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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孙

秋风秋雨带着凉意席卷金陵,大雨敲窗,滴答之声不绝于耳。无孔不入的寒风自门窗缝隙中钻了进来,映柳阁中的烛火被吹得摇曳不止、明明灭灭。

我斜倚在床头,凝视着那几盏烛火。卧室中站立着几名侍女,她们的打扮和香云进宫后的模样一般无二,水红­色­宫裙外罩着深红­色­比甲,头发梳成朝云髻,但是面目气质却相去甚远。

伊人远去,事事皆非。 香云本是我最亲密最要好的朋友和姐妹,她无法宽恕自己的过错,选择了以死追随她的母亲,却让我的心痛无法抑制。

映柳阁中的丫鬟再多也比不上一个香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和我相依相随,甘苦与共,没有人会在身后默默支持我,替我解决着不小心惹下的小麻烦,也没有人会时时处处提点我。

忽然觉得喉间一阵难受,我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一名侍女急忙走近前来,关切问道:“郡主觉得好些了吗?太医吩咐过,再过半个时辰,郡主还要再服一剂药。”

我摇头说道:“没什么事,我觉得好多了。你们不用在这里等着侍侯我,我自己安静躺一会儿,到了吃药的时候再叫我。”我并没有太在意,虽然受了点风寒,不过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过三五天自然就会好。

她们见我这样说,都轻轻踱步退出了房间,回身带上门。 过了些时候,依稀听见房门外传来人声,一名侍女低声说道:“奴婢参见殿下,郡主今日好了许多,此刻已经睡了。”

听见朱允炆的声音说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进去了,让她睡吧。你们在郡主身边,要处处多加留心。”

那侍女答道:“郡主为人宽容随和,待我们都很好,虽然香云姐姐去了,奴婢们也会象香云姐姐一样尽心尽力侍侯郡主的,请殿下放心。”

朱允炆道:“那就好。等郡主好些了,你们多陪她玩一下,陪她聊聊开心的事情,免得她闷出病来。”

另一名侍女轻轻笑道:“奴婢们恐怕没这个本事,不过倒是有个好人选,殿下若能让她进宫来陪郡主,一定可以让郡主跟她玩到一块儿去。”

朱允炆“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明天我就禀告母妃把她接进东宫来,有她在这里,妹妹也不至于太寂寞。”

我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想要接谁进宫来陪伴我,但是可以想像那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朱允炆并没有逗留太久,众侍女恭送他离开的声音随即传入我耳畔:“外面雨大路滑,请殿下小心些。” 朱允炆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我躺在床上,思绪起伏。

太子之位虚悬将近半年,朱元璋的心中一定很矛盾,所以迟迟未作决定。史载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朱元璋会确立新的太子人选,现在已经是九月了,朱元璋马上就会有所行动。

如果朱标顺利登基成为明代的第二任皇帝,朱允炆也会是将来的第三任皇帝。他在皇宫中非常受人欢迎,不仅仅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地位。

他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很温和,总是彬彬有礼;对长辈们更是孝顺恭谨,步步循规蹈矩,平时除了按照朱元璋的要求在御书房的文楼读书和练兵场习武,基本上没有出过皇宫大门。

朱标卧病,朱允炆日夜衣不解带,侍侯着父亲长达数月之久。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 朱允炆的行为决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朝野上下的绝大多数官员都很拥护这个“仁明考友,天下归心”的皇孙。

燕王文武兼备,为人果断,敢作敢为,也有心机和智慧,朱元璋很欣赏他的能力。但燕王只是第四皇子,秦王晋王都比他年长,而且秦王还是马皇后的嫡出之子,废长立幼本是国之大忌,那些迂腐的文臣一定会以种种理由力阻朱元璋立燕王为太子。

朱标的逝去让燕王对太子之位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一旦得知新太子并不是自己,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难道我只能眼看着未来那场血流千里,伏尸百万的战乱一步步地发生?既然冥冥中有天意安排我来到这个时代,如果我努力去做一些事情,是否能够改变历史,阻止“靖难之役”的发生?

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结果都要试一试。 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有名的人,或许我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几名侍女轻轻推门进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她们在我耳边轻唤,我佯装刚刚睡醒,从她们手中接过那最后一副汤药喝下。她们替我掖好被角,放下粉红­色­的薄绸床幔,将烛火的纱罩笼上,放轻脚步退了出去,房间中的光线霎时暗淡下来。

过了没多久,我听见窗户那边传来一丝轻微的声响,似乎是一阵凉风吹进了房间,床幔轻轻荡起涟漪,烛光将他那矫健挺拔的身影映照其上,人已经来到了我床前。

我早已料到是燕王,心中并不害怕,轻声问道:“是你?” 他的手拂开床幔,坐在床沿低头说道:“除了我,还会有别人会冒着大雨来看你吗?”

我既感动又担心,翻身坐起来投向他怀抱中。他的发丝上沾染着点点水珠,身上的白衣也有沾湿的水迹。此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冒着风雨偷偷进东宫来,纵然穿了雨披也难免会被雨淋到一些。

他伸手贴向我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温润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双­唇­。似乎是嗅到了我身上草药的味道,他皱眉说道:“还在吃药吗?都病了好几天了,那些太医怎么如此无用?”

他的体贴和细心一直都让我无法抗拒,我靠在他怀里说:“我又没什么要紧的毛病,不过是受了点寒咳嗽几下而已,东宫耳目众多,风雨又大,你何必特地赶来看我? ”

他幽邃的紫眸注视着我,手指轻轻抚触着我柔­嫩­的面颊说道:“听说你病了几天,如今你孤身一人在东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一定要来看看。”

我听见他说“孤身一人”,想起香云,含泪问道:“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燕王温柔的表情笼罩上了几分严肃,说道:“陈佩瑶在诏狱中自尽,此事已经了结,父皇也不再追究。纪纲决不会将所知情形透露给任何人,你不用担心你哥哥和唐门的安危。我暗中命人将香云的骨灰随葬在达定妃的陵里,也算是替她完成一桩心愿了。”

他如此悉心周到安排好了一切,我仰头对他说道:“我替香云谢谢你。”

他的双瞳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逐渐蒙上一层情yu的雾­色­,双­唇­渐渐贴近了我,低语道:“你若真心要谢我,就乖乖让我好好疼你一次。”

我隐约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并未闪躲,主动回吻他。他恣意品尝和吸吮着我的­唇­瓣,温暖的手顺着我的颈项滑进我的小肚兜,游走在我胸前的丰盈上轻轻捻动。

丝丝燥热窜上双颊,我急忙躲开他的手指,轻声怨道:“你好讨厌,人家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要趁机欺负我。”

“你这个勾人魂魄的小妖­精­,我不欺负你,还能欺负谁?”他剑眉微挑,带着浅浅的魅惑笑意说道:“二十几天都没碰过你,我忍得都快要发疯了。”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脱下靴子进入柔软的锦被中抱着我,那宽广的胸膛和温暖的身躯让我心跳越来越快,紫眸中散发出的光芒足以将我所有的烦闷燃成灰烬。我故意撅起嘴,挣扎着说道:“你不是才从明月山庄回来吗?这些天在湖衣那里还不够辛苦?”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似笑非笑道:“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见了?这么肯定我对她做过什么吗?你如果不愿意我对你这样,我可就要走了。”

他竟然以离开我来威胁我。虽然湖衣本来就是他的妃子,他离开明月山庄大半年了,回去一趟看看她,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脑海中只要一想到美丽温柔的湖衣在他怀抱中的情形就忍不住心痛。

我轻推开他,睁大眼睛,语气坚决说道:“那你还是走吧。”

他眼中的神­色­立刻暗淡下来,默默凝视帐顶悬挂的银­色­流苏和梅花结,过了半晌,他拾起床畔散落的衣物说道:“好,我立刻就走。你安心睡下,仔细受了凉,风寒越发重了。”

他似乎是在生我的气,已经准备穿衣离去。我一眼看见那外衣上犹带着淡淡的水痕,心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眼泪就涌了出来。他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雨夜私入东宫,本来是为了看望我,我并不是真心要赶他走。

窗外冷雨敲窗,暗夜里空气微微沁凉,我何尝不渴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替我遮挡风雨?

我纵然心里舍不得他走,也不会开口恳求他留下来。他过去有再多风流虐债我都可以原谅与接受,但是我实在无法容忍他与别人柔情缱绻、卿卿我我之后,又到我的床上来抱我。

爱本来就是专一与自私的,我决不与别人分享他。 他感觉到我的异样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我夺眶而出、沿着双颊不断滑落的泪水。

他紧紧抱着我的身体,柔声哄道:“蕊蕊,你别这样,我怎么舍得抛下你?刚才你说那些话,分明是不信任我,我怕你嫌弃我,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话中之意似乎是说我误会了他,我只能低垂下头遮住自己茫然无助的眼神。

“你怪我不该去湖衣那里?”他以大拇指轻轻划过我眼角噙出的泪珠,眼底泛出柔柔的光彩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她吗?湖衣刚刚给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原来我们在明月山庄时湖衣已经有了身孕,燕王居然直到现在才去看望她。徐妙云和燕王除了朱高炽兄弟俩外,还有两个女儿,未来的永安公主和永平公主。我居然忘记了燕王的孩子还没有全部出生,现在湖衣给他生的是第三个女儿,未来的安成公主。

那么燕王的其他孩子呢?早夭的朱高燧和赵王朱高爔,咸宁公主和常宁公主,他们的母亲又会是谁?

一种难言的苦涩突然袭上我的心口,抑制不住的悲哀让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滑落,我轻轻摇头道:“我没怪你,是我自己不好,不该要求你太多。”

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我早该知道,选择了爱他,就是选择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与痛苦。

他深沉的紫眸映着我的泪眼中的痛苦和疑虑,吐出的话语字字清晰:“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我的心?自从拥有过你以后,我谁都不想要了。即使天下间最美的女子都集中在我眼前,也比不上我的蕊蕊半分。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怀疑我,也不要再问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好不好?”

我投送到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脸颊抚弄着他的胸膛,他勾起我的下颔,蛮横地堵住我的嘴,沉寂的眼瞳里已蓄上簇簇的火苗。

“我只想要你。”他一手脱去我的贴身长裙,抚触着我柔­嫩­的大腿,另一手沿着大腿内侧不断向上滑动。

我浑身发软,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抱他更紧,伸手抚弄着他坚挺的胸膛,将自己的全副身心都交给他。他一再冲刺,直到我全身瘫软无力,­唇­间逸出声声呻吟,幸福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也尽情在我身体里释放了自己。

他似乎意犹未尽,手指依然在抚摸着我柔软的身子,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了心跳,仍然有些羞涩,轻声问道:“你真的很久没有和别人这样了吗?”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略带薄怒道:“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还要问我?一定要我对你发誓你才肯相信我?除了你,我现在没有任何女人。”

我环绕着他的腰说:“那王妃和湖衣姐姐呢?” 他抱着我,让我俯趴在他胸前,轻声道:“也没有。”

我简直无法相信风流成­性­的燕王会因为我变成一个守身如玉的君子,甚至连自己的妻妾也不肯亲近。 燕王妃和湖衣会不会因此怨恨我?

我心中有些愧疚,对他说:“她们一定会怪我的。” 他的声音低沉,问道:“蕊蕊,你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点了点头。

他握住我赤­祼­纤细的腰肢,眼中泛着火焰的紫眸中流露出宠溺的眼神,说道:“所以,只要你开心,我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听到他如此真心的话语,除了喜悦与开心,我心中的感动早已无法形容。他对我的感情并不比顾翌凡少,无论他是不是顾翌凡的前世,这份专情都足以让我爱上他。我带着一丝歉疚窝进他怀中说:“我不是故意要赶你走的。”

他紧箍住我不盈一握的纤腰,手掌往下轻移抚摸,悄声说道:“身材越来越好了,该大的地方也大了不少……”

他这样的露骨挑逗和身上传来酥麻的触感让我想逃离,我娇柔的腰肢轻轻摆动,既似逃避又似逢迎,让他忍不住再一次意乱情迷、热血奔腾。

他猛地翻身将我压倒在锦床上,重新释放出压抑在心中已久的炙热情yu,我红着脸轻声推拒道:“不要……我们刚才……”

“别说话,让我爱你……尽情享受就好……”他独特的气息环绕在我四周,话语中透着纵情放浪的喘息。我赤­祼­的身体在他身下轻扭,在他蓄意的爱抚下,一阵阵蚀骨销魂的感觉不断从我们紧密结合之处传来。

记不清我们悱恻缠绵了几次,忽然间,我似乎听见了侍女银萍推门进来的声音。

她们每天夜里都要来看我是否盖好被子,本是一番好意,现在却让我惊得瑟缩了一下,燕王神­色­镇定如常,拥着我耳语道:“乖,有我在,别怕。”

银萍恐怕惊醒我,蹑手蹑脚接近床帏,似乎正要掀开帷幕,却听见她掩口惊呼了一声止步,手中提着的小琉璃明珠灯随即摔落在地上。 燕王的靴子还遗留在床前。

我心中又窘又急,早已知道他在宫中如此放肆大胆,终有一日会被人撞破。江绮怀和香云会替我们隐瞒此事,别人却未必会这样。

燕王示意我不要出声,迅即取过一件衣衫穿在身上,伸手拂开帐幔,站立在床前,对银萍说道:“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吗?”

银萍的眼睛霎时瞪大了,脸­色­也变得惨白,跪地俯首说道:“燕王殿下……”,她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忙摇头说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请殿下饶恕奴婢吧!”

她惊恐已极,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拼命叩首,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燕王缓缓开口说道:“你进宫来有多久了?父母可都还健在?”

银萍顿时呆怔住,她是个很聪明伶俐的丫鬟,知道自己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一幕,转瞬之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燕王是何等的狠角­色­,今天一定不会放过她,提起她的父母,已经是很严重的警告。她如果不作出选择,受到牵连的就会有很多人。 银萍竟然并没有再为自己去哀求他。

她轻轻对燕王叩首道:“奴婢是扬州人氏,父母都健在,如今进宫已经三载有余了。” 燕王语气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银萍的眼中闪烁着几点泪光,点头道:“奴婢知道。请殿下放心,宫中决不会有人因奴婢而知觉此事,否则奴婢的父母一定不会安心。”

燕王态度极其冷淡,道:“很好,你出去吧。” 我眼看着他这样逼银萍作生死抉择,早已忍无可忍,拥着锦被坐起,对帐外说道:“你有必要对她这样吗?”

银萍将头转向我这边,隔着帷幕,含泪唤道:“郡主……” 燕王并不理睬我,仍然冷冷注视着她。 银萍低头拾起那盏灯,轻轻退了出去。

我心中一阵疼痛,叫道:“银萍,你站住,别走!” 银萍低低的声音却传过来:“郡主不必为奴婢求情了。奴婢命中如此,并不敢怨主子,只求燕王殿下放过我的家人。”

我气愤已极,立刻就跳下床来,对他怒声道:“你要做什么?真的要逼死她吗?人命在你眼中如此低贱,如此微不足道?如果银萍真的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也不想再看见你!”

燕王回头抱起我,低声说道:“快回被子里去,仔细又伤了风。”

我手足并用,极力挣扎,不断地捶打他的胸膛,头脑中气得发晕,一时口不择言,几句话脱口而出:“朱棣,你可知道你的暴戾会留下千古的骂名?你做过的所有事情,历史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真要做一个暴君吗?”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然后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顿时清醒过来,我恼怒他用非常的手段逼迫银萍,无意中对他说出了“暴君”二字,而他确实是听见了。

我怒视他道:“我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就算她宣扬出去又怎样,大不了皇上用宫规处置我,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要别人为我枉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簌簌而落,气他的决绝,也气自己无能保护银萍。

他默默注视着我,说道:“父皇的脾气你该知道,我若是说出实情,他未必就会责罚你。但是我宁可牺牲她,也决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他似乎是为了保护我,但是我并不愿意要他这样的保护。

我伏在他怀里,柔声婉转,哭得梨花带雨,摇头说道:“我不要你这样对我,她本来是为了关心照顾我而来,并非有意来害我,求你放过她好不好?她要是有事,我怎能安心活下去?”

以柔克刚,眼泪永远都是对付一个爱你的男人的最好武器。

他用手指拭去我的泪珠,轻叹一口气道:“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答应你,不再逼她就是。随她去吧,父皇若是知觉此事,我会拼死保护你,不让他降罪于你,万事皆由我来承担。”

我听到他回心转意,破涕为笑,亲了他一下,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他神情万般无奈,道:“现在故意哄我开心,我若是不肯答应你,你此刻心里一定在一遍遍地骂我,是不是?” 我轻轻撅起嘴说:“不是。”

他的眸中闪过温柔疼惜的神­色­,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道:“我要走了,你也该歇歇了。过几日我就回北平去,恐怕要到年下才能够回来看你。宫中多有我的人,他们自然会关照着你,有事我就会立刻赶过来。”

现在距离年关不过两个多月,我倒不担心会想念他。 只是朱元璋马上要确立太子的人选,我必须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我轻声问他道:“你知道皇上想立谁为太子吗?”

这对燕王而言,无疑是一个重量级的问题。 他剑眉微挑,紫眸中闪着淡定的光芒,说道:“父皇未确定之前,谁都有机会。”

我进一步追问道:“如果新太子是别人,你怎么办?” 他似乎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坦然应道:“三分天意,七分人为,世事本难逆料,我现在也不会想太多。”

没有不想当太子的皇子,燕王的野心果然从没有停歇过。

那么,如果他没有如愿成为太子,他会认为是“天意”,还是“人为”?如果他认为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么他接下来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了。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看见银萍依然侍立在我床前,心中顿时欣慰不已。那几名侍女出去打水时,银萍眼圈微红,在我床前双膝跪地,说道:“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扶起她道:“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就算被人发觉,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银萍仰头视我,神情坚定说道:“请郡主相信奴婢,奴婢一定不会伤害您的。” 我微笑道:“我若是不信你,还说那些话做什么?”

银萍也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一样,说道:“不过郡主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长孙殿下一早已经命人去接福清郡主进宫来,她以后要长住这里陪伴您了。”

原来昨天朱允炆他们所提起的人是福清郡主朱浣宜。 朱允炆既然安排她来到我身边,应该是觉得我会和她相处融洽才对。

有人陪伴我说说话,应该是一件好事,银萍的话倒让我有些不解。 我的心思倒不在福清郡主身上,今天我想去御书房见一个人。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明朝开国军师,有“天机大侠”之称的刘基已经逝去,他的儿子刘璟是皇子皇孙们的伴读,我可以在御书房见到他。

我选了一套白底暗纹流金图案的衣裙,头发梳成一束垂在脑后,简洁齐整,并没有穿烦琐的郡主服饰,然后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的那名掌事太监看见我又来了,笑眯眯说道:“永嘉郡主早,又来找哪位殿下啊?”

