州呢。

第二个,便是预备在权仲白回家以后,和家里人摊牌的事,蕙娘有心了结了权季青,因此近期格外留意他的动向,但权季青最近乖得很,连门都不大出了,成日便缩在安庐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并不要家里人来服侍。蕙娘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亦没得办法,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第三个,就是预备权仲白回家的事了,权仲白已和她打过招呼,在他回家之后,要用特制药水洗浴,两三天内也不打算看两个儿子,蕙娘自然更不敢冒险,又要为他安排住处等等,虽然她神通广大,­性­格刚强,身边又有人相帮,但至此,亦不得不感到烦难,权仲白回来当日,要不是担心她去见了权仲白,回来再见两个儿子,也是过病,她倒是真想同他秉烛夜谈,把心头的烦恼好好地倒一倒。

不过,权某人虽然忙碌,但心里也不是不惦记着家里,他稍微休息了一夜,又令蕙娘将他的衣衫全都烧去,便和蕙娘商量,“刚好这几天也不能见儿子,不如便把季青的事解决吧,一会你提了乔十七,我们一道往国公府去?”

蕙娘还惦记着问他皇上究竟得了是什么病,可看权仲白的意思,倒未必想要和她说,她沉吟了片刻,也就不再多问,而是选择先将这心腹大患解决,她把两个儿子留在家里,令人提了乔十七出来,由熊友等人护送,自己和权仲白坐了一辆车,便一道往国公府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资有限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今晚开始,御妈出马

173摊牌

他们两夫妻的回归,倒不算是出人意料,除了权仲白一回府就被良国公叫去之外,蕙娘回府,亦被看做是回来给长辈们请安问好,以便接过家务的意思。太夫人和权夫人正好就在一处,在拥晴院里一体见过了,两人都很好奇的,自然也就是皇上的病情了,明知道权仲白一会也要进来问好的,却仍让蕙娘把情况稍微说说。蕙娘只好随口搪塞了几句,推诿道,“实在是不知道多少,仲白也是什么都不说。”

她毕竟住在城外,对城里的消息,知道得不那样分明,权夫人和太夫人也不介意她的无知,反而还倒回来告诉她,“现在城内,最风光的就是牛家了,声势比当年的孙家还盛,多的是人想要攀亲、结亲,我们本来看好了他们家的小女儿,想要说给季青的,被这么一闹,倒是不好开口了。”

未来的太子母族,当然是一条通天的大道。只要不谋反,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皇上要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给他们遮掩,等太子做了皇上,难道还能为难母族不成?昔日的牛家,就是靠了牛皇后,硬生生地熬过了先两代侯爷相继去世,老太爷庸碌无能的真空期,等到了牛德宝的出现,这个老牌世家,虽然私底下名声并不太好,但生命力也的确是够强韧的了,狼狈而匆忙地熬过了孙家得意的日子,这会,可不是又熬出头了?

“不过,从前他们家都是宗房一枝独大,这一次又不一样了。”权夫人又道,“镇远侯本人实在是平常得很,皇上要拉扯,多半也会拉扯他们二房一支,牛家人又很会打蛇随棍上,看来不几个月,说不定牛德宝封爵的事,就又要提起来了。”

蕙娘和牛家,倒没有很直接的仇恨,只是牛德宝的长媳吴兴嘉,和她之间实在是十分不对路,她轻轻地抽了抽­唇­角,究竟还是漏了一点话风,“来日方长,很多事,还很难说呢。”

太夫人、权夫人两个对视了一眼,眼神都明亮起来,太夫人道,“你们这一次,实在应该把乖哥带回来,歪哥可能要开蒙,也就不说了,但我还没有见到曾孙,心里实在是挂念得很呢。”

等两个曾孙带回来了,自然而然,就要住一段时日,权夫人这里家务一交,蕙娘就走不开了。两位长辈怕也以为,蕙娘不肯带孙子回来,就是担心这么一点,名分未定,她是不肯白为家里出力的,因此权夫人就对她略微露出底细,“歪哥也这么大了,还有那边的柱姐和几个弟妹,都到了可以起名字的时候,国公爷最近就在参详这个呢,连莲娘肚子里的那个,都要给他把名字起好了。”

蕙娘还是第一次听说莲娘的喜讯,这么算来,很可能是在路上,又或者是在京里就怀了的。她连忙给权夫人道了喜,又问了权叔墨在江南的境况,权夫人道,“他好得很,一投入军务,就全身心都扑了上去,连诸总兵都夸奖他用心。亲家老爷写信来,说是已经和袍泽们都打成一片了。”

何莲娘说到底,也未曾怎么为难她,就得了丈夫的两个巴掌,蕙娘对她没什么厌恶,甚至还残留了一点淡淡的情分,她欣然道,“诸事如意,那就好了。娘什么时候给江南送东西,和我说一声,我这里也有些吉祥物事,给没出世的侄儿侄女送去。”

权夫人颇为兴味,连道了几声好,又和她说些亲朋好友家的红白之事,犹道,“前一阵子皇上病重,京里没有谁敢热闹,这个夏天都过得很平淡,到了秋天,却又有两桩盛事,其中一桩,必定是要大办的——是牛家太夫人的寿辰。到时候,娘是过去不了了,我们却要一块过去,也算是给牛家面子了。再说,也许在席间,能给季青相看上人家,我这一向给他挑了几个姑娘了,都是这儿不好那儿不要,还说,‘我也只会耽误了人家’,说来说去,还是玩心重,不想娶妻!”

权季青是玩心重,还是知道自己倒台在即,犹有一点良心,这估计是不可考证了,蕙娘微微一笑,并不接权夫人的话头,只泛泛地道,“到时候倒也要去见识一番热闹。”

权夫人不免有少许不悦,眉尖才一蹙,又舒展了开来,她笑盈盈地道,“这几年,云娘那里的喜讯,是一个接一个,他们夫妻膝下,已有了四五个子女了,雨娘最近也有了好消息……”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良国公请拥晴院内的三个主子,到前头他小书房里说话。

女眷们无事不出二门,良国公无事也不进他的小书房,多半都在别院内调弄他的戏班子。这两件事一加起来,就是最不敏感的人,怕也都能发觉,家里是又出事情了。太夫人和权夫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两个长辈在片刻之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将眼神调向了蕙娘。

蕙娘此刻,也远未说得上胸有成竹,她当然也不是没有后手,但这后手,却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嫌疑。若能说服良国公,漂漂亮亮地把权季青扫地出门,

才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可惜,这一次同往常都不一样,她并没有足够的底气­操­纵府中长辈,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让事情走向这个方向。大少夫人说得对,权家的水的确不浅,时至今日,即使距离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她依然感到自己并未参与权家的最核心决策层里,良国公、权夫人甚至是太夫人在考虑的事情,仿佛永远都和小辈们不太一样。

也因为如此,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安,这倒是把长辈们给糊弄了过去,权夫人轻轻地嘟囔了一句,“该不会是皇上……”

太夫人倒是很镇定,“是不是,过去就知道了,你在这儿瞎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权夫人立刻就收敛了态度,低下头恭敬地道,“是,媳­妇­儿还是不够稳重。”

这对模范婆媳相视一笑,便携了蕙娘一道,上了轿子往小书房过去。权季青、权仲白两兄弟,也已经在良国公跟前服侍,甚至连云管事都在——蕙娘也服了这个内宠,他给权夫人请安时,态度甚至还十分之镇定。

事涉权家内部争权夺利的丑事,当然不会在下人跟前谈论,良国公甚至连小书房都嫌不够隐秘,他将下人屏退以后,在书架上拨弄了一气,便在一面白墙上,推出了一扇门,又命云管事,“你在外头守着吧。”

便若无其事地将一行人带到了权家的密室里去……

良国公的书房,采用的是隔断套隔断,真假门交错的花式风格,这一风格用在书房,是很常见的,因其便于隐藏空间,这间暗室虽然入口隐秘,但采光竟很良好,陈设也十分整洁,几扇窗户都能打开,只是蕙娘隐约看见,这窗户藏在假山石后头,虽能透光,但却很难被外人发现。设计­精­巧,确实令人赞叹。

良国公也不顾家人惊讶的表现,他亲自关了窗户,在桌边坐了,又吩咐众人,“都坐。”

见众人都坐定了,这才微微一笑,指着在墙角侍立的乔十七道,“来,都见过京城分号的三掌柜。说来也巧,他前些时候酒后跌入河里,居然未死,只是被冲到了下游,辗转一个多月,这才回到了城里。”

乔十七虽然曾受折磨,但那毕竟只针对他的­精­神,­肉­体上并未受到大的伤害,又得了皇上重病的半个月时间喘息,如今几乎已经都将养了过来,只略略还有些憔悴。看起来,和良国公叙述的经历,似乎大同小异。他也乖顺,过来给几个东家都行了礼,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良国公­唇­边,现出了一缕高深莫测的微笑,自从蕙娘进门以来,就一直在揣摩他的表情,可也许是她太不熟悉自己的公公,一时间竟难以解读他的心绪,只能听他似乎带了一丝嘲讽地道,“说来也巧,这三掌柜呢,跌入河中以后,忽然间就大彻大悟、良心发现,同我说了许多本该早已经尘封的往事……”

他瞟了权季青一眼,蕙娘也跟他一道看了过去,不过,权季青依然是那无辜而惊讶的表情,他似乎还困惑于自己来此的目的,见父亲望向了自己,便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又瞅了母亲一眼,权夫人双眉微蹙,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现在人都来齐了,乔十七你就再说一遍吧。”良国公似乎失去了耐心,并不再看儿子的表演,而是直接就把话缝丢给了乔十七。乔十七亦表现得相当镇定,他虽跪在地上,但形容却并不猥琐,脊背甚至还挺得很直。

“小人冒昧说一句,从我进分号当差时到现在,一直都得到主子们的关爱。”他从容地道,“也有这个荣幸,时常入府回话,亦时常能近身服侍主子,也可算是看着四少爷长大的。”

这四少爷三个字一出口,权夫人顿时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看了权季青一眼,又望向良国公,又是不解,又是疑惑,又有几分求恳地道,“老爷,什么事,不能我们夫妻私下商量了再——”

良国公一摆手,反而冲也有几分疑惑的太夫人道,“还是先听完三掌柜的说法,再谈别的事吧。”

他在家里总是有几分权威的,太夫人嘴­唇­蠕动了一下,扫了权季青一眼,又着重看了看蕙娘,她颓然叹了口气,道,“说吧,我听着呢。”

权季青面­色­泛白,似乎想要说话,可和母亲交换了几个眼­色­,到底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他微微也挺直了脊背,仿佛受到了极深的冒犯,只是僵硬地盯着前方,却不肯再看权仲白或者蕙娘了。

乔十七也顾不得这些微妙的互动,良国公既然让他往下说,他便自然地说起了权季青的谋划。“从前四少爷还小的时候,二少爷也住在家里,他时常会去找二少爷玩耍,这个我们在二少爷身边服侍的时候,也是见到过的。二少爷屋里的医案,四少爷拿起来就看,二少爷也并不阻止。往往还指点他几句,只是这些医案,都是二少爷给那些无名小卒编写的,真正达官贵人们的脉案,二少爷一般都放在一边。只是四少爷少年好弄,有时偷偷翻看,被我们撞见,我们也都不说什么。”

“家里的规矩,我们这些下人亦很明白,要做当家人,可不能只有个长子的名分,大少爷中庸了些,子嗣又困难,迟迟没有嫡子,二少爷闲云野鹤,三少爷­性­子鲁直,这个家将来落到四少爷肩上的可能,似乎更大。”乔十七说起这些事来,倒是非常地大胆,“我们这些下人,看人眼­色­行事,自然也就都对四少爷有些格外的尊敬。四少爷怕也是做这样的想法,那年冬天,您从动念给二少爷续弦起,四少爷的心情就一直都不是很好。这天,他忽然把我拉到一边,问我能不能为他做一件事……”

接下来的事,也就无须赘述了,乔十七受权季青所托,把一支上等的地黄,换入了昌盛隆验过药的上等包裹里。昌盛隆在和同和堂结账时,已经将药物清点检验完毕,以两家的关系和同和堂的信誉,他们自然也不会多怀疑什么,而这一支极上等的地黄,也就随着昌盛隆对焦家的巴结之心,以及焦家库管对蕙娘的尊敬之心,化作了药渣,融到了蕙娘的那一碗药里。

因是在国公爷跟前,乔十七说得更细,有鼻子有眼的,将权季青的一言一行,自己如何换药的事,都说了出来。还提出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名,竟比和权仲白、蕙娘交待得还要详细。他的诚意,倒也是可见一斑了。

他刚开始叙述时,权夫人、太夫人还不断望向权季青,待他说到后头,两人反而也都不看权季青了,太夫人闭目沉吟,权夫人眉头越蹙越紧,只是望着手中的茶杯出神。倒是权季青,越听­唇­边笑意越浓,等乔十七说完了,他禁不住还呵呵笑了几声。

良国公便望向他,徐徐点头道,“想来,你也是有话要说的了。”

权季青和声说,“父亲,空口白话,如何做得了凭证?三掌柜能这样说我,也能这样说大哥、三哥,我们兄弟感情本来不错,二哥在家的时候,谁都经常到立雪院去。只是后来立雪院有了女眷居住,我们才去得少了。”

他扫了蕙娘一眼,似乎颇觉好笑,“难道就凭着他的这一番话,我便成了个大恶人了?且不说当时我年纪还小,哪里想得到这方面,就是我想到了,又安排三掌柜给我做了这件事,我都这样狠毒了,事后难道还不把三掌柜灭口了事?二哥二嫂忌讳我、要对付我,我走就是了,大可不必如此血口喷人吧!”

听他意思,竟真是打算矢口否认了……

没凭没据,怨不得人家不认——蕙娘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到底还是感到一丝失望,她暗下了一番决心,这才若无其事地道,“四弟,你要不对付我,我又何必忌讳你?你比得上你哥哥的地方,可没有几处。”

她这还是用上了激将法,想要激一激权季青露出一点破绽,可权季青一听这话,顿时便露出受伤神­色­,他大声道,“我比不得二哥本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可我也不是没有气­性­。二嫂,你别逼人太甚!”

权仲白叹了口气,才要说话,良国公已是一声断喝,“够了!像什么样子!”

他自己稳了稳,把情绪给镇定了下来,才望着权季青,不知为何,竟还微微一笑,方才和缓地道,“的确,只有人证,并无实据,三四年前的事了,不管是谁做的,也都留不下什么证据来。”

在良国公微笑时,权夫人的神­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但她并未开口打断良国公的话头,而是仔细地聆听着良国公最终的决断。

“但……”良国公扫了室内众人一眼,才慢吞吞地道,“我要是就信了这话呢?”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不一,权季青面­色­大变,他又是痛心、又是受伤地望了父亲一眼,长身而起,一字一句,都似乎痛彻心扉,“好、好,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嫌我只会给您添麻烦,不若二哥有用。好容易有个话头,您就要赶我走了!”

他再看了母亲一眼,­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这才调头冷冷瞥了蕙娘一眼,忽而一把便扯开了上衣盘纽,露出了里头雪白的中衣——

以及那上头横七竖八,胡乱绑着的火药包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的塔.利.班啊!

…………汗,权季青也的确是个人物

174人质

人质

室内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蕙娘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已被权仲白搡到了身后,她丈夫沉声道,“季青,一家人,不至于这么做吧”

权季青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一个火折子,慢慢往密室门口退了过去,良国公面­色­­阴­沉,见权夫人想要说话,便冲她摆了摆手,自己对儿子道,“你是要作死?”

“是你们要把我逼死。”权季青堵在门口,态度却颇为从容不迫,仿佛破沉舟以后,自己已经一无所惧,只是望向母亲时,还隐约能见几分愧疚,他随手把火药包的引线给拔了出来,凑在火折子边上,这引线并不太长,一经点燃,只怕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火药包便会爆炸开来。

这密室也并不大,又被他抢占先机堵住了门口,按火药包的分量来看,只怕一屋子人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得看命了。在座的几位都是聪明人,大家只凭眼看,都能看出这些问题来,并不用谁来解释。一屋子人,却也的确都有几分震惊:就算已经把权季青的疯狂尽量高估,恐怕亦都无人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这一屋子人里,除了二房两口子以外,余下的几个,不但是他的生身父母,也没有什么亏待他的地方

乔十七本来默不作声,此时却开口说话,“四少,你这不是直认了我的话吗?刚才的冤枉之­色­又是做给谁看呢?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这个样子,有点没意思啊。”

权季青本要说话,被他这么一打岔,倒是微微冷笑起来,不屑、冤屈之情,溢于言表,他也不理乔十七,只冲着蕙娘道,“我知道你诚心对付我,已是有一段时日了。二嫂,你把大哥一家赶去东北,三哥一家赶到江南,是还嫌这个家不够凌乱,还嫌自己不够败家,还想把我也给赶走,你这才能放心地和二哥坐在世子位置上么?乔十七本和我要好,他一失踪,我就知道你在设法对付我,你派了人在府外跟踪我也就罢了,我问心无愧不怕人跟可你在府内还要安Сhā人到安庐来监视我,又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要挑我的不好呢,还是要牢牢把我给监控住。乔十七白白胖胖,看来在你手下也是好吃好喝,你用多少钱买了他来指控我?我知道你有钱你嫁来我们家,不就是为了用我们家的权,护住你们家的钱?为了这事,你是连良心都不要了”

他越说越激动,火折子大有凑近引线的意思,这东西稍微一晃就能燃起来,到时候大家都是个死,蕙娘还未说话,权夫人已忍不住道,“小四,你不要这个样子什么话大家好好说没有真凭实据,光是你二嫂血口喷人,你爹也不会轻信的”

这番话,已经给权季青铺了下台的阶梯,良国公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看似默认,太夫人渐渐镇定下来,做沉吟之­色­。就连权仲白,也未做声,蕙娘被他护在身后,倒是看不到他的脸­色­。但权季青似乎也并不领情,他轻喝一声,又指着蕙娘道,“你手段缜密、家资雄厚,又有那样多的人才供你驱使,我权季青自知本领有限,奈何不了你可我也不是泥人,不能任你欺负你过来”

权仲白本来已不再动作,此时双肩一振,就要说话。蕙娘却怕他把权季青激怒,他已将一无所有的人,真的把心一横,来个玉石俱焚,她死了也不要紧,那总是一瞬间的事,可她的歪哥、乖哥又该怎么办?她轻轻推了权仲白一把,自己由他身后挤出来,柔声道,“你却待要怎样?”

权季青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扭了双手,让他一手钳制着——这样即使火药爆炸,威力未能伤到别人,却足以⊥蕙娘陪葬,又或者是受到极为严重的伤害了。除此之外,他倒没怎么轻薄她。

这个演技上佳的小无赖,情绪似乎极为不稳,现在蕙娘成了他的人质,他就不多加理会,而是冲着良国公道,“我知道爹你的意思,我还不明白你的为人?从前三个哥哥都指望不上,你便无可奈何,私底下也有把我当成继承人的意思。可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你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二哥,我不过是你的次选现在二哥有了个出息的媳­妇­,他自己也出息起来,对世子位有了想法了,你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把我送回东北,永生囚禁起来,你是不会罢休的同和堂北面但凡和我打过一点交道的叔叔伯伯,你都给她送到冲粹园里,一住就是许久,你不就是给二嫂送了把柄,让她对付我?二嫂上体天心,知道你给她送人的意思,设了这么一个局,真是正中爹你的下怀,你自然是深信不疑了。就是这消息再牵强,你也会信吧”

真是一个人说一种话,乔十七编排了这么一条谎言,对他有什么好处?晓得了如此密事,他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就是被灭口,蕙娘为了自证清白,也不会为他说话,就是事先许了再多钱,他没有孩子,又给谁花去?只是这些反驳的话语,此时却无人能说的出口,也没有人敢于打断权季青,众人都听他道,“我的血­肉­都是你给的,你要怎么摆布我,我原也没有二话,可看着你们被二嫂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却忍不得权家人的事,有权家人做主,她一个外姓人多嘴什么?我含冤带屈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乐趣,倒不如带她一起死了,大家于净”

说着,便真的要去晃那火折子,众人都是连番呼喝,蕙娘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底倒是沉静下来,她双掌一错,正要挣开权季青的掌握——他虽捏住了她的麻筋,让她难以用力,但她亦不是无法挣脱,只是之前局势没有变化,不愿随意激怒权季青而已。

正当此时,权仲白忽道,“好了,你做作也够了吧,季青,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我们也就不提,可在你嫂子生产前后,她有什么事是针对你的?任何不利于你的事,都是我一手­操­办,乔十七是我审的,监视你的那些人向我回报,你把所有事都推到你嫂子头上,可有点不大公平,说对不起你,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起你居多。毕竟你嫂子和你素昧平生,可我这个做哥哥的,却是实实在在地把你当敌人看待了。”

这话说出来,等于是直认了二房的确在暗中部署对付权季青,权夫人惊喘了一声,捂住胸口,一时连站也站不稳。良国公眼神连闪,却不说话,权仲白缓缓踏前一步,从容道,“和女人作对,终非好汉,再说,有她这么挡着,你也炸不死我们全部,你和她一道死了,我扭头一续弦,还不是一样做国公?这样,我来换了她——今日你要留下来对质,怕也是洗不白了。我们二房预备了好些后招来对付你,你要自辩,自然是大费工夫。再说,一家人变成这个样子,再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给你预备了银两、快马,从此海阔天空,你逍遥几年,想回来,你再回来吧。”

这其实就是在给权季青找个远走高飞的借口,众人心下亦都明白此点。双方不可能永远僵持下去,权季青要是不想真死,总是要挟持一个更有力一点的人质。现在这个样子,权仲白已算得上是将来的国公爷,挟持他,要比挟持蕙娘,更有作用。

权季青略作犹豫,便将蕙娘一推,火折子就凑在引线边上,他一手将权仲白扯到了身前,这两兄弟,顿时便亲密地靠在了一起。权仲白低声道,“四弟,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放他们走吧,我在这里陪你。一会等马来了,我送你一程。”

权季青眼中,­射­出了复杂至极点的眼神,他低声道,“哥,你就这样相信她?我究竟做了什么,你都没有问我,便将我当了个敌人看待?”

权仲白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也不必再多谈了吧?”

“凭据呢?”权季青望了蕙娘一眼,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任何事都是她在说,你总是要给我一点凭据,让我死也死个清白吧”

问题就在于,权季青背靠那样一个神秘莫测的组织,他又足够聪明,聪明至不留下一点证据,这件事被他弄得,蕙娘倒是几乎无法自证清白了,起码权夫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太对劲。良国公眼神闪闪,忽道,“你要和我谈凭据?”

这一句话出来,顿时又把权季青的注意力拉回他身上,两父子隔了权仲白对视,彼此的表情,都令人捉摸不透,权季青注视父亲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在权仲白耳边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话,虽然密室狭小,可他声音里多半是用了一点内劲,竟收束得很好,只有一点余音漏出,可那些音节,却拼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权仲白神­色­数变,只是轻轻摇头,却并不回答权季青。权季青亲密伏在他肩上,一手还捏着火折子,在引线附近晃荡,眼神却直盯着蕙娘,受伤、痛恨……他的情绪,亦算是恰如其分,毕竟作为一个‘无辜;的被迫害者,对于他无可奈何的加害人,也正该是这般情绪。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掌控局面,权季青看似手握筹码,但实际上,除非他有玉石俱焚的决心,否则他才是那个最大的输家。良国公已将态度表露得非常明白,在二房和权季青之间,他的选择,永远都会是二房。权季青这一辈子,恐怕是和国公位无缘了。

但就因为他有权仲白和火药包在手,他又掌握了暂时的主动,用这挣来的一点时间,他和权仲白说了几句话——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去,她从权季青望来的眼神里,似乎也读出了一点快意。权季青心知肚明,他的倒台,从眼前看,是出于她一手策划,从长远看,亦是因为她嫁进了权家。以他的作风,恐怕是将上回拉扯她走到一边说的那番话付诸于实践,要运用眼前这微妙的局势,来挑拨她和权仲白之间的关系……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蕙娘扫了权夫人一眼,宁静地道,“权季青,藏头露尾、矢口否认,你令我很失望。亏我从前,还将你当个人物。”

她也不去管良国公、权夫人,甚至是权仲白,而是站起身徐徐前行,权季青厉喝道,“你再过来,我就点上了”

“点就点,”蕙娘步步进逼,神态竟十分不屑。“这么多包火药,该有多沉?你从头到尾腰背笔直,没显出一点吃力也就算了,连衣物都半点不见受力,绳子绑得那么浮,你是真绑了火药,还是虚张声势?火药是管制的东西,你上哪里弄来的?你出门时我的人就跟牢在你后头,你可没和什么烟花爆竹铺的人勾搭,在家里也没见什么小厮给你送这玩意。是谁给你的火药?是不是在密云栽了的那批人马?你深更半夜把人头丢在我们立雪院的窗户下头,是想显示你的本事?你始终都太幼稚禁不得激,藏不住事,就是仲白不能继承国公的位置,就是我死在了你的­阴­谋下,你都没有机会问鼎国公位”

她很快就把权季青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这青年背靠暗门,手持火折子,竟被问得有几分愕然,之前的气势,终于渐渐被她压过。他张口正要说话时,蕙娘喝道,“好比现在,我敢和你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你却不敢告诉我,这一身火药,乃是你的虚张声势你不点火,我就帮你点”

她竟要伸手去夺权季青手中的火折子,逼他晃燃,权季青惊讶之下,反­射­­性­就将火折子一扬,这东西本来就是晃动几下便能点燃的,动作一大,登时嗤的一声轻响,便烧了起来。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坠落的火星上。蕙娘眼里,却只有权季青怔然的俊颜,她飞起一脚直取权季青手腕,力道之大,立刻使他手指一松,火折子顿时坠了地,被蕙娘一脚踩灭。

说时迟那时快,权仲白亦是身子一矮,就势把权季青翻过来重重摔到地上,他出指如电,捏住了权季青的脖筋,这地方被人捏住,就是壮汉,也是片刻便倒,权季青还想挣扎,但不过一会,双眼一翻,便颓然晕了过去。权仲白冲父亲叫道,“给我剪刀”

良国公也还能把得住,从身边摸了一把匕首扔过来,蕙娘和权仲白两人协力,将绳子割断,火药包全取了下来放到一边。这里良国公开了暗门,让太夫人和权夫人先出去,又和乔十七、权仲白、蕙娘一道,将权季青给拖出了密室。

此事事发仓促,众人谁也顾不得仪态了,蕙娘才出了屋子,便把太夫人、权夫人两个长辈一拥,喝道,“还不快跑出去”

正是没主意时候,听她这么一说,也都顾不上细问究竟,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出了屋子,太夫人还道,“不是说火药包是假的吗”

蕙娘也来不及回话,只顾着往前赶,过得片刻,众人都出了书房那院子时,她方道,“都打了同归于尽的主意了,火折子燃起来的时候,他又怎么会那么慌——”

才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却也不必说了,小书房方向,传来了几声闷响,众人都感到足底轻晃,太夫人面­色­刷地一下,变作惨白,她望了权季青一眼,一时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175疯狂

在短短一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里,兔起鹘落,又是盘问,又是摊牌,又是挟持人质。可谓是好戏连台、高./潮不断,众人一时,都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却还是云管事一直守在外头,虽也惊讶,但却还能维持镇静,先请太夫人到别院休息,又令人熬了压惊的汤药,给众人送来。还有乔十七也要被押下去关着。倒是权季青该如何处理,他有点犯难了。

因怕权季青醒来以后胡言乱语,又再刺激到太夫人、权夫人的情绪,或者是将权家的­阴­私事儿,随口乱说。良国公令权仲白给他配了一副安眠的药——说是安眠,其实也就是迷|药的好听说法,他这会还在榻上沉睡呢,要不是身上被翻得乱七八糟,连里衣可能都被解下来,验过了没再藏什么害人的东西,这一幕看起来,倒还有几分温馨:一家子聚在一起吃补药,小儿子贪睡,还赖在榻上不肯起来。权夫人坐在儿子身边,凝望着他的睡脸,过一会,便轻轻地叹一口气。

有她这一番表现,云管事势必不能自作主张,他请示般地看了良国公一眼,良国公便道,“先锁到柴房去吧。”

他显然也是惊魂未定,扫了权季青一眼,犹有余怒,“这个小畜生,再不能放纵了,连他娘都不顾了,世上哪有这样的禽兽!”

若说二房的指控,还有不尽不实、难以求证的地方,权季青刚才的举动,也足够磨灭太夫人对他的不舍了,老人家面­色­­阴­沉,也道,“争位失败,就要抱着大家一起死?我们权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有些话,良国公不好说,她倒是百无禁忌,当下便冲着权夫人道,“你也不要为他觉得冤枉,就是真冤枉了他,连一点容纳怨愤的城府都没有,连一点东山再起的信心都没有,他也不配当我们权家的子孙,更别说还要妄想国公位了!”

这话倒是在情在理,权夫人就是再想指责二房逼死权季青,亦无法和老太太辩驳,她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点,由得云管事和另一个心腹小厮,将权季青抱了起来,一头一尾地,抬出了门口。

老太太这句话,亦是一锤定音,鲜明地表达了她的态度,良国公也是忙了有一会了,这才刚安定下来,用了一口茶,又沉吟了片刻,便吩咐权仲白,“你们先回去歇着吧,这件事怎么处置,我得和你娘、你祖母商量商量。”

这亦是题中应有之义,反正现在,二房是把自己的筹码都投进了局中,业已‘买定离手’,赢面亦是高达九成九,所差者也无非是赢多赢少。权仲白看了蕙娘一眼,蕙娘冲他点了点头,两夫妻便并肩起身,先回立雪院去休息了。

刚才好戏连台,谁都提了一口气,也不觉得疲惫,现在安静下来,蕙娘就感到兴奋后那一阵阵的­精­疲力竭。才进里屋,她便垮下肩膀,软倒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权季青真是丧心病狂!死到临头,都还想拉人下水!”

权仲白并不接话,只在蕙娘身边坐下,慢慢地摩挲着她僵硬的肩背,助她放松下来。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虽说自己四五年来,悬在心头的第一要事,终于有了个结果,但蕙娘此时回想,却没有一点放松。这件事一环扣着一环,逻辑推理似乎很顺,但权季青背后那组织,是否就丝毫都没有参与呢?要是他们完全并不知情,权季青又是从哪里来的地黄?若是他们知情,又是为了什么帮助权季青,用这么不把稳的办法,冲她下手?权季青是如何同他们沟通,安排人马来滋扰冲粹园,这批掌握了火器,按说武装力量并不弱小的力量,为什么连熊友他们的防线都冲不破?

从三年前她进门起,权季青做的每一件事,都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却又小心得留不下一点痕迹。能指证他的人,全是蕙娘自己的心腹,甚至连权仲白,都未能亲自见识到他的劣迹。蕙娘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对权季青和权仲白说的那最后一番话,有了很不好的猜测,这猜测,令她连喜悦的心情都欠奉。只觉得脊背发寒,忽然间,对权季青的做法,又有了一种新的解读。

他就是再会谋算,也比不过权仲白在医术上的造诣,给他带来那得天独厚的优势,良国公看重这点,显然是比任何因素都多。所谓特别偏疼二房,究竟是疼权仲白,还是他的医术,那就真是不得而知了。而权季青和权伯红不同,又肯定是节制不了他哥哥的,因此国公府的迷局,最终的谜底,也只有权仲白一个。权伯红可能还不清楚,但权季青应很明白,他始终也就是个敲边鼓的,上不得大台盘。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争,他又在争什么、算什么?在她进门诞下歪哥以后,他已经输得不能再输,就是把她给害死、勾引得翻了盘,只要权仲白医术还在,他就永远都没有赢的希望。造成这样的局面,他会恨谁?权仲白?

不,权季青并不恨权仲白,他也知道他哥哥对爵位从无野心,他如果恨的是权仲白,便不会是这样的行事。他要恨,应当也是恨良国公,恨自己……本来大好的局面,是在良国公做主,说了自己进门以后,才有了本质上的变化。也许他本想通过诱惑她的方式,来达到一些不能见人的目的,或者是想要让她生下他的子嗣,这样不论是权伯红还是权仲白上位,最终继位的都是他权季青的儿子。又也许,他想要通过占有她的目的,来发泄心中的怨恨,他是真的想过要绑架她,只是她防范得比较周密,在那一次疏漏之后,再也没让他找到机会。

那么他该如何报复呢?权季青如果沉下心来思量,会发觉什么可乘之机呢?

他一直都知道,她和权仲白之间存在的最深矛盾,便是两人志趣的差别。他也知道,那天晚上听见他和他人密斟的,是立雪院的丫鬟,而立雪院上上下下,都是她自己的心腹,没有权仲白什么事儿。

也许就是在发觉此点以后,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布下了一个报复的局,在这个局里,他的所有劣迹,都是出自蕙娘的指控,供述出他来的乔十七,和蕙娘先在冲粹园里相处了好几个月,来­骚­扰冲粹园的私兵,软弱得连熊友的防线都突破不了,又狡猾得没留下一具尸体……任何事都是蕙娘在说,任何当事人,若不是蕙娘的人,也和她有过密切的接触……

他一直都很了解他哥哥,也很了解她,甚至还把他的计划,明明白白地告诉过自己,“我哥哥给你的所有东西,他都能收得回去。”

若没有一个契机,权仲白为什么要把他的信任、尊重给收回?这便是他的提示,可笑她还浑然不知,一心只想要查清凶手……

虽说即使一切重来,蕙娘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她仍不禁为权季青的安排打了个寒颤,这个寒颤,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异想天开、缜密­阴­毒,而是因为他的疯狂与自私。如果一切真和她推测的一样,那么权季青就是用自己原本可能很平顺的一生,来换取对她的报复——

唉,平顺不平顺,他也许都是要回东北去的,良国公之前那几番布置,透露出来的信息也很明显,他是忌惮起了这个儿子,想要将他除掉了。对他来说,他也再没什么可输的了,又为什么不行险一博呢?

心念电转间,念头已不知转了几个轮回,蕙娘望了权仲白一眼,一时竟有些胆怯,倒是权仲白一如既往,还问她,“你刚才是真以为他带的火药是假?”

“一开始,真以为火药是假的。”蕙娘老实说,“他要是真的想同归于尽,在挟持了我以后,便会把门让出来。起码让他亲妈先走吧,这堵住门谁也不让出去,看着像是要一起死,其实倒显得心虚了。我是没想到,原来他连他亲娘都不愿意放过。不过,这种事最要紧也就是一个气势,气势上压过去了,他只要有一点破绽,我就能找到机会把局面反转,这个险事后看,还是值得冒的,不然他情绪上来了,引线一点,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到时候,歪哥、乖哥怎么办?这都还不算祖父他们了……”

权仲白轻轻为她揉了揉肩膀,沉声道,“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这回我看爹的意思,应该是会把他发回老家,以后,他肯定跑不出来的。”

权季青只要活着,说不定就有翻盘的那一天,蕙娘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权仲白,她也怕他盘问,便将脸埋在手心里,低声道,“这件事,总算是初步有一个结果了。虽然更大的黑手,说不定还隐藏在他后头,但从今天起,应该无须担忧家里有人要在背后捅刀子啦。”

事实上,现在除了权幼金,家里也没有别人了。蕙娘话说出口,也觉得有几分讽刺,她不禁自嘲地一笑,索­性­也就直接问了,“刚才他和你都说什么了?”

权仲白顿了顿,摇头道,“没说什么,只是感慨我们兄弟间,居然也走到了这一步……”

他埋□子,搓了搓脸,低沉地道,“也许是不同母吧,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到底还是分崩离析。上一代几个叔伯,都是一母所出,虽然一样争位,但却也没有这么多的纷争。”

他不愿说,蕙娘也不好强他,只看权仲白眉眼,并不像是真对她有什么怀疑样子,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对权季青用计的猜测,一样是毫无真凭实据,若只是自己瞎猜,权季青压根就没这么开口,她贸然这么一说,反而有引火烧身的嫌疑。

权仲白自己唏嘘感慨了一会,也恢复过来,他捏了捏蕙娘的脖子,问她,“要不要歇息一会?这好半天了,你的肩膀都还是僵硬的。”

正这么说,外头又来人报信,是香花和天青一起带了石榴过来,蕙娘一见石榴,便一骨碌翻身坐起,“园子里出事了?”

“是有人偷偷地混进了园子里,不过,人还没到咱们自己院子,已被两个王先生发觉。”石榴虽然紧张,但并不慌乱,“双方鏖战了一番,大王先生把那人给击伤了,却没擒住,那人一路洒了血,逃出了园子。因您不在,我们谁也不敢做主,这是来请您的示下的,这个人,该不该追呢?”

万一此人背后还有一个组织撑腰,追过去那也是白填了人家的口,也难怪熊友等人不敢轻举妄动了。蕙娘断然道,“这要是调虎离山之计呢?不能追,你赶紧回去,别的都不顾了,先把两个哥儿护得严实一点要紧。”

说着,便让护送他们过来的那一批人马,全都先赶回冲粹园,石榴道,“大王先生、小王先生一人抱了一个哥儿,熊友师傅和余下的兄弟都在甲一号附近坐着,您且放心,出不了大事的。”

还反过来安慰了蕙娘几句,这才退了出去,蕙娘来回走了几步,心里颇放不下,又重燃起了对权季青的恼恨,怒道,“他早有了计划,要不是我们提防得好,孩子一旦被绑,有此人质在手,他自然可以逍遥脱身了!可恨王先生没能把人留下,不然,提粽子似的,一个接一个,给他提出来!”

现在人也跑了,虽没凭据,但蕙娘还是打发石榴去向良国公报信,也算是给权季青眼下的处境,添点佐料。她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都难以消解怒火,过了一会,便不禁冲权仲白发脾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早知道这样,你还和他客气什么,人家连你的孩子都要下手,你还和他说什么兄弟情分!”

权仲白多疼两个儿子,众人都是看得到的,他的神­色­亦不十分好看,却未顶蕙娘的嘴,蕙娘一句话出口,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咬了咬­唇­,却又不愿道歉——神­色­又有些尴尬,两人倒是僵在那里,还是权仲白先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以后我们住回国公府里,有爹在,根本就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立雪院里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虽说权季青身份特殊,可以在府里任意走动,但这起码也说明,国公府并不是铁板一块。蕙娘真想再和权仲白顶顶嘴,但叹了口气,还是将话给咽下了——要说无能,她亦一样无能,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互相责怪的。

自从歪哥出生以来,就很少离开过她的眼皮,此刻和两个儿子分隔两地,蕙娘毕竟是做娘的人,要说不牵念,总是假的,又再出了这事,竟是难得地失去了冷静心境,心浮气躁了好一会,才勉强收摄心神,同权仲白商议,“要把他送回老家可以,但我们这里也要有人跟着过去监视居住,不然他要跑了,我们岂非又永无宁日?要不是你和他毕竟是手足,按我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权仲白摇了摇头,低声道,“是该派人监视,但这件事,爹肯定自有处置,不会让你失望的。季青的能耐,他比你更清楚得多。”

蕙娘正待再说服权仲白,那边良国公已经来人,令他们过去一道议事,两人对视了一眼,便都知道,这是良国公及太夫人、权夫人已经达成共识,要给权季青‘判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会如何量刑呢。

我在外地给大家问个好!

代更御妈也给大家问好。

176判刑

因小书房出了爆炸,那炸药又是在门扉附近,虽未把结构炸塌,又或是引发火灾,但现在小书房也是凌乱不堪,无法继续使用了。良国公便把公堂设在了拥晴院里,甚至连权季青,也被弄醒了在地上跪着,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蕙娘两人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到底是平静了有一会了,良国公等人面上,已是一派风平浪静,就连权夫人都紧绷着脸,甚至连看向权季青的眼神都是冷的——就算她心里对这件事,没准还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起码,这想法是决不会暴露在她面上了。

“坐吧。”良国公面­色­倒还宽和,也许是因为家里诸事,终于尘埃落定,也许是从权季青口中逼问出了许多他早有些怀疑的事情,他的语调也很缓和。“你们这几年来,也受委屈了。”

他未提到发落权季青的事,倒是先和蕙娘拉家常,“两个孩子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吧?”

“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歪哥看到两位先生和别人动手,还觉得好玩。”蕙娘如实答道,“现在人都在院子里,他喜欢热闹,恐怕还很高兴呢。”

良国公不禁也是一笑,“孩子还小,确实,可能还不大懂事。”

又问蕙娘,“周岁有两岁多了?”

“实岁刚满了两岁,因他生日时我在月子里,也就没有大­操­大办,不曾惊动家里人。”蕙娘也捺下­性­子,和良国公周旋,“预备明年找了先生,便要给他开蒙了。”

良国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这孩子已经两岁,明年开蒙,便该有个大名了。我这一向也在思忖着这事,权家这一代,是按燕字走的辈分,但歪哥可以不必走这一辈,依我看,便叫宝印如何?这名字好养活,又合了他抓周时的典故。”

宝印这名字,听着有些俗气,还不如伯红、仲白兄弟典雅,但良国公既然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二房夫妻也没什么好辩驳的,都道,“这名字我们觉得很好。”从此歪哥,大名便换作权宝印,按一般家族的惯例,不久以后,他应当也要被登记到族谱上去,算是正儿八经的权家少爷了。

“既然要开蒙,你们还是回到城里来居住吧,冲粹园那里,等到夏秋时过去小住一番,”良国公谈兴也很足,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权季青一样,“毕竟你们两人事情都多,还是住在城里,大家也都方便一些。我知道,你们东西多,立雪院是狭小了一点。这样——正好小书房也要重新翻修,打墙也是动土,倒不如索­性­就把立雪院、卧云院打通了,做个几进的院子,这样也就更方便了。各院里乘便,也铺上下水的管道,免得你们母亲,一直和我念着这事,想要赶这个风尚。”

他并没有和两人商量的意思,蕙娘等人也没有反对的余地,现在权季青一倒台,家里就只有他们这一房了,若还在外头居住,非但惹人闲话,就是自己家里,也都不像。权仲白道,“既然都这么着了,那索­性­就把位置给定下来,也免得外头瞎想,择日往宗人府报备一声,该上谱的就上谱吧。”

“这么着急做什么?”他现在主动了,良国公反而从容起来。“一旦定了你的位置,很多事,不避讳都要避讳。横竖现在大家心知肚明,缓几年也好,有你大哥在前头挡着,你在深宫内帏走动,也没那么多忌讳。”

权仲白显然就是希望皇上有了忌讳,他便不用再入宫扶脉了。但这一用意,为良国公轻易识破以后,他也就不吭气了。倒是权季青,虽半垂着脸,但任谁也能看得出来,他面上多了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

良国公对他的表现,十分不满,他闷哼了一声,终于把矛头对准了四儿子,“你倒挺自在,也别急,这就要说到你了……我再问你一次,你二哥二嫂指控你的这些罪名,你认了没有?”

也许方才,几个长辈私底下,又提审了权季青一遍,他这会倒没刚才那么犟嘴了——就这么一抬头,蕙娘才发觉,他手上多了一环镣铐,似乎是用­精­铁所铸,十分结实。

“认了。”权季青弯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到了这个地步,他看起来也依然还透着从容,还有些隐隐的讽刺,似乎总还有一手底牌,没有出尽。——就算只是虚张声势,但对于他的对手来说,也的确足够添堵了。

良国公点了点头,“爵位不传承给嫡长,是因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谁也不会说嫡长子,便是最有能耐的那个。为了我们家的传承、昌盛,选贤能子弟承爵,这是我们家的惯例,也因此,我们家才一代接着一代,在这风云诡谲的大秦政坛中,传承了这么多年。”

“你们几兄弟既然对爵位有意,就应当各显身手,尽量为家里做些好事,你们的表现,家里自会看在眼里,将来任何一个人选做世子,都不会损害兄弟间的情谊。”这个深沉而威严,又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人,不免也露出了少许疲惫,“不要以为这是在唱高调……你们的大伯、二伯虽然回到东北居住,但和我时常互通消息,兄弟之情,并未减­色­。我们一家五兄弟,还是和五个指头一样,都连着你们祖母的心。”

若良国公所言为真,相比之下,这一代的四兄弟就减­色­不少了。良国公望了权仲白一眼,语调更严肃了。“酿成今天这一局面,固然是你爱走极端,遇事只想着歪门邪道,以为­阴­谋手段,可以解决一切。但也是因为你二哥有这个能耐压过众兄弟,却一心逃避这个责任,闹得兄弟间互相猜疑,也让我们做家长的大费苦心,无形间,便耽误了你。让你的期待落了空处,就这一点来说,家里是对不起你。”

“但即便如此,你的种种作为,可称上草菅人命。不把外人的命当命,也就罢了,家里人的命你也不当回事——”

良国公话才说到这儿,权季青忽道,“何止家里人,连我自己的命,我都不大当回事。”

那个温良而诚恳的权季青,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在了良国公的叙述里,此时的权季青,比较贴近蕙娘记忆里的小疯子了,他的疯狂显得如此张扬、如此尖锐,但也就因为它的张扬而尖锐,又透着这如此的轻浮,往往令人有所轻视。这个权季青,从来都把他的任­性­摆到面上,此时亦不例外,除了任­性­以外,还透着深深的玩世不恭。他望着良国公的眼神,不屈中隐隐带了愤怒,一字一句,似乎都务求淬出锋锐,“这不就是您教我的么,要算计别人的­性­命,就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任何人的命都是一条命,从算了第一条命开始,我的命,我也就不当做是命了。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是您养出来的,您纵出来的,连我的命我都无所谓了,家里人的命对我而言,又有什么不同?”

良国公不禁一手扶额,半晌都没有说话。权夫人低声道,“权季青!”

她话里蕴含着的一股力量,使权季青又低下了他高扬的头颅,太夫人便接过了话头,威严地道,“天伦天伦,你不要命那是你的事,你娘的命,你如何说害就害了?今日之事,你找一万条道理出来,亦难以辩得清白,更别说你二嫂和你之间,还有一场害命不成的恩怨。”

她冲蕙娘微微一颔首,便道,“私下处死你,那就是和你一样没有人伦了。你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我们会和族长沟通,把你打发到漠河去,那里四周千里都是冻土,日子不大好过。有宁古塔将军的照料,你死不了,却也别再想跑了。在宁古塔好生修身养­性­,二十年后,会有人来查看你,若你是真改了,还能回到族里生活,若改不了,你还有十年,届时若再不成,这一辈子,你就在宁古塔好好地过吧。”

漠河几乎是贴着俄罗斯的边境线了,那里再往北走,是大片大片的冻原,不论冬夏都很难活人,往南也要走很长的路程,才能见到人家,并且路就那么一条,要把权季青控制起来,简直是轻而易举,就是任他去跑,他也跑不了多远,只能在官道上行走。一旦偏离了道路,恐怕就要永远地迷失在白山黑水之间了。良国公道,“嘿,你对我这个父亲无情无义,我这个父亲,还是要点你一句,漠河四周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你也别想着要跑了,老实住吧。就算你能跑到有人家的地儿,那儿的人家,和宁古塔将军营也都是有联系的,要把你起出来,轻而易举。”

这一番话,更多的还是说给二房听的,良国公看了蕙娘、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微微点了点头,蕙娘心中觉得有些不稳,但却也未多说什么,算是来了个默认。良国公便续道,“在漠河,你也不用受什么苦,家里陆续都会给你捎点东西,服侍的人也不会少你的。你就多看点书,陶冶陶冶情­操­,多想想自己都错在了什么地方吧。”

权季青还想再说什么,权夫人望着他只是摇头,他便又闭了嘴。良国公喝道,“云管事,把他押到西三院去,门上挂锁,明日便打发人,送他上路吧!”

云管事自然尊奉如仪,道了声,“四少爷,请。”便把权季青扶了起来,在铁链叮当声中,走向了屋门。

行到门口时,权季青忽然止了步,他挣扎着扭过头来,他未看向任何人,只瞅着权夫人的方向,神­色­复杂,轻轻地喊了一声‘娘’,似乎还要再说什么,被云管事一拽,这话也就断在了口中,未能说完。

权夫人就是城府功夫再深,至此也要崩落,她摇了摇头,一手捣着胸,热泪滚滚地流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安慰,权仲白和蕙娘是没这个立场,良国公和太夫人,却不知为何,究竟也未开口。

到了最后,还是权仲白上去劝,“心里难过,哭出来就好了。赶紧的,躺一躺……”

亲自处置了亲生骨­肉­,任谁心里都不会有滋有味,就是矫饰太平,也不是现在的当口,权仲白留下来安慰权夫人,蕙娘等人,便各自散去了。她亦有些心事要盘算——斩草除根,权季青这样的隐患不除,她心底终究是不能完全安稳,可要是背着权仲白,把权季青给­干­掉了,权仲白会是什么反应,还真不好说……

这一题该怎么去解,蕙娘也没有头绪,她又惦念着两个儿子,即使权仲白回来了,两人也没多少话说,更无多少喜悦。洗漱上了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的都是这两件事儿,本来沾枕就着的人,今日过了一个鼓点,都还没有合眼。

权仲白也显然没有入睡,他虽然安安稳稳地卧在那里,但气息不定,不知自己正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又问蕙娘,“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蕙娘叹了口气,随口就是一件心事。“我觉得,这件事现在似乎是清楚了,又似乎还不清楚……迷雾重重,那种迷惑感,半点都没有减少,不知为何,反而还逐渐增多。”

“我早都习惯了。”权仲白说。“从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这样的氛围里,这个家里的人,好像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神神秘秘的,总是这么压抑。这感觉难以描述,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又好像——”

他怕也说不清楚,因此只是点了这么一句,觉得蕙娘会了意,便叹了口气,“还以为终有一天,能独立出去,过些清爽的日子。没想到,究竟还是逃不脱他的掌握,他要我当世子,我挣扎了这么久,还不是终究得当。”

任人摆布的感觉,不可能会好。蕙娘也明白那种察觉自己被算计、被利用后的反感,她对良国公,何尝又有什么好印象?只是那毕竟是她的公公,权仲白说得,她是说不得的。

正要附和权仲白几句时,远远地又听到了一些响动,仿佛是有人正在叩门。蕙娘和权仲白对视了一眼,一个坐起身来挑亮了油灯,一个就下床披衣——这几天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两夫妻的神经,到现在都还是绷紧的,生怕一个不留神,权季青又给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果然,未过多久,便有人来报信了,蕙娘一听,便不禁愕然道,“没了?怎么个没了?大活人还能没?他分明就是跑了吧?”

“传话的那位,说决不是跑了。”上夜的小丫头低眉顺眼地道,“锁和封条到现在都没开呢,说四少爷——他真就是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变活人……

大家元宵快乐

177魔术

“确实是没敢开门。”奉命把守西院的,自然是良国公的心腹,这也是些老成之辈了。虽然出了大事,但却仍未过分慌张,交待起前因后果来,都还有条有理。“我们也听说过不少江湖招数,都是自己藏在暗处,赚得别人开了门,这才乘势就闯出来。因此也是不敢给四少爷可乘之机,只是提着灯从小窗口里挑进去,四处照了照,确实是没看见人。四少爷带着镣铐呢,应该也爬不到多高吧……”

会被用来关人,这间屋子肯定是比较牢靠了,连窗户上都钉了木板,只留下小小的空当,权季青除非练过缩骨功,否则也的确不能在不打破木板的情况下,从那个小洞里钻出来。在带着镣铐的情况下,就更没有这个可能了。权仲白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便道,“开门看看吧。”

良国公有年纪的人,起身比较慢,这会儿才一边披衣,一边进了院子,听见权仲白的说话,他面沉似水,却并未反对。几个管事对视了一眼,便有人上前,拿了刀子割开封条,又掏出钥匙,把门锁打开,推门而入。

果然,不大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屋角一株柱子上,隐隐露出了一点水泽,蕙娘踱进去抹了一把,伸手给丈夫和公公看了,却是一手的暗红。

“血都还没有凝!”良国公喃喃地道,也许是因为才醒,声音里不免带了一点心痛。“他这是要做什么!触柱自尽?这气­性­也实在是太大了点吧!”

他一边说,几个下人一边就把各处能藏人的地方全都挑了开来,良国公犹自细问经过,看门人免不得又说一遍,“听见一声实实在在的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撞上了柱子,我们也恐怕是四少爷自尽,连忙从外头开了窗户,自缝隙中窥视,不想这一看,除了柱子上的湿泽外居然什么都看不到。因事有蹊跷,便赶紧给您们报信。又自己查看了一番,这屋子还是和四少爷进去时一样,严密得很,没一处有不妥。”

“连镣铐都不见了。”良国公也有几分不解,“这东西也有十几斤呢……”

大家的思路都差不多,才说到镣铐,都抬头去看天棚——权季青轻身工夫不错,也许是跳上天棚了也不一定。至于那声闷响,可能是人­肉­撞出来的,也可能是他拿镣铐撞的,血就更不必说了,若能除下镣铐,肯定是有人送来了钥匙,再送一点血,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这屋子窗户外开,有人潜到屋后开了窗子,传递一把钥匙,也不是什么难事。

天棚完好无损,看不出半点不妥,梁柱上也­干­­干­净净的,上去几个人查看了一番,只有沉积的尘土,连脚印都欠奉。屋顶的瓦片,都没有一片脱落,至于钥匙,良国公翻出来给儿子媳­妇­看——一直都在他的荷包里贴身收藏。

这么大的一个活人,难道还真能不翼而飞?还顺便带走了十多斤重的镣铐?几人对视了一眼,均觉不可思议,权仲白主动说,“是不是该告诉娘和祖母一声?”

良国公沉声道,“不急,先把她身边人喊一个出来再说!”

只这一句话,便暴露出来,良国公对权夫人,非是没有怀疑。

蕙娘和权仲白交换了一个眼­色­,权仲白也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说,“爹,你总还记得当年毛三郎的那颗大好头颅吧。依我看,娘再能耐,这里也是外院了。倒是季青有些很有本事的朋友,恐怕嫌疑更大些。”

良国公闷哼了一声,“立雪院那是冬夜,后院行走的人少。他一个内贼,才能逞凶,你当我们良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外头的人,也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外院要紧地方,都是有武师把守坐镇的,他要一路从屋顶过来,早都栽了。从地上过来么,我们家门禁森严,此路不通!此事只能是自己人安排,才能如此天衣无缝。我看,蹊跷还是出在那一声响里,没准就是在那时候,偷龙转凤,把季青给接了出来……”

他沉吟了片刻,忽地又道,“这件事,你们就先不要过问了,都回去休息吧,横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藏得了一时,也藏不了一世。我不信,他还能逃得出我们权家的大门!”

良国公这话还算有点道理,毕竟如果屋顶这条路走不了,这起人要出府也难,很可能就是藏匿在了府中不知哪里。因关系到外院,这一场搜索,也只能他来主持,二房两口子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回去休息。蕙娘和权仲白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总不好直接说,‘我们想听听娘身边的丫鬟是怎么说的’。两人便都回转到屋里,蕙娘见权仲白闷闷的,便安慰他道,“不要紧,各处上夜的婆子,是最知道动静的。爹不让我们听,我们也一样有办法打探到歇芳院今晚的动静。”

她确实也有些怀疑权夫人,将心比心,哪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去漠河打发下半辈子?只是权夫人有没有这个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这么以一场营救,她却有点怀疑。她要真这样神通广大,恐怕权季青对付她焦清蕙的手段,也不会这么有限了。

“我倒是不怀疑娘。”权仲白的看法,就更出人意表了,“这件事,肯定是先去报了爹,再来告诉我们的。可我们都从内院走到西院了,爹才姗姗来迟……这一进一出,也有小半个时辰的空当了。”

权季青这一走,倒不令蕙娘吃惊,她甚至有几分豁然,好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个人要一直不走,她就还要一直矛盾下去。现在既然逃走了,那也没什么好说,若先被她知道了他的消息,自然是二话不说,格杀勿论,也就无须去考虑怎么和权仲白交待了,反正,有那神秘组织在,她身边的护卫一直也都不会放松,多防备一个少防备一个,也没多大的区别。

只是他这一走,走得一家人彼此猜疑,她疑权夫人,权仲白却疑良国公,说来也实在是有几分好笑。蕙娘便道,“爹要放他,什么时候不能放?送他上路的车子走到一半,镣铐解了车门一开,连着那些随从就夹裹去了外地。我们和东北老家联系那样少,过上一段时间,只说他们在路上出了事故,随意拿几具尸首来搪塞,我们难道还能不信?”

她这话也是言之成理,权仲白唔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睡吧,明儿起来,还不知有什么烦心事等着呢。”

蕙娘也是被连番事故,扰得头大如斗,她想要什么都不想,可却偏偏难以将各种思绪驱除出脑海,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慢慢睡着。睡前犹自想道:他到底在仲白耳边,说了什么?

第二日起来,他们二人,自然要到拥晴院里请安,现在因大房夫妻不在,也就没有派系之分了,蕙娘自然是按了礼数,先给太夫人请安,再到权夫人那里去。只是权夫人也勤勉,往往他们过去没有多久,她自己也就走到老太太这里了。

今日却大不相同,两人和老太太说了好一番闲话,权夫人都毫无音讯,太夫人见权仲白不时向窗外顾盼,便叹了口气,道,“你继母不会过来了,她昨晚和你爹大吵一架,只怕最近一阵子,都不会轻易见人。”

为什么吵架,自不必说了。看来,良国公依然没放弃对权夫人的怀疑,权仲白有点坐不住了,他起身道,“郁气积存,最容易生病了,我过去看看吧。”

老太太却喝住了他,“你若不能拍着胸脯保证,并不疑她,那就不必过去了。你继母在能自证清白前,怕也不愿意见你,你要这么不安稳,倒不如和你爹一道,去找找你四弟。现在府里已经是都搜过一遍了,他正要发散人手,在城里搜寻。”

府里找不到,城里难道还能找到?蕙娘不抱希望,但却也不再着急了。能凭空消失,也是权季青的本事,算不得权家人的无能,她冲权仲白轻轻摇了摇头,权仲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掺和进去,倒是摆明了不信爹。罢了,这事我也不再管,我去如常问诊吧,也算是遮掩遮掩家里的动静了。”

说着,也不和太夫人道别,起身就走了出去。蕙娘不免有几分尴尬,“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讲礼数……祖母您别和他计较。”

“我不会计较的。”太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了少许疲惫之­色­。“季青毕竟也是他四弟……一家人闹这么难看,谁心里都不舒服。”

她瞟了蕙娘一眼,淡淡地道,“刚才仲白要见他继母,你没吭声,是不是心里有一点疑她啊?”

和从前比,现在太夫人和蕙娘说话,感觉上就要亲密得多了,并不是说太夫人给了她从前没有的好脸,只是以前那若有若无的考察味道,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的太夫人,真的像是在和孙媳­妇­,和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说话了。一字一句,倒都很有开诚布公的意思,不像是从前,总想要让蕙娘说些心里话,她自己的意思,却老是藏着不说。

“是有那么一点。”蕙娘也没有避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确实是人之常情。”太夫人站起身来,踱到了窗边,“她那样捧着仲白,其实也是因为叔墨提不起来,两个儿子,送走哪一个都舍不得。没想到天意弄人,叔墨还好,季青这个最小的,本以为能留在身边养老,现在却要被送到比老家还更远的地儿……”

老人家的声音里,有嘲讽,也有同情、有感伤,她嘿然一笑,瞥着蕙娘问她,“要是将来,乖哥比歪哥更为适任国公爷的位置,你舍得把歪哥送回东北去么?”

这一问,问得蕙娘货真价实地一怔,她反­射­­性­地就想逃避这个问题:歪哥身为长子,自然事事都会得到她的倾斜,什么事,都能走到弟弟的前面。又怎么会被弟弟比下去,最终要被送到东北去,变相地软禁一生?

可这话还没出口,就又被蕙娘给吞了回去,子乔难道就没有得天独厚的资源了?天分所限,有些事终究是没有办法。歪哥现在还小,再聪明又能有多聪明,到了以后,有些事,未必是那样把稳……

太夫人嘿然道,“答不上来了吧?任何一个主母,在把自己亲儿子送走的时候,心里都不会太好过的。就是没出这事,一两个月里,她也不会喜欢你们在她身边打转。”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就有能耐把季青给偷偷送走。嘿,这件事,的确是令人费解得很……”

一边说,一边望了蕙娘一眼,又微笑道,“我知道,你心底的疑团,未必比我的少,只怕十有八.九,还是要比我的多些。也罢,如今虽然仲白还没有世子的名分,但已是这个家当仁不让的继承人,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知道了。”

说着,便吩咐左右,“去看看国公、仲白都在做什么。如国公无事,便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就说我孙媳­妇­坐在这儿,一肚皮都是谜团,实在是搞不懂,他这个做公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至于二少爷,若他在忙,便别打扰了,若无事闲坐,你便回来告诉我知道。”

下人自然领命而去,蕙娘这里,也在猜疑太夫人的意思:她不懂的事情,的确太多太多了。甚至连国公爷为什么就信了她的供词,都丝毫没有头绪,太夫人所说的谜团,又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呢?

未几,来人便回话,“国公爷说,他这会正忙,一会就过来,请二少夫人稍候。二少爷刚刚却被请进宫里去了——是二皇子发了高烧。”

若在平时,这高烧二字,听过也就听过了,小儿发烧,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在皇上刚刚发过一场几乎致命的高烧时,这两个字却很敏感,蕙娘立刻就想到了权仲白从静宜园回来后的种种举动——

皇上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权仲白虽未详说,可有一点是足可以肯定的:这种病,可是会过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事都赶在一起啦……

178呣子

蕙娘都想到了这一点,牛淑妃好歹也是跟去了静宜园里居住,虽然未能在天子身边服侍,但怎么说都是未来皇贵妃,收到风声,自然要比她多些。二皇子这一次发烧,她要比从前更为紧张得多,甚至都守不住儿子了,而是站在大殿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权仲白到来。

“是昨儿晚上起病,睡前说有些不舒服,今早虽然神智也还清醒,但却起不来床了,说是软很,一扶他就叫浑身疼。”牛淑妃显然没有进屋意思,站在窗子外头,焦急地往屋内看,“小脸烧得通红滚热,摸起来发烫!先生您也知道,他脾气大,一发烧­性­子就更暴了,一个劲地说自己没病,还想起来去上学呢。被人拦住了,也不敢进去劝,还是贤嫔进去和他说了几句话,把他劝得躺下了。请了太医来,却因为这事儿关系大,他们也不敢擅专,都说没扶过皇上脉门,也不知是不是一样疾病。这不就赶紧把您给请进来了。”

病人事大,权仲白也不和牛淑妃多废话什么,一边应着,一边一掀帘子,大步进了里间。

里屋人并不多,一来也是因为二皇子这会病了,脾气暴躁,从牛淑妃往下,谁也不敢逆着他脾气,二来,也是因为二皇子大伴今日似乎不在身边,没人能约束得了他。这第三嘛,还有一个缘由,便是大家心照不宣了,正因为皇上病情没有被公布出来,大家联想各自不一,以讹传讹之余,二皇子这一场高烧,烧得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宁静,除了该当班宫女、太监,谁也没那份心肠,想要乘着二皇子病来讨他、讨牛淑妃好儿。

权仲白是何等人也?眼珠子只是一扫,便多少看出了几分台面底下暗潮汹涌、猜疑揣测。他也注意到了二皇子从不离身大伴山公公今日却不见人影,眉头便不免就是一皱:难怪此处如此没有规矩,少了山公公,牛淑妃又不敢进来,底下人为了自己小命着想,自然是从上到下,都急着偷­奸­耍滑了。

“山公公怎么没有进来?”他问那带路宫人,那宫人面露惊慌之­色­,望了二皇子一眼,吃吃艾艾不敢说话。倒是二皇子虽然小脸通红,但还算耳聪目明,从榻上半直起身子,哑声道,“们也不必瞒了,知道大伴没来,是因为发了高烧,这几天都在他自家吃药养着呢。”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但是这接二连三高烧,却也十分吓人。权仲白算是理解了牛淑妃顾虑了,他亦有几分担忧:一般说来,肺痨是不会如此积极地传染他人,难道这一次,又是一种奇病不成?

他也顾不得和二皇子多说什么闲话了,将药箱放下,便上前要给二皇子扶脉,那宫人自然为他搬凳子放迎枕,又有人要上前扶二皇子起来,二皇子喝道,“自己坐,不用们扶。”

此等金枝玉叶,发起脾气来谁敢直撄锋锐?尤其牛淑妃又不大管束二皇子,对他只是一味宠纵,就是打杀几条­性­命,恐怕牛淑妃都不会说什么。小宫人吓得立刻就缩了手伏在地上,权仲白扫了她一眼,还未说话时,二皇子已叹了口气,哑声道,“知道,权先生不喜欢这样大脾气……算了,们都下去吧,免得看了心烦,又招惹权先生不快。”

得他一句话,众人都如蒙大赦,忙一股脑退出了屋子,牛淑妃在窗外,自然叫他们过去盘问情况,这里二皇子方才安稳躺好,将手伸给权仲白,恭声道,“麻烦先生了。”

权仲白看了他几眼,方才微笑道,“不麻烦,看殿下口齿清楚、思维敏捷,倒不像是发烧样子。看来,这一次病症,不会有什么妨碍。”

一边说,他一边将手指放到了二皇子脉门上,才品了一会,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猜测:脉象清晰有力,除了跳得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儿以外,竟是毫无不妥。权仲白望着二皇子只是笑,二皇子也望着他傻笑,他又偷眼去看窗外——虽说他母妃,很关切地透过玻璃窗正往里张望,但权仲白是背对着窗户,二皇子又深卧床帷间,她只能大致看到一个轮廓,要看清他们表情、动作,便有一定难度了。

“先生您看。”他献宝一样地揭开了被子一角,“热得直冒汗呢!”

权仲白偷眼一看,也有点无语了:这被子里捂了有四个放了热炭手炉,能不热吗?也亏得二皇子布置得好,牛淑妃没看出来也就罢了,竟没被那些宫人太监发觉。

“借着爹,大伴高烧,就来淘气了。”他收了手,淡淡地道,“不愿上学,和母妃撒了娇也就罢了。至于这么淘吗?”

“不是一直说没病呢吗?”生得可爱,就是占便宜,就算是红头涨脸,皇次子看来都硬比旁人可爱了几分,撒起娇来,也是格外地招人怜惜。“这说都是大实话呢,只是他们都不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殿下没办法,有办法。”权仲白作势就要起身,皇次子急得在床上都是一蹦,他可怜巴巴地央求权仲白,“权二伯,您别和一般计较,做错了,以后,再不敢装病了。”

“蒙混过母妃,不算什么难事。”想到牛淑妃,权仲白­唇­角不禁微微一抽,“可是怎么骗过太医?难不成,也和他们实话实说了?”

皇次子毕竟今年才止六虚岁,就有些城府,也还远未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意地一咧嘴,手一搭胳膊,“您再扶扶脉?”

权仲白看他好玩,果然也把手又搭了上去,这一次,皇次子脉搏就要凌乱得多了,不但急促,而且不大规整。但他看着皇次子把手放到胳膊上,略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了:恐怕是他自己憋了气,又拿手指摁住了经脉,因此便令脉象一时颇为混乱。但这种办法,不但坚持不久,对于有经验医生来说,亦只能糊弄一时,只要稍加分辨,也就能多少猜出端倪了。

既然皇次子不声不响,学会了这一招,那么配合他‘骄纵’脾气,不快心情,也就能解释那两个太医为什么扶不出所以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家主子病,能往权仲白头上推,他们也不会客气。

“要不是大伴也病了,”皇次子亦是乖觉之辈,见权仲白面­色­宽和,他便低声道,“也不会这么安排。平时上学时候,大伴是寸步不离,即使偶然间在园子里见到先生,也不能多说什么。回到宫里就更别说了,要是生了病,母妃肯定陪着见您。想,都说父皇得是能过人瘟疫,这不是正好大伴前阵子吃坏肚子,正发烧呢吗……”

话是这么说,似乎事情就有这么巧,但山公公究竟吃坏了什么东西,以至于发起高烧,还很值得商榷哩。毕竟是皇宫内院长大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知道他大伴,乃是母妃眼线了。权仲白微微一笑,也就顺着皇次子话往下说,“费了这么大周章,殿下是有所求喽?这会都来了,想问什么,就快问吧,再不开口,恐怕母妃又要派人进来了。”

这确是很有可能事,牛淑妃自己不敢进来,派个人进来嘘寒问暖总是没问题。皇次子眼神一暗,他低沉地道,“本来想问什么,二伯心里说不定也早有数了。有几个人都和影影绰绰地提及了一件事,他们让来问您。您在宫中行走多年,一直为母妃他们请脉,对这种密事是最清楚。人品又高洁,决不会对说谎……”

这貌美而­精­灵孩子,大人般地叹了口气,竟流露出些许不属于他这个年纪成熟与无奈,“可今早又觉得,也不用问了。”

他垂下头去,玩弄着被角。“昨晚为了打个伏笔,说了不舒服。母妃听见,应该都没往心里去。可今早,贤嫔娘娘就过来给母妃请安问好了,平时没事时候,她从不过来,只有病了、不舒服了、和母妃拌嘴了,她才会寻了各­色­各样借口,到咸福宫里来给母妃问好,抱着妹妹来看……今儿她过来以后,说额头烫慌,母妃都不敢进来,身边宫人和太监,一个个怕得要命,只有贤嫔娘娘进来看、劝。她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她瞧眼神和别人是不一样。”

二皇子喃喃地说,“现在想想,贤嫔娘娘对,一直也和别人对不大一样。”

呣子天­性­,又岂是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即使牛贤嫔一向和咸福宫若即若离,恐怕亦不敢把自己感情表现出来,但她流露出蛛丝马迹,显然已经为敏锐二皇子发觉,甚至,早在任何人能给他提示之前,他便已经有了直觉般感应。

二皇子又瞟了权仲白一眼,像是从权仲白表情里汲取了更多信心,他轻声说,“您什么也不必说,明白啦。但这件事儿,让母妃知道了总是不大好。请二伯您在母妃跟前,也别提这事儿,成吗?”

还这么小,就懂得牛淑妃强势,牛贤嫔弱势了。再想深一点,牛淑妃能借­鸡­生蛋,他这颗被生出来蛋,当然亦可以反过来再做个借­鸡­生蛋局,只要牛贤嫔能挺得住,自有她风光无限一天。——清蕙也真是说得不错,这一局赢家,也还未必是牛淑妃呢。

权仲白不禁亦有几分感慨,他嘿然一笑,“要不想给贤嫔惹麻烦,今儿这个局,还得想办法圆过去。”

见皇次子有些不解,权仲白只说了一声,“毕竟还小,这几年,还是安心读书吧,别自作聪明啦。”

便将被子一掀,又握着皇次子衣领,轻轻松松便把他提起来放到了地上,如此一来,四个手炉自然大白于天下,牛淑妃讶异之情,隔着窗子都能感觉得到,她提着裙角就进了里屋,“权先生,这是在唱哪一出啊!”

“这一阵子,翰林院先生们,对殿下期望恐怕是比较高。”权仲白轻描淡写地说,他瞟了牛淑妃一眼,牛淑妃面上,果然掠过了一丝不自在。“殿下也是积累了劳累,便想要脱空几日,借了大伴不在当口,就闹了点幺蛾子,想求了情,好歹能休息上几天……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待成全殿下,只是捂在被子里实在太久,火气上冲,再不揭穿,一会儿准闹口疮,装病变成真病了。就是这会,也得开点药,再休息几天才能把病根给压下去。”

“这孩子!”牛淑妃顿时是哭笑不得,要数落皇次子,又有些狠不下心,“吓死娘了!真是——”

权仲白一边开方子,一边又点了牛淑妃一句,“娘娘,孩子还小,劳累不得,拔苗助长可不大好,怕只能适得其反,把身子压虚了。这功课,还是轻点儿吧。”

牛淑妃颇有些不以为然,似乎认为权仲白不晓得时机敏感,她道,“权先生,您这就是有所不知了,这一段日子又不同于别时候……”

话未说完,皇次子扯了扯她衣袖,轻声道,“母妃,饿了。”

便把话题给岔开了,牛淑妃也觉出自己失言,她便冲权仲白一笑,又对皇次子温言道,“想吃什么,就让宫人们给开个小灶。可下午也还是要去上学,不能让先生们对厚望落了空,先生们都是为好,功课再沉,也是因为想把给教得好了。知道吗?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会受累,日后都是享福呢……”

权仲白听到这赤.­祼­/­祼­话语,不禁微微摇头轻笑,他笔不加点,开了一张清火药方,吩咐了皇次子身边宫人几句,又冲牛淑妃拱了拱手,也不多加客套,便起身出了咸福宫——牛淑妃好戏,固然好看,可他自家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却也是实在没心思再欣赏别人卖蠢了。

不过,他这也是低估了皇上对皇次子关心,才刚出了咸福宫,便撞上了早候在那里李公公——皇上正同内阁开会,一旦脱出身来,便要亲自过问皇次子病情。

作者有话要说:牛淑妃以为自己把族妹捏得牢牢的,其实族妹心里如何想,谁能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还很难说……

179后手

后手

要不说皇上要称孤道寡呢,虽说大病初愈,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但偌大一个帝国,哪里离得开大当家的,竟无人心疼皇上的病体,出面于涉,也就由得他撑着身子,出面与内阁大臣们聚会。权仲白走近后殿时,便觉得皇上面­色­苍白,似乎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元气T又­操­劳得虚耗了去。

他眉头才是一皱,皇上便多少有些讨饶意味地道,“已经让人去熬补药了,子殷你就别唠叨了吧”

连太监和封锦也不是什么清闲人,今日不在身边服侍,余下几个内侍虽也受宠,但当着皇上的面,却绝不敢多嘴。权仲白看了他们几眼,都无人出来告状,他叹了口气,“昨晚上又没睡好吧?传您的那套工夫,可要勤练。不然思绪不澄明,晚上睡不好,元气培养不起来,只会越来越差。这痊愈的希望,可就更加渺茫了。”

“古往今来,有谁得了这个病,不是拖日子罢了。”皇上倒是看得很开,他半是失落、半是自嘲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见权仲白皱起眉,便又为自己辩解,“子殷你是知道朕的,朕心里,事情多啊。”

皇上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时候,心中有多少雄心壮志,是可想而知的。偏偏他又极为清醒,深知这万寿无疆,不过是自欺欺人,他的身子和普通人相比,还要再孱弱一些。一旦得了肺痨,要再痊愈,几乎纯属痴人说梦。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不能说不深远,自从知道实情以后,皇上有一阵子,几乎都夜不能寐。如今会把这话说开,其实也算是渐渐开始接受现实了。权仲白在他跟前坐下,也叹了口气,道,“把手伸出来吧。”

他摁了摁皇上的脉门,便吩咐左右,“把我开的黄­精­汤煎一服来,其中黄­精­减上两分,枸杞多加一分。”

自然有人应诺了,转身便去­操­办。皇上扬起一边眉毛,怕是见权仲白始终不提,也就主动发问。“小二子的高烧如何了?看你神­色­,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吧。”

“就是小孩子调皮。”权仲白轻描淡写,“最近功课多了,他不愿上学,借着身边人生病的机会,便兴风作浪起来,我已经收拾过他了。”

皇上显然便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看到权仲白神­色­,眉眼不禁一凝,他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都散尽了,权仲白方道,“这孩子心眼很活,是要比皇三子灵巧一些。他今儿告诉我,觉得贤嫔娘娘,还比淑妃娘娘更疼爱他几分。”

寥寥数语,便把皇次子那番话说了出来。“晓得以小见大,又懂得为生母避嫌,以他年纪,算是相当聪慧了。”

皇次子的天分,虽然皇上也有了解,但牛家使劲居中鼓吹,也是任谁都无法否认的,唯有在这件事上,才真正见出他确实是一块璞玉。皇上神­色­难测,眉眼间似喜似忧,好半晌,才沉吟着道,“仲白,这件事怎么答,你是该先同我商量的。”

权仲白和任何一个病人说话,往往都不大客气,即使对方是九五之尊也不例外,他答得亦很坦然,“呣子天­性­,任何事情都割裂不开。再说,这种事纸包不住火,虽然台面上没有风声,可知道的人却并不少。就算你能耐再大,也改不了他孺慕生母的心情——再说,你只想想林中冕,便知道你对这孩子,是有些过分求全了。”

皇上面­色­一窘,倒也无话可回,只好于笑道,“你倒也是言之成理。”

顿了顿,又有点不甘心,想要找回场子似的,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么一来,孙家、杨家,心里就安稳多了。”

这是在暗示什么,权仲白难道还听不懂?他可不怕和皇上来这一套,当即便道,“嘿,陛下,天理不外人情。任何人都有私心,您要真这么想,那可就谁也都不能信了。”

皇上也有些尴尬,他讪讪然地,倒有些孩子脾气。“我又没说不信你——子殷,你欺负我一个病人,心里很有滋味?”