我向他点头打过招呼,微笑着说:“公公早。我今天不找那些叔叔弟弟,是来找刘大人的。”

他微有讶异,随即笑道:“刘大人和长孙殿下、曹国公在菊圃那边,奴才带您过去,请郡主移驾。” 未近菊圃,一阵宛兮清扬的琴声,伴随着冷冽而傲气的清香已扑面而来。

圃中秋菊竟相开放,红、黄、白、紫间杂其中。九月中百花凋零,惟独它凌霜盛开,清秀素雅、隽美多姿。 远远看见小亭中站立着几名年轻公子,似乎是在赏花。

其中一身白­色­孝服的正是朱允炆,另一名身着水绣蟒袍朝服之人是曹国公李景隆。

另一人端坐在一架焦尾琴前,十指宛如行云流水拨动琴弦,似乎正是失传已久的古曲《广陵散》。我曾经听过后人根据零散保存下来的曲谱重新编译而成的《广陵散》,虽然曲调相似,但是比起原曲来,相差千里。

奏曲之人年纪二十有余,身着三品服­色­,眼神专注于琴弦,目不斜视。我从未见过刘璟,但是史载他为人正直,颇有其父之风。

闻其琴音已知此人­性­情刚直,除了刘璟,决不会是别人。 待他一曲停歇,我才从花圃中的小径走过去,朱允炆和李景隆都已经看见了我。

朱允炆抬头笑道:“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李景隆看了我一眼,说道:“永嘉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皇室中公认他满腹经纶,文武全才,年方二十就承袭了父亲的国公爵位,少年得志的李景隆身上总是带着几许高傲的气息,就象一只骄傲的大孔雀。

我对他这种自命不凡之人并没有太多好感。但他是朱允炆的心腹死党,又是朱元璋的义孙,我不得不答道:“曹国公你好。”

朱允炆有些惊讶,迷惑不解,问他道:“你们也曾经见过面吗?” 李景隆点头道:“昔日我曾在秦淮河畔巧遇过宁王殿下和郡主。”

朱允炆对我笑道:“他们常在宫里宫外走动,看来我比他们认识你都要晚。若不是母妃将你带进宫来,我这辈子就无缘见到你了。”

朱允炆并不追问我为什么会认识宁王,似乎对我入宫以前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 表面不动声­色­的朱允炆,暗地里一定对我做过一番调查。

他应该知道我认识的人不仅仅是宁王而已,很多皇子都和我相识。我从晋王身边到了燕王身边,后来又跟着燕王去了北平,在北平城内住过一段时间,还开过一家衣坊,但是象我和宁王一起偶遇李景隆这样的小事,他似乎并没有调查到。

不知道朱允炆会怎样猜测我和他这些叔叔们的关系,但是我有一种直觉,仁厚的朱允炆并不会伤害我。 我看向刘璟,说道:“刘大人刚才所弹奏之曲可是广陵散?”

刘璟站起身来,离开琴畔对我行礼,恭声应答道:“臣刘璟参见永嘉郡主。此曲确是广陵散,只恐有辱郡主清听。”

我来正是为了找他,转身对朱允炆道:“哥哥,我对此曲有些疑问,想求教于刘大人,却又担心哥哥听了我那些浅显的问题要笑话我。”

朱允炆会意,笑道:“那你单独问他,我们先回避一下。”他径自离开,李景隆看了看我和刘璟,也随他一起走出小亭。

我和刘璟相对站立于亭中,我直接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单独与你谈话吗?” 刘璟目视遥远天际,说道:“郡主一定不是为了琴曲。”

我微笑道:“不错。早已耳闻你饱读六经,通晓天文地理,我今天正为向你请教令尊那首‘金陵赋 ’而来。” 提到“金陵赋”,

刘璟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愕然视我,却久久沉默不语。

洪武十六年,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诬告刘基谋占王气之地,图谋不轨,朱元璋随即革掉了刘基的俸禄,命令严加查办。

洪武十八年,身患重病的刘基面对朱元璋的猜忌和政敌丞相胡惟庸的陷害,决意隐退故里。朱元璋见他去意已决,并不再挽留,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你若能为朕推算大明的江山气数,朕便准你告病还乡。你意下如何?”

刘基利用梅花易数算法,屈指算出明清二朝的兴亡更替,即兴作歌赋一首,是为《金陵赋》。 或许正是这首《金陵赋》彻底断送了刘基的­性­命。

史载:“基在京病时,惟庸以医来,饮其药,有物积腹中如拳石。其后中丞涂节首惟庸逆谋,并谓其毒基致死云。”

似乎刘基之死是胡惟庸在药中下毒所致,但是刘基通晓医术,胡惟庸决无可能挟医投毒谋害到他。此事的罪魁祸首,只可能是金銮殿中至尊无上的皇帝朱元璋。一个功勋卓著的大臣,在生命的终点时刻,想回到自己的家乡过几天清闲日子,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能推算出几百年间成千上万人的未来,却唯独算不出他自己的未来。 他的死,拉开了朱元璋屠杀功臣的序幕。

刘基、廖永忠、李善长、徐达、李文忠、冯胜、胡惟庸、蓝玉……一个个足以青史留名的杰出人才逐渐在屠刀之下消失,如果不是朱元璋自己亲手拔除了这些“棘刺”,导致朱允炆登基之后无人可倚仗,燕王的图谋决不会成功。

刘基神秘死后,《金陵赋》被列为禁书,再没有人敢轻易提起这个名字。

刘璟是最受父亲疼爱的儿子,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对《易经》的研究已出神入化,刘基一定会让他知道《金陵赋》的内容。

朱元璋对刘基的三个儿子却是格外优待,长子承袭了刘基的爵位,年轻的刘璟也官拜三品内阁使。

过了良久,刘璟才道:“皇上早有旨意,擅传此文有杀头之罪。郡主是皇家金枝玉叶,却为何对它如此感兴趣?”

我无限诚恳,视他说道:“我向来十分敬重令尊的渊博学问,曾于梦中得见《金陵赋》,所以有疑问请教你。”

刘璟难以置信,道:“《金陵赋》已被深锁于皇宫之内,知者寥寥可数。郡主怎会如此巧合在梦中得见?”

我见他不信,微微一笑,轻声念出赋中几句话:“南方终灭北方兴,除非燕子飞入京;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你如果还要听,我可以全部背一遍给你听。”

这首《金陵赋》,我还记得很清楚,起初几句正是: “南方终灭北方兴,除非燕子飞入京;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秃顶人来文墨苑,英雄一半尽还乡;

北方胡虏残生命,御驾亲征得太平。失算功臣不敢谏,旧灵遮掩主惊魂。” “南方终灭北方兴”,意指北方的藩王会灭掉南方的藩王,朱棣后来迁都北京;

“一院山河永乐平”,甚至连朱棣登基后的年号“永乐”都已经预测出来; “秃顶人来文墨苑”,指相助朱棣夺位的道衍,他正是一位僧人;

“御驾亲征得太平”,预示朱棣即将六次亲征蒙古。 一代天师神卜刘基的预言相当准确,《金陵赋》中所提到的隐语,与后来发生的种种历史事件完全相符。

刘璟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道:“不必了,请郡主直言来意。臣虽粗通易经,但是只做学问,不问世事,未必能够帮助郡主。”

我觉得她十分可爱,施展唐门“飞叶摘花”身法,在那秋菊丛中轻展手腕,“飞叶摘花”正是因其形象而得名,不过片刻之间,我手中已经多了一束­色­彩绚丽的带叶花枝。

我在朱浣宜身旁轻轻落地,将手中花束递给她,嫣然笑道:“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摘?姐姐摘给你好不好?”

朱浣宜“哇”地一声欢呼道:“姐姐功夫好­棒­!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姐姐!你一定是永嘉郡主,允炆哥哥要我进宫来就是为了陪伴你吧?以后我有事就找姐姐,再也不找他们了!”

她欣喜雀跃憨态可掬,说话讨人喜欢,我心头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朱允炆见我已经来到面前,向我介绍她们:“蕊蕊,这是浣宜和紫玉。”然后对她们说道:“她是谁,你们该猜到了吧?就不用我多说了。”

那忧郁的少女是南康郡主朱紫玉,她对我屈膝行礼,轻声道:“妹妹紫玉见过蕊姐姐。”

朱浣宜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好有福气,竟然真的是蕊姐姐!我已经和父王说好了,要陪姐姐住些时候再回王府去,姐姐可不要嫌弃我啊。”

多了个朱浣宜,他们几个完全没办法清静下来,更遑论谈诗作词了。她一会儿去按琴弦,刘璟只好将位置让给她;没过多久,又去看朱允炆挥笔桌上书画,再然后,开始缠着李景隆问东问西,“景隆哥哥”叫得声声入耳。

李景隆拿她没办法,无奈说道:“你不想回东宫去看看侍女们给你准备的房间好不好看吗?” 朱浣宜乌黑的眼珠转了一下,说道:“不想,我横竖晚上要回去的,现在不急着看。”

李景隆又说:“那你去御书房帮我拿个砚台过来好不好?” 朱浣宜招招手,喊了个小太监来:“给景隆哥哥拿个砚台来。”那小太监答应着去了。

朱浣宜洋洋得意,看着李景隆:“我知道你是想支走我,我今天偏偏就不走。” 我和朱紫玉坐在一旁,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李景隆皱了皱眉头,轻咳了一声道:“你看看别的郡主,哪有象你这样让人不得消停的?安静坐一下不好吗?再这样下去,以后谁敢娶你!”

朱浣宜双手叉腰,瞪大眼睛说:“景隆哥哥,你是说我以后嫁不出去吗?”

李景隆昂首阔步出了小亭,径自往文楼而去,朱浣宜气得跳脚,追着他的背影大叫:“你给我站住!如果你不向我道歉,我……我一定天天都来这里找你,让你什么事都做不成!……你不要走啊!”

我一边笑一边拉住她的衣袖,说道:“算了,我们和你一起玩,别管他了。” 朱浣宜还是不依不饶:“他怎么能这样说我?”

我眨眨眼睛说:“他这样说你,你也可以气一气他啊。”

朱浣宜眼睛一亮,仿佛豁然开朗,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对文楼那边叫道:“景隆哥哥,你要还是这样傲慢无礼,再挑几个月,只怕也没有合意的姑娘肯嫁给你!”

李景隆并未走太远,闻言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但是他看的并不是朱浣宜而是我。 看来刚才我“教唆”

朱浣宜的话让给他听见了,我装作若无其事,拉着朱浣宜和朱紫玉就走:“走吧,我们回东宫去聊,别在这里打扰允炆哥哥了。”

朱允炆眼看着这一幕好戏,点头笑道:“你们去吧。” 常妃也很喜欢朱浣宜,映柳阁中有了她,顿时热闹了起来。

晚间我问过银萍才知道,朱紫玉本来是蓝玉之子蓝炎的未婚妻,昔日我和蓝炎在秦淮河畔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其人品貌皆属上乘。蓝炎因父亲之故惨死,朱紫玉心中痛楚可想而知,难怪她会郁郁寡欢。

朱浣宜聪明顽皮,是安平王的独生女儿,其母确实是外邦女子。朱元璋得天下之后,四面八方贡献来不少异族美女,他将这些美女分赐给王公大臣,以至于朱家的宗族后裔里有不少的混血儿。

朱浣宜来到东宫以后,她在常妃等人面前丝毫不敢造次,只要一回到阁中,就充分发挥出她活跃气氛的能力,我每天陪着她玩这个玩那个,时间过得快了许多。

九月即将过去,燕王已经离开金陵半月有余了。

晚间,我更衣躺下,迷迷蒙蒙中仿佛看见顾翌凡在我面前微笑,心中一阵温暖,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却只见他英俊的面容瞬间变­色­,推开我冷笑道:“蕊蕊,你的心里还有我吗?你既然已经爱上了朱棣,还惦记着我做什么?”

我拼命摇头,拉着他的手,眼泪落下:“翌凡,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我永远都是你的蕊蕊,永远都是啊!”

顾翌凡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我欲哭却已无泪,突然感觉到有人拥我入怀,柔声说道:“蕊蕊,你还是不能忘记他吗?难道我对你百般呵护,万般宠爱,还是比不上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你还是不能将心中的记忆抹去吗?”

我抬起头时,看到了燕王紫眸中那落寞的神情。 我伸手抚摸他的面颊,低头在他怀中抽泣着说:“我并没有骗你,我爱你也是真的。”

话音未落,却听见他在我耳畔轻轻说道:“蕊蕊,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这声音让我惊愕抬头,却意外发现抱着我的人正是顾翌凡!

我从梦境中惊醒时,发觉朱浣宜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站立在我床前,她看见我醒来,拍了拍胸口,急急忙忙说道:“蕊姐姐,你做噩梦了吗?刚才吓了我一跳。”

我回想起刚才的迷离梦境,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觉得奇怪朱浣宜来这里是为什么:“半夜三更的,你还不睡觉去?”

朱浣宜笑嘻嘻道:“哪里是半夜,三更早过了,现在是四更。” 我更加诧异,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她凑近我,神秘说道:“蕊姐姐,我今天想玩点好玩的东西。”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出她的想法。 原来她是想看看朱元璋在朝堂议事是什么模样。

她的计划是四更时就溜进去,趁皇帝和大臣都没上朝,提前在金銮殿中躲藏好。

她的脑子里的想法实在是千奇百怪,我正在犹豫,她又央求道:“蕊姐姐,我知道宫里除了你,绝对没人敢陪我去,就陪我这一次好不好?”

偷偷看一看皇帝上朝议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反正也睡不着,于是答应了她。 我们很顺利就溜进了勤政殿,这里正是朱元璋朝见群臣之处。

勤政殿的太监侍女们起得格外早,不到四更,就已经将殿内殿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来自苏州的特制金砖铺设的地面上,闪耀着被桐油擦拭过的灼灼光彩。一尊雕龙金漆宝座巍然屹立在高高的七级台阶之上,宝座后面的七扇屏风都是纯金所制,雕刻着形态各异、面目狰狞的五爪金龙。

任何人只要坐到了这个宝座上,自然就会有一种不怒自威,君临天下的气势。

五更钟响,一阵阵脚步声向金殿内传来。我和朱浣宜对视一眼,迅速躲到了金龙屏风的后面。只见群臣鱼贯而入,文官武将分别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秩序井然,丝毫不乱。

过了没多久,几声太监传报:“皇上驾到!” 百官匍匐于地,叩首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着龙袍的朱元璋在众臣的三呼万岁声中,登上金阶,缓缓坐了下来。旁边侍立太监随即上前宣例行公事的套话:“众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只见一人低头出班奏道:“微臣曾与数名同僚联名写奏折一封,恭请皇上圣裁。”正是老臣汤和。

朱元璋说道:“朕已经阅过了。你们所言之事,朕何尝不是日夜忧心,国中不可久无储君,朕是该立太子了。只是立谁朕还需斟酌,今日正要与各位爱卿商议。”

我心中暗惊,没想到这么凑巧,恰好让我碰见朱元璋计问群臣立何人为太子的­精­彩场面。 群臣面面相黜,不敢轻易出列回答。

朱元璋道:“朕既然问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尽管直言说来,说对说错都没关系,有什么好顾虑的?”

终于有一人出班说道:“臣以为燕王殿下仪表堂堂,雄才大略,有皇上之风,堪立为太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金殿中议论之声四起。

随即又有一人出列,奏道:“臣以为万万不可。”按历史记载,此人应该是翰林学士刘三吾,一个起自田间、博通经史的宿儒。 朱元璋道:“你说说看,为何不可立燕王?”

朱元璋的话语分明是支持他继续说下去。

刘三吾朗声说道:“有两不可。太子世嫡承统,乃是礼制所定,岂能随心所欲更改?此其一;废长立幼本是国之大忌,若立燕王,皇上将置秦王、晋王二位殿下于何地?此其二。”

朱元璋欣然道:“那依你之见,朕的太子当立何人?” 刘三吾毫不犹豫说道:“皇长孙业已成年,仁厚宽攸,可堪承袭大统。若能立为皇太孙,必定四海归心,请皇上三思。”

殿中众臣一眼就明白了朱元璋的态度,纷纷出列启奏,要求立朱允炆为皇太孙。

朱元璋见状哈哈大笑道:“既然你们都是如此认为,朕也不必再思了,朕即日就立允炆为皇太孙,你们也可以安心了。”

刘三吾道:“皇上圣明,有皇太孙为储君,实乃我朝苍生万民之福祉。” 我躲藏在屏风背后,心道你恰好说错了,这恐怕未必是什么福祉,而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群臣散去,朱元璋也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离开勤政殿,偌大的金殿内又沉寂下来。 朱浣宜从屏风后伸出小脑袋,四处看了看,对我说:“蕊姐姐,他们都走了!”

我和她一起出了勤政殿,从御花园中经过,恰好碰见朱允炆迎面走来。他身边的太监似乎在低声耳语什么,朱允炆虽然面不改­色­,却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宫中太监们时常暗中互通消息,其中不乏趋奉未来天子之人,朱允炆想必已经知道了皇帝早朝时金口玉言说出将立他为太孙,此事已成定局,只待圣旨颁下。

朱浣宜一看见了他就说道:“允炆哥哥,恭喜你要做皇太孙啦。”她停了一下,又说:“不对,我应该叫你太孙殿下,不可以再叫你允炆哥哥了。”

朱允炆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是我的妹妹,又不是朝臣,叫我什么都没关系的。”

朱浣宜心直口快,接着说道:“我们是可以叫你哥哥,那皇叔他们呢?他们若是见了你,是你先拜见他们,还是他们先拜见你?” 这个问题可把朱允炆给问住了。

朱允炆一向孝顺,对诸位藩王都是必恭必敬,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同了,按道理秦王他们都要先拜储君。但是要朱允炆坦然接受叔叔们的叩拜,他恐怕一时也难以接受。

他愣了一下,说道:“百善孝为先,若是皇叔他们来见我,我会先行子侄之礼。” 看来朱允炆的脑子里依然充斥着儒家思想。

一名御前太监匆匆而来,跪地禀道:“皇上有旨,宣长孙殿下至宣化殿见驾。” 朱允炆不敢迟误,跟随他而去。

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朱元璋昭告天下,册立已故懿文太子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授命洪武进士黄子澄任修撰一职,侍读东宫。 十月初,秦王薨逝于西安王宫。

同时,太原传来消息,晋王卧病不起。 其他诸王看似都很平静。 但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难道这些强大的藩王们真的甘于平静吗?

秦王已是强弩之末,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晋王的卧病,分明是一种消极的对抗;驻守边塞手握重兵的诸王,又有谁愿意对这个年不及弱冠的小侄子俯首称臣?

圣旨颁下后,常妃、吕妃高悬了半年之久的心终于落地了。东宫上下一改往日的凄清景象,又恢复了一片生机。

冬至时节,东宫照例设宴,常妃和吕妃喜听昆曲,小小戏台上旦角所唱正是《牡丹亭?游园惊梦》,我和朱浣宜一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前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朱浣宜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只顾东张西望。

她拉拉我的衣袖,悄声说道:“蕊姐姐,我怎么觉得今天有些奇怪?” 我问道:“哪里奇怪?”

她指了指常妃身侧那几名少女,说:“你看!我认识她们,都是朝中二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

那些少女个个装束雅致,举止端庄,她们不断注意着身边的常妃和吕妃,眼睛却偷偷睨向另一侧端座的皇太孙朱允炆。朱允炆却是专心致志陪常妃看戏,根本就没有看她们一眼。

我心中立刻明白,对她说道:“母妃她们是暗中给哥哥选妃子呢。”

朱浣宜忽然站起身来,我拉她不住,她已经走到了朱允炆的面前。不知道她和朱允炆嘀咕了几句什么话,朱允炆立刻转移视线,目光投向了那几名少女。

等到她转身过来时,我看见她面带得意的笑容。 那些少女见年轻的皇太孙注目自己,一个个都娇羞无限,更加矜持。

我剥开一颗新鲜的龙眼,递给朱浣宜道:“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她开心大嚼,低声说:“我只是告诉他,要他选啊!他不看,怎么选得出来?”

她竟然直截了当跑去告诉朱允炆,要他在那些女孩子中选一个,我哭笑不得,说道:“你以为意中人是随便选得出来的吗?” 她反倒很迷惑,说:“为什么不能?”

我说:“好,那就说你自己吧,如果要你在你认识的人中间选一个嫁给他,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准反悔,你能选得出来吗?”

她托着下巴思考了半天,说:“除了皇叔和哥哥,我认识的人不多……三皇叔最和气,四皇叔最帅,不过我最喜欢和十七皇叔一起玩!……允炆哥哥只喜欢写写画画,和他在一起太闷了;景隆哥哥又帅又能­干­又会玩,却总是不理我。”

我不禁失笑,她评价好男人的标准是“能够和她玩到一起去”,于是说道:“所以,你该知道找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有多难了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似有所悟,说道:“那我还是选景隆哥哥好了,他不冷淡我的时候,对我真的很好。”

我留心观察她的神态,或许这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已经暗暗喜欢上了李景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发觉而已。

我们正在桌旁窃窃私语不休,外面太监来传报:“曹国公求见娘娘和太孙殿下。” 才说到李景隆,没想到他就来了。 常妃道:“宣他进来吧。”

李景隆神态庄重,进入殿中,对常妃等人一一行礼毕,才开口说道:“臣听闻二位娘娘都喜欢狸猫,机缘巧合下得到几只,特来献给娘娘赏玩。”

他身后跟随之人将手中所捧大红锦缎面的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三只一模一样,玉雪可爱的小猫,猫眼睛呈现碧蓝之­色­,身上的白毛连一丝一毫的杂­色­都没有,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打量着周围的人。

常妃、吕妃见之大悦,吕妃伸手抱起一只小猫,那猫立刻依偎在她怀中,吕妃见状即夸赞道:“果然是有灵­性­!”

常妃笑视李景隆道:“难得你这样有心,恐怕不是机缘巧合得来,是你费尽心思寻来的吧?” 李景隆答道:“无论怎样得来,能让娘娘开心一笑,臣就知足了。”

常妃抿嘴一笑,目光扫向我和朱浣宜身上,说道:“你那点心思我早猜到了几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过些日子再说。” 李景隆低头,恭声说道:“娘娘本是慧眼。”

他们二人似乎 在打哑谜,说一桩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李景隆最近来东宫十分频密,而且分明是在刻意讨常吕二妃的喜欢,朱允炆正位东宫以后,趋奉的朝臣官员不计其数,都在尽力巴结这未来的皇上,李景隆多来走动走动也无可厚非。

朱浣宜也凑近去看那几只小猫,逗弄它们玩耍,对李景隆说道:“景隆哥哥,我也好喜欢它们!”盒中小猫憨态可掬,伸出小爪子去抓挠她的掌心,逗得她笑出声来,李景隆见此情景,也不禁浮现微微笑意。

没想到朱浣宜和那小猫玩闹过了头,去拔它的胡须,小猫受惊跳起,在她的手背上抓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她回头向李景隆娇嗔道:“啊,你的小猫好坏,居然抓我呢!”

李景隆赶紧走近去看她的手伤,说道:“你不先去惹它,它怎么会抓你?” 常妃早已命道:“快去拿伤药来给郡主敷上!”

我想起上次纪纲给我天山雪莲所制灵药,未用完的被香云收起携带,映柳阁中还有一些,站起身道:“我那里有灵药,这就去拿给妹妹,虽是小伤,若留下疤痕就可惜了。”

朱浣宜听到我说“疤痕”,吓得忙说:“蕊姐姐你快去拿啊。”

我正好觉得殿中有些喧闹,借故走出准备回映柳阁,没想到李景隆竟然也跟着我走了出来,在我身后叫道:“郡主请慢走,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止步回眸说道:“不过几步路而已,我用不着人陪。映柳阁是我们姐妹的闺房,你怎能随意接近?”

没想到李景隆竟然面红耳赤,一时答不上话来。我这才觉得刚才说话的语气太重,憷得他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说你举止失当,只是……”看到向来高傲不凡的他竟然也有理屈词穷之时,忍不住笑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说道:“今天是冬至节,福清郡主喜欢小猫,那小猫就送给她了。我另有件礼物想送给郡主。”

他随后跟着我出门,原来是要送我礼物,大约他是见常妃和朱浣宜都有小猫,怕我怪他厚此薄彼,得罪了我。此人处事确实八面玲珑,颇有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我不便拒绝他的好意,随手接过,料定是珠宝玉石之类,并未打开置于袖中。他见我坦然接受,微微一笑道:“刚才是我失言,郡主请速去速回。”转身即回殿中。

晚间,朱浣宜和银萍等侍女还在与那只小猫玩耍,她对那小猫视如珍宝,亲手喂饲,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雪圆”,此刻正趴在它面前说:“雪圆,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再不能咬我抓我,听见没有?不然我可就要打你了!”

我在灯下展开那­精­致锦盒,里面果然是一枝碧玉珠钗,特别之处在于它的钗体中央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盒底还有一张散发着淡淡松香的小纸笺。我心生疑惑,将那纸笺展开,其上题着数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语出曹­操­《短歌行》,曹­操­引《诗经??郑风?子衿》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之句,借以表达自己当时求才若渴之心,原作却是一首情诗。“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李景隆写这么暧昧的诗句夹带在锦盒之中给我,难道他是在向我表达爱慕之意?难道他和常妃之间的秘密不是朱浣宜而是我?

古代的钗和簪都是定情信物,我今天却冒冒失失接受下来,或许会让李景隆误会我有意于他。 我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将锦盒玉钗退还给他,对他解释清楚。

朱浣宜抬头笑道:“蕊姐姐,快来看,雪圆舔我的手了!”她的目光投­射­到我手中的珠钗上,讶然惊叫道:“中原一点红!怎么会在姐姐手中?”

我听她叫出那碧玉珠钗的名字,看来不是平凡之物,她在安平王府中见多识广,遂问她道:“你可知道它的来历吗?”

朱浣宜放下雪圆,自我手中接过那支珠钗,置于烛火背面,火光映­射­在那中央红宝石之上,我仔细端详,只见那宝石与原来灯下所见大相径庭,不但呈现异彩,而且隐隐浮现一朵莲花图案,似在迎风招展,宛若真实的花朵。

她神情得意,说道:“蕊姐姐可看出了它的特别之处吗?”

我脑海中极力思索回忆,不知道哪朝哪代有这样的奇异珍宝,李景隆竟然将如此珍贵的宝石送给我,我更加不能轻易接受。 我点点头。

朱浣宜接着说道:“姐姐所见中央这颗红宝石中的莲花,正是西方圣教之物,常伴身边可保容颜青春常驻,是我父王破元时在元朝皇帝的后宫里得到的。据说是宋朝花蕊夫人遗物,然后父王就把它进献给了高皇后。”

安平王进献给马皇后的宝物,如果能在李景隆手中,一定系马皇后所赐。马皇后并没有将“中原一点红”留给皇子公主,而是给了曹国公家,足见生前对其恩宠。

五代时蜀主孟昶宠妃徐氏,­精­通诗词,貌美如花蕊,孟昶封其为“花蕊夫人”,后蜀为宋太祖赵匡胤所灭,蜀兵大败,孟昶偕花蕊夫人入京降宋。孟昶死后,宋太祖听闻花蕊夫人才貌,欲纳其为妃,花蕊夫人写下诗句:“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面斥赵匡胤后,自尽而死。

花蕊夫人和唐蕊相似,也是蜀中青城人氏。 我笑道:“原来是花蕊夫人遗物,难怪有如此异彩。我今天偶然所得,不过它本不该属于我,明天我就将它物归原主。”

朱浣宜瞪大了眼睛说道:“这么好的东西蕊姐姐也不要啊?”

她年纪虽不大,却很注重容颜保养,脸上长了一颗小痘痘或是起了一个小红点,都要在映柳阁中愁眉苦脸半天,看到传说中的“驻颜圣物”,难免艳羡不已,我却根本不相信这些玉石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人没有必要抗拒时光的流逝。

看到朱浣宜拿着珠钗欣赏,那爱不释手的表情让我心中不由一动:既然李景隆将珠钗作为定情信物,为什么不促成他们这桩美满姻缘?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门第年纪都相称,朱浣宜本来就喜欢他,她那天真可爱的­性­格和明丽的模样也颇招人疼爱,李景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即使他对我一时有意,只要我对他说明情况,料他也不会过于执着。

我心中已有主意,对她说道:“我不要。让它去有缘之人身边吧。” 朱浣宜并未深究我话中之意,点头说道:“蕊姐姐说得对,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强求不来的。”

朱允炆成为太子之后,身边侍读都更换了人选,李景隆也不在皇宫的御书房中,我要见他只能等待机会。

次日午时,我私下嘱咐东宫的看门小太监喜福,若是看到曹国公进宫来立刻通知我,喜福神神秘秘笑道:“奴才记住了。请郡主放心,奴才一定牢牢帮您看着东宫的大门。”

我知道他是误会我想见李景隆,也不想分辨,心想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因想到江琦怀病了些时候,正要往东宫里面走去看望她,只见一名太监慌慌张张跑来,急道:“奴才奉胡顺妃娘娘之命,求见常妃娘娘!”

我站住问道:“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母妃刚歇下午觉了。”

那太监见是我,也不隐瞒,急道:“烦请郡主转告常妃娘娘速速前往显庆殿,皇上今日因小皇子薨了,正在大发脾气,要赐死胡充妃娘娘!”

我不禁也吃了一惊,葛丽妃一月之前生下一名皇子,朱元璋十分高兴,赐名朱楠。虽然我早知二十六皇子朱楠会夭折,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此事还关联到胡充妃,实在让人不明白其中缘由。

马皇后死去后,敢在朱元璋面前直言进谏的,也只有他一向关心敬重的常妃了。

我回到常妃寝殿中,将此事告知了她。常妃与胡充妃素来相睦,闻言惊起,不敢迟慢,急忙换了衣服带着我往显庆殿而行。 显庆殿是葛丽妃的居所。

还没有进殿门,就隐隐听见了众侍女的啼哭之声和朱元璋的怒喝声。

常妃拉着我的手,疾步走进殿内,只见摇篮之中,小皇子朱楠已气绝身亡,小脸呈现青紫之­色­,覆盖他的小襁褓已经湿了几处,似乎是被下面的水所渗湿。常妃还不明白事情原委,但是隐约也猜到了几分,急忙揭开襁褓,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眼泪直落。我跟随在常妃身后只见朱楠全身衣衫湿透,似乎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朱楠长得圆润可爱,乍见这刚满月的婴儿如此惨状,我心中也不禁恻然而悲,更何况是晚年得生幼子的朱元璋。

葛丽妃头发散乱,靠在侍女的身上,秀丽的面容惨无人­色­,一双充溢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啜泣的胡充妃,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一般。

胡充妃猛然抬头,哭着解释道:“请皇上不要听信丽妃一面之辞,此事与臣妾决无半点瓜葛,皇上要赐死臣妾,臣妾不敢求赦,但若是含冤屈死,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葛丽妃眸中恨意愈加明显,却是声嘶力竭说不出话来,她身旁侍女垂泪说道:“事实经过,奴婢等都据实以告皇上,娘娘心中无限冤屈,一心要追随小皇子而去,奴婢等无能,未尽好看护之责,亦愿跟随主子!只求皇上将谋害小主子的真凶查到,奴婢等虽死无憾。”

我暗想这丫鬟倒是厉害,如此敢言。

葛丽妃终于缓过气来,哑声说道:“我殿中侍女太监亲眼见到胡充妃将楠儿抱走,再寻到楠儿时却是在御池里!这证据还不够确凿?皇上今日不替楠儿报此仇,臣妾惟有一死,去陪我那可怜的楠儿!”紧接着又是一阵放声痛哭,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朱元璋眼见葛丽妃悲痛欲绝之态,虎目圆睁,怒视胡充妃。

胡充妃涕泪交流,摇头否认,口口声声道:“臣妾决没有抱走过小皇子!臣妾若是存心要害人,怎会明目张胆当着宫人的面抱走他?如此作为岂不是自寻死路?分明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臣妾,皇上圣明,切勿为妖言所惑!”

葛丽妃表情愤怒欲狂,纤手回握,尖尖指甲已将掌心刺出血痕来,叫道:“充妃姐姐之言莫非是说我自己害死了楠儿,然后栽赃陷害于你?难道显庆殿中人人都看错了不成?养育孩子之苦姐姐也曾经历过,我十月怀胎生下了楠儿,还不值得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害他!怪只怪我一时疏忽,走开了几步,予那些歹毒之人以可乘之机!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葛丽妃分明是暗指是胡充妃下毒手害死了朱楠,胡充妃大叫冤枉,道是葛丽妃无端陷害自己,双方各执一词,真假莫辨。

朱元璋怒声说道:“都给朕住口!高皇后在世时,除了杞儿患病不治,朕的儿子个个都能长大成|人,家和万事兴,朕常引以为傲!后宫中人虽有争风吃醋,还不至于有人敢下狠心谋害皇子,如今高皇后一去,就出现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朕今日若不给你们一点警示,以后如何教训朱家子孙!”

随即命道:“将胡充妃和显庆殿中所有宫人一起关进宗人府!交给宗人府和锦衣卫彻查。朕若是找到那真凶,定要将其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常妃急忙跪下说道:“请父皇息怒。小皇弟到底是被何人所谋害,父皇务必彻查清楚明白。充妃娘娘身为皇妃,虽有嫌疑,也须待证据确凿后严加惩治,不可与奴婢们等同处置。”

朱元璋见常妃出言求情,态度稍有缓和,却断然说道:“你不必为充妃说情,此事即使非她所为,她也难脱罪责!朕将整个后宫都托付给她,却是如此结果!”

殿外侍卫等人已领命而来,胡充妃拭泪站起,昂然说道:“皇上怨责,臣妾甘领此事失察之罪。但谋害小皇子之罪,臣妾决不敢领。”

她并未再看朱元璋一眼,步行出殿,众侍卫随即紧跟在她身后。

朱元璋走近葛丽妃,扶起她道:“你不要伤心了,此事朕一定为你作主。”葛丽妃扑入他怀中掩面娇声啼哭,低低哀泣。 常妃见此情景,再留下去多有不便,急忙带着我告退而出。

我跟着常妃一路回转东宫后,常妃携着我的手,在院内铺设松石绿­色­锦毡的石椅上坐下,我见她愁眉深锁,安慰她道:“母妃不必过于忧心,皇爷爷今日伤心过度,胡妃娘娘若是并无此等行为,皇爷爷一定不会追究的。”

常妃叹道:“我倒不担心父皇追究,却担心她­性­情刚烈,恐怕难以承受如此折辱。蕊儿,我当日带你进宫来,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宫中虽然富贵荣华,却不及外面自由自在,时时处处都有是非。你心思灵慧,又与我一样属­性­情中人,我正是因此与你投缘,如今我却也有些怕了,还是早些送你出宫为好。”

常妃突然觉得不该带我进入宫廷,我知道她是为了今日之事有感而发。她常说我的­性­格酷似当年的她,宫廷中的争斗一向复杂,她或许曾经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产生放我出宫的念头。

这几个月的宫廷郡主生活,虽然有锦衣玉食,有无数人的关心和逢迎,我过得并不快乐。除了学不尽的皇宫礼仪和拜不完的妃嫔,还要步步谨慎小心,一句话也不能乱说,任何人都不能得罪。而且,如果不是我带香云进宫来遇见陈佩瑶,她就会远离是非之外,不至于自投罗网而丧命。

但是常妃的确对我很好,她为人正直随和,处事公平,东宫人人敬服。日久生情,我对她也逐渐生出了依恋之意。

我轻轻替她按揉肩膀,依偎在她鬓旁笑道:“母妃这么快就嫌弃我了吗?”

常妃笑道:“别人朝思暮想都得不到-我怎么会嫌弃!允炆告诉我说,你原来和老三老四都认识,依他们那风流品行,只怕心里也暗暗打过你的主意吧?”

我全然不料常妃竟然全部知情,顿时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过了半晌,我才轻声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母妃,我哥哥原来是三叔的朋友,后来我才跟着四叔去了北平,还在那里开过裁衣店。回返京城见我哥哥时,恰好遇见了您。”

常妃微微半闭着眼睛,神情惬意悠闲,似乎漫不经心说道:“过去的事情你就别再想了。女人这一辈子最要紧是找一个真心疼爱你的夫君,老三和老四的­性­子我知道,他们身边的女人也多,象你这般才貌给他们作妾侍,料你也不会甘心。我一定帮你择一个如意郎君,不但要他真心真意待你,还要他只钟情你一人。”

常妃不愧是晋王燕王的长嫂,果然足够了解他们;也不愧是我的义母,足够了解我。 她所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无论晋王还是燕王,我都不愿意嫁给他们作妾。我喜欢燕王,他对我的身体一次次掠夺之后,那种默契融合的感觉让我们彼此更加眷恋对方,他甚至对我承诺不再碰其他的女人,但是我的心中依然有着难以愈合的伤痕。

爱得越深,就越是身不由己,想起他的种种过往,心只会悄悄疼痛。我一再告诫自己要豁达,但是当你真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豁达起来。

我打起­精­神笑着说:“母妃不必为我终身大事担忧,原来唐门对我早有约束,我不适合嫁人的。”

常妃嗔道:“你这个傻丫头,怎么能这样想?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即使唐门有规矩,父皇是天子,亲口赐你姓朱,你就是朱家的女儿,不必再管唐门那些陈规了!”