权仲白笑而不语,两人一时都未曾说话,室内倒是沉默了下来,又过了一会,皇上才喃喃自语,又像是感慨,又像是解释。“琦莹这个人,是简单粗糙了一点,但也就胜在简单。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总是得要为接任的考虑……多一手准备,总比少一手准备来得好,有时候,朕也只能在很有限的选择里,权衡得失利弊。”

他自嘲地一笑,“本来有些事,想要从容收拾的,也不能不往上提一提了,朕还在的时候,不论天下局势怎么繁复,我都有信心压住,可一旦主少国疑,有些本来不当回事的危机,也许转瞬间便能倾国灭种,或者更有甚者,让大哥觑得机会……到时候神州大陆要动荡到什么地步,可就谁都难以想到了。”

乱象一起,的确是谁也无法掌控全局,权仲白问,“您是想把罗春连根拔起,不再玩什么羁縻了?”

牵扯到国策,皇上有片刻的犹豫,但也许,是因为日后他的病症,还要仰仗权仲白的照料,也许是因为权仲白的人品,已令他极为信任,他瞟了权仲白一眼,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沉声道,“从前福寿不想出嫁,朕也由得她,她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其实也就是吊着罗春的一根胡萝卜,但如今却不能再由着她任­性­了,她和罗春,也到了定亲的时候。”

福寿公主一人­性­命,和边疆将士千万人的­性­命比,似乎任何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皇上从前由着长公主,恐怕也是私心里有所偏向,但如今形势变化,她一人哪里比得上大秦的千里江山?这亦是极为无奈的一回事。权仲白默然不语,皇上略有几分自嘲地一笑,又道,“早知道,就不和西班牙人开战了,明润和升鸾,朕都还是信得过的,要打就狠狠地打吧,还好国库里有钱……南边,也始终都不会是问题。”

余下鲁王的问题,变数那就大了,毕竟隔了一整个大洋,双方对彼此的情况都毫不了解。皇上也没提这事,而是续道,“这些朕都不大担心,有杨阁老在,罗春和西班牙人,闹不起来的,北边的女真族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俄罗斯人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想法。”

他顿了顿,颇有深意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又续道,“就有一件事,我心里很不安宁,子殷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事吧。”

权仲白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皇上为什么非得在今时今日,和自己掏心挖肺、天南地北的瞎扯,他沉着地道,“是密云的那批火器吧。”

皇上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总令我非常不安,虽不算我的心腹大患,但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今时今日置之不理,恐怕将来有一天,变生肘腋时,要再扑灭,那就为时已晚了。”

等待的滋味,总是很难熬的。尤其当太夫人显得气定神闲、成竹在胸时,蕙娘更是罕见地有几分心浮气躁。要不是还要在长辈跟前,撑着未来主母的架子,只怕她早就在室内来回踱起方步,以舒缓那焦虑的心情了。好在良国公今日也算是言而有信,不过一盏茶工夫,他便踏入了拥晴院的门扉,冲母亲用眼神打了个招呼,蕙娘站起身来给他行了礼,颇有几分惊异地望了云管事一眼——这个云管事,也实在是够受宠的了,居然连拥晴院都跟着进来,甚至在太夫人跟前,也显得那样从容不迫,半点都没有男宠常见的心虚。

太夫人也不知是养气功夫太好,还是已经承认了良国公的荒唐,她神­色­不变,对云管事视若无睹,反而起身道,“既然都来了,那就进里屋说话吧。”

这所谓的里屋,却亦不是太夫人日常起居的花厅——就在她卧室里,竟同良国公的小书房一样,也有一间小小的暗室,因无外人在场,还是同当时一般,云管事开了门,守在门口,众人依次钻进了暗室里。蕙娘也很佩服这些长辈们,就在前几天,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不快,他们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坐定了,仿佛根本就不怕,这几个人里,再出一个权季青。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云管事也跟进了暗室,他返身关了门,垂手侍立在门边,显得那样的谦和本分,蕙娘扫了他几眼,见众人均若无其事,也便默不吭声——到得此时,她实在也已经明白了,随着权季青的倒台,她和权仲白上位世子,已是铁板钉钉,权家长辈,亦是准备把台面下的一些东西,和她分享了。

“季青此番逃脱以后,听说冲粹园内外的警备,业已经是提高了一个水准。”良国公开门见山,也是天外飞来一笔,竟从此开始。“我收到一点风声,听说你这么安排,主要还是忌讳着在密云运送火药的那个组织对你不利,可有此事?”

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蕙娘自无不应之理,她坦然道,“正是如此,这个组织私底下翻云覆雨,颇有些针对我的行动,就是四弟的那番行为,我以为一个国公位都不大好解释,否则以他能耐,去哪里寻那么一株药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两个儿子都在冲粹园,自然是小心为上,因此媳­妇­便做了那一番安排。若是安排得不好,还请爹多加指教。”

“这也是你为人把稳的意思。”良国公微微一翘­唇­角,倒是并无不悦,“我就想知道,你凭什么以为这组织针对的就是你呢?我看,仲白去调查密云那件事,多半也是因为你的那碗药,不然,他未必会那么多事。但这二者之间怎么联系在一起,我就毫无头绪了。”

蕙娘心念电转,一面揣测着良国公到底知道多少,一面毫不停歇地答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夫焦勋……”

便把焦勋中毒的事,交待了出来,“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值得如此珍贵的毒药了?想来,那毕竟也是因为我的关系了,虽说也很难明白他们的用意,但还是那句话,小心没过逾……”

良国公便有恍然大悟之­色­,他喃喃地道,“难怪,原来如此,原来竟如此赶巧……我说,你这一门心思地盯准了鸾台会,却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倒也是歪打正着了。”

蕙娘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把鸾台会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了无数遍:她和这个神秘组织打了也有几年的交道了,甚至明知权家就有他们的内线,却还是第一次听说鸾台会这个名字。就是脑海中寻遍了,也未曾听说鸾台会的任何一点消息。

“不过,这你亦不必担心了。”良国公微微一笑,又道,“鸾台会对你,可没有什么坏心思,对于歪哥、乖哥就更没有不轨之意了。”

他指了指太夫人,示意她接口解释,自己口中倒是又说了一句,“就是季青此次逃脱,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提到权季青,太夫人­唇­角一抽,仿佛有点牙疼,但这个威严的老太太,很快又稳住了情绪,缓缓续道,“这件事,要说起来也是千头万绪,若不是你有了歪哥、乖哥,也不会说给你知晓。别看林氏入门多年,但她生不出自己的儿子,便永远不能听闻其中的秘密,自然也永远都不能做得我们权家的主母。——亦是你还算争气,什么事都来得,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你公公的想法……嘿,鸾台会从前对你不利,那是有的,可你尽管放心好了,从今往后,你只要有足够的本事,他们从上到下,决不会有人对你有一点不敬,你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也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她这话的重点,倒还像是落在了‘有足够本事;一句上,但蕙娘哪里还顾得上注意这个,她脑际轰然大震,一时间竟有些天旋地转,连人脸都看不清了,只听得太夫人道,“不过,余下的事,我老婆子也说不清楚,还是让你小叔叔和你说吧……来,从前不知道身份,有些失礼,也就是不知者无罪了,这一次,你可得好好给云管事——也是你叔叔行个礼赔赔罪,他亦是鸾台会在东北十三省的总管事,我们权家将来下一任族长的嫡亲弟弟,也是你上数七代同宗同源的亲族叔权世以后,你还免不得他的照顾”

蕙娘都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能扭头去看云管事——

云管事一挺脊背,气势一振,瞬间竟似乎是换了个人,他摆了摆手,沉稳地道,“伯母也太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侄媳­妇­以后要驾驭鸾台会的人,又何必如此客气呢?”

一面说,一面一掀袍尾,竟是大马金刀地在良国公下首,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又冲蕙娘一笑,竟是十足体贴,“我看侄媳­妇­都站不起来了——不着急,你先坐着稳稳,听我慢慢地和你讲。”

180选择

蕙娘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要比脑壳都大,困在这小而坚硬的容器里,竟是一涨一缩,疼得厉害。她勉强忍住了扶额的冲动,听云管事——不,是权世赟娓娓动听地给她述说着鸾台会的由来。“昔年天启爷失道,群雄逐鹿天下,先有闯王崛起,后有女真南下,我们权家,虽也有意于天下,但当时力量弱小,难以和闯王正面抗衡,遂起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意,排遣内间往闯王身边蛰伏,又在女真汉军旗中安Сhā了人马,俾可挑动其互相火拼,给我们在南面,留出足够的时间成长壮大。无奈当时天意不属老祖宗,家主盛年驾崩,底下人内斗起来,耽误了时机。内间竟和家族失去了联系,期间­阴­错阳差,父子俩更是几次救了闯王­性­命,成了大秦日后的开国功臣……直到立国以后,我们才稳定下来,但其时大势已去,家族出身,转而变为了负累,便索­性­联合女真族败部中的家人,用内间伪造的出身,前往东北安定了下来。这权姓也是由此而来,当时内间胡乱编出的一个东北大姓,竟成了我们全族的化名。”

提到往事,他的口吻轻松自如,显然已不以当时的失败为念,就连良国公、太夫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云管事顿了一顿,竟跳过了一百多年来权家的变迁,直接道,“这百年来,家族和国公府从未断了联系,因为这天大的秘密,一旦揭露,全族上下都要身死灭族,而老祖宗从前的教训,也是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当家人去后,诸子一旦争权,便是败家误事的前奏。因此我们迁往东北后,全族上下一体认可,立下了规矩,族长和国公的位置,都从当家人诸子中挑选最为合适、贤良的一位嫡子入选,如此人选,才能带领我们一族绵延繁衍,在环境严酷的东北、朝廷中立足发展,为家族谋求福祉,并守候这天大的秘密。一般家族所谓的中庸之道,在我们家却不适用,中庸之道传承下来,弘治爷这样的圣君出得少,倒是正德爷、天启爷那样的败家子出得多,若是崇祯爷能越过哥哥登基,大明基业会否失落,那还是两说的事呢!”

“从第一代国公爷的传承起,这规矩便定了下来,第二代国公,昔年擎天保驾的功劳,丝毫都不比父亲要少。因此越过兄长指定他来袭爵,天子亦是乐见其成,此后便悬为定例,为了保密,也是为了让族中多些力量,若是嫡长子承爵,弟弟们丝毫不知内情的,倒也就罢了。如是次子、三子乃至四子继位,余下几个兄长,便会被送回族中居住,知道真相后,便被看管起来,免得逃脱以后,做些对家族不利的事。等到一两代以后,渐渐融入了族里,这才放松限制。”权世赟似乎颇为自豪。“昔年刚到东北时,一族上下,不过几十口人,但如今繁衍生息下来,已有许多人口。在东北,渐渐地也不会受人欺辱了。”

“自然,这样的事,也是瞒不过枕边人的,”权世赟­唇­边又浮起了一丝微笑,“夫妻乃是同林鸟,这秘密要代代传承,也少不得夫妻两人同心协力。——我们家规定只能嫡子继位,便是因为这女人只要一当了娘亲,什么事都会先从儿女的角度出发,好比侄媳­妇­你,如是还没有生育儿子,衡量利弊之下,说不定就会逃回娘家,把我们权家给卖了个底儿掉,自己独善其身。可现在么,就为宝印兄弟的将来着想,只怕也不会做得这么绝了。”

蕙娘面­色­惨白,咬着下­唇­并不答话,太夫人倒说,“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我和叔墨、季青他娘,刚知道真相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想头?刀头舐血的日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甘之如饴的。可这样的事一旦揭发出来,那就是抄家的大罪,就是我能脱身出来,又保住了五个孩子,可日后呢?仰娘家鼻息过活,我倒没什么做不出的,权当这就是我的命。可世安几兄弟,本可富贵一世,其中更有一人,能享受国公的尊荣。要我这个做娘的亲手把他们的将来打灭,让他们沦为罪人之后,一辈子受尽白眼和侮辱……我这个做娘的可­干­不出来这事儿,天下也没有哪个娘亲,有这样的狠心。”

她这话,亦是正正地说准了蕙娘的心事,她死死地咬着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否认太夫人的说法,又似乎是要承认自己并无这样的狠劲儿,太夫人看在眼里,不禁和良国公、权世赟相视一笑,便又续道。

“就你们这一代来说。”她的口吻又冷静了下来,不再和刚才那样,带了一点真情。“伯红、仲白,都更像母亲,­性­子奔放不羁,少了一点稳重,伯红耳根子软,仲白闲云野鹤,叔墨­性­格鲁直。唯有季青还算是个可造之才,虽说你公公一直看好仲白,但族中决议,也不是他能独立扭转,我们也是打了两个算盘。一面扶植仲白,一面,也下功夫栽培季青。将来,在国公府里他是国公,在族中——对外也叫做鸾台会里,季青便是将来的少主人,多多少少,他身边自然也就凝聚起了一股力量。”

“但谁知,他的­性­子,竟不能令他父亲满意,世安的想法非常大胆,但却又很吸引人。随着时势发展,我们亦渐渐需要新的力量加入,尤其是宜春票号,这十多年间,对我们的吸引力也是越来越大。你这个女公子,也是名声在外,当时听说了你的很多事,你公公、婆婆都觉得,以你的才具,若能收服仲白,令他归心,由仲白为表,你实际在内掌舵。这个家倒能走得更稳,毕竟,我们规划中的那条路要走下去,仲白的医术亦或是你们家的票号,缺了哪条腿也都迈不开步子。你们若能一拍即合,季青便立刻又相形见绌了。”太夫人说,“这件事,我们商议的时候也没有刻意瞒着人,有些人总是认为,在季青身上投的东西多了,还是更喜欢让季青上位。余下的事,我也不必多说,你自己就能想得出来了。”

权季青一旦收到风声,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肯定要有所动作。鸾台会里的‘太子党’,在掌权者的默许下,也许是可以调动极为有限的资源,来对付她焦清蕙。毕竟在权家住了这三年,蕙娘对权家的行事作风,也有了深刻的了解——若她被害死,良国公等人肯定会欣然安排权季青上位,可她挺过来了,经受住了这一番磨砺,也变得更加成熟,更加适合做这个掌权人了,被弃若敝履的也就变成权季青了。成王败寇,权家人的逻辑,一向都是如此直接。

“过门三年,几番试探考验,就你知道的那些事来说,你的表现,已算是亮眼。季青在你的比较下,就显得有些偏激狠毒了。”良国公淡淡地道,“林氏这块磨刀石,也算是磨出了你的锋锐。往后,宜春票号的那几件事,你都处理得相当不错,也是显示出了你的才具,再加上宝印兄弟相继出生,以及局势的变化,本想再拖上几年,多看看你的成­色­,可如今也等不得了。北面堂口的骨­干­,亲自见识了你的行事以后,对你也都是赞不绝口,心服口服。老家来的那几个人,亦都认可你是我们家小一辈里最好的选择。仲白­性­子,你一清二楚,别说这么一个鸾台会了,就是普通的国公府,他都当不起来,世子位是他的,可这个家,这个会,乃至这一族真正的掌权者,却只会是你这个主母。焦氏,这主母两个字的分量,可和一般含义,不太一样。”

他大有深意地停了一停,似乎是要给蕙娘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品读这两个字的重量。随后又续道,“当然,鸾台会甚至是族里,也不会因为你被我们承认了,做了下一任的主母,便事事都听从你的吩咐。我们要做的事乃是一件大事,几代人为之殚­精­竭虑,也不知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才把局势运转到了如今这一步,掌握了这许多筹码。让天下事,成了我们权家手中的一个大棋局。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说声交,就真的交到你手上,我们也决不会迫你承担起这个摊子。这种事,牛不喝水可不能强按头,你也有选择的余地,这个担子,接不接,在你自己选。你可以考虑考虑,再给我们一个回答。”

他闭口不言,室内顿时便安静了下来,这三个长辈,竟真的全都沉默不语,等着蕙娘的答复。

蕙娘此时,真是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她一生人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失去全部镇定的一天,可此时此刻,却大有冲动站起身呼喝跑跳,以发泄心中那激荡的情绪,可室内这不流通的沉闷空气,又令她气紧得很,浑身竟都提不上力气。脑子里乱糟糟的,连一个有意义的想法都浮现不出来,稳了好一会,才几乎是凭借直觉,低声地问,“这、这棋局、这筹码……这,这大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事,你们要图谋的究竟是——”

良国公和权世赟对视了一眼,­唇­边浮现出一缕冰寒的微笑,他傲然道,“我们先祖,乃是崇祯嫡子,朱明后裔。正是这天下最最正统的主人,我们这些后裔虽不如祖宗那样有能耐,可除了天下,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我们的眼了。”

即使早有准备,但听说了良国公这一句话,蕙娘仍是心头大震,天旋地转间,一口气没喘上来,双眼一翻身子一软,仰天那么一倒,竟真的就此晕厥了过去。

“走私火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无奈地一笑,“为了银子,世上从来不少人铤而走险。虽说在昭明年间,火器走私给朝廷带来不少麻烦,但承平这几年,朝廷查得严了,他们似乎也不敢过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只算做燕云卫案头,一桩不太紧急的案子。想来要不是有所变数,这件事也就那样沉埋下去了。”

他点了点权仲白,“令我重新记挂起这件事的契机,还是你在密云折腾出的动静,我只知道你是冲着火器去的,有些事你没明说,我也没有细问,不过其实在那车里,除了火器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子绣的好奇。他们清理场地的时候,在当地发现了一点点碎石,这些石头不是密云当地原有的那种,在夜里竟有零星光芒,无意间被燕云卫发现,他们颇有兴趣,便收集了一些封存起来。后来过了一阵子,有人进贡了一串珠子,说是能够夜明,贴身佩戴,还能强身健体……我本想把这串石头,赏赐给子绣,但子绣却一眼认了出来,这就是那群人要运送的东西。”

权仲白配合地做出吃惊神­色­,心念电转间,思绪却是纷至沓来,皇上似乎没有留意权仲白的意思,自顾自地往下说。“当时我心里有几分疑虑,便留在案头把玩了一会,恰好琦莹进来,见她很有兴趣,似乎想要留下赏玩,索­性­就把它赏赐给了琦莹……嘿嘿,结果倒是证实了两宫的清白,把孙家、牛家都给摘出来了。不论这些人在背后运作的是什么­阴­谋,起码,两家人是没有牵涉在内的,也许,这又和夺嫡没有什么关系了。”

“但不论如何,既然他们能巧妙安排,透过重重­干­系,把这串石头安排到朕身边来,所图的,恐怕就不止是银两了,”皇帝的声音很清凉,“直到子绣开始追查,朕才发觉,对这个组织,朕竟然是一无所知,是什么跟脚,有什么来历,又有什么样的成员?一无所知!江湖上有些名号的门派,六扇门心里都有数着呢,可这个组织似乎和谁都没有关系,反倒是引起了我的警觉……”

“到了要用人的时候,才觉得人才实在太少,现在我身边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就是宇和,他们家会和桂家结亲,也有些悬。”皇上盯紧了权仲白,语调竟有几分可怜。“子殷,我知道你不爱搭理这些人间俗事,但这件事关乎天下苍生,你能不能再被我说服一回,再帮我一回?总得帮着我查出他们的根脚,弄明白他们的图谋,余下怎么处置的事,都不用你来­操­心了——”

他略略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一向想要独立出去,不愿继位国公,可家里给你说了那门亲,倒让你很被动。你几次救过我的­性­命,我们的情谊,亦无须任何言语,我心里其实是早给你预备了出路,只是时机一直都还未成熟,现在说出来,倒不免让你误会,好像我是在邀买人心一样,但我是真心实意,不是在和你做交易——只要你点个头,我这里明儿就给你­操­办下去,为你封个伯爵,一样是世袭罔替,让你能顺利从家里独立出来,不至于顾忌票号——”

皇上看了看权仲白的脸­色­,便不往下说了,偏过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才续道,“你若袖手旁观,这癣疥之疾,恐怕就要病入膏肓,两头的话,我都给你摆在这里了,良医医国啊,子殷……唉,我不迫你啦,你自己选吧……”

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位,其实说实在的,换的就是他所知道,关于神秘组织的那些信息,这个条件,不能说不优厚了,甚至于是立刻就将他从两难的境地中给解脱了出来。皇帝看人,眼力也着实是有几分毒辣的。权仲白眼神闪动,一时间,也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吟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再看前半本书,真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啊XDDDD

这个架构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希望大家觉得­精­彩,嘿!

181疑云

夏末秋初,到得晚间,风里的秋意已十分浓重,权仲白今日午间出去,穿得少了,今晚回来才一下车,正遇了一阵风,便觉凉意入骨,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冷战。桂皮顿时从马鞍囊里掏出了一叠薄披风,轻轻一抖,为权仲白围到了肩上,笑道,“少爷这身子,可比什么都要更金贵,您要是着凉了不能扶脉,京里不知有多少人家,比自己得了病还要更着急呢。”

这话说得捉狭,换作往常,权仲白必定要哈哈一笑,和桂皮略略斗几句嘴,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哪还有和桂皮斗嘴的心情?不过是多年积蓄下的城府功夫,使得他还能微微一笑,算是应过了桂皮的捉狭,这才举步前行。桂皮亦善于察言观­色­,见少爷心情不好,便不再开腔,送他进了内院,便脚下抹油,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

华灯初上时分,按说清蕙应该已经用过晚饭了,她日常起居的东里间内,亦应当是灯火通明,以便她在灯下读书。可权仲白今日抬眼一望,却见东里间内,唯有窗边一灯如豆,透过重重窗帘,隐约露出一点光辉。清蕙的影子,只是窗户后头模糊的一团雾,随着月影云团的变化,而轻轻地摇曳着。

就算心事重重,他亦不禁有几分诧异,也不叫人通报,自己掀帘而入时,便见清蕙独坐灯下,在罗汉床边打坐沉吟,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仿似两把扇子,显得那样浓密。听到权仲白的脚步,她长睫扇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眼来,冲他勉强一笑,细声道,“你回来啦,二皇子的病,还好么?”

权仲白这才想到,自己是被牛淑妃的人请进宫里去的,清蕙并不知道他去了皇上那里,他道,“我先梳洗一番,再和你说。”

借此机会,也是偷了一点时间,一边盥洗,一边想要澄清思绪,只仍是心潮起伏,情绪难以平稳。耽搁了老长一段时间,这才从净房里出来,清蕙居然也一反常态,根本就没有催问。反而是乘着这个空当,又再闭目凝思了起来,再听到他出来时,才睁开眼来,无言地凝睇着他,权仲白勉强一笑,道,“二皇子没有事情,是孙家他们的伏笔,如今起了作用。”

三言两语,便把事情交待了清楚,清蕙听得很仔细,好像也很吃力——她心头似乎正盘算着别的事儿,对于权仲白的解释,也是似听非听。权仲白想问,但他自己的心事也沉重得很,竟缺乏盘问清蕙的力气,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开口,而是住了口,也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整个西里间,便又慢慢地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好半晌,清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勉强一笑,便问权仲白,“后来,你又去见皇上了?”

就是心里的事再沉重,也还是这样心明眼亮,见他回来以后先彻底盥洗,便知道是去面见皇上了。权仲白犹豫了片刻,便道,“皇上对二皇子的病情很关心,把我叫去问了详情,我们又说了些别的事。”

要是以往,这个话头丢出去,必定惹来清蕙的询问,可今日,权仲白这个话头丢出去了,清蕙竟没有捡起来,他这会真有点诧异了,正问,“怎么回事呢?”那边忽然又有人来报,“老爷令我来请少夫人、少爷,似乎是……似乎是发觉四少爷的踪迹了。”

权季青竟有信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都忘了各自的心事,清蕙霍地一声便站起身来,连声催权仲白,“我们快过去吧,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她的­性­子,不惜一切也要置权季青于死地,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权仲白并不为此诧异,他也很想知道,权季青究竟是如何逃脱出西院的,背后又有没有人在帮他的忙。

因小书房正在整修,两人便一道进了拥晴院,出人意料的是,权夫人也在人前现了身,她双目通红,见到继子和媳­妇­,不过是勉强一笑,便又坐回去默默流泪。权仲白正自诧异,良国公已沉声道,“我和那些护院说了,若肯定是他,又不愿和我们回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道,“我便权当没有生过他这个儿子了!”

即使权季青的所作所为,堪称过分至极,可权仲白听到这句话,依然是心头大震,他反­射­­性­想要说话,可一看父亲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决,也是欲语无言。再看权夫人时,便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觉得在这个一贯疼爱他的慈母跟前,他有些无地自容了。

倒是清蕙,平时和权夫人的关系不咸不淡的,这时候却走到权夫人身边,在小几子上坐了,握住了权夫人的手,冲她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权仲白只觉十分不妥当,可他还没有说话,权夫人犹豫了一下,便也回握住了清蕙,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忽地便把清蕙搂在了怀里,低低地放了声儿,“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我的心,实在是——我真是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下这个决定,良国公显然也是用了一点力气的,他今夜是如此的苍老和疲倦,看来几乎就像是个老人了。权仲白望着这沉默而悲怆的一家人,几乎要被那重重的心事给压垮了,他忽地兴起了一种远走高飞的冲动,可却又极为清醒地知道——随着皇上担忧起了自己的寿命,要开始为将来作出种种布局,朝廷之中,肯定又将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知有几个世家,会在这一轮洗牌中倒了庄,又将有哪些投机客从中渔利。就是大哥大嫂还在,家族的重担,除了他以外,也真的是没有人能挑得起来了。

“下人办事,毕竟不大尽心。”良国公忽然打发他,“你也跟着去看看,免得他们偷­奸­耍滑吧。”

权仲白反­射­­性­就要拒绝,可看了妻子一眼,又改了主意:没必要在这样的时候,再让清蕙生出疑虑了。季青忽然不见,她对家里,可能是有一定怀疑的,自己去看看,就是只做个人证,也能让她放心。

“我这就去,”他压下了心头的疲惫,站起身大步出了拥晴院,被夜风一吹,倒觉得­精­神一爽,让一个下人引路,未有多久,便骑到了京师一处高等窑子之前,那些无行文人、浪荡翰林,多半都在此寻欢作乐。几个护院便禀告他,“家里有眼线,在这儿看见了一个很像四少爷的人。”

接下来便自然是连番的布置了,可经过周密准备,寻了个借口冲入拿人时,最终众人都是大失所望——这人和权季青的确生得挺像,但也只是侧面,不说身高首先就对不上,最扫兴的是,他还是个阉人……众人进去时,此人正在行­淫­,那残损的阳.根,大家都看得分明,权仲白再检察了他未经易容,又得知他是藩王派上京的宦官,便随意赔了几句好话,把他给放走了。

被这么一番折腾,他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三更,家里人已经先行得了消息,清蕙也已经上床就寝,自然并未睡着。见他回来,便道,“倒是辛苦你了,这一天折腾得厉害。”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她看起来正常得多了,权仲白也略微宽心,他便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借着权季青的事,便道,“这一番失踪,不管是不是那神秘的组织闹得鬼,他们活跃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皇上已经盯上了他们,他想在自己身体垮掉以前,把这个隐患消弭于无形之间……”

便添添减减,把皇上的那番话告诉了清蕙知道。清蕙也听得很专注,很动感情,她就像是一头受了伤,落入了猎人陷阱的草食动物——不是鹿就是羊,一边听着他的叙述,一边惊惶地眨着眼睛,好像权仲白说完了口中的话,便会挥刀了断了她一般。

权仲白要再不能发觉清蕙的不对,他也就不是那个权仲白了,他握住清蕙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了?今日是家里和你说了什么?”

清蕙肩膀微微一颤,竟轻轻地把他给推开了……

自从两人说开以来,感情虽不说一日千里,但在权仲白看来,也是稳中有升,清蕙很少拒绝他的拥抱,此时这么一推,权仲白立刻便觉得有异,他关切而不解地细审着清蕙的神­色­,却是越看越迷惑,越看,心里疑云便越是浓密。

清蕙一直是很能藏得住事的人,她的城府丘壑,有时竟令权仲白深为佩服,可今日她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甚至无须权仲白这样的亲近之人,只是随意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事……而且,她也把她的态度表现得很明白了,这件事,她并不想告诉他。

可不论如何,权仲白依然是要试一试的,他柔声道,“阿蕙,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说出来。我虽能力也有限,但人品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夫妻之间,到了要这么说话的地步,其实已经是一种疏远,起码,这就证明了两人的感情,并不若表现出来一样的坚牢。权仲白话说出口以后,清蕙要还是不说,他有多不快、多沮丧,也是可以想见的了。这些事,本也无须明说的,清蕙亦能明白,只是她的表现,却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我……是在想歪哥的事。”她低低地说,“今天见到继母,觉得她一夜间就老了很多,这样的人伦惨剧,本来不该发生在任何一个母亲身上的……可将来有一天,也许……”

话不假,换了别的大家闺秀,可能这点事,也就足够让她不堪重负了。可眼前这个女人,那是能够主宰一间全国商号的女强人焦清蕙,她会为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伤心难受?

这摆明了,就是清蕙在敷衍他了。

权仲白的心,不禁往下一沉,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权季青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

“现在再辩驳什么,也没有用了。二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无话可说,我心里从来都没有不认你这个哥哥的意思。”季青的语调甚至还有些从容,“就是因为我好崇敬你,才不希望你和她那样的人终老一生。你若想要继续在你选定的道路上走下去,便不能和她沾染任何联系……唉,我知道你不会信我,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只请二哥你,对她问一句话,一个字也别改,你便那样当了面问她,你看看,她会如何答你,到那时候,你便知道,她是否真有担当啦……”

其实从那句话来看,他根本就没想着和众人同归于尽,权仲白甚至疑心,他这一番做作,完全只是为了找到和他说这么一番话的机会。只是,他当时确实并不相信权季青,这个弟弟既然已经走上了歪路,感情还在,可在正事上,他是决不会再相信他了。

但,事后回想起来,权季青的最后一番话,完全也没有否认他所作所为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是出于真心。而此时此刻,权仲白望着清蕙,忽然间就很想把那句话问出口来。

算了,他说服自己,这几天事情多,清蕙的情绪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中事,她不愿说,那就不说也好。

“以后的事,你也无须担心得这样早。”他轻描淡写地道,“时间不早了,睡吧,明早,爹肯定又要过问二皇子的事了。”

清蕙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勉强一笑,“嗯,说得是,朝中怕是又要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虽然彼此都很疲惫,但这一夜,两夫妻都没怎么睡好,权仲白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总是摆脱不掉弟弟在他耳边的低语:二哥,你只问她一句话,一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心事都很重啊……

御妈语:更新暂时到今天为止,接下去的,我建议大家四号晚上上来看看,二号肯定是没有的,三号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没有的,就是四号,也不一定会有,到时会有通知。

为了赶这十几天的更新,小香只在大年初一休息一天,其余时间都在赶稿,还是没有赶够。不过,小香在三月份应该会把欠更的都补上,到时,大家再一起重享双更的欢乐时光吧。

182开张

天下之大,何处没有­阴­谋诡计,只怕每一日,都有大大小小的计谋在酝酿、实施、破产。即使如今天子身体不适,朝野间风起云涌,中朝大臣们,在台面下的动作又多了起来,但时间依然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一转眼便是数日过去,权季青依然是鸿飞冥冥、杳无音讯。即使是良国公亦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深藏不露,这一次平地失踪,动用的只怕也并非是鸾台会的力量,要在短时间内找出他的下落,只怕是有些难了。

蕙娘如今既然得到权家上下内外的认可,真正成为了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当家人也就不再避讳,虽说权家真正的核心密事,她还未够资格参与,甚至连鸾台会的权力构成、内部机构乃至潜藏的人脉力量,她都还是一无所知,只算是个刚入门的初哥。但太夫人、权夫人,也不再把那些内宅当家主母有资格与闻的事瞒住蕙娘,这几日来,茶余饭后闲谈时,都渐渐将一些家里的事透给她听,也多少有几分自明的意思:这一次权季青大变活人,绝非出于鸾台会的安排,这个组织严密的机构,甚至比燕云卫都要严谨机密,尤其是京城分部,大小诸事全掌握在权世赟手里,他就在良国公府坐镇,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眼皮上跳舞,鸾台会内,根本没人能有这样的胆子。

有些话大家不用说得太白,当事人自己心里有数,蕙娘自然明白,云管事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只怕之前,还是更支持权季青多些。否则按权家长辈说法,他只要说一声不字,甚至只是微微流露出一点倾向,权季青能指使得动乔十七?如此看来,这对叔侄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蕙娘甚至有七八分肯定,当时孔雀所听到的那番对话中,权季青口中那一声老叔,叫的就是云管事。唯独不解的,只是云管事既然这么帮着权季青,那当时为何不私下稍微放一点儿水,把势力多借给权季青几分,索­性­就里应外合地施展毒计,将她这个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反而还要让权季青如此委婉曲折地隔山打牛,用如此疯狂而不确定的手段,去博那万一的一点希望?

现在大家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开诚布公,有些话,蕙娘不好当着权夫人的面问,但私底下她是可以问太夫人的——随着权家局势的变化,几个女人之间似乎也发展出了一种无言的默契。现在这段日子,歇芳院和立雪院的关系,渐渐便顺理成章地疏远了起来,立雪院的女主人,往拥晴院走动的次数,反而是逐渐增多了。

“世赟到京城已经有十多年了。”对蕙娘的疑问,太夫人也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谈起了权世赟的生平。“他今年三十多岁,也就是说,当年才刚刚弱冠,就被族里派到了京中。族中做事,从来都看才具人品,对出身反而看得不重。他就是再有身份,没有这个能力,也不能挑起这份重任。”

“云妈妈只是他在此地的掩护人,两人间当然没有什么故事。世赟真正的妻小都在老家,这些年来分隔两地,对他也是很大的考验,但他是从不露声­色­,甚至当府中人以讹传讹、­阴­错阳差地流传起了他和你公公的故事后,他也都不以为忤,倒觉得这是掩盖身份的大好烟雾……”太夫人意味深长,“此人的为人,也就可见一斑了。就算他自己难免也有些好恶、倾向,但该有的分寸,却决不会逾越一分。我们府里,当然有会里的一些掩藏力量,但多半也是以护卫外围为主,真正能够进入到西院去释放季青的,则无一不是只效忠于你公公的心腹。”

她在‘只’字上,加深了咬字,又道,“即使是世赟,对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季青给放出来,那是谈何容易。”

蕙娘心里,早把那天揭开真相时,几个人的所有安排、表现,都重复咀嚼了多遍:一族人一个在东北,一个在京城,京城这一支,世世代代经营下来,也有一百多年的家业了,铁打的爵位、偌大的家产……呕心沥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造反,他们犯得着吗?要说两家现在还留有什么亲情,那根本就是瞎扯淡,良国公从出生到现在,能回过东北两次就算不错了。权仲白、权季青等人,恐怕更是根本就没和老家族人有过什么接触。鸾台会、权家老家那一族人凭什么来维系二者间的联系?除了这天大的秘密以外,想来也定有许多办法,让良国公府有无数的把柄落在他们手中,让双方彼此越抱越紧,谁也踹不了谁。

这就有个问题了,良国公府、权家老家、鸾台会,这似乎是三个不一样的单位,鸾台会才是那个能耐通天、手握无数死士的大组织。而在这会内究竟是谁来主导,那可不是看谁来当会长这么简单了。听良国公的意思,她入门以后,将来水到渠成,是要接管鸾台会的。可与此同时,鸾台会在北方的大总管却是老家派来的权世赟,良国公向她交待真相,还要把权世赟安排在场,甚至现在听太夫人的口风,‘即使是世赟,对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这些人是谁?是良国公自己的心腹!权世赟对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可见他的手伸得有多长了!

国公府和老家的关系就这么融洽,就这么水|­乳­/交融?说得难听点,要是蕙娘现在还没出嫁,她和焦子乔这个只隔了生母的亲弟弟,都还有一番尴尬呢,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否则又何来的尔虞我诈,只怕早就天下大同了。财势跟前,连亲生姐弟只怕都不能免俗,那么在天下跟前,这一百多年的一家人,难道就会是例外吗?

国公府的处境、的地位,能否有良国公在权世赟跟前述说的那样高贵、那样自如,只怕还是很可以商榷的一件事呢……

但即使做了这样的想法,蕙娘也决不会胡乱将它流露出来。摆明了权世赟在国公府里当差,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几年时间,已经足够她在权家后院安□自己的人手,云管事是鸾台会的大管事,他就不能在拥晴院里安排几个眼线?太夫人这里虽然幽静,但隔墙有耳,不是密室议事,有些话,恐怕太夫人也不敢大鸣大放!

“季青这件事,要是会里安排,那也就罢了。”蕙娘眉头一蹙,顺着太夫人的话就往下说。“自己人怎么斗,都翻不了天的。季青对家里有点意见,日后慢慢地也就好了,太没有祖宗的事,他也­干­不出来。但这要是外头人……”

要是外头的势力,能随意把手□良国公府内,如此天衣无缝地将人救走,只怕良国公要担心的,就不止是权季青会不会把一家人卖掉的问题了。太夫人舒了一口气,“所以,你公公和云管事这一阵子,就正忙着这件事呢。当天西院看守严密,所有人到现在都发掘不出任何疑点。甚至可以两两互证……越是这样,他们自然就越是疑惑,这件事激起的波澜,看来是要持续一阵子了。甚至会里可能会迎来一波新的梳理,那也是说不定的事。”

见蕙娘面露疑惑,她便若无其事地道,“做错了事,哪能不付出代价。从乔十七起,曾经暗中帮助过季青的那些­干­部们,均都纷纷认错。虽死罪可免,但不受些活罪,日后你也不能毫无芥蒂地使用他们。这些­干­部,还有那些昔日里忠于季青的喽啰们,只怕是免不得受一受漠河的天气了。”

国公府本来为权季青准备的处罚,没想到反而落到了这些­干­部身上。只是当时上层承诺给权季青的照顾和恩惠,现在却未必会降临到他们头顶,看太夫人的意思,将来这伙人就算还有回来的一天,那也是很多年以后了。鸾台会御下的严厉,仅从这件事,便可见一斑——当日那些管事到冲粹园内,以考量者的身份,多少有些高高在下地观察蕙娘的时候,只怕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其中有许多人的命运,已经早为上层决定了。

蕙娘不想承认,可她的确也感到一阵爽快、松弛,至少这份被人掂量的窝囊气,以及数年前那段谋害未成的恩怨,今日权家也算是对她有一点交待了。从此以后,除了云管事之外,曾牵涉到汤药一案的那些当事人,都将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嫁入权家时所怀抱的最大目标,也终于是宣告完成。只是长路漫漫,完了这件事的代价,是又牵扯进一滩更大的浑水里,这却又不是她所能料得到的了。

她这厢感慨万千,那厢太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将她的微妙心情如数掌握,她微微一笑,又道,“现在外头人在忙这个,仲白呢,­性­子倔强,刚接了世子的位置,心情肯定也不会太爽快。这匹野马才刚上了笼头,还不好随意鞭打驱策,这一阵子,你对他也柔和一些,本事大、脾气就大嘛,得多哄着他,也不能就给他安排上差事……他不喜欢和瑞婷接触,我们也就不迫他了,这件事,倒是正好交待你去办。”

一旦明了了权家的身份和诉求,权瑞婷入宫的目的,陡然间便显得极为可疑,甚至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的孙女儿,蕙娘都拿不准了。她心底自然是疑云重重,有无数的疑问只等一个解答,但面上却也已经收拾起了情绪,作出静听下文的样子,微微冲老太太抬起了眉毛。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些话想要问……”老太太却很理解蕙娘的心情,她今天格外善解人意,也很喜欢说话。“别看我们家现在人丁凋零,只余你们一房人丁,其实么,除了在京的那些堂兄弟之外,老大、老.二在家里,也是­干­得有声有­色­。这一点你不必怀有过多疑虑,瑞婷的确是你嫡亲的堂妹不假,那是绝对的自己人,对她,你是可以交心的。”

蕙娘勉强一笑,也不接老太太的话口,她轻声细语,“那……孙媳­妇­也就冒昧地一问了——我要为婷妹妹办的,又是哪一件事呢?”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老太太叹了口气,“要是仲白愿意开口,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现在却不得不另想办法了——皇上身体不好,活到六十岁的可能,已经很低了。有些事,我们不能不加快脚步,婷娘从前无宠,自然在我们算中,但现在,她却要尽快成长起来,起码,要有争宠的资本……”

她意味深长地瞅了蕙娘一眼,“你就没好奇过,仲白的授业恩师,为什么忽然到了京城吗?”

这么多零落的棋子,直到老太太亲手牵出了线,才隐约构成了一张疏疏落落的网,有些疑问,似乎得到了解释,可这张网实在还太稀疏,上头的结也还实在太少,要想从网回推出布局人的初衷,蕙娘却还是力有未逮。她也知道这不是能够心急的事,过分寻根究底,只会惹来太夫人的反感,因此也不再细问,只微笑道,“原来如此,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引荐周先生入宫了?”

“周先生是不能见光的。”太夫人摇了摇头,“他们家祖传的一脉针灸手艺,实在是太有名了,一旦露了行迹,和太医院的那些御医打了照面,很可能会给有心人留下把柄。这件事得暗着办,最好你是能把婷娘给带出宫来小住一段日子,就是带到香山来,也比在宫里强些。”

姓周、有名、针灸……蕙娘心念电转,顿时就想起了前朝声名赫赫的御医世家,她不觉低呼道,“周天神针?”

前朝朱明皇室御用的一脉太医,便是周姓,他们擅长针灸,曾在永乐大帝的徐皇后身边伺候,缓解她的头风之症,因针术如神,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针’的美誉,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针’的美誉,意思是三十六招针法一出,任何疾病都要瓦解,犹如一张周天大网,任何病魔都难以逃脱。改朝换代中,周家人自然也沉寂了下去,直到大秦立国,有习得皮毛的再传弟子,都能治好开国太祖的顽疾,周天神针的名头,这才又响亮起来,有许多周姓门人再度出外行走,但周家嫡系,倒是再没了消息。

“虽然外头人均未掌握真正嫡传神针,但总能看出一点门道。”太夫人道,“仲白得穿针艺以后,自己结合欧阳家的医术,另行开创了一门新的流派,倒不怕被人看出端倪。但周先生就没有这个优势了,这件事,你得抓紧办,今日得空入宫时,如有话缝,便相机进言吧。实在不行,也有个霸道点的法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送到蕙娘手上,低声道,“只是这法子对婷娘本人损伤很大,若不是万不得已,还是慎用为好。”

虽然是老人­精­、老狐狸­精­了,但太夫人说这话时,依然不禁有担忧关怀之意,溢于言表,蕙娘看在眼里,顿时想到了从前婷娘还在来京路上时,太夫人殷殷垂询的情景。

看来,虽然忍痛把大儿子、二儿子送回东北,但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是惦记着他们的。爱屋及乌,她对婷娘,倒也有几分真感情。

蕙娘心中一动,面上却恭谨地答应了下来,“孙媳­妇­一定打点­精­神,尽力去办。”

只听她的语气,便能明白,这个聪慧的少­妇­,很能领会这桩差事背后的意义:这是她加入鸾台会后经办的第一门差事,她在鸾台会内的声音响亮不响亮,就得看这桩差事,办得好不好了。

183桃花

宫中妃嫔虽不多,但待遇也分了三六九等,虽然都是未封嫔的新人,但有宠的白贵人和无宠的权美人相比,就要自由得多了。她非但能够随着皇上到各大别宫玩乐,甚至也可以同她的前辈们一样,一年内有那么一两次机会,离开囚牢般的皇宫,以礼佛还愿为名,在名山古刹中小住那么几日。

但即使是牛淑妃、杨宁妃这样的老资格、老身份,一年也就只能离开三日、五日,便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了。权瑞婷一个空有些家世,并无宠爱的小美人,想要离宫居住十天半个月,在一般的情况下来说,只是天方夜谭般的奢望。

但换句话讲,这差事要不难办,鸾台会自然就给天衣无缝地办了,也犯不着要把主意打到权仲白身上。如今既然他们有这个需求,那蕙娘也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了,没有条件,那就只能相机给创造条件。并且这整件事,还得因势利导,不好露出太多痕迹,那就不美了。

因这份心事,也因为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权夫人借口身体不好,开始让她出面和外头的三亲六戚们应酬,还因为皇上身子不爽,六宫人心浮动,都想方设法地和权仲白一家套近乎,这里头总有些人的面子是不好驳的……总而言之,这年秋天,蕙娘进宫的次数显著地增多了。

她人本来生得美丽,见闻又相对广博,反应敏捷口舌便给,要作出喜欢她、和她投缘的样子,并不是什么苦差事。就是牛淑妃这样的材料,和蕙娘相处得也颇为愉快,她倒有一桩好——并不太嫉妒他人的美貌,有时蕙娘和牛贤嫔都在一侧,两人芝兰玉树、春兰秋菊的,把她比得暗淡无光,牛淑妃也并不大生气,反而叹道,“可惜天生就人,往往都有其缺憾。少夫人就是命数上差了那么一点儿,要是令弟少出生几年,只怕如今中宫位置,便不会空悬了。”

这话生拉硬扯,说得有点离奇了,以蕙娘年纪来说,即使入宫,也在牛淑妃等人之后。事实上,当年皇上有意采选她填补东宫时,太子是早说定了孙家女为太子妃的。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牛淑妃心里是不大藏得住事的,蕙娘听她的意思,便明白牛娘娘如今日思夜想,恐怕惦记的都是坤宁宫的那个位置了。

现在的局势,对她这个准皇贵妃来说,也的确是极为有利。皇次子聪明伶俐,又占了居长的名分,皇后去位,贵妃便算是后宫之首,这身份又尊贵,序齿又占了便宜。兼且皇上在不断提拔牛家众亲戚,令他们在军中声势更盛……牛淑妃踌躇满志,想要再上一层楼,把江山给坐准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蕙娘微微一笑,道,“臣妾身世畸零、家人寥落,是个没福的人,哪堪入选东宫呢。倒是娘娘,家里人丁兴旺,尽显大家气象,又何必过分谦虚,倒成了个灯下黑了。”

要捧牛淑妃这样简单的人,话就不能说得太含蓄,这马屁一出,牛娘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你呀,就是一张巧嘴!你男人有多不会说话,你就有多讨巧。琼哥媳­妇­上回入宫见我,还说你为人冷傲,难以接近。谁知这都是她的一面之词,我入宫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一些女儿家了,能比得上你这样和蔼可亲、易于交接的人,可还不多见呢。”

琼哥媳­妇­,指的应该就是吴兴嘉了,她嫁的正是牛德宝爵爷的长子牛奇琼,也是牛娘娘的堂弟。从前吴兴嘉有意于后宫嫔妃之位时,牛娘娘就不大喜欢她,没想到现在做了她的弟媳­妇­,牛娘娘居然还会这样当众下她的脸子,给蕙娘打小报告。

“都说她要回京了,没想到回得这样悄无声息。不是娘娘说,我还不知道她已经到京城了呢,都有些不像她了……”蕙娘不禁也是一笑,“怕是为了吴阁老的寿辰回来的吧?”

如今牛家,真当得上炙手可热的考语,吴兴嘉这个牛家小宗­妇­回京城省亲,还能少了人巴结她吗?牛淑妃道,“也是为了她父亲的寿辰,也是为了本宫的事。”

自得、自矜之意,虽经过收敛,但依然隐隐地透了出来。蕙娘忙道,“是臣妾想岔了,没想到册封大典那儿去,请娘娘恕罪。”

册封皇贵妃,是国朝大事,皇上病危时下了旨,牛淑妃就算是有了名分,可还要制册制宝安排仪式,才只筹备了三个月,礼部效率已算是很高了。牛淑妃春风满面,含笑又和蕙娘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都引她埋怨吴兴嘉的不是,蕙娘却充耳不闻,也不接话,连牛贤嫔都当作听不懂——她有点发急了,便索­性­屏退了左右,握住蕙娘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也算是天下间有数的富豪了,国公府更是百年的基业,乃是大秦有数的名门世族。你男人又有本事,连我都要求着他,我虽然也算是有些权柄,但想要给你送点好处,也不容易……兴嘉这丫头,轻狂得很,偏偏又是命好!我说句实在话,你别生气——就这会看,她的日子,要比你强些,怎么说,未来一个侯夫人,那也是稳稳到手了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她被你踩得很,现在你们见了面,她必定是要报复回来的。我思来想去,也就是这件事,能助你稳稳压她一头了。”

牛贤嫔在族姐跟前,话从来都不大多,听见姐姐这么长篇大套的一番话,她那长长的眼睫,也不过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扇了几扇,便又挂出了淡淡的笑容来,在一边做她的人­肉­花瓶。蕙娘被牛淑妃纠缠得有些无奈,只好老实道,“娘娘殊恩,臣妾感激不尽——”

“咱们也别绕圈圈,打马虎眼了。”牛淑妃打断了蕙娘,索­性­就开门见山了。“现在皇上对外都说是好了,可对内,那瞒不过我们这些内人……只他的病情,全掌握在权神医一人手里,我这也不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皇次子!你就给我透透口风,好歹露个消息吧,皇上这病,到底是能治好不能了。”

这一阵子进宫,太后、太妃碍于身份,没有屡屡加恩,多半还是让小一辈来使劲。可杨宁妃对她虽也热情,却远远比不上牛淑妃真是下了大力气来拉拢她,连嫡亲的堂弟媳­妇­都不惜往死里踩。想来为的也就只是这一句问话了,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臣妾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仲白在家口风一向很严,这种事,我们也都不敢多问……”

见牛淑妃不可抑止地露出失望之情,她便又道,“我也不瞒着娘娘,外头男人们的事,仲白未必会和我说的。男主外、女主内嘛!我自己事儿也多,平时和仲白在一处,不是说家事,就是说两个儿子,他医馆里的事,我也不大问的——那也是经了慈恩寺的妙善大师指点,大师说,他妙手回春施针救人,那是和阎王爷对着­干­的事儿。我呢,怎么说手头也有个票号,这票号四面通财……”

便又将这慈恩寺的妙善大师,那卜算如神的形象略吹嘘了几句。

深宫内院的女人,因身份缘故,最是信佛尊道,牛淑妃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来往,对妙善大师的兴趣也是逐渐浓厚,不禁便道,“听你平时常常提起这位大师,他素日里在京中,果然有些名气?”

蕙娘笑道,“大师不大和达官贵人们往来,在我们这群人里,名气倒是不显。但平日里热衷行善,是城东一带有名的善心人,就是仲白,和他来往都很密切。平时春秋二季凡有瘟疫,都是经常和妙善大师携手义诊发药的。”

牛淑妃眼睛一亮——这个权仲白,什么事都不走寻常路,就连找供奉,都要找个这样的供奉。不过,这对她而言却是个不错的机会,皇上身子不好,以后仰仗权仲白往外透消息的时日还长着呢,虽说焦氏自陈,和夫君关系比较冷淡,听不见多少心里话。但好歹也给指了一条明路,这做丈夫的和谁过从甚密,最清楚的还不是他媳­妇­?大把的布施撒出去,不愁妙善大师不为她、为牛家说些好话……

她眼珠子一转,便欣然道,“竟还有此事?这样的得道高僧,若能得他指点两句,我这心里也就不会这么慌乱了……也好,正好今年我也都还未出宫礼佛,待册封大典之后,少夫人若是有暇,便陪本宫上慈恩寺走一遭儿吧?”

蕙娘也就是闲来无事,投一发鱼饵而已,没想到牛淑妃根本是抢着跳出水来咬饵食,她自然也就顺水推舟,“那我也就借娘娘的光,多少也休息几天了。”

只要皇上的身子还是这样,蕙娘的态度又总还是比权仲白要软和一点,能让别人看得到希望,那么宫中妃嫔,对她就永远都不会太不客气。牛淑妃和蕙娘定下了约会以后,又说了几句闲话,见蕙娘有告辞之意,便站起身来,亲自把她送出了中殿。牛贤嫔也就跟着一道辞了出来——几人说得投机,耽误了不少时间,她再不回去,皇次子就要下学了。

因按现在时辰,太妃业已午睡起来,蕙娘还要过去一行,便正好和牛贤嫔同路。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蕙娘见牛贤嫔还是那样笑微微的,星眸流转间,似乎总有几分忍俊不禁,便笑道,“娘娘,什么事这么滑稽。”

“我是觉得……”牛贤嫔也没敷衍她,左右稍微一看,便压低了声音,“少夫人你,有些太捉狭、太欺负人了。”

蕙娘笑道,“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牛贤嫔双眼一闪一闪,想了想,又噗嗤一笑,“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少夫人你也是两面为难,只好顺着……”

她比了比后头,“她的意思往下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令娘娘凤心大悦,自个儿又落得了清静,想来,慈恩寺的香火因此也能陡然兴盛一段时日,也算是皆大欢喜。其实这亦是老成之举……只是我想到方才姐姐的神态,便实在忍不住要笑,还请少夫人见谅。”

牛贤嫔以那样出身,如今又得了孙家青眼,又得了牛家信任,颇有左右逢源的意思,蕙娘是半点也不会小看她的。可她从前在人前,似乎总是寡言少语,半点都不出彩,此刻温言软语、轻言浅笑时,方现出了少女一般的俏皮,这话里话外,损着牛淑妃的意思,令蕙娘也忍不住要笑,她忙绷住了道,“我这也都是实话实说——”

“姐姐是命好。”牛贤嫔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渐渐地收敛了笑意,她坦然地道,“总是赶上了好时候儿……这宫里出身比她尊贵的人,也有得是,可谁的命都比不得她。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这样黯然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有些可怜人,虽是金枝玉叶,但将来大半辈子,却都要受苦。”

她瞅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少夫人今番有暇,不如去探探福寿公主吧,她这一阵子,身体是越发不好了。能得您陪她说几句话,没准心里还能松快松快呢。”

说着,又冲蕙娘点了点头,便自己加快脚步,往太后宫阙去了。

蕙娘去太妃那里,无非是尽权家女主人的义务,和宫中诸位巨头保持良好的关系。太妃现在一心教养安王,很少牵扯进后宫纷争,对她当然也不过分热络,她略坐了坐也就出来,本要回家,可听了牛贤嫔那番话,又有些举棋不定,站在长长的秘道前,才略作犹豫,导引她的大太监便笑道,“少夫人怕是惦记神医吧?今日两夫妻都在宫里,却未能碰面,也算是一桩奇事了。您若是想寻相公了,他这会应该在福寿公主跟前扶脉呢。”

蕙娘心头,微微一震,顿时已把牛贤嫔那番话给融会贯通。她心底亦不是没有感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牛淑妃大剌剌地拉拢权氏,却不知道她越是用力,权家就离她越远。以羞辱吴兴嘉作为交换,更是尽显胡闹荒唐,倒是这个小牛娘娘,随随便便几句话,已经使得她很感激她的情分了。真是如她所说,牛淑妃一辈子只得一个命好,不然,副后的位置,又哪里轮得到她来坐。

“不必了。”她笑着冲那大太监微微一点头,“后宫重地,未经通报哪能随便乱闯……公公有心,我记着这份情了,可如今天­色­不早,还是先回家去吧。”

大太监情知这个人情,权少夫人已经认下,他回头足以向主子交待,便也不多言,欣然一施礼,“如此,少夫人请这边慢行……”

蕙娘心胸洒脱,并不急行军过来寻夫,福寿公主屋内,便始终保持了静谧而温馨的气氛,权仲白在药方上落了最后一笔,抬头把方子交给福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口中还道,“公主这是心病,心结能解,不吃药也无妨的。若心结不解,就吃了药,终究也妨害到五脏六腑,北地苦寒,生活本就不易,公主若体弱多病,只怕……”

福寿公主苍白着一张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瞟了瞟权仲白,便又低垂下去,注视着地面,她纤白的手指握成了拳,凑到嘴边,遮住了自己轻轻的咳嗽,过了一会,才止住了嗽喘,略带幽怨地道,“神医不必忌讳,福寿知道您的意思,若我体弱多病,按草原上的风俗,只怕会招来鬼王叔的不喜。他那几个哈屯,就更要欺负我了。”

大秦喜欢病弱美人,草原上可没这个规矩,不能生养的­妇­人,要来何用?权仲白没有否认福寿公主的话,只道,“公主还要慎言,鬼王叔那是民间给起的绰号,罗春是正儿八经的蒙古万户。鬼王叔这个名号,别人可以叫,您是不好叫的。”

福寿公主一咬­唇­,顿时珠泪欲滴,她并不接权仲白的话,而是低声吩咐左右,“你们都出去……小樱留下服侍我,我、我和权神医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了下,应该是欠了长评一次加更,评论两次对不对?

如果我记错了,告诉我哈!

蕙娘受欢迎,小权也不差,人家的桃花来历更牛逼……公主诶!

184情丝

权仲白行医多年,什么场面未经历过?福寿公主才一开声,他便在心底叹了口气,才要开口时,下人们却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权仲白心底,倒不禁一凛:这个福寿公主,平时总是娇娇怯怯、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大好,不想对底下人管束居然如此严格,她要只带个贴身宫女,和年轻外男静室密谈,底下人竟是一句话也都不敢多说。

走到这一步,权仲白也不再矫情了,他并不说话,只是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福寿公主。任是福寿公主眼波流转,幽怨之意盈盈欲滴,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现一点波动,周身气势反而越来越冷,哪又还有半点旖旎?

少女心事、患得患失,最怕是遇到不解风情的鲁男子,福寿公主眼波如丝、似怨似诉,凝睇着权仲白,半晌才细声道,“这一个多月来,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对福寿,也没有从前那样和气了……”

权季青正是一个多月前失踪的,权仲白虽有城府,但福寿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锐。每日里他见到这许多人中,恐怕瞧出他异状的人,一个指头能数得过来,福寿公主一个月才见他几次,能发觉不对,恐怕还是出于少女那敏感的心事。

权仲白又瞥了福寿公主一眼,见她星眸带盼、桃腮微晕,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叫人见了,真是打从心底生出怜意来,恨不能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不忍让她失望……他只得又叹了口气,沉声道,“公主,这件事你从前也提过,权某从前也给过你一个回答。这回答,我是不会更改的。”

福寿公主面上顿时闪过了可以眼见的­阴­霾,她又垂下头去,轻声道,“权先生,这件事,以你的本事,绝对能安排得天衣无缝的……”

“嘿,天衣无缝。”权仲白倒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心事,他喃喃地道,“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能做到真正的天衣无缝。”

流露这片刻真情,在福寿公主跟前,已有几分冒险,这女娃自幼在宫廷中长大,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也是一绝。又因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成为罗春的哈屯,皇上未雨绸缪,给她安排了不少教席,虽然她平日里不声不响,一点都不起眼,能力似乎极为平庸,但只从刚才一件事,便可见到她内心深处的丘壑,更别说这一两年来,随着朝野间局势的变化,她明里暗里,已经央求了好几次,想要让权仲白为她办一件事,权仲白虽未答应,但也清楚地认识到福寿公主并非是表现出来得那样简单,在她跟前过分忘形,没准就会被她抓到一些线索,借此探知到他的一点把柄。

“再说,这件事牵连甚广。”也许是因为心绪的确不好,今日他特别没有耐­性­,决心把话说开,“我帮助公主不要紧,事后两国该如何善后?罗春娶不到公主,可不会善罢甘休。这样的事关系到了天下政局,并不是我一个医生可以随便Сhā手的。”

他又瞟了福寿公主一眼,不轻不重地道,“再说,公主你一个弱女子,没有了皇室名分,一个人如何安身?你身份敏感,万一被人寻到,良国公府顿时便是大祸临头,难道我助你脱身后就不再管你?少不得要为你寻个妥善的去处监管起来。十几年内,甚至都不好随意出门,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别想。天长地久,你的一辈子,还不是被耽搁住了?”

这一回,福寿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不禁就更大了几分,她默然片刻,方才幽怨地道,“蕙姐姐国­色­天香、十全十美,福寿比她不上……这一辈子,都只有欣羡的份儿。可先生您知道么,福寿最羡慕她的,不是她的能耐、她的财势,甚至也不是她的长相……福寿只羡慕她生得比我早,羡慕她,羡慕她有先生这样的夫君……”

如权仲白所说,一个弱女子,没了皇室的名分,只能被他的羽翼护卫,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只能落得和青春虚度的下场。那么于情于理、水到渠成,权仲白担负起她的终身,也就成了自然的结果。一个皇室公主,情愿连名分都不要,来做权仲白的小星外室,心意如何那还用说吗?福寿公主是一句不该的话都没有说,只对权仲白做了一个请托,便等于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话都说得尽了,这世上怕也只有权仲白这样的人,能如此铁石心肠,将她几次表白,都给挡了回去。

“请先生赐我神药,助我假死,先生不肯答应……”福寿公主见权仲白并不答话,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怨怼地横了权仲白一眼,才续道,“可我请先生别治我这嗽喘的疾病,令我的身体,不适合嫁到塞外,先生却也总是严词回绝……”

她不禁轻轻地饮泣了起来,“先生别怪我福寿胆小怕事,实在几千年来,哪有真正的嫡亲公主被卖去和亲的道理。塞上苦寒不说,罗春已有数位哈屯,个个来历不凡,又都追随他年深日久,早已生育了儿女。福寿此去,夹带大秦国势,只怕不为大哈屯所容……罗春和皇兄如胶似漆时还好,若是一朝反目成仇,天下之大,我又哪有容身之处呢!”

不论福寿公主该不该抗拒和亲,采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但这番话她是真说得动了情,一字一句,也都是发自肺腑的担忧。权仲白叹了口气,和声道,“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难处,先头您一提这话,我也不会再给公主扶脉了,您身子底子还算可以,要是再努力一把,也不是没有机会在出嫁之前,把嗽喘的老毛病给压制下去,这样一来,便可早日为万户生儿育女,有了儿女,你在万户身边,就算是扎下根了。公主如还有些别的想法,一心只要自误,我权某人也是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福寿公主也算是权仲白的老病号,是他看着长大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对权仲白起了些异样的心思,这事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也不至于成为权仲白的一个心结。他处理这种事,那是游刃有余了,这一番话,说得软硬兼施,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顾及了两人的情分,福寿公主的眼泪,扑梭梭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哽咽着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和我说过,‘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能够改命,这种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认命,求别人是求不来的’。是……是福寿没有本事!”

毕竟年岁还小,就有些心机,也被情绪冲散到了一边,福寿公主一扭身子,靠在心腹宫人身上,便孩子一样地抽泣了起来。“可我问您,究竟是谁重提和亲之事,把罗春从我无缘的姐夫,变作了我的未婚夫……您、您却怎么都不肯答我。我也没想怎么着,我就是想知道,不成么?”

她抬起头来,红着兔子一样的眼儿,切切地望着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歇斯底里地道,“我这一辈子,就被那人几句话定了弦儿,难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么?”

权仲白又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情!他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会在背后嚼舌根的,公主若信我不会向皇上告密,便也当信我,不会向您透露这个秘密。”

福寿公主没话说了——这个檀郎,有多迷人,就有多无情,他虽有那水墨一样泼天的风流护身,可对哪一个如花似玉的后宫女子,都是那样不假辞­色­。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泪,恐怕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权仲白那话,虽然处处在理,可也点出了一个事实:在他心里,只怕福寿公主和皇上的地位,并没有孰轻孰重。也就是说,自己在他心里,是一点都不特别……

这就有点伤人了,国事当前,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随心所欲。福寿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无法同恋慕的对象有个结果是一回事,在他心里毫无地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沮丧,顺着心尖尖滴了下来:那个焦清蕙,真就那样好?生得是挺美,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说到美貌,后宫中也不是没有能比得过她的女子,凭什么,凭什么香山静宜园里,流传的全是冲粹园内夫唱­妇­随的故事,凭什么她得远嫁漠北,去做罗春的三哈屯,而焦清蕙却能独占鳌头,坐拥天下最豪奢的财富、最、最迷人的男子,以及最清幽的园林,享着那人间有数的清福?她不过一个偏房庶女,可她福寿公主却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先生必定极爱少夫人……”虽有冲动,想要将权仲白赶走,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颜,但随着皇兄健康恶化,福寿公主内心也是深知,在京城内,再没有谁能挽回她远嫁的命运,真是再看他一眼,就少一眼了。尽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绝,一颗少女芳心几乎承受不了,但她依然不舍得令他离开,眼看两人话题,似乎无以为继,她慌忙又寻了一个话头。“福寿还记得,先生成亲以后,日渐容光焕发,面上都多了些生气……”

她又瞟了权仲白一眼,犹抱着万一的希望,低声道,“虽说近一年以来,您心事重重,似乎渐渐少了欢容,但想来,那亦和少夫人无关,少夫人这贤内助,必定能抚慰您的情绪,让您更加开心快活……先生您道,福寿说得对吗?”

与其说这是一次拙劣的离间,倒不如说这是一次隐晦的表白,权仲白苦笑了一声——要再回绝福寿一次,可能伤她是有点过了,他虽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情怀,但也不愿意把一个稚龄少女的尊严,摧残得太重。

可才要措辞回话时,想到福寿公主的话语,一时间他也不禁有几分惆怅,半晌才道,“嘿,问世间情为何物,若只是叫你开心快乐,又哪有这许多的情怨诗篇?”

见福寿公主眼神一亮,权仲白忙又补了一句,“日后公主见了罗春可汗,便能明白我的说话了。可汗生得非常英俊,是天下有数的英雄人物,只怕要比公主想的更为出众……恕我直言,倒是比我们大秦的驸马人选,要好得多了。”

宁为英雄妾,不做庸□,的确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福寿公主眼神稍微一亮,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再好,也是妻妾成群……”

权仲白浑身不自在,却又有几分好奇,福寿公主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许配给罗春,这些年来,她曾将此事视为命运努力接受。态度发生转变,也不过就是近两年间的事,虽说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确是很有可能,看上了他,但……就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便能改了态度?

“也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听来,觉得草原生活艰苦非凡。”他便索­性­直接问,“难道您身边有人去过塞外不成?我怎么觉得,您把罗春,想得也太可怕了一点!”

福寿公主到底年纪小,也是这件事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反­射­­性­地看了身边的宫人小樱一眼,见小樱微微摇头,才道,“是福寿想当然了,请先生赎罪……”

权仲白心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小樱,这才举手告辞,“还请殿下善自保养,希望下回给您诊脉,您的身子,已有所好转。”

起身走到门边时,又听得急急的脚步声,福寿公主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小樱陪我长大,也算是我的腹心之人……”

“殿下请放心。”权仲白听声辨位,觉得福寿公主靠得颇近,便不敢停下脚步,而是边走边说,“我权某人的嘴,一向也是很严实的。”

这突发的Сhā曲,似乎暗示了日后可能的纷争。福寿公主嫁到罗春身边,就是北戎的哈屯了,女人疯狂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她对提议和亲的始作俑者看来已有一股仇恨,此事可大可小,也许日后被人利用,就是大战的起源。但事情还在酝酿之中,以权仲白的一贯立场,他也不可能过多地Сhā手。这件事,他自然亦不可能去四处宣扬,甚至连清蕙那里,都不会吐露分毫——这一阵子,清蕙接手了家里的一些应酬事务,不得不频频入宫,和福寿公主照面的机会很多。她要是知道了内情,再面对公主,不免就有几分尴尬了。

权仲白也知道今天清蕙一样身在后宫,只是他被公主绊住,到家时要比清蕙晚了许久,清蕙业已洗漱换衣,陪着歪哥在炕上玩耍。见到他回来,她倒没什么异状,只道,“就有皇上的宠幸,你也该谨言慎行些,眼看快日落了,这么晚才从后宫出来,终究影响不好。”

这话在情在理,权仲白也无话可说,含糊应诺过了,便和清蕙一起坐下吃饭。吃着吃着,总觉得清蕙若有所思,时不时就打量他一眼。

他虽然俯仰无愧天地,但平白招惹了女儿家的情思,心里总是有点发虚的,见清蕙表现有异,随意一想,便有一身冷汗:两人都在宫里,就算清蕙不提,怕也有人虑着她想找他一道回去,献殷勤给她报信,点明他在公主宫室。这么一来,他耽搁这许久,在清蕙眼里,也许便有许多想法了……

正这样想时,果然已听得清蕙叹了口气,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同权仲白感慨,“没想到,你也是挺有女人缘的么!”

这句话出来,权仲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正要为自己辩解时,清蕙已是又挥了挥手,“以后还要更小心些,后宫中处处都是眼睛。小牛娘娘今日这一番说辞,未尝没有隐晦的劝诫之意。这女­色­上的事最说不清了,任你心里再清白,一旦沾染嫌疑,就如同引火烧身,烧不死,都有一场好大的麻烦。”

只这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居然也就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埋首,又美滋滋地享用起晚饭来了。

能这么轻松过关,权仲白也有些吃惊,人­性­就是这么贱,本以为会有一场雷霆,此时忽然逃过,对清蕙,他难免生出一些亲昵之意,再看清蕙时,便觉得她眉眼沉静轻松,透着说不出的从容,一个月前那魂不守舍的凄惶,就好像是他的错觉了。

当时季青刚刚落网,整件事还透了许多疑点,她心思不定,又兼有前世遭遇,表现反常,也在情理之中……

“出什么神呢?”清蕙反过筷子,点了点他的手背,倒是把权仲白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一会歪哥进来,你又没空吃饭了,这会乘小祖宗被抱到祖父那里去了,快吃点吧。宫中饮食不定,你一进去就是大半天,长此以往胃居然没出问题,真是稀奇。”

权仲白哈哈一笑,心头也有些暖意,只唯唯道,“好好。”一面不免又和清蕙闲谈,“你今日在牛淑妃宫里,又有什么趣事?”

清蕙随意交待了几句牛淑妃的蠢态,想到吴兴嘉居然被当作了牛淑妃用来交换的筹码,便不禁笑道,“她也是个一根筋,可能在娘娘跟前打听了我几句,便使得牛氏看出了她要借势踩我的心思……过几天吴阁老寿酒,我肯定不去,这也罢了,但王尚书太太的寿酒,我倒不能不去了,看来,免不得要被她得意一阵子,踩我几下啦。”

这些京城贵­妇­之间,针锋相对也是寻常事,权仲白哪会放在心上?要不是焦家和吴家有一段恩怨,蕙娘对此人上心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根本就不会搭理这个话头,饶是如此,听蕙娘这么一说,他也只是打了个哈哈,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就是要下你的面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太过分吧。你躲躲不就完了?这种时候,闲气就不去争了吧。”

说着,也是若有所思,“虽说名分已定,但看爹的样子,一时半会,倒还不打算交权给我。就连王家的寿酒,他都没让我过去。”

他便和蕙娘商量,“毕竟也是姻亲,虽然爹没打招呼,但还是亲身过去,更显礼数……”

再是才子佳人,再是翻云覆雨,日子也还是要在这一句句­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中,才能落到实处,也就是在这一句句的­鸡­毛蒜皮里,夫妻两人,才渐渐地处成了一体,水磨工夫都做了几年,两人渐渐也磨合到了一块。这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了下来,但以此两人的胸襟和手腕,若没有外力相助,恐怕一时半会,也还未得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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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嘿,凡做过的事,怎能没有痕迹。三妞将来,恐怕未必不会因为这件事倒霉。

就是蕙娘,也该认识到自己情敌的威力啦,哈哈哈。

185装逼

有妻有子,有了家庭的牵绊,即使是昔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也难免要沾染三分红尘气息。权仲白本来最害怕应酬场面,盖因他身份特殊,人人都有和他交接的理由,又都有想和他亲近的理由,因此在任何一个场合,总是如同一块香喷喷的大肥­肉­跌落尘土里,就没有野猫野狗虎视眈眈,也总有些苍蝇在一边嗡嗡围绕,恨不能上来叮上一口。他又是那样不耐俗务的­性­子,任何一个人,没有天大的面子,都难以请动他出面与会。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久而久之,虽然难免具贴相邀,但谁也没打量着他能给脸子出席。就是王尚书的寿筵,他事先出面拜个寿,那也就罢了,当日不去,谁也不会怪他。但一听到清蕙提起,牛家媳­妇­可能会借此机会,折辱于她,权仲白由不得就动了过去吃酒的心思,当时随口安了个名头上去,也算是对自己、对蕙娘都有个借口。可这一日早上起来,听清蕙说起,平国公许家的寿筵,居然请了牛家,牛家居然也应了这贴,权神医心里顿时就打起了小算盘——许家和权家,也算是辗转联络有亲,他们是现在掌着军权的当红嫡系,两家自从昔年那件事以后,慢慢也在修复关系,互相靠拢。按府里的做法,这一次清蕙不过去,恐怕不成。

虽知道自己过去了,人也不能进内厅吃酒,顶多就是进去给太夫人拜拜寿,人家牛少夫人要折辱焦清蕙,他在也是折辱,不在也是折辱。一早出去扶脉时还好,这个道理,是想得透的,可到了午间开宴时分,权仲白就有点心不在焉了,分明家里没有让他出面,清蕙也已经和权夫人一道,先去了许家,此时只怕是已经落座,要吃吴家那嘉娘的排头,怕也已经早吃上了,可这往日里清楚分明的脉象,此时在指间却觉得有些含糊跳跃,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这许家就是不去,他也没法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扶脉了。

左右都是浪费辰光,倒不如斩钉截铁,说去就去,权仲白也不含糊,自己上了一匹马,只带了桂皮一个小厮往许家轻驰过去。只他虽然一身家常衣服,轻车简从,到得许家门前这一下马,气势却盖过了诸多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许家的迎客子弟,都要抛下正应酬的一位客人过来招呼,极是热情地将他让到正堂,他要给平国公行礼,平国公慌忙亲自扶起来,平日多冷峻的人,如今脸上也带了笑影子,和他说话的语气,不知比同自家儿子说话的口气要和睦多少,还道,“子殷是从病房那里赶过来的?你平日里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只是打熬自己,累得也辛苦了。你婶婶一个小生日,你礼到也就是了,何必赶得这么着急!就是晚来一时,又有何妨?”

权仲白微笑道,“世叔不嫌我打扮潦草、到得仓促,可见就是极为眷顾了——”

借着这话头,便道,“平日里受世婶照料颇多,今日到得迟了,拜寿之余,也想亲自给她赔个不是。”

平国公夫人许氏,身子素来并不太好,这几年来已露出勉强支持之态,她要照料权仲白,哪有那个本事和心力?倒是权仲白不知给她开了多少方子。两人自然有一份医患情分。平国公满口应是,令长子、五子将他一起送进内堂给许夫人拜寿,又亲自看着权仲白出了堂屋,方才回来再招呼客人不提。

世家规矩森严、内外隔绝,权仲白到外头拜寿,二门内是一无所知。眼看开宴时间近了,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大小诰命,多半都已经就座。权夫人带着蕙娘,自然是坐在上首第一席,同坐的也都是些国公夫人、亲王家眷等等,牛家几位女眷也在其中——这亦是避无可避、无可奈何之事,尽管众人心中,多半都知道清蕙和吴兴嘉的那段公案,但按礼数就该怎么排位,偏了哪一家,主人面子上也都是交待不过去的。

吴兴嘉自从出嫁以后,也有几年没回京城了。宣德毕竟是四战之地,连年都有边寇­骚­扰,那里的民风,又和京城截然不同。她看来要比从前老练了些许,不再同以前一样,好似一块水豆腐,吹一吹,都要掉一个角儿。甚至连从前眉眼间那掩不住的骄矜,如今都收藏了起来,面上看着,只是一个温婉纯良、含笑不语的美貌少­妇­,不论是从衣饰,还是从气质上来说,平心而论,倒是要输蕙娘一筹了。

蕙娘出嫁以后,不省心的日子没有少过,但从衣食住行上来讲,撇开皇家园林以外,冲粹园可说是北方第一园林,天然胜景,最是滋养人的清贵之气。执掌宜春票号,渐渐掌握了实权,票号掌柜们,巴结她的力度只有更大,从前是老太爷给她送天底下有数的好东西,现在是她给老太爷,给公公婆婆,给妹妹妹夫送最难得的时鲜瓜果,衣饰更不用说,玛瑙出嫁以后,不必在她跟前服侍,她嫁了布庄管事,自己倒是并无太多差遣,如今得了闲,不琢磨给主子做衣服,还琢磨什么?真正是皇帝都没有这样­精­致的日子过,虽然生育了两个儿子,可月子做得好,自己一点都没吃亏,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哪个不羡慕她命好到了十分?什么事都是占尽了鳌头,就连平素里最是难缠的婆婆这种生物,在她焦清蕙这里,对她也是真心疼爱,两人谈笑起来,就是最善于观察眉眼的诰命,都看不出有丝毫不妥,仿佛婆媳两个,真是和睦得不成样子,平日家居,略无争执……

世上少什么,都不会少了好事的人。吴兴嘉自己不说话,别人忘不了当年那段公案,她自己落花有意,欲嫁权仲白,权家却是流水无情,一门心思地求娶焦清蕙,如此好戏,十年间也演不得一段的。何莲娘这个小事儿­精­出京去了,昔年那些姐妹,如今大多都在次席上坐着,没能上首席,可眼风若有若无,便老往首席上扫,一个个先看吴兴嘉,再看蕙娘,这是什么意思,谁能不知晓?就是落座首席的杨阁老太太,都是左看右看,看来看去,免不得就轻轻地叹息一声,欣然对权夫人道,“亲家母,你真是好眼光,好福气!”

这句话没有一个字不对,可此时说出来,就摆明了是在扫吴兴嘉的面子。牛家婆媳,面­色­都是微微一变——只这却也难免,杨太太又不是傻的,牛淑妃在宫中,快把杨宁妃的头给摁到地上去了。杨家不和权家亲近,难道还反过来夸吴兴嘉?

权夫人也不是不知道杨太太的意思,但别人夸她的媳­妇­,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也只能笑道,“您过奖啦,这孩子虽然好,可却也有些笨拙的地方,还要慢慢地改、慢慢地学呢。”

说着,便目注蕙娘,微微一笑,蕙娘也嫣然以报。只这一笑,两婆媳之间,关系如何,那还用说吗?

权家人不欲生事,但牛家人却未必做如此想,牛淑妃的做派,多少有几分是从她母亲那里传承下来的。杨太太煽风点火,顿时就把她给煽起来了,她眉头一挑,顿时就嘱咐吴兴嘉,“侄媳­妇­,今儿座上亲戚多,你也是少回京城,就借许夫人的生日,一会多敬几位长辈一杯吧。这几年,你娘家也好,夫家也罢,都是喜事连连,开宴时你都不在京里,倒是少了礼数,今日正该补回来!”

她声音大,正说着,便有些要投效牛家的官太太,隔了桌子道,“可不是这个礼儿?姐姐今日,父亲阁老,公公侯爵,娘舅位列九卿,我们早有心扯你吃酒,偏你只不在京中,一会开了席,姐姐便要留心了,不灌你几钟,今日可不得回去。”

听声气,正是蕙娘这一辈的官家小姐,只是蕙娘辨认不出她的声音,想来,当年未嫁时,便是要巴结吴兴嘉这个尚书府千金的。

吴兴嘉微微一笑,一开口,还是那样轻声细语,“位高责重,几位长辈升迁获爵,虽是喜事,可从此于国于民,也要担上更重的担子。兴嘉夙夜想来,只觉战战兢兢,多半是心疼长辈们的身体,要说喜,那也是在其次了。”

这一番话说出,蕙娘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如今和吴兴嘉,已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了,这些斗气小事,早不挂在心上。说难听点,吴兴嘉还要去抱淑妃的牛腿,她却是能扯着淑妃脑壳上那几根弦,令她手舞足蹈的人。吴兴嘉就是还和从前一样,处处都要踩她,她也未必不会稍加容让。只没想到,几年历练,吴兴嘉也要比从前更老练得多了,这话说出来,顿时就显出了她的境界。

可欣赏之情还没往上泛呢,吴嘉娘又往下说了,“要说这些年来最值得高兴的事,倒是家里人丁兴旺,不论是夫家还是娘家、母族,都是连年添丁带口,文武都出了人才……后继有人、绵延不绝,这就是我们当家人的福气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呢?”

她微微一顿,又瞅了蕙娘一眼,红菱嘴往上慢慢地翘了一翘,这才又垂下眼去,慢条斯理地喝她的花露水儿了……

也算是历练过了,有了些长进,知道和蕙娘拼钱,那是拼不过她的。拼权,有显摆的嫌疑,不如来拼她的软肋,那是一揪一个准儿,往蕙娘心尖尖上踩——不论是权家还是焦家,人丁都不算兴旺,这一点,是和牛家、吴家没得比,短时间内,亦真无法改变。

现在吴兴嘉,还聪明在一点:难听话她教别人来讲。她自己话音刚落,厅内便有人笑道,“可不是这个理儿?您这样的人家,讲的也就是个传承了。只要家里代代兴旺,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道理。比不得有些人啊——用戏文上的话,那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门庭冷落……再过几年,没准就要看着他家的堂号牌往下掉呢!”

别人混得再惨,那也有个姓氏传承在这里,门上牌匾是改不了的,只有那等断子绝孙无人承嗣,才会把门楼上的牌匾都给荒废了,也不用对号入座了,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在说蕙娘。除了蕙娘,厅里又还有谁的娘家,是起过那一等高楼,如今又门庭冷落,再过几年万一子乔没能长大,那就货真价实,真的断子绝孙的?

许家毕竟是武将,自古文武殊途,除非是文官亲眷,不然不会轻易相邀,一厅的诰命里,还以武将太太居多。这位说话的太太,便似乎是个粗人,对于一屋子或明或暗的关注,主人家投来那隐隐不快的眼­色­,竟是丝毫没有感应,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嗑起了瓜子,好像自己刚才只是捧了吴兴嘉一句,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一般。

蕙娘瞅吴兴嘉一眼,见她虽然眉头微蹙,做吃惊状,但眼底却是一片清冷,迎视自己时意态夷然,心中也是雪亮:这个吴兴嘉,哪里是历练得宠辱不惊,将前事放开。她这是­精­心安排,要对自己当年的那一招还以颜­色­啊……怪不得,她今日忽然来了许家的寿筵,原来却是应在了这里。这句话说出来,那就真是在揪着她的面皮往下扯了,自己要不说几句话,这个场子,还真算是被吴兴嘉找回来了。

找回来,那便找回来也好,她如今倒不大在乎这个,欣然一笑,正要附和吴兴嘉几句时,前头又来了人给许夫人拜寿,这一堂女眷倒多半都是出嫁了的,无须避嫌,许夫人亦借机揭过了这一张,对着进来拜寿的年轻俊彦,就是一顿好夸。

许家虽然今日也扯进了风波之中,许凤佳被短暂地夺走了广州权柄,但一旦风平浪静,他还是回广州去主持他的开海大业,一回去就又立了功,还有许家四少爷、七少爷,也都渐渐在军中打开了局面。仍然是根深叶茂、一派繁荣,许夫人的生日宴,办得很是风光,甚至连牛德宝之子,也就是吴兴嘉的夫婿都过来拜寿,等于是阖家光临。这在当时,是很给面子的态度,许夫人何等城府?就算心里对吴嘉娘有些不满,面上也压根看不出来,只是安坐受礼,笑盈盈地夸了牛大少爷几句,道,“如今的天下,说起来也就是要看你们这一代了,真是一个个都风神玉树的,一看就知道,绝不是庸才。”

如此便把前事含糊带过,便要开席,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权神医来给夫人拜寿!”

这一声不得了,许夫人顿时就站了起来,连声道,“怎么竟如此客气——还不快请进来!”

说着,又扭头责怪权夫人,“仲白平时,何等忙碌,平时抽空给我把脉,已是足感盛情,我这一个小生日而已,倒是劳动他了!”

蕙娘和权夫人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诧异,权夫人微笑道,“他哪有那么忙,老姐姐你是太疼他啦。”

不论如何,权仲白亲自过来,都是很给脸面的一件事,许夫人投桃报李,还要亲自下座去迎,到底是被权夫人给拦住了,只由许家两个少爷前导,将权仲白引进了花厅内来。

这一次许家办喜事,为图热闹,席开在大花厅内,人口倒是多的,怎么都有数十女客。权仲白随随便便,只是这一走进来,便能隐约听见一片轻轻地叹息、抽气之声。这叹息声,不必说了,是见过他的人,抽气声么,多半倒是没见过他的诰命们了。

他虽未盛装打扮,和许家大少爷、四少爷一样,穿着见客的大衣裳,但只是一身青衣,便已足够镇住场子。任何一句话也不必说了,厅内所有人,怕都在想:之前进来拜寿的那些‘青年英才’,在他跟前,又哪里还配得上‘风神玉树’这四个字?

权仲白走进来,目不斜视,给许夫人行了礼,拜了寿。许夫人只受半礼,还要儿子媳­妇­代为还礼,道,“这几年来,全赖神医为我施针开药,缓解我的痛楚。要不是辈分之差,我连这半礼都受不得,还要倒过来给你行礼。没有神医,我哪里能坐在这里!”

也算是给足了权仲白的面子,权仲白犹豫一下,便微微一笑,道,“世婶客气了。”

此时他方才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搜寻着母亲和妻子的面庞,不片晌便寻到了权夫人,冲她微微一鞠躬,叫道,“娘。”

又移过眼神,多少带些征询意思地递给蕙娘一个眼­色­,那星辰也似的眼睛,忽然越发明亮深邃,­唇­边的笑容,也更自然了一点——这个风度翩翩、仪态怡然的魏晋佳公子,在目注自己妻子的那一瞬间,仿佛忽然又更‘生动’了一点。虽说厅中莺燕无数,但他眼里,似乎也只能看得到蕙娘。

蕙娘也冲他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神态,回答了权仲白那无声的问题。权仲白便不再说话,又和许夫人客套了几句,便在许家两个少爷的指引下,退出了花厅。

他这一走出去,一时竟无人说话,那些打量着吴兴嘉和蕙娘的眼神,又全都换了涵义——

还是杨太太先打破了沉默,她满意地冲姐姐一笑,欣然道,“亲家母,我方才说你好眼光,这回,我没话说了,你这哪里是眼光好?这对小夫妻,分明就是天作之合!不是焦家蕙娘,谁配得上你权家的仲白?”

她又隔远伸出手来,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伯母和你说句心里话,要不是权家的仲白,也真没人能配得上你。你亦是命好!女人这辈子如何,看娘家、看夫家,看——娘舅——”

杨太太倚老卖老,哪惧牛家声势?她扫了吴兴嘉一眼,莞尔一笑,又斩钉截铁地道,“那都是空的!真正要看的,还是自己的夫郎!”

而要比夫君,牛家大少爷和权仲白,有得比么?

吴兴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她咬着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屋外忽然又来了几人,对许夫人附耳一阵低语,许夫人一边听,面上一边就闪过了一丝惊容——却又有几分喜意,待那人说完了退出屋子,她略作踌躇,便又举杯对蕙娘笑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我也做一回报喜鸟,叫大家同我一道高兴高兴……想必小蕙娘你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宫中传下旨意,赏封了几个主持开海的有功之臣。我们家凤佳,也得了些彩头,却比不过你家老太爷,以开海有功,获封宣乐侯,文臣封爵,在我们大秦可是天大的殊荣。老太爷业已进宫谢恩去了,想必已打发人给你报喜,没想到你人却在我这里,我也算是贪了个报喜的好儿吧!”

说着,便握着嘴呵呵地笑——四周却早已经是一片哗然。

文臣封爵,那是多大的荣耀,大秦开国以来,以文官获封爵位的不会超过三人,不论这爵位是否世袭,那都是天大的恩宠,天大的脸面。蕙娘眼睛看出去,顿时又是一片笑脸了,耳朵里听到的,又再是那动听的恭维,“今日真是喜事连连,许夫人非得要多喝几杯——权二少夫人也得陪着喝——”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吴兴嘉有意无意,便被忽略到了一边,不论是她的得意还是屈辱,似乎都已无人在意。在蕙娘来看,这也是对她的一种优待了:若非她是牛家媳­妇­,此时怕不已经受尽了风言风语?京里这些太太,哪个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可吴嘉娘却似乎并不做此想,蕙娘瞥向她时,她也正白着一张脸望向蕙娘,眼神中波光盈盈,似乎有无限遐思,可那咬得极紧,甚至连腮帮子都鼓出形状来的牙关,却到底还是透露出了她对蕙娘那刻骨的恨意……蕙娘看在眼底,于百忙之中,亦不免轻轻一叹,颇有几分可惜:虽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但如今看来,她和吴兴嘉之间的梁子,恐怕是再也不易揭开了。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恨她,她本也不大在意,只是将来若要同牛家合作,捧二皇子上位……她虽然不大看得上吴兴嘉,却也并不很想要了她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小吴再度装逼被雷劈……被蕙娘反踩,OTL

这一章主要是因为爆了字数所以迟了,真的对不起大家!我这几天还很忙的,要一直出门。等我下周看看能不能安排几个双更!

另外大家也不必着急,感情上的进展是会来的,而且,还是个大进展……

186沉浮

焦清蕙在未出嫁之前,因她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家世,也算是京城交际圈内一等一的人物。即使在大秦最上层的交际圈中,她也是个名人了。——可实在未出嫁的女儿家,讲的是贞顺柔婉,名声决不能轻易外露。“养在深闺人未识”,才是最好的状态。就是一般刚过门的少­妇­,也没有常常外出,抛头露面的道理。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那点天地,也就只在后院,本就不该有什么名气,能把后院那点事做好,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可话虽如此,人­性­又哪里是规矩能够束缚住的?再讲低调,京城里也从来不缺话题人物,只是清蕙出嫁以后,并不经常出门应酬,老太爷又渐渐从位置上退了下来,京里那些好事者,也就挪开了眼睛,把注意力给转到了别人那里罢了。可如今么,在许夫人的生日宴上,权仲白这么一现身,看了她这么一眼,当时厅中所有见着的官太太们,又有哪个不是兴奋不已?女人嘛,不论年纪多大,看到这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有谁能不动情绪?虽说两人无甚越礼之处,可这一番传扬,那是免不了的。

再说了,皇上封赏重臣,其中彩头最多的就是焦老太爷,竟在耄耋之年还得了封爵,文官封爵,也就只有开国时的宰相能有此殊荣了,往后一百多年内,竟只出过一、二例而已……世家看焦家,看到的是他们家后续乏力,焦子乔年纪幼小,老太爷却已经垂垂老矣。可官员们看焦家,看到的是皇家的尊崇和信重,人都退下去一两年了,还给了封爵,可见皇上心里,对这个四朝老臣,还是有说不出的看重和依赖。不管老太爷后继有人还是无人,只要他继续保持了这份影响力,那便意味着……权力!

焦家重又热闹了起来不说,连清蕙也因着娘家的喜事,重新走进了大家的视野之内,不少人恍然大悟:这几年来,她虽不声不响,可夫家根基深厚,地位稳固,丈夫一往情深、惊才绝艳,一双儿子身体康健,甚至就连宜春票号的股权,都有些消息灵通人士,晓得是已经转到了蕙娘手上。再加上她娘家如今的风光热闹,焦清蕙自己的花容月貌……人比人,气死人,焦清蕙从家世到家产到夫君到子息甚至到自己的长相和能力,任何一个可以拿出来比较的点,要寻到能把她压下的人都难,若说有谁想把她全面压制,那么除非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可平心而论,就是贵妃娘娘,在长相上来说,也确确实实是不如她多了。

人就是这个样子,当焦清蕙还有个承嗣女的身份,供人说嘴时,众人对她倒颇有些敌意,总想证明她也不是事事都强。可现在她事事都强,再挑不出毛病的时候,这些人又反过来热烈地羡慕、赞扬起了她的好命。一时间,京里由上到下,倒是再度掀起了一股自发地‘学清蕙’热浪,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又一次开始为人狂热模仿,就连焦家布庄的生意,都要比从前再好了那么几分。

但,这也是闲着无聊,只想找些事做打发时间的女人们所­操­心的事了,供养着她们这份闲情的男人们,却没什么心思掺和进这样儿戏的小事里,他们要­操­办的事实在并不少,其中一件,就是从皇上的态度里,琢磨出他现在的心思来。

这一次封赏诸臣,主要得到彩头的,还是南边广州一派的人马,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前一阵子,皇上龙体不安,对两位将军流露出了猜忌,如今他恢复了健康,自然要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略做表示。正好,广州一带战事连连,也有一阵子没给将士们议功了,乘着现在的契机,该升的动动位置,东南派的怨望,也就稍微平息了。

可这些刚够塞牙缝的‘表示’,比起老太爷所得殊荣来说,又全都不够看了。皇上当时费力巴哈,和老爷子你来我往过了这么久的招,终于把权臣给打发出了朝廷中枢,回家养老去了,怎么现在又恭恭敬敬地用一个封爵,把老爷子给重新笼络进了这个圈子里来?这一次,别说通常都只能看戏的那些底层官员摸不着头脑,就是朝中大佬们,也多半都是满头雾水,大感天意难测了。

老爷子却是宠辱不惊,焦家虽然再度门庭若市,可他除了退休以后时常往来的那几户人家之外,新客是一概不见。只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得封爵位以后,也很少入宫陪皇上说话。这未免就令一腔热血,想要借机再成一党,把杨阁老搞下来的保守派官员们,大失所望了。

“皇上这一出戏,是唱得急了一点。”老太爷穿着一身粗布道袍,看着就像个城外的野道士,裤脚还往上扎了起来,以便他赤着足,在鹅卵石小径上缓缓踱步,“底下人只顾着看热闹,应该是还没咂摸出味道来。但我是了解海东的,小王也颇有悟­性­,第二天恐怕就都能回过味来,对皇上身子的忧虑,也就更甚了。”

在任何时候,改革派和保守派都会有一番很激烈的斗争,皇上现在­操­办的事,哪件不是大事?朝中自然也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毕竟所谓的改革,从来都要冒犯一部分人的权益。即使他身为九五之尊,也不可能把所有反对的声音都从朝廷中清除出去……就算有杨阁老和他联手,那也不成,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这种事,不是这么办的。

而封赏老太爷一个不世袭的侯爵,朝廷也就是破费几两银子而已,但却极大地安抚了保守派们的不满情绪,皇上的政策,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也有了极大的调整,在他以为自己朝不保夕的时候,他摆出了明确的态度,要保牛家,压杨家。在身体有了好转以后,皇上想的就不一样了,两个皇子,现在终究还小,他还能慢慢选择,最要紧是在整个选择的过程中,保持朝局的相对平稳……毕竟,他现在的身子,可不像从前了,太激烈的朝争,可能会促使肺痨恶化,政权若在动荡中移交,那么宣示皇帝丧命的云板声,便很可能成为宣告乱世到来的那一声警钟。

也所以,他封了牛贵妃,却又赏了许家、封了焦家,让牛贵妃、杨宁妃以及杨阁老、王尚书等错综复杂的势力,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谁都没感到太委屈,谁也都不会太安逸……帝王心术,看似深不可测,但在蕙娘跟前,却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份简单,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眼光高远、天分超群。第一个,老太爷浸­淫­官场多年,对朝中局势,把握得还是毫厘无差,第二个,权仲白深受皇帝信任,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把这两个男人给予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她再运用脑筋,蕙娘才能在短暂的迷惑后迅速把握到皇上的意图,不然,天降的殊荣,也是那么好受的?换作一般人家,亦少不得要战战兢兢一番了。

“有了这个爵位,子乔将来就不必担心了,大小也总有一份家业。”蕙娘搀着祖父从小径上下来,亲自跪下来伺候他穿鞋,“不过,就是您又不得安宁啦。”

焦子乔再笨,那也是老太爷的亲孙子,老爷子虽然嗟叹,但也只能渐渐地接受现实,“也是,不求他显达,只求他听话。能躲开这世事纷扰,悠悠闲闲地过上一辈子,娶妻生子繁衍生息的,也不能说不好。——嘿,就是这么一来,将来子乔要是出事,我们这份家业,也只能算是绝嗣了。再想让乖哥入继,估计要承受一点阻力。”

对这个爵位,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尊荣,老爷子也就是发这么一句感慨,便算是告一段落,再懒得提了,提到乖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焦子乔身体健壮,看着并无早夭之相。权家自己孙子也不多,平白让出一个,他们怕还舍不得呢。他瞥了孙女儿一眼,又说,“倒是你,最近在京里很出风头么。风声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把你和仲白,吹得和一对神仙眷侣似的。”

蕙娘也有几分无奈,实际上夫妻两个交换一个眼­色­,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权仲白因为他的职业,受到众人极大的关注,一举一动都被放大了来看,自己和他又都算是有几分皮相,因此才激起了这样热烈的反应而已,反令她受了爷爷的打趣,因便和祖父唱反调,“也只能由得他们去说了,仲白知道这事,也觉好笑,我们哪有那么如胶似漆、相敬如宾,充其量,也只算是勉强搭着伴过日子罢了。”

老爷子扫了孙女一眼,不禁笑道,“真是傻孩子。”

却也不说破,只道,“听你意思,仲白接过国公位,这一阵子,心情都并不太好?”

权仲白会接这个国公,如今蕙娘是知道,根本就出于上头长辈们的安排,但在他看来,总是因为蕙娘进了门,才有这么一连串事件。一个女人给他生命带来这么大的改变,他肯定得有点看法,所以她所说的,两人勉强搭伴过日子,虽然是故意抬杠,但也有几分真诚。她和权仲白两个人从成婚以来,的确是在极为痛苦地磨合着搭伴过日子,现在她倒是大获全胜了,可权仲白自由自在的梦想,眼看便遭破灭,他就是心里再能装事,也难免要郁郁寡欢一段时间的。

“让他自己调整一段日子也就好了。”她说,“这种事,我是多说多错,现在他得了闲,我都多让歪哥和乖哥同他亲近。”

老爷子抽了抽鼻子,对小夫妻间的事,并不多发表意见,只道,“既然仲白现在心绪不好,恐怕家里也不会多让他管事……府里大权,多半还是都要移交到你身上吧?”

按老爷子的角度来看,现在小夫妻之间已经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甚至府里也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以蕙娘的本事,这么简单的权力移交能有什么问题?他关心的,已经是权家能否在之后二三十年内必然发生的新老交替中继续安然矗立——实话来讲,关心这个,也就是关心焦子乔的未来。因此见蕙娘微微点头后,他便指点孙女儿,“当时安排你们家族女入宫,只怕也就是随手埋个伏笔,如今局势,却正是个机会。你看那位美人,­性­子如何,资质不愚钝吧?”

会这一问,可能是真的被焦子乔给伤到了,蕙娘不禁有几分好笑,可想到权家和鸾台会那不得不说的故事,又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一丝破绽都不敢露出,唯恐被祖父瞧出端倪,添了心事,口中只道,“除了貌不惊人以外,倒是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人应当还是聪明的。”

“这便是机会了。”老爷子哼了一声,还是和当年一样,妙想天开,筹谋时,胆子丝毫不小。“不要听信那些淡泊名利的鬼话,似你们这样的人家,若做了天子母族,此后百年内,只要自己持身把稳,便再不用担心被人整倒,百年富贵,那是可期的!当时选后,权家没有适合的女儿,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也还不晚。如今后宫空虚,皇上看来也不想再立皇后了,以后,谁是将来天子的生母,谁便是货真价实的后宫之主,圣母皇太后……”

他瞅了蕙娘一眼,忽然又是一笑,“不过,权世安也不是笨人,就算他心里原来没有想法,只怕现在,也要生出想法来了吧?”

蕙娘轻轻叹了口气,略有几分惆怅,却也颔首承认,“是已经在安排了,婷娘原本,因为到底有几分丰满,并未多承恩宠。不管将来运命如何,这个最基本的问题,现在总是要着手解决掉的。”

老爷子捻须微笑不语,显然是大感满意,未曾留意到孙女­唇­边的微笑,隐隐约约,竟有几分苦涩。

准皇贵妃对皇上的身体康健,实在有常人无法比拟的热情,蕙娘这里不能给她答案,牛家人和传说中权仲白那位知心好友妙善大师,又总是说不到一处,现在牛家当家人里在京的也不多,她嫌自己那些兄弟们办事不够得力,便有意亲自出马,起码震妙善大师一震,也叫他知道牛家的诚意。——她也许倒不是想直接从妙善大师口中套话,还是想让他在权仲白跟前,多说些自己的好话。起码,这所谓妙善大师和牛家人一路接触下来,倒还没开口问过皇上的身体。

她想要出宫到慈恩寺小住,也要等候机会,再说,慈恩寺又不是什么香火繁盛的大庙,要给贵妃娘娘打扫出落脚处来,也是烦难,慈恩寺平时又没什么活动,和皇家丝毫关系没有,牛家人要送钱都没地方送,虽有意亲自出马,但也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月,等到中秋左近,妙善大师要到潭柘寺开坛说法时,才寻到了这么一个机会——潭柘寺,倒是时常有接待皇家女眷过去居住的。

离城礼佛,那是虔诚的事,也是风雅的事,牛淑妃平时难得出去,这一次皇上也无不许之理,还格外给了几天,让她在潭柘寺住上两夜再回来。这么一来,跟着牛淑妃一道过去的后宫妃嫔,也都沾光。这些女子平时被禁闭在后宫之中,很少有机会能出门游玩,得了这样的机会,都笑得合不拢嘴,兴致也高。蕙娘和杨阁老媳­妇­权瑞云,当时正好也在偏殿上香,被方丈报给牛淑妃知道,当时就立刻被请进去说话,见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从牛贤嫔到白贵人、权美人,没有谁不高兴……

只有那福寿公主,还是一脸的轻郁,打从蕙娘一进门,她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盯着她看个没完。甚至连见过礼了,淑妃赏了蕙娘的座,让她坐下来说话时,她那双忧愁的大眼睛,都没有离开过蕙娘的面庞。

蕙娘心里是有事的人,此时被她盯住,倒真有些为难了。她这次过来,是要和婷娘说私话的,被这个可能刚刚受到刺激的小情敌,一瞬不瞬地盯着直看,算是什么事?她瞥了婷娘一眼,见婷娘也是隐现忧­色­,便下定了决心:看来今日,是非得和福寿公主说几句话了,不然,还真不易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要和情敌面对面了……

大家美女节快乐啊!!!!!!

187相会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之一事,若只是教人生死相许,那又还是好的了。事实上我喜欢你,你喜欢他的纷争,从古到今几乎从未断绝。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甚至更极端一点,男人和女人之间,都难免有互为情敌的时候。从前蕙娘不知情,在福寿公主跟前,也没有格外谨慎,福寿公主又是个有心人,几年间有缘相会,总是极力观察,也算是很熟悉她的神态,今日得了她的几眼,见蕙娘神­色­变化,心里便若有若无有了明悟:虽然以权子殷的为人,肯定不会把这种事到处乱说,可在宫中,没有一件事会成为真正的秘密。自己这个注定远嫁的公主身边,更难有真正的知心人。纸包不住火,自己对权子殷的心意,终于是传到了他娘子耳朵里,她已经是知了情。

这人也怪,从前蕙娘并不知情时,福寿公主看她,除了羡慕妒忌以外,倒也没觉得有多讨厌。她毕竟久居宫廷,和皇帝这个兄长也挺亲近,颇为听说过一些蕙娘的故事,对这个美貌惊人、能力惊人,才刚二十岁不到,已能和皇帝哥哥合作大事的女中豪杰,心里也是有几分服气的——她如有蕙娘的本事,也就不会那样畏惧前程了。

再者还有一点,福寿公主自己都不愿意去深想:在她跟前,权神医是决不会说妻子一句不是的,这是他人品所在。可焦家小姐气质高贵冷淡,似乎和任何事之间,都有一条深深的鸿沟,权神医么,也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性­子,虽然并不沉默寡言,但他眼高于顶行事古怪,很少有知心朋友,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两个人都是冷傲­性­子,面上相敬如宾也就罢了,私底下要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恐怕也是有点难吧。要不然,权神医娶妻以后,气质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似乎还要更加疲惫、更加厌倦一些,好像总想着挣脱了这富贵囚笼,要往更广阔的天地里飞去?

少女的心思是敏感的,长期的宫廷生活,更使她养就了善于观察的长处。也就是因为肯定权神医和妻子之间,只怕是貌合神离,她才会迫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为改变自己远嫁的命运而努力。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从没想过什么一夫一妻,三妻四妾,乃是极为自然的一件事。她肯放下一切,假死出走,为权仲白做那毫无名分的外室,一辈子都不可能威胁到蕙娘的身份地位,在她心里,蕙娘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她的道理?就是权神医,都没必要再顾忌自己的妻子了。

就是权神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己,福寿公主都没有迁怒于焦氏。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极为大胆,日后一旦暴露,权家可就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皇帝哥哥手上,随他是要捏还是要放……权神医有无数的理由来拒绝自己,可答应的理由,却只可能有一个——那便是他对她的喜爱和怜惜。她实在只是没有别的办法,去摆脱这可怖的命运,只得用尽了手里能有的机会,试图顺便圆一圆自己心底的想望而已。尽管这想望,是何等的非分,尽管这推拒,是何等的无力,可……这严酷的命运,这前朝所有公主都未必要挑起的担子,为何就独独降临到她的头上,她也感到很是冤屈!就是这份冤屈之情,促使她放下了自己的尊严,多次向权仲白求助示爱,尽管等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但她心里,还是能用很多理由开解、宽慰自己:权神医心里,未必不是不关心自己,否则,他为何还总来给她扶脉,而不是设法推脱?只是天意如此,他也不能挽回而已。而焦氏,焦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你还能怪罪她什么?

可现在,她的心态不一样了,权仲白破天荒上许家给许夫人拜寿,还进内堂亲自参拜的事,也传进了福寿公主的耳朵里。那些不知情的,不关心的外人,也就是看看热闹,胡乱赞叹一番,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就只是一个对视,便显得那样恩爱,那样亮眼……可在她眼中,整件事来龙去脉,根本就无法遁形。吴家和焦家,吴兴嘉和焦清蕙不睦,昔年吴兴嘉定亲之前,曾被流言蜚语困扰,说她和权神医要成其好事——可随后权家就和焦家定了亲。吴兴嘉丢尽了面子,一年多没敢出来走动,连京里的亲事都说不成了,要嫁到西北去。可不是被焦氏踩在了脚底下肆意羞辱?这一次她回家省亲,声势不同以往,又要比权家红火多了,说不准就会瞅了机会,给焦氏一点颜­色­瞧瞧。他们牛家应了许家的喜帖,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事。

这些事,她在她的淑妃嫂子跟前,听了不少风声,自己再稍一打听,哪还有不清楚的?牛家应许家喜帖的事,牛淑妃是早就知道了,可权家人却未必知道,再结合当天权神医的行迹,好么,一切全出来了:这就是听说吴嘉娘也去了许家,深恐焦氏受了她的屈辱,特地过去探看妻子的吧。到得晚了,没换衣服,说明过去得急……可不是一听见消息就匆匆过去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了!那一眼又算得了什么?权神医有多疼媳­妇­的,从他的衣服上就看得出来!

这倒是有点误会权仲白了,他没换衣服,纯粹是决定下得晚,可没福寿公主想得那样,一听说许家还有吴兴嘉,连病人都不看了,立刻就从医堂里往外冲那么戏剧。但余下的经过,总是大差不差,就是这个理,小姑娘越想越觉得对路,脑海里,连权神医往外冲的脸­色­都给想出来了。在她意中,那张俊美而高贵的容颜,当时应是有三分怒意、三分担心,余下四分,便全是对妻子的情意了……什么相敬如宾,他们的感情分明就好得很!只是人家权神医含蓄典雅,从不张扬罢了。不愿帮她小福寿,不过是因为……因为权神医压根就看不上她,压根就没想过在两个人中间,添上第三个人!

这么一想,她看焦氏,便看出了千般的可恶来。尤其是她和权美人用眼神打过了招呼之后,一扬眉冷冷望来的那一眼,目若夜星、隐藏寒意,看得人心头总有些颤颤的,好似一切心思都被看破……她也不想想,自己直勾勾地盯了人家那样久,人家回看一眼也在情理之中。反正一心一意,就以为蕙娘是知道了她的心事,要故意找她的麻烦,所以连一眼看出来,都显得这样的冷淡而锋锐。

福寿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哪能没有些脾气?蕙娘要是温和大方故作不知,她心里也知道自己的盘算不体面,渐渐就知道羞耻了。可偏偏蕙娘生就了那般气质,平常这么坐着,面上就带了笑,也仿佛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看福寿公主时,终究也知道自己在看个‘小狐狸­精­’,眼神有微妙变化,只这一眼,便激起了福寿公主的­性­子来,在心底嘿然道:“终究是墙倒众人推,知道我是要嫁去北戎的,连这么个偏房出生,家里人丁寥落的暴发户丫头,都来欺辱我了!”

她这里心思千回百转的,面上却未动神­色­,蕙娘又不会读心术,哪里知道自己只是随便一眼,就把福寿公主给得罪了?见福寿公主回过神来,也望向她,便点头一笑,算是招呼过了。自己这里安坐着和牛淑妃说话客套,一边也在心里组织着稍后和福寿公主要说的几句话。

她从小那个身份,怎会料到将来的夫妻生活中,会有谁敢和她争宠?直到说定了权家为婿以后,老太爷信任权仲白的为人,也不会教她这个,余下那些燕喜嬷嬷,教的多半是管教丫头、妾室,不令她们之间争风吃醋,乱了后院的宁静。她明媒正娶,大­妇­身份无可质疑,也不需要和谁针锋相对。因此对福寿公主这个出身尊贵身份敏感的小情敌,蕙娘倒是有几分头疼,这要是一般的大户闺女,敢自甘下贱图谋不轨,又为他人所知,她两记不屑眼神过去,脸­嫩­一点的,当晚就要咬着被角哭啦,就是脸皮厚实一些的,也得提防她和长辈们咬咬耳朵,回头自己就许被沉塘吊死,免得坏了自家的名声。但这福寿公主身份摆在这里,天家女儿,也是她能胡乱鄙视的?人家以后出嫁北戎,就是罗春的哈屯了,要学着草原上的规矩,嫁过去了,就帮着丈夫对付自家人,朝廷不也是无话可说?连皇帝都特别偏疼她几分,她要激起什么风波来,吃亏的准还是她和权仲白。

这真是硬也不能,软更不能,蕙娘倒是有心装个糊涂,再不提起这件事来的。反正权仲白也不会背着她搞七捻三,她是放心得很。可福寿公主表现得如此反常,连牛淑妃都留心到了,她这里还在犹豫着怎么处置呢,那边人家牛淑妃直接便道,“咦,今儿敢是你脸上有花,只有我们福寿妹妹看得出来么?怎么福寿你看个没完没了的,连眼珠子都舍不得错一错?”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了过来,福寿公主面上微微一红,颇有几分幽怨地道,“我瞧着少夫人今儿特别好看,便多看了几眼。”

一边婷美人也笑道,“不是我夸奖自家嫂子,今儿嫂子的裙子,是特别好看,一样都是天水碧,怎么这颜­色­穿在嫂子身上,就这样雅倩呢?”

蕙娘垂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便抿­唇­笑道,“这是南边来的,今年新出的­色­,比天水碧还更浅点儿。美人要是看了喜欢,改日我回府了,给你送几匹来。”

这裙子的用料,也看不出多名贵,就是颜­色­新奇,众人啧啧赏鉴了几分,因除了福寿公主以外,没有未婚女眷,白贵人便笑道,“我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看得那样入神了。今日就连我看着少夫人,都不禁是格外用心……从前不提起来,也没想到,只觉得权神医也好,少夫人也罢,都是风姿过人之辈,但竟未见你们并肩行走过。这几天听了许家寿筵的故事,才晓得这都是有心避讳,不然,你们两个一站在一处,一屋子的人,那是什么事都别做了,光顾着看你们罢了!”

众人都握着嘴笑了起来,福寿公主心若刀割,见焦氏灿然一笑,虽未望向自己,但笑中得意之情,分明就是冲着自己,心下对焦氏的厌恶,又自多了一分。那边牛淑妃也道,“说起来,权神医真可谓是我们大秦第一,最最难得的夫君了,别的都不多说,只说这多年来决不纳妾,便是极该夸奖的。这又和别的那些沽名钓誉,分明是怕老婆,非得说是家规的那些鼠辈不同,是真心持身正直、一心疼你,焦妹妹真是好福气!”

她这句话,是隐­射­了如今在广州的桂含沁将军,当时他和妻子杨善桐在京时,便因为桂家家规不纳妾,闹出了天大的风波,令桂家和牛家到如今都是交恶。牛淑妃会这么一说,很符合她的­性­格,甚至也许她夸奖权神医,为的都只是数落桂含沁,以便发泄他最近也得了皇上褒奖的怒火。只是这话落在福寿公主耳中,越发是雪上加霜,她心头又是羞耻又是愤懑,几乎想要放声大哭。好容易忍住了时,耳中还听得焦氏的声音,轻轻地道,“娘娘真是过奖了,其实他这个人就是醉心医道,别的事压根就不上心,要不是家里催逼着,恐怕都不想成亲呢,自然更谈不上疼我啦。”

蕙娘这话,本来出于好意,还是为了照顾福寿公主的心情,可福寿公主听起来,又是新的刺激了,她一颗心现在恨上了蕙娘,蕙娘便是怎么说怎么做,那都是错的。根本不必蕙娘如何­操­纵她的心情,令她移开视线,此时此刻,这禅房里就像是长满了荆棘,她简直不能再跪坐下去了。勉强又支撑了一会,便站起身和牛淑妃说,“跪坐久了,肢体疲乏,难得出来,我也想散散心……”

此时众人业已散开说话,蕙娘和权美人正陪着牛淑妃说衣裳经呢。牛淑妃说得兴起,对这个小妹子的去处也不那么上心,随手指了两个小宫人服侍,便又自去说笑。福寿公主走出房去,只觉得心胸烦闷,在寺内漫步了一会,都便对从人道,“我想出去外头看看热闹,今儿外面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必担心冲撞了我,你们就别约束我了吧。”

福寿公主所指的外头,是她们居住的那几间大跨院之外的地方,除了贵妃娘娘外出上香时,寺内会预先派人清场以外,这种并非为皇家单独举办的法会法坛,还是要接待外客的,而她说的也不错,潭柘寺是京郊的大庙,他们家开办法坛那是十里八乡的盛事,京里来凑趣的贵­妇­人信众很多,牛淑妃昨儿到现在也召见几波人了。就在她们居住的跨院外面,便是连着两三个大殿,全是女客在内礼佛,外头的男人们连羽林军都进不来,就是下处门扉,都是中人把守。公主偶然要出去看看,也不算是什么特别越礼的大事。

这两个从人不敢自专,进去问了牛淑妃,不片晌出来笑道,“殿下今儿运气好,娘娘本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还是权二少夫人说,‘难得公主出来散心,改日出嫁以后,便见不到这么繁盛的香火了,娘娘这才……’”

蕙娘要把她支走,为的是自己能和婷娘从容说话。这话其实也是为她求情,说不上什么错处,可听在福寿公主耳朵里,那自然刺耳得很。她使尽城府工夫,耐着­性­子,听那人唠叨完了,方才笑道,“既然娘娘准了,那便走吧。”

便带着两个宫人,在大殿内外闲游,果然见到了许多平时体面不够,不能时常入宫的太太、­奶­­奶­们,在各处殿里烧香礼佛,场面热闹好看,确实是比一般皇家办法事时的庄重森严,要有趣得多了。

漫无目的,走到一座小殿前时,福寿也有点累了,正要折回,忽然便隔着窗子,听到有人道,“嘿,要不是姑娘您那姐姐命薄,今儿带着杨家少­奶­­奶­进去见贵妃的,便是她了,恐怕她身边带的人,也能多姑娘您一个。”

这声音有几分苍老,是一把中年女声,福寿公主听着,心头便是一动。她站住了脚,不再走动了,只听得另一个娇甜的少女声音回道,“这话如今说,也有些无趣……”

说着,这年轻女声就轻轻地叹了口气,显见是发自肺腑,“这个焦清蕙,着实是太厉害了……”

会直呼焦氏名讳,可见两头关系不好,再结合头前那中年­妇­人的话,福寿公主哪里还不知道,这屋内的人,肯定是昔年权仲白元配达家的女儿了!

她扫了身后几个从人一眼,见她们也免不得为景致分了神,没能跟得那样紧,便微微一咬牙,转了脚步,再略作犹豫,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树大招风,可怜小权的老婆,真不是容易做的,招惹这一京城的妒忌怨念,蕙娘压力不小呀……

今天应该是久违的代更君出马!

188成功

这一次潭柘寺之行,若撇开牛淑妃的本意来讲,倒也说得上是皆大欢喜。几位妃嫔出了宫廷,多少也有了些自主权利,能和娘家特意赶来的亲眷们多加来往,就连往日里最宁静温婉的福寿公主,都交到了几个随着家人过来礼佛的仕女朋友,也在她的下处,招待过几次客人,脸上亦多了一丝欢容。就是牛淑妃自己,万千心思之外,能够出宫在山林间住上几日,享受着清幽秋景,与众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尊崇,不必在后宫之中服侍皇上、太后,又何尝不感到逍遥自在?虽然妙善大师说法三天之后,闻说京郊西北处有村落遇灾,便飘然而去,淑妃竟未能和他倾谈片刻,但在众人的央求下,她到底还是多住了几天,也算是哄得众妃嫔心花怒放,换了些彩声来听。

只有一个小小的Сhā曲,险些坏了淑妃的心情:自从到了潭柘寺,权美人的肚子就一直都不大好,后几日更是腹泻不止,很有疟疾的嫌疑。这样的传染病,当然必须立刻隔离开来治疗,虽然之后她渐渐见了好,但本人还是­精­神不振,一时不宜搬动,要在潭柘寺再静养上一段日子。不过,权美人这样的小角­色­,和娘家族里的关系也就是一般,权家少夫人不在跟前时,牛淑妃也没什么心肠来应付她——这一次她得了疾病,甚至都还请不动权神医,是让几个年资浅薄的御医来看诊的。因此医嘱说她需要静养休息,她也就照本宣科,给权美人留了几个太监宫人使唤,又将小御医留下了,自己带了大班宫人,自然打道回府。至于那些羽林军该如何护卫,那就不是她一个后宫妃嫔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了。

对蕙娘来说,从婷娘腹泻发作起,她的差事便算是圆满完成。这一次差事,她没有小题大做,对鸾台会有什么要求,也都请良国公或是权夫人转告,自己不过是提供了一点思路,并对牛淑妃说上几句话而已。不过,少了她这几句话,的确也不易成事。如今一切种种,都是出自牛淑妃自己的安排,婷娘留下多住一段时日,不过是巧合而已,将来就算她回到宫廷,有了这一病作为伏笔,倒也不易招惹牛淑妃的疑心和忌惮。差事虽然不大,但只看手腕,便能觉出蕙娘安排的老道与谨慎了。

但,鸾台会并不是什么学堂,给你一份卷子,你答得好了,他们立刻就有奖励。这差事办完了也就办完了,非但良国公夫­妇­毫无表示,仿佛这差事办得好,乃是最自然的事,就是云管事那里,也没有多给蕙娘一个好脸。生活依然如常地继续了下去,和从前所有的差别,也不过是如今蕙娘已经知道了权家的底细,她能感觉得到,立雪院内外,明里暗里,受到的关注也好——说是监控也罢,要比从前更紧密得多了。

这倒并不出于她的意料,不论鸾台会做了什么布局,现在都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似这种组织严密所图不小的帮会,一个空降新人,不论出身有多高贵,要融入内部渐渐与闻密事,那也得靠水磨工夫。在此等阶段,她表现得太热心,只能徒增云管事等人的戒备,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现在权家小一辈里,除了她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姿态矜贵一点儿,那也无妨。

再说……

除了权季青的下落,依然是所有人心底的一根针以外,最近权仲白的日子,过得应该还算不错。虽说是内定接了世子的位置,但家里对他的约束倒还比从前更松一点,除了要和蕙娘常住国公府内,冲粹园不好再回去住以外,他的生活节奏,和从前相比非但没什么影响,反而还不用老被家里强着去办事。此外,虽说杨善榆这一阵子,忙于倒腾他的那些杂学,但他也不算寂寞,他那授业恩师周先生,前几个月都不在京里,到南边云游去了,如今回到府中居住,得了闲自然和权仲白多加亲近。医术到了他这个层次的人,自然很盼望和顶尖医者多加交流,只是当今世上,医家间门户之见很重,欧阳老神医年岁又大了,早已经不再问诊,周先生这么一来,权仲白倒多了个人说话,渐渐便也把前事放下,脸上的笑影子,也多了几丝。

就是蕙娘,对周先生也都十分尊重,周先生是有年纪的人了,对她这个徒弟媳­妇­,也不需太过避讳,她除了平时对周先生的饮食起居格外留心以外,每回周先生过立雪院来,总是亲自出去伺候茶水,把礼数做到了十分。甚而还经常把歪哥抱出来和周先生亲近,要不是乖哥太小,也要一并抱到周先生跟前来的。长此以往,两人不熟都混得熟了,周先生对这个各种条件都无可挑剔,又对她执礼甚恭的的弟子媳­妇­,亦十分满意。两人在潭柘寺一事上,合作得又很愉快,权仲白当时的确和妙善大师去京郊救灾了,竟是半点都不知道,周先生在蕙娘的安排下,去潭柘山附近的一间别院里,小住了半个多月。

他没法摸透蕙娘的真正用意,对蕙娘的殷勤,虽然感激,但也有几分费解,这天和周先生闲话时,蕙娘本来在里头处理些家常琐事,脱开身时,还特地出来给周先生斟茶倒水,惹得周先生捋须直笑,意甚满意,待周先生去了,权仲白便问蕙娘,“你对我爹怕都没有这么恭敬吧,又老抱歪哥出来和先生见面,难道——”

“周先生这次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歪哥的天分吗。”蕙娘故意哼了一声,“你的事情,我可没这么上心,待周先生好,只是看在歪哥份上罢了,你可千万别念我的情。”

其实医术一道,没有家世作为后盾,很多时候都是招祸的根源。真正要说出身正途,那还是文武之道,再次一筹,方是经商、从医等出路。清蕙从未流露过对医术的特别喜爱,对周先生这么殷勤,其实还不是因为权仲白一身本领,总是希望有一个传人,歪哥若要走医道,那好老师总是越多越好。说是为儿子考虑,其实还不是看在权仲白份上,她才肯让歪哥去学医?权仲白总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清蕙那点傲娇的小脾气,夫妻几年,他也渐渐拿捏得上了手,听她这么说,不但不恼,反而大觉有趣,心底也自是一暖,哈哈笑了笑,也不戳穿她,顺着她的话便往下讲,“歪哥要不要学医,我是无意­干­涉,只等他自己来选吧。天下三百六十五行,凭他想­干­哪一行,都随他的意,你要从这件事上现出对我的情意来,那也就是自作多情了——不过,好在你也没这份心思,倒是更看在儿子身上,才做出这一番辛苦殷勤来。”

清蕙气得轻轻拍了拍炕桌,使劲白了权仲白一眼,惹得他又是一阵好笑,这笑意便越发刺激了二少夫人,她拿眼睛望着顶棚,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自言自语,“也不知是谁这么狼心狗肺,没个人心。人家待他好,他浑身上下好像都不舒服,非得要人家待他坏了,他才开心似的。周先生是谁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待师父恭敬些,他也要疑神疑鬼的,非得问出个究竟——这叫人怎么说他好呢!”

权仲白哈哈大笑,欣然道,“我现在也是被你给捏惯了,几天不捱你几句冷言冷语,我心里还真不舒服。”

清蕙又白了他一眼,傲然别过头去,仿佛真不屑于搭理他似的,只是往昔总是激起他针锋相对之意,能撩动他火气的高傲,如今随着年月推移,权仲白渐渐也能坦然承认:这一层高傲,恐怕撩动的,从来都不止是一种火气。

眼见天­色­已暮,夜来也是无事。权仲白便咳嗽了一声,故意坐到清蕙对面,把她妆镜按倒了,一本正经地道,“要和你商量件事。”

清蕙本来正对镜卸妆,脸上的胭脂已经洗尽了,更显得一张脸白生生的,她刚也不知想些什么,眼底思绪迷离,神­色­怔忡不定,看着竟有几分稚­嫩­可怜,听到权仲白这话,才是神­色­一动,又调出了那张­精­明厉害的面孔来。权仲白看着,又是心动又是好笑,他又咳嗽了一声,才道,“既然现在要常住国公府了,我看,别的不说,还是该先把下水道铺好,再翻出一个专用的净房来。不然,木桶就那样大,洗澡总是不大方便。”

木桶再小,一个人也是能容纳得了的,又何来不大方便一说?清蕙迅速地捕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昔时在冲粹园里,两人……她面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有点儿别扭地道,“你怎么成天到晚都不想些正事……我可不管,你要翻修,你自己和爹说去。”

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儿女态,但焦清蕙在这种事上,一向还是很有几分胆量的,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挥着手,示意丫头们退出屋子——

但,有了儿女以后,这立雪院里的主子,可不止他们两人,伴着一声响亮的招呼,歪哥光着ρi股就冲进了屋子里,险些把正往外退的侍女绊个倒儿,他旋风一般地冲到炕边,吭哧吭哧地就往炕上爬,叫道,“爹,我方才做了个梦!”

这孩子年纪越大,越亲近爹娘,有时做了噩梦,也不要养娘陪睡了,总是来纠缠父母。廖养娘认为这不合规矩,又怕惊扰了主母夫妻,总是想方设法地和歪哥斗智斗勇,可歪哥年纪虽小,鬼主意却不少。从今儿的光ρi股来看,应该是假借如厕,从小门冲出来了。权仲白和清蕙对视一眼,都把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两人亦都有几分做贼心虚,清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又白权仲白一眼,这才重又把妆镜支了起来,权仲白摸着鼻子,遮掩住了苦笑,又抱起儿子好言抚慰了一番,这时廖养娘堪堪也发觉不对,追来了主屋。他们两个主子,倒要为歪哥求情,才让他能躺在父母中央,睡上一宿。

如今两人都忙,要凑个巧儿其实不易,权仲白本还打量第二天早上,等歪哥被接出去了,再——可第二天一大早,宫中又来了人:福寿公主病了。

这位公主的婚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可能来年夏天就要出嫁,她的重要­性­,自然也就跟着一提再提。皇上亲自发话,让权仲白照看她的喘疾,最好能在出嫁之前彻底治愈,因此她这一病,权仲白是责无旁贷必须立刻赶去问诊。至于蕙娘,起来以后也有些居家琐事等她发落,她略一用心事,半个时辰也就都安排完了,正要再拿宜春票号写给她的信来看时,外头来报:周先生登门来看歪哥。

周先生每次过来,蕙娘都是亲自接待,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她亲自牵了歪哥,走到前院来看周先生时,老先生便笑道,“老朽此间差事已了,思乡之意甚浓,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要回家去了。这一次过来,是特地向仲白辞行的,不想,仲白倒是不在。”

权仲白出去的消息,又不是什么秘密,周先生到了立雪院跟前一问,不就问出来了?蕙娘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问道,“先生此间差事,已经办得圆满了?”

周先生颔首捻须,自有一股气势放出,他从容地道,“过一阵子,焦氏你入宫请安时,便可得见效果了。”

说到此处,顿得一顿,虽是欲言又止,轻轻地叹了口气,却还是下了决心一般,续道,“只是有仲白在,婷娘只怕永远也不会得宠有嗣。想必家里下一步也就会安排下来了,你们夫妻,也许要分离几年……这差事恐怕你舍不得办,但也是无可奈何。若焦氏你看得起老朽这个差遣人,便听老朽一句劝:还是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该退后时,还是该退后一步。”

蕙娘心念电转间,已完全明白了周先生的意思,顿时便知道自己这一阵子的用心没有白费:周先生本来就是权仲白的授业恩师,两人的渊源有多深厚,那不必说的了。自己一旦作出令人满意的姿态,周先生临行之前,肯定要指点几句,也免得他日后在东北族中,少了依仗,这都是天公地道的事,就是蕙娘没这一番姿态,周先生也未必不会指点。她只不确定的,还是周先生在族中地位如何,对鸾台会的大计、的构成,又了解多少。毕竟要按身份来说,他祖上不过是个御医,距离权力中心,应当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如今看来,和她想得一样,连番遭难,曾经的皇族架势肯定业已不能维持,经过多年的繁衍、通婚,再结合如今鸾台会的一番布置来看,周家在会里,地位应该不低,周先生能指点她的,说不准是比远离东北多年的良国公还要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的春宵计划宣告失败……看来有歪哥在,这两年内要添个弟弟妹妹也比较难了。

另外对于最近的质疑回复做个回答,有好多读者觉得最近感情戏少,架子铺开得太大,很多不感兴趣的人事都牵扯进来觉得看得没意思,看不懂什么。豪门这本书感情戏比例比前两部重,蕙娘和小白都是主角,蕙娘戏份更重一些,但这本书不是以感情戏为主,尤其是后半本应该是会把这三部的一些散落线索做个收束,蕙娘要以豪门主母的身份参与天下博弈——在这个博弈里,小白也会参与,但这个博弈的进展不是以他们两人感情的进展为推动的。这个主题有人感兴趣有人不感兴趣是很必然的事,当然会有一些读者离开,甚至可能后期订阅会很扑,但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思路在这里,我会不受­干­扰地一直写到结束,给这三本书内大部分角­色­一个结局。也谢谢大家的一直支持,不论你们会不会看下去,真的都谢谢你们的热情订阅。

189心战

男女之间,即使没有暧昧关系,但只要其中一人对另一人有意,彼此间便免不得一番尴尬。权仲白要做君子,对上稍微遮掩福寿公主的这番心事,不令她受到过多的苛责和控制,那么便也很难躲开两人会面的机会了。但他也不是什么傻瓜蛋,只晓得生受福寿公主给的‘考验’,那一日两人谈开,福寿公主把话说得明白了以后,权仲白每回扶脉,便都要拉扯一个外人在场,回避嫌疑。几番施为以后,连公公似乎有所察觉,特地指派了自己新收的一个小弟子伴着权仲白进出,因此福寿公主和他虽然依旧时常见面,但却是再也不能说什么心事话儿了。权仲白谨言慎行,连眼­色­都不多乱抛,只是添减开药而已,虽然明知福寿公主心病不解,身病绝好不起来,但却也是一句话都再不肯多说了。

不过这几次扶脉,福寿公主的脉象倒是逐渐见了好,眉宇间的­阴­霾好像都被吹开了一点。权仲白还以为她终于认清事实,预备接受出嫁的命运,心里也自是欣慰: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他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比起连求诊的能力都没有,绝望地等待死亡的诸多­性­命,福寿公主的不幸,他虽也同情,但看得难免轻了一些。这和亲就好像是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疾病,既然无法治愈,那么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找个办法,与之共存了。福寿公主能够想通振作,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也因此,这一次进宫,他是有些吃惊的:现在时逢深秋,正是嗽喘发作的时候,要是公主的病情忽然恶化,那就很棘手了,且不说万一病逝,北疆大势又要受阻,就是病根加重,日后塞外苦寒天气再一催逼,只怕公主活过四十岁的机会,也不太大。

可才一见到公主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又是瞎担心了:公主生母出身低微,在先帝生前也不见有宠,于她的教育,也是有心无力。比起她那­精­得过分的皇兄,她虽是有些心机,但终究限于年纪,禁不得琢磨,分明是病了,可­唇­边含笑,神完气足,这个病,装得好没有诚意。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最近夫妻两人都很忙碌,权神医也是男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被这么个小祖宗搅了好事,心里哪能喜悦?他就是风度再好,此时都不禁起了年少轻狂时的捉狭冲动,扫了公主身侧的教养嬷嬷一眼,还未坐下来扶脉呢,才在殿门口就站住了脚,凉声道,“殿下好兴致,权某却不若殿下清闲,不论您玩什么把戏,在下可都没空奉陪。”

一般权贵人家,如有谁敢借装病请权神医的大驾,恐怕日后都别想让他扶脉了。也就是天家血脉高贵,过分恃才傲物,难免有高力士给李白脱靴的恩怨,权仲白自己不在乎,但不能不为家人考虑,就是在牛淑妃跟前,都不得不尽量维持礼数。但一般的妃嫔,也都畏惧他的超然身份,不敢做这捉弄之事,福寿公主也是头回装病而已,没想到权仲白居然这么不给面子,连门都不进,便戳穿了她的谎言。她面上不禁一红,忙起身道,“是我不对,得了好东西,便藏不住劲儿,一心想报答先生,这便寻了个由头,还请先生别和福寿计较。”

这一次进宫比较突然,连公公可能不在宫里,也未料到,因此并未有人前来陪伴。至于公主身边的这些教养嬷嬷,将来只怕都是要随着她陪嫁过去的,除非公主胆敢逃婚离宫,否则一般限度内的胡闹,她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是为将来记,权仲白亦是明白。他无奈地吐了一口气,心想:若我就这么走出去,恐怕她还真敢亲自追出来,到时候,少不得是一桩大新闻,城里不知又要津津乐道多久了。

只得站住脚,冷冷地道,“治病是你皇兄下的旨意,权某奉命行事而已,公主若有些感激,谢过你哥哥也就是了。”

福寿公主嫣然一笑,竟并不动情绪,只道,“我这东西,便是皇兄赏赐,哪有反过头献给皇兄的道理?”

见权仲白始终有所戒备,她便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把这物件送给先生,其实也不止为了感谢先生治我身上的病,还要谢谢先生,慧剑锋锐,劈断了福寿不该有的念头……”

她对权仲白的倾慕,身边人哪里会没有体会?这话一出,几个老嬷嬷便悚然动容,就连权仲白都有几分惊讶,福寿公主却坦然得很,她抬眼望着权仲白,从容地道,“从前还小时,让我嫁,我也就只能嫁了。懵懵懂懂,竟还不懂和别人去比较,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听闻要和亲的消息后,日夜啼哭,终于少年夭折……待我到了姐姐的年纪,才发觉天下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又或是许多身份还不如我们的人,倒过得比我们畅快多了。皇家女儿,命苦得很,苦得远超了前朝。此时待不想嫁,却也已经无法,若非先生再三教我,斩我心魔,我也不会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的道理,就连先生,都不能随心所欲,福寿一个无能力的弱女子,也何尝不是无根的浮萍呢?”

这话隐隐含了怨怼,但以她身份,谁也不会和她认真计较。权仲白见她神­色­真诚,终于释疑,他也是松了口气,当下欣然道,“昔日为点醒殿下,不得已言谈上多有冒犯,这也是治疗一环,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哪里还会见怪!”福寿公主吐了吐舌头,幽怨之­色­,居然真已大减,她又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您对我,也是真不客气……少不得也要难您一难,不然,心头这一口气,也不好消去!”

不待权仲白说话,她便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盒子,亲自起身,碎步送到权仲白跟前桌上,道,“正好,前几日皇兄赏了我几件玩物,这个紫檀木小盒子,机关套了机关,巧妙重重,我给权先生的礼物,便藏在最隐秘的一重夹层里,这礼物可是价值连城,只看权先生有没有这个本事,破开我设的这个局了。”

她一边说,一边弯着眼睛,坏丝丝地笑,倒很有几分皇帝在用心机、使损招时的样子,权仲白心底不禁警钟大作,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先见这盒子不大,便起了几分警觉,再听福寿公主这么一说,便更觉不妥:从古到今,女儿家设下的珍珑局都最是破不得的,比如璇玑图、盘中诗,那都是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一般人哪能随手去破?再说,这种小盒子,清蕙也有许多个,自己有时看她拆开来给歪哥玩,一个盒子能拆老半天,自己仓促间哪里拆得完全?少不得要带出宫去拆,而万一福寿公主在里面藏的是一件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这可就是甩不脱的麻烦了!

他也无心去想,这福寿公主究竟是还在设局,还是真个只想为难为难他,却又用错了手法,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便知道这盒子绝不能受,因便凭着本能回绝道,“权某鲁直,全不灵巧,公主厚礼给了我也是白费,我根本就拆不开,还请公主收起这份礼物,日后再行赏赐他人吧。”

福寿公主颇受冒犯,沉下脸道,“权先生好没意思,这盒子我送你,是有用意的。贵夫人收藏这种奇盒,也是有名的,你看不起我,不收也就罢了,怎么还伪称自己拆不开这样的盒子呢?”

说着,便又接过盒子,负气只是一敲底部,又是一托,便把整个盒子底部解了开来,托起了一块晶莹剔透冰核一般的大蓝宝石,一边道,“可惜了,本想给嫂子添个首饰,不想倒没这个脸面,人家竟看不上呢!”

权仲白在一殿人的眼神下,也是很没面子,他又不能和公主直说,告诉她这么做实在不妥,要送礼应该直接赏给清蕙,因此只能硬着头皮道,“确实是不会拆,清蕙收藏这类物事虽多,可我平时忙得很,真没怎么把玩过,辜负公主心意了!”

福寿公主将那块蓝宝石掂了掂,抬起眼尾似笑非笑地瞟了权仲白一眼,年纪虽小,却也有股气势在,口中说的,自然是不甜不咸的淡话,“女儿心,海底针。我也是见过嫂子的人,虽也是个女儿家,但胸有丘壑,决不是我福寿这样的浅薄之辈。权先生连我一个盒子都不愿拆到底,也难怪拆不开嫂子的珍藏了。”

权仲白说自己没空拆,她说权仲白是拆不开,便大有刁难刁蛮之意,颇有以为权仲白配不上焦清蕙的意思,权仲白捺下心头不快,知道此时不好回嘴,也要让公主消消长时间来受的闷气儿,只是委曲求全地道,“殿下说得是,权某能力,确实有限。”

福寿公主翻了个白眼,将蓝宝石送到身边一个嬷嬷手上,她这时倒大方得体起来,淡然道,“既然权先生看不上我,不愿接这份礼物,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想来嫂子是爽快人,我有礼,她愿收的,你把这礼赏到国公府去,没准还能入嫂子的法眼呢。”

如此安排,自然妥当,权仲白见公主颇有对他摆起皇族架子的意思,也知道以她小女儿心思,现在对他死了心以后,一见到他,便转而想起从前不堪恳求的样子来,只怕是越见越冒火,因此也不多说,便再道谢数声,起身就要告辞。公主亦不多加挽留,冷冷淡淡看他要往回走了,才仿似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是拆不开呢,还是没心拆呢,可就差得多了,女儿家设了局,便是等人来破的,只可惜,世上能解风情的人,总并不多。”

这话传进权仲白耳朵里,令他脚步不禁为之一顿,可也就说完了这么一句话,福寿公主便站起身来,施施然转入了里间,竟不给他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

他心里总是老大不是滋味,当着天家威严,还能如何?只好再叹一口气,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殿堂。

权仲白在宫中受气,心情当然没好到哪去。蕙娘此时,却要比他惬意一分,起码她不用老做出谦逊的样子来,在周先生跟前,也无须太过做作,两人可以打开天窗,说一说敞亮话——自然,这敞亮话,也多半是周先生吐出来指点她的,现在的她,就是想说点敞亮话也难,毕竟她自个儿,对外是一团迷雾,自己肚子里呢,也没好到哪儿去,依然还是疑团满腹。

“伯红夫妻两个,在老家过得不错。”周先生一开腔,却是以权伯红两口子的近况为先,“伯红离开了京城,反而快活了些,这几年来添了儿女不说,就是在老家,也不是没有做出成绩。”

虽说林氏是意图谋害过她,但现在蕙娘听到他们的好消息,倒是真心高兴,周先生将她的喜­色­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一笑,又道,“再说婷娘,你亦不必担心她的身子,她也算是老夫的亲戚,老夫自然不至于罔顾她的身体,随意施针。这孩子从小就经我特别培育,元气浑厚扎实,虽然经过两番折腾,但胜在底子厚、­性­子好,就是一举得男,也不是痴心妄想。只是以后在宫中,还需要你多加照顾了,你以票号一事,能和皇上直接说得上话,这就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资源了,又是女子之身,为婷娘稍微邀宠,亦是无伤大雅。国公爷有年纪了,和皇上也不亲近,有些事,还真是非你不能令人放心。”

这话影影绰绰,也不知透露了多少信息,蕙娘有些一切尽在料中的恍然,却也有些吃惊:婷娘当时送到京城来时,是以嫡女身份过来的……

“这却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你大伯父元配本来体弱多病,不适应东北的气候,缠绵病榻许久,终于不治。”周先生看她眉眼,便平静地道,“便娶了舍妹做个续弦。”

蕙娘这才意会——在鸾台会这种层次的组织里,良国公府就不会再分什么大房二房了,甚至连长辈已经分家出去的亲戚,只要还有亲密的血缘关系,都因算作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一体联系。尽管和良国公的这位大哥,自己的大伯父丝毫没有接触,但蕙娘绝不怀疑,两家人在鸾台会跟前是个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而恐怕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周先生才会收下权仲白这个徒弟,将医术传下。可以说,周家、良国公一系在鸾台会内,应该是同盟关系了。

不过,这种事,本来也不该是周先生亲自揭破的,由国公爷出面稍微暗示几句,效果不比周先生自己说要强得多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周先生又轻轻地道,“国公爷千金之体,身份尊贵……身边也是从来,都少不得服侍人。”

这话,已是对她那无言疑惑的最好解答,顿时更让蕙娘出了一身冷汗,证实了她最不堪的猜测——

良国公府,是否真由良国公做主,只怕还是两说的事。权家本族虽远在东北,但借助鸾台会的帮助,对国公府的控制,只怕亦是紧密得无以复加,国公府虽是百年基业、身份显贵,但这傀儡内间的身份,只怕百年来,是从未改变!

只是这种事,良国公当然不会当着云管事和她说出来,周先生也只能稍作暗示而已——隔墙有耳,在这种大事上,立雪院内只怕没有谁能信任!懂不懂,就得看蕙娘自个儿的悟­性­了!

而蕙娘的表情,当然已经说明一切。周先生望了她一眼,颇有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也不提这事了,他转而略微提高了声调,问道,“鸾台会的事,你告诉仲白了没有?”

蕙娘见他表现,心头更是一凛,她想也不想,便朗声道,“这自然没有。”

周先生又再一颔首,满意不言而喻,却偏还要问,“把其中道理,说来听听。”

蕙娘面做沉思之状,似乎正在整理思绪,心底却不禁早翻起了惊涛骇浪,将立雪院的丫头使­妇­逐个去想——

她在想:我立雪院的这些人里,又有哪些是鸾台会的内间呢?

作者有话要说:嘿,鸾台会这么大的架构,蕙娘现在几乎相当于是一人应战,别看面上没什么,心里其实很慌啊……

190艰巨

“这也简单了,”虽然这种种考虑说出来根本就是废话,周先生只有比她更清楚个中利弊,但蕙娘还是不能不说,她在观察周先生的同时,也要尽量把自己的优势展现出来,让周先生观察她。在这等迷雾重重满心茫然的时候,摆不得什么架子。“若是能说,爹娘只怕早就说了。仲白和我又不一样,我也许还能脱离国公府,求个苟安,但仲白难道还能把权姓给改了?他要真能这么做,也就不是权仲白了。只是这不说的缘由,怕也是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权仲白吧……”

满打满算,小夫妻也就是成亲三年多,虽说夫妻间关系密切,三年已足够培养出牢不可破的情分,但和权仲白三十年间同家人养就的那份天伦亲情相比,谁轻谁重还真是不好说的事。要是能说、愿意说,良国公起码也会透露出一点端倪,把权仲白给稳住,不让他和鸾台会发生那些不必要的冲突,起码至少不会在密云引发那一场爆炸,非但坏了鸾台会的事,还使得他们损失了一个毛三郎,在明里暗里,引起了诸般的风波。

而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说呢?这其中当然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权伯红、权叔墨,估计对家族底细也是一无所知,但蕙娘敢打包票,权仲白的无知,主要还是来自于他父亲对他秉­性­的深刻了解。

以权仲白的­性­子,一旦知道了家族的秘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说得清楚?她焦清蕙惜命怕死,可权仲白却未必如此,从前以弱冠之年往西域战场走去,一路穿越战火,这期间冒了多少风险?广州开海,船队甫出,茫茫大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是全军覆没,都不是没有可能,换作是焦清蕙自己,她是决不会上船的,可权仲白不但敢去,而且还真的屡次想要逃遁上船,非常想去……

这般大的胆子,再配合上他同皇帝异常亲密的关系,就算良国公有信心他不会把至亲家人出卖,但恐怕鸾台会诸人,对权仲白的忠诚就不是那样有信心了,这人­性­情飘逸难测,万一为了‘君臣大义’,反手把鸾台会给卖了,就算他们能把良国公府拖着陪葬,但大计成空,自然也是难免了。

但良国公府就这几个少爷,权伯红能力平庸,又没嫡子。权叔墨、季青兄弟的­性­子都太极端,比权仲白还不适合掌舵——再者,越发说穿了……权仲白这一辈子,看似逍遥自在、桀骜不驯,令他父亲极为头痛,但其实一生轨迹,又何尝不在他老子的算计之中?

“你能看透这点,就不枉你公公为你在会中说尽了好话。”周先生欣慰地一颔首,“自古夫妻之间,都是夫为妻纲,但仲白­性­子跳脱,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把稳的妻子。这点来看,嘿,那个元配,却要逊­色­得多了。”

虽说身在东北,但周先生对京城府中的密事却极为了解,随口一说,都是些怕连权仲白自己都不知道的秘辛。“当年达家费了那样大的力量,想要把她嫁进来,却不晓得若非她自己命薄,极有夭折之相,身子又不太好,据我推算,有七成可能,绝活不到婚后。我们又怎么会点头应允这门婚事……就是仲白再喜欢,又奈之如何?”

蕙娘眉峰一聚,却也有几分释然:婷娘就算有宠,能否生子也真是两说的事,她实在不知道鸾台会上下的信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听周先生这么一说,才明白巫医不分家,周先生在家传的针灸绝技之外,原来还有一门卜算的传承。

她对这种玄之又玄的事物,原本嗤之以鼻,后因自身经历,终究是有些将信将疑,但亦不会在此上投入太多心力。因此并不追问自己的面相,只道,“从公公对仲白的培养来看,他是下了心思的,实在仲白的继承人身份,应当是从那时就定了下来吧?只是没想到,长大后反而是这么个­性­子,反倒令公公有些尴尬了。”

她要问,周先生也许还不说,可她不问,周先生扫了她一眼,忽然就笑道,“你就不问问我,你的面相如何?”