正在说话,喜福忙不迭跑来报道:“启禀常妃娘娘,曹国公求见。”边说还边看了我一眼。

常妃抿嘴一笑道:“叫他进来吧,这东宫的门槛都快叫他踏破了。我有些困乏,让郡主代我见他去,看看他有什么事情。”

我知道常妃的话中之意,分明是给李景隆制造接近我的机会,我正好要将珠钗还给他,于是说道:“儿臣遵命。” 天­色­略微有些­阴­沉,朔朔寒风吹来,一场冬雪将至。

我在常妃所住院落中的暖阁等候李景隆,常妃有意往吕妃宫中而去了。

暖阁中早已燃起炭盆,侍女们将­干­熏制成的梅花香饼置于盆中,袅袅的梅花香立刻衬出一室清幽,我穿着几层薄薄的单衣,也不觉得寒冷,独自端坐在暖阁内的锦榻上,只等他进来。

李景隆并未穿朝服,一身淡青­色­的衣袍配着白­色­珠绣的箭袖坎肩,踱步走进,轻轻躬身行礼,却抬眼注目我的鬓旁。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看到我没有戴那支珠钗,他竟然丝毫没有失望或意外的表情。

我从桌案上取过那个­精­致锦盒,对他说道:“你所赠的礼物太过于贵重,我承受不起,请你收回它,另赠有缘之人吧。”

李景隆走近我,却并不去接那锦盒,视我说道:“我知道郡主不会轻易接受,今日来东宫正是为此。不过我还是希望郡主告诉我一个拒绝的理由。”

我觉得他很好玩,明知会被拒绝,还要故意送给我;明知已经被拒绝了,还要去问为什么。

我微微一笑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话说得太过了,我与你不过只是一面之缘,想必还不至于让你为我如此。我也根本不了解你,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轻率?”

李景隆风度不改,坦然说道:“郡主认为我此举轻率,本是我的错。这珠钗我今日就收回了。”

他举步前移,自我手中轻轻接过锦盒,如一阵风掠过,旋即回到刚才离我数步之遥的位置,将锦盒纳入怀中,然后说道:“我是否系轻率之人,郡主日后自然知道。请郡主代问诸位娘娘安好,景隆告退。”

话音才落,他的人影已经出了暖阁,我没料到他这么容易被说服,不禁松了一口气。李景隆孤高自傲,一旦求爱遭拒,决不会象燕王那样更变本加厉去追求,甚至不择手段去得到。他们两个就人品才华而言不相上下,但燕王身上那暗藏丘壑的隐忍和唯我独尊的霸气,世间男子却很少见。

既然李景隆已经打消了对我追求之念,他和朱浣宜就有机会在一起了。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几日,我惊闻胡充妃在宗人府悬梁自尽身亡。

锦衣卫介入调查,显庆殿所有的宫人依然众口一词咬定是胡充妃所为,胡充妃之死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以死明志,成了千古疑案。

小皇子朱楠和胡充妃先后薨逝,使白雪皑皑的皇宫里笼罩着一层悲哀的气息。 朱元璋病倒了。 朱允炆焦急担忧不已,每天都前去侍侯汤药,我也经常陪他一起前去。

朱元璋喝下汤药,带着慈祥的微笑说道:“你们这样孝顺朕,朕心里实在觉得宽慰。如今你们那些皇叔都不能在朕跟前,是朕要他们替朕守着这江山。有了他们,允炆将来就能做个太平天子了。”

朱允炆似有话说,却又忍住了,默默无言。 朱元璋又接着说道:“你们听说过朕要你们父亲拿棘杖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段历史。

太子朱标生­性­仁厚柔弱,朱元璋有一次将一根布满荆棘的手杖置于地上,要朱标徒手拾起,朱标畏惧不前,朱元璋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不敢拿棘杖,那就等我把所有的棘刺都给你拔除了再给你吧。”

朱元璋果然没有食言,他所认为的“棘刺”,也就是那些可能威胁到大明政权的开国元勋们,如今都已经“拔除”得差不多了,他给朱允炆的,同样是一个他认为“太平无忧”的铁桶江山。

朱元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安排,接着说道:“朕多年悉心安排方有今日国中之局面。边塞若有战事,你那几位皇叔都可以提兵抵御,内忧外患俱无,你足可以安枕无忧。”

朱允炆听到这里,略带稚气的面容却出现一丝忧虑的神­色­,低头说道:“皇爷爷煞费苦心安排,孙儿自然知道。外虏进犯,有诸王抵御;若是有朝一日诸王进犯,谁来抵御他们呢?”

我偷偷看向朱元璋,如果是外人说出这样的话,朱元璋一定要大怒他“离间骨­肉­”,下令治罪,但是朱允炆不一样,他此时已经是朱元璋的皇位正统继承者。

年轻的朱允炆早已预料到了“诸王不靖”的可能­性­,朱元璋或许还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朱元璋沉默了,他的目光望向空阔的寝殿,茫然而无助,此时的他完全不象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仿佛只是一个回答不出最佳答案的学生。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说道:“依你看呢?”

朱允炆并没有迟疑太久,脱口而出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果不听规劝,就削其封地;再不行,就将其王号废止,万不得已之时,只能兴兵讨伐了。”

朱允炆的答案显然是思考了很久之后的答案。

朱元璋再次沉默,表示了对这个答案的认可。初见面时那纯真画荷的执笔少年,短短数月间,在重重压力之下变得愈加成熟起来。成为太孙以后的朱允炆,正在慢慢发生改变。

年关将近,大雪还在陆续飘落。瑞雪兆丰年,明年农户都会有好收成。

我身着银狐毛披风,托腮独坐窗下,静静凝视迎柳阁外飞舞的雪花,偶尔有一片越过纜­乳­芊傻轿业拿媲埃那小小的冰晶呈现美丽的六角图案,棱角规则,只是不久之后就融化为一滴水珠。

燕王曾经承诺他会回来看我,我听说其他各地的藩王都已经陆续进京,却始终没有听到晋王和燕王抵达金陵的消息。

安平王将朱浣宜接回王府过年,映柳阁又恢复了昔日安静和冷清。

银萍捧着手炉靠近我,问道:“郡主坐了半日了,不觉得冷吗?”

我摇头说道:“我不冷,你自己用吧。”

银萍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却从来不提起,今天似乎很奇怪,她居然在我身边,以极细的声音说道:“郡主,燕王殿下回来了。”

我身躯一震,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低声答道:“奴婢今日去西宫那边拿绫绢,恰好碰见了燕王妃。”

既然徐妙云来了,燕王一定也到了金陵,年节朝见皇帝,他们夫妻是该一起回来的。

我心中掠过一丝苦苦的味道,他身边有那样美丽贤惠、雍容端庄的妻子,就算他和我再相爱,我永远都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甚至连他回来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再多的海誓山盟,也难以抵挡我内心的伤痛。这一切都怪我自己,昔日W大开朗活泼的林希,竟然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将自己陷入了尴尬难堪的局面。

我取过案上笔墨,随手写下一句:“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心烦意乱之下,随手将那纸笺团成一束,掷出窗外,越想越是伤心,不由伏案大哭起来。

银萍也不敢多言劝我,我正在哭泣,只听见窗外有人轻念那纸笺上诗句,赞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

窗外正是东宫的院墙,我随手一丢,竟然丢到墙外去了,我顿时站起,擦掉眼泪问道:“谁在那边说话?”

那人纵身越过矮墙,稳稳当当站在纜­乳­苤下,手中拿着我丢弃的纸笺,正是曹国公李景隆。我不料竟然是他,见他夸赞好句,那句诗本是出自《红楼梦》,且隐约有感怀之意,恐怕被他看穿心事,红着脸说道:“那句并非我所作,你不必赞了。”

李景隆目光打量着我,轻声说道:“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

我没有兴致和他讨论诗词,懒懒说道:“我随手写的,不为任何人,你不必胡乱猜疑。”

花落谁家(三)

黄昏将近,窗外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天地之间被白茫茫的沉沉暮霭所笼罩,朱漆廊下的青石地上渐渐变成淡淡的白­色­。他宽阔的肩膀上不久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寒风吹起他那软缎所制银白­色­朝服的衣角,随雪花轻轻飞扬。

李景隆伫立在纜­乳­苤下,似是喟叹一般,曼声吟道:“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这首南朝梁吴均所作《咏雪》,诗中景物与东宫相似,此时自他口中念出,颇有情境交融之感,但最后那一句却是让人费解。

我想到自己和燕王的感情,不觉黯然垂首,轻道:“相思空何益?”

李景隆隔窗将那纸笺递与我道:“郡主字迹清逸,如此佳句扔了实在可惜,还是好好收起来吧。”

那纸笺早已被我揉成乱糟糟的一团,他递给我的纸笺却平整如新,想必是他刚才拾到后展开抚平的,我面上发红,接过纸笺离开窗下往阁内走。

银萍会意,走近窗前掩户,对外细声说道:“雪下大了,曹国公还是早些出宫回府去吧。”

窗户“吱呀”一声合上,外面居然毫无动静,我好奇透过窗缝一看,李景隆独自仰视天空,默立半晌后,纵越宫墙而去。

我静静倚窗,银萍轻唤道:“郡主可要去娘娘那边用晚膳吗?”

我正要随她而去,只见常妃贴身侍女已经进来说道:“娘娘请郡主过去,外面风大,嘱咐郡主要多添件衣裳。”

我到了常妃院中的偏厅内,感觉温暖如春,桌上种种菜­色­已预备齐全,琳琅满目,这里通常只有常妃和我二人,朱允炆偶尔会过来陪常妃吃饭,但是往常的晚膳似乎也没有这么丰盛,心中暗觉奇怪,难道常妃有重要的客人招待?

刚刚落座,就见侧面的厅门内数名侍女簇拥着常妃和另一名丽人进来,我定睛一看,正是燕王妃徐妙云。

我在北平所见到的徐妙云淡妆简服,极其朴素,此时皇妃的华丽装扮却让她散发出灼灼光华,她谈笑间所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质,就象御苑中盛放的牡丹。

我眼见她那端庄娴雅的仪态,想到燕王和她夫妻多年和睦幸福,感情甚笃,不由一阵心灰意冷,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底奔泻而出。

燕王的情人数不胜数,在他心灵深处却永远都没有将燕王妃的地位降低半分。他即使是在对我表白之时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他对徐妙云的感情,他们一起生育了四个孩子,个个都聪明可爱。如果没有我,燕王和燕王妃同样会过得很好。

我突然明白了湖衣不愿意住到燕王宫去的真正原因。

让她无法忍受的并非是燕北的恶劣气候,而是燕王对自己妻子那种真挚信任的深情,聪明如湖衣,绝不会让自己变成燕王妃的陪衬。

常妃见我离座迎向她们,笑道:“蕊儿,快过来见过四皇婶,你们应该是故人了。”

我抑制着心中的难受,对徐妙云行礼,她伸手扶起我,挽着我的手同至桌案旁坐下,才凝视着我说道:“你离开北平以后,叶儿她们都时刻都在想念着你。”

我见她提起叶儿,想起在瑞丽衣坊时的快乐时光,又想起香云,低头说道:“我也很想念她们。”

徐妙云对常妃说道:“皇嫂得了一个好女儿,蕊蕊本是我的妹妹,如今却矮了我一辈。我有些日子不见她了,想接她到王府里去住几天,不知皇嫂可舍得放她出宫?”

常妃一边命侍女们给她布菜,一边笑道:“若是别人来接,我定然不放。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岂能不给你这个面子?你今晚就带她出宫去吧。”

徐妙云笑道:“多谢皇嫂。”

我心下顿时明白,原来燕王妃到东宫见常妃的真正目的是要接我去燕王府。

饭毕之后,常妃对我说道:“让银萍陪你一起去,过几日我再命人去接你回来。”又吩咐银萍道:“把郡主的衣服都收拾打点好,用心照看着郡主。”

徐妙云急忙说道:“丫鬟衣服都不必带,我那边早有准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既然接她去住,怎能没有使用的东西?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出宫去。”

常妃视她笑道:“你总是事事具备,老四娶了你,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跟随徐妙云坐进马车,她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面上浮现淡淡的微笑,审视着我,说道:“你一定以为是王爷要我来接你的?”

我的确是这样以为。

她说道:“王爷今晚去了十七弟府中,他并不知道我到东宫去找你,你不要怪我多事。”

我讶然望着她,觉得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和燕王相恋,她不但不怪我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主动来接我去见燕王。如果说燕王要求她这样做,我还可以理解,但是燕王不知道此事,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来一个情敌?她应该希望我远远离开燕王才对。

我摇头说道:“我怎敢怪皇婶多事?”

她截断我的话,温言说道:“你在人前如此称呼,你我二人私下里还是姐妹相称吧。皇嫂认你为义女,王爷有苦说不出。他一回到金陵来就坐立不安,无奈碍着东宫如今不同以前了,也不便进宫去见你,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你接出宫来。”

徐妙云对燕王的爱,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数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早已没有了自己,仿佛只要燕王开心,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为他去做。

马车疾驰出了宫城,不多时就到了燕王府门前。

燕王府中早有丫鬟出迎,扶我们下马车,徐妙云偕我下车,问她们道:“王爷回来了吗?”

一名丫鬟回禀道:“还没有回来呢。”

徐妙云点了点头,将我带到她的卧室中,对我说道:“你就住在宝云阁好不好?那里以前是王爷的书房,装饰陈设都是王爷新置办的,王爷这几晚就住在那里。”

燕王竟然真的没有和她住在一起。

她屏退丫鬟,对我叹道:“王爷上次回北平以后,总是说身体不豫,一直独住。我安排宫女去侍寝,王爷也没有宠幸她们。王爷自己又不肯找太医来诊治,他真心喜欢你,或许会对你不一样。”

徐妙云并没有拿我当外人,和我这样大大方方谈闺房之私,她居然以为燕王不肯近女­色­是因为生理上有问题,燕王自己也不向她解释,这误会可就大了。

虽然二十一世纪并不忌讳讨论这些,我还是忍不住红晕双颊。

她见状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微笑命丫鬟带我去宝云阁。

一名丫鬟替我撑着油纸伞,我远远望见宝云阁中灯火通明,和他那个“洞房花烛夜”的情形又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我缓步走上小楼,檐下那排绘有龙凤呈祥的宫灯依然闪烁,因有炭盆中笼着火,红地毯铺设的房间内温暖如春,除了紫檀木座、八棱古镜和那几盏紫水晶柱灯,还多了一个大衣橱。

那丫鬟说道:“王妃给郡主置办了里外的衣服各八套,郡主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请郡主将就着穿用。”

她将衣橱打开,里面不同式样、不同质地的衣服应有尽有,手工­精­致,­色­泽却大多数为深深浅浅的蓝紫­色­,那是燕王最喜欢的颜­色­。

换过衣服,我对镜审视自己的妆容和衣饰,晚间我只是将头发用一根淡紫­色­发带束起在身后,身上绣着淡紫­色­花朵的绸衣,都是为他­精­心挑选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希望他看到我时能够开心。

我等候了很久很久,直到三更已过,他还没有回来。

仿佛是有心电感应一般,突然而来的一种异样感受,让我不觉走向窗边,伸手将那些垂地的玫瑰红织锦纱帘拂开,推开楼窗,向宝云阁外望去。

窗外雪花纷飞如雨,阁外的小径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和熟悉的面容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

他仰头定定地注视着我,一袭紫­色­貂裘在雪地中分外耀眼,映衬着他明朗的脸,他眼中散发出炽烈而惊喜的光芒。

虽然我们同在皇城之内,咫尺无异于天涯。重重宫门深似海,即使他贵为皇子,也只能暗地寻找机会见到我。分别了数月、风雪夜归来的他,全然不料我竟然会在宝云阁上出现。

这份惊喜,本是徐妙云的­精­心安排。

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醇酒香气,我依偎在他胸前,他仍在一遍遍呢喃:“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我轻轻闭上眼睛,说道:“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扶着我的肩膀说道:“蕊蕊,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我以为父皇会重新选择太子,没想到他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大哥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面容挂上了几分凄凉的笑意:“父皇对我下了一道旨意,‘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 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好一个‘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难道我不堪为太子吗?难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看到一向冷静隐忍的他这般伤心失落的模样,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对他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朝中大臣也有人举荐过你。当皇帝有什么好?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他摇头冷笑道:“我在父皇的眼中不过是个镇守边疆的棋子,将来也是一样!侄儿的一句话都可以让我这个叔叔为他出生入死,我怎能甘心?事事受制于人,我又怎能开心?”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也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在心爱的人面前,他才会说出心底潜藏的真话,但是这真话却句句让我心惊胆战。

我柔声劝道:“你喝醉了吗?我去斟茶来给你。”

正要去桌案边拿那茶杯给他,他回手一带,将我抱入怀中,用手托起我的脸说道:“我没有醉,现在很清醒。你是我最爱的蕊蕊,我有再多的不开心,看到你也忘记大半了。”

我轻轻说道:“如果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选,江山美人,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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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风雪夜归人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 我只取一瓢爱了解,眷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 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摘自周杰伦《发如雪》曲词 下雪的夜晚,皇城一片寂静。

雪飘飘落落悄然而至,我独自骑着马踏雪而归,十七弟的大宁美酒甘醇无比,殿前笑颜如花的一名小歌女,竟然有几份像她。 人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醉。

我蒙胧中依稀望见了燕王府门外的几盏大红灯笼,高高的红墙下堆积着雪,那是属于我的家。 我暗自苦笑,它真是我的家吗? 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座宅院而已?

今年的冬天如此寒冷,我在北平驻扎了八年,也没遇上这么冷的严冬。 她在金陵可受得住这样的冷么? 凄寂的晚秋。 北海的小径上铺满了枯萎的落叶。

那个飘落着小雨的午后,父皇命人快马加急下诏书到北平。 “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 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是赞赏,还是讽刺?

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化为叶落无声。 破碎的脚步踏上了失落的梦想,我死而复生的梦想。 只是有些不明白,上天为何要给我重新点燃梦想的机会? 是垂顾,还是捉弄?

带着一丝冷笑,我叩响了王府的门。 开门的太监伸出半个脑袋,惶恐地在积雪的地上跪倒:“王爷,奴才不知是您,门开得迟了,请王爷恕罪!” 其实他开门并不迟。

几乎就在我触及到门环的瞬间,门就已经开了。 只是他们都怕我。 叱咤风云,纵横漠北的燕王啊,谁不畏惧? 每次征战归来,我的身上都布满了鲜血和灰尘。

那些挥剑砍下强悍的敌军头颅的时刻,让我觉得无比开心。 我已经渐渐爱上了这种残酷的美好感觉。

只有洗去那些残忍的见证,我才会觉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架战争的机器和一个杀人的魔鬼。 因此,不出征的时候,我有非常严重的洁癖。

没有奴才敢弄脏我的衣服,他们知道做错事的后果是什么。 一点点的水迹都不可以。 明月山庄的那一次,确实是例外。 想起那件事,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此刻纷纷飘落的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 小径似乎没有尽头,我独自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宝云阁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段关于爱情的憧憬。 那是一段关于真心的梦想。

她的嗔、笑、喜、怒,都丝丝铭刻在我的心里。 燕北与金陵的千里之遥是天涯。 咫尺同样是天涯。 宇宙一片苍茫,我听见了雪坠落的声音。

我也听见自己宁静的心在白雪上跳动的声音。 我已经走过了太长的路。 我累了,我不再年轻。 她还小。

轻轻的噘嘴,顽皮的眨眼,如果换作别的女人,我只会觉得矫情与做作。 那甜美可人的模样和聪灵慧黠的笑容,总是牵动着我的心弦。 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已经忘了怎样与她相遇。 我更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彼此相爱。 有时候,信任就像是一道既无法接近亦无法想象的光环。 所以我不再同她说这个话题。

我容忍着她的所有缺点,只因为我知道,是她让我的心灵不再­干­涸与枯竭。 我渴望走进她的心。 婉蜒而漫长的小径终于近了宝云阁。 我止步抬头,阁中竟有灯光?