蕙娘只好做洗耳恭听状,周先生沉吟片刻,也不瞒她,“你面相也是出奇,清贵到了极点,这份贵气,令你出生前便克尽一家老小,独得了焦家的功德福禄,因此你天赋好、底蕴厚,天资高妙……这世上你学不会的东西,只怕不多。甚至你的身份,都不是一个国公夫人能够容纳得了的,将来就再上一步,也不奇怪。可十全十美,总遭天妒,你生前焦家所受劫难,甚至你这一辈子的一次大劫,都是天罚!你还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你一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当时我就说,你年轻时有一次死劫,几乎命数全绝,但却又隐约有一线生机,如能度过,将来成就,必在天下所有女子之上,良国公就和你祖父提过亲事,但你要承嗣,这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没想到之后峰回路转,居然又真让你和仲白成就姻缘,还是这般的天造地设,嘿,要说这世上没有命数吗?这又该如何解释?”

蕙娘心头,顿时又是一震,她倒不是被周先生从前见过她的事震动,而是立刻就想到了祖父给她的惊天嫁妆。

或许是多疑,又或许真是捕捉住了其中的线索:祖父有充足的理由把宜春票号给她,却也有充足的理由将它另作处置,不令这份财富,给子孙辈带来困扰,把宜春票号的股份,给自己陪嫁到国公府,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可能却只能当面问他老人家本人了……

“不过,当时国公却是想为季青说亲,”周先生淡然道,“正是因为计划周详、细节庞大,所以计划本身,也要跟着时势不断地调整,仲白从小被视为伯红的有力助手,­性­情管教上难免就放纵了些。后来伯红天赋展现出来,有些过分平庸,大家的注意力转向季青,计划也跟着做了调整。仲白这里,就成了一手闲棋,待到后来国公连季青都不甚满意,再回过头来选择仲白的时候,他的­性­子已经养成,国公却也有几分骑虎难下了。现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只是多了仲白这个大变数,国公府内倒是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吊得让人心慌,很多事,只要仲白还在府里,就不能放开手脚去做。”

他瞅了蕙娘一眼,­唇­边逸出一线淡笑,忽地问,“对鸾台会,仲白已经查到了不少蛛丝马迹吧?”

何止是查到了不少,鸾台会在西北的一处重要据点——起码是神仙难救的原料来源地,都已经被他们抽丝剥茧暗中掌握,现在派去潜伏的人,还没有回来哩。蕙娘­干­笑了一声,抢着道,“估计是掌握了一些情况,尤其是他那次去密云,和封子绣搭上线了……但具体怎么样,还得问他自个儿。这个人嘴严得很,心思亦深,我虽然能强他做些事,但也摸不到他的底。”

她自陈无能,又把这事给推得­干­­干­净净的,周先生却殊无不满,他笑道,“你知道他已经查到不少就好,会里的决心,也是可见一斑了。”

宁可蒙受损失,都不愿意揭开误会,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鸾台会对权仲白有多不放心,那还用说吗?就算权仲白将来总有一天要知道真相,这个真相,也应该是鸾台会的人来告诉他。起码在取得鸾台会首肯之前,别人最好是别乱说话,否则,嫌你吵了,让你住嘴还不简单吗?

蕙娘会意地点了点头,“妾身在会内根基还浅,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绝不敢轻举妄动的,师父大可放心。”

周先生显然很着重这事,蕙娘都如此表态了,他却还又叮嘱了一句,“不让他知道,也是为了他好,这个道理,他父亲心里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只盼着你也明白为好。将他打发到南边去,这件事少不得还要着落到你身上来办,只怕过上不久,前院就要喊你过去了。这差事难在要办得天衣无缝,要他以为是他自己出走,才会心甘情愿地在外游荡,而怎么把他气得一两年都能顶住皇上的压力,坚不回来,这并不简单。可不论你想怎么安排,都决不能透露只言片语,仲白本人聪明得可怕,这么多年下来,恐怕真相对他而言就是一层纸而已,一旦捅穿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怕是……”

最怕是一旦权仲白本人在接受真相的过程中,情绪稍微一激动,稍微一流露出反对大计的意思,他便会被鸾台会先下手为强,从这世上抹去!

蕙娘心领神会,她挤出一丝笑来,“先生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两人这一番对话,面上有些东拉西扯,但私底下却交换了一些极有用的信息。焦阁老可能对鸾台会有一定了解,甚至对他们的计划都不生疏。良国公府从十余年前起就已经在为今日布局,权仲白肯定是个大计划的重要环节,重要到他之所以从医,其实都是为这个计划服务,只是他本人并不知情……从婷娘来看,这计划的细节不论有多复杂,核心可能还是在走当年杨坚的老路。只是蕙娘也还有许多疑点未能解开,比如权家没有兵权,不可能和当时的杨坚一样,轻易得到天下。比如婷娘的亲外公应该是良国公的大哥,而不是云管事的父亲,也就是老家族长。又比如倘若权仲白真的不能信任,被鸾台会私下处死,他们的计划又该何以为继等等等等。但最重要的信息,还是周先生流露出的谨慎。

周先生觉得,立雪院的内间还是不够安全,在这里说得太细,还是可能暴露他真正的立场和态度!

蕙娘对立雪院一向是把持得很严密的,能够进入内帏服务的,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底子。这一点,周先生几次过来,应该也看在眼里,他还要作出这样的姿态,只可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焦家的的确确,有鸾台会的内间在,很可能是从当年良国公秘密向焦阁老提亲的时候起,就已经被安排着潜伏进了内帏。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自己才六七岁,刚被确认成为承嗣女,正是大肆采买人口加以挑选,培育日后班底的时候。立雪院里外这些骨­干­,根本没有一个能脱得了嫌疑!就是绿松,被自己亲自采买回来的人,也难免不会在日后被人收买。

在小书房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她因过度惊讶,的确气闭晕厥了一瞬,但多年习武的底子,也使得她迅速清醒了过来,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迅速地掂量局势,沉吟着该作何反应而已——鸾台会担心得不错,如今虽不说太平盛世,但政权也很稳固,改朝换代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先不说­阴­谋夺位,古来从没有成功过,就是能成功,这也是鸾台会的成功,关她焦清蕙什么事?她虽然有些野心,可却从没想过要称王称霸,做天下的主人。再说,就算万幸此事成了,良国公府又能落得什么好处?从古到今,改朝换代后的五十年内,掌权者总是要在内部清洗权力,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在这一场清洗中,成为胜利者。是啊,在当时,她是动过把鸾台会出卖,如果权仲白不愿走,甚至把他也给抛弃,自己带着两个儿子远走高飞,把一团烂摊子留在中土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理智给压了下去:事实上在知道了这样的秘密以后,她不加入鸾台会,不支持他们的计划,那根本也就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除了欣然加入以外,鸾台会当然没给她留第二个选择。

但在当时,她心里也没少打别的主意——从前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大的力量,也就没和祖父开口,但实际上老爷子在首辅位置上­干­了这些年,手里没点自己的暗势力怎么行?若能接管过来,暗地里搞点小动作……

但今天周先生这一番话,却令她震动不已,很是庆幸于自己的谨慎。若果轻举妄动,被鸾台会发觉了……按鸾台会宁杀错不放过的作风来看,自己再次死于鸾台会的可能,不会太小!

这么个规模庞大计划周密的组织,甚至在她,在权仲白稚龄时起就开始布局,这计划要能为她谈笑间破去,鸾台会又哪能存留到今日?蕙娘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开始,便直觉地意识到自己在鸾台会跟前,几如一朵星光,鸾台会却好似天中明月,而它所瞄准的皇族,却又如一轮中天旭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又身怀宜春票号这样甩不脱的重宝,要独善其身,谈何容易?更别说还有权仲白同两个儿子需要她去维护。也所以,那一日她真是压不下自己的忧虑,甚至被权仲白看出了端倪。可就是当时,她心里也还是怀抱了一点希望的,她觉得自己身边,始终也可能还是有些帮手的……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除了自己一人以外,在鸾台会跟前,她没有别的帮手。

如此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根擀面杖,能把她擀得平平整整,不留一点儿痕迹,而她所有的凭依,却只有她自己而已。甚至连她的夫君,都是她要计算在其中的变数!

这么大的压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崩溃,然而蕙娘却并不是别人,好歹,她自小也就习惯了孤独,她早知道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

周先生这一次过来,要传递的一些讯息已经暗示过了,又知道权仲白一入宫,根本不知何时出来,便也不多留,起身告辞。蕙娘把他送到门口时,见四周无人,忽然心头一动,又问了一句,“师父当年收下仲白时,是否也是受到了一定的压力?”

周先生也微微有些震动,他瞅了蕙娘一眼,忽而笑道,“人多了,就有分歧,有争斗,天下间还有什么事,能逃得过这个至理?”

只这一句,也不多说,又冲蕙娘点了点头,便洒然而去。从他潇洒的背影上,却是很难看得出来,这位老者的内心,其实远未那样出尘。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有二更~~~~~~~~~~~~~

大家9点来看吧!

191信任

送走了周先生,蕙娘并未就把自己关起来冥想,她反而先在院子里练了半套拳,又梳洗过了,还令人给她按过了肩背,眼看到了午饭时辰,便索­性­吃过午饭,这才借着午睡的名义,把人都摒了出去,自己躺在床上,望着床顶,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势。

方才那一番举动,固然也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但也的确令她放松了下来,此时思维灵动、脑际空灵,许多从前一段时间还看不清楚的事,现在都像是有了答案,就算有些事不是空想能想出个结果来的,但随着她逐渐摸到了权家这个局的边缘,该如何做,她心里也有了一点思路。

随着鸾台会起舞,那是最次的选择。除非她一无所有,只能任凭鸾台会摆布,她才会一心一意地为鸾台会打算,不想着脱离出去的事。否则,她终究是要把这个组织的权给夺过来的,不然,良国公府的一切尊荣,不过是镜花水月,鸾台会一个不高兴,将来在国公位上坐着的人,恐怕就不会是她焦清蕙的子嗣了。

当然,现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自然也要努力地参与到会里的事务中来,起码,得和国公府在东北的势力里应外合,把这支巨大的力量给接管过来。——周先生临别时那句话,已经很明显地暗示了她,鸾台会内部,也有严重的分歧和争斗。只看婷娘生子、权仲白配合这个夺权计划,参与的人都是良国公一系,便可知道,这一计策,必然是冒犯了鸾台会内的一些势力。但这也是会内权力分配的必然结果,一在老家,一在京里,在老家的那部分人马,当年是败退过去的,必定是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才发展起来。蕙娘毫不怀疑,若非他们手中,应当是握有权家绝否认不了的决定­性­证据,能将良国公府的基业瞬间颠覆,早几十年前,良国公府就不会留着这一支招祸的根源了。

不论当年是如何发展,如今国公府自己掌握了一定的权力,起码主导了这个篡位计划,而鸾台会内的另一支势力,也就是来自于权家本家的宗长势力,对此虽有不悦,但也还不会出手阻挡。由此来看,他们内部应当也有一定的分歧……从常理推断,当年国公大哥回到东北以后,应当是团结了国公府先后几代在那里居住的血亲,以及一部分开国初期就在当地居住的老族人,这一部分力量,甚至还联合了周家这个一直追随着族长一家的重要成员,族长方和他们难免争权夺利,也难免互相猜忌,但就现在来看,估计打的都还是夺权后再见过真章的心思。而对国公府的崛起,族长方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应对措施,云管事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鸾台会在台面下的那些势力,可能也还有一大半在族长方的掌握之中。

当然,鸾台会、本家、国公府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要比这么粗分更复杂得多,比如说鸾台会可能还吸纳了一些零散的黑道势力,这些势力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代言人,但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记。从她这一阵子做的水磨工夫,以及今日周先生透露的信息来看,如今的局势,应该大致如此,而两边的关系,也是口蜜腹剑。良国公因为提防自己身边有内间,都不敢和她亲自这么一谈……

蕙娘想到权季青的下落,眉头也不禁微微一皱:要是良国公都被族长那边紧密地监视、控制,两边的实力谁强谁弱那就不用说了。当时良国公和她担保,自己在西院把守的人马‘都是绝对的自己人’,这话肯定是相对云管事来说的。毕竟瞎子都看得出来,云管事对国公府在运作的篡位计划不大热心,当然相应的他也就不是很乐见权仲白上位,私底下,他还是更倾向于权季青。

既然如此,权季青密室失踪,很可能就使得良国公开始清洗‘绝对的自己人’,一时也对自己的队伍失去信心,甚至不愿私下和她接触,怕免打草惊蛇。云管事也不知是真的无辜,还是虚应故事,也在大肆清洗他的自己人。

这些推论,她倒没有真凭实据,但结合近来几件大事,蕙娘还是颇有信心,觉得应是八/九不离十,现在是两边都暂时没空顾到自己,这才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段观察、揣摩的喘息时间。这个时机,相当宝贵!她还得利用这即将结束的空当,多想想日后的行止。

靠向国公府,听公公的话,这自然是不必说的了。但她现在最犹豫,也是最焦渴的一点,便是她没有一支自己的力量。立雪院的贴身丫头们,不能相信了,就是鉴别出几个能够相信的人,她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所说的、所需要的力量,是一心效忠,愿意为她杀人放火,甚至是奉献生命的死士。也就是这么一批人,才能为她所用,令她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渐渐获得落子的资格,而不是随意为人摆布。就这一点来说,桂家那十几个死士,也只能算做点缀而已,都是老江湖了,卖力换钱,甚至是短暂地卖卖命换钱都行,但他们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也始终都不可能被她如臂使指的运用。

如何获得这股力量?依靠国公府,那是痴人说梦,她本来想的还是娘家,但也只是想想,老太爷退休有一段时日了,他的暗部自然会被妥善安排,估计十有八/九也都已经散去,她能凝聚的那部分已经不多。而从现在来看,老爷子分明也在局中,她就更不敢开口了——不是怕老爷子,她是怕老爷子身边的人。鸾台会可不会乐见她有自己的能量,一旦发现,随手扑杀了自不必说,她也逃不过惩戒,就算动不了她,动动老爷子,已足以让她痛彻心扉。

蕙娘需要帮手,但她现在却偏偏怎么都寻不到帮手……她不能不把主意打到权仲白身上了。

说句实在话,权仲白知道了真相以后会作何反应,她是真的完全没谱。鸾台会手段卑鄙,做下了多少恶事,如果有人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蕙娘亦能理解、亦能尊重。她只是不能接受这个人把她和她儿子,甚至是她亲人也一起牵连着去焚了。

但她也不能说权仲白的反应,就一定这么刚烈,他这个人,说是君子,其实又哪里能真的君子到底。他的不快乐,全来自于他的妥协——如今回头想想,他这一辈子又何尝不是全在妥协?真要有勇气坚持他的理想,他的原则,他也就不会在这里了,他在这里,恰恰就说明他放不下。

如果连他原有的家人都放不下了,他能放得下歪哥和乖哥吗?这两个孩子毫无自保能力,他放得下别人,未必放得下亲儿子!

可,她能肯定他不会鱼死网破,却未必能肯定他能顺着她的思路去做。这人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也很能藏得住心事,她甚至觉得,其实他一直都有怀疑,鸾台会和国公府是表里关系,甚至都掌握了一点证据。只是从前,他没有告诉过她。她甚至觉得,权仲白是想要借助皇家的力量来清剿鸾台会,所以才一直和皇上保持了亲密的联系,甚至还把燕云卫给拉扯了进来。他的行动,好像一直有一层用意,是蕙娘没有理解的。

在这种事上保持谨慎,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却也说明,他没有完全地信任自己。清蕙并不怪罪权仲白,因为她也实在不能说自己很信任他。这并不是说他不值得信任,只是……

只是他们实在是太不同了,而他们所肩负的这些担子,却不能调和两人的差别,反而让两个人的不同更加明显,逼着他们只能顺着自己的路往下走,不能去接受别人的想法。

只因这种事,是容不得试探、容不得反悔的,你决定要走哪条路,就只能往前走去,想要眉来眼去两面逢源,又和皇家,又和鸾台会联系,只可能是被两面灭杀!

信任权仲白,风险实在太大,然而,她却又真的需要一个盟友。哪怕这个盟友不能给她太多帮助,能和她一起分担这个秘密,分担这天大的压力,那也好啊……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人声,将蕙娘自沉思中惊醒,她不愿被人打扰,便索­性­合眼装睡,以打发来人。可没想到,门被轻轻推开以后,那也许正伸头探看自己的来人,虽然已经发觉她正午睡,却也没有离去,而是轻手轻脚地进了里屋。

这人虽然体重不沉、身手也挺敏捷,但情绪兴奋,呼吸声很是响亮,蕙娘能一路数出他往床边过来的脚步。她没有睁眼,依然闭目假寐,只听得床边一阵响动,床头微微摇晃了一会,那人便爬上.床来,没了声音。

又过了一会,蕙娘方才睁眼一看,微笑道,“你又跑来。”

歪哥也知道母亲正在睡觉,因此他没有靠到蕙娘身上,只是蜷缩在锦被外头,在母亲腿边找了个位置,像只小动物一般盘着。见自己还是把母亲给惊醒了,他有些赧然,并不答话,只是咯咯笑着,便索­性­钻到被内,抱着蕙娘的手道,“娘的被褥就是特别舒服。”

他的吃穿用度,只有比蕙娘的更好、更讲究,单单是一床被子,都不知是凝聚了天南海北的多少­精­华物事,却又哪里比不上父母的床榻了?总是小孩子依恋母亲,找个借口而已。蕙娘哼了一声,道,“你午后不做功课了?现在还不睡觉,半下午又犯困。”

歪哥始终有几分畏惧母亲,见蕙娘神­色­不大明朗,便把脸藏在母亲身侧,不给蕙娘再唠叨他的机会,“我这就睡了。”

他也许还想等母亲神­色­缓和下来,再闹一会的,可没有多久,呼吸便渐渐地匀净下来,抱着蕙娘的手也松开了,脸也侧到一边去,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蕙娘偏过头来望着儿子,却是再也无心去想那些烦人的心事了,她轻轻地抚着歪哥的脸颊,恨不能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半晌,才在心中自嘲地想:嘿,从前觉得­妇­人溺爱子女,看着­肉­麻得很。没想到有一天我有了儿子,居然也是这个样子。

正这么想时,屋外又传来了轻而从容的脚步声,权仲白掀帘而入,见蕙娘回首望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放低了声音道,“睡着了?”

蕙娘看歪哥睡得平稳了,便掀被下床,把床帐拉好了,才道,“睡着了,你吃过午饭没有?”

问知权仲白在宫里用了些点心,便道,“还是再吃一碗面吧,宫里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他是被福寿公主叫进宫里去的,若是往常,蕙娘难免也玩笑般地刺探一番,可今日她没[奇`书`网`整.理'提.供]这个心情,乘着权仲白到西里间去用点心,她又盘算起了鸾台会的事。这些事千头万绪的,她想要写下来,却又不大敢,一时又想到当时重生以后,为了盘查众丫头的根底,她令绿松写过一些资料,此时要再拿出来翻看,倒是正好合用。——无论如何,她必须先把立雪院的人筛过一遍,把这个内间给挖出来,至于挖出来怎么处置,那又是另外的事了。

才把盒子取出,前头又来了人,说是良国公有请。蕙娘和权仲白自然都被惊动了,那传讯的婆子却道,“说是少爷不必去了,是宫里有赏,老爷有些事要问问少夫人。”

蕙娘听到宫里有赏,便去看权仲白,她夫君咳嗽了一声,道,“那我就更要去解释一下来龙去脉了。”

说着,已经向蕙娘道,“就是福寿——”

蕙娘心底雪亮:良国公怎么会为这么无聊的事特地喊她过去?她打断了权仲白,似笑非笑地道,“你就不必过去了,我听了公公的话,回来再和你说。”

这有点揶揄权仲白要和良国公串供的意思,权仲白不禁有些发急,蕙娘看着他的样子,也有几分好笑,她故意不多解释,随着来人走到小书房时,过来见到良国公和云管事一坐一立,都颇有兴味地盯着她瞧。等领路人退下了,云管事就笑道,“侄媳­妇­,你有点小麻烦了。”

说着,便把手中一个锦盒打开,递到她跟前——这盒子里,正装了一枚大而无暇的蓝宝石。

作者有话要说:唉,要是没孩子,还好说,现在有了孩子就真是说不清的关系啦,一辈子怕都扯不清了~

二更送上!enjoy!

192手记

公主对神医有意,传扬出去多少是件不大不小的丑事。这样的把柄,用来攻讦政敌是最好用的了,也是一用一个准儿,天家是不会明辨是非黑白的,公主千金身份,只有别人错,她决不会错。再说,她如今的政治地位,也使得这件事变得越发敏感。从前她没表示也就罢了,如今连这么珍贵的礼物都赏出来了,虽说是给她的,但将来有心人要说起来,那真是说不清楚。

“这么大的宝石,可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货。”云管事也道,“船队在海外,为皇上收集了一批奇珍异宝,这块蓝宝石应该就是其中有名的一块,是从天竺——也就是他们如今所说的印度得的。皇上赏给公主,除了哄她开心以外,只怕也不无将来向罗春炫耀财富的意思。公主年幼,贸然将宝石赏赐出来,可能要招到皇上的不快,但把这宝石还给皇上,又怕扫了皇上的面子,好像天家还缺这么一块石头似的。”

两个男人似乎都感到这件事颇为有趣,好像在故意给蕙娘找事似的:这对夫妻间,谁都能看得出来,肯定是权仲白让着蕙娘居多,现在男人招回来事了,事儿还这么棘手,众人难免都会想欣赏欣赏蕙娘的表情。就连良国公和云管事好像都有点这个意思,蕙娘又如何能体会不出来他们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有些反感,但这种事究竟也不太大,不值当动情绪,因便道,“不过是一块石头,若是原样奉还不大好,我明日寻一块一样好的红宝石献上,皇上也就明白我们的意思了。公主来年就要出嫁,皇上着紧着呢,决不会让外头有什么不该有的风声。”

三下五除二,便把这事给分派完了,云管事有些扫兴,和良国公对视了一眼,也就收敛了玩笑神­色­,“这宝石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就如焦氏你说的那样,公主来年就要出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与日俱增。毕竟是从小看大的亲妹妹,让她嫁到西边去,皇上心里是有些不舍的,在出嫁前夕,恐怕不会太拂她的意。”

他虽然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个管事,但说起宫里的事,倒显得这么轻松自在,好像在说隔壁老王的家事一样,连皇上的心态都琢磨得这么准——这当然不是信口开河,只能说明鸾台会在宫中的消息来源,起码是皇上身边的近人。“就因为看准了这点,如今公主在宫中也挺吃香,哪个主位都额外给她三分面子……如今婷娘堪堪回宫,若是公主对我们权家观感大恶,她立刻要出门子的人了,就为难婷娘几次,也没人能和她计较。——最怕的,还不是她自个儿为难婷娘,怕的是她和淑妃娘娘嚼舌根……”

云管事毕竟还没这么无聊,把蕙娘叫来,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他的这个担忧,倒并非没有根据。蕙娘眉头一拧,道,“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不能让仲白再去抚慰公主吧,那成什么事了?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大。”

“这倒自然是不能的了。”良国公瞅了她一眼,缓缓地道,“只是公主本人,对仲白似乎无甚反感,反而是更妒忌你一些。前阵子,就在潭柘寺里和你相见以后,她同达家那个什么宝姑娘,倒是因缘巧合地交上了朋友,现在往来甚密。虽说我们的人,也时常为你说说好话,但达家那小丫头,言辞很便给,虽然同公主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却几乎是完全把公主给蛊惑住了。”

只是这么轻飘飘地几句话,顿时就透露了许多丰富的信息:公主身边有出身鸾台会的近侍,公主现在厌弃蕙娘,公主和达家人搭上了线……还有一点,达家恐怕是一直酝酿着对付她的手段,还没放下离间她和权仲白的计划。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从前权仲白只有达家一个妻族的时候,就是按礼数来说,也肯定不会落下了走动的脚步。但如今他有了焦家这第二个妻族,还有了两个儿子,一大堆琐事……虽说还是一碗水端平,但这一碗水分得人多了,达家身上的雨露,可不就少了下来?达家这一阵子,越发是风雨飘摇,少了宜春票号这个进项,门面都要渐渐维持不住了。他们想要对付她,蕙娘不吃惊,但她也是给权仲白打过埋伏了,要是达家直接冲着她来,倒是中了她的计,到时候权仲白自然知道取舍。

她却是未曾想到,达家在这么落魄的时候,还能把握住公主对权仲白的心思,还能‘巧而又巧’地撞见公主……这事确实是颇为惹人疑窦,但就这么空想着,倒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她不知道的,云管事却未必不知道,蕙娘望了云管事一眼,云管事呵地一声苦笑,道,“我知道侄媳­妇­的担心,不过,这事也许应该全出于巧合吧……公主那一日走出禁苑,倒真是全出于她自己,我们的人就随在身侧,可没见到有谁怂恿。”

“也许是知道了消息,特地赶到潭柘寺等待万一的机会,也是难说。”良国公看着倒是颇为轻松,“也许真就是她们的运气,不论如何,你现在的小麻烦都并不少。除了这两个因爱生恨,都想给你点颜­色­瞧瞧的姑娘家以外,还有牛家那位少­奶­­奶­,近日出入宫廷时,恐怕是没少拿妙善大师做文章,在淑妃娘娘跟前,埋怨你让她白跑了一趟,是可着劲儿说你的坏话……”

提到吴兴嘉,不知怎么,他竟微微一笑,似乎感到颇为有趣,“婷娘也有做得不谨慎的地方,在潭柘寺养病时,无意间竟和牛家少­奶­­奶­打了个照面,她可不就又多了个可说嘴的把柄了?淑妃耳根软,现在心里,恐怕也有几分恶你了。”

这三个正使劲给蕙娘添堵的人里,就只有吴兴嘉出的招,蕙娘不觉得如何,毕竟她也是没少踩吴兴嘉。倒是福寿公主和达贞宝,都令她有些恼火,她自问未犯到这两人丝毫,倒是她们非但觊觎她的夫君,还把这事儿闹得很有理似的,反过来埋怨起了她。要说从前和这两人来往时,她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话,这一次,在她本来就极为烦躁的时候,这两人的举动,终于令到蕙娘动了一丝真火。

“我知道您们是担心,淑妃娘娘会不会刻意为难婷娘……”她也不再细问这些人的言语情状了,直接便挑破了云管事和良国公的担忧,见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做声了,便道,“婷娘生病用药,那都是有医案、有证人的,天下有哪种疾病,能令人忽然脱胎换骨,变作个大美人不成?这件事若引起皇上的关注,倒正好是婷娘的晋身阶。”

她如此镇定,自然是在事前早已经设了伏笔,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况,良国公微微一笑,望了云管事一眼,不说话了。倒是云管事有些讪讪然地,嘿然称赞道,“还是侄媳­妇­思虑周详,想来,是早已经预备了人选,将这事挑到皇上跟前了?”

牛淑妃要排挤婷娘,当然不会让皇上知道,这件事,得找个人在皇上跟前无意说破,却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免得邀宠太过,惹来了皇上的反感。

其实蕙娘倒是更想知道,达家人究竟如何能够得知公主的心事,他们家落魄了这么久,情报来源又究竟是哪里——是否达家当年,和鸾台会也有些关系,而这关系到了今天,还在发挥着一点作用。但只看云管事在场,她便不大想问了,她毕竟资历还浅,有时候,多问还不如多答。

“这事本来打算令仲白来做的……他平时不搭理婷娘,但族妹被人欺负,总要说几句话。”蕙娘一边说,一边就将疑问的眼神投向良国公,“但听说,家里有意把仲白打发出去一段时日……”

这件事先后有几个人和她透了口风,很可能云管事心里也是有数的,他微微一笑,看着是那样和气,“侄媳­妇­消息颇灵通么……是,会里是想把仲白安排开一阵子,起码也等婷娘怀上了再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这事,也得请侄媳­妇­多­操­心呢。我们可对付不了仲白,他的事,也只能劳烦你来出主意了。”

是他的事,只能劳烦自己,还是自己在会里,只配劳烦他的事,这可还真是两说。鸾台会现在分明在推行一个计划,而蕙娘只能猜出一点大体的思路,任何细节都不能参与。每一次鸾台会找她,几乎都是让她去办权仲白不愿办的事,不是由她办,就是让她出主意,­操­纵权仲白来办……要是依着云管事的安排,可能到­阴­谋结束的那天,她知道的也就只能是这么多了。

蕙娘迟疑了一下,扫了良国公一眼——在云管事跟前,良国公的话也很少,也许是被权季青的失踪折磨,他看起来格外心事重重。对云管事的处置,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这却不好说,现在皇上刚病。”蕙娘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仲白自己似乎是没有离京他往的意思……”

云管事沉下脸来,顿时有一股­阴­霾气势,冲着蕙娘扑来,他低沉地道,“老由着他的­性­子,那怎么行?这头烈马再难驯,你不把他勒得没脾气了,整件事根本就没法去安排!”

虽然用词还算客气,但语气已经是很­阴­沉了。云管事平时待人和气,蕙娘也没想到,他私底下竟如此易怒。

她还未回话,良国公已悠然道,“罢了,世赟,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她计较什么。现在要把仲白安排出去,还要他心甘情愿,难度却也实在不小,一时拿不出主意,不是很正常嘛。”

他有点调侃的意思了,“你大哥和你发火,你心里不大高兴,也想寻个人来出出气这我知道,可你把她骂得怠工了,谁还来给你驾驭仲白这匹烈马?要人沉下心来做事,可不能靠吼。”

良国公刚才神不守舍,只是偶尔Сhā一句嘴,这会回过神来,才几句话就把权世赟说得没了脾气,他立刻就收敛了怒容,带些解释意味地换了语气,“我大哥的­性­子,堂兄你也是清楚的,这桩计划,他本来就同意得很勉强,万一不成……说句实在话,我这也是为了仲白考虑!”

良国公叹了口气,冲蕙娘道,“你也听出来了吧?仲白平日里肆意妄为,早惹得好些人不满意……唉,现在是要用他,没有谁提起这事,不然,光是密云那件事,首尾到现在都还没清呢,别人说来,全是话柄!”

早猜到鸾台会内部派系斗争也相当激烈,没想到权世赟居然就直接给揭破了——他怕亦也有些威胁的意思:如是婷娘不能有孕,鸾台会被迫放弃这个计划的话,可能会有人把怒火宣泄到权仲白身上,至于这个人是他大哥还是他,那就是两说的事了。

蕙娘先行推脱,其实也就是为了套套长辈们的话,如何把权仲白往南方安排过去,她心里已有了一个大致方案,只是这种事,不把难处说明,也见不着她的本事。此时套出这么几句话,她也是见好就收,谦让了几句,便肃容道,“我知道厉害,自然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设法,让他到京外去。”

权世赟这才满意,此时方道,“至于公主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殿□份尊贵,我们不好约束,可达家人却别想搞风搞雨。那个达贞宝,你要是看着不舒服,便让她自此消失也就罢了,牛家那个少­奶­­奶­么,在京时间也不长久。淑妃那里略加示好,大不了忍过今年冬天,明春一办婚事,公主一走,便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轻飘飘一句话,便把达贞宝的生死送到了蕙娘手中,蕙娘毫不怀疑,她要说个是字,达贞宝三五天内就不会再有命在了。但在没征得良国公同意之前,她如何敢当着他的面和权世赟做人命交易?她今天可尝够了他的厉害!因此只笑道,“如有麻烦小叔的地方,我也不会客气的。”

同两个长辈又商量了几番,便告辞离去,一路盘算着回了立雪院。

似乎连天意都要和蕙娘作对一般,这一天她实在已经过得够累的了,上午崔先生,下午便是权世赟和良国公,这会回到屋内,实在只想好好歇歇。可才一进屋,蕙娘的眼神便凝住了——

她用来盛放那本手记的盒子,已经被拆得不能再碎了,部件凌乱地堆在炕桌上,几乎成了一座小山。五姨娘的海棠簪、权季青的白玉帽坠儿,同盒中别的杂物一道被拾掇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一边,免得阻碍了歪哥的大业——这孩子正努力想把盒子给拼起来呢,从他的活泼劲儿来看,这盒子,很可能就是他拆开的。

至于那本手记么,却落在权仲白手中,被他一页页地翻看着,眼看着,就已经要翻到末尾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代更君更新~~~~~~~~~~~~嘿嘿嘿,蕙娘也有被人坑的一天啊,‘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一直是配角的专利,其实主角也非万能,当然有被这么坑的一天。

大家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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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代更君忘记这回事了,迟了一会,希望大家别和小香告状!

193分手

也不能怪她不小心,毕竟要不是歪哥多事,权仲白肯定不会乱动她的东西,他不阻止歪哥把这盒子拆个底朝天,都有点离奇了,更遑论主动翻看。怕要不是歪哥先把这本手记给递上去——这东西又和五姨娘、权季青的东西摆在一起,权仲白怕也不会随意翻看她的手记吧。

而要是平时,歪哥也没有机会和这小盒子单独相处,还是她走得太急,进来传话的丫头们,又都是新填补进来的小姑娘,和她终究是少了默契,知道歪哥在屋子里休息,怕也不敢随意进来拾掇,免得扰了歪哥,自己这里反而得了不是……归根结底,蕙娘是没想到她的时运背成这个样子,这本最最私人、最最贴身的手记,居然也能落到权仲白手上,而他居然也真的一反常态,没有征询过她的同意,便径自翻看了起来。

这里面,前头的部分还好说,无非是对焦家一些丫头的分析和考语,虽然有些刻薄诛心,总把人往极坏处去想,但好歹亦没有什么见不得权仲白的地方。但从嫁进权家开始,这本手记她就没有假手过绿松,而是时常自己书写——也有些放松心情、整理思绪的意思,毕竟权家上下那么多口人,从主子到奴仆,值得注意的人多得是,有时候她留意到一点细节,由此推衍出了种种可能的猜测,这些猜测要不记下来,年久事多,就算是她也有忘记的地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算是焦清蕙,也做不到不留一点痕迹。

而这些话里,自然也少不得对权家各主子们的评点、猜疑和分析——蕙娘甚至都不担心权仲白看了这些发火……对他的家人,她倒没有主观上的好恶,流泻在笔尖的词汇都比较中­性­,权仲白看了,不快是有,但未必会动真火。

她真正提心吊胆的,倒是一些她对权家的疑惑,如今在知道真相后回头看来,都显得那样尖锐——有些疑惑,压根就是碰触到了权家流露出来的真正破绽,尤其是在密云那件事以后,她可是把权家的好些疑点给仔细分析、阐述过了,这些话,她可是藏着没和权仲白说的,如今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难保权仲白不会自行推演出来,发觉家里和鸾台会的关系,并没有那样疏远。

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权仲白身为她的丈夫,一个医术卓绝,很容易就能杀人于无形之中的神医,在一开始也是蕙娘怀疑的对象。更别提他­性­子桀骜,和她大合不来,是她好些计划的最大障碍。有时候蕙娘委屈劲儿上来了,在手记里骂他几句也是有的,最大的几次爆发,就是在两人剧烈的争吵后,她本来是要整理思路,可文房四宝预备好了,由不得就要先大骂权仲白好几页纸,这才步入正题,酝酿下一步和他相处的方针……

权仲白见她回来了,便抬头拍了拍高高兴兴的歪哥,道,“你一个下午就拼这个了,也没做功课,还是快回去吧,不然明天要挨打喽。”

他语调平和,权宝印并未听出不对——他这会也有点怕和蕙娘打照面,毕竟母亲训起人来,也让人怪难受的,再说,他拆开了母亲的小盒子又拼不回去,还要劳烦母亲自己动手,这小子也是有点心虚。虽然年纪还小,不知道父亲是在护着他,但也很快活地就顺着父亲的话,脆声道,“娘那我走了。”

说着,便一摇一摆地冲出了屋子,和那脱了钩的鱼儿一样,摇头摆尾的,不一会就不知去了何处。

绿松有孕正在休假,孔雀又去外地了,石英现在是把总儿,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可能经常近身服侍,余下的那些新晋小丫头们,连这盒子到底代表了什么都不知情,对歪哥拆开它的反应,自然也很平淡,只是如常在一旁侍立。只是见到小主人退出去了,出于习惯,也都渐渐地退出了里屋。最后一个小丫头,看蕙娘神­色­是风雨欲来,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这些动静,似乎并未惊扰到权仲白,他还在专心地研读着蕙娘的那本手记,直到翻到了尽头,再往下全是空白书页了,他方才合上了册子,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居然却是喜怒难测,连蕙娘都看不出他的心情来。

“看得懂吗?”还是蕙娘主动给他找了个话题,发起了进攻——她这会哪里还记得疲倦?早已经又再兴奋了起来,一边在脑中焦急地推算着自己离开的时间,与权仲白阅读的速度,一边观察着权仲白的神­色­:她写给自己看的手记,条理哪会分明,有时肯定是凌乱的呓语,还有万一的希望,也许他没有看全,也许他没有看懂,也许他没有意识到她的计划,她的……

她在权仲白对面坐下,也颇有几分不满,“要知道,这东西写出来,不是给别人看的。没有我的解释,怕你未必能理解透彻。”

权仲白睁开眼来,眼神澄澈冷静,亮得让蕙娘心头便是一跳: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过权仲白这般神态了,他和她关系再差的时候,好歹也都是夫妻,是自己人,对自己人,权仲白是不会摆出这样一副态度的。他会有情绪、有怒火,但却不会这般疏远,这般地漠然。

“这点悟­性­,我倒还是有的。”权仲白把手记合上,两只手指摁在封皮上,将它推到了蕙娘跟前,蕙娘低头望去,见他的手指竟有几分泛白。“其实你也许早该给我看看,一个人不会对自己撒谎,要不是看了这本手札,我还不知道,从前对你的一些了解,还是太浮于表面。”

蕙娘的心早已经跳成了一片,她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但耳边却已经传来了细细的嗡鸣,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像是那一天和良国公摊牌时一样,慢慢自心底浮了起来,那早已被她埋藏在脑海深处的担忧,此刻竟变成了现实。凡做过,必定留下痕迹,天下间的计划,没有不被看破的时候&

只是她真没想过,她的计划,居然也有被人挖掘出蛛丝马迹的一天。

而权仲白这个极难缠的对手,又怎会错过?恐怕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怀疑,恐怕、恐怕他早就有些想法了,一看着她自己的言语,顿时就疑心大炽……

这明悟才一升起,便被证实,权仲白手指一扬,把手记翻开,一页页地翻到了她在两人矛盾最为激烈、关系最为疏远的那段时间里写的那几段话上,敲了敲她略显凌乱的蝇头小字,低吟道,“比如这几段,我便觉得很有意思。”

这里有一长段对权仲白的非议和谩骂,其实回头看来颇为好笑,以权仲白的胸襟,也不会太放在心上,真正的重点,也就是蕙娘回忆整本札记里,唯一提心吊胆的破绽,却在之后那一段。

“虽然恨极了此人,但不靠他也不行,谁让他是男人我是女人,这世上永远都是女人要依靠男人,即使他是一只猪,也算是我的依靠。总是要找到办法相处下去,不能再让他和我唱反调了,少了丈夫的支持,要做什么事,都是困难重重。”当时她那样写。“但他­性­格激烈,又无求于我,我越是放软了态度去求和,他越是疑心极重,反而会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地位,倒是免不得又要拿捏我。还是要再想个办法,最好能投合他的脾­性­,又不显得我过分弱小,能令他欣喜若狂,放弃思量我们之间的地位差异,那就最好了。”

“权仲白最喜欢什么?权仲白最需要什么?我能带给他什么好处?”

在当时,这的确是她的疑问,而这疑问,随着思绪的清晰,也就立刻得到了解答。“夫唱­妇­随、神仙眷侣,我能给他提供妻子的柔情,但,这还并不足够……”

接下来,她没有再多写什么了,毕竟这想法还只是刚刚酝酿出来,她反而开始考虑的,是国公位的归属问题。“老大夫妻已去,老三对国公位似乎无意,虽然也不能不提防一二,但暂时没有必要多招惹一个对手,还是要把眼光多投注在老四身上,他对国公位野心昭彰,此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拔除。”

这几个字下头点了圆点,像是在提醒日后的她,这一条决不能忘,也决不能作出妥协。这本是好的,但却也把她对国公位的势在必得,给暴露了出来。

“季青被捕之前,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权仲白低沉地道,“当时我没有理会他,总觉得他是在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但现在么,我却觉得他也许是比我看得更明白一点。”

他抬起头来,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蕙娘,神气中突然流露出一点悲哀,从前的风流写意,此时还哪里得见一分一毫?权仲白字字句句,都咬得很清晰。“他让我一个字都别改,就照样问你:从前你说,你可以放弃国公位,你可以和我追寻我的梦想……这句话,你是不是在骗我。”

权季青!他怎么也牵扯进这件事里来了?难怪,难怪仲白在问之前,仿佛就已经料到了答案,难怪他当时也是神­色­有异,难怪……

蕙娘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她根本感受不到,伤感、紧张、忐忑……这些感情只是在她心湖顶部一闪即逝,她现在没有心思沉浸在这些感情里……她所剩下的唯独还有她的骄傲,她可以骗他一次,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睁眼说瞎话,骗权仲白第二次。

“我是在骗你。”她说,她实在也根本骗不了权仲白了,这本手记她没写时间日期,这是唯一的生机,但这生机已被权仲白的脑力打散,他从她的字里行间,已经推测出了这一段话写就的日期,就在两人大吵以后,冲粹园奏琴和好之前。在这个时候,她还想着国公位,接下来能发生什么事,让她的思想发生那么大的转变?这么大的转变,能不在这本手记里留下一点痕迹?

权仲白星眸一黯,他的嗓音哑了一点,“我记得你说过,你焦清蕙言出必行,从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

这是当时两人在谈论文娘婚事时,蕙娘亲口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没想到今日被权仲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蕙娘第一个反应,还是要和他对抗,她道,“言出必行,自然还是言出必行,你要能真的自己开府,我也……”

她的声音,在权仲白的注视中渐渐地低沉了下来,蕙娘此时忽然感到了一种慌张,一种绝望。她明知一步接一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却根本无力回天……她享受过了谎言带来的好处,可现在,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天下间已经再没有力量,能阻止权仲白的问话。而她只能做的,似乎只是挺起胸来面对他。

“嘿,言出必行,”权仲白喃喃自语,他面上掠过了一丝嘲讽,“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夫妻一体,有些事,我可以信任你?”

这句话由来更早,蕙娘几乎已要忘怀,她一时竟寻不到回答,只能怔怔地望着权仲白——她明知自己或许已不该开口,但事到如今,看着权仲白一点点地‘冷’下来,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又攫住了蕙娘的心脏,使得她不禁便开口道,“骗了你,是我的不对,可我、我也是没得选……”

“我一直在告诉你!”权仲白猛地抬高了声调,旋即又紧紧地闭上眼,紧咬着牙关调整了一下,他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回复到了冰一样透彻的冷淡中。“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你还有很多别的选择,你可以选,只是你自己不愿。嘿,你从来都有得选,只是和我比起来,你从来都更看重别的。”

蕙娘无法可答,她只能沉默地坐着,听着权仲白判决般的断语。她没有任何话可以回答。

“小事骗我,无伤大雅,我可以忍。”权仲白的语调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他轻声道,“你也不是没有对我隐瞒过你的意图,没有打过这样的马虎眼。但你自己心里也知道,在这件事上骗了我,你就是故意在坑我。”

没有她的这一欺骗,权仲白不会以为她思想发生转变,不会对她放下心防,两人不会和好,在很多事上也就不会有商有量携手合作,给她吹枕头风的机会。这一骗,是骗活了权家这整个局,不然,此时权仲白怕早已经下江南去了,两人虽是夫妻,却可能已经貌合神离。权季青磨刀霍霍,向着国公位的冲击,没准还真能成功。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晚她所有的表现,也可以说都是在骗他。权仲白又焉能不明白此点?

“也是我傻。”权仲白说,“被你几句话,我自己把国公位的绳索往头上套,心甘情愿地进了这个局,还一点不曾怨你,还以为我们都是别无选择。嘿,清蕙,如今你心想事成,国公位已是囊中之物,你开心么?”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在被欺骗时都不会太高兴,权仲白自然也不例外,蕙娘忽然发觉,她从未见过权仲白真正动怒,从前几提和离时,他都是做过慎重考虑,情绪并不激动,其实就是刚才,他话里也都没有火气,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忍耐不住,露出了一丝恨意。

“我再问你一句话,这句话是我自己想问的,”权仲白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当时在莲花池边上,你说的话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被人害过翻生的事,你是不是也只是为了给你的执着,找一个解释。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说什么,可到了最后,吐出来的只有一声长叹,焦清蕙一生人中,从未有如此苦涩无力的一刻,她听见自己说,“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从权仲白的表情中,她能读出他的回答:两人之间的信任已经完全崩溃,她再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也许在他心里,她从过门一刻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给他的所有兄弟,所有继承人罗织罪名。甚至连毒杀事件,都没有发生,只是他们焦家自导自演编出来的好戏,她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国公位,对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而他权仲白就是个绝世的大傻瓜,非但没看出她的真面目,还和她生了两个儿子,甚至,也还对她投入了一些感情……

而她能怎么反驳?她难道不是自食其果?

权仲白再闭上了眼,他把所有情绪都埋藏在了眼帘底下——现在他对待她,已经像是个陌生人一样了。可她毕竟是熟悉他的,她能看出来他的失落、伤痛和懊悔……可这些感情,也很快就被他压到了一片无边的冷漠底下。

“你是个极聪慧的人,天分很高。”最终,权仲白睁开眼来,冷漠地道,“在你心里,也许这世上便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办不到的事。一时得不到,无非是还一种办法巧取豪夺。你踩在我身上,汲取我的能力,利用我的身份,摧残我的理想……到底还是得到了你要的东西。在你心里,我又算得了什么?你不会去想,你骗我的事有多要紧,我会怎么为你的那几句谎话庆幸、喜悦,我会如何去想象我们一家几口的逍遥日子……你不在乎的,我无非是你的一个傀儡,一个工具。我就是想请你放开手,请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马,恐怕你也只会在心底笑话我毫无气魄雄心,不过是个懦夫。”

这正是蕙娘在手记里数落过他的几句话,此时由权仲白说出来,直如一柄铁锥穿心而过,蕙娘一时,胸痛到无法呼吸,她尽了全力坐着,尽全力伪装起了自己面上无动于衷的表情,听权仲白往下说。

“但这世上,仍有你得不到的东西,焦清蕙,你得到了国公位又如何?嘿,难道你以为,你能一世都把我这般摆布下去?”

蕙娘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是得到了所有,她仍然再也不能得到权仲白了,她得到了国公位,可却失去了她的丈夫。这一次失去,再也不会有机会挽回。

权仲白似乎也从她面上看出了她的明白,他站起身来,从腰间摘下了一枚玉佩,放在帽坠儿边上,遂拂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好重要,我删改了很多次,终于是定下来了。

但还是预感会引起一些误会|算了不改了。晚了一点,大家见谅哈。

PS本来昨天可以很早的,代更君吃完饭就痴呆地去看片了,还是我打电话回来催问她才更新……鄙视她!

194拐带

不论感情上的激荡,和焦清蕙闹成这个样子,权仲白也不可能再在立雪院内留宿了。此时天­色­已晚,他总算还想着给清蕙留点面子,不出立雪院的门儿。只是在前院坐下,关着门思忖了一会,却也是情绪起伏,心头难以宁静。

事情闹到现在这样,要说他对焦清蕙没有恨意,那也把权仲白看得太温柔了一点。他虽然平日不动情绪,更愿意与人为善,有一副救死扶伤的心肠,但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焦清蕙骗他太苦,如今两人之间,已是恩断义绝,再没有转圜余地。他不会回头,而以焦清蕙的傲气,她又何尝会来挽留他回头?就算她有这份心思,以她的聪慧,也当明白,两人走到这一步,已经再没有了往下继续的可能了。

可虽然走到了这一步,但要说休离焦清蕙,权仲白也还是做不出来的。如今焦清蕙得到长辈认可,他向她下了休书也是无用,要把这事给闹开,除非去向皇家求助——可那样的话,焦清蕙这辈子那就真别想再做人了。而他虽然已不会再去考虑她的立场,但却不愿意连累歪哥、乖哥,子以母贵,母亲身份难堪,他们的一生,就要走得非常艰难。

既然休不了,又实在再不愿见焦清蕙,为今之计,就只剩下走了。他甚至不想去冲粹园,此时此刻,权仲白就像是一只刚从锁链中挣脱出来的鸟儿,对于这个囚禁着他的大笼子,他有说不出的感觉。论理,他不该责怪他的父母,他们毕竟对焦清蕙的谋划也不知情,可感情上——直觉上,他又觉得他们对他像是也没安什么好心,他们总是想要摆布他的,总是想要强着他去做那些他并不愿意做的事,从前没有焦清蕙的时候,他们只能自己绞尽脑汁地和他斗法、和他交换条件,而现在有了焦清蕙,他们便迅速地把这任务给加到了焦清蕙头上……

也难怪焦清蕙如此迅速地便得到了长辈们的喜爱和支持,他们自然是更喜欢她的为人了,他们原本也就是一类人!权仲白自己想想,也不禁微微冷笑起来,他眨眼之间便下定了决心:京城,他不愿再待了。这个鸟地方,令人太气闷、太郁闷,先出去南边散散吧!要是能赶上船南下出海,那也不错!

定了这么个主意,他的情绪便开朗了一些:权仲白终究­性­情洒脱,并不会过分自怨自艾。现在既然有了思路,他便不去再想焦清蕙等人,而是背着手,自顾自地酝酿起了离京的计划——焦清蕙是不会拦着他的,现在她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两厢决绝到了这个地步,日后他不可能再为她提供任何一点帮助,倒可能成为她的阻碍。说不定她还巴望着让他快点走,等他气头过去了再回来。而家里人,也从来都是拦不住他的,他有功夫、有关系,他们关不住他,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要离京,他只需取得一个人的同意,但就算在从前,他都已经很难出门太久,现在那人染上痼疾,他要一去就是几年,只怕他是不会答应的。

权仲白想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又想左了,他不禁哈哈一笑:从前要顾忌皇上,无非是皇上找不到他,就会向国公府施压。难免让国公府两面为难,可现在,国公府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管皇上­干­嘛?行囊一收拾,走就是了!他权仲白还怕路上没饭吃?

只是,虽然和焦清蕙决裂,对家里人也有诸多不满,但他终究不是从前那个单身汉了,他还有两个儿子需要考虑——虽说焦清蕙就是再功利,却也不会把两个儿子拿来当筹码,这两个儿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不会让他们出事的,但他不能不为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未雨绸缪一番。乖哥还好,年纪还小,暂时也不会懂事,还可以日后从容安排。可歪哥本来就调皮早慧,现在三岁多,正是开蒙的时候,要是焦清蕙拿自己那一套来教儿子,教出了缩小的她来,日后要再纠正过来,那可就太难了。但自己要去广州,甚至还想着出海,如果不想惊动任何一方力量,只想自己独行,那么带一个四岁的娃娃,总是不便。再说,歪哥开蒙时,总是要受到稳定的教育才好。——要不是周先生立刻就要回去,年岁也大了,他倒是给歪哥开蒙的最好人选……

儿女情长跟前,英雄都要气短,权仲白本来重情的人,对两个儿子更是爱若珍宝。这一回,他有点左右为难了,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才起身又进了内院——却是看都不看堂屋一眼,只去歪哥居住的厢房内,借口和他玩耍,把他抱到了前院自己屋里。

歪哥现在大了一点,睡觉时间也往后拖了拖,他更是已经知道,父亲这边的规矩,没有母亲那边那样严,因此也很乐意亲近权仲白,父子俩的感情一直极为亲密。这回被父亲抱到平时难以涉足的前院来,更是兴高采烈,在屋内东摸摸、西摸摸,乐得停不下来,好半晌才窝回父亲怀里,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个木头­奶­嘴含上——他现在平时是不吃­奶­了,就是有时候晚上睡觉,还喜欢含个­奶­嘴,因此廖养娘出来时,就给他脖子上挂了这么一个小玩意儿——红彤彤的嘴­唇­一嘟一嘟的,眼睫毛闪了一闪,便慢慢地垂下去,看来是有点犯困了。

权仲白看着儿子,满腔的心事,真是不知如何说起,有句话想问,可到了嘴边却又几次欲语还休,就是在蕙娘跟前,他也都没有这份踌躇。这么犹豫了一会,歪哥一睁眼,又把­奶­嘴给吐出来,道,“爹你还不快去洗洗,蜡烛吹了,咱们睡觉吧。”

他似乎颇为得意,嘻了一声,又道,“这儿好,我喜欢这儿,没有弟弟那个烦人­精­!”

乖哥如今才五个月,根本还什么事都不懂,哪里能烦到歪哥?权仲白呵地一笑,道,“你总是挑你弟弟的毛病,无非是仗着你娘偏疼你罢了。以后……”

他刚想说,‘以后等弟弟大了,看他不和你打架’,可一想到那一日到来时,自己还不知在天涯海角,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这句话就说不下去。歪哥也没听出不对,还和父亲拌嘴呢。“他半夜老哭!吵死啦,隔着窗户都能把我吵醒,我可不喜欢他!”

歪哥对这个弟弟的观感,也是变幻莫测。乖哥乖时,他也爱,不乖时,他恨不能把弟弟给扔了。尤其是最恨弟弟和他抢夺父母亲的注意力,其实真要说来,他毕竟是头生子,又是看着长到这么大了,不论是权仲白还是焦清蕙,对他都要特别厚爱,倒是有点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了。

权仲白一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要纠正歪哥的说法,可话到了嘴边,心头便是一动,他顿了顿,也没反驳歪哥的话,而是轻声道,“你不喜欢弟弟,那,喜欢娘吗?”

歪哥很忠实地维护自己的母亲,“喜欢!”

“喜欢爹吗?”

“喜欢!”

“爹和娘,喜欢哪个?”

这问题难不倒权宝印的,虽然不论是焦清蕙还是权仲白,都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但这孩子可惯看人脸­色­了,他笑嘻嘻地道,“我喜欢爹!”

自己在跟前,他当然这么说了,权仲白不置可否,又问,“要是爹和娘……得分开几年,你想跟爹在一起,还是同娘在一块?”

歪哥立刻就警觉起来,他本来有些睡意,在父亲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还要把腿伸进父亲的膝盖里去,躺得和扭股糖儿似的。此时却吓得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瞅着权仲白,立刻就是泫然欲泣。“爹你又要进宫啦?”

从歪哥出生以来,权仲白真就没有出过远门,一般好久不回来,都是宫里有贵人生病了——现在他一想到宫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生气,一颗心,要不是有两个儿子牵绊,早就飞到南边去了。听到歪哥这么一说,不禁哈哈一笑,“不是进宫……爹有点事,要去南边,一走要好久呢,你要和爹一道走,还是留下来陪娘?”

歪哥今年两周岁多,虽然口齿灵便,已经能和大人有逻辑地对答,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你同他说南边,他根本一无所知,说到几年,他也根本不懂得有多久,听到好久两个字,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更因为还没学会和父亲顶嘴,抵抗父亲的意志,只能跟着权仲白给出的答案思考,想了半天,才慎重道,“我……我……我跟爹吧!”

两岁多的孩子,还不知道出门有什么好玩的,这年头出门也不是什么乐事,就是在京城也相当颠簸受罪。歪哥要选权仲白,是需要一点决心的,权仲白不禁一阵感动,他紧紧地抱了抱歪哥,可这孩子又有话说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养娘跟着去不?”歪哥有时候也经常成天看不到母亲,但廖养娘是永远都不会离开太久的。所以他迅速又问了,“还有张妈妈、黎妈妈……”

权仲白眼神闪动,半天才道,“要跟爹走,便没有她们啦,只有你和爹,路上也要吃些苦头,你能撑住不能?”

歪哥哪想得到,有一天他的世界里会没有廖养娘?他大吃一惊,和权仲白夹缠了好半天,才吃吃艾艾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心话。“那……那咱们就不去了,爹,你,你能不能和、和……和……”

可能在他心里,管着权仲白的也就是皇上了,因此这一回,皇上是白受了小歪哥的埋怨,他扭捏着说,“你能和皇、皇上求求情吗,爹?我舍不得你……”

一边说,一边便观察权仲白的脸­色­,像是在打探他爹的心意——这孩子才两岁多,便已经很懂得父母的事情,并不由他做主,所以求起情,分外有些气弱。权仲白心若刀割,强笑道,“我也舍不得你!”

他把儿子抱在怀里,瞬间有无数念头浮上心头,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道,“好啦,爹逗你玩的呢。你快睡吧,爹去洗漱了。”

歪哥看着并不太相信他的话,但毕竟还是孩子,睡觉的时辰到了,也抵抗不了浓厚的睡意,等权仲白从净房出来,他已经熟睡过去。权仲白摸了摸他的脸颊,想要进去看看乖哥,却因为天­色­太晚,终究是打消了念头。

第二日起来,乘着焦清蕙去拥晴院请安的当口,权仲白便把乖哥抱来,只是这孩子现在还不大认人,在谁手上都是睡着,也免去了权仲白更多的不舍。他抱着乖哥想了半日,这才将他还了回去,自己带着歪哥——这孩子现在又把心事给放下了,因为今日不必去上学而高兴呢,还有一个连夜收拾出来的包袱,令桂皮备了车马,两父子一道,上车去了冲粹园。

蕙娘这一夜,自然也没有睡好,她把手记翻看了一夜,才堪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这会是再睡不着了,瞪着床帐子发了半日的呆,索­性­起身去给太婆婆、婆婆请安,顺便也把喜讯告知:权仲白估计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心以为必遭家人反对的出走之举,这一次却为许多人乐见其成。

果然,权夫人、太夫人在听说小两口昨晚‘吵了一大架’后,都并未责怪蕙娘,权夫人还道,“要把仲白安排走,也只能如此了。我们都盼着你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唉,没想到还是要走这条路——这也是饮鸩止渴罢了,你为这个家付出的,旁人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还好我们心里,总还是有数的。”

站在权夫人的立场上来说,自然是希望权仲白永远都别知道这次吵架的真相,毕竟没有人喜欢被随意摆布,倒不如就当是一次正常的争吵,等需要权仲白回来了,再让蕙娘服软赔罪,那也就罢了。因此她自然这么说话,连太夫人都道,“确实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好啦,家里一定给你做主。要有谁想欺负到你头上来,我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这说的可能是达贞宝,也可能是云管事,蕙娘没心思琢磨太夫人的暗示,她嗯了一声,道,“媳­妇­想着,做戏就做到十分,要是他还不走,我索­性­再和他吵一次,娘和祖母也作出偏帮我的架势,最好爹也指责他几句,他就原来不想走,这会也是要走了。”

太夫人唔了一声,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你们吵什么呢,我们也不知道,你还得给我们说说来龙去脉。”

蕙娘此问,倒是有点想刺探太夫人、权夫人的意思,她主要是想知道立雪院的这个内间,和上线联系的频率有多高。昨晚知道的消息,今早能不能送到主事者案头。毕竟她和权仲白现在,肯定是鸾台会关注的重点,要说昨天那场大吵,没有人想方设法地偷听、偷看,她是有点不信的。没想到太夫人回得这么自然……看来,倒的确是真不知情,可能短期内也没有知情的可能。

她正要半真半假,再试探试探太夫人,甚至是透过她去试探一下云管事,那边已经来人回报:“二少爷刚才忽然出门了。”

这已在众人料中,权夫人道,“他出门就出门了,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都不着家。”

于是第二个信息立刻就跟着来了。“可,这回少爷出门,把歪哥儿也抱走了,是他身边的桂皮,悄悄地令我们来通风报信,说是少爷打了个好大的包袱,又……又令他备一辆上好的,能赶远路的车,说是令别太奢华……他问了几句话,少爷说是去冲粹园,可他不大相信。”

蕙娘立刻就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就连太夫人、权夫人的脸­色­都直往下沉:权仲白闹点脾气,离家出走并不打紧,可把歪哥带走,这绝不可行。权家到了歪哥这一带,走的是慎字辈,唯独歪哥起了个宝印的名字。只看这点,他将来承嗣子的身份便无可动摇。权仲白要带走别的孩子也就罢了,估计只有蕙娘一个人要和他拼命,但想要带走歪哥,这无疑就是胡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是代更君!希望代更君表现好!

话说小权要把儿子带走,这个可是触动了好多人的神经啊哈哈哈。

195改观

良国公和云管事当然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还真是不让人省心!”云管事都被权仲白给逗乐了——或许是因为绊脚石即将离家,他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今日他对蕙娘的态度要温和上不少,还慰问了他一句,“真是劳烦侄媳­妇­多费心了!”

一家人在拥晴院商议了片刻,良国公等人难免要盘问蕙娘和权仲白的对峙,蕙娘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他毕竟是闲云野鹤一样的人物,总觉得这个国公位,是我逼着他拿的,这桩事我们意见本来就很不一致……反正要吵,总是找得出理由来的。”

虽然面上矜持,但办起差事来,倒是靠谱。云管事微微一笑,倒是主动来问蕙娘的意思,“这匹烈马,现在倒真是由着你焦氏的­性­子来奔跑了。依你看,该如何把歪哥留下来呢?”

国公府的人要留长孙,天经地义,他一个远亲这么关心做什么?还不是怕权仲白这里带着儿子一走,到时候蕙娘轻装上阵,大不了小儿子不要了,一家三口说走就走。能拿捏她们的筹码,云管事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一个的。蕙娘眼睛一眯,心里倒是多添了几分盘算:立雪院的屋子,因为隔断的关系,外头人其实有很多办法窃听到里屋的动静。而就不说丫头们发现了权仲白脸­色­不对,单说歪哥拆出来那枚帽坠儿,便很有文章,那明显是男人的东西,权仲白在看到它时,神­色­必定也有过一点波动……底下人想要探听主子的私隐,有时候纯粹就是出于强烈的兴趣。立雪院内要有多个内间,更可能是你一言我一语,多怂恿几人来探听,回头再一稍加谈论,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不就拼凑出来了?昨晚他们口角时,还没到晚饭时分,院子里还没门禁。现在她是管家人,一天院子里来往的人不少,丫头们要出去,也不难找到借口……这么大的事,她们肯定是要往上报的。云管事就在府里住着,他那个妻子云妈妈,昨儿还到院子里走了几趟,他要知道,现在就知道了,现在还不知道,可见立雪院里,还真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儿。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云管事故意这么一说,以表示自己对立雪院内的情况相当迷茫,来安蕙娘的心。但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可以不列入考虑——这句话由云管事说出来,是颇为得罪人的,太夫人的脸­色­立刻就不大好看,再怎么说,他也是要住在国公府里,如果能毫无顾忌地欺压国公府的主子们,云管事早就把权季青给扶上位了,哪还有她在这说话的余地。

但,这并不能说明立雪院就是铁板一块,因为这正是立雪院换代的时候,前一代丫头已经出去做管家媳­妇­了。她们中间还是可能有鸾台会的内间,不过,蕙娘也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起码,她挑人、看人的眼光都还准,现在的立雪院,还算是安全的!

“怎么说那也是歪哥的亲爹,”她叹了口气,“把孩子带在身边,也不会委屈了他。让仲白带走,我倒不太担心……”

她扫了众人一眼,见良国公、太夫人、权夫人并云管事反应各异,良国公深思、太夫人略微吃惊、权夫人无动于衷、云管事微微皱眉,心中对各人的立场,已有了初步了解,便把话给圆了回来,“只是唯独顾虑的是这一点:我是了解仲白的,他虽然气我恨我,但还没到恩断义绝的地步。歪哥在外,肯定时时想念家里,万一,这念叨着念叨着,他没过几个月就消了气,被皇上来人一寻,也就顺着皇上的下台阶,回京来了……”

这倒是几人都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毕竟这里的‘权仲白专家’,非焦清蕙莫属。云管事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几个月,怕是不够。看来,还得侄媳­妇­你出马,再气一气他,把歪哥儿给抢回来再说。”

蕙娘皱眉道,“我再过去,我怕他真要休了我……再有,逼迫得太过分,也怕他反而生出疑心来。倒不如,爹——”

“我不好和他闹得太生分。”良国公摆了摆手,深深地看了蕙娘一眼,“你去,也不是毫无理由,他把歪哥带走了,你这个做娘的还能不和他急眼?倒还是你去最合适——不过,分寸也要拿捏好,别气得狠了,两个人从此陌路,那才是得不偿失。”

说句实在话,权仲白如此我行我素、绝顶聪明之辈,要把他气得恰到好处,让他离家出走一段时间,又不会气得从此断绝联系,还要留下将来言归于好的空间,这难度有多高大家其实也都清楚。蕙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也唯有见机行事了。”

众人自然都出言慰问勉励一番,连云管事的神­色­都柔和下来。“为了大计,委屈你们小夫妻分离几年,但终有一日,这也都是值得的。届时论功行赏,侄媳­妇­便知道今日的辛苦,不会白费。”

大饼谁不会画,这一套蕙娘比他玩得转,她面上自然是恰到好处地略为振作,敷衍过来以后,借机也就提出要求,“还有桩不情之请,想要请小叔成全……”

云管事有些纳罕,他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你说。”

“昨儿他提起公主……”蕙娘也没把话说明白,含糊地提了这么一句,便道,“到底也没把他和公主怎么相处的给说明白。我这也不好去问他了,可心里总是有根刺。眼看公主来年就要发嫁,她又确实是挺可怜的,这漫漫长路要走好久,万一仲白一时兴起,过去探看——”

众人不禁相视而笑,太夫人道,“你这真是瞎担心,仲白是那种人吗?这孩子女­色­上就是个和尚,老实得很!”

倒是权夫人还为她说几句话,“也是才吵了架,肯定有这样的担心。”

“正是有点儿担心这个。”蕙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要求给提出来了。“这世上了解仲白的人,我也算是一个吧,我想请小叔为我详细打听打听,公主当时和他是怎么说的,我一听他怎么回答,便能知道他到底动心了没有。”

到底是­妇­人,再出众也是难免妒忌,云管事颇感好笑,却也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他也多透露了几分宫里的内线消息给蕙娘知道,“虽说咱们在紫禁城里的眼线不多,但这一个,可是有运道,竟混到了公主身边。只是她也不能天天往外送消息,也送不了这么长一段话……你要知道这个,下回见面的时候,你直接问吧。那就是公主身边的小樱,你说这是——”

便把切口教给蕙娘,“她肯定把什么都告诉你。”

看来,云管事到底也不是丝毫不想和二房合作,也许他从前只是对权仲白疑虑重重,因此也没给蕙娘什么好脸­色­。现在计划开始走上正轨,他的态度显著地就缓和了下来,对蕙娘也客气了很多,还主动把后续计划透露了一些给蕙娘知道。“如今府里,毕竟是太冷清了一点,大门大户,什么事都需要族人的帮手。过一阵子,东北会来些亲戚,都是很­精­­干­、可靠的兄弟叔伯们,到时候,也难免要侄媳­妇­张罗照顾了。”

蕙娘自然也要客套一番,太夫人看着也颇为高兴,还道,“这一次,婷娘的亲兄弟可能也会过来几个。希望他们能把婷娘的运气带来吧!”

众人再商议了一番,那边也来了消息:云管事早吩咐鸾台会的人留意权仲白的动向,此时便有人来报,说的确看见权仲白的马车往香山方向过去了。

因歪哥的好些东西都还在香山放着,权仲白要带他出走,肯定得收拾一些细软,因此他去冲粹园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众人也不敢多留蕙娘,怕权仲白走得太快,回来得也将太快,便催促着蕙娘上路往冲粹园去了。蕙娘还把廖养娘给带上了,以防歪哥受到惊吓,也好有个熟人照顾。

廖养娘是何等人也?这一阵府里的异常动静,甚至是昨晚权仲白的反常,她哪有不留心的道理?只是老人家行事深有法度,如今蕙娘让她照顾歪哥,她便一心照顾歪哥,别的事也很少说话。就是今日,气氛如此诡异凝重时,在外人跟前她依然不肯多一句口,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待得出了城,从人都分散到前后去引路断后时,她方才低声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蕙娘张开口,想说什么,又只能颓然地叹了口气——实在对廖养娘一家,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他们要被收买,孔雀也不可能回来给她报信,再说以廖养娘的权柄,她要给云管事送消息,云管事对立雪院几乎就可算是无所不知了,也犯不着和她绕圈圈。

只是阻挡她据实以告的缘由,却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感­性­的多疑。时至今日,除了寥寥数人以外,她真不知自己还能再相信谁。就算是一手把她带大的廖养娘,明知她应该不会有嫌疑的廖养娘,她亦是再不能毫无保留地去信她,在如今这种环境里,她是真的再做不到了。

“姑爷想去南边……”她随意交待了几句,无非也就是说权仲白和她吵架云云。“还想把歪哥也给带走。”

廖养娘自然是吓了老大一跳,她不知道内情,此时担忧的,除了小夫妻的关系以外,还有权仲白的事业。“这是说走就能走的?皇上几日就要见他一次,这要是不见了,上头怪罪下来,咱们可怎么承担得起?还要带走歪哥!姑爷这也真是——”

她很少说权仲白的不是,这会都开了口,可见廖养娘对歪哥是放了真感情的。蕙娘疲惫地一笑,摇头道,“他又何曾在乎这个?他不走,是因为他原有些东西牵绊着,如今这些东西他也不想要了,他又怎么不会走呢?”

廖养娘抬起眉毛,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颔首道,“我这次过去,一个是把歪哥要回来,还有一个,总是要让他和皇上那边交待交待,要走,也好歹把自己的ρi股给擦­干­净了再走。”

她顿了顿,忽然有些自嘲地道,“我总觉得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其实我自己也未必好,起码,我就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勇敢,我有时候也是会怕的。”

廖养娘拍了拍蕙娘的手,自然还是那些老生常谈,“夫妻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床头吵架床尾和嘛!依我看,您不应该只想着留下歪哥,说几句软和话,索­性­就和姑爷和好了也罢……”

蕙娘只是摇头,好半晌,才有些赖皮掩起了耳朵,嗔道,“妈妈,您只会唠叨我,我不听啦!”

“唠叨你,还不是为你好!”廖养娘叹了口气,把蕙娘的手扯了下来,一时也有些心酸,“也怨阁老,给你挑了这么个夫君。你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出嫁后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但凡姑爷上进一些儿……”

她轻轻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嗐,瞧我这张嘴,我可没煽风点火的意思。你还是多想想姑爷的好吧!可别自怨自艾,钻了牛角尖。”

在这个疼爱她的养娘跟前,蕙娘的防备,终于裂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儿,她有好些话想说,好些委屈想诉,可到末了,钻出红­唇­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抱怨。“我也怨命呢,妈妈,你说我怎么就摊上了他?”

她从未在人前认真诉说过她和权仲白的分歧,蕙娘实在是太好强了,她几乎不允许自己有示弱的一刻,可现在,她有些忍不住了,她望着自己的脚尖,对着最信赖的养娘,絮絮叨叨地说。“我有时候也好累,我也想,他要是换个­性­子该有多好。他要是没有本事又该有多好,他偏偏就是这个­性­子,这么的本事。我宁愿他没有本事,我养着他!只要他能听我的话,那样也行!又或者,他、他稍微有一点儿雄心……”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有时候也有点恨他,我现在这样,还不是全因为他,可我又知道我也没道理,他实在是个大好人……他人是那么好,可他就是那样的­性­子,他和我太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我们这两只脚非得挤在一双鞋里,谁都难受!”

“哪个夫妻不是在这么过来的,都是你踩我、我踩你的。”廖养娘还在努力劝说蕙娘,“这就是冤孽!没有冤孽,不成夫妻!”

“不是一回事……”蕙娘苦笑了起来。“我们就不是一种人,非得过一种日子,妈妈,我好累呀……”

她靠在车窗边上,满是憧憬、又满是绝望地望着天空中自由自在的小鸟儿,轻声道,“这人要像鸟儿一样,该有多好,自由自在的,爱和谁过就和谁过。不喜欢了,还能分开另找……唉,不用一辈子都绑在一块,挣也挣不开……”

廖养娘心底一突——她是看着蕙娘长大的,对她的了解,那是不用说的了。只看着姑娘脸上的表情,她便本能地发觉了其中那危险的端倪:姑娘这一次,怕不是随便抱怨,她是真觉得累了,真动了和姑爷分开的念头……这要是换作一般的姑娘家,想想那也就罢了。可她养出来的姑娘,却不容如此小看,她今日想分开,也许明日还分不开,等到后日、大后日,明年、后年,还真就分开了!她有能力、有势力,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从前带蕙娘的时候,她一心为蕙娘打算,现在带了歪哥,廖养娘的一颗心就偏到了歪哥那里,她绞尽脑汁,想为姑爷说几句好话,把姑娘这念头打消,可还没等她开口呢,蕙娘已经轻轻一叹——又把表情全都敛尽了,和她闲谈似的,把话题给扯开了。

“妈妈你最近出去休息的时候,可见到绿松没有?”她问,神­色­淡淡的,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她最近可还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累,13也累,两个人都累,包办婚姻就是这么可恶啊

有同学说觉得蕙娘一直受到很大的限制,好可怜……没办法么,古代的女­性­真的就是这么可怜……蕙娘算很好的了,在现实生活里,明清时代的女­性­活得更惨|

196内间

不论国公府对外是怎么解释权仲白远去广州的,对内,下人们自然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渠道,虽说立雪院组织严密,一般的消息难以外传,但这难以外传,也得分人。国公府里的嫡系,是很难从二少夫人的陪嫁里挖出消息,但二少夫人自己的嫡系就不一样了。虽然明面上是肯定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探听二少夫人的消息,但事发后几天,众人也都是心照不宣:立雪院里这对被外人传得恩爱非凡,几乎是才子佳人般令人羡慕的夫妻,估计是又出问题了。这一次这问题还不小,二少爷是直接都带着大儿子去冲粹园住了……

从前蕙娘身边三个大丫环,孔雀现在是‘没’了,被主子打发去了外地,等于就是发落到冷宫里去了,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石英呢,平时也忙,这一阵子主子不大管事,她要撑起来一家的家务,更是分不开身子,绿松这个往日里最得主子信重的大丫头,虽然自从有孕以后,就一直在家中休养,没有出来做事,但少不得明里暗里,也有好些从前的伙伴姐妹给她递话,让她随时预备着进去劝劝主子,怎么着也得忍了这口气,和二少爷和好了再说。

众人都是看得清形势的,也深知主子和姑爷闹了别扭,长远来看吃亏得只有女方。这些人虽然内部难免争斗,但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因此在这样的问题上没有人会妄使心机。可绿松却一直按兵不动,只做不知,直到廖养娘送来消息,点明了,‘主子问你的好呢’。她这才挑拣了一个清晨,把自己打扮妥当了,进立雪院给蕙娘请安。

到底是有孕在身的人,比较怕冷,才刚入冬,绿松就穿上厚厚的棉裤,看起来体态更添了几分臃肿——她孕期发胖厉害,现在有几个月身孕了,脸圆、肚子也圆,看着倒比从前要亲切多了。蕙娘见到她,就算是心事重重,也不禁微微一笑:“当年觉得你和当归都是冷清­性­子,两人未必能把日子过到一处,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你如今看着,可还有一点冷清,简直可爱得紧。”

绿松不动声­色­,见蕙娘让她坐,便在下首坐了,开门见山。“您让廖­奶­­奶­传话让我进来……难道竟只是为了调侃我几句?”

蕙娘要想见她,怎么就不能直接让她进来了?——这却是绿松这样的腹心了解蕙娘的地方了,她­性­子傲,尤其在这样的事上,更不愿随意向人开口哭诉。身边没个知心人说话,确实心里是不好受。廖养娘呢,毕竟是她的养娘,也算是半个长辈,有些话,蕙娘不一定愿和她说,倒是绿松,两人年纪相近、感情也最亲密,对她,蕙娘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自己一句话说破,蕙娘倒也不便再使­性­子矫情了,她白了绿松一眼,“你如今都知道些什么了?”

“当归那边的伙计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都当二少爷是接了皇上的命,又要出门去了。”绿松也深知蕙娘的用意,她详细地汇报,“自己人这里,知道得多些,都模糊知道是又闹别扭了,但到底为什么闹,也没人能说清。至于拥晴院、歇芳院的人么,倒还都来问我,我套了几句话,她们知道的,和当归那头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因歪哥儿跟着去了冲粹园,总有些闹疑心。”

见蕙娘沉吟不语,便又道,“还有养娘同我说,这一次,可能……可能是您把事儿给办差了。”

廖养娘熟知蕙娘个­性­,自然知道她在占理、不占理时态度的差别。蕙娘微微苦笑,“这话,也对也不对吧……我是没不占理,但肯定也有人在背后坑我呢。”

“挑唆您和姑爷的关系!”绿松眉一扬,若有所思,“达家那边,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你这几个月在外头,消息到底是不灵通了。”蕙娘便把福寿公主对权仲白有意的事,告诉给绿松知道,“我在冲粹园,亲自问的姑爷。姑爷把当时的情况都和我说了……嘿,她这是故意要­阴­我呢。”

她只含糊说了几句,没把具体过程说出,绿松却也并不细问,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蕙娘追去冲粹园的事,“刚才我进来,倒是只见到歪哥儿在外头玩耍,没看见姑爷……”

“他已经动身往南边去了。”蕙娘说,见绿松投来询问的眼神,便道,“我出尽百宝,才让他把歪哥留下,就为了这个,我还和他做了个买卖,他把歪哥留下,我就让家里人放他一年清静,不出马催他回家。他把歪哥还我,还有入宫自己和皇上解释,不要给家里带来麻烦……哼,你瞧夫妻当到这个份上,多么有趣!”

本以为主子在她跟前,会有些情绪上的宣泄,但如今虽然态度有隐隐伤痛,也把话给交待了几句,但从这势头来看,这么大的事,她倒是自己给消化得差不多了,现在可能就是希望和知心人说说话、分分心而已。绿松有点吃惊,欲要再行探问时,蕙娘已道,“对了,还没问你呢,当归最近的差事办得如何?我知道你的差事,一直都办得很卓绝的,定能让人满意。可当归就未必了,他这几年和姑爷走得也不近么,这一次姑爷下江南,他居然也不跟去服侍,这可有点怠惰了吧。”

这话初听只是在关心当归,可绿松细一琢磨,心头一跳,忽然间冷汗潺潺,只觉得自己实在太糊涂了些,从进来开始,主子每句话里都似乎含有深意,自己一句话都没听出来,现在,居然要主子把话给挑明了。自己表现得如此愚钝,恐怕主子已是十分失望,原本打的主意,就未必还会坚持了!

她再不敢矜持了——也没有从前那超然的态度,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沉声道,“­性­命所在,奴婢亦是逼不得已,请……请主子恕罪!”

蕙娘扫了绿松一眼,已知道绿松现在的确已经失去斗志,再不会和她对抗。起码,她是不会再否认自己内间的身份了,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由得绿松捧着肚子,尽量作出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自己却并不表态、搭理,只是思忖起了权季青的态度。

是的,权季青的态度。

早在权仲白翻阅手记的时候,蕙娘就知道她肯定是被人坑了。没有人挑唆、推动,就算歪哥把她的盒子给拆了,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权仲白会去阅读一本明显是私人札记的东西么?以他的作风,怕不会那样轻率!权季青的帽坠和五姨娘的海棠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很敏感的东西,他没有这个动机。

但在当时,一个歪哥拆盒子,这的确是巧合,还有一个,这手记里写的东西,前头有许多是绿松代笔,后来她开始梳理情绪以后,就是她自己来写,知道有这个札记存在的,都不会超过三人。她一时还是窜不起这条线索来,又要全心应付权仲白,一边运转脑力,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因此这个问题,也就被轻轻放过了。事后她先问云管事,再问权仲白,其实都是为了从福寿公主的线索里,尽量拼凑出事件的真相。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权仲白虽然和她闹翻,但她略施小计,便轻松问出了当时的情景——这颗蓝宝石,其实就是个幌子,福寿公主真正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让权仲白看清楚,怎么拆卸这枚盒子的机关。

再结合福寿公主同达贞宝之间的新交情,整条线索已经初具雏形。达贞宝在她屋里曾经看到过这个盒子,这种前朝皇帝手制的古董,传世几件那都是有数的,坊间也不是没有仿货,福寿公主要依葫芦画瓢地寻个仿物来,不难。至于达贞宝是怎么煽动她和自己为难的,那手段自然多了去了,也不必多猜。

这解释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福寿公主的目的,但依然还存在另一个问题:达贞宝是如何知道夹层中藏有札记,而札记中又记叙着可能对她不利的内容的?

起码,她必须很清楚,那就是这本札记里有些内容,是超出了权仲白的忍受限度的,比如说她对权家人物的尖刻分析等等,这些的确都可能触怒权仲白,引发两人间的口角。

这就把嫌疑清晰地局限在绿松一人身上了,作为蕙娘最信任的大丫头,也只有她被允许接触这本札记。绿松如何把消息送出去,这消息如何送到达家手上,这里头当然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但这还比不过绿松身份的要紧。绿松这些年来在她身边,能够传递出去多少消息?难怪鸾台会对她了如指掌,甚至对宜春票号的能量都极为清楚,有绿松这双眼睛在,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少。

蕙娘有没有不快?当然有,任何人都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但能挖出绿松,她也比较放松:一个暴露的内间,有时候比没有暴露的内间要有用多了。

该如何处置绿松呢?杀了她有点太浪费了,利用她放点假消息迷惑鸾台会?有点意思,但依然暴殄天物。只是经过短暂的思索,蕙娘便断定,绿松对她来说最有用的地方,便在于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鸾台会内部的窗户。

到目前为止,她所接触到的鸾台会,几乎还是一张纸,纸上写着什么,那是由云管事和良国公等人决定的。真正的鸾台会是什么样子,内部究竟是什么结构,她根本还是一无所知。绿松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都必须把她所知道的,鸾台会的一切给吐露出来,当然,其过程是温柔还是严酷,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配合程度了。

这都是已经确定的思路,甚至在她见到权仲白,把事情的经过问出来之前,她就这么认定了,所以才会对廖养娘提到绿松,问起她的近况。她一直不懂的倒是余下的一点:既然绿松是内间,那么当时她在湖边和权仲白名为‘交心’实为履行策略的时候,绿松作为把守在侧的丫鬟肯定也能猜度出一些来龙去脉。她本人可能懵然无知自己的消息最终到了哪里去,但这一条消息最后被权季青掌握在手里,那是毋庸置疑的。不然权季青也不会一直拿这一点来说事,眼看要输了,还要权仲白,‘你只问她一句话’。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云管事的那句话不假,处死达贞宝对他来说就是一翻手的事,那达家和鸾台会恐怕瓜葛的确不深。他们不可能把这条讯息握在手中,一等就是一年多也不运用,非得等到权季青失踪以后,才曲曲折折地透过福寿公主来这么一招,反而恰到好处地给她提供了一条安排权仲白远走的理由。这时机实在是有点太巧了,结合从前的一些猜度来看,她有七八分肯定,权季青此刻恐怕就藏身于达家。而他给达家出的这个主意,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在权仲白南下以后,抽离一切感­性­因素,来看整出剧的结果——权仲白离开权力核心,几年内除非家族有召唤,不然肯定是不会回来了。他现在刚被自己伤害,心情正是低落时候,仿佛正需要一个红颜知己来安抚,正是达贞宝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但权仲白会是被同一招骗两次的人吗?达贞宝的本­性­肯定迷不倒他,要学蕙娘那样做作出一副­性­子来,权仲白难道会看不穿?事实上她只要一出现,只怕就坐实了自己身上的罪名。毕竟福寿公主行事不老道,还是留了点痕迹,权仲白就算在盛怒之中,只要知道了达贞宝和福寿公主交好的时间点,自然也能看出来其中的不妥。

就算达贞宝和权仲白在一块了,做了权仲白的外室……那又怎么样?他远在广州,送信到京城都要半个多月,能照看到京城达家什么?越发把话给说白了,她有两个儿子傍身,地位稳固,权家不可能站在达家那边,要是他们俩真在一处,这事被她知道了,焦家也有爵位在身!这个爵位的成­色­,和达家的可不一样。要为难达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整件事,对达家有什么好处?根本是损人不利己!细数结果,除了让权仲白有充分的理由下江南去以外,也就是暴露出了绿松这个内间而已。

还有一点,却是权季青应当很乐见其成的——他的确很了解他的哥哥,知道此事一出,两人感情必定分崩离析。蕙娘不自恋,她并不觉得权季青对她是有什么真正的爱意,但像他这样的人,总是很愿意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整件事下来,三个结果,对他而言都比较正面。又向她示好,又把权仲白支走,令两人感情破裂,制造出了乘虚而入的这个‘虚’字……

若权季青的用心真和她猜得一样,那蕙娘亦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可能是真的小看了他。他明面上的身份,毕竟是太平庸了点,也多少限制了她对他的评价,他输给权仲白,多少是有点非战之罪的意思,论谋略心机,权季青的确是挺有两把刷子。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顺着他的思路去走……

蕙娘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又瞥了绿松一眼,见她额际依然见汗,便不轻不重地道,“也是双身子的人了,跪着做什么?多年相伴,我也不是不念情的人……你起来说话吧。”

197起底

绿松一向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从前她在蕙娘跟前没大没小,那是因为她有这个身份,如今身份发生变化,她的态度也就跟着变了。就算自己有了身子,蕙娘让她起来,她也不敢就腆着脸坐回原位,而是静静垂手在蕙娘跟前侍立,眼帘低垂,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儿……就是刚进立雪院服侍的小丫头,在蕙娘跟前,都要比她多了三分自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文娘是个不省心的­性­子,只能给蕙娘添心事,却无法为她分忧。绿松从小和她一块长大,两人多少有些姐妹情谊,从小到大,她不知为蕙娘出了多少主意,分了多少的烦恼。可事到如今,即使两人能勉强相安无事,继续合作下去,也不可能再重拾昔日的信任。这个她唯独没有猜忌过的大丫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这番感慨消化,如今,感伤不过是一闪而过,蕙娘的脑海,立刻又恢复了清明,她轻声道,“当年你卖身葬亲,是一场专做给我看的好戏么?”

绿松之所以能得到她的绝对信任,也是因为她入府,乃是机缘巧合,若非那一场大雨,以及蕙娘心血来潮的一望。以她出身,是很难进焦家服侍的,焦家的下人,都讲究来历清白,绿松入府之前,也自然有人调查过她的身世。要不然,那么多丫鬟里,蕙娘为什么就特别信任她?

两人都很聪明,也没必要互相打马虎眼儿,刚才把面子给揭开了,绿松直认了卧底的身份,那么现在蕙娘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威胁的话语了。她现在哪怕奈何不了别人,奈何绿松和当归夫­妇­却没有什么问题,绿松如今是处于完全的劣势,她只能把实情全盘奉上,再来等待蕙娘的裁决——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那倒不是……”绿松略略犹豫了片刻,“这也都是事有凑巧,当时……他们安排我冒了这对外地夫­妇­的女儿,在庙边啼哭,无非是给奴婢寻个出身而已。那两人都是正经旅客,不幸染了时疫,在京城去世。原本的计划,是令我啼哭几日,引来四周诸位乡邻的注意,日后方便证实我的出身,便寻上附近的人牙子卖身投靠。之后的事儿,奴婢也就不知道了。只仿佛听说,那位人牙子,常往通奉大夫郑家等地走动。”

当时绿松还小,只知道这些倒也正常,毕竟她身为这对不幸夫­妇­的‘女儿’,总要对父母的情况有所了解。但别的事情,人家也不会和她说起。——至于偶然遇到清蕙,让焦家把她买下之类的事,鸾台会说不定就更乐见其成了。毕竟绿松这样的棋子又不会特别难以制造,比如那对死鬼夫­妇­,原本也必定是还有一个女儿的,她去了哪里?说不准就是被鸾台会给掠走了。至于绿松自己能爬到清蕙身边,那也是她的本事,她刚入府的时候,还是个丫头片子,要说那时就已经心机深沉,那她也不会被这样随意地部署摆弄了。

“你真正的父母呢?”蕙娘闲话家常般地问,从头到尾,她没有露出一点火气,倒像是刚和绿松下了一局棋,两人正在复盘一样,胜败得失,好像都只是棋盘上的事。“可还在生么?”

绿松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头诚恳地望着蕙娘,“奴婢不知道……奴婢从记事起便没有爹娘。”

这来历并不出乎蕙娘的意料,她一挑眉,“说下去。”

绿松就琐琐碎碎地说起了自己记事起的那点遭遇:被几个大娘养大,身边聚集着十数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同龄女儿,有襁褓中的,也有三四岁的。但过了六岁以后,这群人都会被送去别的地方。她很少有出门的机会,回忆起偶然出门时身边人的谈吐,如今想来,似乎都有些东北口音。别人管她们住的地方叫善堂,那地方吃住都不大好,但还能活。那些孩子年纪们都不大,但为了争夺更好的资源来生存下去,往往小小年纪,已经善看长辈们的眉眼。

后来她上了车,浑浑噩噩地在一片昏暗中走了许多日,便到了京城。大娘把她交到这对夫­妇­手上,让她喊他们爹娘。爹娘显得忧心忡忡,不知在担心什么,但待她倒是好,在京城一间庙里住了一些时日,‘爹娘’死了,知客僧因她没有钱财,便把他们抛在了庙前。大娘暗中嘱咐她,令她在庙前守着尸身啼哭等等。

自从她进了焦家以后,原以为这段过往已成云烟,没想到安静了若­干­时日之后,又有人用她被教导过的暗语和切口和她搭话。当时绿松年纪还小,根本没有摆脱其人控制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能摆脱这个组织的控制。——更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进来做什么的,她只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秘密,按大娘和后来那位接头大娘的意思,‘要是主子们知道了你这事儿,你就活不成啦’。

虽然年纪还小,但她本能地明白这话确然不假,因此守口如瓶,从不敢透露半分。大娘教了她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帮着她在府里往上攀爬。在她看来,待她自然是要比府里那些严厉的管事嬷嬷好得多。她也因为大娘的帮助,顺利地得到了三姨娘的青眼,被放到了蕙娘身边服侍。

从她到蕙娘身边以后,一面是渐渐懂得人事,一面,也是那组织开始索取她的回报。绿松开始发觉不对了:大娘时常和她查问蕙娘的起居琐事,有时甚至问些票号方面的事。这些事,作为下人的绿松当然是不能随意对外透露的。

但那大娘能调.教出绿松来,又岂是什么愚笨的人物?绿松要和她玩弄心机,那还­嫩­点儿。她甚至不敢说谎,只是略一隐瞒,都要被她盘问出破绽来。而这时候,绿松也明白了自己和这位大娘,以及她背后的人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她若向蕙娘告密,则大娘可以轻易地将她也拉下水,一个会泄露主子机密的大丫鬟,不说能不能保住­性­命,就是保住了,她的下半辈子又该何去何从?而她如果不告密,那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大娘的控制,大娘问什么她就得答什么,起码在她更成熟之前,在她能够和上线斗智斗勇之前,她也只能如此。

此后的事,就不必多说了,绿松始终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卖命。对方也根本没有许以一点好处,她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陆续出卖着蕙娘的信息。其实这些事,也没有多么了不起,无非是围绕着蕙娘的一些琐事,以及府里的一些斗争而已。毕竟当时的蕙娘,虽然是阁老府的承嗣女,但老太爷和焦四爷都还在呢,她所接触到的权力,也很有限。

对方所求的,也就只是这些,她们从未要求绿松对蕙娘不利,绿松也就乐得安于现状。毕竟,她一步步在蕙娘身边所获得的财富和权力,也使她颇为留恋这样的生活:蕙娘不是一个坏主子,随着她自身的成熟,以及身后那若有若无的帮助和指点,她渐渐上位成了蕙娘身边的首席大丫鬟。绿松自然知道,对她来说,这已是她可以期望的最好结果了——配个小厮,日后做个管家娘子,顺着蕙娘的心思做事,富裕安稳地过完这么一生。顶多只是按时向外传递一些蕙娘的情报而已,这些事,毕竟都无伤大雅,她从来也看不出别人要这些信息­干­嘛。只能顺着蕙娘的只言片语猜测,也许这就和焦老爷子一样也有部署的人马一样,都是她身后的那个势力,有备无患的一手闲棋。

但这侥幸心态,在蕙娘和她吐露心声,告诉她有人将要害她时,全都发生了改变。在那一刻,绿松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她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很有可能就有自己身后那组织在搞风搞雨,而她看似高枕无忧,其实处境不知多么危险。若是那组织对她下令,要她毒害蕙娘,不答应,她肯定没好果子吃,若是应承下来,事成之日也就是她的死期。而就算此事和她背后的势力无关,蕙娘此时开始盘底,若把她盘出来,等着她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绿松开始寻找后路了,她也开始学着冲她背后的上线大摆**阵,她想要刺探出她们的目的,起码,是刺探出他们对蕙娘的态度。而令她多少有几分欣慰的事,在蕙娘出嫁之前,她背后的势力都极为安静,并无半点异动,甚至有时还不是盘问蕙娘本身的事体,而是向她打听三姨娘、四姨娘、文娘、老爷子以及焦勋。

而等到蕙娘成亲,她跟随蕙娘嫁入权家以后,绿松终于见到了她的第二个上线,还和往常一样,她们盘问的多半都是些细致事儿,并没有令绿松对蕙娘不利的意思。但随着蕙娘查案的进展,绿松便更加惶惶不安了,她用绝大的毅力,将一切慌张都压在了心底,用她的一双眼来追踪着事态进展:她毕竟是多年来传递一手消息的人选,对她送出的信息,心里岂能没数?蕙娘一步步地接管了宜春号的势力,把大房送回东北……这些事在她看来,都有别样的意义。似乎在很多年前,她背后的势力,就已经对这些问题极为关注:她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兴趣接管宜春号?她为人处事如何,­性­子怎样?甚至是蕙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往公府主母走去的这一路,背后还有人­操­纵。但绿松却凭借着自己特殊的身份,影影绰绰,已是有了些猜测。

“我和您是一块儿长大的,我的什么,都是您给的。”绿松轻声说,“我怎么都不想害了您,因此到最后,我便借着成亲,从您身边退了出去。不过,当时我已经有点儿感觉:四少爷,和我背后的那根线,有很深的关系。”

蕙娘重点问了几句,果然得知:绿松在她们过去冲粹园以后,便和上线几乎是断了联系。只有回到国公府里,才能和上线说上几句话,她开始为蕙娘遮掩一些最核心的谋算,但也不得不出卖一些蕙娘身边的琐事。她泄露过的一些细节,最后都似乎为权季青所知,他对二房小夫妻感情上的进展了如指掌,似乎料事如神,其实也不是因为他真的就那么聪明。泰半的可能,还是因为当时绿松的这个上线,也是个忠心不二的‘四爷党’。

之后的事便不用再说了,权仲白和蕙娘的感情进展,自然引起了上线的关注,绿松照样为蕙娘遮掩了‘作伪’这个谋算,但也复述了两人间的一些对话,甚至是刻意露出了蕙娘承诺可以另外开府之事,想要稍微引开权季青的敌意。也所以,权季青并不知道蕙娘‘死过翻生’,但他却是猜得出来,蕙娘在另外开府的事上,肯定是没说心底话。

至于后来,绿松和当归成亲以后,互相发觉彼此的身份,又借着怀孕的时机,彻底避开了国公府最动荡的那段日子。而随着蕙娘在会内掌权,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暴露的危险比从前更大,却又怀疑自己是否会受到特别保护,继续潜伏在蕙娘身侧,以便令她背后的人,继续掌握蕙娘的真实情况。在这忐忑不安的心情里,府里又出了变化:姑爷南下,似乎是和姑娘起了争吵……

余下的事,便不必说了。绿松说完,扑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恳切地道,“我这一切,都是您给我的。在您跟前,我犯不着还说谎话,越­性­实话实说了吧,姑娘,我不想死,就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我就永远都不会害您。”

她虽然态度谨慎,但始终还有三分从前的大胆,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由着蕙娘拿捏,而是反客为主地自己把话给说明了。甚至还抬起头来,大胆地凝视着蕙娘,仿佛想用自己的表情来增添几分说服力。“我对您的害处,我没法辩解,可……对您的好处,却在将来。还请姑娘您饶我一命!”

毕竟是绿松,自己便把话说到了十分,几乎没给蕙娘留下立威弄权的余地,她反倒轻轻地笑了:抛开这份前情不说,绿松,也的确是她熟识的那个绿松。她明白,她表现得越强势、越能­干­,被留为蕙娘所用的可能也就越大。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但这实话,却说得很有策略。

这么能­干­的人,当然是活着比死了好。若她所言不假,那么她对这个组织的感情,自然也不比对她这个主子的深厚……在如今的情况下,绿松还是值得用一用,值得争取一下的!

“既然如此,就把该说的话说完吧。”她淡淡的道,却到底还是没跟着绿松的节奏起舞。

但这口气,已经足够让绿松捕捉到蕙娘的态度了,她面上喜­色­一闪,立刻说出了七八个名字,“这都是曾和我接触过的上线。”

她顿了顿,又有几分犹豫地道,“有一回,我还撞见她们其中一个,同焦勋身边的小厮儿密会。虽然隔得远,听不到什么,但从行事的办法上来看……似乎那小厮儿,也是我这样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长评嗖嗖地增长,我又恰好特别忙,周末去了外地有事,昨天刚回来,今天一天又都在外头办事,都回不过来了。明天我会找个时间出来统一回复!

虽然很多人看出来绿松是卧底,但她爱上焦勋这个倒是真没有的事,因为爱上焦勋恨蕙娘就更不可能了。实际上这种卧底都受到很严密的控制,内心深处惶惶不可终日,也算是朝不保夕。绿松进府那么早,更不可能对组织忠心耿耿,鸾台会也不会很信任她。她传传消息还可以,害蕙娘,没那个权柄、胆量和能力以及必要。

198教子

蕙娘已经有几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要不是他临走之前,还巧而又巧地见过权仲白一面,更因此捡回一命,把神仙难救带到了自己的视野里,如今的焦勋,只怕已变成她心底一道褪­色­的风景。听得绿松一说,她脸­色­略动,却并不多说什么。——这些和鸾台会有关的事,她一般也不和绿松提起,因此绿松并不知情,只多说了这一句,便也不再多提这话了。

两如今关系变化,她对蕙娘反倒更有用得多。起码鸾台会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形象,蕙娘心里已经是坍掉了一个角:他们的手虽然伸得很长,但却还好没有太逆天。绿松说的这些名里,没有老太爷身边的近,也没有从几十年前就跟随着老太爷的老们。

其实倒回头想想,也并不奇怪,鸾台会文臣家里用的心思,只怕一贯不会很多。毕竟文臣更新换代太快,比不得武将、勋戚们的地位稳固。而按他们的志向来看,皇宫里多安排一些卧底,那才比较合理。要是连老爷子身边,都有数之不尽掌握大权的卧底,那他们只怕是几十年前,就要篡位夺权了。

绿松所说的询问技巧,其实蕙娘也有掌握,无非是变幻种种手法,出其不意地盘问对方,以便从对方的回答中发现破绽。虽然事到如今,绿松说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她还是多问了绿松几遍,将她小时候的生活梳理清楚,这才停了话头。又问她,“这屋里,言辞如此大胆……难道就不怕这番对话泄露出去,反而更难做?”

绿松倒坦然道,“就因为奴婢自己身份有异,因此平日里也更为姑娘留意院中事。毕竟您身边的丫头,都是多年来慢慢考察上来的,不论自雨堂还是立雪院,管理又极为严格,无事几乎不能外出,外也很难进来。和奴婢联系的那些上线,几乎很难和院子里其余丫头们搭上话。毕竟,她们和不同,是有亲,有背景的……因此就奴婢的愚见来看,立雪院里除以外,只怕一时还没有被渗透。”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不然,当时孔雀深夜回来,求见姑爷,这件事只怕瞒不过四少爷。”

这事立雪院内当然不可能完全保密,但蕙娘下了封口令,外头的倒是未曾听到什么风声。绿松提起这事,除了证明她的这个看法以外,也不无向蕙娘表表忠心的用意。蕙娘微微一笑,给她递了个眼­色­,绿松顿时会意地站起身来——尽管她大着肚子,但脚步依旧轻盈,快捷无声地查看了几处容易偷听的位置,便回头轻声道,“没……奴婢毕竟是您的心腹,院子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您想和奴婢诉诉苦,众都视若等闲,不会轻易过来打探的。”

就算院子里真的还有内间,她当然也不能成日里鬼鬼祟祟地四处窃听,有些事,牵扯到立雪院所有的命运起伏,当然大家都有兴趣,她跟着打探打探也就罢了。但好似蕙娘和绿松密谈这样的事,十日里能有个三四回,回回都要听,那她被发现的可能势必大增。蕙娘点了点头,忽然发现绿松身上,始终还有她所不知道的优点:也许是常年的卧底生涯中,所必须面对的层层危险,培养了她的胆量。这种局势里,她是要比蕙娘自己都还胆大心细。刚才那番话若被内间听去,鸾台会自然不会拿蕙娘怎样,但她可就是­性­命难保了。偏偏绿松就有这个胆子把这番话说出口……若她说的是实话,就可见她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相信立雪院里没有会来窃听这番谈话;若她说的是假话,还继续欺瞒蕙娘,那么她的胆子,可就还要更大得多了。

这也给了蕙娘一点灵感:她毕竟也还年轻,虽比一般女­性­的经历要丰富得多,但心境也还没到古井不波的地步。知晓了鸾台会这个大秘密以后,她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鸾台会因为神秘而显得更加强大,而她却因为无知,总是思虑重重,很难去踏出和他们抗衡的那一步,甚至对于她身边的所有都失去了信任。但绿松的表现,却使得她的心境澄清了一点。鸾台会再能耐,也不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然,权仲白怎么去查他们的车队?她身边终究还有是可以信任的,她也必须去信任手下,不然,她如何能掌握一支自己的力量?

只是这份信任,却永远也赶不上从前的自己,给予绿松的厚度了……

“也站了有一阵子,坐吧。”她瞥了绿松一眼,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一胎怀相还好?现姑爷不京里,也要小心谨慎,可不像从前,大夫就家里,万一出了事,现是要到外头去寻了。”

绿松受宠若惊,她怕也是真的累了,便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炕下寻了个位子。“怀相还好,只毕竟是头胎,们也不大懂得,有时老犯忌讳。”

“那么多规矩、那么多忌讳,就是也不能全不触犯。其实犯了也就犯了,”蕙娘不禁噗嗤一笑,“歪哥和乖哥还不是好好的?也不要太讲究。”

两闲话了几句,蕙娘见绿松仍是那样小心翼翼的受气相,便主动道,“以后前,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也别被瞧出破绽了,心底存个疑问……”

她多少有些感慨,“说心里,比会里重要得多,这话是信了。从进们焦家以来,们两也算是一块长大,心里,和文娘一样,都像是的妹妹。只是要比她能­干­得多,也更能帮得上而已。”

绿松面上不禁绽出一点笑容,蕙娘看眼里,也解颐一笑,又道,“等这一胎落了地,是男孩儿正好,以后给乖哥做个伴读。是女孩儿,便到身边服侍,亲自教她,以后给乖哥做个丫头也好,给歪哥也罢……或者……或者也许等将来,家里有了个女娃,便让她过去照料,也都好的。这孩子的出路,便包身上吧。”

不论是服侍谁,还不是蕙娘手底下讨生活?这其实是要留个质了,只是说得比较好听而已。绿松眼神一暗,却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您这样安排,也就更放心得多了。”

两相视一笑,有些话心照不宣。绿松低声道,“这一阵子,有着身孕,她们也不大和联系了。按您身边的惯例,生产后是肯定要有个职司的,到时候,他们说不定也会有些想法,若和联系了,自当来转告姑娘。”

她刚才已对蕙娘交待,当归同她的经历似乎完全没有两样,两都是从北方进府里服侍,只是当归权仲白身边做事,也要比她更早明白自己的身份而已。因他深知权仲白为,也有和绿松一样的忧虑。绿松今番对蕙娘投诚,他也是持赞同态度的。——更因为权季青下落不明,两也不明白鸾台会和权家的关系,他们还担心蕙娘会否被他们的上线暗害呢。这倒是和蕙娘自己从前一样,都属于还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程度。

蕙娘自然也不会说破,她反过来嘱咐了绿松几句话,将她打发出去以后。又继续把自己一个关屋内,把权仲白已经翻阅过一遍的那本手记,重新打开,一边沉思,一边将绿松说出的那些名逐一记下,这些里,焦家服役的婆子们,有些是自己卖身投靠过来,因为灵巧得用,外围做些杂活,有些是临时雇佣来的短工,渐渐转成长工……因焦家对外围下的控制还算比较宽和,这些年来,她们有的是辞工走了,有的是求了情回老家去了。余下的几个,也都不是几个主子身边的近,无非是府里担当一些中下层的职位而已,连主子们的院子,可能都很难踏进去。

当然,她们的职位虽然低微,但却能和府中下发生广泛的接触,便于情报收集。也不能说对焦家就没有危害,但好歹这害不到四太太、三姨娘等的生命,蕙娘也就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至于权家,绿松所接触到的上线则只有两个,说来也巧得很,其中一位,便是云管事的‘妻子’云妈妈,另一位,则是厨房管事的安妈妈。

知道了云管事的身份以后,蕙娘自然不会以为云妈妈能入得了权世赟的法眼。两的夫妻关系,应当只是一层障眼法,但即使如此,云妈妈对云管事的了解,总比其余要多些。这个,若能笼络过来,甚至只是获得她的好感,也许都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妙用。蕙娘她的名字下画了几条线,又对着手记沉吟了片刻,还要再写些什么时,却听见门口传来了歪哥的声气。

她住了笔,乘歪哥进门前那短暂的空当,将手记合上收藏起来。——也就是这么一会工夫,歪哥已经推开门扉,探了个头进来,见母亲对他招手示意,他才跨过门槛,又将门扉照样合拢了,这才向母亲走来。

才是短短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歪哥的­性­子,便显而易见地沉静了下来。从前他要进门就进门了,哪还记得把门给关好,一路过来,必定是连蹦带跳,又怎么会和现这样,一步是一步地,走得这样清楚?更不会这么粘着母亲,只要一下学,便要到母亲身边来呆着,连做功课都不肯离去。蕙娘从前很少带他,现倒是经常留他和自己睡一块,两呣子的关系,看似权仲白离去后,是亲近了许多。

可知子莫若母,歪哥心里有事,蕙娘又哪里看不出来?只是歪哥不说,她也不问,儿子来了,她便问,“下学了?”

歪哥点了点头,爬上炕来,坐到母亲对面,说,“先生说,让家再把今日的字温习温习。”

他才刚刚开蒙,功课很是轻松,只是认些简单的字而已,有时候今日记得,明日忘了,先生也不恼火。因此这功课,也不必蕙娘督促,他自己便会玩似的给做了。蕙娘嗯了一声,拿起一本书来看,也就放歪哥她对面东摸摸西摸摸,拉开炕桌里的小抽屉,取大字簿来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到儿子的视线,抬头看时,发觉歪哥正从本子上偷眼看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忧虑——见被母亲抓了个现行,他忙挪开眼神,掩耳盗铃一般地用手指描起了大字簿上的描红字迹。蕙娘也不逼他,自己移开眼神,又去看书。

也许是因为她随和从容的态度,培养了歪哥的勇气,过了一会,歪哥反而自己开口了。

“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爹办完事就回来。”蕙娘随口道,“再过一两年,很快的。”

冲粹园里,权仲白也把自己即将远行的事对儿子交待了一番,歪哥对于他离去的时间,应该是有了解的,只是小孩子依恋父亲,就算明知不会这么快回来,也总忍不住要问一问。听母亲这么回答,他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又过了一会才道,“觉得……觉得爹不是去办事的。”

蕙娘抬起眼来,歪哥却不敢看她,而是垂下头望着桌面,轻声而局促地道,“觉得……爹是……是因为才走的……”

“怎么说呢?”蕙娘问。

“那天、那天睡起来,看到娘的盒儿,想拆开玩玩……却把它给拆碎了。爹走进来,本来还好好的,看到盒儿里的东西,好像脸­色­就变了。后来……后来他看了那本书……”歪哥看来,那本手记,同一本书也没差多少。“就更不开心了,后来您回来了。回去了,和养娘说们也许要拌嘴,养娘说胡说,可就觉得……们脸­色­都不对。”

小孩儿的头都快低到桌上了,声音里也有了些哭腔,“爹后来又把接到外头去,问要不要和他一道走……们都不和说,最近一直想,是不是因为乱动您的东西……爹才走的……”

两岁多的孩子,不知事的都还多着呢。歪哥平时也没显露出别样的聪明,没想到心里这么存得住事,虽然是简单的推理,但居然自己还能给分析出来,倒是让蕙娘吃了一惊。她望着儿子,犹豫了一下,才道,“爹出门,那就是为了办事去的。成天都瞎想什么呢,小小的脑瓜,就会胡思乱想。”

歪哥颇有几分疑虑地望了她一眼,蕙娘又道,“不过,是做得不对,爹是生的气了。因为那盒子相当贵重,有钱都买不来呢,这一次错不该乱碰别的东西。自己的东西,都收的房里,就是娘屋里的东西,那也不是的,要碰,得先问过娘才行。”

“才不是。”这话并未能说服歪哥,他执拗地别过头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哑声道,“娘骗!”

的确,权仲白一般也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顶多教育儿子几句也就算了——他对歪哥,是要比蕙娘对他纵容痛爱得多了。蕙娘又分说了几句,歪哥都拒绝相信,反而因为娘一再骗他,动了情绪,金豆豆掉得更凶。蕙娘很有几分无奈,只好承认,“是有一点点联系啦,爹是看了那本书,才想要出门走走的。”

这下歪哥就更要哭了,他哇的一声,扑到炕上,抽抽噎噎地哭得伤心极了。平时最不喜欢认错的,这回都有点不敢面对蕙娘,蕙娘要把他的脸抬起来,他都藏着掖着,不敢看她。

蕙娘被他闹得没有办法,只好凶了歪哥一句,“哭有什么用?不许哭!再哭就真生气了!”

这倒是把歪哥给喝住了,他忙不迭拿手背擦着眼睛,好像很怕母亲一生气,也远走高飞一样。蕙娘抽了一张手绢,慢慢地将他的脸揩­干­净了,才道,“犯错就犯错了,怕什么?”

说着,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倾了个底儿掉——暗褐­色­的挡板、抽屉、楔子,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歪哥看着自己的罪证,小脸儿一抽一抽的,蕙娘道,“其实盒子碎了,还能再拼,任何错误都有办法去补救,怕就怕没胆认,没胆去面对,想要就那样模糊过去。这回,娘等了十多天,才来找认错,算是年小,就不多计较了。明年闯了祸,要还是这样犹豫、逃避,娘就真的要生的气了。”

她拿起一个小抽屉,递到歪哥手上,冲他微微一笑,和声道,“娘也不知道该怎么拼,们一起摸索摸索,等这盒子拼好了,爹应该就能回来啦。”

歪哥再抹了抹眼睛,小小的脸上,也有些坚毅浮现出来,他嗯了一声,终于现出笑容来,道,“们慢慢地拼!”

会这么说,其实也是知道父亲将要离去一段不短的时间,唯恐拼得快了,到盒子拼好时权仲白还没有回来,又是难免失望。

他掉眼泪时,蕙娘还不觉得这么样,倒是被他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想到乖哥学说话、学走路这段时间里,都见不到父亲,享受不到权仲白的关爱,心底亦不禁长长一叹,再不情愿,还是挂念起了权仲白:也不知他现走到哪里了,一路平安不平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哎,歪哥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孩子遇到风浪懂事就早了。

还有关于日记情节解释一下,我没有看过情深深雨蒙蒙,因为它热播的时候我学业正忙,其实看大家说撞梗我也不知道到底撞了什么梗。如果非常相似的话,那应该是巧合吧,不然我想出来也不会用的,汗。还有就是写日记其实是个相当普遍的习惯,尤其是忙人,这差不多相当于古代的日程表,曾国藩冯玉祥等人都写日记的,这习惯并不愚蠢。尤其古代又没有博客和微博,有话想说有感而发的时候不写下来难道还喊出来?老闷在心里会得病的。

这几天更新时间的确是偏晚了,因为我四月要搬家,工作又忙,琐事好多有时候回家很晚,相信四月搬完家会好得多了。接下来的十天我也尽量早点回家更新。

话说今天说要回长评的又拖延了,晚上估计也没空当,明天我一定回!

199合作

家里人惦记着孩子的爹,孩子他爹又何尝不惦记着孩子?权仲白望着一片湛蓝波涛隐含的海面,倒背起双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后便有人笑道,“子殷,又惦记老婆孩子了?”

从京城南下广州,往年都是先从京杭大运河走到江南,再搭海船南下,但如今因为海防肃清,广州开埠,天下的好东西都要向广州汇聚过去,从北方往南方的海船,就要比三年前增多了数十倍。权仲白往广州过去,是得了皇上许可的,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南下,他也无意刻意为难自己,非得要走陆路,在天津卫码头,觅了一艘极巨大的海船,包了最上等的套房,屋内陈设,虽然比不上立雪院,但也是尽善尽美,舒适得很。每日里新鲜海物、船员们自己培育的鲜蔬争相荐盘,船大又不惧风浪,这一趟旅程,倒是比从前他的任何一次出行都要惬意得多了。

他这一次出来,不论是公私两方面的目的,都不可过分宣扬。因此只带了桂皮一人贴身服侍,平日在舱内也泰半是闭门不出,不大同旁人交际。他舱房高等,一般人也不来和他攀谈,只是船过青岛时,倒不巧遇到了平国公许家的大少爷——他也是要到广州去打点家里的生意。两人年纪相近,本来有旧,从前在西北前线,也算是共过一番患难,权仲白倒不好避而不见,正好舱位颇满,许大少本要屈就于二等舱房,权仲白便把自己那套房里的一间屋子,分给许大少居住,反而让桂皮去住二等房了。

他这套舱房,自己就有一个露台可以眺望海景,若是心境逍遥时,到晚间令人送上酒菜,赏月临海,是何等雅事?只是权仲白心事重重,大失兴致,偶然眺望海月,也是连连太息。许大少和他相熟的,便难免调侃他几句,“真是英雄气短,从前你是何等自在风流的人?今日倒是谁都不如你恋栈家里的娇妻爱子。子殷,也不是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家里也有个娇儿,刚刚过了满月我便出来了,瞧我可曾和你一样,把不舍露在面上么?”

他舍不舍得儿子,只有自家知道,实在说这番话,是为了自问自答,引出下面的取笑来。许大少不等权仲白答话,便笑道,“唉,这也是我想差了。我们家那位黄脸婆,又怎么比得上嫂夫人?你们两人夫妻情深,如今京城也没多少人不晓得啦。你舍不得家人,倒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现在提一句清蕙,就等于是扇权仲白一记耳光,偏偏他面上还要若无其事,把这事给直认下来,不叫别人白看了热闹去。权仲白的心情还能好得起来么?他勉强一笑,把话题扯开了,“子羽你也别老说我了,那是嫂夫人贤惠,让你出门都能带个如夫人服侍!若不然,只怕你也是惦记着家里的软被佳肴,恨不能立时就回家去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子羽当然是许大少的表字。

许于飞有些讪讪然,他也收敛了玩笑的态度,在权仲白身边落座了,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她也不是贤惠,总是嫌我烦,把我打发得远了,闹不着她了,她反而能清清静静地带孩子罢了。那个小丫头,也是为了照料我的起居,特地给我派来的。她倒没多想,就是把我当个大孩子似的,总怕我在外头受了委屈。”

能有个这样的妻子,为怕丈夫受了委屈,还要派个美貌温柔的小丫头扮作小厮,来服侍丈夫。许大少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了,但他的语气,又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权仲白望了他一眼,许于飞嘿然道,“这几年我在京城的时候不多,也是因为实在呆得厌了。总想着出来走走,也自在一些。”

平国公战功彪炳,也算是如今军界有数的人物,底下几个儿子都有本事,世子许凤佳,如今是当仁不让的东南主帅,四子、五子也都自有一番事业,并不靠家里出身。就是七子、八子,如今也都渐渐成长起来,进军中做事,倒是这当年在西北军中有小诸葛之称的许大少,这些年来反而没了声音,只顾着为家里打点生意琐事。就是再愚笨的人,也都晓得许家内部,自然有一番钩心斗角。许于飞恐怕也不是江郎才尽,而是自行韬晦,可不论他有什么理由,正当壮年,却不能建功立业,而是甘于消沉,许于飞心中,当然也有他的痛苦。权仲白从前难以理解,如今却很能体会,他拍了拍许于飞的肩膀,道,“从前你是为了避你们太太的嫌疑,如今世子爷也成长起来了,在许家地位稳固,我看,你大可以重新出来做事了。”

“现在朝中这个局势,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许于飞眼睛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再说,太太身体一年不比一年,自从……唉,自从五弟妹去世,老太太身体也不大行了。四弟、五弟现在都在外任,家眷也不愿意送回来——子女都不够多,长期分离也不是个事儿。韩氏又不是能管事的­性­子……家里的确也是少个人做主。我这个做大哥的,这时候再提出来要重新入仕,把家里的事给抛下了,让弟弟弟妹怎么看我?”

权仲白唔了一声,帮他算算,“这两位,大概也就在这几年了。现在你们心事也重,要再花费心思在朝廷里那些事上面,只怕寿数还要更短。”

权家和许家虽然不远不近的,但权仲白和许家却有自己的交情,许于飞有些话也不瞒着他。“太太那心思,能浅得了吗?前几年家里都闹成那样了,六弟一定要把六弟妹带到广州去,还不是看不下去家里的这一团糟烂污?可有些事,躲也躲不久的。我这一次过去,除了处理家里的一些生意以外,就是要接六弟妹回京,不把和寿、和福两个孩子送到他们祖母跟前,太太也不放心。再怎么说,那毕竟是后娘……虽说六弟妹为人好,可太太也想亲自看一看孙子,这都快成她的心病了。不给她圆了这心思,她心事就更重了。”

他叹了口气,“再说,就是这几个月,韩氏进宫给太妃请安时,太妃都抹了几次眼泪了。她现在是一心一意为了安王,安王日子不好过,受人排挤、欺负,她心里也跟着难受……这还得照应太妃娘娘的心思,又要和牛家硬碰,嘿,这几个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也没有就让六弟一家逍遥的道理,总得把他们给拉下水吧。”

许家这情况,也比较复杂,世子许凤佳先娶的是杨首辅的嫡女五娘,没想到五娘命薄,才生了一对双胞儿子,就在月子里去世了,连权仲白都没给救回来。这去世,还去得疑云重重,令人深思。后来许凤佳续娶了杨家庶女七娘,七娘命硬,倒是坐稳了世子夫人的位置,现在广州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还自己拿嫁妆投资兴办实业,把她族兄杨善榆都撮弄到广州去了。可许家却依然十分多事,几年内接连没了几个女眷,五少夫人、他们自己的二姑娘……都没得蹊跷。现在他们家在京城反而没几个子女,出嫁的出嫁,在外任的在外任,平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一年来,牛家势力急剧膨胀时,许家就感到很不舒服了——牛家作风跋扈贪婪,多年来在朝野间和几户人家都结了仇,有些是真有利益冲突,有些倒是纯粹的恩怨。许家和他们的关系,就属于这后一种,两家按说都是东宫一派出身,不至于如此水火不容,甚至是利益上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这一代,许家没有女儿入宫。可就因为当年太后、太妃的争斗,两家的仇怨反而是最深厚、最难以化解的。听许于飞的意思,从前可能还好,牛家一心给二皇子造势,也未必就顾得上招惹许家。但自从皇上透露出了扶立二皇子的意思以后,牛家春风得意,牛太后也许就想到了从前的老对手许太妃了。

“安王都是叔叔辈的藩王了,再过两年就藩,太妃不是说要跟着过去吗?”权仲白也是久走宫廷的,对这些秘辛不会没有了解。他有点吃惊,“这都是要走的人了,什么气不能忍一口,还非得要把你们给拉下水?”

“问题就出在就藩上了。”许于飞叹了口气,“安王的封地,本来议定了是在南面,现在出了变动!也许会给他封到东北去,听她们的口风,太后甚至是惦记起了漠河……这有点欺人太甚了!”

漠河那种连死囚都不去的地方,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但牛家想把安王运作到东北贫瘠苦寒之地去的意图,倒是一览无遗,权仲白眉头一跳:这件事必须通过皇上,皇上到现在都没有辟谣,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毕竟,一个帝王,总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这些烦心事,不多说了。”他冲许于飞一摆手,“可惜我不喝酒,不然,当此明月,能不浮一大白?子羽你从前还未到过广州吧?眼看再过几日就到苏州了,从苏州到广州……”

许于飞当年在父亲身边参赞,虽无杀敌之功,但却有‘小诸葛’的称号,他和权仲白大吐苦水,岂能无因?见权仲白打马虎眼,立刻就道,“子殷,你这是跟我装糊涂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权仲白也只能叹了口气,他思忖了片刻,便一皱眉,“也罢,我现在不说,许升鸾也一定是要问的。我要还挺不住,他说不准就会出动他的娘子大人……嘿,我也怕麻烦,越­性­现在告诉你,你也能在你六弟跟前卖卖好。”

露台上海风呼啸,两人的声音传出去,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并不虞为外人所知,权仲白却还是压低了声线,“——那位的病,十年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十年后,我可就不敢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是很直白了。这事由许大少问出来,还是许六少问出来,对权仲白没什么不同,反正许家都得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但由许大少问出来的话,对许大少本人来讲,却可以令他在许家内部的博弈中多占据几分筹码。小诸葛想要重出江湖,总要有些表现么。许于飞心领神会,站起身长揖到地,却并不感谢权仲白,而是若无其事地起身重又坐下,沉声道,“还好,还有时间!”

这句话看似轻松,但仅从许于飞紧蹙的眉头来看,便可知道他的心事,并未因权仲白的这句话而有所减轻。权仲白也明白他的顾忌:十年时间,对一个帝王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足够做一些事了。比如说,把牛家的敌人渐渐从要职上调开,起码,是从机要军职上调开。以保证将来自己撒手西去的那天,太子能顺利接过权力,不至于变生肘腋,令军队发生动乱。

许家说来,和皇帝也不算是没有情分了。许凤佳更是皇帝的发小,在前阵子皇帝‘病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就交出兵权要回京述职,也算是又表了一次忠心。但牵扯到帝位传承的事,是没有人情可讲的。从前许家和孙家关系亲密,因此一路都走得很顺,现在情况就全不一样了。皇帝怎么制衡将来的外戚那是一回事,但在军界,只凭牛家和许家的紧张关系,他就不能留下这个隐患!之前他以为自己朝不保夕的时候,只能先把许凤佳调开再说,许家要是姿态做得好,也许还能自保无恙。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十年时间,皇帝便可以很从容地把许家的牙齿拔掉,为牛家上位,更进一步地铺平道路!

也所以,这几个月,牛德宝作为牛家唯一堪用的将军,地位又有所上升。当然,也许在日后,在许家不是威胁以后,牛德宝这枚尖角,也会被皇帝亲手拔掉,但起码在现在,他的日子就像从前的许家一样,也是相当好过。

而许家可不会­干­等着牛德宝倒霉的那天到来,他们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将来搏一搏的。与其说世子夫人回京,是为了侍奉两重婆婆,主持国公府的中馈,倒不如说,许家是要把她这柄尖刀给调回京里来,对付牛淑妃的。

只要牛太后、牛淑妃先后去世,二皇子就是定鼎东宫,许家承受的压力,也不会那样沉重了……这,是很温和的猜测。

暴力狠毒一点的呢?

许家没有女儿在宫中为妃不错,可他们并不是没有亲戚,杨七娘是杨首辅的女儿,宫中的杨宁妃,不也姓杨吗?她难道就没有一个儿子了?

权仲白没接许于飞的话,可许于飞却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瞅了权仲白一眼,忽地笑道,“其实何止是我们许家,西北桂家,就比我们难过得多。他们和牛家辖区接壤,摩擦一直都不小,这一年来,桂家不知受了牛家多少鞭子……他们家宗子含春,本来在京里都立稳脚跟了,现在又被派去护送福寿公主和亲,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可不知道了……我看,桂含沁不动,他家那一位,未必能安坐着不动,就是她能耐得住­性­子,桂家本家,也不会容她逍遥多久的。牛家气焰,实在是太盛了,你在船上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从青岛到苏州一路,权仲白没和什么人通信,但许大少是每到港口都有信收的,权仲白哼了一声,“你从青岛上船,也不是因为生意吧,没听说你们家在青岛有生意做……你是特地撵着我的船来的吧?”

“同仇敌忾嘛。”许于飞一摊手,“你们家那位美人娘娘,这个月在宫里都快被将来的皇贵妃娘娘逼死了,要不是太妃施以援手,几乎就要被毁容!牛家做得这么过分,佛都有火,子殷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想法?”

权仲白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他有些吃惊,但却不愿表现出来,“这事,我们家里人自然会为之出头,你要是想把我说回京里,和你一起对付淑妃和二皇子——”

“这自然不敢想。”许于飞忙道,“但有些事……”

他话才说到这儿,见前头船将进松江港,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靠近——因货船吃水深,有时竟进不得港口,便有许多小船,载着要搭船的客人上来,也有接人下船的、为人运货的,等等不一而足——便将话头掩去了,又看权仲白没有进屋的意思,便只从容道,“今儿晚了,这些事,日后再说吧。”

也就将此事放下,和权仲白指点小船上各­色­船娘为乐,权仲白哪里在乎这个,不过有一句没一句,应他几声罢了。

正这么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港中风物时,许大少忽然咦了一声,目注其中一艘小艇,看了半日,方才神­色­古怪地打量了权仲白几眼。权仲白被他看得出奇,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时,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许大少见他吃惊,便道,“看来我是真没看错——看来,我也不是唯一一个撵着你的船追来的人。”

当年许家和达家曾经几乎说成亲事,许大少对达家人当然不会陌生,他可能也是见过达家女眷的,起码见过达贞珠几面,不然,也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把达贞宝给认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都是5K+,也还算是有点诚意了哈|政治斗争就是这样,没有人能永远一帆风顺,不论是许家还是桂家,现在都要承担当年得罪牛家的苦果。可怜小七要和老公分离一段时间了。

达贞宝MM,千里迢迢地赶来,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可怕的命运……

今天又是忙了一天,擦汗。

200重开

在权仲白南下的这一个月内,朝野内外的确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就抛开蕙娘现在的特殊身份来说,她身为国公府未来的主母,也得渐渐地把这些事情给挑起来。有些事,权家可以假装不知道,不表态、不掺和,但如果真的心里没数,一问三不知了,那么他们家也就等于是从权力中心,被剔除出去了。

朝中的事,现在还不到蕙娘Сhā手,良国公和云管事也不大说起,他们的注意力还是更放在边疆、放在宫里。如今蕙娘因在管家,同云管事见面,那是名正言顺,她和云管事接触的机会,反而比同良国公接触的机会多。云管事便提起了几次,告诉她如今宫中有传言出来,牛家想促使安王就藩,不是西南,就是东北,可能会把安王封到沈阳去,也不一定。

沈阳在大秦的地位比较特殊,那里曾是女真人的老巢,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太平,藩王在那里驻守,手里就得有兵,而这城市距离京城又并不很远,难免让人有不好的联想。因此非但是沈阳,整个东北都没有封过藩王——这地儿苦寒偏僻,出产又少,尽是些迁徙不定的游牧部族,就是有些汉民渐渐迁徙过去,一步步地开垦起了耕地,但和其余地方相比,那地儿冷得能把耳朵尖给冻掉,初看真是没什么好。牛家想把安王撵过去,一个是显示出了他们对安王的顾忌,一个,多半也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给安王的特殊照顾。

这件事对权家的影响,自然是不必说了,东北这个地界,台面上说得上话的是靖北侯崔家,台面下却涌动了权家和鸾台会这两股力量,忽然间横Сhā一个安王进来?这几个大户人家,都觉得挤得慌。云管事言下之意,对牛家也是大为不满,却又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反对此事。

坊间已有传言,把牛淑妃比作了前朝的万贵妃。这都是牛家这一段时间大肆扩充势力引发的必然结果,云管事顾忌着安王,良国公在拥晴院里撞上蕙娘的时候,倒是更顾忌他们对桂家的挤压……如今的牛家,倒像是前朝那群神憎鬼厌的当红宦官太监——没有谁喜欢他们,谁乐意去讨他们的好儿,但就因为他们把自己和皇权绑在了一起,也没有谁敢于和他们抗衡。

男人们在乎的是世家倾轧的大事,女人们在乎的事就不大一样了,太夫人虽然年纪大了,但一向也还管事,尤其是宫中消息,在婷娘进宫后更是热心打听。鸾台会也不会在这样的事上限制老太太,婷娘受牛淑妃排挤,连许家人都知道了,太夫人能不知道?立刻就愁得饭量都减了,虽明知此事外人绝帮不上忙,却仍是丢不开放不下,口口声声,只叹息道,“婷娘命苦,走的这条路,太不易了。”

牛淑妃跋扈,已成为既成事实,她跋扈了半年,皇上压根也都没管,反而还在按部就班地栽培二皇子。想来等到年后她被封为皇贵妃以后,也只会更跋扈。婷娘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应该也是既成事实——蕙娘虽未眼见,但也相信牛淑妃不会忽然发疯,排挤一个不值一哂的对手。那么再为此动情绪,在蕙娘看来也是徒劳,最要紧,还是把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给解决掉,起码不能让牛淑妃这样处处针对婷娘,在她身上撒气。

权仲白是在秋末冬初时离京的,这一两个月,宫里没有什么大的活动,蕙娘也不能贸然进宫请见——原来和她关系还算亲密的牛淑妃,现在摆明是被吴兴嘉给挑唆得很不待见她,以及她的亲戚权瑞婷了。而抛掉这一层关系,蕙娘在宫中就没有多少亲眷友人了。权仲白这一走,倒像是把他的体面也带走了一样,众人顿时就感受到了人情冷暖的压力。

“如今要解决这个问题,也有几种办法。第一种,是直接把碍事的人……”蕙娘做了个手势,“这倒是对日后布局,有利无害。若做得­干­净一点,也疑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做法是有点太激进了,云管事先看了良国公一眼,见良国公摇头不语,便也道,“这不成。”

蕙娘在知晓了真相以后,态度一直不错,交办的几件事,办得都很妥帖,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在里面的。因此云管事对她的态度,也终于渐渐软化下来,不复猜忌与反感,从前可能直接就否了这个提议,现在他愿意解释两句了。“她身份贵重,这件事不能由着我们京城司擅自做主,起码,还得问过老家的意思。”

“这一阵子,老家也烦心呐。”良国公叹了一口气,“世赟你父亲——”

“是又犯了老毛病,现在都是大哥做主。”云管事面上也闪过了一线­阴­霾,“年年冬天都要犯病,现在康复过来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大哥……”

他似乎不愿意在蕙娘跟前过多地暴露自己和老家的分歧,顿了顿,便道,“就是老家那里点了头,可她身份特殊,所用都是老人,我们的线根本到不了她身边。再说,宫中主位,不论是饮食还是医药都有人监视,除非仲白回来亲自出手,否则毒杀是绝无成功可能的。”

蕙娘便道,“从前仲白对我说,燕云卫在密云那些货里,发现了一些……”

便把那会发光的矿石已泄露出去的事,告诉了出来,云管事并不以为意,显然是早知道了这一点,倒是听蕙娘说起时,冲她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很赞赏她的诚实。

“那是好东西啊。”他用了一口茶,“也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前朝秘药,赐大臣毒酒,用的就是这物事。我们也是近年来有了突破,不知付出了多少条人命,才把这条矿脉给挖通了。把纯度更高的矿石给采了出来,可惜,倒被仲白那小子给坏了大事,那串珠子,也就这么废了。”

鸾台会献上石珠是冲着谁去的,有什么用意,是婷娘计划的补充,还是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阴­谋。蕙娘脑海里有一连串的问题,此起彼伏,她几乎是难以遏制地想把这些疑惑给吐露出来。云管事说到这里,倒是一笑,他这时倒很有长辈的架子,戏谑地拿手指点了点蕙娘。“不能不说,你们家仲白,虽然­性­格古怪,但心思也真是缜密灵巧,他是不好权力,手里始终没有自己的人使,不然,也不会到你过门以后,才派人去查这石头的来历。恐怕你们也是早有研究,你们听说它是从西北采来的,就真当这产地是在西北了?嘿嘿,你也不想想,密云一案,虽然爆炸之后,原石已被炸散,泄露可能微乎其微。但我们总要有点预防手段吧?就这么大剌剌地把珠串给献上去,是唯恐皇家不能顺藤摸瓜?你的人在西北就是查上一百年,也查不到什么线索的,侄媳­妇­,我劝你倒是早些把他们喊回来,倒没准还能派上点用场呢。”

这一番话,就像是一盆夹了冰的雪水,劈头盖脸地将蕙娘给浇晕了,她脑袋一时都被雪水里的冰,给砸得嗡嗡作响。云管事这番话里,实在是夹杂了太多信息:别的就不说了,权仲白在钻研神仙难救的事,就算从前没暴露,她在尚且不知道权家秘密的时候,也已经一五一十地给透了个底儿掉。但她指使桂家那支私兵去西北的事,连绿松尚且都不知道,云管事怎么就如数家珍地说出来了?鸾台会对她和权仲白私底下的小动作,到底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

心底再惊惧,面上却仍是撑得滴水不漏,蕙娘的表情很有几分尴尬,“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从前四弟那个样子,我们肯定是要对付会里,把会里当个敌人来看——”

“不知者无罪,这怪不得你,”云管事并不介意,他宽厚地一摆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之前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话赶话,也忘了和你提了。你们家从前那个赘婿焦勋,在半道上中的,的确是神仙难救——”

他和良国公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蕙娘心头一阵冰冷,却不能不跟着陪笑。云管事在笑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续道,“其实,也都是误会,都是巧合!除掉焦勋,的确是会里的意思,却只是随手而为罢了。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起来的。万一他日后回到京城,你心里还有个什么情分、什么惦念,那都是不必要的牵扯。一条命而已,说灭了也就灭了。本来谁也不知道,他就这么去了。也不会惊扰到你,没想到他就能遇到仲白,这件事,就能传到你们小夫妻耳朵里,让你们倒白担心了。估计还以为,会里是看中了宜春号,想要巧取豪夺……这不必担心,那可是没有的事儿。”

权家最看重的,当然是媳­妇­们的忠诚了,蕙娘现在是狠不下心离开这个家庭,所以才要受他们的制约。可万一她对焦勋余情未了,越­性­一个发狠,把夫家给卖了,儿子也不要了,自己同焦勋去双宿双飞,那权家人岂不是就只能抓瞎了?对这世上所有人来说,焦勋都是那样微不足道,偏偏对权家来说,他就是潜在的威胁。再结合绿松所说,焦勋身边似乎也有卧底,蕙娘哪里还猜不出来,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操­办的?

再想深一层的话,只怕从前,她要坐产招夫继承票号的时候,权家打的就是杀人夺产的主意,所以才在她和焦勋身边都预备了人手。焦子乔的出生,在多重意义上都改变了她的人生,只是从前,蕙娘觉得是打乱了她的步调,而如今再看,也许是救了她的命也说不定呢!

她望着良国公同云管事,心底好似有一汪油在沸,那火气被煎熬得向上直蹿,仿佛能顶开她的天灵盖,直冲出来往这两人身上浇去。可歪哥、乖哥、老爷子、两位母亲……这些人就像是一块块石头,牢牢地堵住了火山口,蕙娘思量再三,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最符合她身份的反应。

“让他去南边,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眉头微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那样身份,也配让我惦记?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小叔你们也是太小瞧我的眼界了吧。”

焦勋和权仲白之间,正常人肯定都知道如何选择。云管事欣然道,“小心没过逾的,世侄女走到我这一步,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三人无意间将此事说破,也是节外生枝了,更棘手更紧要的问题,还在宫中。只是倾谈半日,都没有个结果,蕙娘之前多话,那是有点试探云管事的意思,她是明知鸾台会不会去取牛淑妃­性­命的。现在说到戏­肉­上开始动真格了,她便不大开腔做主,只留云管事和良国公掰开来揉碎了分析局势,可不论怎么分析,却都十分棘手:牛家人再蠢笨,也晓得二皇子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皇子要多了,二皇子也许就没那么值钱了,因此婷娘和牛淑妃的矛盾,是无法可解,根本糊弄不过去的。想要耍巧宗抄捷径,难。

要正面迎战,那就更难了。连孙家,都不过是暗地里为小牛娘娘埋了个伏笔,这会他们自己也好,小牛娘娘也好,都恨不得能栽进洞里去,避过这股风头。婷娘在后宫毫无根基,又无宠爱,难道还能越过杨宁妃、牛贤嫔,去和牛淑妃开战?就算鸾台会能够给她很大的帮助,这也不是说搞倒就能搞倒的,牛淑妃虽然跋扈,但没有大错,起点小冲突,顶得了什么用?

单个扳倒牛淑妃不成,那就只能把整个牛家都扳下台……可这种事,动静就大了。鸾台会有这个能量,有这个决心吗?

这一次会议,开得毫无进展,散会时大家的心情都不大好,蕙娘就更别提了——她多少能明白云管事的用意,这位小叔,在接纳她融入鸾台会之前,总得找到机会,给她一点下马威吧。可明白云管事的用意,并不代表她就能避开这个下马威的冲击。前一阵子,她才有了一点乐观的态度,认为她始终还是能从这一支桂家军里汲取一些可用的力量,可这会,她又有点惊疑不定、疑心重重了。桂家兵?别说这一支私兵了,就是整个桂家,怕都已落在鸾台会的掌握之中了,她还想从桂家兵里寻人用?

可若连这一支兵都不能信任,她又该去哪里找人?这不是钱,有足够的手段,一文钱在转瞬间就能变成百文、千文。一个人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考验和了解,能为你所用?鸾台会用了上百年时间才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有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的企图只要露出一星半点,让鸾台会察觉到她有成为一个威胁的可能……

云管事提到焦勋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到现在都还烙在她耳朵里呢!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强着自己,把心思从这些恼人的担忧中抽离出来,心不在焉地惦记起了焦勋:他和孙侯船队一起出海,怕是已经走到南洋一带了吧?身上带的那张银票,却始终都没有被兑过,宜春号在海外的几间分号,也从未听说过他的消息。其实以他的本事,没了赘婿身份,反而更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最怕是他身边那个内间,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焦勋的­性­命,终究是了断在了茫茫大海之上。而这一次,非但没有人来救他,连他的死,都不能为外人所知了……

可这思绪,也只能占据她片刻心思,没过多久,歪哥下学进来,乖哥也被|­乳­母抱到了屋里,蕙娘便全心和儿子说笑,也逗乖哥爬行玩耍。眼看到了傍晚,又有权夫人娘家来人送节礼,她这里亦免不得要命人招待来客等等。

腊月将至,各亲眷间走动得就频繁一些,至晚,焦家忽又打发一批人来,送了些洞子货并河鲜等等,还有些四太太、三姨娘给蕙娘预备的可心物事,以及给哥儿们预备的玩物。这是娘家亲人送的礼,蕙娘历来是亲自查看收纳的,几个大丫环也都在跟前凑趣,莺声燕语的,倒是略解了她的愁怀。一会儿石榴道,“这是给姑娘预备的鞋垫儿?”

一会儿玛瑙又说,“这可是为姑娘绣的白绫袜,啊,这是拿北边羊毛打的毛线袜,虽然不好看,但可暖和,姑娘您试了好,咱们明儿也给您打。”

一会又有人搬了几盆花进来,石英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也跟着走进来,笑盈盈地道,“老太爷给您送的盆栽。您看,这单上都写着呢,君子兰、牡丹……都能赶在节下开花,还有这些清水养的水仙几盆……”

她忽然诧异地道,“咦,这盆兰草却是哪里来的,单子上可没写呀?”

说着,便去翻单子,“这是隔年了的老生兰了吧,这样茁壮,可这会都开花了,早了点吧?还能开到节下!许是送错了也未必——”

一边说,石英一边偶然抬眼看了看姑娘,她立刻就怔住了——

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姑娘,今日却难得地把讶异写在了脸上,她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一地的盆栽上,眼波流转间,思绪竟不知飘向了何处,竟连两个儿子的呼唤,都没能惊回她的神儿……

她也不由得追随着姑娘的视线,望向了那盆余出来的蕙兰花。

这一盆峨眉春蕙,郁郁葱葱、娉娉婷婷,虽是隔年,却开得极为­精­神,哪管屋外白雪纷飞,它依然执着而热烈地,为这一间屋子,点缀上了零星的春意。

作者有话要说:两百章撒花!重要的章节里,有人要回归了吗?

他的命运会是如何呢,和贞宝MM一样吗哈哈哈。

卷四:咫步隔天阙,而今从头越

201情网

一出苏州,立刻就连着遇到风浪阵雨,海船走得更慢,虽说船大颠簸也小,但却难以在节前赶到广州,只能看着元宵节前能不能赶到了。承平十年的这个春节,权仲白是和许于飞一路在海上过的,许于飞这些年来在家闷坏了,难得能够出门散心,自然是意兴湍飞,他和权仲白都颇为务实,不搞吟诗作赋那一套,但赏着风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也颇有意兴——至于晕船么,这两人都是久走江湖之辈,区区风浪,自然不放在眼里。这个年虽然过得简朴,但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但余下有些旅客,却未必有这样的筋骨了,海船本来行走数日,便要在大的港口停靠上一日半日,卸货下客等等,如今港口和港口之间,往往要走上十多天工夫,天天在海上漂着、晃着,不论是最下等的通铺,还是最上等的套房,都有人晕船呕吐,更有些人还上吐下泻,闹得船上听差,也是叫苦不迭,倒完了这个夜壶,又要去拎那个夜壶。好在这样的大海船,随船都有几个初通医术的水手,也备了这样常用的草药。一时间尽还敷衍得过来,不必权仲白出面医治。

别人是否受苦,许于飞自然是漠不关心,但他也是有心人,在苏州见到达贞宝以后,便对达家姑娘上了心。当时权仲白并未出声招呼,他自然没有多事,但许大少自有小厮傍身,略微吩咐几句,什么事情打听不来?——达贞宝上船晚,也和许大少一样,只得了一间二等的舱房,她是女客也不便抛头露面,上船后便闭门不出,活像是压根不知道权仲白也在船上似的。双方虽在一艘船上,但却并未交流往来,反而形同陌路,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许于飞不知她的来历,自然越发好奇,此时捎信回京去问也来不及,只好巴望着权仲白自己吐口谈开,他也好揣摩揣摩权仲白对达家的态度。

这么做当然不止是喜弄是非,也是想知道达家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别的落魄侯爵世家,自甘下贱,把族女送给当权者做妾,尚且还要遭人耻笑呢。这原本是妻族的达家,忽然把一个女儿家塞到这艘船上来,难道还真是想要给权仲白添个如夫人?即使权仲白真的肯纳,这样的做法,也会在京城交际圈内,激起轩然大波,更别说他的夫人焦氏,能否容得下这个身份尴尬,一进门就似乎不止于如夫人地步的达氏女了。达家的行事,不至于会这么愚蠢吧?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达家原本就存有这个念头的基础上的推论,瞧达家女身边只带了两三个家人服侍,一上船就闭门谢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过来碰权仲白的,许于飞自然颇为纳闷——虽说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理由,让他去关心这事的进展,但要说他不好奇权仲白的桃­色­故事,那也是假的。达姑娘要是真不知道权仲白在船上,那也就罢了,这妻子族人就在身边,权仲白就自己不过去,遣小厮过去随手照应一二,难道还能坏了他的名声不成?偏偏他也做出无知无觉的样子,从苏州出来这大半个月,两人竟是么有半点交集,就是如今,达贞宝分明是犯了晕船症,似乎已有数日水米不进了,两边也是一个不来求援,一个不去关心,就这么形同陌路。连许于飞这个局外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娘家人,”那天谈起来,许于飞便把达贞宝患病的消息告诉权仲白,“一路不闻不问,总不大好吧?这事要没闹出来也罢了,要是日后被你泰山他们知道,难免要埋怨你有了新人忘旧人,对妻族凉薄了一点。”

从权仲白的反应来看,他是真不知道达贞宝患病的事——许于飞是嘱咐过小厮过去打探达家人的一些细节,那听差上了心,遇见了就顺便多嘴一句,权仲白要是从未令桂皮过去打探,倒是真可能一无所知。他有些诧异,“患病了?什么病,怎么没请船上的大夫。”

“那是大夫也就罢了,几个连脉都不会把的水手,如此粗人,能进姑娘的舱房么?姑娘家禀赋柔弱,晕船引来大病可就不好了。”许于飞也不好多说,见权仲白没有多事的意思,便点到为止。“不过,那也都是别人说的,是否如此,且先看看再说吧。”

权仲白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真要不行,自然也会来找我的。我这次南下,不欲惊动太多,子羽你想必也是一样吧?”

许于飞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意思,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他南下接人回京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大张旗鼓地把人接回去,是还怕牛家不够警觉么?他哈哈一笑,连声道,“子殷说得是,子殷说得是。”

也就不再过问此事,从此便绝口不提达家的这位姑娘了。

权仲白其实也知道许于飞是不愿多管闲事,不然绝无可能这么容易地就被他敷衍过去,但他也很难解释达贞宝此人的微妙之处。眼下把许于飞的口给封住了,他得了清静,却依旧不去关怀达贞宝,只是在心中暗暗推算着自己南下的日程,也算着从京城到苏州,一般都要用去多少辰光。

只是海船走得慢,而且这艘船又时常停靠港口,这一路下来用去的时光,足够一艘快船从通州码头到苏州打个来回了,达贞宝完全可能是在得知消息以后从容追来的,也有可能是在天津上了另一艘海船,走到苏州来换船继续南下的。要从这时间上去推算,就颇有些大海捞针了,权仲白随意一想,想不出结果,也就丢开了不论,只一心沉吟着自己到了广州之后的行止。

事不关己,他当然能沉得住气,但达姑娘可能真真切切是病得厉害了,又过了几天,眼看广州已在眼前时,达家的下人,便求到了船管事头上,船管事只好来求权仲白,“说是请咱们靠岸时寻个大夫,但难得这两天天好,加把劲就赶到广州了,在这儿咱们只停两个时辰,货一卸完就走。倒是来不及请人,这位姑娘身份也是尊贵,又和您有亲戚,您瞧着,是否方便出手开个方子?——这抓药的工夫,倒应该还是有的。”

权仲白当然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拒绝为达家人扶脉,他也没有回绝的意思,颔首答应了下来,还道,“不止是她,还有别人若病情严重的,也可以和我说,我就一道开了方算了。”

“那些贱命的苦哈哈,哪能劳动您的大驾。”管事的一边点头哈腰,把权仲白往门外请,一边颇有几分谄媚地拍权仲白的马屁,“您这身份,那是该给皇上、娘娘们开方用药的,那些人,哪有消受这份福气的命!”

“人命无贵贱,话也不好这么说。”权仲白淡淡地道,“若谢管事你病得沉了,难道也还要把你的身份,和皇上比过了,再想着请大夫的事么?”

他随口一句话,倒是刺得谢管事面­色­通红,再不敢多嘴多舌,把权仲白引到达贞宝屋前,便停下来做了个把守的姿势,并不往里进去。权仲白也懒得和他多说,敲门进去时,果然见到达贞宝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呼吸浅而急促,倒不像是晕船,是有了大病的症候了。

权仲白力求低调,船上当然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达贞宝随身带的两个下人看来也不知情,对他颇有戒备之意,态度冷淡中带了高傲。权仲白也不多说,给达贞宝扶了扶脉,便道,“吐得太多,连水都不喝,痰堵淤积。”

他让人把达贞宝扶着翻过身来,猛地一拍背,又指点那丫鬟,“使劲给她搓腰上肋下这一块,搓得越热越好。”

这么搓了半天,达贞宝自然已清醒过来,只听得哇的一声,又是一场大吐,吐无可吐时,终于吐了好些浓痰出来。而后又是一番漱口,一边早有人备下米汤,给她喝了半碗,达贞宝当时便已能靠着床半坐起来,­精­神头要好得多了。

两人经此一事已经相认,自然也要叙过别情,达贞宝略做休整,又吃了一点东西,便出来前厅给他行礼。她有些不好意思,“若非姐夫,我这一条命都要交待在船上了!也是天不绝我,哪想得到都到了这样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都能从天上掉下个姐夫来。”

权仲白就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往广州跑?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四处乱跑可不是个事儿。一路上遇到的麻烦,还能少得了吗?就要出来,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吧,就这么两个下人,一老一小的,恐怕不顶事。”

达贞宝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她先不说话,只是略有些猜疑地瞅了权仲白一眼,好像在试探他的心情,又沉吟了半晌,才是一咬牙,低声道,“唉,这一场大病,把银两都要花光了,也不瞒姐夫……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权仲白唔了一声,微笑道,“你这份胆量,倒是颇得你姐姐的真传,只是她体弱,年纪也小,虽然胆大,但也没这么出格过。”

“姐夫你这就是说笑了。”达贞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勉强一笑,“姐姐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随意出走,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姐姐妹妹们想。倒是我……这又不算是守寡,又不算是没说亲,现在也有十□岁了,在京里也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当然是说走就走,也犯不着再想那么多了。”

这话里隐隐约约,已经是暗示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权仲白却并未揪着话缝往下细问,只道,“那到了广州,你打算如何落脚?”