我皱了皱眉,是谁如此大胆? 一声轻响,楼阁的轩窗被人伸手推开。 梦想变得真实。 天涯原来也可以变成咫尺。 楼阁上的是人,还是紫衣的仙子?

柔顺披散的乌黑秀发如云扎成一束,淡紫的发带挽成蝴蝶结,浅浅淡淡的纱衣上绣着大朵的紫丁香。 她桃花般的面颊荡漾起笑涡。

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带着惊奇和期盼,向小径投­射­下来。 我摇了一下头,是喝醉了的幻觉? 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个身影片刻。

直到她温暖的软软身体扑过来,搂着我叫:“朱棣!” 我才明白刚才那从天而降的紫­色­幻影是真实。 怎么会是你?

头似乎有些痛,我不断呢喃着她的小名:“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她沉浸在我温暖的臂弯中,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 我拉紧她的小手,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心疼了一下。

呼吸着她柔若凝脂的颈项间迷醉的幽香,我猛然伸手搂住她纤细的柳腰。 数月不见,她的腰身更清减了几分。 我喜欢细腰长腿的美女。 我更喜欢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的五官和身材,没有一处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 那猫一样的脾气,更让我迷恋。 我们一起听到了夜空中呼啸的风声。 雪滑入深夜,就像我没有实现过那个梦,消逝无踪。

就像我当初的对她那个许诺。 我要她成为高台之上,一笑倾城的贵人,受天下万民景仰。 如今,我只能从流失的岁月中拾起自己这颗破碎的心。

“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 我看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珠,就象一枝凝露的紫丁香。 她柔柔的声音如同甘泉留过我­干­涸的心田。 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 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 当皇帝有什么好? 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是的,你说得都没错。 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

对你的承诺我怎能轻易放弃。 更何况,朱棣本就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 雪不再停留,被风卷起,缠绕着王府中­干­枯的树木。 黑­色­的树枝美丽优雅地伸向夜空伸向深红­色­的无极。

好像有一种声音在鸣响着。 其实林中吹拂的寒冷的风并不诉说痛苦,它只是证明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 我们默默无语。 然后,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独自哭? 我不要你哭。

我愿意用我的血换回你的眼泪。 温暖的宝云阁蝉蜕着彻骨的冰凉。 我释然微笑着审视她为我担心焦急的神情。 够了,从此我会更有信心去实现对你的承诺。

我不会选,江山美人,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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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四)

我随即明白了燕王话中的涵意,他对朱允炆的太子地位从来都没有心服和认可过,我根本不可能阻止他胸怀天下的期望。

江山美人的抉择,问他本是多余。

他决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他的抱负和野心,他的回答也彻底打消了我劝止他的念头,我身边的燕王朱棣,既不是原来的顾翌凡,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明代男子。他的卓越才能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只是他的丰功伟绩因为沾染了过多的血腥而被历史抹杀了一大部分。

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的手中也葬送过无数条人命,他们的辉煌背后潜藏着一场场明争暗斗和喋血­阴­谋,宫闱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息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凝视着我的脸片刻,才说道:“你哥哥守口如瓶,还是让金疏雨查到了你姐姐那孩子的下落,总算没有枉费我一番心血。”

唐蕙和道衍名义上是我的姐姐和姐夫。道衍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自己被唐茹送走的亲生女儿。唐茹不肯漏出只言片语,燕王替道衍完成了夙愿,他一定无限感激。

燕王和金疏雨的联系一直都很密切,我睁着一双大眼睛向他看去,说:“金疏雨办事能力的确胜人一筹,不愧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

他听出了我语气中似嗔似怨,用力将我横空抱起放在床榻上,说道:“你还吃我的醋?我听说李景隆这些日子可没少往东宫去,他是为了谁?你穿了纪纲的衣服,我还不是眼睁睁看着!”

他虽然人在燕北,对宫里的事情却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皇宫中确实潜伏着他的耳目。想起他回到金陵好几天都没有来见我,一阵酸涩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略带委屈说道:“我和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才不象你那样处处留情!如果不是王妃接我出宫,你一定不会想起我。”

他伸手去解我身上淡紫绸衣的丝结,微笑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哪一刻没有想着你?这几天五弟他们都回京了,我实在是走不开。你一颦一笑都娇态可人,宫内宫外仰慕你的人不少。你日后若是喜欢上了别人,胆敢背弃我,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他的话虽象是床第之间的戏言,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我伸手拂开他,噘嘴说道:“我又不打算嫁人,什么叫背弃你?”

他俯身凝视我绸衣上美丽的淡紫花朵,紫眸中柔情浮现,轻声哄道:“没有没有,是我头晕说错话了。你今天穿的这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欢。”

我见他能明白体会我的心意,心中泛起一丝丝甜蜜的感觉,却仍然闭上眼睛,没有理睬他。

他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总是仗着自己年轻,在塞外冰天雪地里露营,身体着了些寒气。这些天来腿总是一阵阵地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史载燕王由于常年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双腿确实有风湿的毛病,我并不怀疑。见他这样说,急忙起身用温柔的掌心去捶打按摩他的小腿,抬头问道:“疼得厉害吗?”

他看到我紧张的神情,脸上浮现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得意洋洋看着我,仿佛在说:“你对我越来越上心了。”

我顿时明白他是故意骗我,扑过去打他,他挥袖那几盏紫水晶柱灯全部灭掉,顺势将我抱住,低低耳语道:“小野猫,你真是招人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才好……”

宝云阁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余炭炉中的簇簇火星劈啪作响,依稀闪耀着点点光芒,伴随着缕缕幽香散发出满室春光。

次日清晨,我睁开眼睛,只见燕王一面扣着衣襟的扣子,一面似笑非笑回头看我,眉梢眼角都是心满意足的神情。他整理好衣服走近床边,将我连被子一起抱住,柔声道:“原来总怕你承受不住,在宫里又束手束脚,今晚我们再……”

他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敢做,想到昨晚的种种亲昵记忆,迎视着他柔情旖旎的眸光,我都快要羞死了,裹在大红羽缎丝棉被里,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此时阁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丫鬟怯生生问道:“王爷可起身了吗?”

他凝神应道:“有什么事?”

那丫鬟说道:“王妃命奴婢来回王爷,王爷所约之人已经来了。”

他朗声道:“我知道了,让他稍侯片刻。”

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说道:“快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心生好奇,他要我见谁?又是谁前来拜访他?

我穿好衣服,又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同燕王一起来到王府的正厅中。

一名黑衣僧人静静面壁而立,我还记得他的身影,正是道衍。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参见燕王殿下。”我站立在燕王身边,他向我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任何表情。

燕王在厅正中央的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对他说道:“你此次随我进京来,我怎能让你白跑一趟?那件事情已有结果了。”

道衍神情略带激动之­色­,声音有些异样,分明是强自按捺着心中情绪说道:“多谢殿下,小僧纵使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燕王肃然道:“我让你考虑之事,你意下如何?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你。”

道衍默然半晌,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在燕王面前跪地说道:“小僧心愿已了,为僧为俗都毫无分别,承蒙殿下赐还骨­肉­,恩同再造,小僧自今日起,愿誓死追随殿下,听从殿下调遣。”

燕王神­色­大悦,朗声道:“很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要等的正是你这句话!”

言毕,他轻轻击掌,从后面掠出一个金红衣衫的女子,正是金疏雨。她手中抱着一个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唇­红齿白,娇憨可爱,眉目间和唐蕊有几分相似,胖乎乎的雪白小手拿着一个圆圆的香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打量着厅中诸人。

那小小女孩,一定是道衍与唐蕙的女儿,也就是唐蕊的小外甥女儿。

我十分喜欢她,立刻走近她们,轻声逗哄着她玩,或许是因为有着相似的血缘,她居然并不怕我,反而咯咯娇笑,伸手要我抱她。

道衍的目光注视小女孩胸前所挂的玉佩良久,眼角隐隐泛起泪光,喃喃自语道:“蕙蕙,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女儿了!”

他往前一步,伸手来接小女孩,手也在微微颤抖,不料小女孩见这陌生黑衣人靠近自己,心生害怕,紧紧搂住我的颈项,侧头躲避。

金疏雨也柔声哄她道:“阿姨抱着你,宝宝不要怕,他是你的爹爹啊。”

道衍见状忙后退了一步,说道:“不要吓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浓郁父爱,关护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突然问道:“她有名字吗?”

金疏雨嫣然笑道:“纵然有,也不是她该有的名字。如今他们父女团聚,须重新起个名字才好。”

道衍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女儿身上,此时突然看向我说道:“我本是出家之人,让她随母亲姓吧。”

我怀抱着小女孩,体会到道衍此举之良苦用心,唐蕙为他甘心受死,道衍让女儿跟随母亲姓氏,隐隐有思念感怀唐蕙之意,于是点头问他道:“那叫什么名字好?”

道衍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她还是象你姐姐多些,女孩子也可胜似男儿,就叫她赛儿吧。过些时候,我会把她送回滨州去。”

金疏雨沉吟道:“唐赛儿,这名字倒是好听。”

燕王似乎也觉得不错。

我却如同被雷霆击中一般,当场怔住。

山东滨州,唐赛儿?的

莫非我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孩,就是未来永乐十八年反抗朱棣的那支山东起义军的领袖,被尊为“白莲圣母”的唐赛儿?

按照辈分,她应该叫我“姨娘”,此刻正乖巧温顺地趴在我肩头。

与未来的成祖朱棣对决,那场失败的起义斗争会带给唐赛儿颠沛坎坷的命运。我不能改变宏观的历史,但是我一定不能让这可爱的孩子去经历风雨挫折。

我断然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姐姐不会喜欢的,不如换一个。”

如果她不叫赛儿了,历史上的唐赛儿就不一定是她,山东滨州也许会有重名的女孩子。

他们如我所料,向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道衍怔了一下,对我说道:“蕙蕙是你的亲姐姐,你若是觉得不好,就代她为孩子起个名字吧。”

随便起什么名字,都比唐赛儿这名字好,我看到窗外如飞絮飘临的雪花,逗弄着她的小手,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叫你飞琼好不好啊?”她似乎听懂了,灵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对我做出一个笑脸。

道衍关注着女儿的表情,对我点了点头,表示对唐飞琼这个名字的认可。

燕王微微一笑道:“我送她一件礼物吧”,随即回头对身旁侍卫说道:“将上次咬住进献的那件小金丝宝甲拿来。”

那金丝宝甲金光璀璨,小巧­精­致,贴身穿着可防避刀枪伤害。道衍双手接过,感激不已,跪地称谢道:“谢殿下如此厚爱。”

燕王成功得到了道衍的忠诚与追随,道衍的谋略和心计将成为他的有利武器。

他目前要笼络的不仅仅是道衍一人。

道衍带着飞琼离开后,金疏雨也准备告辞而去,燕王看着她说道:“改日我有时间再登门拜谢你吧。”

金疏雨看了看我,对他娇笑道:“殿下的事情多,不必太客气。”

燕王面不改­色­道:“好,我有事再找你。你们一直都在四处奔忙,我让纪纲放你告几天假,年下天冷,在家好好歇歇。”

金疏雨向他投去一眼,眼神中蕴涵着几许温柔的神­色­,却很快转身离去。

燕王待他们都离开以后,四顾无人,轻拉我的手,我依偎向他怀中,他抱着我说道:“今天怎么这么乖,不吃她们的醋了?”

我眨眨眼睛,对他说道:“你想要看我吃醋,我偏不如你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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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五)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起身笑道:“你若是不怕冷,我想带你到城外走走。”

下雪的天气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寒冷,在皇宫里关了几个月,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致。他见我欣然同意,唤人拿来斗篷,带着我骑上一匹骏马,往皇城外而去。

郊外四野苍茫,眼前的钟山一片银装素裹,清澈的湖水也停止了流动,上面凝固着一层冰雪,昔日苍翠的松柏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树上所挂的雪片如同白­色­梅花绽放,天地之间被茫茫雪­色­笼罩成银白世界。

我漫步湖边,呼吸着清冷而新鲜的空气,那种纯净而冰凉的感觉贯穿全身。我伸手攒集散雪,堆起一个模样很象燕王的大大雪人,他看着我在雪中玩闹,取出身边玉箫,婉转悠扬的箫声在湖岸四周徜徉回旋。

如果他能够永远这样和我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但是我只能跟随着时光的隧道漫步而前,朱棣的一切对我而言,似乎是历史,也似乎是将来。我翻阅过无数与朱棣有关的史料,关于燕王妃和湖衣的资料都可以查到,但是并没有一条史料记载提到过唐蕊这个名字。

难道,朱棣的未来并不包括我?

我穿越而来,最终还是要穿越离开?

燕王似乎看见了我那一瞬间的黯然神伤,箫声顿止。

他走近我身旁,注视着那个酷似他的大雪人,握住我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说道:“你别伤心,我明天就进宫去见父皇,向他说明一切。我从来没向父皇要求过什么,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他放你出宫,带你回北平去。”

他以为我是为了身陷东宫而烦恼,我摇头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唐蕊,或许有一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会相信吗?”

燕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玩笑归玩笑,不准胡说八道。”

他丝毫不相信我说的话。睿智如他,恐怕也没有办法接受穿越时空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朱元璋谈一谈,我只能等待一个结果。

我们回到皇城内,恰好碰见了一驾马车从宫城内飞驰而出,燕王虽和我共乘一骑,但是我的头和脸都裹在斗篷之内,只露出一双眼睛,别人根本认不出我。

马车在燕王面前停下,我看见宁王从车内掀帘出来,叫道:“四哥从哪里来?”他神情间隐隐有怒意,似乎无比愤懑。

燕王见是他,说道:“刚去郊外走了走,你进宫见过父皇了?”

宁王点头,满怀狐疑的眼光扫过我身上,似在探询燕王的态度,燕王拥着我说道:“你去我府里说吧。”

宁王回头,对马车内柔声说道:“我们去四哥那里。”

马车内似乎是一名女子,低低应了一声,我早已猜到她可能是宁王新娶的王妃,看情形宁王待她很好,他们应该很幸福。

到了燕王府内,我才看清楚了宁王妃的模样。

她长得文静纤弱,眼睛莹莹如秋水,身上的衣服略有些宽大,似乎怀着身孕。她依靠在宁王身边,犹如挺拔的白杨树旁缠绕攀缘的藤萝。

这样的女子是需要男人呵护和珍视的,宁王那英雄豪气中不失安定随和的个­性­恰好适合她。

我取下斗篷露出本来面目,宁王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不然这大雪天里,四哥哪有心情带别人出去逛?”

我微笑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做父亲了。”

宁王妃看了我一眼,娇羞默默低头无语。徐妙云早已迎了出来,拉着宁王妃问长问短,我正要和她们一起走开,燕王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徐妙云笑视他一眼,对我说道:“我们先过去,你稍后再来。”

她们走后,燕王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宁王剑眉含怒,冷笑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太孙殿下!今天在父皇那里,允炆先拜了我们兄弟,父皇大发雷霆,道是我们不尊重太孙,下旨以后我们须先按国礼拜他,然后再叙叔侄之礼!”

燕王紫眸中光芒闪动,端起桌案上的茶饮了一口,似乎漫不经心说道:“原来是为这个。父皇既有旨意先拜他,我们遵旨就是。”

宁王“哼”了一声道:“我拜他,也要他坦然受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象三哥一样告病不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反而落得清净!”

此时,有丫鬟进来通报道:“周王殿下和代王殿下来访。”

周王和代王走进厅中,见到我在燕王身旁,代王并没有太惊讶,周王皱了皱眉头,那张脸­阴­沉沉的。

燕王松开了我的手,说道:“你先到王妃那里去吧。”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退到了厅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周王会说什么。

周王果然开口了:“四哥莫非不知道她和东宫的关系?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将此事禀告父皇,四哥可想到后果之严重?”

燕王淡淡说道:“我的事情你不必管。”

周王没有再说话。

代王说道:“今天父皇的旨意四哥可知道?三哥如今卧病,我们以四哥为长兄,四哥若是能够忍,我们自然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晋王与燕王争夺太子之位时,代王与燕王的关系并不好,如今时势变化,朱允炆成为太孙后,代王似乎开始逐渐亲近燕王。

宁王一副无奈的神­色­,说道:“我已经告诉四哥了,四哥要我们遵父皇旨意,不必再为此事向父皇论理,明年我是不回来了。”

周王冷冷说道:“明年不回来算什么,你若有能为,除非一辈子都不来朝见他。”

我在厅后早已明白诸王心中对朱允炆成为太孙的不满和怨忿之意,燕王的想法与他们毫无分别,只是他将自己隐藏得更深。

朱允炆即将面对的不止是一个,而是一群强大的敌人。

我来到徐妙云的房外,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听见她和宁王妃正说道:“第一个是最辛苦的,十七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当年我刚怀上高炽的时候,王爷他也是这么高兴……”

我只觉胸口一阵发堵,虽然已经到了门边,脚却怎么也迈不进去。

明天燕王就要去皇帝面前坦诚一切事实,如果朱元璋没有因此赐死我,那么他一定会答应燕王的请求,将我作为失去太子之位的补偿赐给他。然后我会成为燕王的侧妃,在燕王宫里陪伴着他一步步登上权力的巅峰。以他对我的感情,或许我还有机会成为皇贵妃。

可是,我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林希,我为追随顾翌凡无意中坠落到明代,无意中邂逅了燕王朱棣,无意中爱上了他。这份爱注定了要让我痛苦,我尽力逃避却还是交付出了自己的真心,如今我又该如何抉择自己的命运?