达贞宝面上又是一红,她局促地低下头去,“原本手头有银子,想在客栈住下,寻我娘舅……如今,银两都花费殆尽了,说不得,还请姐夫助我几两,一旦找到娘舅,必定如数奉还。”

权仲白点了点头,又侧着头想了一想,忽然呵呵笑出声来,颇有几分感慨。他喃喃自语道,“季青啊季青,你还真是把你二哥给吃得透透的。”

这话突如其来,达贞宝自然是一脸莫名其妙,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再也不掩饰心中的不屑,他低沉地道,“宝姑娘,你仓促离京,究竟是因为家里人要给你安排一门不可心的亲事,还是惧怕福寿找你的麻烦?皇室公主,这杆枪,也是你们说用就用的?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以为拍拍ρi股一走了之,福寿就只能闷声吃下这个哑亏了?”

达贞宝一脸愕然,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权仲白的心思,权仲白也懒得和她再周旋下去了,他道,“季青算计人心,真有一套功夫,你还以为他是真心帮你们么?其实你们达家,也不过就是他手里的一杆枪罢了。他这一套布置,你看不出什么破绽,只觉得处处都天衣无缝,不过占了一个巧字而已。只要按部就班这么走来,以我的为人,未必会对你生疑,一定尽力照料你这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更出于对你的同情,一旦知道你是为婚事离家,必定不会向达家通风报信,反而会为你遮掩……如此一来二去,就算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日后在你家人跟前,也都再说不清楚了,是也不是?”

他不等达贞宝回答,甚至懒得去看达贞宝的反应,只续道,“自然,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我把你带在身边,朝夕相处,也许就日久生情。不说为你休妻,甚至是纳你进门,把你留在广州做个外室,也是大有可能。到时谁能说你什么?谁能说达家什么?倒是我权仲白要背上行事孟浪的名声,但这也没什么,权某毕竟有这个名声在,谁也不会和我较真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和福寿交好,福寿转眼就给焦氏赏东西,巧。往好处想,那是福寿小孩子心­性­,一心看焦氏不舒服,便从你这里刺探了一点密事去,想要给焦氏添点堵。我一南下,你就在苏州上船,巧。为了让我往好处想,你是直等到今日,才等到了一个揭破身份,前来相认的时机……不论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还是你自己做的主,都不算是不缜密了,我的确很难揪出破绽。”

他望着满面恼怒羞愤,仿佛遭了奇耻大辱的达贞宝,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好似望着一个陌生人,漠然地道,“但你毕竟不是季青,通共也就和我见了几面,对我的了解并不那么深厚……宝姑娘,你不知道我权仲白虽然很善于将人往好处去想,却也并不是未曾见过世上丑恶的一面。你更忘记了,我从小把福寿看到大,她心思并不太深沉,那点脾­性­,我能不了解?福寿要整焦氏,也不会莫名其妙无的放矢地整……不是你把这一计的来龙去脉、利害关系给她分析清楚,福寿又焉能莽撞行事?我猜,你对福寿献的那一策,恐怕是给她画了个大饼,让她知道她离间了我和焦氏以后,立时就能得到一个机会、一些好处吧?”

他扶着下巴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啊,我明白啦。送嫁福寿的人选,一直都没有定下来,你是对她说,正好我要离京,让她去求她的皇帝哥哥,由我送她一程,送完了就得回来。皇帝不愿我离京太久,必定会许,她也就能多和我相处一段日子了,是也不是?”

达贞宝都听得呆了,见权仲白不再说话,方才喝道,“姐夫,我敬你身份——”

可她望着权仲白,这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纯善、热情、大胆,这些特质,慢慢地从她面上‘死’了过去,而随之醒来的,却是同这些特质截然相反的东西,她­阴­沉而掂量地望了权仲白几眼,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姐夫如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不妨也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如何能看出来,这背后一切,乃是权四少的安排?”

权仲白也是直到此刻,才全然肯定自己的推测不假,达贞宝接近他,背后的确有一系列的谋算,他望着这张同亡妻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又岂能没有感慨?但下一刻,亦是眉头一轩,便把这些心事给推到了一边,哂然道,“业已失败的算计,我再去追究细枝末节有什么意思?你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可以,拿一个问题来换。”

达贞宝本以为自己是布局的人,此时却知道她和她的家族,都被权季青当作了棋子,她心头焉能没有恼怒?当然恐怕还是更急切地想知道,这破绽究竟出在了何处,她轻轻地咬着牙,却硬是挺着站起身来,同一样昂然挺立的权仲白相对而立,虽然摇摇欲坠,但却勉强在气势上做到了相持。这个大姑娘,此时也有了几分枭雄气魄,她断然道,“姐夫请问。”

“我的问题也很简单,我就想问,”权仲白盯着达贞宝,一字字地问。“你们达家,究竟图我什么?”

事到如今,要说达贞宝对权仲白一见钟情,一应布置都是她的手笔云云,那是谁都骗不过去了。达贞宝对他有没有情意,看他的表现岂不是一目了然?可她的回答,却偏偏是那样的笃定而诚恳。达贞宝说,“我们就图姐夫你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有点卡,修改了一下,所以迟了。

不过相信进展是可以让大家满意的~enjoy!

PS不知之前有没人看出来,贞宝压根就不喜欢小权。

202民心

没有权仲白,国公府的这个春节,过得特别冷清。

虽然老家已有一些兄弟过来,但今年天气不好,从北到南都冷得厉害,风也大。这么冷的天气,东北很多地方根本车马都不能上路,他们自然也就被耽搁在了路上。今年过年祭祖,国公府宗房居然没有一个男丁在家,还是已经分家出去的四房、五房出了男丁,为良国公捧酒祭祀,把场面给撑住了。

就是在大节下,没有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三兄弟,对那些合家上门拜年的亲戚,或是需要郑重接待的重头客人,良国公府都很乏人招待,不得已还要把四房、五房的子侄借来应酬,也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发挥的空间——权四爷和权五爷从小在三位哥哥的光芒下长大,受惯了兄长的照料,权四爷是个风雅人,只顾着风花雪月,和权家的那班家戏厮混,虽然有些文名,据说也是京戏有名的大家。但这样的名声显然对国公府毫无帮助,他也不管这些,连自家儿子的前程都不在乎,要不是长子权瑞风还算能­干­,四夫人也是勤勤恳恳的,管束他又严实,家业怕不早败了。权五爷么,有这么个哥哥在前头挡着,就是自己想法多,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也因此虽然两房都有成年的子嗣,但迄今却都还未有什么出身。

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要谋出身,就得求老太太、求良国公,让他们去­操­办。可这两个当家人,那是有名的严格,权瑞风要打理家业,只想捐个监生也就罢了,他弟弟权瑞雪几年前读书练武都没有成绩,却想进衙门里做事,便被太夫人直接打了回来,都不消良国公做那个恶人。老人家也是直言不讳,“他是没有才­干­也就罢了,在衙门里给谋个差事,老老实实地­干­上一辈子,也算是有个营生。可他心大呢,手段也有,却还学不到家,这样的人你把他放出去了,那就容易给家里招惹祸事。再历练几年,多给家里帮帮手,我再看他吧。”

因有了这一番话,权瑞雪这几年来也是沉下心帮助家里打点营生,自诩是沉稳了不少。现在宗房缺人帮忙,他哥哥也不和他争抢,便把他打发过来。他亦是打叠­精­神,跟在良国公身边迎来送往,又不时到太夫人身边请安,太夫人亦颇满意他的改进。这天便同蕙娘道,“这一阵子应酬不会少,你婆婆带着你东奔西走的,也不能没个人跟送,便让他跟着你们走走吧,若是你瞧着还成,回来同我说了,家里自然给他安排前程。”

这是国公府宗房对近亲们应有的照应,要不是公府大部分亲戚都在东北,这样的事只会更多。太夫人把蕙娘扯进来,自然是要给她做人情,让她在同辈中树立权威。至于权瑞雪的前程,只怕她和良国公心里都是早有打算。这样顺水的人情,蕙娘如何不做?她笑着应承了下来,便道,“正好,初三我回娘家,便让堂弟随我回去,也和我妹夫认识认识。现在家里少人,有时要和亲戚们走动,也少不得烦请堂弟出面了。”

王时是尚书长子,如今自己也有功名在身,算是前途无限的翰林身份,过了几年放了外任,只要他有能力,日后也有望成就二品、三品。这样的朋友,没有人不愿意交的,太夫人欣然道,“你倒是爱提拔弟妹们,只怕他不懂事,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这事终究不大,随意几句话便算是说定了,因太夫人所说,国公夫人身体不好的事,也不是空口无凭,权夫人腊月末忙家事,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看来新年大朝是不能去了。太夫人有年纪的人,更不愿劳动,好在蕙娘也有诰命在身,便算作权家的代表,入宫朝贺新年之余,还要参与一些册立皇贵妃的典礼——虽说皇上意思,是为了省事,但只看他把册封皇贵妃的事,和新年大朝放在一起办,便可知道他提拔牛淑妃的心意,有多坚定了。

权家人更关注的还是这个机会,“宫禁森严,我们虽不是没有关系,但婷娘处境微妙,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拿西洋来的眼镜盯着,为谨慎计,我们也有一个多月,没得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要是有机会,你可和她设法见见面。宫中的局势,没有人比她这个局中人更清楚了。”

从绿松的经历来看,权家很可能用类似的手法,将一些中人送进宫中,他们是掌握了一些内线的。但宫中斗争激烈,除非连太监那样地位超然之辈,头天还耀武扬威,第二日便被打发去守皇陵的事实在并不少见。从太夫人、云管事等人的口风看来,鸾台会在宫中有影响力,但也有限,现在牛贵妃­淫­威日盛,他们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差事就又要落到蕙娘头上,太夫人心疼孙媳­妇­,还额外叮嘱她,“贵妃现在怕是钻了牛角尖儿,听信她娘家弟媳的谗言,看你很不顺眼。她现在新上位的人,最为得意,若拿你开刀,你少不得要忍着些。”

蕙娘自然也早做好了准备。不过,她倒是多虑了,新年大朝、册封大典,这都是大喜事,与会者几十上百人,牛皇贵妃就是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也不会轻举妄动——蕙娘仿佛还在她身边看到了几个太后宫中的老人。就是吴兴嘉,亦不过是似笑非笑,用眉眼中的傲气来折辱蕙娘。她自以为自己比蕙娘优越,已非一日,蕙娘应付她是驾轻就熟得很。只把她当一扇窗户看待,眼神望着她,仿佛都是直直地看到她身后的风景中去。

如此视若无睹,倒是把吴兴嘉火头激起,但蕙娘身侧,就站着阜阳侯夫人、定国侯夫人等诸位伯爵、侯爵夫人,自身又代表良国公府,她要踩蕙娘,已不再是小儿女斗气,而是给牛家平添上一个对头。吴兴嘉虽有些浅薄,但也还不至于如此轻浮,她到底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未有出面。

众位侯夫人,有哪个是简单人物?这两位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之间,存在的明争暗斗,谁未能发觉?阜阳侯夫人便笑道,“今日可惜你母亲没来,她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少在外走动了。朝廷添了新侯爵,那是喜事,怎么也该进来走走,和我们重新认识认识的。”

“母亲这些年是越发惫懒了。”蕙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四太太昔年经历太过坎坷,终究是损伤了她的元气,年轻时还不觉得,现在渐渐上了年纪,后果就显示出来了,她自己又不热衷于保养,就是有权仲白给她开方子,都阻挡不住她健康的恶化。自从焦子乔到老太爷跟前去养活以后,她到了冬季,泰半时日都要卧床,也就是两三年工夫,老得和换了个人似的……

这些事她却并不在这样的场合提起,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又笑道,“唉,前头怕是要站班了,咱们还是快分班站好,免得一会又要难为那些小中人们了。”

虽然牛德宝将军封爵的呼声一直很高,但未曾获封之前,吴兴嘉就只能按武将诰命来排班站位,始终都要落后勋爵家眷一等。蕙娘这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摆明了指她随镇远侯牛夫人站着,是不讲究规矩,为难司礼监派来维系秩序的小中人们。周围人都禁不住偷偷地笑——这些勋戚们,最重身份,牛家现在气焰旺盛,无人敢说些什么,但她们心里,对吴兴嘉的做法也未必就没有意见。

吴兴嘉欲要分辨,又没有话说,只好悻悻然回自己队伍里去了。牛夫人却有些气不过,转头冲蕙娘笑道,“要这么说,世侄女也不该站在这儿,倒是该随权神医的身份站去——嗳,这一说,倒不知你该站在哪里了。”

她话音刚落,废后娘家,定国侯孙夫人便紧接着道,“少夫人这不是代公府来的么?要按正经自个儿诰命来算,刚才牛家少­奶­­奶­就该往队伍末尾站去——说起来,她身上是几品诰命,论起来,可有入宫的资格没有?”

众人倒纷纷都道,“正是,这也是我们上头宽待我们这些老亲老戚,如不然,正经的侯爵夫人、伯爵夫人,连年卧病的也有的是,难道回回家里都无人过来?那也未免太冷清了,要劳动老人家,娘娘们又不落忍,只能我们这些小辈尽力出来敷衍罢了。”

还有人推蕙娘,“你也是太谦了,你是代良国公府来的,很该和国公夫人们站到一块去,同你舅母厮混什么——说来,这一等国公,如今绵延至今的也就只有你们权家,还有他们昂国公李家在京里了。今日很该由你来领头才对!来来,李夫人,把她给领过去吧。”

其实从前新年朝贺也好,皇家各式大典也罢,皇后未废时,历来都是孙夫人排班在首,领着众人行礼。如今皇后被废了,孙夫人虽然排位还在前头,但就越不过安国公夫人去。今日新年朝贺、册封大典,也是安排安国公夫人领着众诰命行礼,她年纪长、人也和气,众人没有不服气她的。牛夫人虽是皇贵妃的生母,但此时也只能靠后,不好自比从前皇后娘家的例。因此她是站到第二,倒是比几个二等国公府出面的年轻诰命要站得前了些。这会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蕙娘拱到前头去,牛夫人面­色­早黑了一半,却被孙夫人拿话套住,不好辩驳——要说按自己的诰命来排,蕙娘三品诰命,排位也不大后,但吴兴嘉就几乎失去入宫的资格了。要按家中爵位来排,权家一等国公,已是异姓封爵的顶峰,藩王家眷那都是另起一队的,她不排前也说不过去。李夫人都已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这倒是有理,我们女人家聚在一处,就是三三俩俩的,也不认真计较这个,多少年都胡混过来了。论理其实也不该如此,再怎么样,尊卑规矩不能乱,权二小子家的,站到我身边来吧。”

连德高望重的李夫人都这么说了,蕙娘还能驳了她的面子?这般­阴­错阳差将错就错的,倒是被人强着推到了前头,各诰命又自觉按当年封爵品次,以及彼此丈夫的序齿站好了。不多时已是井然有序站成了一行,倒把牛夫人显了出来——牛家虽然这些年兴头,但也不过是个二等侯爵,一等侯还有七八家在前呢,就连孙夫人,位次都比她靠前一些。

到底是皇贵妃的生母,众人也没有过分,见前头乐声起了,侯夫人里丈夫年纪最长,站在最前的一位,便笑着把牛夫人拉到了自己跟前,诸人不论心里作何想法,但随着庄重乐声渐起,鸣鞭、洒香诸执事缓缓行出,也俱都收敛了面上形形□的表情,换上庄容。几队诰命,由首辅杨太太、元帅萧太太、昂国公李夫人、闽越王妃等人为首,随着一声唱礼,都Сhā烛也似地拜了下去,口称,“太后娘娘新禧……”

牛家跋扈,惹得众勋戚厌烦,乘人多口杂、法不责众的机会,让牛夫人吃了个下马威、哑巴亏的事,不用一天时间,便借由在场诸诰命的的口儿,风一样地传遍了京城。众人有笑的、有怒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忧心忡忡的。可不论如何,这个新任皇贵妃并不得人心,起码不得勋戚们拥戴,那是板上钉钉给坐实了的考语。皇贵妃总领六宫事务,也算是副后级别了,将来要往上一步,也是名正言顺。而皇后讲的就是母仪天下、六宫慑服。就算是皇上,也没法和民心作对,这一次勋戚们反弹,反弹得理直气壮,大有仗着人多给皇上没脸的意思。而被人推出来填枪眼的蕙娘,却遭了老爷子的埋怨。

“你男人忽然就跑到广州去了,把皇上扔下不管,皇上心里能好受吗?你再闹这么一出好戏,让他怎么想你们两夫妻?两个都是恃宠而骄的材料,仗着他离不得你们两夫妻,连他要捧的人都敢踩……不能体察上心,对景儿就是整你的罪名!”蕙娘才一回门,就被老爷子拎到屋内一阵数落。“现摆着杨家、孙家,都想和牛家过不去,你不把她们捧出来,倒让她们捧你出来。简直莫名其妙!”

蕙娘赶紧给老爷子敲背顺气,她轻声细语,“孙女儿也是无奈,这一次这么大的事,后宫里连个最没名分的选侍都露了一面,唯独没见我们家的婷娘。听小太监们的口风,除夕时不知怎地,得罪贵妃娘娘,被罚闭门思过三天……我们家无心和娘娘为难,经不住娘娘要难我们那。”

这事,只怕老爷子未曾听说,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了。“你要这么说,那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牛家都踩着你们肩膀拉屎拉尿的了,你们再不硬点,倒让人瞧不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勋戚们这样针对牛家,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皇上最怕的就是底下人结党串连……尤其勋戚里掌兵权的,太多了。你们越要弄牛家,他倒越要保牛家,两边拧上劲儿了,能有什么好?臣子和皇帝拔河,赢了也是惨胜。”

一边说,老爷子一边就不禁横了蕙娘一眼,“你男人滚到广州去做什么了?还不让他快滚回来!你还不知道?有他没他,差得多了!”

皇上对权仲白的宠信,实际远超众人,有时候,少就少这么一句话。牛贵妃的枕头风,可能还真及不上权仲白的几句闲谈。从进门到现在,老爷子几句话都显示出了他老辣的政治素养,每一句话,都切中了局面关键。可蕙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权仲白不该离京,难道她不清楚?要不是有个鸾台会,良国公府和她又何必如此妄作折腾。只是别有怀抱,无奈之下,才安排权仲白出走而已……

而如今,她心底又何尝没有许多话想要和祖父倾诉,甚至是质问质问祖父,把鸾台会的事向祖父揭穿?不论祖父是否和鸾台会有所来往,她都相信老人家并不知道鸾台会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们和权家的关系。就算老人家业已知情,也认为她应该和鸾台会同心同德,继续在篡位的羊肠小道上走下去,但只要她意愿坚持,老人家也一定会给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力量了。

但……

蕙娘心事重重地再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您腊月里给我送花时,多送了一盆峨眉春蕙……”她轻声说。

老爷子眉头一挑,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噢,想必是单子上忘添了那一笔……那毕竟是你亲手所植,意义不浅。花儿开得如何?好看么?”

“挺美,”蕙娘由衷地道,“倒激起了我赏兰花的心思。今年开了春,我侍奉您同娘一道,去潭柘寺赏花吧?”

老爷子指着蕙娘哈哈大笑,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你男人不在家,你还这么野,仔细他回来了和你算账——我不宠着你,要去,你自己去。”

蕙娘敛下眸子,望着地面浅浅地笑了,她站起身去搀老爷子,“今日时间也不多了,晚上还得回去呢。刚才在后头见了文娘,她说王时要放外任了?”

“也到放出去的时候了。”老爷子和蕙娘一道往外走,“今儿送你回来的那孩子,是你们哪房亲戚?我瞧了一眼,谈吐倒还是不错的……”

时光就在这平平常常、­鸡­零狗碎的家常话里慢慢走过,一转眼,春天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仇是越来越深了||||这一次蕙娘低估了群众的力量……

话说上海这个天气呀,真是搞不定,起伏都在10多20度!这几天又疯狂打包搬家,还得担心寄出去的东西别被淋湿了……

203合纵

不知不觉间,今上登基已有十年之久,虽说承平十年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毕竟是个整数。如今朝廷又有了钱,年前便有人上了奏折,启奏将今年的万寿月,办得再风光一点。理由那都是现成的——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年年万寿月都是热闹足了一整个月,又是唱经、又是唱戏放炮,从百官到京城百姓都有赏赐,也算是普天同庆了。可自从今上登基,连太后娘娘的寿辰都少了热闹,更别说皇上自己了,有好几年,听说皇上生日那天,也就是多上几碗菜而已……从前国家艰难,皇上厉行简朴,可现在朝廷有钱了,亏待谁,那不能亏待皇上不是?

这样的言论,从皇上登基到现在就没有少过。皇上不爱过生日,曾被人数落为‘有损国体’,也有人隐晦劝诫:皇上自己不重视,让太后、太妃如何重视自己的生日?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宫生活如此孤寂,总要让老人家高兴高兴才是。其实如此热心,泰半还是因为‘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宫中花钱,素来是不惜工本,十两的东西开出百两的账来,上上下下可以中饱私囊,办得越大,分润者也就越多。从前那些太监,在先帝手上都赚得盘满钵满,乍然换了皇上这样的作风,难免就有些素得慌。

可不论这些人明里暗里是怎么劝诫,皇上都和槁木死灰似的,竟是完全不为所动,压根就没有庆祝生日的意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几封奏折上去,都是泥牛入海,宫中反而传出风声,说皇上要令人来重抓内库,再整顿整顿宗人府的财务,这么一句话,顿时就把一群人吓得够呛,再不敢胡乱开口。倒是到了三月,宫中传出口风,今年贵妃娘娘,也要开办生日宴了。

从前后宫中有资格邀请外命­妇­们来饮宴作乐,朝贺生日的,也就只有太后、太妃并皇后三个主子。其余人不论典籍如何规定,按惯例,生日当天去到三个主子那里请过安,自己宫里多加几个菜,有儿女的回来探视母亲、娘家人进宫请安说几句体己话,便算是庆祝过了,再受宠一些的,顶多生日当天,皇上会过去看望一番,两人一道吃个饭等等。现在皇贵妃娘娘也要开宴,以她一贯的作风,那动静自然是小不了。蕙娘和孙夫人约着一道去潭柘寺上香时,孙夫人便和蕙娘感慨,“现在是朝廷里有钱了,从前每年内库拨给娘娘的钱,也就是那么一点。六宫妃嫔谁不要花钱,娘娘哪里还有闲心自己作兴着过生日?也是顶上没人疼,太后也从未说过,要给她大办。”

这一次听风声看动静,的确是要往大了­操­办,宫中几班内戏都不敷应用,还要点了麒麟班、春合班等名戏进宫献艺,看来是要连唱好几天的大戏。蕙娘也听说了:这一次给贵妃过生日也好,大办也罢,那都是太后的主意。她笑着说,“大办也好,看戏不怕台高,娘娘办得越大,我们这些看戏的人,看的热闹可不就越多?”

自从权仲白南下以后,蕙娘平时和人来往,倒不用注意避讳了。从前碍着权仲白的身份,她倒不好随意走动,和一些身份敏感的贵­妇­人结交,免得皇上知道了心里忌讳。好比孙夫人,两人也不算是不投缘,但从前就不可时常见面。倒是现在,废太子已经就藩,废后也不再在人前现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孙侯本人也卸了差事,在家闲住,孙家算是彻底从这个泥沼里脱身出来了,孙夫人和蕙娘,才能偶然约着一道出外走动走动,也算是散散心了。

孙夫人瞅了蕙娘一眼,笑着就叹了口气:“你看人家,那是热闹,人家看你,也是戏中人。你这个月都进宫几趟了,可见到了你们家的婷娘没有?”

说到这事,蕙娘也有些烦恼,如今牛贵妃总摄六宫事务,大动作不敢做,就这样零敲碎打地恶心权家、恶心蕙娘,也颇令人糟心。她身为国公府现在出面应酬的贵­妇­,只要有心,进宫机会其实并不少。但贵妃娘娘似乎就真和她杠上了,次次她进宫,婷娘都被禁足。蕙娘本不想和她计较,一次见不到,多进宫几次也就罢了,不想牛贵妃横起来,那是真没得说,算上前儿内外命­妇­们侍奉太妃进香的那次,蕙娘先后六次进宫,婷娘竟也真真就被禁足了六次。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压服蕙娘,没个说法,决不让步了。

任何一个圈子办事,当然都有规矩,不论牛贵妃多么蛮不讲理,只要蕙娘让了这一步,婷娘也就自然而然只能靠奉承贵妃过活,虽说她现在人微言轻,拍拍贵妃的马屁也没什么,但权家却有国公府的面子要顾,让了这一步,以后良国公见了镇远侯,两边又该怎么说话?蕙娘的眉头也慢慢地聚了起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话。

会邀孙夫人到潭柘寺来上香,权家的选择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一时的沉默,并说明不了他们的态度。孙夫人也并不心急,她望着窗外幽静的山景,轻轻地道,“桃花都开啦,等春汛一过,河运畅通,恐怕七妹也就到京城了。她前些时候捎信给我,说是被困在徐州,待雨停了立刻就能上路。平国公夫人今年身子越发不好,连新年大朝都无法出面,家里是一刻都离不得人了。她本来打算和桂将军一道北上的,可一来她走得急,二来桂将军家属要先回西安,也不方便。结果她走河运,被困在徐州,桂将军走海路,现在人都已经在天津下船了。”

二月里朝廷最大的新闻,便是桂含沁将军忽然称病请辞,把东南挑子撂下的事了。据说他某次海战时左腿为炮火所伤,旧患一直没有好全,现在每到雨天便不良于行,东南偏偏又很多雨潮湿,桂将军苦痛得很是厉害,便不能不向皇上诉苦,辞了东南的职司。而皇上居然也痛快地准了他的辞呈,又给了他一段长假,让他好生休养,只需回京向皇上述说过东南局势,便可以无限期地休他的长假去了。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伤痛不能克服,非得要辞职休养?这分明是在和皇上闹脾气了。这个桂将军,行事从来都出人意表,按说现在桂家小一代里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他算是最有前程的一个。可这锦绣的前程,他居然也是说不要就不要,一声称病,桂家已经吃下去半边的东南肥­肉­,立刻就全都吐了出来。——本来和牛家利益冲突最激烈的几家里,桂家的声势就一向最弱,现在桂含沁这么一弄,桂家岂非就更无法和皇上抗衡了?别说别人,就是宜春号的几个掌柜,都写信给蕙娘,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宜春号这二成股,可别是又要打了水漂吧?这和­干­股可不一样,就是桂家失势了,也一样要给人家算账分红的……

孙夫人现在提到桂家,自然不止是拉拉家常而已,蕙娘沉默了片刻,便叹息道,“明人不说暗话,当着嫂子,我就直说了吧——桂家在宜春号是有入股,但这不过是一盘生意。我们两家关系,还没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嫂子要问我桂家的打算,我也是雾里看花……桂含沁那不是请调回京,他是直接称病请辞,皇上也大有准奏的意思。牛家如今权势滔天,也许桂家自知无法抗衡,便索­性­主动收缩,并不想和牛家硬碰,是个想求全的心思,也难讲的。”

“外臣嘛,难以左右立储大事,现在宁妃低调,三皇子几乎没有声音,要结党都难。”孙夫人也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桂家不是找不到援手——我妹夫同桂含沁,那是换贴的兄弟,现在,他们是找不到思路。桂将军辞职,也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从去岁至今,皇上的心思一直摆在地丁合一、探索航路两件大事上,对有些事想得就少了些。现在桂家这一招,倒是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后宫勋戚中来。”

就是因为牛贵妃过生日的消息,是在桂含沁辞职后传出的,蕙娘才会把孙夫人拉来潭柘寺上香——这也是先和家里打过招呼的——本以为牛家太过嚣张跋扈,把得力­干­将都给逼得闹辞职,皇上多少会限制敲打一番,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竟还许了牛贵妃大办生日的请求……再结合权仲白反馈回来的消息,二皇子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心里是有数的。那么权家就不得不有个很不好的推测了:皇上如此纵容牛家,自然是要把牛家当作一杆枪,来扫倒惹他顾忌的门阀势力,日后鸟尽弓藏,牛贵妃的下场,恐怕不会有她想得那样风光。

这其实也不能算是­阴­谋诡计,阳谋就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参详。但参详出来的滋味,人人却都不一样。孙家有个‘无故被废’,深得臣民同情的废太子,滋味最苦涩;桂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略有养匪自重的嫌疑,招惹皇帝忌惮已非一日,和牛家的冲突又极为激烈,这个局对他们来说也是险之又险,一个拿捏不住,便有灭门之危。许家和皇上交情深厚,势力集中于京城,在边疆没有什么根基,相对要轻松一些,但因为太妃的关系,也有半边被扯进了泥沼里,倒是权家在别人看来,纯属倒霉触了牛贵妃的脾气,被抓来杀­鸡­给猴看,其实和牛家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算是舞台边上跑跑龙套的,要不是牛贵妃不知哪来一股劲儿,一心要为难婷娘,恐怕在孙家、桂家等人眼中看来,权家连和他们合作的动机都欠奉,权家这里一提合作,他们那里怕不就要参详上权家的动机了:别是重施故技,又在为牛家引人上钩吧。

也所以,蕙娘如今面上虽苦涩,心底却还宽松。她多次入宫,也不无为自己造势的意思,算是利用牛贵妃对她的反感,把两人的矛盾给推到了台面上来……果然,如今她一邀请,孙夫人便欣然而至,没说几句话,更是隐约透露出了她和桂家的联系:她对桂家的用意这么了解,可见两家私底下必有交流。也是,这两家一开始结盟,不就是为了对付牛家吗?只是时也命也,对付着对付着,倒把敌人给对付得这么强大,对付得两家都没有思路了,也是颇有些讽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瞅了周围一眼,见空山新雨、万籁俱静,从亭子里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影,这才压低了声音,“二皇子的出身,实在是太尴尬了。”

孙夫人眉头一跳,“你是说,小牛氏——”

“大牛小牛,都是牛氏,就是因为牛氏的作风,皇上太了解了,所以才做出今日的局来。他是想把牛氏一起带走,又怕日后皇子登基时过分年幼稚­嫩­,少了母族帮衬,被门阀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蕙娘沉声道,“如今西北有罗春,海外有鲁王,皇上又要推行改革,民间矛盾也多。局面已经够复杂了,他不想再留下自己忌惮已久的门阀势力……恐怕随着皇上身子骨渐渐孱弱,世家大族的日子会更难过,能和如今的昂国公府一样,守着几亩田地过活,已是不错的下场了。万一举动不慎,很可能就要落个倾家灭族的下场!现在别人看我们的热闹,不过是因为皇上还顾不得他们,不然,要挑拨牛家出手,对皇上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牵扯到权力传承,这种事无任何人情可讲,就算孙家是一路把皇上扶上宝座的,这情分也顶多只能为他们换回几条­性­命而已。别的势力、财富,皇上哪会顾得了这么多?孙夫人面­色­顿时沉凝了几分,她却并不惊讶,而是低声问,“这是老爷子的看法,还是——”

这里的老爷子,指的并不是良国公,而是沉浮数十年荣宠不衰,在致仕后还能以文臣身份得到封爵的老爷子焦颖。他丰富的政治阅历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众世家均要尊敬、看重的。

“老爷子和我都是这样看。”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以皇上历年的作风来看,这也是最合理的推测。皇上去世之前,牛家必倒,但在皇上的目标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是天皇老子,也都不能打灭牛家的气焰。”

孙夫人霍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方才长叹道,“含沁辞职,除了试探皇上心意以外,也是给桂家全面收缩打了伏笔,只是我看桂元帅的意思,能争,还是不打算坐以待毙。可听弟妹你这一席话,我也是有几分失措了,难道除了等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当然是有。”蕙娘轻声说,“大家群策群力,总是可以找到思路的。我就想,皇上毕竟是皇上,但凡是天子,就没有不忌讳的事儿,只看能不能找准而已……”

只是这句话,孙夫人便悚然动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她略带惊疑地扫了蕙娘一眼,似乎在掂量着蕙娘的真意。可蕙娘却并不往下说了,两人间一时陷入沉默,片晌后,孙夫人才哑声道,“好,明人不说暗话,弟妹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但我也要问弟妹一声,你们家在宫中,不过一个族女,一个棋子,弃了也就弃了。就是朕舍不得,以你手腕,安抚下牛氏,不过是翻手间的事情。就是现在不能握手言和,权神医一旦回京,双方必定又是一团和气。往大了说,日后局势再险恶,有权神医在,保住你们权家的财富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问,没说出口,但问得很直接:皇上忌讳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几件?每一件,那都是说出来能吓死人的罪名。孙家和桂家那是没有办法,一定要和牛家见出生死了,才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但权家身娇­肉­贵,至于这么积极地来淌这摊子浑水吗?

蕙娘却是从孙夫人的反应里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她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皇上的真实意图,也是在二月桂含沁辞职获准,以及三月里牛贵妃大办生日这两件事后,才为老爷子、自己和良国公、云管事等人不约而同地参详出来的。当时她认为,首当其冲的孙家和桂家,只怕很难兴起抵抗的念头,桂含沁辞职,就是桂家要全面收缩以图自保的征兆。但云管事却非常肯定地告诉她,桂家决不会和牛家善罢甘休,桂含沁辞职,只是他们的最后尝试,他们私下肯定在部署着更大的计划云云。

当时她还是将信将疑,可没想到今日孙夫人对她的这句话反应这么剧烈……看来,孙桂两家的确是有和牛家不死不休的意思,也不是缺少思路,只是可能尚未下定决心——有时候办法就只有那么几个,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另辟蹊径。既然牛家没有弱点,那就只能自己给他们制造弱点了。栽赃陷害、十恶不赦之罪……其实两人刚才打的,就是这个哑谜。

而云管事又是如何能肯定桂家的意图呢?是他们在桂家也安排了内间,还是……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蕙娘将杂念排除在外,自信地道,“我们国公府,成也是仲白,败也是仲白。仲白要下江南,贵妃娘娘为难婷娘,那都不是没有因由的。嫂子是聪明人,应当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孙夫人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蕙娘,她忽然失笑道,“想把你拉下水,没想到你是早湿了身……”

但也就是玩笑了这么一句,她便又严肃了起来,竟不接蕙娘的话头,只道,“今儿天­色­晚了,我不比你,家里事多,我是赶着回京的——你便多住几日吧,等回了京城,我再来看你。”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是孙夫人一人可以做主的,她也要回去和丈夫商量。蕙娘微笑道,“嫂子慢走。”

便亲自将孙夫人送到了山下,这才一人踱回了半山腰处的敞亭中沉吟。四周人未得她的话,也不敢跟上来服侍。

潭柘寺到了春季,一山树有半山正在开花,鸟语花香、空山晚照,此景实在美不胜收,蕙娘出了一阵神,又徘徊了一会,赏了赏景,见夕阳要落到山后头去了,那人却还没有一点音信,这才放弃等待,正要自己踱下石阶,去寻从人时,却见远处山径上衣角一闪,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从花­阴­踱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咳,那谁,阔别好几年,终于回来了……

204理由

焦勋离开大秦,其实时间未久,不过四年有余,但他和蕙娘,是实实在在有五年多没有见面了。其实,再往远了说,在七八年前焦子乔出生以后,两人的距离便被无声地拉得远了,纵能惊鸿一瞥,但却似乎从未有过机会,能够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对,运足了眼力,将对方的身影望得分明。

五年不长不短,还没到‘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地步,但在这五年里,两人毕竟也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彼此看来,都不像是离别时的那个人了。

夕阳渐没,一山花树静得可怕,蕙娘并未说话,而是静静凝望着焦勋走来。她望着他的穿着、他的步伐,望着他的容貌、他的气度,她那永不停歇的脑袋,似乎已心不在焉地运转了起来,正推算着焦勋这四五年来的行止,与他归来的目的……可也不过便是这么心不在焉地转一转,这机器便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时间,她甚至难以说出焦勋的变化,毕竟,他在她心底的印象,原也有些模糊。如今的他对她来说,也许已算个陌生人了。

待到走近亭子时,焦勋的步伐也有了几分迟疑,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举步拾级而上,却并不入亭,只在檐下站着,和蕙娘保持了这么一段不远不近、颇有几分微妙的距离。

“姑娘变了。”他说,语调再平静,也终究是蕴了几分感慨。

蕙娘不禁抚了抚脸颊,她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说不上来。”焦勋道,“只觉得姑娘的心事,变得更沉了。”

两人目光相系,蕙娘不知如何,忽然有些好笑,她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你傻呀,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早都不是少年了,心事当然要比从前更沉了几分。”

她转过身子,将孙夫人留下的残茶泼去,又翻出一个杯子,给焦勋倒了一杯茶。焦勋也就从容地在她对面落了座。

他说蕙娘变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变得多了?

从前两人虽有默契,但身份有别,焦勋总算是下人之子,再亲昵熟惯,也有一层鸿沟。他在她跟前,是天然就带了一点卑弱、一点心虚,从不曾如此相对而坐……看来,他的确是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了,起码,这份功业,令他觉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蕙娘心里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的。这五年间焦勋都去了哪里?没有动用老太爷给他的财富,他是如何营生?短短数年时间内,又如何积累出财势?他现在哪里落脚,回到京城来想做什么?他是如何同老太爷联系,又如何说服老太爷穿针引线,撮合两人相见?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样的耐人寻味。老太爷不是不知轻重之辈,焦勋和她关系特别,现在权仲白又不在京里,没有特殊的原因,他怎会打发人送来那盆峨眉春蕙……焦勋这一次回来,身上应该是带了事的,只不知道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会给她如今所处的局面,带来什么变数。

然而在这许多问题之中,她最想知道的,却还是最为虚无缥缈,最不容易查证的问题,这问题几乎没有必要问出口,在她所处的圈子里,一问一答,已经远不止一问一答那样简单了。可不知为何,她一张口,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回来?”

焦勋也很自然地回答,他说。

“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一问一答,就这么简单。在这一刻,她忽然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焦勋,找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们之间,或许有很多话未能说出口,很多事永远都要回避,甚至还存在了种种秘密,但却从来也不曾有过一丝隐瞒、一丝猜疑。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你需要帮助。

于是便是这样了,焦勋回京,也许有很多别的任务,也许肩负了别的责任,但她毫不怀疑,他之所以回到京城,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为他觉得她需要他的帮助。

人生至此,岂无感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还是露出了一个笑来,低声道,“我很担心你。”

焦勋神­色­一动,他先也叹了口气,“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瞒过神医……”

旋又有些担心,“若神医心中介怀,此番相见,只怕惹来他的不快——”

“他要是介意,当时就不会救你了。”蕙娘说,“再说,他现在人在广州,也介意不到这个……你今日来得太晚了。”

眼下夜幕将临,孙夫人也离去有一阵子了,再过一会儿,恐怕会有人前来寻找蕙娘。两人能够谈话的时间,已经不多。

“此次回京,我的行踪需要保密。”焦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几年未见,他黑了一点,皮肤也不若往年那样细­嫩­洁白,看来,是经过了一番风浪。

但容颜虽变,气度未改,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皱眉,都皱得这样清朗温和,望着她的神气也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潭柘寺毕竟是皇家名刹,适才又有侯夫人驾临,这附近把守得太严密了,想不露痕迹地混进来,总也得花点时间。”

蕙娘心里顿时一松:会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邀孙夫人密谈。不论是对孙家还是对权家,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给焦勋营造机会。这里地势高、周围景致阔朗,没有被人藏身监视的忧虑。跟在她身边的,也都是立雪院内忠心耿耿的丫鬟……但就算是这样,焦勋走进来见她,一路也有被人撞见的风险。谁知道鸾台会的能量大到什么地步?直到焦勋这句话出口之前,她多少还是有些悬心。

“如今身份变化,再要见到姑娘,对您也总是妨害。”焦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他嘴角一扬,有些忍俊不禁,“日后也许能寻到更妥帖的办法传话,便不用冒这样大的风险了。”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放到桌边,居然还和蕙娘开了个玩笑,“先把这份薄礼呈上吧……我在海外,也听说了宜春号的动作,一路北上回来,更觉如今天下变化不小。——听说现在,大秦也有人在摆弄纺纱机了,这桩生意做得好,一两年内便是倾国巨富,此物当能帮助姑娘,在这一番斗争中占得先机。”

蕙娘随手一翻书册,只见里头画了好些机器样式,有分解图,又有许多文字解释。她不禁一皱眉头,“看来,你在外头是捣鼓上这个了……我们国内也的确有人在做,但不论做得怎么样,我是不好再Сhā一脚了——光是一个宜春号,尚且还忙不过来,再握住这条线,恐怕会更遭忌讳……你若是想找人合作,又没有别的隐衷,我倒是可以为你穿针引线,给你介绍一个大金主。”

“这东西既然送给姑娘,那就是由您处置了。”焦勋说,“您要自己造也好,送人也罢,全看您的高兴。我的生意,全在外头,一时间也顾不到国内。”

他又从怀里抽了一本小册子,再放到了蕙娘跟前,低声道,“既然神医已经瞧出了我的身份,那么倒不必再多费­唇­舌了,宜春号树大招风,难免有人惦记。连我这样微末身份,都有人不放心,还要再加手脚。姑娘又岂能不受他们觊觎?前番阁老府内下毒风波,恐怕背后大有文章,这里有几个名字,全是我从小毅口中逼问出来的。”

小毅正是焦勋带下南边的小厮,他离开焦家时,随身就带了这么一个人,可见两人的关系有多密切。这个小毅,也是绿松提到,曾撞见过的另一位内间。

蕙娘眼神一凝,不自觉便按上了那本小册,“小毅人呢?还活着么?”

“没熬过海上风浪,已经去了。”焦勋从容地说,“但去世之前,招出了不少极有趣的东西。当时我本想立刻回头给您报信,但奈何路程太远,也不敢随意露出踪迹。后来,事情又有了变化,我本待在南洋落脚,可身不由己,被那艘船拐带去了别处……”

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忽然神­色­一动,又住了口,只冲蕙娘一笑,低声道,“会再相见的。”便起身步出了小亭,脚步匆匆,乘着暮­色­,不过片刻便淹没在了花树之中。蕙娘却是直到此时,才听到了山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及多想,忙把焦勋给的两本书册塞进怀中。又把那杯茶水倾了,将杯子收好,免得为人看出破绽。果然,是石榴等人不放心,带着婆子寻了上来,“少夫人,天晚了,风凉呢。这山上不比城里,虽是春天,晚风也够受的……”

她说得不错,潭柘山里的风特别的硬,石榴虽带来了斗篷,但一阵风过,仍是凉意刺骨。蕙娘在轿子里,也不禁紧了紧披风。

却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出了方才的莽撞——刚才收拾得匆忙了点,没想太多,怀中这两本书册上,其实还带了焦勋的一点余温……

焦勋这一来,来得很莫名,走得也很莫名。他似乎只是想给蕙娘送上两份礼物,一份帮助她的事业,一份帮助她的安全。一旦达成目标,他便功成身退,再没什么别的企图——起码,在潭柘寺的短暂会面之后,蕙娘便再没听说他的消息了。她甚至都还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老太爷给他传信儿的,而老太爷又是如何和他联系,和他定下了这个约会。

若换做别人,蕙娘也许就生受了这份礼物,但此人既是焦勋,她便不能不想得多些。抛开两人的情分不算,焦勋的才情与­性­格,她难道还不够了解?千万个贫家子弟中,他能雀屏中选,被当作焦家大小姐的未来夫婿培育,焦勋的资质、心­性­,还能差到哪里去?两个聪明人之间,有些事很不必讲。他就是不说,蕙娘也能知道。焦勋是决不会对‘背后黑手’善罢甘休的,这黑手谋害他的­性­命且不说,还要谋害她的­性­命,谋害焦家人的根本财源……如今既然他有了能力,就一定要把它连根挖起,而不是继续远遁海外,逃避这个问题——而这,当然就令蕙娘的处境又尴尬了几分。

更可虑者,焦勋一个大秦土著,孤身到了海外去,还不是在华人已经形成势力的南洋落地生根,而是被裹挟去了更远的所在。听他语气,几年间已经经营出了一份偌大的家业,达到他认为自己可以衣锦还乡的程度了。若无人扶持,他就是真龙下凡怕也都办不到吧?现在泰西诸国正在打仗,哪有闲心发展实业,大秦刚趁火打劫从泰西弄来了一批学者,他们和家乡也是有联系的,从他们那里的消息来看,战事还根本未有停歇的意思……如此推论下来,焦勋被裹挟去了新大陆,加入鲁王势力的可能­性­,竟高达七成、八成!他所谓‘自己行踪不能被人发现’的话,也就不是那么没有来由了。

这件事初看也没什么,但仔细一想,便由不得人心里不发毛了。焦勋去国未久,四年多的时间,要按孙侯的路线来走,他可能才刚到新大陆没多久。他发家致富的时间,怎么说两三年要有吧?如此算来,用在路上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年……看来,鲁王非但已经在新大陆立稳了脚跟,而且居然,已经找到了前往大秦的快捷航线……

这对国家大势的影响,可能极为深远,但蕙娘现在已经懒于再去关心这事了。她甚至连焦勋的礼物都没空多加参详——福寿公主即将远嫁,鬼王叔罗春虽未亲自前来,但也重视地派出了一支迎亲队伍,由他的长子率领——是的,他的大哈屯为他生育的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甚至比福寿公主还大了那么一点儿——前往京城迎娶公主。朝中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重视,这一个月,朝廷典礼特别地多,东北来的一­干­族人,又终于抵步京城,蕙娘少不得安顿落脚,又要熟悉、琢磨这批人的成­色­。再有宜春号那里,伴随着如今官家入股的进度,总有些事需要她处理。焦勋给的这两份礼物,蕙娘只是细细研究了那份内间名单,比着绿松给出的几个人名增减了一番,至于那本册子,她不过是粗粗翻阅了,便收到一边,尚且还未决定该如何处理。她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也最紧急的事,却依旧没有半点起­色­,孙家一直都没给回话——权家这里,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这件事也不是孙家一家的事,恐怕他们是想等桂家、许家到京之后,再给个统一的回复。可好容易等到春汛褪去,运河恢复通行,桂含沁将军、许家少夫人前后脚也都到了京城,这不巧的事却又全赶到了一块——平国公夫人常年卧病,这些年来病势越来越重,许少夫人回京,也就是因为她强烈要求,想见一见孙子。这许少夫人把孙儿孙女们带回京了,给她见过了,也说不上是过分欢喜还是如何,反正回京当晚见过了孙子,当天晚上睡梦之中,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没了。

此事并不在小,许少夫人所有亲戚朋友都没能来得及相见,就立刻开始­操­办婆婆的丧事。许家散落各地的几个儿子,也全都报了丁忧回京,皇上一概准了,连许凤佳许少将军都没夺情,对东南海疆防务,旨意里只轻飘飘写了一句,‘将另行着人监管’,便再没了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啊,他俩现在关系太微妙了,我把握了半天,觉得我人话都不会说了一般,难以形容那微妙的感觉||||||

205言和

宫中权贵不少,虽然眼下有许多人家,正因为牛家的强势崛起而暗自焦急,但也有更多人家,或者已经远离了权力核心,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或者还没受到这股旋风波及——或者更­干­脆,文官出身,同武官们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看戏不怕台高,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武将、勋戚中的乱象,总之,虽然如今边疆暗潮汹涌,男眷们没准已经跑掉了靴子,可牛贵妃的生日宴上,命­妇­们却还是个个满面春风,好似这家里出了个皇贵妃娘娘的不是牛家,倒是他们家一样。

皇贵妃的生日宴,权夫人可不能再怠慢了不来了。因平国公府没有出席,藩王府的内命­妇­们,如今也陆续回京,因此由良国公府同昂国公府占了首席,余下各侯夫人做了一排,另一排便是文臣命­妇­,两边都舍了圆桌,而是各领一席,中间围出空儿,为百戏演出之用。倒是比平日里年节盛宴时所有人圆桌围坐,分了几大桌闷声领宴,要热闹得多了。虽是贵妃生日,但首席却为太后占了,太妃身上不好,没来,还为她虚留了一席,余下方是众妃嫔围着牛贵妃安坐——很不幸,婷娘依然还是没能过来。

这样的场面,牛贵妃自不可能特别为难权家与蕙娘,事实上出席她生日宴的人里,和牛家有冤仇的实在不少,好比阁老杨家。这么大的事,杨宁妃今天都没有过来,杨太太的脸­色­当然不能好看到了十分,倒是吴阁老太太得了殊荣,还能带没诰命的媳­妇­进来领宴,两人面上都颇有荣光,非但自己笑语不绝,还频频冲邻座举杯,倒也把气氛给带得十分热闹。权夫人和蕙娘无心挑起战事,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倒是昂国公李夫人,用着山珍海味,也没见欢容,权夫人不免问她,“可是殿内热了些儿?若是如此,让人来添把扇子吧。”

李夫人摇头叹了口气,倒是说起了前朝,“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了,这些年皇上是有心俭省,宫中也难有这样放肆取乐的时候。从前武皇帝、安皇帝在时,年年四时八节,都有这样的盛事。当时我也还年轻,跟在娘娘们身边,不知见识了多少世面。真觉得世上有的福分,都聚集到了宫中。”

她说起来比太后还要再高一辈,是三四朝的老人了,这番话说出来,不远处的太后都露出聆听神­色­,老人家似乎也是想起了前尘,眉眼柔和了些,也接口道,“说得是,当时的热闹,那才是真热闹呢,场面还要比现在更大得多了。宫中都夸宁妃、贤嫔、贞贵人会­操­持,其实那是没赶上好时候。安皇帝那时也罢了,他爱修道,究竟不讲究了。武皇帝年间,贵妃娘娘要赏花,慌乱间盆栽不够,大冬日里扎了绢花上去,隔了远看过去,十几里的池子边上,都是姹紫嫣红,好一片花海,数九寒冬,同春三月也差不离。那时候,我才刚是太子嫔身份……随娘娘在凤舟上看着,同李夫人的心情,也是一样,那才真真是叫做巧夺天工呢!也是皇儿粗疏,这些年来竟都不讲究,宫里这些孩子,这么些热闹,就当稀罕来看了。”

说着,便啧啧赞叹,牛贵妃笑着道,“您老人家见识这样广,我们哪里比得过呢。您就只拿我们取笑罢了,正经儿带着我们乐一乐,您又懒得费那个心思。”

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平日里粗粗疏疏的人,此时也渐渐有了些尊贵的气质出来。权夫人和蕙娘笑着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太后也是深悉这个侄女的­性­子,稍微一提武宗年间王贵妃的气势,牛贵妃这个生日,便立刻过得很憧憬、很有盼头了。

李夫人却又摇了摇头,她倒不如太后的安闲,多少有些怅惘,“那一年我也随着王贵妃娘娘在龙船上呢,花是真好看,可那些个皇子皇女们,在岸边钻来钻去,不是扯坏了真花,就是把绢花给点着了。二三十个孩子,吵得贵妃娘娘头疼……现在想来,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安皇帝年间,已经在感慨前朝了,没料到如今,连安皇帝年间都赶不上,御宇十年,宫中方才两个皇子一个公主,怎不叫人感慨呢?”

太后一开腔,周围人自然安静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李夫人的这句话,四周人都听得真真切切:皇嗣繁荣,起码立嗣时选择就多,争夺再激烈,那也是有得选。现在宫中就两个皇子,就是如今的场面再热闹、再奢华,似乎国运也都显出冷清凄切来了。

一时间,就连太后面上的笑容,都慢慢地凝固住了。牛贵妃不快地冲李夫人递了个眼­色­,却也不能如何,只是眼珠子一转,又指着牛贤嫔笑道,“也不好这样说,哪里就只有这么几个呢?琦玉妹妹这儿不是还怀了一个吗?”

牛贤嫔本来在人群中坐着,压根没显出来,被牛贵妃这么一指,众人顿时一阵哗然,她立时就成了人群的焦点。一阵恭喜声中,她也免不得双颊生晕,冲族姐发娇嗔,“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没打算惊动人的……姐姐就只把我拿出来说。”

牛贵妃一不做二不休,又把白贵人、郑选侍等人都喊到跟前来,笑道,“都是刚有喜讯的,今年意头好,才开春就有了这样多的好消息。想来啊,没有几年,母后也要嫌孩子多,吵得头疼喽。”

后宫中的确很少传出这样的好消息了,众人再一阵喧哗,连李夫人都真心露出笑来,连声贺喜,牛太后颇为吃惊,“还真瞒得住,有好几个,连我都不知道!”

牛贵妃便笑道,“儿臣奉钦命照料后宫,自然要多上点心思,把姐妹们都照看好了。她们怀胎日浅,还不是十分把稳,没必要惊动母后,故此便没有提起。今儿既然说到了这一茬,便也和大家同乐。”

说着,就举杯祝酒,含笑道,“以此杯,祝我天家子孙昌隆,绵延万代!”

牛贵妃上位不久,宫中就接二连三传出喜讯,这对她的形象确有积极作用,起码从前废后在位时,后宫就显得十分荒凉。方才一番对话,她应对得又妥帖,尽显贵妃风范,这一次,应和她的人,便更显得心悦诚服了。连李夫人都笑道,“倒是我孟浪了,该打、该打。”

“打亦不必,夫人罚酒三杯是真。”牛贵妃趁热打铁,和李夫人开玩笑,又喊百戏上前,“变个戏法,为夫人祝酒。”

气氛顿时重又闹热了起来,不断有人离席敬酒,权夫人捏了捏蕙娘的手心,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腊月前后开戒了。”

皇上是去年五月病的,他肺痨高烧,总要控制病情,将养个半年就到腊月了。从这一批孕­妇­的怀胎时间来看,皇上应当是有意识地要培育皇嗣了。显然,他对二皇子也远未十分满意,还想着给自己留些后路。十年二十年后,牛家命运如何,还很难说。就因为牛琦玉在这一波浪潮里也跟着沾了沾光,便如此洋洋得意,牛家人的心机,也还和从前一样,玩得很浅薄。

但深邃又如何?浅薄又如何?只要牛贵妃还是这样踩死婷娘,权家就得和牛家做对到底。蕙娘也懒于多想,甚至懒得去揣测昂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立场,她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权夫人的意思,也明白权夫人的焦急,便不再搭腔了。一时也有些人过来祝酒,权夫人自然要打叠笑容,一一应酬,蕙娘亦要跟在一边帮手。不多时,吴兴嘉也过来给李夫人敬酒,她低眉顺眼地,满口,“谢世叔祖母指点我处世之道。”

显然,在新年朝贺以后,牛家也是痛定思痛,反过来做了一点工夫。李夫人满脸慈爱地笑意,按着吴兴嘉的肩头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稍加点拨,你便出来了……”

她唠叨得有味儿,吴兴嘉也低头听得入神,未几,似乎是脖颈酸痛,她微微地一偏脸儿,便勾着­唇­给蕙娘送了道眼风儿,不紧不慢地接过了李夫人的话头,“您说得是,家里人口多、妯娌多,亲戚多,侄孙女儿要学的还多着呢,平日少不得您的指点……”

这三个多字,吴兴嘉咬得特别重,虽然再未瞧蕙娘一眼,但蕙娘心知肚明,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的确,焦家和良国公府,都算不上人口多,如今在京的妯娌,更是从缺。她也听了些风言风语,说她太独,过门没几年,就把兄弟们排挤得呆不下去了……吴兴嘉还是那样,每回见了面,都要想方设法地踩踩她,论爵位她踩不住了,便还是回到老路子上,来踩她的背景了。

时至如今,她已懒得和这位少­奶­­奶­计较,正要侍奉着权夫人起身也去敬酒,背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蕙娘回了一眼,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宫人,冲她行了个礼,低声道,“少夫人,我们公主有请呢。”

如今宫中的公主,也就是福寿公主了,牛贤嫔的那位小女儿,还没有册封呢。蕙娘心头一动,同权夫人打了个招呼,方才随着那小宫人,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福寿公主也没走远,只在抄手游廊上站着,寻了根柱子挡着而已,小姑娘沉着脸,看来颇有几分心事,目注蕙娘一路走来,见她要行礼,也只是一摆手,胡乱点了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

对她的来意,蕙娘也算是有几分猜测,她并未说话,只是闲着在栏杆上靠了,透过窗户往殿中瞧去,也觉得里头那些个打扮­精­致的人影,走动说笑,虽未闻声,却极生动,仿佛是一出皮影戏般好看。看着看着,便不禁有几分出神,过了一会,福寿公主一声轻咳,她才回过神来。

“吴家最近和昂国公定了一门亲。”福寿公主却未先说正题,而是顺着蕙娘的眼神,望向了殿内东北角,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昂国公的小孙子,一向是最得宠的,可习武不成,要求个体面出身也不容易。武官人家想考科举,谈何容易,吴家这门亲事说得好,一下就拿住了李夫人的软肋……”

这些事,蕙娘要不去刻意打听,可能还真不知道,福寿公主说来却只是闲闲一笔:看来,这位公主和牛贵妃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也不算是笨到了家。蕙娘想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福寿公主看在眼里,有些郁闷,她的口气又淡了几分,“我知道你笑什么,你笑我也有软肋,被人拿得准准的,便犯了糊涂,做了人手里的枪不说,这被坑了,我还无处去说理去……”

“公主年纪小,”蕙娘肯定不能让公主太下不来台,她宽慰福寿公主,“不知人心险恶,吃个亏也是有的。好在这样的事,终究也无伤大雅,在京城里吃这一课,比在草原上要好得多。”

“你倒是都看明白了。”福寿公主对她,终究是有三分心结在,她的语气有点刁蛮了,“你倒是说说,我来寻你做什么的?”

“公主寻我,自然是给我赔不是的喽。”蕙娘悠然掠了掠浏海,心底忽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还格外放缓了,好似福寿公主是文娘一般,犯了错要赔罪,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小心思又被她看穿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便格外显得宽宏大量起来。“难道我说错了么?”

福寿公主清丽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狼狈,她咬了咬牙,终究是狠声道,“你说得对,我从前不懂事,只知道镜花水月地做些傻梦,如今醒转过来,才知道今是昨非,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说着,竟真敛裙要给蕙娘行礼,蕙娘忙站直身子肃容扶住,沉声道,“仔细人家看见!”

她一边说,一边连忙去看殿内动静,见一时也无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口气,埋怨福寿公主,“说你懂事了,却还是这般孟浪。那件事很禁得住琢磨么?这要被有心人看见了叨登出来,万一传出去了……迎亲队可就在京里呢!”

被这么一埋怨,两人间的距离倒是拉近了不少,蕙娘见福寿公主有些赧­色­,便放缓了语气,和她拉家常,“一整个主意,都是达家那位贞宝姑娘给你出的吧?”

福寿闷不吭声,眼底闪过一丝恨意,蕙娘眉头微皱,又道,“事后你去宣她,她人已不在京里了?”

“没找到,说是被送回老家去了。”福寿公主的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垂下脸不和蕙娘对视,仿佛是不愿将自己的难堪暴露在人前,“我素知自己命苦,没人疼没人爱,可也没想到,连个失势的寒门女儿,都敢来算计我、欺负我——”

“看来,是到南边去了。”蕙娘却没搭理她的话头,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计也的确­精­彩……就是吃定了你不能明摆着和她为难。”

“去南边了?”福寿公主微微一怔,顿时也会意过来:达家人骗她出面,把人家夫妻感情给挑唆得破裂了,当然自有所求。达贞宝去南边,肯定是追着权仲白去的。她更恨得咬牙切齿了,“这个没皮没脸的小贱人,就上赶着给人做妾——”

蕙娘笑着望了她一眼,只不说话,福寿公主却是货真价实地打了个磕巴,她的脸忽然间就红透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蕙娘问,“被你哥哥数落了吧?她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为什么就会纳了这一计呢?”

“是……是她说,神医­性­子傲,若和你吵开了,必定不愿在京城待下去。我再求哥哥,哥哥心一软,说不定就把他派去送嫁……”福寿公主一边说,一边叹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信了她,当时她说起来,要比这样可信得多了。”

“那便是她的过人之处了。”蕙娘望着福寿公主,倒有几分同情她了。“人笨一点也不要紧,最重要是能谨守本分,有自知之明。以你的身份,背靠着大秦,只要你能安稳度日,别生异样心思……”

别生异样心思,又能如何了?还不是要在草原上,看着罗春和他那几个大夫人的脸­色­过活?蕙娘说到这里,也觉她有些可怜,她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倒是福寿公主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小樱劝了我许多,我也想通了。这世上没有谁能救我,从前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到了那里,不比别的地儿,我是没有得选,只能依靠自己了。”

她探头看了看殿内,又稍微转了转身子,让柱子完全遮掩了她的身形,便端正了神­色­,冲蕙娘拜了下去,口称,“福寿知错了,请嫂嫂恕我这一次。”

蕙娘自然把她扶起,却不提原谅不原谅的,只是略有些好奇,“咱们这个月也时常见面,怎么就是今日,你说了这一番话?”

福寿公主面上又是一红,她强作坦然,“是哥哥点了我几句——他倒不知内情,只说我不该赏你那枚蓝宝石,说,我是讨好错了人,其实不该讨神医的好,该讨你的好,宜春号在北戎,也是有分号的……小樱也一直劝我……”

蕙娘已经全明白了——皇上知情不知情,那还是两说呢,他把福寿公主打发过来,倒真有些赔罪的意思,毕竟福寿到北戎以后,她自己的生活不说了,如要便利,少不得宜春号的人给带这带那,就是她属下那些人,难道就不想依靠宜春号,在草原上落稳脚跟?这种事又强迫不得,宜春号出力不出力,全看她的一句话……嘿,也难怪福寿今日,是一定要拉下脸来赔罪了。错过今日,恐怕到出嫁前,她也很难再找到机会来说这一番话。

对达贞宝手里的这杆枪,蕙娘并无多少反感,她和文娘接触惯了,对小少女的这点心思,了解得淋漓尽致。福寿顿悟过来后,心里要没有几分愧疚,恐怕就是死,都不会真的给她行礼赔罪,至于那些负气话语,纯粹出自她的小­性­儿而已,她亦懒得计较,只是这一关,却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过去了。

“你这一犯糊涂,便宜了达家那位,倒是给我添了许多麻烦。”她便似笑非笑地说,“如今行个礼,便要我把这事给放下了?你的权神医负气跑到广州去了,日后少不得还要我哄回来……我恨你还来不及呢,你还想我帮你么?”

福寿虽然年纪小,还浅了几分,但终究不是愚笨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醒悟过来。虽然蕙娘话意严厉,但语气却很松动,她也没有当真,反而很上道地一咬牙,要和蕙娘做交易。“福寿不才,但也能为嫂子效犬马之劳,赎些我的罪过,嫂子族里那个婷美人——”

蕙娘不禁微微一笑,想到如今已经随王时南下的文娘,她的眼神也柔和了一点,几乎要伸出手去,拨弄福寿的浏海——从前嫌文娘笨拙,终究还是吹毛求疵了,一样的年纪时,她还是要比福寿老成一些的。“你为婷美人说话,只能适得其反,我也不是要你帮这个忙……”

她指了指大殿洞开的窗户,引着福寿一道望过去,淡淡地道,“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两人之间的账,那就一笔勾销,以后公主在草原上有什么支使,宜春号能帮的一定尽力,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福寿公主的那份气魄,真是没得说,那好歹也是如今正当红的将军媳­妇­、阁老幼女,她不过投去一眼,便漫不经意地道,“这算是什么事儿,你要怎么搓揉她,只管说么。气不着你,那、那是因为你有宜春号——一个小命­妇­而已,连她都踩不了,我白和亲了么。”

蕙娘不禁扑哧一笑,她勉强板着脸,冲福寿公主柔声道,“嗳,说来也不算什么,就是请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福寿这孩子,在挫折中成长起来了嘛

今天比较早,字数比较多XD算是度过了一个小卡文

206突破

难得罗春派人进京,朝廷少不得善加抚慰,以示四夷慑服、天下太平之意。这一两个月以来,迎亲队诸位外藩在京城中也惹下了不少麻烦,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尤其是罗春长子宝音将军,生得特别打眼,肤白胜雪,不像是北戎出身,倒像是北边的罗刹人。他少年喜事,风流浪荡又好卖弄,这一阵子在京城也引来了颇多故事,迎亲队都上路一阵子了,还有传出其拐带大户千金同他私奔的谣言,这免不得又令城中大为议论了一阵,风波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眼看入了夏,年年夏天,皇上都愿去香山静宜园避暑,今年也不例外,早半个月,便有人从城中过去静宜园,帮着打扫庭院,预备天家入住。婷娘纵使这大半年都熬下来了,此时也不由得要派人辗转传话:这一去静宜园,又是三四个月不得回来,三四个月以后,牛家少­奶­­奶­,怕也就回京了……

福寿公主临出嫁前,同皇上嚷着路途寂寞,乏人做伴,硬是又磨了几个内外命­妇­与她同行,其中牛家少­奶­­奶­因为随着夫君,在西北边境生活了几年,如今他们家也还在宣德驻守,宣德正是出关的必经之路——横竖她也是进京来吃喜酒的,终究也要回去,倒不如一道就走,路上也能陪着说个话儿。

这亦是难得的殊荣,牛家人自然乐见其成。婷娘看来却是完全品出了个中滋味,也深知牛贵妃所以看她不顺,少不得牛少­奶­­奶­在里头大做文章。以贵妃娘娘本身而论,她耳根子软,几句好听话,再合了一点甜头,没准便能哄得她回心转意,因此是不惜动用关系,也要提醒娘家:机不可失,要不赶上这一趟,等皇子、皇女们落了地,她就能成功怀孕,也显不出来了……

这一次,蕙娘还没说什么呢,云管事倒是有点不乐意了。“家里能把牛家那位少­奶­­奶­给调走,当然就有后续的手段等在那里。婷娘虽然稳重,但到底年纪轻,为人处事,还是差了一点。这却比不得二侄媳,手段圆熟天然,又何须多加暗示?什么事到了她手上,都是水到渠成、全无痕迹。”

“也还要多谢小叔,要不是有您的一番铺垫,这件事也不能这样轻易就成。”蕙娘指的是小樱为她说话的事,云管事心领神会,连良国公都呵呵一笑,指着她半真半假地道,“若有神术,能把你和仲白的脑袋瓜换一换,只怕是大业早成了。”

说到这里,他这个当爹的,不免也要过问过问权仲白在广州的行踪,“许升鸾和桂明润都回来了,他在广州已没有多少朋友,还是镇日和杨家那个结巴厮混?”

“杨公子也已经动身回来了。”蕙娘抿了抿­唇­,“许家全面收缩,许少夫人在广州的生意虽然还能经营,但重心必然要随之北移,不然,恐怕鞭长莫及,护不住这个才刚刚铺开的摊子。”

虽然长辈们没有细问,但如今权仲白南下的缘由,已经不是秘密,良国公唔了一声,叮嘱道,“还是要善加笼络,多写几封信赔点好话,免得他日喊他回来,这小子还真就不回来了。”

他哼了一声,略带不满地冲云管事发泄,“你瞅着府里来的这些子侄们,若有一个生在我这府里,今日又怎会如此捉襟见肘!”

也许是为了表示对云管事的尊重,私下几人议事的时候,良国公并不时常开口,多数时间,只是充作个布景而已,很多事都是云管事交待蕙娘在做。他们私下怎么相处,蕙娘并不甚了然,如今终究十个月过去,她也算是办好了几桩差事,几人终究是熟惯了起来,良国公也会当着她的面抱怨权仲白了。

云管事看来是听惯了这样的话,他眼皮也不抬,只回了一句,“三哥你说是这样说,真要换,你肯么?”

良国公被他堵了这一堵,竟说不出话来,只好抚着短须呵呵地笑,却见不得多少暖意。蕙娘倒是心头一动,低声道,“这一阵子,我冷眼瞧着,过来的这几户人家,倒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一次,从东北投靠过来的几乎都是四口、五口之家,由一两个老成的家长,带着两三个正值青年、谈吐有度的大小伙儿。明面上,他们是依亲来的,自然要给他们找些营生——从商的有,买地的也有,还有愿入伍从军,做个小伍长的……这些都无须蕙娘出面,云管事自然遣人给他们安排了。蕙娘只是照管着他们的衣食住行而已,她亦想和他们套套近乎,取得这些人的好感,但接触了一番,便觉得虽然同姓权,但这批人防心很重,便也只能放弃了这个计划。此时这一问,却是瞧出了这拨人,只怕和良国公、云管事也不齐心。

果然,良国公和云管事对视了一眼,良国公没吭气,倒是云管事沉吟了片刻,主动道,“我知道,这也瞒不过你……他们是老家来的么,傲气重些,不大服管,很有主意。”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句,“不过,再怎么有矛盾,对外那也是一家人,他们到底也是为了帮忙来的。”

比起七八个月前,什么都不说,只顾着差遣她办事。云管事如今的态度,已是软化了何止一星半点?显然她主动为婷娘铺路,已经是大大地降低了他的心防,蕙娘终于感觉到,自己开始一点一滴地融进鸾台会里了。

她难免也有几分兴奋,面上却不动神­色­,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便又把话题给扯回了牛贵妃身上,“虽说贵妃娘娘城府浅,但背后好歹有个太后娘娘给她撑腰,不拿出一点­干­货,怕还是不把稳。不若,还是把妙善大师给请出来,横竖如今仲白也南下将一年了,一年前皇上的病况,就是透露少许,也是无妨的。”

牛贵妃要踩婷娘,一个是有吴兴嘉在旁使绊子,还有一个,也是因为权家对她的态度太不端正,给了吴兴嘉可乘之机。在她看来,自己拿出的诚意不少,连自家人都肯亲自踩低,为的不就是几句言语?可权仲白软硬不吃也就罢了,她焦蕙娘还以妙善大师做饵,把权瑞婷钓出水面,再放下来的时候,权瑞婷竟是改头换面……她不踩踩婷娘,以后还会有人把她当回事吗?

这思路并不算错,其实也是捉住了真相,但以牛贵妃的浅薄,要蒙蔽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从前有吴兴嘉在旁,蕙娘怎么说怎么做,都难免被她寻出可乘之机罢了。现在烦人­精­不在,她难道还要婷娘提醒?福寿公主才把事儿办成,她已经知会云管事,告诉他时机已至。只是云管事当时在外办事,如今回了京,三人方才坐下来正经商议罢了。

“我和侄媳­妇­又想到一块了。”云管事也未拿乔,他放松地一笑,“刚收到消息,我就派人给妙善送了信,只是怎么安排,还得看你——毕竟是未蒙得见几位贵人,对他们的­性­子,我是拿捏得不如侄媳­妇­更准。”

蕙娘也不谦让,微微沉吟片刻,便道,“倒不必再安排借口,让他去静宜园了。还和从前一样,让妙善回慈恩寺吧,若贵妃口气松动了,再让牛家过去慈恩寺做个法会,这也自然一些,不失他大师的身份。不然,倒像是我们从前真是刻意要坑她一样了。”

良国公和云管事商议了几句,也道,“也好,这样便更是水到渠成了。”

如此小事,并不须花费多少心力,几句便算是商议完了。蕙娘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就是,今早孙家来人给我送了些东西,又问我们何时去许家拜祭,正好和杨家一道约了同去……看来,只怕是要乘这个机会,同许家人见面了。”

许夫人的丧事办得隆重,要足足停灵过了七七,再送回扬州祖坟安葬。许凤佳身为世子当然要随船南下,而平国公的身份,又不适合同小辈们秘密作此商议,他要出面,权家非得出良国公不可,桂家那边,也不能以桂含沁作为代表。那么这件事的­性­质,也就更严重得多了。这些老成持重的政治家们,当然不会平白兴师动众授人以柄,因此哪管哪家背后,怕都是大人做主,但这一次联盟,却由小辈们出面联络也就够了。良国公眉头微微一皱,轻叹道,“也罢,终究都是要有第一步的……这一次,便由你出面吧。”

本来权家也要出动权仲白,才算是举动得体。良国公的意思,便是既然这一代情况特殊,做主的乃是蕙娘,那么外人迟早要知晓这个事实。这句话,便算是初步承认了蕙娘的主母地位。云管事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到底也没反对,只道,“许家丧事,实在太不是时候了。他们家这次闭门守孝,头一年断不能随意同别人走动……你们任务重啊,这次会面,必须就得拿个章程出来。本想再试探试探几家态度,我们自己再拿主意,如今看来,倒是不成了。”

这样的大事,要在一次会面里就拿下主意,事前必定要有完备的准备。权家意在直取牛家,也不是去玩的,自己总要有套方略,免得别家技穷,这桩大事还真办不起来。蕙娘和良国公都点头称是,良国公道,“本来还想着蓄蓄力……这一回,咱们几个别的不说,借口总要想好,不然,怕难以取信于其余几户人家。”

云管事皱眉道,“总不能实话实说,真把婷娘提出来吧,那也太扎眼了,再说,人家也不会信。倒不如把水搅浑了,把三皇子捧出来做个借口?”