燕王有妻子,有儿子,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完整的他。

如果我想在他身边,就必须面对他的家庭,甘心居于徐妙云和湖衣之后做他的小妾;否则就只有维持这种尴尬的局面,永远都不能和他一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的面前。

我心如乱麻一般毫无头绪,那种矛盾痛苦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

宝云阁的夜晚依然温馨甜蜜,他拥抱着我在锦被中躺下,似乎有些不开心,我安安静静枕着他的肩膀,手抚上他结实的胸膛,随着他的心跳起伏,我的手也在有规律地颤抖。

过了半晌,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看到我,笑道:“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紧紧依偎着他说:“我怕吵着你。你心里有事,我知道。”

他低声说道:“我是有心事,不过还没有下定决心去做。我不怕流血,也不怕死,就是放不下身后的那些人。”

燕王的野心已经蠢蠢欲动,但是他此时并没有反抗的勇气和决心。藩王向皇权宣战,万一失败就会沦为乱臣贼子,不但要背上谋逆之名,还会祸及满门。他不能不考虑到自己和家人、属下的处境。

我不想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一切自有上天注定,你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太远。”

他怅然片刻,又微笑道:“眼下我还是先想想怎么把你接出宫来,明天我会去面见父皇,你在王府等着我。”随即吻住了我的双­唇­。

燕王一早就进了皇宫,我在宝云阁上如坐针毡,不知道朱元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直到午时都没有看到燕王的身影,丫鬟前来唤道:“王妃请郡主用午膳。”

我轻声摇头拒绝道:“我不去了,你告诉王妃姐姐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徐妙云对我关怀备至,她越对我好,我就越矛盾。

丫鬟去了些时候,徐妙云亲自过来了。

她问道:“是在等王爷回来吗?那也要先吃饭啊,不然他回来知道了只会怪你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急忙说道:“我真的吃不下,劳烦姐姐亲自过来,实在过意不去。”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烦意乱,说道:“你别担心,王爷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进宫去见父皇,一定能说服父皇的。”

我担心的正是朱元璋将我赐给他作妾,却又没办法对徐妙云说出口,踌躇了好半天。

正在此时,我看见燕王出现在阁中。

徐妙云迎向他,急切问道:“王爷和父皇谈得如何了?父皇打算如何对待妹妹?”

燕王的神情带着几份严肃,说道:“父皇说此事须得问过皇嫂,皇嫂起初不肯放人,说已为她择好了夫婿。”

我闻言愣在当地,徐妙云追问道:“后来呢?皇嫂一向明白事理,应该不会故意为难你们。”

燕王目光看向我,道:“皇嫂说,让蕊蕊自己抉择,若是愿意嫁与我为妾,即刻送她出宫;若是不愿,就请父皇将她赐婚另适别人。”

他在等待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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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映柳(一)

我早已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朱元璋选择了孙子作为储君,他知道这件事对晋王和燕王的打击巨大,燕王此时去向他讨要一个女子,他一定会尽量满足燕王的请求。

常妃却并不希望我嫁给燕王作小妾,才对燕王说出了那样的话。

何去何从,皆由我自己选择。

徐妙云舒了口气,欣然道:“既然如此,王爷总算能够如愿以偿了。”

燕王的嘴角浮起一缕微笑,或许在他看来,常妃让我作的这个选择根本毫无意义,以我现在对他的依恋和牵挂,嫁给他已是顺理成章。

只要我点头,以后就会成为燕王宫中的一只金丝雀,只需要牢牢抓住他的宠爱、花心思去讨他欢心,就足以换来一生一世的富贵荣华。

无数古代女子都期盼着这样的命运--拥有英俊不凡的如意郎君,独占他的海样深情,只能做妾侍之时,还有一个贤良的正室夫人处处容让与关心。

如果我不是林希,一切都毫无问题。

我默默站立在宝云阁中,半晌都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燕王直直盯着我,那抹淡淡笑容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徐妙云感觉到了阁中异样的气氛,示意众人退出,反手轻轻掩上阁门。

阁中只剩下我和他。

“你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吧。”燕王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冰,五官俊朗风采依然,那副模样却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难过:“皇嫂让你自己抉择,你总该告诉我一个答案。”

他为了我不惜破坏他素来谨慎守礼的形象去找朱元璋常妃要人,我确实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讷讷说道:“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嫁给你。”

听到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泛出苍白的颜­色­,冷笑道:“皇嫂今日提醒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东宫太孙身边的郡主,怎能甘心做藩王的侧妃?你既然不想跟着我,又何必出宫来见我?难道你只想知道我有没有忘记你,再戏弄我一次?原来我一直都错看了你!”

我惊愕抬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知他今天进东宫时常妃对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招致他如此大的误会。他居然以为我是趋炎附势之流,如今已不甘心做他的侍妾,准备跟随东宫党派依附朱允炆。

我雪夜出宫来见他,他也认为是我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故意捉弄他。

我心中本来就千头万绪,压抑了许久,此时被他这样冤枉,怒极之下叫道:“你的确一直都错看了我,不止是现在,以前也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我对你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是你抓着我不放的!你若是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把她们都休掉再娶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也不缺我一个!”

这些话,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只是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太多,将心中积压已久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而已。

燕王定定注视着我,轻声说道:“蕊蕊,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会如此自私霸道。”

他那紫眸中无法隐藏的深深失望,让我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林希对爱情的执着和苛刻,朱棣这个有无数风流往事的大明皇子是无法体会的。他觉得自己不再亲近其他嫔妃,不再和以前的情人纠缠不清已经是对我的真诚,他觉得将我娶回王府是对我最好的安排,我却只觉得无奈与尴尬。

“自私霸道”,是他今天对我所用的评语,所有山盟海誓、耳鬓厮磨的记忆,都被他这句话抹去,如同浮云掠过山间一般不留一丝痕迹。

世上知我懂我,惟有顾翌凡一人。

燕王对我所谓的爱情,不过如此。

我闭了闭眼睛,忍住眼泪说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和你之间种种都是错误,更加没必要在一起了。”

若是平时,我断断不会认可他对我的误解,但是此刻我丝毫不想为自己辩白。在他看来,我是在利用他对我的感情逼他休弃燕王妃和湖衣,现在的态度也形同默认。

燕王看向我的眼神既无奈又失落,并没有往日的柔情与眷顾,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举步离开了宝云阁。

他走了以后,我并没有掉眼泪。

要古人理解现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无异于天方夜谭,我已经对这些古人彻底失去了信心。或许有痴情专一的男子,能够与一人相守终生,但是燕王显然不是这种人。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日后长久痛苦下去,不如借此机会远离是非之地,挥剑断情,从此两无牵挂。

心中正在难受,我听见阁外传来脚步声,收拾了一下破碎的心情向阁门处望去。

只见一群随从簇拥着身着明黄|­色­文绣锦袍、头戴金冠的朱允炆上阁而来,他看见我,微笑说道:“母妃让我来接妹妹回去。”

常妃居然让极少出门的朱允炆来接我回东宫,莫非她已经猜到了我的打算?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再回到皇宫里去。

我勉强说道:“有劳哥哥亲自来接我。”

朱允炆道:“你一天不在东宫,母妃她们都没人说话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们下了宝云阁,燕王已经在正厅中相候。

朱允炆大大方方地拉着我的手,迈步进厅,燕王离座而起,却并不行礼,平平淡淡说道:“臣恭迎太孙殿下。”

他说的是臣子对皇太子的敬辞,言行却并不一致。

朱允炆身后跟随的老太监似有不满,轻咳一声道:“奴才禀燕王殿下,昨日皇上已有旨意,诸位殿下都须得按规矩大礼参拜太孙殿下,然后再行家礼……”

燕王看着那名太监,眼神高深莫测,朱允炆回头对那太监说道:“四叔是我的叔父,血脉至亲,不必事事都斤斤计较。”

那太监不敢再多话,燕王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朱允炆对燕王说道:“四叔一向事忙,母妃还在宫中等候,我们就不打扰四叔了。”

燕王的目光从我们两人身上扫过,说道:“好,你带她回去吧。”

我也没有看他,转身就走出了大厅,忽然听见燕王在身后说道:“王府中多有简慢郡主,希望郡主回东宫以后每天都能开心。”

他的语气略带柔和,却掩藏不住话中的讽刺和冷硬。

我心中剧痛了一下,强忍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回头视他嫣然一笑道:“多谢四叔关心,我一定会的。”

他的紫眸中立刻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之意。

我快步出了王府,登上辇车,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掀开辇车的帏帘,我发现了常妃端坐在其中,俊秀的凤目带着关切和询问,那种温暖的感觉如同和煦的阳光,直照­射­到我的心里。

我没有想到常妃会为了我这个捡来的女儿冒雪出皇宫,亲自来接我,眼泪盈眶扑入她怀中,唤道:“母妃……”

常妃抚摩着我的头发,说道:“你既然不愿意嫁给四弟,也该早些作个了断。将来何去何从都随你自己,也不要太伤心了。”

常妃对我的心事全然了解,我对燕王所付出的感情越深,受到的伤害就会越重,不如及早抽身而退。

我凝泪对常妃说道:“女儿想恳求母妃答应我一件事情……”想到常妃对我的呵护和照顾,话到­唇­边,却又吞了回去。

常妃叹息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一定是不愿意再入宫了!我实在不该带你进宫,这件事倒是我错了。”

诚然如斯,人的感情往往是在特殊的环境和情景之下才会迸发出来,当时如果我和他当时没有那层人为设置的伦理障碍,我不会那么轻易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如果我执意坚持不愿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再过于勉强我。

或许我已经成功说服了燕王,跟随唐茹回到了蜀中。

我摇头说道:“这件事和母妃无关,都是我自己的错。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并不后悔。”

常妃道:“蕊儿你若能如此想,我也可以放心了。你想去哪里?车辇都已齐备,我让他们送你出城吧。”

我惊喜已极,没想到常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又轻轻喟叹道:“我早已说过,你的­性­格与我如出一辙,我怎会猜不到你的心思?皇宫如同樊笼,怎及外面的大千世界­精­彩和自在!当年我若不是为了他,怎肯自愿投入这樊笼之中。”

我一直都没有猜透常妃对朱标的感情,是爱?是怨?又似乎都不是。

常妃和朱标之间,又有怎样一段爱恨纠葛?

这个谜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那么,未来我该到哪里去?

回到唐家堡去,唐茹和唐家堡的所有人都会对我很好,但是我此刻更愿意摆脱唐蕊的身份羁绊,不再做她的影子。即使一个人远走天涯,也要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有一个地方,一直让我魂牵梦萦。

我想去明代的W城。

我对常妃说出来以后,她并没有惊奇,取出身边一块玉佩交给我,眼中带着伤感之意,说道:“你我的缘分不浅,这块玉佩随我多年,以后你就带在身边吧,偶尔记得母妃就好。”

常妃的话让我忍不住落泪,哽咽说道:“母妃对我关怀照顾,我却离开母妃,实在是不孝,我也舍不得离开您啊。”

常妃宽慰道:“蕊儿不必如此,有缘自会相聚,只要你在宫外过得好,我也为你高兴。”

帏帘被人掀起一角,朱允炆在辇外轻道:“既然舍不得母妃,妹妹为何一定要离宫?”

他似乎已经静听了多时,话语中依稀有挽留之意,但是我已下定决心,不会为任何人更改。

我答道:“谢谢哥哥相劝,我心意已决,请哥哥成全我。”

辇外仅余一声低低的叹息。

常妃对外说道:“你先回宫吧,我再送蕊儿一程。”

大雪茫茫,辇车留下的痕迹瞬间就被鹅毛般的大雪所掩盖。

唐门圣女和永嘉郡主从此消失,W城将会多出一个叫林希的人,但是他并非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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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映柳(二)

金陵城外,常妃轻轻说道:“蕊儿,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后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艰难之事,随时可以回东宫来找我。”

我跪在常妃面前,泪如雨下,说道:“母妃对我的关怀,我一定铭记于心,女儿就此别过,愿母妃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常妃依依不舍抚摸着我的发丝,我起身下了辇车,登上另外一辆马车。

雪花依然片片飘落,那车夫回头说道:“娘娘命奴才将郡主送至武昌,安排打点好,请郡主放心。”听他说话声音我才发觉此人是东宫的一名太监,姓何名积微。

我伸手掀开帏帘,露出头脸对他说道:“如此大的风雪,有劳何公公送我出城,让公公受累了。”

何积微一边扬鞭驱策着那几匹马,一边说道:“奴才还要谢谢郡主。奴才本是武昌人氏,自十岁入宫起至今已有十九载了,原以为今生无缘再回故土,承蒙常妃娘娘眷顾,恩准奴才送郡主出宫后回转家乡,若不是有郡主,奴才怎能有这样的际遇?”

常妃谨慎安排,将我出宫后所有事情都已妥善安排,让我能够安静独自生活。在明代,香云和常妃,这两个和我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给了我姐妹和母女的亲情,我对她们的感情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

何积微因出宫重获自由,谈兴颇高,我一直都觉得他为人正直,不象其他太监那样擅长逢迎之术,渐渐与他聊得十分投机。

我问他道:“你家中还有亲人吗?回去以后有何打算?”

我不再称他为“公公”,相信他也不会愿意再听到这样的称呼。

何积微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欣然说道:“我虽然家中父母叔侄一应皆无,回到家乡也是孤零零一人,但强似在宫中日日诚惶诚恐,担惊受怕。在宫中这些年略有积攒,娘娘又赐了一些银两,足够我下半辈子吃穿不尽了。不过我祖上相传有一门好手艺,我想投身商贾,试上一试。”

何积微是个太监,也没有任何亲人,却对未来如此有信心,想到自己当时为顾翌凡殉情的冲动和懵懂,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心底更增加了几分坚强,对自己在武昌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信心。

遥想着回到W城的情景,脑海中却莫名闪过朱棣的那双紫眸,眸中充满失落、质疑与冰冷,甚至还带着一丝丝不解与恨意,我兴奋的心情顿时低落千丈,一路上不得不借着说话和思考来打断思绪,遮掩自己暗淡的心情。

两日后,我们已经临近武昌城。

积雪初晴,我的心情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不知明代的武昌和六百年后的W城,到底能有多大的差别?那条悠悠流淌的长江,那座屹立江畔的诗楼,那高山流水的琴台,那静静沉睡的龟蛇二山,会有怎样一番古­色­古香的历史面貌呈现在我的面前?

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册封六皇子朱桢为楚王,朱桢率领护卫六千五百人正式就藩武昌,比燕王朱棣初赴北平时率领的六千护卫犹有过之。

武昌横跨长江天险,是拱卫京师金陵的战略要地。一旦天下有变,楚王即可率大军顺江东下,讨伐乱臣贼子,屏蔽皇室。楚王坐镇武昌以来曾多次统帅大军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就连信国公汤和、江夏侯周德兴等开国元勋都受他的节制,对他俯首称臣。

楚王朱桢并不是朱元璋最宠爱的儿子,也不是最能­干­的儿子,却无疑是他贴心最听话的儿子,朱桢毫无疑问是朱元璋在湖广之地的一个化身。

我掀开马车的窗帘,只见积雪掩盖了大小路径,街上人烟稀少,我几乎无法辨别繁华的W城和眼前的武昌重叠之处。

惟有那默默无语的山脉和滔滔江水在告诉我,我此时的确是在W城。

蛇山南麓下,巍然屹立着一坐美丽的宫殿,坐北朝南,绵延数里不绝,几乎占据了半个武昌城,除了楚王宫,普通民家的宅院不会有这么大的气派。

史载楚王朱桢就藩后大兴土木,修筑楚王宫,历时八年竣工。楚王府背依高观山,东西宽二里,南北长四里,占地八平方里,王宫内遍筑宫殿、楼阁及水榭庭院,有宫殿、宫室、堂库、宗庙等八百余间,周围垒石为城,高二丈九尺正殿基高六尺九寸,号称“王城”。

正门、前后殿、四门城墙饰以青绿,廊房饰以青黛。四城正门,以丹漆,金涂铜钉,豪华壮观,犹如皇宫。

清初曾有文士吟咏朱桢的楚王宫“朱甍绣瓦倚斜曛,楚歌燕舞镇目闻,离宫别馆连天起,王砌金铺辉月明”。

诗中所言确实不虚,远远自宫墙外走过,我就已经领略到了楚王宫的富丽繁华。辨认了一下方位望去,我那个六百年后的家所在之处似乎正在楚王宫内。

何积微在一所客栈前停下了马车,对我说道:“郡主请在此稍作歇息,我安排好一切后,再来接郡主过去,郡主自己小心。”

我摇头道:“你说错了,这里没有郡主,你叫我凌熙吧。”

何积微愣了一下即会意,急忙说道:“是,凌姑娘。”

我微微一笑道:“你又说错了,不是凌姑娘,是凌兄弟。你不是打算开店吗?如果你不嫌弃我笨,我愿意做你的伙计,我在这里和你一样也没有亲眷,我可以帮你看店铺,也不要太多工钱。”

何积微有些意外,迟疑不决,似乎觉得不太合适,我接着说道:“母妃不是要你关照着我吗?如果你嫌我累赘,那就当我没说,你给我找好房子就可以交差了。”

何积微无奈道:“我怎会有此意?只是恐怕委屈了郡主。”

我打断他道:“你再要如此说,我真的要觉得委屈了,我可是真心诚意想帮你做事的。”

何积微见状即点头道:“好,请凌兄弟以后多多照应帮衬,不要怪我简慢。”

我赶忙道:“谢谢何老板、何大哥收留我!”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间,何积微的“何记金铺”已经开张六个月了。

何家祖传打造金银工艺,何积微在皇宫中见多识广,人又聪明,触类旁通打造出各种式样­精­巧的金饰,做生意诚信无欺,在武昌城内也渐渐有了些名气,还请了几个小伙计帮忙。

何积微主理工艺制造,我易容改扮为男装打理金铺的有关事宜,其实我并不喜欢戴着人皮面具的僵硬感觉,但是既然要扮成男子,不得不做这样的牺牲。

我同往常一样,五更起床开店铺门,正在用­鸡­毛掸子打扫柜台上落下的灰尘,门前一阵香风吹拂而来,只见东街“媚香楼”的老鸨崔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摇着蒲扇走了过来。

她和“媚香楼”的姑娘们都是金铺的好主顾,出手一向大方,是我们的大客户,我对她露出一个热情无比的笑脸,说道:“崔妈妈光临,敝店真是荣幸,老板昨天刚出了批新货,件件­精­巧,要不要拿给您看看?”

崔妈妈款款扭着水蛇腰走到我近前,双手支在柜台上说道:“凌公子不妨拿来看看。”

她身上那香粉味太重,我赶忙退后道:“崔妈妈稍候,我这就去取来您看。”

崔妈妈纤手拨弄着那些首饰,一双桃花妙目却盯着我看了半天,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我易容后的模样实在不算美男,她也没什么好看的,却只能勉强带着笑容问道:“您看我这半天了,莫非我脸上有虫子不成?”

崔妈妈又瞟了我一眼,笑道:“凌公子和何老板真是这条街上男人中的异数,从来都没有到我们媚香楼光顾过,我原以为是嫌弃我家女儿们模样难堪。前日我听她们那几家也说,你们竟从未登门,如此年纪轻轻,又无妻室,何不常去走走?”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

我和何积微不去青楼楚馆,实在是各有理由,却没有想到这些人反而因此觉得我们不正常。

我轻咳了一声道:“我现在还未曾考虑到这娶妻纳宠之事,崔妈妈家的诸位姑娘都是天资国­色­,耳闻前往捧场的人络绎不绝,待日后我自然会前去,请妈妈容量!”

她见我夸她的姑娘美貌,生意兴隆,早已笑逐颜开,说道:“你说得是不错,你若是谁家都不去就罢了;若是去了别人家,我知道可不依你们的!”

我赶忙道:“当然当然!”

她挑了几件首饰,也不还价,满意而去。

崔妈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来了四个歪眉斜眼,身着绸缎衫裤,酒气熏熏的男人。

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何记金铺的生意依赖多人维持,日见红火,古代商人打压同行的伎俩丝毫不比现代差,多半是来砸场子的。

我心中已有准备,上前和和气气问道:“各位爷难得光临,想看珠钗还是手镯?本店都有现货备选。”

一人将柜台案一拍,瞪眼说道:“还罗嗦什么!都给爷拿来!还怕爷付不起钱?”

我将镀金的样品拿了几件出来,笑道:“请您先看样品,看中了您就取出来,我再给你包现货。”

另一人伸手就将那样品的托盘上的红布揭起,卷入怀中,将那托盘怒道:“什么样品?分明是看不起爷们!给我砸!”

他们说动手就动手,何积微在后面隔得远了,他并不会武功,即使来了也无济于事,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砸我们辛苦积累的心血。

心中一怒,暗器随即出手,我已经逐渐悟出了唐门武功的­精­髓,不必­射­发银针,小石子也可以当暗器使用,对付这些小喽罗地痞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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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映柳(三)

柜台上定窑瓷盆供养着数枝郁郁葱葱的文竹,信手拈来一大把盆内白­色­的碎石子,利用唐门“漫天花雨”的手法发出,霎时间一阵白影笼罩了店堂,那几个无赖自然逃不过,早已着了我的道。

多余的小碎石撞击在地面上,丁丁当当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四人疼得龇牙咧嘴,见势不妙,仓皇而逃。为首之人捂着伤处,仍自气势汹汹说道:“小子你够狠,爷改日再来讨教!”

我收势退回柜台之后,冷冷说道:“我乐意奉陪!”幸亏唐蕊还有几分工夫,否则今天不但店面要被砸,恐怕还要受人欺负。

我拾起一把大笤帚,开始打扫整理店面和那些四散落地的碎石。

店堂中的声响传到了后院,何积微闻声赶至,那些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他惊疑未定,望着我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继续扫地,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是几个小无赖泼皮,想来找碴,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

何积微伸手抚着颌下粘贴的假须,沉吟道:“他们既然敢来闹场,背后定有指使之人,只怕未必肯就此善罢甘休。商道以和为贵,但如今有人欺上门来,无非是眼红我们的生意,以后更要多加小心。”

他说得确实不错,我们与别人素无仇怨,若不是有人故意打击排除竞争对手,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被砸理由。城内的金铺不下数十家,其中几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富商所开,我只知道规模最大、势力最雄厚的一家是“祺瑞坊”。

“祺瑞坊”在北平也有一家分店,他们的总店却是在楚地。

一名青­色­布衣的少女端着一盘粉红蟠桃走进店堂,说道:“何大哥,凌大哥,我家刚摘的鲜桃。我娘让我送来给你们尝尝鲜。”

隔壁茶馆老板姚三娘的女儿翠仙,年约十六七岁,相貌虽然并不出众,且是平民女子,却温柔善良,质朴大方,我们平时经常帮她们做些杂活,翠仙的弟弟正在金铺中跟着何积微学手艺,邻里相处和睦,十分融洽。

翠仙将桃盘轻轻放置于矮几之上,她拿过另一把笤帚,一面帮我扫地,一面说道:“刚才我娘听见这边喧嚷得厉害,悄悄张望了一下,正好看见凌大哥的好身手将他们都赶走了。那些人我都认识,他们是东街许二爷的手下。”

东街许振龙,人称许二爷,是城内出名的的地头蛇和流氓恶霸。

我“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的手下,难怪那么凶横。不过他们今天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忽然想起一事,问她道:“你可知道城内哪家金铺老板与他私交相厚?”

翠仙想了一想,答道:“我听来茶馆喝茶的客人提起过,许二爷同祺瑞坊的叶二公子是拜把的兄弟,时常有来往。”

“祺瑞坊”的老板姓叶名仲英已经去世多年,如今“祺瑞坊”的生意都已经交给了两个儿子。我不禁疑窦丛生,难道这砸店之事确实是叶二公子指使许某所为?

天气渐渐炎热,晚上我回到房间开箱收拾随身的衣物,准备将冬衣收起换上夏装。打开衣箱时,一个­精­致镶嵌琉璃的小方盒突地跃入眼帘。

里面装的正是燕王送我的那朵钻石花。

经历过失去顾翌凡的痛苦,和燕王决绝分手的伤痛根本算不上刻骨铭心,却难免还是有些淡淡的惆怅。想到他对我的误解和冷漠,午夜梦回之时,也曾发觉泪水滴落在枕间。

在W城的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只要不想到以前的种种记忆,我每天都生活得充实而快乐。

这朵花却在猝不及防之时跃入我的眼帘,勾起我心头的痛。我合上衣箱,双手枕着头和衣躺在床上。想起以前和顾翌凡在一起的开心日子,又想起燕王对我的呵护关怀,渐渐意识朦胧,沉入梦乡。

一股扑面而来烟火气息呛得我咳嗽不止,人也迅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冲天的火光环绕着房间前后,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金铺失火了!

何积微住在旁边的房间,我迅速将一块棉布浸湿,捂住口鼻冲出门外,在他的房间门口,敲门大叫道:“何大哥,何大哥,不好了,失火了!”

房间内却无人应答,我这才想起何积微今晚应友人之约出去,居然此刻还未归来,偌大的店铺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金铺四周都已经被火包围。

空气中的氧气逐渐稀少,我感觉到了呼吸困难,来不及再多想,我赶紧回房间拿出我的包袱,那里面有我珍藏的唐门秘籍和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随身之物,这些东西对我都很重要。

刚奔出房门,忽然想起遗忘了那个锦盒,赶紧折回房间再去取那朵钻石花,待我再冲出来时,火苗已经窜上了我的衣服。

我奋力纵身快速越过院墙,稳稳落地于数丈之外,才停住了脚步。

街面上人声鼎沸,乱哄哄闹成一片,早已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地嚷嚷起来:“何记金铺走水了!大家快来……救人呀……救火呀……”

姚三娘一边拢着鬓发,一边匆匆开门出来,我来到姚三娘的茶馆门前,将手中包裹递与她说道:“劳驾大娘帮忙照看片刻,我去去就来!”

有人在提水灭火,我也赶过去帮忙,大家一起努力抢救,外面的火势虽已得到控制,里面却仍在燃烧不止。

何积微闻讯赶来时,我们已将大火扑灭了。

刚才的情形确实惊险,何积微恰好不在金铺中,幸免此劫;如果我不会唐门轻功,根本出不了院门,被火势围困后多半要葬身火海之中。

店铺中木制家具大半烧毁,好在金银不怕火炼,依然完整无缺,损失并不太大。我们一起将残余的财物收拾整理好,却无处可投身,只得暂时寄居在客栈里。

安顿好之后,我气得直跺脚,恨恨说道:“果然不出大哥所料,他们竟然如此狠毒,想一把火烧死我们,我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

何积微说道:“你别急,所幸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并未损失太多钱财。即使是有人图谋暗算,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斗不过他们的。我们明日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他眼见自己心血被毁坏,何尝不痛惜?但是如今不得不低头,三十六计走为上,惹不起就只能躲避。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道:“这些地痞恶霸就这么无法无天吗?难道衙门的官员都管不了他们?”

何积微摇头叹息道:“天高皇帝远,知府与地方多半都有牵连,收受过他们的好处,谁愿意轻易得罪他们?况且,我们并无真凭实据,衙门又怎会受理?”

我心中有主意,说道:“世情如此,以我一人之力没有办法惩治那些贪官污吏,却可以让他们再吃点苦头!”

何积微再三劝止,道是以和为贵,凡是多隐忍为上策,我只得强忍着心头的愤怒,准备和他去W城附近别的城镇。

次日天明,我们雇好了马车,临走之前又回到了金铺前,我们想再看一眼这生活了半年的地方。

六月的天气逐渐炎热,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暖风拂面无限芳菲。看着那烧成焦黑的一片废墟,我的心情却无比失落。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道:“请问二位阁下可是何老板和凌公子?”此人嗓音极低沉浑厚,带着非常重的阳刚味道,“是不是有人曾经为难过你们?”

我转过头,远处的槐花树下,站立着一位仪表脱俗、正气凛然的男子,身着淡蓝­色­锦衣,那棱角分明的五官、深邃似海的眼眸、细薄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刚毅坚挺的下巴,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二十一世纪似乎曾经见过与他面貌相似的明星,但我实在回忆不起那明星的名字。

听他的口气应该对我们有所了解,我盯了他一眼,说:“正是,阁下有何指教?”

他黑眸中光芒闪动,说道:“在下叶临风,祺瑞坊是在下祖传基业。”

我一听见“祺瑞坊”,料他定是叶家二公子,心道我正要找你,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叶家的人,你来得正好!”扬手就向他­射­出一蓬绣花钢针,钢针并未淬毒,但去势凌厉,他纵然身手再好也难以躲避。

叶临风惊呼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道:“小兄弟为何出手伤人?”

那些钢针尽数钉在他左臂之上,深入肌肤,他淡蓝­色­的衣袖早已渗出点点血痕。

我全然不料他竟然不会武功,虽然我并不是恃强凌弱之人,却极其鄙视他砸店纵火的卑劣行径,毫无歉疚之意对他说道:“我出手伤你并非毫无缘故,难道不是你指使别人砸店在先,纵火于后,要置我们于死地?何必假惺惺来问!”

叶临风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处,伸手将那些钢针一根根拔掉,抬头对我说道:“小兄弟恐怕是有所误会,砸店纵火之事另有内情,我今天正为此事而来。”

他望向何积微道:“我家二弟与许振龙是结拜兄弟,因见祺瑞坊近来生意冷清,一时鲁莽出此下策,望何老板见谅。纵火之事却与他无关,系许振龙主使。我昨日自北平归来得知此事,已将二弟申饬了一番,改日定让他向何老板赔罪。我会将贵号铺面重新修缮好,何老板的损失,我愿意双倍赔偿。”

看来是我错怪了他,叶临风是叶家的长子,并非叶二公子。

何积微客气道:“我们兄弟已经打算离开此地,不必麻烦叶大公子了。”

我瞪着叶临风说道:“我大哥说得不错,不必你如此好心。有时间多管教一下令弟,生意是做来的,不是抢来的!”

我跟在何积微身边,已经准备上马车而去。

叶临风闪身来到马车之前,伸手拦截道:“二位如果还是不肯原谅我们,我愿意向二位赔罪。”

他轻掀锦袍,竟然在我们面前单膝跪地:“何老板可能接受我诚心道歉?”

男儿膝下有黄金,叶临风的突然之举,让我们吓了一跳。

何积微急忙伸手扶起他道:“叶大公子请起,我们接受道歉便是。”

叶临风并不抬头,问道:“何老板一定要离开此地吗?”

我没好气地说:“不离开这里,我们住哪里?房子都被烧了。”

叶临风看了我一眼,诚恳说道:“我家有处别苑,诚心邀请二位到舍下小住,若是二位不嫌弃,待店铺修缮好之后再行搬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何积微和我对视一眼,我们本来都舍不得离开这里,叶临风真心诚意道歉和挽留,我们就不再过于推辞,同意了他安排。

叶家的别苑,恰好正在东湖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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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映柳(四)

时值盛夏,武昌城东的东湖一片山明水秀,鸟语花香,叶家的“听涛别苑”中,参天古木青翠欲滴,浓密的树荫遮阳蔽日,明镜一般的湖水中种植着数亩荷花,含苞吐艳,一望无垠,亭台楼阁皆依山傍水与天际相连。

“登高峰而望清涟,踏白浪以览群山”,这里的确是清幽怡人之雅境。

我们来到别苑中,叶临风与另一名年纪比他略小的少年早已在听涛阁中相侯,那少年一看面相便知是心浮气躁之人,与叶临风的谦和大气相比判若云泥。叶临风注视了他一眼,他才极为勉强站起来,对我们拱了拱手说道:“我是叶惊雷。日前多有得罪二位,大哥已经教训过我了,请二位多多包涵。”

叶惊雷脸上微带着几分不服气的神情,叶临风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虽有不悦之­色­,却并没有再教训他。

宴中叶临风举杯说道:“金铺已经开始修缮,何兄与凌兄弟一月内便可乔迁,不至于耽误贵号生意太久。以后若有疑问前去打扰何兄,望何兄不吝赐教!”何积微谦辞了几句将酒饮尽。

叶临风又对我笑道:“我也敬凌兄弟一杯,希望凌兄弟也能教我几招暗器手法。”我想到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用钢针打伤了他,觉得不好意思,脸上发烧,二话没说端起酒杯。

叶临风见我喝下杯中酒,微微一笑。

叶惊雷站起身,走近我和何积微道:“我行事卤莽,思虑欠周,如今悉心聆听大哥教诲,望二位不要再责怪我。”

碍于叶临风的面子,我们也不想再为此事过多纠缠,何积微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二公子不必过于自责。”

我们就这样在听涛别苑中暂时住下了。

何积微早有打算去附近的长沙城看一看,了解金铺市场行情,因路途遥远没有带我同去,独自启程去了长沙。

我在听涛别苑中闲得无聊,叶临风时常邀约我前往“祺瑞坊”,他站立在店堂中央,审视着柜台上盘内盛放的各式珠宝样品。

叶临风拿起一枝九凤衔珠金步摇,问道:“凌兄弟觉得这金钗式样如何?“

我直言道:“这个虽然华丽,戴在头上太重,舒适度不够。”

他又拿起一只银制带铃铛的长命富贵锁问:“这锁呢?”

我说道:“如果是小孩子带,不宜过于累赘,不需要这么多铃铛。”古人设计珠宝式样几乎千篇一律,只求­精­美排场,很少考虑到顾客的实际佩带需要。

工匠总管一直跟随在叶临风身旁,笑道:“照凌公子这样说,这些式样都有缺陷了。”

叶临风带着赞赏之意,看着我道:“凌兄弟所言,正是我昔日告诫你们要注意的,如今你们该知道不是我故意苛刻要求你们吧?”

工匠总管忙道:“大公子的教诲我们怎敢不遵?只是上月大公子不在家,这批样品都是二公子看过后定下来的。”

叶临风点头说道:“既然二弟觉得满意,你们就将这批货尽快赶制出来,他以后就更有心思在店里了。”

叶临风明知自己弟弟眼光水准有限,却还在鼓励帮助他,哪怕是折损人力财力也在所不惜,这份关爱之情实属难得。

我们走在回来的街上,我对他说道:“叶兄为了令弟,实在用心良苦,他有你这样的好哥哥真是幸运。”

叶临风转过头,微笑道:“我家父母都去世得早,我怎能不尽心看顾着他?兄弟如手足,再多钱财也换不来家中和睦。凌兄弟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吗?”

我顺口答道:“我有一个哥哥,他也很照顾我。”

叶临风问道:“那令兄可知你的踪迹?为何不来寻你回家?”

我胡乱搪塞几句道:“我哥哥向来不大管我,我在外面他很放心,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的。”

走到街口,只见几个小乞丐坐在地上,一边擦鼻涕,一边唱儿歌,远远望见叶临风,都欢天喜地奔过来,在他面前叩首道:“拜见大公子!”

叶临风丝毫不嫌弃他们脏,摸着一名乞儿的小脑袋笑道:“你娘的病治好了吗?”

那乞儿纯真的眼神中露出无限感激,朗声应答:“都好了,大夫说不用吃药了,休息一阵就没事了!”

叶临风取出随身携带的钱袋,递与他们道:“这些你都拿去吧,如果为难,以后再来找我。”

众乞儿面带欣喜,又不好意思贸然去接,叶临风将钱袋放在面前乞儿的手心里,轻轻移步走过,不再回头看他们。

叶临风对别人的关心都是蕴涵于中,如同脉脉清泉润入心田,并不让人反感和厌恶,我很欣赏他宽厚善良的人品。

那些乞儿都是五岁左右的孩子,我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回到听涛别苑,我对叶临风说:“授人以鱼,莫若授人以渔。你可曾想过这些小乞儿不能靠你的接济过一辈子?应该设法让他们独立生活。”

叶临风似乎有所触动,眸中闪亮,说道:“依你之见呢?这样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若是再大些,金铺中缺人手时,我可以先雇佣他们。”

我笑道:“雇佣童工可不行。你不如出钱开办一所义学,聘请几名教师,教他们读书也好,各种手艺也好,或者给耕田纺织之道都好,让他们学些谋生的本事,以后也不用依靠别人了。”

叶临风若有所思,沉默了半晌才道:“凌兄弟见识过人,的确是好主意,我以前竟然不曾想到。义学我可以出资筹办,却没有时间­操­持,难以寻找理事的人选。”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叶临风笑道:“好是好,只是你们金铺的事情谁来打理?况且还是做义工。”

我正­色­说道:“你自己也说过,有些东西是再多钱财也换不来的,何大哥他一定也会支持我。”

叶临风和我相视一笑,此事就这样落定下来。

我当上了明代W城第一座“希望小学”的校长,还聘请了两名教学的老先生,那些小乞儿和穷苦人家的孩子都纷纷而来,人数渐渐发展到了五十左右。叶家财力雄厚,叶临风每月支付一百两银子,供应义学的开销绰绰有余。

时光荏苒,又到了雪花纷飞的时节,“何记金铺”早已修缮完毕重新开张,客流稳定增长。“祺瑞坊”出资筹办义学,相当于做公益广告,叶家的生意更加兴隆,名利双收。

我们两家的竞争虽然还存在,却形成了双赢的局面,叶临风和我们逐渐成了好朋友,时常来往,只不过他对我们的来历仍然一无所知。

叶临风刚从北平归来,下帖相请我们去听涛别苑相叙,义学年底放假,何积微要督促工匠在年前将一批客户预订的首饰赶工完成,我只好一人前往赴约。

听涛阁中暖意融融,除了叶临风外,还有两名少女在座。其中一名少女是叶临风的表妹钟咏儿,她与叶临风自幼青梅竹马,我曾经见过她和叶临风在一起,两人十分般配。

另一人是叶家幼女叶逐月,她年方十五,颇有才貌,琴棋书画、歌舞管弦无一不­精­。传闻皇太孙朱允炆明年二月即将在全国大选妃嫔,叶家诸人仿佛并不觉得入宫是坏事,反而隐含无限期待。特地聘请数名教师用心教习叶逐月,似乎有送她入宫待选之意。

我在常妃宫中见过的名门闺秀不计其数,都难及叶逐月的美貌和才华,而且朱允炆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叶逐月进宫后,只要有机会遇见他,得到他的喜欢和宠爱简直易如反掌。

但是朱允炆的正妃将会是马家的女儿。

钟咏儿坐在叶临风身旁,颜如春花,娇羞含情注视着他,叶临风对她似乎也很关注。

两心相许,眼中再无旁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举杯道:“小弟敬叶兄与钟姑娘一杯!”