“这不大好,”良国公的眉头也拧起来了。“老杨的地丁合一今年刚铺到江南几省,他正是最怕麻烦的时候,宁妃龟缩不出,三皇子都几岁了,听说连三字经还背不全。我们这一杆子出去,老杨先要吓得跳起来了。再说,许家和杨家联系更紧密些,他们心里会没有想法?此时尚且都不开口,说不准,夺嫡上两家是早有了默契,此时还没想着要招兵买马呢。”

要搭上三皇子,因权瑞云的关系,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云管事若有所思地一撇嘴,自言自语一般,“也是,若大事不成,这就是一条退路,婷娘眼下还没有动静,犯不着太快给三皇子使绊子……罢,这几户人家,在牛家怕都没有内应,就再给牛家栽赃一记又怕什么?他们家在宜春号里又不是没有股,侄媳­妇­含糊暗示几句,这天大钱财,难道就不是理由了?”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蕙娘却有些迷惑,她缓缓地道,“这话瞒得过别人,倒是瞒不过桂家,他们家在宜春号里也有股呢——”

良国公同云管事相视一笑,云管事道,“桂家你就不必担心了,这件事,他们是一定会为你遮掩过去的。”

却并不多加解释,而是微微一笑,又和蕙娘打起了机锋。

蕙娘心头也是一跳:东北崔家不算,难道西北桂家,也是鸾台会的中坚人物?那串石珠,也是安排在西北现世……

不知如何,她忽然又想到了桂家委托宜春号处理的那批赃银:若桂家真和鸾台会关系密切,犯得着转托宜春号处理那批赃银么?要知道,鸾台会本身私卖火器,应该就是将银钱洗白的大行家才对。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往常许多时候,鸾台会的差事,交不交给她做,其实最终也都能办成。但唯独往许家祭拜这件事,那必须是她亲自出面才好。许夫人的去世,倒是给她营造了一个入局的契机。

“小叔,明人不说暗话,”转瞬间,蕙娘已有不快之­色­溢于言表,“我年纪浅,入门时间也不够长,您们还要多瞧瞧我的表现,再将大事托付过来,这侄媳­妇­心里都是有数的。一年半载以来,我也没有私下探问什么——”

她望了良国公一眼,“免得让长辈们为难……可这回情况特殊,我要还是迷迷噔噔的,连自己手里有几张底牌都不清不楚。这差事能办好不能,我可还真不敢打包票呢。”

云管事神­色­也是一动——蕙娘这是把话摆明了告诉他,人家要知道什么事,大不了背地去问公爹,而不是当面和他顶嘴。这份直率,也是不见外的表现。

他略带征询地望向良国公,见良国公也是捻须沉吟不语,眉眼间不见半点端倪,不由得就在心头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又将蕙娘这一年间的行事,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回味了一番,方才道,“也好,时势所迫,本待让你再熟悉熟悉庶务的,如今倒是不能不赶鸭子上架了。”

他也是有决断的人,话说出口,便端正了神­色­,­干­­干­脆脆地道,“说来,桂家也是立国时便有军功的老门阀了。他们家世代在西北经营……”

三言两语,便把桂家的家底交待了一番——这是个很正统的边境武将世家,和崔家一样,也是世代镇守边疆,族人陆续前来投靠,便渐渐地在当地生根发芽。因为西北战事频繁,他们家势力发展得要比崔家更快,现在西北军政两界,都有相当的影响力。但也因为他们的影响力,以及那从开国时便伏下的祸患——大秦唯独就他们桂家和崔家,家眷是随在任上,没有留守京城的——两家和京城的关系都比较微妙。崔家还好,东北毕竟距离京城近些,并且女真弱小,崔家手里的兵一直也都不多,但桂家和朝廷的关系,却一直都是两边的心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问题已经不是桂家或者朝廷能轻易解决,时至如今,还关系到了西北局势。虽说桂家没有做藩镇的心,但却一直都很有做藩镇的潜质,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在数十年前,鸾台会便把握住了时机,一举挟持了桂家命脉,把他们绑架上了走私军械的这条小船,打通了前往北戎西域的康庄大道。

至于这条康庄大道究竟是做什么用,是否又暗伏了几条闲笔,蕙娘便没有细问了,见好就收,没必要给权世赟留下自己咄咄逼人的印象。今日权世赟吐露的这些秘密,已经足够她咀嚼好一阵子,更推测出鸾台会的一些底细了。起码她要给云管事作出一个印象,那就是她更关心的,还是眼前的问题。“这样说,让桂家听话并不难,只是我们令桂家配合,对他们自然也要有一番交待。会里这又是怎么说呢?”

云管事­唇­边逸出了一丝冰寒的笑意,他若无其事地道,“在他们来看,我们权家,自然也和他们桂家一样,是被挟制住了……说来,也是该让你知道些□了,毕竟,桂家从前,也未曾接触到多少鸾台会的线索。你倒是可以乘势试他们一试,看看桂家有没有摆脱会里的意思。”

蕙娘不禁低声道,“这……”

开了口,才觉得桂家态度,也确实难以捉摸:武将养匪自重并不罕见,他们一直要做的,也只是限制走私军械的种类和数量,不让北戎坐大而已。有没有中断合作,把鸾台会打死的念头,还真很难说。若他们以为鸾台会只是求财,说不定还会一直欣然合作。但若意识到鸾台会的真正目的,为身家­性­命着想,那自然是巴不得早日脱身。云管事的意思,还是让她有机会便摸摸桂家的底,看看他们对鸾台会的情况,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在这样的­阴­谋组织里做事,心肝没有七窍,如何能应付得了这许多尔虞我诈?蕙娘打从心底感到一股疲惫,却知道此时不是喊累的时候,她很快截断了自己的话头,浅笑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云管事对她的聪慧很是满意,嗯了一声,又道,“借口是有了,可我们自己的章程,却还没个头绪。三哥你怎样看的?”

良国公望了云管事一眼,蕙娘隐约觉得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也停留了一会,他慢慢说,“我从刚才就在琢磨这事呢,那几家终于决定接纳我们入伙,可见他们心里也是乱,都没有什么好招。可我们却不一样了,无非是要在许多条路里,选择最稳妥,最不需要我们自己出面的一条而已。这个局,明里是他们出力,暗地里,却还是要我们来布。”

说句实在话,自从蕙娘过门,对良国公,她是只见了威严,不见威风。虽然想来,当年的三边总制,怎么也不是简单人物,但一个小家,闹得如此分崩离析不说,在云管事跟前,他也和个哑巴似的,时常一个会开下来,竟是一语不发,好像只能言听计从。要说她对这个公公什么太高的评价,那也是假的。但良国公这么几句话出口,她不禁有几分改观了:局面纷扰至此,并不是所有人的思路,都这么清晰的。

“这个局怎么布?扳倒牛贵妃,要许家在宫中出力,扳倒牛家本家,需要桂家在西北布置,扳倒牛德宝一家,可以交给孙家去做。”良国公徐徐道,“至于牛家的党羽,文臣么,想必杨家是不在乎为我们顺手扫荡扫荡的,武将呢,则更不必说了。我们权家可以和孙家合力扳倒牛德宝,但别的事,我们做不了,别家也不能推诿,是非他们所不能办的。如此一来,风险均摊,各家没了顾虑,入伙自然也就爽快,这也才能调动各家自己的兵马本事,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查不出一个不字来。”

“棋子都已经摆开了,我们的思路,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他自然地说,“还有什么事,能同焦氏所说那样,又犯了皇上的忌讳,又要从西北串联到京城,又可顺便给仲白擦擦ρi股呢?”

云管事和蕙娘对视了一眼,两人均已明白良国公的未尽之词,蕙娘心头巨震,许多念头纷至沓来,若非养气功夫到家,几乎神态失守。云管事亦是眉头大皱,颇有几分不舍,“真要这么安排?往西边的军火线,虽然暴露了一些,现在也不是没有麻烦,但一旦割舍,西北风云变幻,若局势不利于我们,要再建立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茓­,密云那一炸以后,这条线多走一天,就是多一天的风险。”良国公淡淡地道,“这些年来,罗春也是被我们喂得很肥了,断个几年,消耗消耗他也好——这匹养不熟的狼,太壮实了也是个变数!”

蕙娘之前以为良国公对云管事言听计从,这个想法,如今倒被彻底打消——只看云管事的神­色­,便知道两人私下对话时,恐怕他还是很能听得进良国公的布置的。这么大的事,被良国公几句话一说,他便很有几分动摇了,一时左顾右盼,看看良国公,再看看蕙娘,又翻身踱到窗边,背着手望着窗外,看来,竟是真的沉吟起了个中的得失。

蕙娘立刻也就把握了这个机会,冲良国公递了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良国公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摆了摆手,便也老僧入定,自己闭目沉思去了。

至此,蕙娘也只好随了大流,垂下头盘算起了自己的心事,又过得片刻,权世赟方才转过身来,沉声道,“你也知道,西北这条线,是被老大亲自握在手上的。当时被仲白觑破玄机,险些坏了大事,我们费了多少工夫才把老大安抚下来?当时我们口径,还是要把这条线给修复的,现在又要亲手了断?虽说也是为了永绝后患,但恐怕老大那里轻易是接受不了!”

他显然情绪激动,已不再顾及蕙娘。一番话,竟隐隐点出了当时台面下的连番博弈。蕙娘慌忙竖起耳朵,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一家人纷争再多,也都是为了彼此考虑,”良国公道,“密云这件事,已令李晟有了警觉。现在燕云卫上下经过几番整肃,我们的人还有几个留在核心?更别说宫里,李晟生­性­多疑,献珠策弄巧成拙以后,他身边一切事情,又重是连太监一手遮天……我们如今也是束手束脚,消息已经没有以往那样灵通了……若是从前,他会把心力花在这上头么?他要考虑的事太多了!密云的事,若没有一个让李晟满意的答案,我怕他疑心越来越重,有些事从前会放过,如今也要查。说实话,不过是为了让婷娘受孕,何至于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要把牛家扳倒?我们大可把孙家他们推在前头,调动他们和牛家去争!你为什么不做这样的想头?归根结底,你也和我有一样的担心,你难道就不想把牛家推出来做这个替罪羊了?”

这两人多年合作,对彼此自然相当了解,云管事烦躁地又踱了几个方步,方才颓然道,“不错,这么现成的思路,怕连焦氏都不会错过,我就想不到么?只是你也知道,老大这几年,心里很顾忌我。这事一出,他多心起来,只怕要撺掇着老头子把我弄回去!”

良国公一刻不停,立刻接上道,“也是,这件事,不好由你来讲……”

他一指蕙娘,断然道,“我也不好亲自回去,此事,便由焦氏来办吧。乘着这个机会,也可让长辈们看看她的为人,若能得族长青眼,以后有些事,你也不必那样难办了。”

蕙娘心底,顿时扑通乱跳,她屏着呼吸,不敢将紧张外露,只是做出她应有的好奇之­色­,随着良国公一道望向了云管事。

云管事死死咬着牙帮,腮帮子上一条筋只是乱跳,他有些神经质地指着良国公,“你就逼我吧你,如今又哪有这个时间!你从前不提,许家七七就在跟前了再这样说?你分明就在逼我!”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责怪良国公的意思,良国公也未露出愧疚,只是嘿嘿一笑,坦然地将这个指控给认了下来。云管事又犹豫了片刻,方才一砸拳头,断然道,“好,这事我代族里做了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这么定了!焦氏你在许家见机行事,且按这条思路来走,你男人惹出来的事,便由你来收拾也好。待此事成了定局,你回老家一趟,也算是让你这个下代主母,认认我们宗房的门!”

蕙娘还能有什么说道?自然只能恭声应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尽力办好了。

乘着云管事胸怀激荡,来回踱步的当口,她又瞥了良国公一眼——这一回,千真万确,她是从老头子面上,瞅出了同刚才交换眼神时一样,都不易为人察觉的满意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思绪理清了,今天小爆一下字数

话说,推荐两本小说,一本是**的红楼小婢,相当不错的同人文,最难得是没黑谁,我最近天天追看。还有一本是QD的从零开始的穿越女,很黑­色­幽默的一篇文,不长也没入V,惨淡的现实呀……都蛮好看的,大推荐!

207汇聚。

平国公府毕竟是京中豪门,此次平国公夫没了,连宫中都先后有几拨太监出来代主子祭拜。过得七七,出殡往江南去前一晚,众亲朋好友,堂客男眷,都往平国公府中去行伴宿礼,许家族中亲眷,自然是前一天白日已经到齐了,至于别家有要送殡的亲眷们,则是入夜后陆续到齐,院中亦备下了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从灵堂到仪门,俱是灯明火彩,热闹到了十分。

京中诸勋戚,不论彼此间关系如何,一百多年下来,都是联络有亲,这样的场合当然又是济济一堂。许家和杨家做了几门亲事,杨阁老家是阁老太太带了儿媳­妇­亲自过来,连杨阁老本都来打了个转,只因为第二日还要入值宫中,因此方才辞去——连首辅家都到得这样早,日未落已经进了门,余下各亲眷也都不敢怠慢,蕙娘过了初更便到,已算是早了,可没想到府中已是处处灯火,看样子,预备着宾客们休息的下处,十停里已满了有八停。

因权家和许家这几代宗房没有联姻,蕙娘本带了权瑞雪过来,已算是尽到了情分,权瑞雪自然有一批朋友,也几乎都许家,只是多半还跟了父兄,场合也不允许他们胡闹。她自己则被让到灵堂,先给许夫再行了礼——之前七七之中,她也依礼又祭拜过了——退出来被让到后堂用茶时,来迎接的也不是她已见过一次的杨七娘——杨七娘还灵前陪跪呢,却是许家已出嫁的两三个女儿,并族中一些亲眷堂客,招待客了。

就是有再深的感情,七七四十九天这么闹下来,这些亲朋也个个都哀伤得够了,除了杨太太依然一边低声饮泣,一并秦尚书太太——许夫娘家嫂子,与许夫娘家那边又几个亲眷,还围着又是劝,又是自己也唉声叹气以外,余下诸,都低声说笑,有的赏鉴院内百戏,有的去隔邻听戏文了,还有的坐一处喝茶吃点心,还都要忙里偷闲,悄悄地打量着旁的装束,瞧瞧这平日难得一见的素装,又是谁穿着俏式、谁打扮得­精­心得体。

这样场合,倒是要按辈分安坐了,蕙娘辈分小,花厅内坐了坐,便觉得坐不住——这屋里大部分都比她们长了一辈,如昂国公府的李夫,更是要比她们长了有两辈之多,时不时新来一个太太,都要站起来问好,索­性­便站起身来,同主家打了声招呼,笑道,“身上不好,倒想着先歪一歪打个盹儿,倒要怠慢主了。”

一般太太,身体娇弱的有的是呢,哪里就能都熬一夜了,许家一个已出嫁的姑­奶­­奶­,忙笑着将她请出花厅,“现也才刚二更,离吉时还有许多工夫,六嫂知道二少夫平时家务繁忙,今日未必是休息了过来的。倒是特特预备下了一间屋子,就这附近,是们几个女孩儿未出嫁时住的绿天隐,就这样坐轿子过去,不远便到了。一会出来也方便不说,又幽静得很,能好生休息……”

她虽形容只是清秀,看着更有一股羞怯态度,但办起事来倒是利索大方,蕙娘笑道,“倒是们世子夫想得周到。”

许姑­奶­­奶­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六嫂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她似乎和世子夫关系极好,很把这个嫂子的说话放心上,竟亲自将蕙娘领到了绿天隐之内,将她安顿下来了,还陪着说了几句话,蕙娘便问她如今嫁哪里云云,许姑­奶­­奶­道,“就扬州,这一阵也还住绿天隐里,过一阵子,同六哥一道扶灵回去也是正好。”

蕙娘便知道她是许家一个嫁到了扬州范家的庶女,仿佛嫁的就是如今翰林院编修范智虹的弟弟,因含笑同她说了几句范家事,许姑­奶­­奶­道,“如今大伯也要外放了,是到广州做同知去,倒是回了老家附近。”

就算范智虹是状元出身,一外放就是广州同知,这个起点也高得令欣羡了,蕙娘不禁点头笑道,“还记得们家是城西买了一套从前哪个侍郎家的房子,里头一株梅花是开得最早的。年年全城梅花,都似乎是看着它来开呢。如今大伯子南下,这套房子也不知要出脱给谁了。”

“正好相公也要京中做事,就索­性­不卖了。”许姑­奶­­奶­才笑了笑——又不禁有些感伤,“倒是因为同相公一道上京,才赶上了见娘最后一面。”

蕙娘才知道她也是个进士娘子,恐怕还是今年新中的榜,忙贺她几声,还问她如何又要回去。听许姑­奶­­奶­说了,才知道范智虹妻子前些年都家中服侍舅姑,和丈夫分离两地,如今要跟着范智虹去任上,也是理直气壮,因此许姑­奶­­奶­便脱身不得,只能留家中照看两老子女,打发姨娘京里伺候丈夫等等。

这亦是寻常事,两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说了些这个,又说些儿女经,前头便来喊姑­奶­­奶­出去有事——又把孙夫带进来一道休息,蕙娘同她相视一笑,孙夫道,“二月一别,倒是都没寻出空来,今日她们这里满了,把们安排一处,倒是正好们说说话。”

虽说从来男主外女主内,这样的大事,怎么都该男出面密议,但孙夫对权家只出动了蕙娘一,也是丝毫都没有异议,这不能不说是她多年来的名声发挥了作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蕙娘接手权家对外的一些工作,也是相当顺利,几乎未有遇到什么质疑之声。就连几顶小轿,把许凤佳、桂含沁载进屋中时,这两个威名赫赫的青年猛将,对蕙娘也并未流露出丝毫疑虑,反而是显得客气异常,说起话来,嫂夫二字是绝不离口的。

蕙娘见过的青年才俊虽然不少,但那都是老太爷的徒子徒孙,武将里的俊彦,她见过的不多。这两常年外征战,也没什么和她碰面的机会,今日见面,少不得稍加打量品评,却又觉得传言未必实,这两个同京城的风评,又都大不一样。

许凤佳不必说了,那是从小就有名气的纨绔,京城是有名的天魔王,从七八岁上便是无所不为,连已去世的福安公主都敢欺负,把金枝玉叶气得哭到皇上跟前去了……这京城是有名的笑话故事,嗣后他虽然到边疆去了,但成名太早,少年便得居高位,如今年不过而立,已是两广一带说一不二,威风几乎盖过总督的实权将军了,京中自然以他为新一代外戚的代表物。这外戚么,难免飞扬跋扈,用鼻子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如今蕙娘留神看来,这位许大将军虽然隐有傲慢流露,可眼神深邃清明,恐怕这傲慢,也不过是他披的一件衣服而已。真个要是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他也不能把广州海军管束得这样服帖了……自从许将军丁忧以后,军队里可不太平,就蕙娘知道的,广州那边已经闹起来好几次了——兵将不合,这支由许升鸾从无到有,一手带出来的队伍,除了许凤佳,要服谁,恐怕是难了。

至于桂含沁,那更不必说了,他虽然战功彪炳,如今论武职还要高许凤佳一头,但京城心中,一向是个软弱荒唐的‘怕老婆大将军’,成亲多年一直没有纳妾,原本推说到家规去,倒也罢了。可太后娘娘赏了美下来,他都不敢要,还悍妻指使之下,把美卖进了青楼。闹得太后颜面大失,他自己也是立刻就被打发到广州去了,虽说­阴­错阳差,反而创下一番功业,但京中这些达官显贵们,记住的还是他的惧内,多有笑言,他的那些战功,只怕都是他那个悍妻给打下来的。

可如今亲眼一看,桂含沁虽没多少大将军的威严,看起来笑嘻嘻的极是和气,但灵动机敏,几句话就显出了活泛气儿,一听就知道,脑子转得快着呢……这样的能没有自己的主意?宜春号这些年广州发展得快,因海军收入丰厚,又要寄钱回家,他们和宜春号的接触是最多的,从这些口中,宜春号的伙计们,不知听了多少桂将军的故事。说实话,如今与会的这么些里,蕙娘倒是看他最高,连许凤佳都要暂且靠后——桂含春她是接触过的,也是个才,还是他们家的宗子……就是如此,他混得也还没桂含沁出息,可见这位庶子出身,如今只算是桂家旁系的桂小将军,有多能耐了。

她看这两,这两自然也看她,因尚未到齐,一时还无说话,屋内气氛有些微尴尬。——孙夫当着两位男眷,也不便多说什么——直到许家少夫进来,众方才都自然得多了,各各打了招呼不说,许凤佳还道,“脸上连血­色­都没有了,乘姐夫没来,快先歇一歇,用一盏茶再说。”

虽说当着众的面,不好过分­肉­麻,但关切之意,还是溢于言表。

连日­操­劳,的确令许少夫有几分憔悴,­唇­­色­都有些泛白,她摆了摆手,一开口,还是那样轻声细语、不疾不徐,“不碍事的,都有用权世兄给开的方子——这是抹的白蜡。”

许凤佳顿时一怔,还未说话时,桂含沁已打了个哈哈,道,“嫂子心思好灵巧,倒是讨了个巧宗儿,和升鸾还要哭足一炷香时分,把他给哭晕过去,也无须做作,往那一跪,怕便有来劝了吧?噫,早知道,也抹些白蜡,也省得和升鸾对着挤眼泪儿。”

许少夫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影子来,“道心思巧?还道太捉狭,们两个手握着手对着哭成那样,故事都传到后头来了,母亲触景生情,还当们真是憋屈得厉害,又哭得凶起来,白赔了许多眼泪呢。”

蕙娘倒不知道这两还外头闹腾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但她倒是看出来了:别看桂家、许家没什么交情,但这两个小家庭的关系显然相当不错,桂含沁和许少夫说话的口吻,都是亲切熟络,显然,这已是通家之好了。

“里头挤的,哪个姓许的不是忙得团团转,连侯爷都没能脱身呢,不这么搞,哪能把升鸾带出来。”桂含沁却叹了口气,“再说,过几天他就要南下了,这一回不哭一哭,以后,怕是想哭都找不到哭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以许家、桂家的底蕴,哪里就这么危急了?送灵南下回来了,见面机会还多得是么。蕙娘不熟悉桂含沁,没有接话,孙夫却是神­色­一动,她有几分不满地道,“怎么,妹夫还是一心就要辞官?这也太儿戏了些么!善桐她是不肯进京,不然,、七妹,甚至还有娘,那都是要说她的。哪有这样为□子的,这才遇到一点风雨,便要回去老家了,日后风浪再大些,她难道还扬帆出海,躲到海外去?”

她扫了众一眼,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气势出来,“今日也都不是外,是有话直说,夫为妻纲,三堂妹不懂事,要教她,不是顺着她一道胡闹。她想辞官就辞,难道她想杀,就去杀了?今日由着她的­性­子,日后是后悔也买不着仙丹吃了!”

蕙娘这才知道,原来桂含沁闹脾气要辞官,还真不是有意拿捏皇上,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他比许凤佳大了一岁,今年才刚刚三十,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这时候辞官退隐,的确是骇听闻。尤其听来,仿佛还是因为妻子的意愿要辞官的,也难免孙夫对桂含沁夫­妇­如此不满,甚至要当着自己这个外的面,正­色­训斥。

不过,按孙夫一贯的­性­子来看,不是自己,她也不会这样说话。如此看来,孙家和桂家之间的纽带,倒还真是桂含沁这一房夫妻了。——倒也情理之中,桂含春夫妻进京的时间,毕竟还是短了点儿,两家又没有姻亲关系,这样的同盟,确实是脆弱了一点。桂含沁夫妻这一退隐,说不准两家的沟通就要出问题……

“二堂姐也是知道的,”桂含沁受了这一番数落,却仍是笑嘻嘻的,没半点脾气。“她就是叫造反,都去造,当官不当官这样的小事,可还不是由着她么?”

孙夫气得罕见地翻了个白眼,许世子亦是摇头轻叹,世子夫却失笑道,“明润,真可说是五好丈夫了。三姐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了福气,今生能说到家呢。”

毫不意桂含沁的怪诞不说,居然仿佛还隐隐有些欣赏之意……

“福气那也是她自己修的,”桂含沁的一双眼睛,仿佛永远都睁不大,他自然而然,倒像是有点打趣自嘲地道,“这个,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她竟瞎了眼还肯嫁,只好多疼疼娘子了么。不比们家老许,样样都拿得出手了,待娘子便苛刻了点。”

许凤佳便嚷道,“喂,做什么又扯到头上,自己惧内也就罢了,未必要成天同娘子说些歪理邪说的,也要把她惯成——”

他话未说完,桂含沁和杨七娘同时看去,许将军口中那句话便说不出来,‘们家娘子’几个字,只含混了一个字,便移开话题,冲孙夫道,“姐夫怕还要过一阵子,适才牛家来了,大家总要应酬一番……”

蕙娘同他们不熟悉,也就不去Сhā话,她带笑坐一边,望着许凤佳同桂含沁来回斗嘴,不知如何,又想到了皇上曾把他们两再加个权仲白,凑成了个惧内三杰。——不过,权仲白同许凤佳加一起,怕也实是赶不上桂含沁的惧内了,连她都不能不承认,这个退隐山林的理由,实是荒诞到了极点……

但想到如今天南海北、了无音信的权仲白,心中又焉能没有半点感慨?一样是分隔两地,家是‘明月寄相思’,自己呢?却是‘幸得明月隔天涯,隔了冤家’。桂少­奶­­奶­西北思夫时,权仲白还不知做什么呢!

权仲白现做什么呢?

他倒也看月亮。

依然海上,一艘船最上等的舱房里,他靠板壁边沿看了看月­色­,便同桂皮感慨了一句,“天气越热,海船越南,这月亮真正也就越大越圆,挂得越低。想来若古来此,也会有许多咏月诗句流传吧。”

桂皮哭丧着脸,半点都没有­精­神和他风雅,他又一次央求权仲白,“少爷,您就不回去,也很该同家里打声招呼,这么不言不语地就上了船——这是要去泰西英吉利那!一来一回,不得几年的工夫?府里不得急疯了?您就是不为家里想,也得为宫里想想么!难道——难道——皇上那头,不——”

权仲白瞪了桂皮一眼,见桂皮知趣地收敛了声量,才道,“以后再胡说八道,自己掌嘴。”

桂皮也知道自己带出皇上字眼,生地已属不够谨慎,他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开始央求了,“您就是不为别想,也好歹为小的想想吧,风高浪急的,要是出什么事,石英还没给生个一儿半女的呢——”

“谁说要去英吉利了。”权仲白哭笑不得,他轻喝了一声,敲了桂皮后脑一下。“闭嘴吧。”

“那——那咱们要去什么地方——”桂皮眨巴着眼睛,更迷惑不解了。

权仲白的眼神黑幽幽的,像两潭深水,他望了桂皮一眼,却并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小许、小桂的近况啦,于安这个争议人物的近况之类的,都交待了一下。

有一些没看过前两部的可能会有点一头雾水,这个……也没办法|||因为除了于安以外的人必须要交待,不交待没法往下写了。

而且还不好写|||琢磨了很久,迟了一点,不过质量第一嘛,大家谅解一下哈。

208定计。

孙侯是过了三更才进的绿天隐——这些年来,他很少外走动,皇后退位之后,更是深居简出,一应喜事都很难请到定国侯的大驾。乘着许家的丧事,不少勋贵终于找到了同孙侯接触的机会,桂含沁和许凤佳对着哭泣之余,还见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爵爷把他逼角落里,看来,是大有逼问他太子退位真相的意思。

的确,因为牛家过分跋扈,现废太子民间、朝中都还有很多同情者,声望也一直不低,更有许多好事者,已经编纂出了各­色­话本,开讲汉武帝年间卫太子的传奇故事。借了这个名头,隐­射­的便是当朝之事……废太子身为皇后嫡子,士大夫眼中,那就是天然的皇位继承,虽然已经被废有一两年,现都就藩去了,但他的影响力,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得了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孙家感受到的压力特别的大,孙侯论年纪还不到四十,此时一进来,满面风霜之­色­,说他和许凤佳等隔了一代,众恐怕都深信不疑。他的神­色­,也要比母亲刚刚去世的许凤佳更凝重得多,一进屋便道,“时辰不多了,为免露出行迹,大家还是快商议正事吧,们总不能一躲就是一晚上,速战速决,尤其是升鸾和七妹,太久不露面,招闲话。”

话音刚落,也不给众反应的时间,便向蕙娘肃容道,“没时间彼此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二少夫,虽说咱们家同仲白交情深厚,座诸位,也度极为相信仲白的品……但这毕竟是大事,们顾虑也多些,总是想知道贵府的真正用意。毕竟,说难听点,有仲白,们那也是旱涝保收,大可稳坐钓鱼台,不必牵扯到这一摊麻烦事里来的。”

说是没时间啊彼此试探,但孙侯还是没把话给完全说破。蕙娘知道,场几个,可以说都欠了权仲白的大情,杨七娘的身子是他调养好的,桂含沁的大舅子从前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是权仲白妙手施针,至于孙家就更别说了,欠权仲白的情,下辈子都还不完。——但这也都是欠权仲白一的,他们和权家并没有什么交情。而这些里又有谁是笨呢?大家都看得出来,权仲白和家里是有矛盾的。权仲白的品信得过,权家却未必和权仲白一样品过硬,她虽然是权仲白的妻子,但也是权府的主母,众对她一点初步的信任,倒完全还是看权仲白的面子上,但能不能­精­诚合作,还得看权家拿出来的理由,够不够扎实了。

“稳坐钓鱼台,又哪有这么容易……”蕙娘扫视了几一眼,一边组织思路,一边徐徐地道,“牛家摆明了是要顺者昌、逆者亡,说难听点,这些年来,仲白对她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因为牛妃打探皇上身子,仲白不肯明说,牛妃便将们家族女接连作践了有大半年之久……让这样的登上后位,以后还有勋戚们的立身之地么?们也是未雨绸缪……”

她说得再动听,眼前这些亦都不会跟着动了情绪。孙夫眉峰微聚,若有所思地望了丈夫一眼,许家小夫妻却是眼神深邃,倒是桂含沁Сhā口笑道,“嫂夫恕交浅言深,这次贵府出面,怕是从中出力不小吧?”

蕙娘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桂将军说得对,本也看牛家十分不顺……”

见孙夫似要说话,蕙娘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吴兴嘉,而是……因为们家的宜春号。”

天家入股大商号,监管诸商号运营的政策,一两年下来推行得意外顺利。最开始的疑虑、对抗期以后,商们发觉,皇家入股,对他们来说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有了天家这个靠山,宜春号这几年来大展拳脚,一开始几乎把盛源号挤得毫无容身之地,要不是盛源票号使出浑身解数,也令天家入股,恐怕真要被挤得收歇关门了。对这些大商户来说,他们原本最顾虑的,便是被各级官吏盘剥,为此,甚至不惜奉献出丰厚的利润,各自投效各级官员,也就是为了求个保护伞。而如今呢?一样的价钱,买来的是天家这绝对的金字招牌,还同官员们不一样,是决不会升迁调任,罢黜倒台的。从宜春号来看,天家也就是求个分红,并不想盘剥吞并宜春号的产业……如此便宜的买卖,他们自然是趋之若鹜,争相要和天家合作,入股分红了。有些报效之心最热切的,竟不求天家银钱,情愿献出份子,只求不受往来各私卡的重税盘剥。

对于皇室来说,多了稳定的财源,又能规范了各商家投机倒把的不良行径,如某地有灾,往年各商号自然囤积居奇,将物价炒得飞涨,致使民不聊生,各层衙门三令五申,均都无能为力。如今么,只消宗府一纸行文下去,受了皇家入股的粮号,均只能按往年价钱上浮三成卖粮——想抵赖?平时营业账册,都是有宗府小吏过目的,仓里有多少粮米,往年按多少价钱发售,都丝毫抵赖不了。就是想买通宗府的,有燕云卫这样的特务机构监管,几年间揪出几个典范来,还有谁敢异动?这样赈灾,要比从前千里迢迢地拨粮过去便宜多了,只消几个信使来回传信,跑累几匹马罢了。至于粮号,这里赚得少了,但平时官府有什么生意,都要优先同他们来做,从长远来看,依然是更赚得多。他们本来规模就大,又得如此扶持,不过几年间,规模反而纷纷扩大,大有将分号渐渐开遍全国的意思。一时间山西一省,已成为全国民羡慕的所,浙商、徽商等几乎要闹起事来,其中不少大海商,因现海疆肃清,有广州海军,走私生意根本就没法做,也情愿改邪归正,请天家入股,正经口岸开展贸易。

——宜春号得了这股风气之先,这一两年间,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生意真正是已经开始做到海外去了,现的分号,最远有开到印度去的!虽说退了有二成的股给桂家,但蕙娘的财富,却是有增无减,且可以眼见的将来,都将稳定增长下去。话说得大一点,她一个养权家一族,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这份财富,又岂能不遭觊觎?牛家本有­干­股,想要宜春号里多占一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众都有些恍然之­色­,孙夫道,“也不奇怪,牛家这些年来占的地虽多,但他们好歹还要顾点面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手里浮财却没有多少,看们权家,自然是像看一头肥羊了。想来就是因为这事儿,他们便越发视们桂家为眼中钉了吧。”

桂含沁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挪开了眼神,若无其事地道,“们两家,本来也就够不和睦的了……有没有这回事,都得和乌眼­鸡­似的斗个没完。叔叔给写了信,原还让能不能央嫂夫出手相助,没想到嫂夫灵敏得很,一早就已经感受到了牛家的压力——又这么能耐,竟真能令家中长辈首肯。”

有了桂含沁的背书,别还有什么好说的?孙侯断然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大家齐心协力,非得拿出个章程来不可。否则,皇上看从前的情分上,们这一代,也许还能保住些体面,但下一代的日子,怕却要难过得多了。”

因事态变化得快,许家又出了丧事,孙家和许家显然还是第一次沟通,倒是孙家、桂家,许家、桂家,或是进京后有充足的见面机会,或是广州时常来常往,彼此相当熟悉,说来他对这三家都是最熟悉的。因此众的眼神,一时间全都望到了桂含沁身上,桂含沁也不谦让,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冲蕙娘道,“嫂夫说得对,皇上也有皇上的忌讳……看这件事,最终也还是要着落到忌讳这两个字上来。”

只是这句话,便把基调定了最最危险的‘栽赃大逆’上,盖因牛家即使真有不臣之心,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当然也不会再做蠢事,与其把希望寄托捕捉牛家的破绽上,倒不如亲自给牛家制造出破绽来。四户家里没有蠢材,面对这个局面,他们的思路,自然也都很一致。

“这件事并不容易。”杨七娘眉间微蹙,嗓音带了一丝沁凉,“大逆不道之罪,坐实了那是要族诛的,不是铁证如山,恐怕难以把牛家一棍子打死。而这样的事情,一击不中,便很容易反而留下线索,为顺藤摸瓜,反而摸到了们头上……栽赃诬陷,罪不小。这件事,风险不小啊。”

话虽如此,但众的神­色­都还很镇定——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十拿九稳,没有一点危险,作为各家族现或者将来的掌舵者,拿命去冒险的事,他们也做过不少了。

“风险倒还其次了。”桂含沁道,“这件事有两个难点,一来没有思路,如何妥帖地将牛家的行为,解释为谋逆,这有难度。他们家行事,实是太浅显了,浅显到一般都不懂得遮掩,什么都落皇上眼里……们要动手脚,反而为难。二来,就是即使有了思路,以们任何一家的力量,也都难以办妥。这样的事,本也不是一个世家能轻松办成的。”

要栽赃牛家谋逆,最老土的思路,那就是鼓动牛家建造一些违制的建筑物,再暗地里这些建筑中放置一些违制的衣裳,又散布一些违制的谣言。譬如牛家对皇上的身体极为关心,恨不能皇上早立太子,然后就可以去死了。届时主少国疑,贵妃垂帘听政,牛侯爷便可如何如何云云。不要小看这样的思路,这种戏码虽然历史上上演了许多遍,但它之所以如此频繁地出现,就是因为所有的上位者,不论聪明还是昏庸,都很吃这一套。

但这个思路,牛家这里是走不通的,因为牛家女眷实过分愚蠢,座几位又都心知肚明,二皇子生母根本就不是牛贵妃,他本甚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若皇上真个下世突然,大不了死前召见二皇子说明真相,再令生母正名,牛贤嫔再浅薄,斗倒牛贵妃还是绰绰有余的,现成的夺亲子罪名,到时候牛家还不是凄凄惨惨戚戚?挟天子以令诸侯,令身后皇权旁落的威胁,对皇上来说根本就并不存。就算是牛家建起一万幢Сhā云高楼,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反正他早就给牛家订好了结局,大可以秋后一并算账。

但要另辟蹊径,需要准备的事情那就多了,里通外国?家现里通外国做什么。就是做出罪证来,皇上也不会相信。­阴­谋毒毙皇上?这倒是一条可行的办法,但非得宫中有若­干­死士太监,可以皇上身边服侍不可,但现皇上近身服侍医药的,和主持政事的太监压根儿就不是一拨,服侍起居的全是嫡系马,出了名只认皇上,平时宫中起居,无事绝不能出宫,没有任何老婆孩子……这些几乎就是与世隔绝,连宫中后妃都很难和他们说上话,更遑论一般世家了。这条路看来,也走不通。

至于别的罪名,就是罗织上去了,触不到皇上的逆鳞也是无用。桂含沁有条有理地分析了下来,众也都是并无异议——这些途径,他们谁没有考虑过?要有别的看法,也早都想到了。

蕙娘本来指望着桂含沁能自己把走私军火这条线给提出来,倒免了她一番­唇­舌,但见桂含沁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似乎陷入苦思,只是不经意地望了自己几眼,却看不出心绪如何,她不禁便心底骂了几声‘小狐狸’,这才轻咳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这个局的确难破,除非如今海外有患,又或是边境罗春那里有了动静,或许还能浑水摸鱼。但奈何这两者似乎都不是们可以左右……”

几家看看,看看,均都面­色­沉重,似乎全束手无策,只是过来对着发愁的——蕙娘几次想说话,均都强行耐住,却到底还是孙侯爽快,一口叫破,“看咱们也很不必各怀鬼胎了,都直说了吧,要破这个局,还得顺着皇上的心思去想。要说,最好是能把牛家同他多年来最忌讳的几个不解之谜扯上关系,们只幕后布线,台前绝不出面,妙似与不似之间,便让他自己去想那是最好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众都有些赧然了,许凤佳先道,“姐夫是说工部那场爆炸——”

“孙大哥是说密云那事儿——”桂含沁却同时开了口。

两对视了一眼,还没说话呢,孙夫面­色­古怪,徐徐道,“相公说的却是近来燕云卫全力追查的石珠案……”

几家面面相觑——这些事,没一件是摆上过台面的,充满了忌讳和疑云,可以说每一件都耐寻味,很适合同牛家扯上关系。可能三户家,心里是都有些思路了,所以才想拉些同盟进来一道完善这个计划,却没想到,三家竟是选了三个目标,倒变成了如今这啼笑皆非的局面。

且不说他们觉得有多荒谬,蕙娘心里那份哭笑不得,却是更别提了。她强行按捺下了心头的古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把众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三件事,说来也巧,工部爆炸,和密云爆炸,都有火器。石珠案和密云案,都有会发光的古怪石头……”

见众神­色­,俱是一动,蕙娘便不往下说了,而是提起了另一个话头,“也赞成侯爷的看法,此计攻心,必须让皇上自己去想,自己去查才是最好。故布疑阵、多加曲折,他才会对真相深信不疑。但这样做,还有另一个风险,那便是燕云卫也许能力有限,也许有自己的考虑,只怕未必能跟着们布置出的线索去走……若行此计,恐怕是绕不过一个。”

随着她的说话,屋内众的眼神,却又都不约而同地从蕙娘身上离开,投到了另一个身上。

也许是因为涂了白蜡,灯下看来,杨七娘脸上竟没有一丝血­色­,她没有回避众的眼神,徐缓而又坚定地扫了众一圈,方轻声道,“少夫意思,是要拉表哥入伙了?”

虽说半点都没有装傻,便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对燕云卫首脑封子绣,的确有非凡的影响力,但杨七娘却也并不遮掩自己的失望同反感,她的态度,可谓是一览无遗。

蕙娘微微一笑,倒是很快把自己撇­干­净了,“可什么都没有说,七娘子别误会,就事论事而已,该怎么做,还需大家考虑。”

而大家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一时间竟也无表态,过了一刻,还是孙夫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看她态度,是准备把说服杨七娘的任务,揽到自己肩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大家可能都早想到了,但是无人愿意说出来

可怜小七心里怕也不是没有预感||||

话说,大家觉得这个排版好吗?还是原来的排版好,我以前觉得这个排版太疏了,现在又觉得分段不空行有点太挤。

209交锋

实话实说,要把封锦拉入局中,是有点坑人。这种牵扯到夺嫡、谋逆的废立大事,和平常的小打小闹可不一样。封锦作为大秦巅峰权力圈的一员,他也需要社交,需要朋友,有时候甚至也需要一些同盟,有时给孙家、许家送点内部消息,也是人之常情。但他的立场决不能有变——封锦作为燕云卫统领,和一般的文臣武将都不一样,他没有同皇上意见相左的权力,他不能背着皇上行事,他就是皇上的鹰犬和爪牙,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若有朝一日,许家倒台,封锦自然会设法保住杨七娘一家人的­性­命,这自然是毋庸置疑,但把他扯进来一道对付牛家,哪怕只是求他动一根手指,在杨七娘开口的那一刻,她都已经是把她的亲表哥陷于不义之地了……

这手段并不光彩,但在座的人也没有谁是初出茅庐的花朵儿,孙夫人第一句话便道,“凤佳,这件事你不要开口。”

许凤佳面上闪过一线尴尬,却也有些放松,有些感激:实在封锦这个身份,众人不论如何定计,都是绕不开他的。他要维护妻子,那许家还有什么诚意可言?但要说服妻子,又难免有些理亏。孙夫人这句话,是把他给解脱出来了。

杨七娘神­色­木然,似乎全不明白孙夫人的言下之意,孙夫人也不理会,只道,“七妹你也不要怪妹夫,他是许家宗子,你是宗­妇­。有些事,明润可以任­性­,他媳­妇­可以任­性­,但你们没有任­性­的余地。身份所在,责无旁贷,我知道此事有违你的本心,可你问问在座这些人,哪一个没有为了家族,做过亏心事?肮脏事总要有人去­干­,有人一辈子无须去做,那是她的运气,如今事到临头,你也光棍些罢。”

这话说得已经极为明白,也是孙夫人如此身份、如此威望,方能放胆直言,别人总没有这个立场去说。——她也是见好就收,说完了这句话,便闭口不言,显然是要给杨七娘思考的余地,屋内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虽是绿天隐密议,但横竖窗户上了板,也不怕人影泄露出去,屋内灯火是相当明亮,并无半点鬼祟猥琐之意,杨七娘的面容几乎全暴露在灯光之下,蕙娘虽细审她的神­色­,但显而易见,此女亦是颇有城府之辈,她心底定然有一番惊涛骇浪,可面上却始终是不露声­色­,只有一双眼睛,光彩连闪,不时似乎变幻过某些情绪,但也不过一闪,便已经消逝了去。

计划至今,算是推进得颇为顺利,起码几家对付牛家的决心都很坚定,也无人想要临阵脱逃。彼此都有了完备的计划,甚至连步骤估计都大致推演出来了——有了这份心气儿,成事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蕙娘对说服杨七娘还是颇有信心的,她现在想的倒不是这回事,而是忙着琢磨桂含沁的态度:桂家受鸾台会钳制的事,桂含沁肯定是早已知情。她采用了权世赟的提议,暗示众人牛家有图谋宜春号的心思,以此作为权家入局的借口,权世赟自然会为她打点,通知桂含沁给她打掩护。也就是说,现在桂含沁已经知道,权家和鸾台会,八成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为鸾台会做事,滋味是不大好的,绿松也罢,她也好,都尝过那种懵然无知,只能依照吩咐而为的滋味。会里当然也不会对桂家格外优待,如今好容易又暴露了一个难兄难弟,桂含沁就没有一点想法?不论是把自己和鸾台会的关系和盘托出,拉拢两家共商对付鸾台会的大计,还是欣然向权家示好,两家一道配合鸾台会发财,他总要有个态度出来吧,可这个小狐狸,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除了示意自己接翎子以外,竟毫无多余的表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倒让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摸不清桂家的虚实了,原来定好的下一手棋,倒有点摆不下去……

她在这里出神,那边杨七娘却也未沉思多久,孙侯刚掏出怀表来看时辰,她便轻轻开了口。

“人为了求存,要做多少违背良心、违背底线的事,小七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蕙娘虽不大熟悉杨七娘,但也听得出来,此时的七娘,态度与平常迥然有异。若说平时她含笑亲切,一开口,便似春涧水满,悠然娴静,那么此刻的她,却像是一道冷咽幽泉,声音依旧沁凉,但沁凉下,却藏了一分­阴­冷。只是这一句话,便立刻将室内的气氛,带得又冷肃了几分。

“小七是再清楚不过了……”杨七娘轻轻地道,她好似只是发着无谓的感慨,可看向孙夫人的眼神,又似乎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许多故事。孙夫人柳眉微蹙,却依旧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同杨七娘对视。“任何人都有底线,但任何人的底线,也都有一个价钱,小七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儿家,又哪里能够例外呢?”

她顿了一顿,又瞅了丈夫一眼,许凤佳神­色­莫测,似乎有些愧疚无奈,但却也隐得很深,他冲杨七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杨七娘勾起­唇­角,意味难明地一笑,又转过身子轻声道,“只是二姐你出身嫡女,金尊玉贵,及至长大,更是侯府主母。你虽也有处境艰难的时候,但你的艰难,不过是为了保全你的富贵。孙家这一门富贵、百年绵延,便是你的价钱,二姐虽光风霁月,但也会为了这些,去做违心的事。小七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的价钱,却同你的并不一样。”

“我本来一无所有,”她望了四周诸人一眼,轻声道,“我和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们从一开始有的那就太多,我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是宝贵的,为了生存下去,我什么都会做,这,就是我的价钱。到了那一步,我跪在地上求,也要把表哥求来助我。可二姐你道,眼下局势,到得了这一步么?”

她也不待孙夫人说话,便自问自答,“我们许家是到不了的,起码,我和凤佳,和四郎、五郎、三柔、十郎到不了。大不了,许家便败落了又算什么?我杨棋能从西北土窑里走到今日这一步,我的儿女就不能么?”

这话实际上不但是完全否决了孙夫人的观点,而且还直接提出了杨家内部对她这个庶女的亏待,从孙夫人的反应来看,杨七娘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夸大之处,她在杨家,一度连生存似乎都很成问题。

如蕙娘这样的脑子,当然立刻就想到了杨家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尴尬局面,以及这唯独的一个儿子并非嫡出,而是和杨七娘一样出自他们府中九姨娘肚子里的事实。再想想杨家这几十年来从未回过老家,而杨七娘所说的却是自己从西北土窑走到今日,那么杨阁老太太的顾虑和盘算,岂非一目了然?她同桂含沁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看出对方的不自在:这种事当然家家有之,并不稀奇,但被外人听出,总是有几分尴尬的。

孙夫人此时却顾不上计较这个了,事实上孙家和桂家在这个联盟里,对付牛家的态度应该是最积极也最迫切的,眼看杨七娘连往事都说透了,自己拿姐妹之情出来压她多半也是无用,立刻便把自己方才的话给吞进了肚子里,求助地望了许凤佳一眼。

平时众人说到许家,都是夸赞许凤佳有本事,对这个少夫人,不过是一句‘命好’罢了。可此时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在气势上竟被自己妻子压过,他还未开口,杨七娘便道,“二姐也不用让升鸾开口了,什么夫为妻纲、以夫为天……那都是屁话。”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杨七娘说的却是平静自然,她淡淡地道,“我和他一样是人,一样能­干­,他迫不了我,也压不服我,我不是谁的奴才,犯不着事事听谁的话,我的主意,我自己来拿。”

纵使蕙娘,亦不由有些动容,若说从前她看杨七娘,虽有好感,但这好感来得总还有几分模糊,但这位娇怯而清秀的弱女子,今日却终令她焦清蕙,也有了几分震动:杨七娘这话,重点还不在其离经叛道,而在于她那自然而然的态度,蕙娘也说不出为何,但这态度竟令她有些难言的感触,她说不出口,只觉得心里最酸楚的一处,竟被这话刺中,若非久已惯了将感­性­压下,此时说不准便早走了神儿。

但不论如何,杨七娘不愿出面央求封锦,这联手计划似乎便怎么都难再行得通,孙侯夫­妇­现在也不看杨七娘了,都去瞧许凤佳,许凤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苦笑着一摊手,摇头道,“都别瞧我,我们家是杨棋拿主意,我说话不大顶用的。”

饶是孙夫人的­性­子,亦不禁气得一时失言,“也就是你们家不痛不痒,你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现在这个局面,确实是孙家和桂家最痛,至于许家,对付得了牛家那固然好,不然的话,他家和牛家毕竟只是意气之争,牛家如无皇上授意,也不会把他们往死里整,艰难一点就艰难一点,只要熬到孙家和桂家倒了——到时候,皇上就是再傻,也不会来动许家了。动了许家,东南海防,他指望谁去?无非是处境艰难一点罢了,日后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话说了一半,孙夫人也自知失态,她尴尬地住了口,孙侯也道,“杨氏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家这个处境,又不是平国公府作践出来的,他们有什么缘故就一定要出死力帮我们。”

幸得他见事明白,先把道理说穿,气氛才没那样尴尬,饶是如此,许凤佳同杨七娘的脸­色­却也都不好看。这个刚成型的联盟,转瞬间似乎就面临解散的危险。一时间屋内亦无人说话,蕙娘想瞧瞧桂含沁的神­色­,眼神投去时,却见桂含沁也正望着她。竟是一点儿都不焦躁,满脸还笑嘻嘻地,仿佛很期待蕙娘的表现。

桂家处境并不比孙家好到哪里去,但桂含沁就硬是能把­性­子耐住,反过来还要试探权家,这份城府,蕙娘亦有几分叹服——她不比桂含沁,她是权家宗­妇­,责无旁贷,不能和他一样洒脱,明知桂含沁还藏着底牌可以救场,但看气氛渐渐僵冷,却也无法和他硬耗下去,只得叹息着道,“七娘说得不错,人都是有价钱的。有时候,不仅仅是足够的威胁,能让人放下原则,足够的好处,是否也能诱惑得心动呢?”

杨七娘眼波流转,略有些吃惊地望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自己都会说话,她像是在问:怎么连你也糊涂了?你怎会以为,富贵权势,能买动我的原则。

蕙娘也并不解释,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郑重地放到桌上,沉声道,“这是来自新大陆的一本书册,里头记载了新式纺织机的建造方法,这是已经改进成功的。还有些思路,是改进蒸汽机的设想,我不懂行,却找了些懂行的人来看,他们都如获至宝,甚觉其中许多建议,是很可行的。”

她天外飞来一笔,孙侯夫­妇­均十分茫然,连桂含沁都打了个磕巴,许凤佳却是面­色­丕变,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杨七娘的反应,她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惊道,“你——”

“七娘同我说过,人在求存之时,浑浑噩噩,活在世上也无半点意趣,唯有有所追求、有所理想,才能算是真正地活着。”蕙娘牵起­唇­角,微微一笑,她未曾作势,但却已经自然地接过了原本由杨七娘全盘掌控的局面。“此物于你的意义,又岂是金山银海能够比拟?这蒸汽机一经改进,意义重大处甚至远胜改朝换代,蒸汽机在大秦能先普遍开来,将是数代百姓的福音——这都是七娘你告诉我的话,你对此是深信不疑。坦白说,我不大理解,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信了你。”

她将书册推向杨七娘,缓缓道,“我等世家倾轧,孰胜孰负各看本事,其实没有对错可言。要为了这样争权夺利之事,让你用你的人情去求你表哥,你不愿意,那是人各有志,我觉得也无可厚非。不过,一门富贵这价钱买不动你,却买得动我,今日我便同你再做一盘交易,为了你的理想,你的大道,你便听我安排,求得封子绣同意稍加配合,未知七娘你意下如何?”

杨七娘一扬眉,即使是满面白蜡,亦不能掩盖她的锋芒,她竟是分毫不让,“我又何须答应?蒸汽机和纺织机一旦改进推广,能给你带来多少利益?焦妹妹你是忘了,我要改进这东西,为的不是我自家——”

她的话忽然断在了口边,一双眼直盯着蕙娘的双手,满面关切慌乱,那暴起的气势,顿时又萎靡了下来。

蕙娘这才放下了作势欲撕的双手,微笑着道,“七姐,你不为钱,难道我为?我为了钱,头前也不会帮你了。你别忘了,你的理想,只是你的理想,我是不能理解的!”

言下之意,亦是昭然若揭:杨七娘如不妥协,这本书上记载的蒸汽机也好、纺织机也罢,都将再不会有问世的一天了。她焦清蕙又不缺钱,完全可以和杨七娘置这份气。

当然,这本书来自新大陆,杨七娘也能派人到新大陆去慢慢查访偷师,但这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事,以两国关系来看,也不大有机会能办的成。话说到这里,整件事已经浓缩为一个选择:她杨棋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来牺牲自己的底线吗?

好像怎么选都有道理,又怎么选都没道理。连杨七娘一时都被难住,她双眸紧闭,罕见地露出犹豫难决之­色­,好半晌,才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可怜你……”

这话却只是喃喃低语,连蕙娘都只是堪堪听了清楚,下一刻,杨七娘的双眼又睁了开来,她甚至还微微一笑,才自然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急切,我不让步,似乎很不近人情。”

一边说,一边已将那一册书,握到了自己手里,话里竟已没有一丝火气。

屋内气氛,顿时一松,孙侯夫­妇­交换了一个眼­色­,肩线都松弛了下来。桂含沁忽地起身嚷道,“唐突唐突,刚才水喝多了,我先告个方便。”

这么Сhā科打诨了一句,气氛便更松弛了,孙侯也笑道,“忙活一天,真有些饿了,屋内也没丫头,杨氏你受累,给我泡盏炒米吧。”

许凤佳起身带孙夫人去寻热茶,两人言笑晏晏,刚才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仿佛只是幻影而已,孙侯也伸了个懒腰,起身踱到墙边去看书架。杨七娘却没有动,她伏在灯下认真地翻阅着书册,显然是在验货,蕙娘也就不便走开,她多少有几分不舍地望了书脊几眼:送了她的,随她怎么处置,焦勋应该都不会多说什么。但在她而言,若非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想把这本书就这样交易出去。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眼神,杨七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才又埋头到书册之间,过了一会,她问,“这书,你本来带在身边,是想派什么用场的?”

如说蕙娘已经预见到她会固执到这个地步,那倒是高看她了,不过是有备无患,预先留个后手而已。蕙娘如实道,“我本待想送你先看看,抄一份去再还给我的。”

杨七娘没有抬头,所以蕙娘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仿佛是笑了一下,蕙娘道,“怎么,你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你,”杨七娘说,“你本来也就是这么大方的人。”

她终于抬起头来,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撑着下巴斜睨着蕙娘,像是在研究着她——这姿势,倒是露出了一点俏皮,“只是你越厉害、越优秀,我就越同情你而已。”

蕙娘微微皱起眉,却并不回话,杨七娘看在眼里,倒是笑了。“你以为我是在说气话么?我并没生你的气,你说得对,生存结束,生活开始,可生活中,也从来都不缺少困难和遗憾。我所追求的目标那样宏大,通往理想的路程,又何曾会少了荆棘,少了牺牲?终究少不得是要将原则一次又一次地出卖,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令它每一次,都能卖个极好的价钱罢了。至于是怎么卖的,又何须太计较?你为的,也不是你的一己私欲。”

蕙娘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心平气和,甚至还在尽力向自己解释,“至于同情,却不是看你可怜,只是……”

杨七娘语塞了半晌,却似乎依旧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无奈地浅浅一笑,“只是觉得孤单而已,像你我这样的人,虽然可能不会缺少同伴,但却永远都找不到朋友。”

她站起身来,又将书册推向蕙娘,嫣然道,“推广研发这两样机器,绝非小七一人之力所能办到,少夫人大可先把书收着,日后抄录出副本,再给我送上一份。”

这么说,是许了蕙娘依旧使用书中知识,也是信任她不会刻意隐瞒书中的信息。以蕙娘方才所为来讲,杨七娘的态度,不可谓是不宽大亲切了,说一声以德报怨,也不算过分。

但蕙娘从她盈盈眉眼之中,却再看不到从前几次见面时的笑意,她忽然意识到,从此后杨七娘可能会是她的同盟,她的战友,但她们之间却再不会存在温情,她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

然而这一切亦是无可奈何,蕙娘回思几次,终还是情不自禁地道,“你说得对,像你我这样的人,走了这一条路,终是不可能再有什么朋友。”

这条路,是宗­妇­的路,是主母的路,家族为重,利益当先,靠得住的是血亲、是姻亲、是同党,是你倒霉以后,一定会跟着你一起倒霉的人,却不是和你没有什么利益关系的朋友。

对于主母来说,能陪着她走到最后的,是她的族人,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是她的亲人,能为她分担的,也是她的家人。她虽然没有朋友,但却还不至于孤独。

思绪及此,蕙娘终于情不自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想起了杨七娘的话,“生活中,从来都不缺少困难和遗憾。我所追求的目标那样宏大,通往理想的路程,又何曾会少了荆棘,少了牺牲?”

是啊,既然走了这条路,一路上,又怎会少了荆棘,少了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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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代更君出马。

在庶女结束的时候,可能很多人都会以为小七就这样一路平稳地生活下去了,但其实生活中又哪里少得了种种烦恼。而身为现代女­性­,穿越回去以后如果就被困在四方天内相夫教子,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说得上是在生活?终究只是生存而已。

小七倒是看得透,只要生活继续下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其实就只是泡沫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代更君出马。

在庶女结束的时候,可能很多人都会以为小七就这样一路平稳地生活下去了,但其实生活中又哪里少得了种种烦恼。而身为现代女­性­,穿越回去以后如果就被困在四方天内相夫教子,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说得上是在生活?终究只是生存而已。

小七倒是看得透,只要生活继续下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其实就只是泡沫而已。

210作乐

因许夫人的吉时稍迟了些,来伴宿的男女亲朋,到了后半夜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纷纷回了下处歇息,待到第二日天明时方才各自起身,又到灵前祭奠过了。前头鼓乐声响,孝子孝女俱都披挂起来,跟着灵柩开哭了,送灵的宾客们,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便跟着在后头一路送殡。

蕙娘前半夜也还是到灵前露了一面,又再回去开会,这样大事,要商议之处很多,一行人到天­色­将曙时方才散去,没休息一会,又要起来理妆祭拜,行那烦琐的礼仪,上轿以后也不论颠簸,忙打了个小盹儿,才一睁眼,那边已到了寄灵之处。众人忙又都下轿再行了礼,许凤佳、杨七娘等人均在一边陪跪磕头,辛苦到了十分,杨七娘起身时竟打了个趔趄,亏得是身边人一把扶住,才没栽倒下去。

余下的事便也不必多说了,客人送殡,主人家按例是要招待茶饭,并增些消除晦气的物事,这也是短期内平国公府最后一次热闹了,许夫人身为宗­妇­,地位崇高,如今府中众房都要为他守孝,除了平国公、太夫人过了三月重孝便能随意外出以外,余下诸人起码头一年内都不可同外人往来,这一年内,平国公府内也不能有任何宴乐之事。——这还是平国公夫人上头终究还有一个婆婆,不然,只怕会办得更严重。

因许凤佳不日便要送灵南下,有些事还要他回来了才能着手去办,倒是众人齐聚虽难,但两两间终究还能找到见面机会商议细节,这些人都是经过风浪的人物,拟定了计划,便再不会犹豫反复,此时面上也只做了无事,蕙娘都未曾同孙夫人打招呼——她也没空搭理旁人了,就是送殡这一会,杨阁老太太又伤心起来,现在正哭个不住呢。一群人又要围着苦劝,杨七娘人太难受,回去躺倒了,也还要打发两个儿子出来,在杨阁老太太膝下­嫩­声劝解。

诸勋戚十年内,看的还是这一代,十年后二十年后,看的就是下一代了。定国侯府的世子蕙娘是未曾见过,权仲白说起来,倒也十分夸赞,觉得他不比父母差多少。许家第三代长孙,如今已有十七岁了,也开始进军队做事,其为人如何蕙娘没有听说,她倒是知道这对双生子在权贵圈内引起了相当的注意,多少人的眼睛都看着呢,还没提亲事,一个年纪小,长期在外地,也不知究竟资质如何,还有一个,便是两兄弟一体双生,将来谁能袭爵可能还不好说。

她几次过来都没撞见许家六房的小辈,今日见到,自然好奇地多看几眼——却也不禁是暗自点头,这两个孩子生得都好,一个活泛些,一个沉静些,但举动谈吐也都是安详得体,虽然才十岁出头,但已很会说话,偎在杨太太身边轻声细语的,没有多久,便令她的哭声弱了下来。

只是才刚听说杨家密事,此时再一留心,便能很轻易地发现,杨七娘就没让自己所出的儿女露面,不说幼子,她女儿今年也有四五岁了,蕙娘几次过来,都没见过她在杨太太身边承欢……

蕙娘自己没有女儿,权家别人也不适合同许家结亲,对这种事不过是白看看热闹而已,余下诸人却多有若有所思的,阜阳侯夫人自己也有孙儿孙女,便是盘算了一顿饭时辰,一边还同蕙娘道,“没想到昨儿人到得那样早,我到时一府里都是人,要寻你,你却不在。”

又感慨道,“真说底蕴气魄,还得看红白喜事,往年阁老家办喜事,已经觉得热闹了。如今许家这一办,倒显得是广结善缘,要压过别人一头了。”

这压的别人,自然说的就是牛家了。牛贵妃上位以来,牛家很是大办了几次宴席,但同许家比来,确实就显出了粗糙。蕙娘笑着又同阜阳侯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和她分了手,自己回家歇息去了。

从别家送殡回来,自家还有许多忌讳,要拿艾叶烧了拍打头尾等等,一套礼行完了,天­色­已经将晚,蕙娘就算打熬的一副好筋骨,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依然不能不强为支持,她还要去拥晴院给太夫人请安——想来,良国公和权世赟也该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猜得不错,如此大事,这两位长辈不能不勤加关注,蕙娘到时,良国公正带着云管事同太夫人谈着今年过小生日的事,见蕙娘来了,太夫人便令人退下,她自己进去打盹,把密室留给三人密议。

现在很多时候,蕙娘回事时,太夫人和权夫人都不再旁听,起码在权家内部,她的地位是在渐渐上升。就连权世赟,对她的能力也有了信心,他此时倒并不多么焦急,待众人都坐定了,才目注良国公,良国公道,“看你神­色­,事儿是办成了?”

“倒没想到,许家少夫人不情愿请封子绣配合。”蕙娘便简洁地将对话复述了一遍,“倒是费了一番­唇­舌,这才把她给说服了。余下自然是顺理成章,既然从前提起过忌讳,几家心里多少都有了腹案。我再一推波助澜,很快便有了一个成形的计划。”

她略加犹豫,还是直言不讳,“但这种事我也不能完全做主,什么事都按我们预料的去做,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下来,最后广州一带的力量,可能会损伤得比较大。”

权世赟顿时神­色­一动,“你仔细说说?”

“若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一般人定能想到,在这些举动背后,是有一个组织的。”蕙娘便把自己当年的想法分析出来。“这三件事体现出了几点,第一,这组织往西北走私军火,第二,这组织有不利于皇上之意。当然这都有很多种解释,但要诱导皇上往牛家身上猜疑,那么很自然的想法,便是私兵了。”

历来边境将领,都有豢养私兵的习惯,一般一两百人的私兵,朝廷也不会认真去计较。但若牛家持续制造军火,又­阴­谋毁灭朝廷对火器的研发进度,其用意那就十分可怕了。当然,这组织也有一两年没有活跃了,说来也是巧,就在太子去位以后,他们就再也没传出过动静……这支私兵本来是想做什么的,那还用说么?

“至于那串石珠,皇上虽然猜出了它怕是有毒,但却并没有四处张扬。”蕙娘道,“这珠子如今正被太后收在手中,届时若能运用手段,让太后再赏赐给皇上,则皇上自己心里,恐怕就要起了猜疑。燕云卫这里再跟随细碎线索往深了追查的话,大事可成矣。”

这都是众人已经商量过一遍的思路,同预想中只有细微出入,云管事和良国公虽然听得入神,但也并不吃惊,云管事还道,“这样也好,献珠的事,纯粹是被仲白给坏了。只可惜当时那边已经运作起来,传讯出去时,已经迟了一步,那珠子却不在我们手上了。既然能用这样的办法把这事给撇清了,倒是又少了我们一个隐忧。”

蕙娘应了一声,“因此我们便商议出了一个适合的真相故事出来,一应痕迹,只按着这个故事布置去,留下的线索,最终也能敷衍出这样的一个真相来,至于燕云卫能查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们的能耐了。杨七娘去求封子绣,也不是让他别查,而是要让他仔细地查。”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桂含沁那小子,实在是太­奸­猾了,他道这一整件事要全安排在西北,恐怕皇上会借机发作桂家。因此作好作歹,非得要将那串石珠的来历,安排到两广南海一带去……他的意思,是令我们各家一道暗中出钱,明面上随意指使一人,在南边寻矿,寻到合适的矿产,便顺理成章地把线索安排进去,再诱牛家人入局。”

这要求看来也很合理,毕竟如果要把牛家人往‘图谋不轨豢养私兵’的罪名里去套,那整件事的主舞台肯定就在西北,甚至是在牛德宝将军驻守的宣德,桂家怎么说脱不了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如果石矿还是在西北挖出来的,皇上愤怒不说,桂家的声望也必将遭到很严重的打击。桂含沁作此要求,似乎也很自然。

但云管事和良国公的面­色­,均都因这话变了一变,云管事慎重道,“你看他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他毕竟是在广州也呆了几年,有一定的根基,把舞台安排到南边,很难说到底是什么用意。”蕙娘也回答得很谨慎,“此子心思太深沉了,初次见面,拿不准他的腔调。”

“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没有?”良国公忽然道,“可有动疑?”

“时间紧,人也多,倒没多说什么。”蕙娘说,“再说,男女大防,他现在也没什么借口过来接触我。要试探我,可能还得他太太出马,可他太太又不在京里。可能过几个月,他会来和我接触接触,试探试探我们家和鸾台会的关系。但起码现在,桂含沁应该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如今局势纷杂,除了权家以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事情的一面,而就是权家,有时候也不得不揣测别人的心思。神仙难救这贴毒药,本来就够骇人听闻的了,如今还有这种毒­性­可能更猛烈的原石出产,这种东西对鸾台会的意义有多重大,那是不必说的了,这原材料的产地,他们也是多次故布疑阵,一开始说在南洋,后来又说在西北,云管事上次谈起来这事说法还同现在不一样,闪烁其词到如此地步,可见有多看重……到了如今,随着桂含沁的这一番话,蕙娘心里才终于有底了:看来,原石矿应该是在两广一带不会有错了。说不定,还真很靠近南洋呢。

“西北一带的石山并不多见,”她便整理情绪,徐徐地道,“好像也没听说过有萤石矿。而桂含沁的意思,是想寻一处萤石矿,做些痕迹再行炸毁,总之时机安排得巧妙一些便好……在西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两广那就不一样了,矿山很多,只探明了有矿产,浅浅开采后,因矿石本身品质不高,便废弃的矿山也不是没有,他说,可以采选一个本来开凿到了一半,后来被废弃,位置又偏远的山头,这样也方便我们从容布置——两广,毕竟是他同许凤佳的地盘。”

她一边说,云管事的面­色­一边就跟着变,良国公亦是皱眉不语,蕙娘歉然道,“他言之成理,我又不知该不该反对,这件事当场就已经定了下来。”

虽说这不是蕙娘的问题,但云管事一时也很难释怀,他­阴­沉着脸,在屋内来回踱起了方步,“此计还未见到成效,我们便已损失了一条大有利润的生意线,如今呢?桂含沁分明就是私下查到了什么!他这是一石二鸟,又是釜底抽薪,­阴­了我们一招,又能从你的反应中,试探权家和会里的关系。——他是早就出招了!万幸你是真不知情,想必也不会暴露出什么马脚,反倒是歪打正着,打消了他的怀疑。恐怕现在,他是已把权家,当作了和他桂家一样,不过是受了要挟,在某种程度上要听命于会里的傀儡。”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令人只能点头称是。良国公和云管事都耿耿于怀,云管事更是忧心忡忡,许久都未能平复过来。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担心,她便措辞安慰道,“如我没有记错,这矿山握在我们手中,已有多年历史了。如今且不说暴露不暴露,有没有办法挽回,就是做最坏结果,彻底再不能开采,那又如何?大可以先开采出足够的份额,以供日后使用,再说,夺权靠的又不是毒药。这种东西,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太过依靠,也是难成大事。”

“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权世赟没好气,“但总有人不明白,现在婷娘那里进展太慢,毫无一点消息,我们的后院却是接连起火,全因为仲白一人,到现在都深陷麻烦。这两条线,平时失却一条,都要有许多人头落地,如今两条一起出了问题——”

他不再搭理蕙娘了,只是多少有些无助地望向良国公。

在这样的时候,良国公要比云管事更沉稳一些,他虽然神­色­也不大好看,但却并不会抓着损失不放,而是过问起了妙善大师的行踪。“人应该已经到京城了吧?”

云管事神­色­一动,却还是大摇其头,“就是现在把贵妃那里关节打通,婷娘能顺利得了宠……那又如何,还是来不及的!焦氏下个月就要回老家了,没点成绩就这么回去了,怕是要受不少刁难!”

虽说平时对蕙娘,他是又要用又要防,但这时候,到底是现出了维护之意。蕙娘有些诧异地望了云管事一眼,良国公已道,“一点为难,焦氏还不至于放在心上吧。木已成舟,桂家要和会里作对,难道还找不到理由?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他们自己手上,如何就把矿山暴露出来了?总还要查缺补漏的。把这话一说,恐怕他们也是无心再来难她。”

这样一说,云管事倒是­精­神一振,“确实,两广那一带,和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刚才怕也是钻了牛角尖,一味担心老家责怪自己,现在被良国公点醒,虽还有些忧虑,但心情是要轻松多了。又问了些众人商议出的细节安排,蕙娘便算给他们听,“除了那些人证物证以外,最重要是要有一本能经得起验算的账簿。这本账簿,是分配给我来造,少不得要麻烦小叔了。”

“这是自然,”云管事心情正好,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这本账还要好好做呢,先得从密云那车货做起,把他们这条线的规模估算出来,按你们刚才安排的来看,那支私兵的规模,应在……”

他一边想,一边就随口报了数字出来,“四百人的步兵,全都给武装起火铳,能支撑得起三轮齐­射­的,那起码都要一千五百支火铳常备着,还有一应的弹药、布梅花阵的长枪、针笼……”

所谓军火,当然不是一些火铳和弹药完事,从私铁矿的开采,甚至到储放弹药的油布,那都不是随便能够买到的。有经验的账房,从绸缎铺一本账里能看出江南某镇哪一年秋天是否雨水过多,这就是账簿的力量,这本账簿几乎是整个故事的基石,它若能禁得起反复的推算,同众人安排的细节遥遥呼应,这个故事就顿时多了几分真实。从云管事的表现来看,他亦不愧是鸾台会在北方的大总管,这件事由他来做,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要换作蕙娘来编,只怕她是绞尽脑汁,也只能编出些破绽百出的账片子来。

几人正谈得入神,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有大事,太夫人想必不会轻易过来打扰。

于是匆匆出了密室时,果然见太夫人神­色­惶然,竟带了些罕见的焦躁,见到良国公等人出来,便忙道。“这下可不好了——仲白他跑了!”

细说原委时,却是权仲白到广州以后,反正不过也还做些和从前一样的事,并不提出海,只是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走,一是赏玩风景,一来也是四处义诊。众人渐渐也放松了警惕,因怕过分跟紧,二少爷心中不快,故意和他们作对,因此也不敢跟得太近。没想到权仲白居然乘其不备,私下混入了一艘海船,待得众人发觉时,已经是追之不及了。

“是去英吉利的船!头一次开出去,连船老大在内,都没走过这条线!”太夫人急得声音都变了,“就是一切平安,谁知道他在英吉利会不会逗留着不肯回来了——他、他是要气死我——”

蕙娘三人,亦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却是谁都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良国公眉头一皱,沉声道,“走,他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只要不死,两个儿子在这里,他终究还是得回来!”

“再说,这条线也不是没有人走过,他们是跟着船队出去的,倒也不会无故就迷航了。”云管事可能对权仲白的脾气那是深有体会,他也很快就从惊讶中平复了过来,倒不若刚才一样动情绪。“他现在正是怒火激烈的时候,离开大秦一段日子,也好。真要顺利,一两年也就回来了,不至于误了大事,至于回不来……真回不来了,也只好有回不来的办法。”

这还是在关心鸾台会的大计,太夫人看了看良国公,又看了看蕙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蕙娘身边,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仲白这­性­子,该怎么说呢!”

蕙娘的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在长辈们多少含了一丝关怀的眼神中,她还是高高地把头给抬了起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好尽力苦中作乐。”她道,“我看,我们应该尽速把这件事往上报,起码,要让皇上知道。”

太夫人不禁又有些动容:权仲白只要还在大秦,他的地位就始终还对国公府有所帮助。这样的事,当然应该是把消息压得越死越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怎么还有主动去说,主动惹皇上不快的道理?

可良国公和云管事却都是若有所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云管事眉宇间的­阴­霾,终于又消散了少许,他冲蕙娘露出了赞许的一笑,沉声道,“不错,年轻人的思绪就是敏捷……我看,婷娘的机缘,终于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不定今晚还是代更君……

蕙娘面临的局势真是好复杂好复杂……

看到评论说这个故事缺乏温情,好像蕙娘活在很冰冷的环境里一样。实际上蕙娘身边不缺少关心她的人,她所得的爱还是要比从前的小七更多。但她的舞台更大,家庭舞台里,情怨难分是很常见的事,要是彼此没有大仇,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看都看出感情来了,很难想象在政治舞台上,朋友或者敌人之间能存在什么脉脉的温情。无情的交锋就是保护她爱的人,在这方面来说她要比小七拥有很多。小七只有老公和孩子,但蕙娘除了孩子外有一个娘家那都是和她有真感情的,就是权仲白和她的问题也从来都不是缺乏感情。但的确,温情在这个故事里的比重不会太大,就像是一个千万富翁不会每天数存款一样,蕙娘拥有的爱是常态,她也不会天天感触,小七说‘我一开始什么都没有’。这话并不假,她就是因为没有爱,所以对每一份感情都很敏感,她的叙述角度才会特别强调这些。

当然大家评论自由,我也只是想到了就随便说说。

211融冰

牛贵妃如今身份不同从前,­性­子自然是越来越娇­嫩­,要想同从前一样,三言两语便把她哄得回转了,自然有些天真。不过没了吴兴嘉在旁,她也没什么损招儿来对付蕙娘——再怎么样,蕙娘身份摆在那里,官府参股大商家,那就是从宜春号做起的。单靠这份香火情分,人家一个不高兴,可以直接和皇上告刁状呢,更别说如今宣乐侯虽然年纪大了,但皇上反而越发看重,时常请进宫中说话……若因为权仲白不受官职,也不承爵位,便把她当作一般命­妇­给揉搓,真正吃亏的,终究还是牛妃自己。

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贵妃奈何不了蕙娘,甚至也不能把婷娘怎样,她只有远着她们。就蕙娘知道的消息,婷娘现在是知趣不出来走动了,牛贵妃也就当她不存在,只是逢年过节寻些错处训斥一顿,不让她在人前现身罢了,至于蕙娘,三番二次入宫请见,牛贵妃都托词自己身上不好,在床上躺着不得起身相见。看来,她也是铁了心,绝不肯把婷娘带到静宜园里去了。

蕙娘倒并不大气馁,眼看十余日内接连请见三次,牛贵妃都不肯出来,她也就不进宫去逼迫贵妃娘娘了——免得躺多了真生出病来,反而是她的罪过。因云管事又外出去了,待他回来,蕙娘便命人去把云管事请进院中,两人说了一会话,云管事便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往后我若出去了,这样的事情,少夫人便只管交待给甘草吧。他虽是慢­性­子,但万幸办事还妥当,不会给少夫人添麻烦的。”

因蕙娘毕竟是女子,总要避嫌,不可能动不动和云管事关门密议,所以他话说得也比较委婉,言下之意,蕙娘自然是心领神会了。这甘草也是权家外围比较得用的管事了,他年岁大,今年总有快四十,平时都和云管事一样,只受良国公的差使。想来,应该也是鸾台会比较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她笑着道,“也好,最近管事理账忙,便让甘草来给我打打下手吧。”

云管事会意地冲她一点头——蕙娘这是在催账簿呢,“最近忙,也没怎么好生做事,待过上半个月有了空闲,再来给您请安。”

两人谈定了便各自行事,过了几天,甘草果然来给她请安,奉上一封书信,随指一个借口给蕙娘看了,蕙娘翻了几页,便不禁笑道,“唉,怪道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一百多年了,就算是再小心教导,都难免养出不成器的子弟来。”

她打发甘草,“行啦,你下去吧,日后有什么事,我再喊你。”

众人听了,还以为是权家又有远房亲戚写信来打秋风,也都并不着意——毕竟家大业大,这样的事儿一年怕不有几十桩?蕙娘也就是看了一遍,略作思索,便懒得再看,第二日叫来宜春号京城分号的管事吩咐了几句便罢了。

宜春号的股权,转到蕙娘手上已有五年了,她虽然平时不管具体琐事,有些商界策略问到头上,也都叫人到乔家三兄弟或是李总柜那里去请教。但随着时日推移,她在宜春号内权威倒是日深,尤其是京城分号诸人,对蕙娘更是敬畏有加。她难得有事交待下来,这些人哪敢不用心做的?不过三数日工夫,昂国公府上忽然打发人送了一宗银子来给蕙娘,众人深以为异,蕙娘却并不吃惊,她又候了有两三天,眼看立夏将至,皇上随时可能动身前往静宜园时,才终于又一次进宫请安。

这一次,牛贵妃玉体终于大安,还很给蕙娘面子,在正殿见她。

既然是赔罪来的,便别想有什么特别的礼遇了,外命­妇­见到皇贵妃,除非辈分崇高,否则都要行跪拜大礼。牛贵妃端坐在上,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受了蕙娘的礼,见她被人搀扶起身,垂手在下头站着,活像个下人的神态——不免便多看了几眼,方才慢慢地笑道,“少夫人好广的人脉——赐座吧。”

蕙娘这才能在牛贵妃下首得了一个绣墩——虽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但好在她的脊背挺得够直,­唇­边的笑意也还是那样自然亲切,牛贵妃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几分窝火,她的语气又淡了一点儿,自己低头用茶,竟是没有开腔的意思。

蕙娘自然也不动情绪,她先笑着问候牛贵妃,“许多日不见娘娘,听闻娘娘玉体欠安,我们心里也是着急呢。最近您刚升了品级,手头事情,肯定变多了,且不说这殿中的陈设摆饰要换了,衣物首饰也得全换一批新的……就是后宫中这样多的人口,忽然间什么事情都要来问娘娘,要您­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也难怪娘娘一时间忙不过来了。”

总领六宫事务——这六宫事务,也不是这么好统领的,不论后宫争斗如何激烈,只要是有品级的后妃,皇贵妃就得确保她们能得到恰当的供应,不能少了不能多了。光是这一碗水端平,让外人挑不出差错的工夫,便非牛贵妃的脑子能够轻易应付,虽有太后在背后看顾,但她要养出自己的贤名来,下的苦功也不能少了。这一阵子,她说不辛苦、不繁忙也是假的。

但这忙,终究是忙得开心、忙得情愿,蕙娘这一番道恼,道进了牛贵妃的心里,她情不自禁地便道,“可不是忙得团团乱转——这忙得,累心!”

话匣子一打开,要再收住,便显得过分着迹了,牛贵妃虽然立刻就回过神来,显得有几分讪讪然,但到底还是没好意思摆脸­色­给蕙娘看,蕙娘便紧跟着笑道,“可不是这话呢,就是我管个家吧,一天大小几百件事,也还有顾此失彼,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事儿呢。这不是,许是什么时候做得不对,冒犯了娘娘,我却还被蒙在鼓里——好容易托了人情,才能见到娘娘的面,请娘娘给我句明白话,让我要死,也做个明白鬼呢。”

这指的就是婷娘的事了,别看牛贵妃为了这事,已经足足生了有大几个月的气,两人却也是直到现在才把事情放到台面上来说。蕙娘面上的迷惑与委屈,看着也是十足成­色­。牛贵妃看在眼里,不由就添了三分气,她哼道,“我也不论你们是怎么请动李夫人的,倒是拿捏得巧,可别的事,得卖李夫人一个面子,我却没那么好­性­子,垫在踹窝子底下帮着人往上爬!今日少夫人也说了有几句话了,你不是进宫来给太后、太妃请安的么?老人家休息得早,再不过去,只怕是见不到了!”

如何请动李夫人,倒也不必多说了,鸾台会在京城经营多年,暗线势力多强,昂国公府里的那些糟烂污,如何瞒得过他们的耳目?百年公侯人家,毕竟谁也不能做到子孙个个清白。比如李夫人颇为疼爱的一个小孙子,刚被家塾里刁钻的借读子弟,勾引过出去赌了几次。先赢后输,欠了不大不小一百多两银子,正被人催逼着偷家里东西偷当换钱,就正在困境之中,蕙娘越发连心思都不用,令宜春号管事出面,把事给平了,再好意告诉昂国公府一声。李夫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在牛贵妃跟前,为蕙娘说了情。

别人的面子,牛贵妃可以不卖,但李夫人刚刚为她说了几句话,这份好感,可是得来不易,用她一个族妹并一个官职这才换来。牛贵妃拿不出什么得体的理由,抹得开面子么?只是她­性­子毕竟倔强,话赶话一说,竟要端茶送客,蕙娘忙道,“娘娘若是看在娘家弟媳的份上,要为了吴家那兴嘉妹子来踩我几脚,我也没什么好分辨的。可听娘娘意思,倒像是我害了娘娘在先,这我就真不解是什么意思了。”

见牛贵妃神­色­微动,她忙冲贵妃使了几个眼­色­,口中曼声道,“思来想去,也就是去年娘娘礼佛时,我慢待了您……可——”

牛贵妃面­色­微变,她不动声­色­地顿了顿茶碗,四周环伺的太监宫人们,顿时悄无声息鱼贯而出,至于贵妃本人,也不招呼蕙娘,自己一拎凤裙,起身就进了里间。蕙娘只好做小可怜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慢待,倒不是你慢待。”牛贵妃说话也直爽,“我毕竟有些身份!为了一个僧人,眼巴巴跑到潭柘寺去,也不算是没有诚心吧?一个山野狂僧,竟敢如此敷衍本宫,论罪那是当诛的!你们权家既然懂得牵线搭桥,难道就只做了我这里的工夫,连个什么妙善都约束不了么?”

说实话,牛贵妃对权家态度丕变,主要还是因为权仲白去了江南,已经没有她最需要的信息了,而权家的强硬态度,又令她觉得即使继续争取权仲白,机会也不会太大。别的事,那也都是细枝末节,婷娘就是忽然间变作妲己在世,宫中的美人还能少了去了?至于利用她、戏耍她之语,那多半是受了吴兴嘉的蛊惑而已。现在少了吴兴嘉在旁说话,牛贵妃自己想想,怕也看不透权家人在里头起到的作用。

这样的人,拿捏她的心思,不比拿捏歪哥困难多少。只要见了面,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蕙娘自然有种种神态和言语,分辨说妙善真是权仲白的至交好友,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恃才傲物、蔑视富贵王侯。当时为了把他请来见贵妃一面,权家已经是花费了若­干­力气,却不想当时权仲白已经不在,权家人对大师也很陌生,无意间得罪了大师,大师心中暗恼,于是有了潭柘寺里避而不见的一幕。因贵妃当时并未生气,只是在吴兴嘉同她亲近起来以后,才开始远着权家,他们当时又忙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若­干­时光,如今只好又花费了无数力气,才把云游天下行踪不定的妙善大师寻到,又许了无数的大愿,这才把他特地从外地请动了回来,当面向贵妃解释赔罪等等。

以她口才,牛贵妃自然是听得将信将疑,思忖了片刻,面­色­却还仍有不豫,只低头吃茶,并不言语,过了一刻,方才轻轻地道,“你那个对头,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什么妙善,不过是把我骗出宫中的借口,为的就是让你们家那个族女变得美些——”

见蕙娘神­色­诧异,她口中不禁一顿,好似更为动摇了,语气反而渐渐强硬,“不然,就有那么巧的事?她头回出宫就病了,这一病就病得那么好?”

“敢问娘娘,”蕙娘有点冤屈了,“族妹生病,这倒是有的,听说是得了痢疾,人都拉脱形了。虽说挂心,但限于规矩也不能亲自前去探视,只好送些药材过去,也不知道到不到得了她跟前。可这病怎么还能病出好来了,我却实在是一点都不知道。原还以为是她哪里得罪了娘娘,请娘娘开恩,让我和她见上一面,亲自问问她呢——自从去年潭柘寺里打了个照面,再没见过,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说什么私话了……”

被蕙娘这么一说,牛贵妃倒真是吃了一惊,再回头想想:宫禁森严,又岂是因为权美人在外就能例外?潭柘寺里也自有人看守,不是谁说见就能见到的。再说,权美人一回宫就被她压入冷宫,说不定真是根本就没见到娘家人一面。深宫内外,又很难传递消息,权神医也许是为了避嫌,从不和权美人接触,权家人说不准是真的全然无辜,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自己。只好搜索枯肠,这才想到了妙善大师那一茬。

这件事,说真的其实倒是怪不到权家人头上,他们当时所承诺的,也只是牵线搭桥而已。丑话更是说到前头,妙善为人桀骜不驯,并不是权家的哈巴狗儿。也是自己当时太焦急,一门心思就凑上去了……

牛贵妃这回是真有些讪然了,却又硬挺着不便表示出来,焦氏还要请她拨冗出宫上香,见妙善一面,她却哪还好意思再提这事儿,忙推说没空,把这事儿给含糊过去了。好在焦氏人也识趣,见她慌乱,便起身告辞出去,也不再提前事,倒是给牛贵妃从容思忖的时间。

牛贵妃这人有个优点,虽然跋扈,却还算听教听话。这件事她自己拿不得准,便索­性­到太后宫中请安。

太后宫里,自然有积年得用的老太监、老宫人为她办事,几日间,便有几个太监去同大慈恩寺的小沙弥勾搭,闻知妙善大师的确是­性­情孤高,平时和权神医也是惺惺相惜,只是他好动成­性­,两人聚在一起时间倒是不多等等。又听说当时请来的大夫,乃是潭柘山一带的名医,在当地已有多年名声等等,便在大慈恩寺布施了许多银钱,好歹见了妙善大师一面,这才回去同太后回话。

太后因着此事,倒是好生教导了牛贵妃一番,牛贵妃吃了排头,虽然还有义气,没把吴兴嘉带出来,但心里自然郁郁不乐。又过了几天,蕙娘托她跟前的大太监,献了一对极尽巧思的金镶猫儿眼楼台人物步摇,牛贵妃倒没客气,竟大方收了。又过了数日,蕙娘递牌子请见贵妃时,她派人在宫门候着,直接把她领到了婷娘居住的露华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吴MM的遭遇告诉我们,不管家里多牛X,自己没有钱,就别和人置气了。那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纯粹自找不痛快。

不知有没人好奇婷娘究竟变得多美|||还是居然也只是一般。

212巧遇

对婷娘的容貌,蕙娘也不是没有过猜测的。这事闹成现在这样,婷娘本人的变化自然也是功不可没,虽说理智上也明白,婷娘不可能忽然间脱胎换骨,变作了天仙化人,但初打眼一看,蕙娘还是有点失望:她自己是丽质天生,打小也见惯了美人。婷娘消瘦以后,是出挑了不少,但怎么也不到能同杨宁妃、牛贤嫔等人相较的步数,按她来看,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但再细看几眼,便觉出味道来了——婷娘原本生得圆润,看着很有几分富态,如今虽然瘦了下来,但也许是因为未施脂粉,看着也并不惊艳,还是容长的鹅蛋脸儿,一双眼笑意盈盈,神­色­矜持而亲切,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得宜。这份美貌不像是宁妃、贤嫔,太过抢眼,倒有几分从前皇后娘娘的味道,是走大方娴静一条路子的。

若这样想,再看婷娘时,就觉得她的确和皇后生得是有几分相似,蕙娘也理解牛贵妃为什么不喜欢她了。任是谁人,刚送走了大敌,也不会喜欢又来一个生得差不多的女人争宠。

这半年多以来,婷娘处境自然并不太好,本来在宫中的那几分体面,估计也都被牛贵妃的态度给作践完了。她还居住在露华宫的偏殿里,尽管原本在另一侧居住的白贵人,已经因为有宠有妊,出去独立分宫居住,如今她也算是露华宫内品级最高的妃嫔了。但宫中人是宁可让主殿空着,把白贵人原来住的偏殿也空在那里,就硬是不肯让婷娘换个住处。至于别的待遇,那还用说么?虽说屋内的陈设,还算得上体面,但蕙娘也还是能注意到,几个大件,那都是自己头回进宫见她时就看在眼里的老东西了。

但即使如此,婷娘还是显得一派云淡风轻,见到蕙娘,也没想着泪眼哭诉,更没想着催促娘家为她奔波,倒是为头前自己传讯的事忙不迭地道歉,“本不该这么不懂事的,家里自然是全心为我考虑,我还要特地传话出来,反而是见了外。”

她自己把话给挑破了,蕙娘也就并不客气,她笑着和婷娘在窗边坐下了,又看了看门边高高挑起的珠帘——宫中四处都有耳目,尤其婷娘和别的主位共居一宫,想要找个­干­净的地方说话都难。她索­性­就把帘子都挑起来,窗户也都打开,倒是敞亮得多,若有人靠近了,一眼便能瞧见。

不过,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够隐秘,很多话也不能往深了说,蕙娘话也说得含蓄。“家里自然是为你担心的,还道你是无意间得罪了娘娘,如今多方打听,才知道都是一盘误会。如今已是无事了,你只一心服侍娘娘,在宫中安稳度日便好。”

婷娘人在宫里,对一些□,知道得只有比蕙娘更清楚,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要起身给蕙娘行礼,“多承嫂嫂看顾了,家里人口虽多,但像嫂嫂这样肯照看小辈的人,却十分难得呢。”

“其实还是我连累了你,你不怪罪就好了。”蕙娘也是话中有话,“能进宫服侍,是你的福分,如今你也是因祸得福,人也清减了,看着更出挑了。想在皇上跟前露脸,那也是人之常情,只别着急,看缘分吧。”

两人相视一笑,都领会了彼此的态度,婷娘便同蕙娘说些宫中燕居琐事,零零碎碎曲折隐晦地,倒是把自己这多半年的生活给交待了一遍。

因有权家作为后盾,牛贵妃终究不能往死里作践她。不过是隔三差五便令人分派些极为难的活给婷娘做,有时让她帮着分发绸缎,给的却都是过时霉怀的布匹,反倒激起宫人们的抱怨,于是婷娘便又落了不是。这样她时常被牛贵妃派人训斥,按惯例,被训斥以后总要闭门思过几天,到后来婷娘也省得牛贵妃的用意,便索­性­也故意卖些无伤大雅的破绽,于是遂成了惯例。逢年过节之前,牛贵妃便来人找茬,她闭门思过,因此非但不能见到亲戚,连宫中女子一年间有数的几次,一定能见到帝王的机会,也都被错过了。

牛贵妃身份尊贵,只是看婷娘不顺而已,还没有真的往死里整她的意思,真正最难缠的,还是那些逢高踩低的底下人。婷娘入宫时身边是带了银票的,这一两年间量来也将用完,蕙娘这次过来,特地给兑了有厚厚的一沓小额银票,婷娘亦没客气,眼也不抬便开抽屉收了——果然抽屉里只有几个银角子,竟罕见金­色­。

“今日娘娘特地给我递了话,又赏了两件衣裳,”她同蕙娘说起来,就和说别人家的故事一样,“不然,颜­色­衣裳都要赏完了,他们送来的衣服,也不大能穿。”

宫中不受宠的妃嫔,日子泰半都是如此艰难,蕙娘也是听说得多了,并不如何怜悯婷娘,她心里还是更好奇鸾台会对婷娘的信心——从刚才接触到现在来看,除了瘦点儿,婷娘也没什么变化,手段更说不上多么高超,也就是背靠娘家艰难度日,只胜在一个淡然,却终究没能在此种局面中寻觅出一线生机来。也不知她在东北的表现究竟有多优异,才能令鸾台会中的东北派,勉强认可了这个计划。

不过,即使她已深知内情,也还是看不出婷娘的特异之处。她眼下表现出来的素养,在宫中做个一般妃嫔是够,要再想往上一步,恐怕就难了。这次会面,倒是把她的心事给会出来了,一边听婷娘说话,一边又运足了目力去打量她。

婷娘却仿若未觉,还和蕙娘唠嗑,“还是太妃娘娘时常照应,底下人这才留了一线。头前有一阵子,衣食住行都十分不顺,倒像是吃定我了……”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小牛娘娘,也送过两回点心。”

这语气有些深意,蕙娘也听出来了。她征询地看了婷娘一眼,婷娘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嗓音,“也是她辗转暗示,令我争取跟去静宜园。当时我还不知为什么,后来,还是太妃娘娘少少露了些口风,我又托人打听了一番,这才感觉到了一点儿意思——明年春天,怕是又要选秀了。”

采选秀女,按说是三年一拨,但大秦历代皇帝,很少有这么严格地履行制度的,要知道一般权贵女儿也就是这么几百上千人,不过就是这么一茬子韭菜,每三年割一遍,未免太勤快了点。一般五年选一次,十年选一次的都有,这一次这么快又要选秀,确实是比较出奇。蕙娘先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她这才明白了婷娘的焦急,英雄也需要时势,错过这次机会,之后要想再脱颖而出,费的手脚那可就多了。

“往年选秀之前,大户人家多半都能收到信息。”婷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附耳道,“但这次却不大一样,外头真没有一点消息。我想,贵妃娘娘总领六宫事务,一定也是知情的,不往外说,可能也是因为牛家已有两个女儿在宫了。要是家里想送别的女孩儿进来,也能早做些准备……”

这一句话,倒是显出了她的大方得体,蕙娘拍了拍婷娘的手背,没接这个话茬,“选秀这件事,就你一个人品出味儿来了,还是有别人也知情?”

这个别人,指的自然是鸾台会在宫中的眼线,也就是婷娘所托的那些人。婷娘神­色­一动,摇头道,“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消息,要不是有两个娘娘指点,我也不能看出端倪。”

“那这件事,你便当作不知道吧。”蕙娘立刻便下了决定,她也不解释,只是斩钉截铁这么一说。婷娘眼底顿时便闪过了一线感激,她冲蕙娘盈盈一笑,虽也未言谢字,但看得出来,态度却是又亲近了些。“说来,还未问过嫂子,听说二哥日前出了海,竟是往英吉利去了——”

“他也是太胆大妄为了,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赌气,便跑出那么远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蕙娘若无其事地道,又反过来问婷娘,“宫里人谈到这事,都是什么态度?”

“倒是都这么觉得,毕竟英吉利远得和什么似的,谁知道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索­性­就回不来了。”婷娘神­色­不定,似乎有话要说,可看了看窗外,却又强行忍住了,蕙娘看了,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叮嘱婷娘,“既然娘娘已有了悔意,你再好言相求一番,尽量争取跟到静宜园去。别的话,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在露华宫住了这样久,也该动弹动弹、活泛活泛筋骨了。”

家里人能给婷娘做的,都给她做了,接下来的路,也只能让她自己去走。婷娘握着蕙娘的手,一脸的感激,“多承嫂嫂的照顾,我竟是无以为报……”

两人客气了一番,又说了些家常,婷娘知道蕙娘要回东北探亲祭祖,便从腰间解下了一枚玉佩,“这是我从前随身之物,我常年不在长辈身边,不能亲自尽孝,思念之情难以倾诉,只请嫂子为我将玉佩转呈父亲,便算是我聊尽了一番孝心吧。”

蕙娘亦不矫情,大方收下。经过这一番投桃报李,两人关系已亲密得多,又说了几句话,蕙娘便起身告辞,本待还要再去牛贵妃宫里和她打打关系的,不料才出了宫门,正好又遇见了杨宁妃手下的大太监,“倒是在这儿撞见了您!我找了老半天呢——刚才皇上正好在我们娘娘这儿,听说您今儿进宫了,令将您请去说说话,问问权神医的事儿呢!本以为您在贵妃娘娘那里,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说着,便将蕙娘领到宁妃居住的景仁宫,不料到了景仁宫那儿,皇上又移驾到他自己日常燕居的长安宫里去了,蕙娘只好又赶到长安宫里去拜见皇上。饶是她身强体健,并不畏惧暑意,正当正午,也是走得榴生双颊,同她身边的太监一样,额前都有了汗迹。

天家每到夏天要出宫避暑,的确是有道理的。宫中少有树木,总比外头要炎热几分,皇上身边的执事们,穿着全套的衣服,都热得面上酡红,可皇上却还是一脸苍白,四月的天气,还没穿单衣。蕙娘看在眼里,不免想到从前两人相见时的情景,当时他在灯下笑盈盈地坐着,虽也不见得有多­精­神,但神­色­安详喜乐,眉宇间终究是要比如今少了些心事、少了些郁气。

世事无常,就是天家圣人又岂能例外。皇上虽是威严难测、无所不能,但生机的确已经渐渐衰弱下去,纵有倾天的本事,也无能扭转这既定的命运。蕙娘心底,多少也有些感慨,面上却自然是丝毫不露,同皇上行过礼,又和杨宁妃互相行礼问了好。杨宁妃笑道,“你这几次进来,皇上都想见你问一问权神医的事,不料却总是不赶巧。这几天好像又有什么号里的事,报到皇上这里来,我听说了一句,也没闹清楚。今日一听说你来了,我就忙给皇上报信,正好一总见了说了,不然,这一去静宜园,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我们家万岁爷啊,还不知要惦记到什么时候去呢!”

虽说宁妃最近没了声音,但只看她能在君前伺候相见,又可听说宜春号诸事,还能拖长了声音,把戏文里的‘万岁爷’都给叫出来。便可见她毕竟是皇上在潜邸时的老人,在天子跟前,还是极有体面的。——这位宁妃,也是天赋异禀,如今虽也是靠近三十岁的人,但容貌殊胜,不输少女,那份天真娇憨,竟是从未褪­色­。蕙娘在她跟前,亦觉要逊­色­了几分。

“倒真还有几件事。”皇上也没和蕙娘摆架子,“先坐下再说话吧——天气热,用一盏酸梅汤也好。说来,子殷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耐久居京城,要去广州散心,这我也没法拦着。可为什么忽然间就上船往海外去了?我听说还是去英吉利,那样远的地方……”

蕙娘就是心知肚明,对外也只能做出茫然无知的样子,把一切都推到权仲白头上。皇上细查她的神­色­,半晌才道,“这一去,也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唉,倒是对不起女公子了。”

他忽然来了这一句,蕙娘和杨宁妃都浮现不解之­色­,皇上又自一笑,自己解释,“他倒是自在了,可家里人却因此受了苦。不说别的,只说这夫妻分离,便不是对不起女公子么?你尽管放心好了,待他回来,我为你出气!”

这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有人会当真的,权仲白要肯回来,皇上只会更欢欣鼓舞,毕竟谁也不会嫌好医生多。蕙娘也为权仲白客气了几句,“夫妻分离倒是没什么,最恨他不顾大局一走了之,也不管手头的病人了。听闻皇上现在龙体日康,未受他任­性­的影响,我们这才松了口气。不然,阖家上下愧悔无地,真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的确,这世上又有谁真离不开谁,皇上的病反正就是那样,现在他也不用太医院御医的药,不知何处延请了医生调理,倒也没听说病情恶化,看来应该还是控制住了病情。不然,也不会连着给自己添了那样多的子嗣,说来也是好笑,这一病,把皇上病得收了心开始生儿子了,倒有不少大臣弹冠相庆,封子绣办差时,还遇了不少刁难。错非他也是荣宠不衰,依然时常进宫伴驾,并得殊恩,恐怕现在已是人人喊打,谁都要和他为难了。

都是皇上亲近的心腹股肱,封锦得了照拂,蕙娘估计皇上也是要一碗水端平,所谓盘问权仲白下落不过是个借口,就连商议朝廷和宜春号合作,拆借青苗钱等事务,其实也都不需要皇上亲自过问。这不过就是为了显示一番恩宠而已,只是因为权家没什么男丁在京,搞到皇上要用宜春号为借口来见见她。

也正因为只是表面功夫,两人谈得都轻松愉快,宁妃也未告退,两人说了一会,也是谈得投机。待到二皇子下学来见皇上时,蕙娘要起身告辞,皇上还道,“公子也留一步,他现在偶然还跟着子梁学点算术,听说你也是个中高手,不妨指点这小子一二——说到子梁,他去广州捣鼓的那个什么蒸汽机,究竟有什么大用。许家那位少夫人在搞,连你也从内务府要了人去,听口风,还是要搞这个。”

孙侯从海外带回来的能工巧匠,有许多倒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让民间普及了玻璃,也为皇宫中添了些巧夺天工的玩物和摆设,但这几年间,要说在实业上有什么大建树,却是真个欠奉。无非是把一些西方的机械在大秦推广了开来,有些小惊喜,却无大改变。尤其这些年间,豪门大户不断走情面要走了工匠,或是请为供奉造座钟,或是烧玻璃等等,如今内务府辖下的匠人已经不足一半。倒还不如蕙娘,一开始就从余下那些老弱工匠中,问得了吹玻璃器皿的诀窍,倒是狠赚了一笔。皇上也被闹得没了脾气,还要反过来探蕙娘的口风。

蕙娘笑道,“把那人要去,倒不是为了蒸汽机吧,这东西我也只是听说,据说矿井里还是好用的,平时怎么用那就不晓得。倒是纺织机,据说内务府是已经研制出来,比现在所有都更好的机子了——可只听楼梯响,都一年多了,也没什么动静。”

“这我还真不清楚,”皇上微微一怔,注意力也就跟着转移了,正想再往深处去说时,杨善榆已经过来要领二皇子,“功课做了没有?快些,教了你我还要回去试验!”

长安宫什么地方,他说进来就进来,随便冲皇上一拱手就算是见过礼了,且还这样同二皇子说话——却偏偏皇上就是不以为意,还和颜悦­色­地冲二皇子道,“听到没有,问你功课做完了没呢。”

蕙娘冷眼旁观了一会,这才知道为什么杨善榆要亲自过来,原来皇上竟也在一边旁听他的讲课,杨宁妃也凑热闹,在一边磨墨伺候,抛开二皇子不是她亲生的事实,这倒像是一家三口带了个娘家兄弟,在这里其乐融融地享天伦。

又过片刻,她也不禁被杨善榆的讲解给吸引住了——二皇子现在上的算术内容,还不算太深奥,有些题目她是知道解法的,但杨善榆的解法无疑更为实用快捷,也更为巧妙,竟还不是从海外著作中学到的,分明是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也难怪他讲得虽然快,态度又不大好,但二皇子和皇上,都不曾挑他的礼。

一堂课上到中途,杨善榆告退去了净房,皇上便Сhā了一嘴,同二皇子讨论起杨师傅布置下的题目,他见地也有独到之处,蕙娘也有些技痒,便不禁投入讨论。三人正说得热闹时,忽有人进来道,“小牛娘娘到了。”

只看牛贤嫔能随随便便就跑到长安宫来,几乎和杨善榆一个待遇,便可知道她在皇上跟前恩宠之深,未输宁妃多少。这两个美人见了面,也都十分亲密,彼此见了礼,牛贤嫔便笑道,“听说皇上想听我吹笛,又怜我贪睡,不令人把我叫醒。我心里可太不好意思了,才一醒来,可不就赶着过来赔罪——正好宁姐姐也在,倒不如我们琴笛合吹一曲,我也借宁姐姐讨讨皇上的好儿。”

皇上本来一直恹恹的,讨论起算学题来,面上才现出一点殷红,他对牛贤嫔的提议并不大热心,反而说,“你大老远地过来,还是先和宁妃一道,在一边坐着也说说话儿。别的事,待小二课完了再说。”

正说着,杨善榆已大步走进屋内,一边擦手一边道,“快些快些,眼看天­色­要黑了,我——”

见到牛贤嫔,这个我字,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这个敢于傲笑王侯的‘杂学’疯子,忽然间期期艾艾,连一句话都说不整了。一时间东张西望,显得那样惊疑不定,倒离奇地显出了几分无措、几分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太忙了,啥也不多说

代更君出马!

213痴情

宫中现在坐着的几个,说起待人接物,恐怕连二皇子都要比杨善榆­精­明,他的失态,众人焉能不看在眼里?牛贤嫔抚了抚肚子,垂眸并不言语,已是安稳和杨宁妃坐到了一处。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开声,倒是蕙娘想到权仲白和杨善榆的交情,又知道杨善榆为人,因便笑道,“子梁,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从前见到我也是这个样子,好在仲白不和你计较。如今冒犯了娘娘,看皇上怎么罚你。”

她这一句话,倒是把杨宁妃逗笑了,“都是权神医和皇上惯出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嫂子你当时很该说他几句的,他这个七情上面的毛病啊,怕是改不了喽。当年也是在这长安宫里看我,堂兄也是这样看着,还说,‘没想到杨棋的姐姐,比她美得多了’。当时闹得我好不尴尬,倒是皇上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了。”

这话意在给善榆解围,皇上也笑道,“哦,怎么不记得?子梁就是这样,看到人美也说,看到人丑也说,口里就是藏住话了,脸上也把什么都说了。头回见封子绣,那是男子,他更没顾忌了,足足一个时辰,都盯着人家猛看。”

看到美人,想要多看几眼,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一般他们这样身份的人,都比较矜持,就有欣赏,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现出来。不似杨善榆这么直通通的,看见人就挪不开眼睛了。只是因他得了皇上的爱重,这样的事情也就是一笑了之,即使传扬出去,也是无伤大雅。杨善榆此时也回过神来,他感激地冲蕙娘一笑,因便道,“的确是美得很,从前也不知道高官厚禄有什么好,现在忽然间明白,原来出人头地了,好处也多。”

这话说得又直接又不得体,皇上却大为好笑,“别的没有,宫里美人难道还少了?你要是喜欢,有清俊的宫人,赏你几个便是了。”

“我不要,我不要。”杨善榆慌忙一摆手,他又看了牛贤嫔一眼——牛贤嫔低眉敛目,只做不见——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眼神,“我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多一个人,我媳­妇­还要管她吃饭,她又要更忙了。”

他也不再多说,只是又教二皇子算学,皇上的注意力自然也被吸引了过去,杨宁妃见状,便喊来一个太监吩咐了几句,未几时,便有人抬了屏风过来,挡在了两位妃嫔的前头。

蕙娘论身份也算是女眷,她刚才坐在客位,此时也被请到杨宁妃身边就座。三人对了眼神,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还是宁妃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谢蕙娘,“堂兄真是受你们家照顾太多了,权神医帮他治病不说了,如今他御前失仪,也全仗少夫人为他脱身。他不懂事,回头未必谢你,我便先为他谢过少夫人吧。”

“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说,“就是我,看到贤嫔娘娘也要多瞧几眼的。子梁为人淳朴天然,也谈不上什么失态。”

“那可不是么。”宁妃嘴一撇,“他就没有仪态!”

遂好奇地向蕙娘打听他们初见时的样子,蕙娘只得夸大说了,贤嫔本来还低着头不做声,此时听蕙娘说得有趣,也是忍俊不禁,抬头笑道,“唉,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么。”

看来,是终于把杨善榆的失态给放下了,不再往心里去。

宁妃瞥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忽然说了一句,“世上可不是什么人都有?”

她素来娇憨,但这句话却说得冰冷讥诮,令人听了都要一怔。——可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了,再过一会,宁妃便又是那个宁妃了,她笑盈盈地,就同蕙娘说起了福寿公主的婚事……

外头的课程不一会便上完了,杨善榆自然告辞离去,要去继续他的试验。蕙娘也不欲多留,正好一道辞了出来。她是上了车,才露出沉思神­色­,将刚才的情景咂摸了一遍,也颇觉耐人寻味,不禁便自语道,“这个杨善榆,故事还不少么。”

刚才她和宁妃心照不宣,两人是都装了一回糊涂——杨善榆见到美人,的确经常将惊艳之­色­显露出来,但她们也算是和牛琦玉同级数的美人了,当时初见时,宁妃那边如何,蕙娘不敢说,可杨善榆见到她,眼里是只有惊艳,而无邪念。

这人­性­格古怪,对仕途经济、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一颗心倒可以说是童心无邪,望着她的感觉,就像是望着一尊塑像、一张画,虽然欣赏,但却没有占有的**。也因此,不论是权仲白还是她都没有动气……可刚才杨善榆望着牛贤嫔时,神­色­却是激动难掩、复杂难言,哪里是初见惊艳,这样看来,两人先前恐怕必有一段故事。这种事,现在看来无所谓,但日后对了景,未必就不是贤嫔的一个痛脚。宁妃今日要照应族兄,和她默契地和了一把稀泥,把场面给糊弄了过去,但日后会怎样那还难说,将来也许就是婷娘的一个机会。

蕙娘思忖良久,到底还是把这事放到了一边,这件事,她暂且还没想告诉别人,只是出于好奇,多少也想知道从前的故事——她更想知道的,是贤嫔的心情,毕竟,这位美人和杨善榆可不一样,她的心思,别人一般是看不明白的。

如今这几个月,云管事和蕙娘的关系,真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两人合作倒是越见默契了。蕙娘说要一本账簿,云管事还真没有怠慢,他接连忙活了好一段时间,不到十日,便送来了一本簇新的账簿——这账簿若是通过了众人的审查,便自会被处理成合适的成­色­,在合适的地点现身。

送佛送到西,云管事不但做了账簿,还做了一册账簿的解读,这等于是把这整个虚构的故事里应该牵扯到的数字,全给定了下来。各部要去布置线索时,只许按图索骥,便可在曲折中隐约突出真正的线索,借此取信于燕云卫了。蕙娘自己审阅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错漏,她谨慎起见,又验算了一回,前后用了两个时辰,才把一本账簿算完。云管事只在一边候着,却是毫无不耐之­色­。

“东西是绝对禁得起考量的。”见她点头赞许,云管事便道,“事到如今,只欠许家出马了。自从许家丧事以后,我便调整人手,密切注意许家的动静,奈何到现在都是寂然无声。时不我待,你看,是否要催一催许家?”

“少夫人不是不守诺的人。”蕙娘沉吟了片刻,却摇头道,“她乃胸有丘壑之辈,心中应该是有了定计。我们也不必妄作小人,惹人烦厌……她虽是女子,但却很值得交好。”

许家这个少夫人,要说地位那是尊崇的,但从前还未曾入得鸾台会的眼,云管事眉头一皱,倒是来了兴致,“这又怎么说?”

横竖当时密会,蕙娘是权家唯一一个代表,余下的人,口风自然也都紧得要死,她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索­性­就乘着这个机会,把焦勋给的那本书洗白了。“小叔怕也知道,许家这些年一直在做蒸汽机、纺织机的研发,少夫人前一阵子,从海外得了一本奇书。说是现在泰西、新大陆都在改进织机,利润极高。但她一人无力研发推广,竟便送了我一份抄本,令我只管去用……单单是这份济世救人的胸怀,便是我们所不能及的了。”

云管事听了,先点头,“她倒是打得好算盘,她办这事,不如你办这事方便。与其她一人折腾,误了良机,倒不如你出面张罗,你有钱嘛……待事成了,你也不好意思把她甩脱,照旧生发出敌国的财富来——”

旋又笑,“但你说济世救人,却也未必。单说那个织机,现在民间如何就没有更好的了?只是这东西一旦造出来,布价便立刻要跌,松江府上下都是一般,宁可勒逼大商户们多费人工钱,也绝不肯让织户们改用这个。这其中道理,你稍一琢磨也就能够明白了。”

蕙娘哪里想不穿这个道理?她笑道,“我也是这样想,从前天家没有入股大商户那也罢了,现在都有了天家入股,大商家们也不敢太和朝廷作对。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四边都有事,要是江南腹地再因为这事乱起来,水就有点太浑了。反正现在是朝廷和商户都有默契,只是瞒着上头,要不是今日杨善榆一句话叫破,皇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不看好织布机,倒觉得蒸汽机有点意思,听杨善榆和杨七娘说,这东西也许能加快船速——不过,这回也没闲工夫去闹这事。”

云管事露出满意之­色­,“大事为重,日后大计成了,这样的事,也就无须你亲自­操­心了。”

两人随口一提这事而已,正要再谈正事时,外头有人来报:杨善榆居然亲自上门访问蕙娘。

以杨善榆和权仲白的交情,权仲白不在家时,他偶然过来看看也很正常。但蕙娘却不必亲自出面接待,如今他指名来拜,蕙娘倒不好不见,她也知道杨善榆的脾­性­,见了礼便不打机锋,直接笑道,“子梁兄今日寻我,什么事呢?”

杨善榆本来就是直肠子,这么直来直去的,应该最合他的­性­子,但今日他却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卡了个果核,吞又不愿吞进去,吐却一时吐不出来。吃吃艾艾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给蕙娘行礼,“昨日宫中,多谢嫂子为我周全。”

他虽然直接,但却并不痴傻,真正痴傻的人,哪会得到皇上的看重。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点头,不免客气几句,这话便算是说完了。

她也是有心逗杨善榆一逗,见他抓耳挠腮的,实在觉得十分有趣,又欣赏了一会,才直问,“这次过来,怕是为了贤嫔吧?”

这当然是废话,杨善榆也没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知道。看来他也很是明白自己的缺点,只是自嘲地一笑,便认了下来。“我这个人,和宁妃说得一样,就是藏不住事。”

他平日里总是懵懵懂懂的,清秀中有点憨态,此时提到贤嫔,神­色­便是一变,许多情绪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有倾慕,也有伤感,更有几分无奈,蕙娘此时如何不知他对贤嫔的心思?她先不答杨善榆无言的询问,只是正­色­警告他,“既然子梁你叫我一声嫂子,我也就直言了。宫禁森严,有些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出入宫闱毫无忌讳,本是皇上爱重。别的事上不当心也就算了,可这件事却无论如何不能放松,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说不清楚的。封子绣也好、宁妃也罢,甚至是我,都可随意品评,但余下宫妃,最好还是非礼勿视,否则,当今在还好说,日后谁知道这是否招祸的因由!”

杨善榆起身肃容垂手听了,待蕙娘说完,方才入座道,“我晓得嫂子的意思,我、我、我……”

他又有些结巴了,“只是我也万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我以为,她怕是早已在老家成亲生子了,若早知道她的身份,当日又怎会又那样的想头,闹出那许多事来……”

蕙娘眉头微微一皱,并不说话,杨善榆见她似乎还不为所动,便长叹了一声,又低声道,“她自小也是在西北长大的,我们……我们因缘巧合,见过几次,她从小便生得极美,才华又好,为人也很是温柔。原是我没自知之明,生了妄想。倒因为这事,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连我三妹,都和我母亲反目,迄今两人仍有心结。”

他显然心烦意乱,无意间竟把自家密事说出,也丝毫没有留意,“闹成这样,我才明白她也不愿。是我任­性­得很,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她若不愿,在西安恐怕存身不住……没多久她就回乡去了,再没了音信,只是——只是前几年宫中选秀时,她怕是已经超龄了吧?怎么又入了宫?我、我也没听说她的封号,又不好随便问人,真是无处打听。思来想去,只好一狠心来求嫂子了!我也没想怎样,只想知道她怎么入了宫,现在过得如何……”

一般宫中妃嫔名号,也的确不会为人大肆宣扬,但这样的事随便打听一下,也就有了答案。杨善榆却要求到她头上,也是有点患得患失,不愿再给她添麻烦的意思。蕙娘心底,也不禁为他叹一口气,她乃­精­于世故之辈,随意听说,便敷衍出了一个故事。见杨善榆如此情态,也有几分怜惜他的痴情,便道,“你三妹前几年在京里,也是时常出入宫廷的,她应该就是在那前后进了宫。没准,还和你三妹有一番牵连,你三妹分明知道,却不和你说,自有她的道理。贤嫔如今深受宠爱,地位稳固,日子过得的确不错。”

杨善榆面上顿时展开笑容,他呵呵笑了两声,慢慢地道,“是吗,那便顶好、那便顶好……”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神­色­变幻莫测,似是有股情绪要喷薄而出,过得一瞬,便猛地起身,转头道,“麻烦嫂子了,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告辞!”

语无伦次地交待了一句,便直往门外走去,看来,很有几分夺门而出的意思。蕙娘倒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她眼珠子一转,便扬声道,“这就想走了?也不再坐坐?喝杯茶吧!”

杨善榆含糊婉拒,自己只顾着往前闯,蕙娘无奈,只好喝了一声,严厉道,“我还有事要吩咐你呢,还不给我回来?”

被她这么训儿子般喊了一声,杨善榆肩膀一抖,倒是乖乖地止了步,踱回蕙娘跟前束手而立,不用做作,天然就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倒是把那一腔感慨都暂时收了起来,低眉顺眼、鼻音浓重地道,“嫂子有何吩咐?”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才道,“这件事,你可不许往外说。也别问为什么,只按我的吩咐去做,但凡漏出一个字,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如今也是拿捏到杨善榆的脉门了,这么连哄带吓的,杨善榆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管满口答应,蕙娘恨不得拍拍他的头,给他一根骨头吃,她又略想了想,便说出了一番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件事对善榆是大意外,对小牛却可能只是小意外,

两人相遇,真不知她心情如何。

猜下蕙娘要善榆­干­嘛XD

顺便说,跨城市搬家真的非常累人……OTLLL,尤其是那个封箱再拆箱的过程真是OTL。昨晚1点长途车到的家,累得今天起来脑仁疼,处理完杂事更新就耽误到现在了,对不起大家了。但是最忙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接下来休息几天应该会开始一段双更!

214合作

承平十年的夏日,随着皇上去静宜园避暑,便也正式拉开了序幕。皇上不在宫里,阁老们也只能挪移到静宜园中小住,这样各衙门都松快一些,平时上差多有人晚来早走的,也无人计较——一年春秋两季多有水患,冬季总有各式各样的账要算,东西要送。也就是每年夏天,事情相对最少,无非是一应日常事务,就连党争都不大会拣选这样的时候发难,若是前几年,朝廷中还热闹一些,自从焦阁老去位,杨阁老坐了首辅之位,内阁中他说一不二,少有对手,保守派虽看好王尚书,但奈何官场上最讲论资排辈,王尚书就是现在入了阁,也要慢慢熬到次辅的位置上,才能和杨阁老分庭抗礼。而此刻内阁人口很满,五人俱全,这一天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来呢。

也所以,近年来朝堂内外都是难得的清静,罗春刚娶了福寿公主,得了大笔陪嫁,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在边疆作乱,他倒是趁热打铁,很想和大秦再开边贸,现在正磨着这事儿呢。至于南边,最近台风较多,仗也打不起来,新到的诸将军只顾着练兵,也没弄出什么事来。宫中诸妃嫔又都随到静宜园中居住,于是诸上等人家,也都真正闲了下来,可以脱身出去,或是去郊外避暑,或是在自己的府邸内,享受着神仙般的清凉日子。

权家原有两个庄园,近年来权仲白又把个冲粹园经营得美不胜收,本来正可过去居住,但如今府中上下也没谁有这个心思,蕙娘倒是打发人把歪哥、乖哥带到冲粹园小住几日避暑,她自己却要收拾行囊,预备往东北回去探亲祭祖。

平时没事时也没觉得怎么,如今要走开,便觉得事情多了。现在府里人口不多,有些应酬不能推的都是她代权夫人出去,权夫人倒是被她养得懒了,一心只在歇芳院里将养,现在乍然间又要披挂起来,顶着酷暑出去赴红白喜事,就觉得折腾了,出去几次,竟又病了。蕙娘一边打点行装、交代家务,一边还要出门应酬,虽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但也是忙得团团乱转。

眼看将走,杨善榆又来人相请,说自己妻子今年逢五生日,他邀了些亲戚为她开个小宴,请蕙娘务必赏脸云云。蕙娘拿着帖子便是一笑,正好甘草在边上回话,便也凑趣笑道,“杨公子倒算是真认了少夫人这个嫂子,满京簪缨,虽有不少想和他来往的,他都从来不理会,不想我们家二少爷虽不在,他却还来邀您。”

“倒不好冷了他这份心。”蕙娘便回了贴,让人回话说必去的。石英等人自然下去预备礼物,她这里又吩咐了甘草几句话,见人都散尽了,方给甘草递了个眼­色­,低声问道,“事已办妥几成了?”

甘草亦是神­色­一正,“回少夫人的话,余下几家,比我们还要心急得多。也无须催促,我头前和他们家管事吃酒,说是十成里已办得有四五成了。至于我们家,更不用少夫人担心,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不露丝毫痕迹。”

以鸾台会的本事,些许暗线,真是驾轻就熟,说布就给布了。蕙娘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唯独有一个讲究,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是我们家自己办,你就不要使唤不该使唤的人,免得被有心人瞧出端倪,那就得不偿失了。”

甘草神­色­一动,“少夫人说的有心人是——”

蕙娘淡然扫了他一眼,却不回答,只说,“你把这话告诉了云管事,他再没有不懂的。”

从前没有接触,也许甘草心里,还未必十分畏惧她,但现在蕙娘有了事,随时叫他过来吩咐,连京城几间药铺的管事,也是说喊就喊,云管事并无二话不说,连她的主意,都是回回采纳。不过几月工夫,甘草等人对她也已经是敬畏有加,见蕙娘这样说话,便不敢再多一句嘴,自己悄然退出了屋子。

蕙娘见人散了,这才拉上窗页——这活动的卧棂窗,也是这几年被西洋工匠改造,因此流行出的新物事,因能开合如意,拆卸也方便,倒又比随着玻璃窗流行开来的窗帘子好使,不过一年工夫,已在京城权贵中风靡开来,现在远至广东都有人要买,又拿出杨家的请柬翻看了一遍,思忖了一会,­唇­瓣慢慢上翘,她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杨善榆虽然深受圣宠,但他的品级不高,俸禄当然也并不可观,平时衣饰朴素,看起来和一般艰难度日的小京官没什么不同,倒是给妻子的生日宴,办得颇为讲究,才显示出了他官宦长子的身份。他太太蒋氏面上也难得有了笑容,虽说过来赴宴的女客不多,身份也是高低不同,但她亲自带了一个姨娘,里外尽力招呼,大家倒也都和和乐乐的,吃了一席美味酒宴,便各自安坐了看戏。

蕙娘从前是到过杨家的,如今冷眼再看,见蒋氏和她身边那姨娘,都未有润泽之­色­,里院内外,也没听见什么孩童的声音,便知道杨善榆虽然去了广州一段时间,但恐怕也没背着蒋氏偷腥,杨家这一房依然是没有子嗣。果然,她偶然听见蒋氏在京的几个亲戚低声问起,蒋氏也道,“这丫头就是当时开了脸给带去的,不料也是一样,开脸了也当没开脸的来待,去了几个月,回来还是没结果子。”

虽是好日子,她面上不禁也有了些愁容,娘家人都叹息道,“这可怎么好,宁可是庶子,也是先生出来再说了。”

又说起杨善榆现在湖北做官的一个兄弟,“好会生!听家里带信来,好像几个月家里就添个人口,孝期断了一段,重孝过了又是喜讯连连,现在子女也都有五六个了!弟媳­妇­也是贤惠,婆婆让带几个回西北给她做伴,她一个都舍不得,听说连庶出都当亲生一样待。”

这些各房争风的事,蕙娘在京城听说得还少了么,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她坐了一会,便露出困倦神­色­,蒋氏看了忙笑道,“敢是有了酒?倒是歇一会,免得存住了。”

便令人将自己礼佛用的一处屋舍开了,亲自把蕙娘领到内间铺了一张榻,这才又出去和她亲眷说笑。少了蕙娘这个身份尊贵的国公少夫人在,一屋子人倒自在起来,均都勤问蒋氏子女事,为她出谋划策不提。

这里蕙娘稍候了片刻,便有人轻轻叩响了后门,她将门打开,身子一让,桂含沁便从门缝里闪身进来,微笑冲她问好,“嫂子好谨慎。”

虽说他现在辞官闲居在家,但桂含沁毕竟是桂家在京城的代表,在如今的敏感时刻,除孙家外,他同谁往来都很犯忌讳。要不是杨善榆实在没什么实权,今日的生日宴,桂含沁还未必赏脸过来——但换句话说,若蕙娘不让杨善榆传话,恐怕杨家也不会办这场生日宴了。从杨家下帖的那一刻起,蕙娘就已经了解了桂含沁的态度,她也没和桂含沁绕弯子,而是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少将军好耐­性­。”

桂含沁看着永远都是一脸的惫懒,一双眼似睁非睁,就是此刻也没多点­精­神,他左右一望,见屋内无人,忽然嘿然失笑,低声道,“不是我好耐­性­,是此事,只合嫂子开口,由我先提,恐怕家里醋海兴波。”

蕙娘这次过来,和上次在许家密会那又有所不同,她和桂含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和主人串通,遣开了下人,此事一旦泄露出去,这就是两人有私情的铁据。是以她也要等到杨善榆和她搭上话了,才下定决心托他传话安排,这样在桂含沁妻兄家里,双方都便宜一些。这也是为人把稳的意思——但要说桂含沁是为着此事不同她联系,那也未免把他的格局瞧得小了。蕙娘心中有数:桂含沁的态度,上回就表露得很明显了,他不是排斥合作,但却决不会主动行险。

如是少年时分,恐怕她心底还会有几分不服,未免要把桂家危局点出,令桂含沁气势上臣服于她。但现在蕙娘经过风波,心­性­越发老成,她也不在意桂含沁摆明了要占个进退两便的有利地位,而是直接道,“还是少将军好耐­性­,要比我沉得住气。”

先服了软,其次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筹码。蕙娘自袖中取出了一本软抄,送到桂含沁手边,直言不讳地道,“这便是要送到牛家的那本东西,不瞒少将军,这本账,虽是我揽下来的,但并不是我命人造的。”

她早看出,这位少将军心思深沉反应灵敏,看着迷糊,其实心里什么事没有数?他眉头挑挑,竟是毫不露讶异地,便理解了蕙娘的潜台词,“看来,你我两家同命相怜,都受人的辖制。”

“这世上任谁都喜欢下棋,谁也不愿做过河的卒子。”蕙娘紧盯着桂含沁,三言两语便把自己的意图点了出来。“不知少将军是想做下棋的人呢,还是情愿继续为人所弈?”

她的态度,可说是太过急切坦率,几乎有失常理。桂含沁盯了她几眼,忽然笑道,“好,我们两家倒是一拍即合。听我哥哥说,我们家里有一笔银子,是贵号为我们去除的麻烦,想来,嫂子是已经猜到了这笔银子的来历。”

蕙娘也未否认,“一旦知道那组织牵扯到军火交易,又能命你们做事,余下的事便好猜了。想来,是握有你们的把柄,威逼入伙,一步步打蛇随棍上,终究令你们不能不配合他们行事?”

“不错。”桂含沁揉了揉眼睛,依旧若无其事,“他们最大的凭借,就是每年命人送来结算的银两,都是见不得光的前朝银。整个西北除了官炉以外,没有任何金银作坊可以熔炼这样多的银子,就有我们也不能贸然行事。至于别的途径,又都各有破绽,说实话,桂家之所以入股宜春,倒有泰半是为了甩脱这批存银。”

他望了蕙娘一眼,又叹道,“可惜当时不知嫂子也是身不由己,看来,终究还是放松得太早了。”

“这件事我瞒下来了。”蕙娘­干­净利落地道,“如非猜到了桂家的隐痛,天下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世家,我又为什么只请桂家入股呢?”

唯有借用这宜春号,同桂家建立了联系,两家才能找到机会共同对付那个‘不知名而野心勃勃的隐秘组织’,一道摆脱他们的控制,从此摇头摆尾自在逍遥。桂含沁目中晶光一闪,他盯了蕙娘几眼,良久方道,“嫂子此言,不尽不实啊。”

他的语气忽然冰冷了下来,语速也变快了,“对方以何事来钳制权家?”

“昔年夺位时,权家两面讨好,示好鲁王时落下的把柄。”蕙娘反而神­色­一喜,她挽了挽鬓发,对答如流。

“这次出面对付牛家——”

“是他们的意思,”蕙娘有丝无奈,“所谓宫中族女,不过是一个借口。”

这才合乎常理,桂含沁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两家由宜春号联系上了,对方就不会起疑?何以如此自在地就暴露了他们同两家的关系?难道是要撮合我们­精­诚合作反对付他们?”

恐怕这才是桂含沁一直保持沉默、静观其变的理由,桂家不是不渴望摆脱鸾台会的控制,他们只是不相信鸾台会竟会如此鲁莽行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们权家决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蕙娘双手一摊,坦然地道,“起码,我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桂含沁的眼神集中到她身上,似乎直穿过了她的美貌,要看进她的脑子里去,他本来深藏的铁血杀气忽地泄露了一丝,令室内温度都要下降少许,蕙娘也知道她正被评估、被掂量、被揣摩,她安之若素、由得他去,自己静静地道,“我焦清蕙是什么样出身,少将军心里有数,入门几年,已将长房逼回老家,此次回乡探亲以后,便坐正宗­妇­主母之位。说句大话,权家已是我囊中之物,不论长辈们如何持重,有些事,能现在解决,我不想留到以后。”

年轻人爱行险、有冲劲,也是人之常情,桂含沁略现笑意,他不再追问蕙娘的动机,转而问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我想要的也是一本账,”蕙娘坦然道,“这本账可以另外誊抄,不必出现人名甚至时间地点,只要数字就好……我想要的,是那帮会每年往北戎走私军火时,桂家自己暗地里记载的那本账。”

两家心知肚明,北戎这条线,如今似乎已要被鸾台会放弃,预备栽赃到牛家头上的罪名,实在本来是他们所为,桂家在旁配合而已。双方合作当然是心怀鬼胎,桂家不可能不记下每年往北戎走私的军火数量,以便控制北戎实力。这本账必定存在,也必定是桂家最深切的秘密,一旦暴露,只怕桂家不反,就只能等着抄家灭族了。桂含沁的双眼终于瞪得大了,他目中放出奇光,罩定蕙娘,思忖了半晌,忽而又问,“这件事,权神医知情么?”

蕙娘知道此时不能犹豫,她自然地道,“这自然知情,却也和我一样,都才知道不久。”

“哦。”桂含沁这才释然,“看来,你们也是戴罪立功。”

这指的是权仲白挑了军火车队,导致现在鸾台会不能不放弃这条暗线的事。

蕙娘­唇­角抽得一抽,似乎是心有余悸,“也是颇为忍受了一番他们的手段。”

“但嫂子难道就没想到,现在里朝廷应该是不会再做北边这条线了。”桂含沁忽地又道,“我们桂家,对他们已经失去价值,他们对我们的钳制,自然也就渐渐放松了……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把这本账——这个把柄交到你手上来呢?”

“你这就是说笑了。”蕙娘嗤之以鼻,“你都叫他们里朝廷了,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权势同能耐么?这样的人要图谋天下,少的就是兵权,你倒是试试看,他们会不会和你们桂家好聚好散。就是我们权家都感受到了他们的野心,你们就真一无所觉?总是和我装傻罢了!”

她主动说出这话,终于令桂含沁放心,他倒也是光棍,双手一摊,也是坦然承认,“我确实是信不过嫂子,我和嫂子接触不多,只知道你是极厉害的人物,却始终是未能了解你的­性­子。”

“那么这桩买卖,还有的谈么?”蕙娘毫不啰嗦,“能谈就谈,不能谈一拍两散——你也可以放心,不论能成不能,你们家的秘密,在我这里也都安全得很。”

“谈,当然有得谈。”桂含沁的嘴角又是一翘,“但我倒不愿同嫂子谈,俗话说得好,男主外女主内……这件事,还是等子殷兄回来了,由他再和我谈吧?”

看似征询,但话意却稳固无比,桂含沁目光罩定蕙娘,显然在关注她的每一丝表情,蕙娘心知他对这桩合作,始终是充满了警惕,提出要和权仲白谈,一来多半是想争取一点时间,再起起权家的底细,二来,也是想试探一下权仲白离家的真相——对外人来说,如今的良国公府,最大的筹码也就是权仲白了,如权仲白和家里人不是一条心,只怕桂含沁还真懒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归根到底,亦是自己实力不够,不能把宜春号如臂使指般握在手心,不然,只怕桂含沁也未敢如此看轻自己……

蕙娘­唇­边,泛起了一丝自信的微笑,她淡然道,“好,那便等仲白回来再谈。”

见她如此从容不迫,桂含沁终于流露出一丝讶异,他瞅了蕙娘几眼,忽然笑道,“我可冒昧一问么?嫂子你要这本账,总不是为了钳制我们桂家,更不会是为了了解北戎的实力吧?要说从这本账反推里朝廷的实力布置,凭那几个数字,恐怕是没什么可能……”

见蕙娘神­色­变化,他忽地惊道,“难道竟真的可能?”

一边说,一边已将眼神投向了蕙娘给的那本软抄。

这本软抄里,记载的就是‘里朝廷’作出的一本假账,这本账虽然假,但也总有五分真,起码,这个结构是真的,各数字之间的关系,也要经得起朝廷行家的审视。

软抄里的结构是真的,桂家的数字是真的,两相结合,岂不就能做出一本真账来?这本账虽然看似不能扭转局面,但对揭开里朝廷的神秘面纱,却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可能不可能,总要试过才知道。”蕙娘微微一笑,亲手将软抄递到桂含沁手上,亲切地道,“大交易做不得,小买卖总来一桩,不要跑空嘛——我没有数字,现在试不了,但少将军却能一试。能不能成功,就得看少将军有没有我焦清蕙的本事了。”

桂含沁嘴角一抽,却也立刻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嫂子放心,如真能成功推出,也不会蹬了你的。”

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转换了态度,“要是子殷兄一年半载回不来,那便和嫂子谈,也是一样。”

蕙娘却并不逼人太甚,她笑了,“都是再说吧,你也要和家里商量。说不定等你们定了主意,仲白也就回来了呢?”

两人没有任何废话,彼此开诚布公,谈得很有效率,如今谈话结束,桂含沁便就起身告辞。蕙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他道,“前阵子在宫中发生一事……”

便把杨善榆同小牛妃见面的事说出,“外男和宫中女眷牵扯不清,是大忌中的大忌。我观他神­色­,对小牛妃还未忘情,他现在又是二皇子的半个老师,牵牵扯扯,总是不便,只怕将来对他会有妨碍。”

桂含沁显然对二皇子的身世心知肚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难得地露出一个苦笑,方道,“多谢嫂子高义,此事,我——心中有数了。”

蕙娘本意,是提醒桂含沁可向杨家送信,令家人出面把杨善榆带离京中,但只看他神­色­,便知道桂含沁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她尽到提醒责任,也就不再挂心,同桂含沁定了后约,便各自分手回转不提。

此后再无别事,待得行李齐备,蕙娘也就择吉日回乡,一路晓行夜宿,走了二十日有余,便到了权家世代所居的白山镇。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不知道大家家乡有没有偷­鸡­的这个用法

形容打牌bluffing

215老巢

其时天下南强北弱,自两广到江南,无不是富庶奢靡之地,就是庶民日子都过得不差。北方如不是有京城撑住门面,和南边简直就是两种天地。从京城到沈阳还好,沈阳往北走了不几日,人烟便日渐稀少,道边土地还好,再往里看去,便可见到许多荒地,如狗啃般,这儿一点金黄,那儿一点田垄,都是这些年迁徙过来的边民,一点点开垦出来的。只是按随行诸人的说法,此地冬日过于寒冷,许多边民刚迁徙过来,不识在此地耕种的诀窍,头一两年,往往有倾家荡产了,还凑不够过冬柴禾的,一冬天能冻死许多人,因此这一带虽然土地肥沃,但人烟却一直相当稀少。

果然,再往北走,越近边境,城镇之间的距离也就越长,往往走了一天,也难见多少行人,官道破损之处渐渐也多了起来,偶然有人同车队Сhā肩而过时,竟有泰半住了马,同权家派出来迎接蕙娘的家人管事打招呼攀亲戚。——据说白山镇周围所有人家,都没有不识得权家管事的。

等到了白山镇,车队绕着城门走了几步,便算是绕过半边城了,这样小的城镇,多少也令随蕙娘出京的那些‘副小姐’们大开眼界。她们中虽然有人出身穷苦,但到底还在天子脚下,又哪里见识过真正的荒凉呢?就连随在蕙娘身边的石英,按说也见过几分世面的,都连连咋舌,又同蕙娘道,“据底下人说,这城里,一半人姓权,还有一半人,都在为姓权的做事,这个城,说是白山镇呢,其实也就是权家镇了。”

“何止是这城里,”石榴撩起帘子进来,一边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到桌上,一边随口道,“我一路听这府里的婶子们说,白山镇所有良田都姓的是权,只有自家人之间来回转让的,再没有人肯卖给异姓人家。这些年来,不少人在山东一带存身不住,又或是从西北逃过来的,多有熬不住做了佃农的。从这里到长白山脚下,鸭绿江边上,所有农户算来都是权家的人。至于猎户么,也要和权家做生意。怪道咱们族里人都愿在老家过活,京城虽好,又哪有这样的威风。”

这倒是真的,江南人烟稠密,西北朝廷控制得严厉,虽然也有地方豪强,但却始终不如东北一带地广人稀,地方势力乏人管束,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割据了。虽未明说,但蕙娘也想得出来,在这方圆几百里地,恐怕权家人说话是比皇帝都好使,就是县令也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活。他们就是闹腾出了天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什么消息流传到外头去。

又有什么地方还比这里更适合做造.反的大本营呢?蕙娘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才道,“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族长行事如何,族中又有什么人家,需要打点示好……你们该如何做,不用我说了吧?”

她随身带了四个大丫环,八个小丫鬟并四个管事婆子,四个杂使婆子,都是千挑万选的­精­明人物,兼又忠心耿耿。对付鸾台会那样大事无法指望,但在族中家事上却是所向披靡,闻听蕙娘此言,在场的都脆声应了,不在场的也自然有人前去告诉。石英做主,一人发了些碎银子,便都散开了去和祖宅中的下人、族人套近乎不提。

蕙娘此次前来,自然是歇在城中老宅——这也是权家的祖宅,多少年来屡经翻修,虽说僻处边境,但却不比京城庭院差上多少,可要比县衙还气派得多了。族里本来派了两个壮年汉子前来迎接,说起来都是权仲白的叔辈,到了城内,又有一房族人过来接待。石英套了几句近乎,便问得那是族长子侄辈,十七房的太太­奶­­奶­,现在祖宅居住的几房,除了宗房以外,便以他们辈分最高云云。蕙娘看她们行事,不过寻常的乡镇富户做派,便也并不着意。她们到得晚,安顿下来已近日落,等吃过晚饭了,她请云妈妈来陪她说话。

云妈妈这一次过来,明面上是押送京里给族里送的一些土特产,实际上应该是云管事派回来办事的——因这一次甘草也随蕙娘回来,并且一到白山镇就不见了人影,蕙娘便猜甘草是负责联系会里,至于云妈妈么,按她和云管事的关系来看,蕙娘觉得她应是回来探望权世赟家人的。毕竟虽说是假夫妻,但云妈妈总是要服侍权世赟的起居,在权世赟的所有手下里,她应当是最得他信任的一个人。

一路同行过来,蕙娘自然不会放弃和云妈妈套近乎的机会,反正这个年纪的女­性­,无儿无女,­干­的又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看来权世赟也没有碰过她的身子,她还能爱什么,执着什么?她以银钱开路,不过三数日工夫,便把云妈妈买得满面是笑,不过,尽管如此,牵扯到鸾台会,云妈妈的态度也还是相当的谨慎,蕙娘几次有意无意的探问,都被云妈妈以他话岔开。

等现在人都到白山镇了,蕙娘再令人塞了一个满当当的荷包,请她过来叙话时,云妈妈倒终于知趣了,一进门她就同蕙娘提起,“今日还能服侍少夫人一晚,到得明日,得回去探视我们家的家眷,为老爷带好。少夫人身边,不免少了熟悉老家的老人提点着。倒是劳烦少夫人暂别休息,听听我的唠叨才好呢。”

蕙娘笑道,“我等妈妈这句话,不知等了有多久呢。”

云妈妈也笑了,“不是我老婆子拿乔,是族里情况,年年又都不同。这多年没有回来,也不敢胡乱和您说起,总要亲自看一看,心里有了数,再和您提么。”

她便给蕙娘介绍,“从老祖宗至今,族里繁衍生息,已有数千人聚居。东北艰苦,为使族人齐心协力,能在东北立足,所有族人不论房头,都由宗房管着。打从一落地起,到了年纪上学读书,或是习文或是习武,或是学算账、学医术等等,一律量材施教,就是娶来的媳­妇­,如不识字的,也要上学明理,不留一个睁眼瞎,也绝对不养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就是家中田土再多,等到收成时也是一律由宗房统一发卖,回来再兑银子——其实,纵有了银子,没有宗房点头,那也是什么东西都买不着。”

“我们族里常年都做药材生意,族人足迹,遍及全国各地,却也和山西人一样,家眷是不许到外地定居的。一户人家,最多只有两三个壮年子侄在外做事,到老了一律回来居住,无事也不随便出门。”云妈妈话里大有深意,她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方才又道。“族中富庶,任何人都不必为了柴米发愁,只这数千人作何营生,那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由老族长发话,谁人做什么事,都听宗房的分派。最上等的出外省做事,次一等的只在东三省行走,最愚笨不可造就的,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出远门。那些家里有人在外的房头,便可搬到白山镇居住,这样也方便家人回来探亲。余下人口,多半都还在村里聚居,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镇里居民,多半只知道我们在乡下庄园也多,族里走动频繁,但却并不知道族中的规矩。”

这么安排,明显是为了保住权家最大的秘密。说实话,要不是蕙娘亲身走到此处,她也很难想象,竟有数千人都服从这样的规定生活。要知道多少大族,都因为子孙离心逐渐衰弱,权家一百多年来,还能维持住这样的局面,也堪称是个奇迹了。

“都说会里,是以我们权家为主——”她不禁就问,“这种事,纸包不住火,只怕合族上下,心里也都有数吧?”

“这个自然多少都能猜到一些。”云妈妈若无其事地道,“从前也有些人口里没把门的,露了话缝的,但多年管束下来,他们自然也都知道小心说话了。”

那些走漏了风声的人会被如何处置,蕙娘也多少猜到了一点。她现在算是了解到权家的权力结构了:虽说是一族,但其实更像是一支家兵,衣食住行都靠着族里,从落地开始,便在族长、宗房的掌握之中。虽有私产,但却无法随意处置,族人的一切都随族里的安排。等到长大懂事以后,就算有了异心,也因为族里完备的制衡手段,很难对宗族不利。

这样的结构,配合鸾台会的手段,权家族人可以走遍全国行商求学,同外族嫁娶,但依旧不虞秘密外泄,始终保持着同族内的紧密联系。他们也没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宗族——虽说如今这样的安排,可说是控制严密,但同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们相比,权家人的日子也已经很好过了。

“方才妈妈说,这城中居住的房头,恐怕还是有变数的——”蕙娘一边思索,就一边问道。“不知族中人,是更愿意住在村里呢,还是更喜欢住在镇上——”

“好教少夫人得知,”云妈妈笑了,“这人多热闹,没有谁是不喜欢的,族内凡是当龄的小伙子,就没有不盼着出外当差的,要有能在京城做事的,更是他人欣羡的对象。也因此,外出办事的缺额,总是人人争抢,年年在镇上居住的房头也都不大一样。老身方才在镇上走了一圈,就看到许多新住户,想来,也是外头折损了一些人口,村里的形势,又发生新变化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权族内部就有争斗,因为族长掌握了各项大权,这争斗终究不可能危及宗房。而这些族内房头,妻儿都在东北,绝无可能被带出老家,他们就算到外地做事,也绝不可能被蕙娘收买——她也就失去了了解各房头内情的热情,只是面上依旧丝毫不露,含笑听着云妈妈絮絮叨叨地将族里三十几房人家的大致人口都给交待了一遍。便又问她,“不知小叔的家人,是就住在镇上,还是依旧住在村里呢?如若方便,我也很该过去拜望一番的。”

云妈妈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她道,“我们姑娘带着哥儿,都住在村里。”

只是一个称呼,蕙娘心里便有数了:看来,云妈妈应是权世赟妻子的陪嫁丫头出身。并且,权家宗房内,可能也有人正猜忌着权世赟,所以要把他的妻小就安置在眼皮子底下,以便严密看管。

她心里多少也都有数了,却还是不免一问,“那,仲白他大伯、二伯,还有伯红一家——”

“从京城回来的这一系,”云妈妈说,“三代以内都在村里居住,尤其是在外地出生的,一般回了村里,就不能随意出来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蕙娘一眼,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一点情绪。而蕙娘的心,也的确正直往下沉:忽然间,她了解到了良国公的为难之处。且不说权族的图谋,是否过分疯狂,他们对族人的控管手段,的确是已经炉火纯青,几乎寻不到一丝破绽。

蕙娘在白山镇住了两日,丫鬟们打探回来的情况,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压根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镇上甚至都没有姓周的大夫,不论是权伯红,还是良国公的两个哥哥,在此地根本都毫无音讯,蕙娘估计这几户人家当时是被直接送进村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一想到如权季青上位,她和权仲白也许也将落得这样的结果,她便有些后怕。虽说如今的局面,也不算是顶好,但起码她还能为自己筹谋计划,而不是彻底沦为被人严密监视的囚犯。

等到随行下人们都渐渐熟悉了当地风物,一直被搁置在祖宅的这一行人,也等来了宗房的使者。蕙娘本人还没亲眼看见他,只是听甘草回禀,来的是宗房次子权世彬。她听了权世彬的安排,以回村中祭祖为名,将几个下人都放在老宅,自己孤身随甘草、权世彬等人上路,轻车简从,直出了白山镇去。

一路走来,她时常揭开车帘欣赏窗外风景,但今日安排给她的马车,车窗却被封死了,连车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蕙娘只能靠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马车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四周已是再无人声,只听得风声呼啸、水声潮涌,马车又走了一段方住了,甘草开了车门,扶她下来时,蕙娘先见车后是一片密林,林内一条小道蜿蜒,也不知伸向何处,亦是极为隐蔽。一转过身,只见眼前一条宽阔水面,自上而下奔涌而过,岸边一个小码头上泊了一叶轻舟,很显然要跨水而去——

她又有点头晕了:难怪权家人丝毫都不担心自己的秘密居住地外泄,原来他们家的村子,居然设在了朝鲜境内!

鸭绿江在这一带就是天然的界河,江对面那就是朝鲜地界,一般人无事跨过国境倒也无妨,但官面上的人,没事是不能随意到他国走动的。权家自己的村子在朝鲜境内,当然就保证了大秦这边很难知道真相,就算一般佃农意识到权家人经常过境,但都是权家自己的佃户,谁会口无遮拦胡乱议论,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只要能摆平朝鲜那边的官员,权家在那边造船造枪可能都无人过问,甚至可以从朝鲜口岸运送物资!

只是,他们是如何封住朝鲜人的口呢?朝鲜地方小,靠着界河也有不少住户吧,起码管束得要比大秦严格……

蕙娘忽然就想起一事——朝鲜和前朝的关系,一向非常亲密,他们的国名,就是前朝太祖所赐。

她的心事立刻又重了几分,只在权世彬跟前不愿露出,只是淡然上船,也并不多话多问,上了船便自己寻了位置坐好,偶然打量一眼船篷外头而已。如此稳重,倒惹得权世彬面上多了一丝赞赏之­色­,只是他看来­性­子沉闷,就算看得出对蕙娘印象不错,一路上也是一语不发。几人默默地过了江,对面码头上也自然有车来接,照例那也是封了车窗的,蕙娘只觉路甚崎岖,转折也多。走了许久,又下车在一处屋宇中休息打尖,此处却已到一座山脚下,由山脚再徒步上山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转入了一条小径,进了山坳之中。又行了数十步,蕙娘眼前便是一亮——原来她们走了半日,是从后山Сhā.进了这山谷之中,如今还要从贴着山壁的一条小道往下,才算是真正进入谷中。这山谷倒是十分阔大,她尚未能将全貌收入眼中,但只是这么一望出去,她也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己还是把权族想得太简单了一点,不说他们的图谋,只说这一片基业,那可是绝不容人小视!

作者有话要说:任何一个组织存在了一百多年,肯定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啊……蕙娘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真是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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