叶临风并不推辞,带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凌兄弟今年十七有余了吧?若是在城内有合意的姑娘,我一定为你做大媒。”

我急忙摇头道:“你看我这副模样,哪家姑娘会喜欢我?我此生已决定孤独终老,还是不提婚姻之事为好。”我扮成男装后相貌中等,面­色­青黄犹带病容,身材也不够高大威武,这样说自己并不算过于谦辞。

叶临风看了我一眼,话中似有深意:“外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凌兄弟为人真诚善良,德才兼备,怎会没有人喜欢?”

我大笑道:“叶兄实在太抬举我了,若再说下去,我可坐不住了。叶兄自己才是真诚善良、德才兼备呢。”

钟咏儿笑道:“你们两个分明是在互相吹捧……”,叶逐月这典雅庄重的小淑女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酒过三巡后,钟咏儿和叶逐月告辞退出,我眼望湖面不断飘落的雪花,想起自己去年此时自金陵而来的伤心和凄凉,心中无限感慨,仰头喝下一杯陈年女儿红,酒入愁肠,不觉又有了三分醉意。

叶临风似乎猜到了我有心事,说道:“凌兄弟到此地一载有余,难道不想念家人吗?”

我当然想念二十一世纪的家人,摇头苦笑道:“想他们又能怎样?我再也回不去了!”

叶临风似乎觉得我的话不着边际,接过我手中的酒杯劝道:“我家女儿红系多年陈酿,极易醉人,凌兄弟不要再喝了。”

我已经觉得头脑昏沉,一名小厮近前来扶我,才刚接触到我的肩膀,出于本能的防范,我立刻甩开了他,叫道:“别碰我,我自己能走!”

叶临风似乎怔了一下,对那小厮说道:“好,你们在前面领着路,不要靠近凌兄弟。”

我不敢再作停留,疾步离开,脑子里残留着最后意识是隐约听见叶临风对我说:“雪太大了,凌兄弟今晚就留在别苑歇息,明早再回金铺吧。”

我睁眼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锦被中。

抬眼四顾,周围的陈设­精­致古朴,地面上铺设着松香­色­百蝶穿花的厚厚毛毯,象牙白的床幔上绣着波浪暗纹,一米多高的青花瓷瓶内Сhā着数枝梅花,阵阵清冽暗香袭来,让我的头疼减轻了许多。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是叶临风。

他走到我床边,看我的眼神却说不出的怪异,目光直直盯着我的脸。

我心中顿时起疑,昨夜醉得不省人事,一定是叶临风将我扶到房间来的。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假扮为男装的秘密?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还完整地穿在身上,刚舒了口气,再仔细低头观察,蓦然发觉我穿的并非是贴身的衣褂,而是一袭女装的鹅黄|­色­睡衣。

我脱口而出一声惊叫,抓紧了棉被,目瞪口呆看向叶临风。

叶临风柔声说道:“你别怕,你的衣服是丫鬟帮你换的,不是我。”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我全身仍然保持戒备,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却觉得口­干­舌燥,不好再细问下去。

叶临风递给我一杯温水,眼望那数枝梅花,缓缓说道:“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你耳上的坠痕,只不过没有证实而已。昨天你推开小厮的举动就象未出闺阁的女子,真正的男人决不会这样。我扶你回房间的时候,你还说了很多话。”

我心中大急,美酒确实误事,追问道:“我说些了什么?”

叶临风道:“我不记得了。”

我瞪大眼睛:“你一定记得!”

他微笑道:“一定要我说吗?”

“是的!”

他气定神闲,眼中带着几分柔情说道:“你说你喜欢我,问我此生是不是可以只爱你一个人,只娶你一个人。”

我吓得不轻,急忙摇头道:“我不相信!即使有也是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当真!”

叶临风轻声道:“如果我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我摇头更加彻底,一口回绝道:“也不行,我长得这么难看,你怎能娶一个丑八怪?”我的易容几乎天衣无缝,除非是象纪纲那样的绝顶高手行家才看得出来,叶临风丝毫不懂武功,他决不可能知道我面具下的真实模样。

他凝视了我面容半晌,说道:“我并不觉得你难看,你只不过瘦弱一点,多吃点东西,以后气­色­一定会好起来。你让我觉得生活很开心、很有意义,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不过这些话我很快就会忘记的,你别担心。”

我接下来原本要说的话顿时被噎住了。

叶临风离开时说道:“你放心,我已经嘱咐丫鬟严守秘密,不会告诉别人的。”

自从我穿越到明代以来,披着唐蕊的美丽外衣,的确吸引了不少追随的目光,甚至包括燕王,起初未必不是被我的外表所吸引而喜欢我。

叶临风是个很特别的男人。

不知为何,我心中不由自主想到了他和燕王的区别。

叶临风宽容大度,事事都会先考虑到别人感受,还有他对兄弟的友爱关心,对弱小者的庇护同情,在皇权笼罩下长大的四皇子燕王决不可能做到。

燕王所处的尊贵地位让他只能处处防范和算计,对人对事更多的时候考虑到的是自己利益。他的兄弟­阴­谋害他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束手待毙。

这就是普通百姓和皇子的差异。

这场风波过去以后,我并没有刻意疏远叶临风,因为他的态度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们一起谈论义学的建设,一起评论珠宝的样式,甚至有时还相约前去游湖泛舟,与以前毫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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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映柳(五)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扑面而来,我哼着歌儿提着小篮从金铺去义学,准备去西街“杨记蜜饯”那里买几罐甜甜的杨梅汁冲水给那些孩子们喝。

刚买到了东西,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迎面而来的几个人。

他们的模样我还记得,为首二人正是“燕云十八骑”中的谭渊和王真。“燕云十八骑”是燕王的忠实贴身侍卫,通常情况下不会离开他。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燕王也来了?

虽然知道自己戴着面具,他们不可能轻易认出我,心头仍然掠过一丝慌乱,有意闪身避开他们而行。和他们擦肩而过时,我强自镇定,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只是偶然来此地办差而已。

走出不到十步,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你们将那里都安排打点好了?”

听见谭渊低应道:“都已安排妥当,请王……公子移步前往。”

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声音。

他果然来了W城。

虽然一年多没有见面,如今他近在咫尺,我依然并未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我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圣药,过去的记忆如同飞云逝水,只余淡淡的一抹痕迹。如今在W城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知心的朋友、值得奋斗的事业,失去的一些东西,其实早已从别的地方得到了补偿,我并没有因此不快乐。

一声“站住!”打断了我的思绪。

燕王已经追过来,站立在我面前,上下审视打量着我,目光中充满疑惑,问道:“你是城中居民?现住在哪里?”

我抬起头来,他身穿一袭普通的白­色­锦衣,罩着烟青­色­的敞襟外袍,手执折扇,俨然一副富商公子的打扮,未曾改变的是那淡紫­色­的眼眸和皎洁的面容,气质更加成熟稳重,眉宇间却隐隐有着落寞与无奈,毫无咄咄逼人的威严之气。

自从叶临风识破我的身份以后,我更加谨慎,着意模仿男子的神态步调,已经没有太大破绽。

我冷静答道:“我是此地居民,与家兄同住在城东。”

他轻轻点头道:“你的背影颇似一位我寻访多时的故人,因此误认,有扰了。”

我故意粗着嗓子“咳”了一声道:“我先天身形瘦小,面目丑陋,公子的故人一定不会象我这般模样。”

他盯着我的面孔看了几眼,紫眸中失望之意无比真切,我心中不觉抽痛了一下,疾步离开。

到了义学中,聆听着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正在院中大石上坐着发愣,听见有人问道:“凌兄弟今天莫非有什么心事吗?独自一人坐在这里?”

我知道是叶临风,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几件过去的事情而已。”

叶临风在我面前三尺远处站定,说道:“人都有过去,有些记忆值得一生回味,若是让自己不开心,还是忘掉为好。”然后又微笑说道:“我有位朋友晚上邀请我前去他的新宅子喝酒,凌兄弟陪我一起去如何?有朋友相聚畅谈,胜似独自郁闷。”

叶临风交游广阔,时常邀请我参加这类的宴会,与他相交之人皆是人中俊杰,我跟着他开阔了不少眼界,见他又来相邀,欣然同意。

我和叶临风来到东湖畔的一间新建大宅院门前,只见院门题着“映柳小筑”四字,白墙碧瓦,四面种植着一大排垂柳,夜­色­掩隐下,枝条随风起舞,袅袅多姿。

我在东宫时的居所刚好叫“映柳阁”,这家主人给新宅取的名字竟然与其类似,我不由微笑了一下。

待我走进院中时,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因为我看见了迎客而出的那宅院主人,正是燕王。

原来叶临风的朋友是他。

我早该想到叶家在北平有产业,叶临风这样的商贾大户与燕王一定会有些关系,但是他们二人到底熟络到何种程度,我还不得而知。

叶临风居然并不参拜他,笑道:“临风贸然带义弟凌熙前来拜见燕兄,燕兄素来好客,一定不会责怪我唐突吧。”他对燕王不称“殿下”或“王爷”,足见二人颇有交情。

燕王也看见了我,说道:“原来他是你的朋友!今天已经碰过面了。”

我跟随叶临风进入厅中,只觉如坐针毡,深悔自己不该轻易答应跟他来。默不作声,听他二人说话。

叶临风道:“小弟奉燕兄之命一月内赶造这宅子,不知燕兄可觉得满意?燕兄以后可会常常来此小住吗?”

燕王饮下一杯酒,说道:“建这宅子你费了不少心思,我正要谢你。我来此只为寻访一人,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她当初确实来到此地,你也帮我打听打听。”

叶临风微笑道:“燕兄只管吩咐,小弟定当尽绵薄之力,武昌城内所有人家都可以明察暗访。”

燕王遥视夜空,面容无限怅惘,叹道:“一年多来我寻遍大江南北仍一无所获。当初费尽周折才得到她,却因误会让她伤心而去。我若肯问她原因,给彼此一个解释的机会,又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叶临风不知内情,说道:“能让燕兄如此念念不忘之人,一定很特别。”

燕王微微点头道:“她是蜀中唐门之女。纵使找到了她,以她的­性­子,只怕也不肯轻易见我。”

叶临风似有触动,说道:“世间万事皆是因缘而起,燕兄应该相信,若是无缘,必定不会相遇;既然相遇便是有缘,有缘自会有再见之期。”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看到他眼光轻轻向我这边转过来。

他们二人所说的话,我句句都听在耳中。

燕王似乎有无限悔恨之意,心中仍在思念着我。

叶临风也决不会想到,坐在他们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凌熙,正是燕王要寻找的唐姓女子。

既然当初选择了离开,我又怎能回头?

燕王永远不会为我放弃他的雄心壮志和妻子儿女,我宁可将思念埋在心底,独自度过余生。

叶临风注意到了我的沉默,说道:“凌兄弟在燕兄面前不必太拘谨,只管随意就是。”

我应了一声,坦然举杯说道:“敬燕公子此杯,愿公子早日得偿心愿。”

燕王笑道:“这杯酒,我一定喝。”

他仰头喝下杯中酒时,我也举杯喝了一口,却不料喝得太急被酒呛到,立刻伏在桌案旁掩嘴咳嗽起来。

叶临风急忙过来看视,问道:“凌兄弟觉得怎样?”

我摆了摆手,却感觉一道寒光直­射­向我身上,抬头只见燕王的紫眸死死盯住我,心中立刻吃了一惊。

接下来,燕王的动作更让我吃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叶临风,出手凌厉无比,叶临风毫不懂武功,这一掌若是打在他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来不及再多想,我伸手就去招架,接住燕王那一掌后却感觉对方掌力半路收回,刚才只是虚晃一招,根本没有伤害叶临风的打算。

我知道自己已经上当,燕王的身影早已欺近我,稳稳挡在我面前,断了我的去路。

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昔日的娇美容颜又呈现在他眼前。

我听见他柔和沉稳的声音道:“蕊蕊,不必再装了。”

叶临风看到了眼前的一切,眼神中只有无比的震惊与意外。

我冷冷注视着燕王,对他说道:“我姓凌名熙,与唐门毫无关系,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燕王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走近我说道:“你的背影,你咳嗽的样子,你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早已铭刻在我心里,我怎么会认错人?”

他似乎想拥我入怀,我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来到叶临风身边,急速对他说道:“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喜欢你,我愿意嫁给你。”

此刻我只想在燕王面前为自己找一块挡箭牌,即使我后来不嫁给叶临风,只要向他解释缘由,以他的宽容,一定能够原谅我。

燕王面上的表情迅速凝结,紫眸注视着我和叶临风。

我看向叶临风的眼神带着恳求。

叶临风看向燕王,缓缓说道:“她确实姓凌,并非姓唐,燕兄恐怕真的认错人了。”

燕王如同石雕站立了半晌,带着一丝笑容说道:“你如果不介意她的过去,我也不会介意。”

这句话男人都听得懂。

叶临风看了我一眼,微笑道:“凌熙若是愿意嫁给我,我还有什么可介意的?燕兄多虑了。”

我的眼泪无声落下。

叶临风明明知道我是有意借助他来逃避燕王,还肯在燕王面前这样维护我的尊严,我心中对他只有无限感激与惭愧。

燕王将桌上玉杯掷于地上,“叮啷”一声脆响摔得粉碎,怒极反笑道:“很好,是我认错人了,我的蕊蕊早已没有了。”

我抬头说道:“是的,唐蕊在洪武二十五年二月就已经不存在了,我是凌熙,与唐蕊没有任何关系。”

燕王不再理睬我们,纵身越过围墙而去,一众侍卫急忙追随着他,霎时间“映柳小筑”中只剩下我和叶临风二人。

回到听涛别苑,我的眼泪如同倾盆大雨,趴在桌案上失声痛哭。

叶临风等我哭声渐止,才安慰道:“你别哭了,燕兄对你一片深情,你为何要如此对他?有话可以好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摇头哭道:“如果能解决,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临风沉吟道:“恕我妄自揣测,难道是因为燕兄的红颜知己太多,让你觉得委屈?难怪你那天喝醉了酒时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我止泪说道:“谢谢你刚才那样帮我。”

叶临风转过头,看着烛火说道:“你倘若不是为了救我,怎会被燕兄识破身份?燕兄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并非是有意让你难堪,你不要怪他。但是我今天所言,确实是真心话。”

燕王今天暗指我和他曾经有过亲密关系,叶临风居然真的不在意,在明代男子中实在是异数。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如果我要嫁人,第一个一定选择你。”

叶临风笑道:“今日若非燕兄来此,只恐我终生都难以得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似你这般才貌,能娶你本是我的荣幸。但是你既然如此说,一定不会选择我了。”

他过了半晌,又轻轻说道:“燕兄现在虽然有些痛,却都是值得的。倘若换成是我,我也一样决无怨言,甘心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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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江南(一)

春日的晚风轻轻摇动着烛火,叶临风一直凝视着烛火的方向,并没有认真看过我,只在说话的时候偶尔向我扫过一眼。

唐蕊那副撼动过无数男人心的绝­色­容颜,在他心目中仿佛比不上凌熙易容后那黄瘦不堪的模样。

与他相交数月,我早已深知他的品­性­。W城中想招他为乘龙快婿的豪门富户不计其数,他年过二十五仍未娶妻纳妾,并没有听说他与城中青楼女子相契,钟咏儿爱慕他多年,他也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对她的态度。

叶临风并不是一个随便付出感情的人。

燕王出手袭击他时,我只想保护他不受伤害,所以竭尽全力去接燕王那一掌。和叶临风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很快乐,如果一定要嫁人,我更愿意嫁给叶临风,更愿意过一种简单而纯净的生活。

燕王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安定的感觉。我所知道的历史早已成为哽在我喉间的一根刺,只要看到燕王,我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鲜血与杀戮,硝烟与战火。更何况燕王的过去未来早已和无数个别的女子纠结在一起,他无法摆脱她们,或许从内心里也不太愿意这样做。

我用手擦­干­了眼泪,问叶临风道:“你怎么如此肯定我不会嫁给你?如果我是真的呢?你敢娶我吗?”

叶临风收敛了笑容,似乎在推测我的想法,然后说道:“只要你愿意嫁,我就敢娶。”

我问道:“你不怕得罪他吗?”

叶临风站起身来,接近我身旁,看着我说道:“你难道不了解燕兄?他怎会因为你嫁给我而加害我,何况……”

他停住口,我顿时心生疑惑,叶临风如此肯定燕王不会对他不利,难道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别人不知道的一层关系?不由继续追问他道:“何况什么?”

叶临风温柔说道:“没有什么,你不要问了,我保证他决不会害我。但是你若真要我娶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看着他离我不过一尺的距离,心中有些慌乱,急道:“你说吧。”

他看着我慌乱的神情,微笑道:“你是要做我真正的妻子,还是只要叶夫人的身份?”

叶临风虽然善良,但所谓无商不­奸­,“祺瑞坊”的当家老板不是傻瓜。我当然不想和他真的发生什么,但是这样对叶临风简直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公平。

我顿时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说道:“这件事……你……如果反悔了,就只当我没说过……”

叶临风笑道:“我倒不会反悔,只怕你自己将来会后悔。如果过些时候你还是这样想,我一定上门提亲。”

我正要返回金铺时,叶临风又说道:“你还是再制一副面具戴上吧,我希望到你嫁给我的那一天再让所有人看见你的样子。”

我听到他说“嫁给我那一天”,心跳又加快几分,抬步而出。

月朗星稀,街面上静悄悄,依稀可闻犬吠之声。

我回到金铺门前,举手敲门唤道:“何大哥!我回来了。”

有人过来开门,跃入眼帘的却是谭渊的面孔,对我恭声说道:“郡主,王爷已在此久侯多时了。”

何积微默默低头站立一旁,看到我回来,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我拉长着脸走进房间,燕王果然端坐在那里等着我。

我站在门口,远看着他,说道:“堂堂的燕王殿下,为何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扰人清净?”

他将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随即站起,宽大的白­色­外袍衣袖掠过一阵风,带着怒意道:“你还知道回来?现在都几更天了?为什么不­干­脆整夜住在他那里?”

我毫不示弱,瞪着他说:“你不用为我们担心,很快就会的。等我和他成亲以后,我就不用回来了。”

他走近我,举手把我拉入怀中,我不断挣扎,大叫道:“你­干­什么?外面一大堆人……”

“你要是怕他们听见,就不要闹。”他随即将门合紧,低头来吻我。

当他温热的嘴­唇­接近我时,我趁机狠狠咬了他一口,一种微微带着苦涩的味道立即蔓延开来。

他猛地放开我,嘴角被我咬破的地方还在不断渗出血珠,面­色­苍白说道:“你!……”那深邃的紫眸中­射­出几乎要杀人的寒光,我并不害怕,闭了闭眼说:“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戏,叶临风与我已有婚约,过去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请你自重。”

他不屑一顾道:“什么婚约?一派胡言!你怎么会喜欢他?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他。”

我看着他说:“你未免过于自信了。他虽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却有一颗宽容善良的心,时时刻刻都会体谅尊重别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一直在保护别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

他冷冷看着我说:“还有吗?你怎么不说他更会讨你欢心,更能够摸透女人的心思?”

我心头怒火又起,说道:“你不要以为天下人都是为了某些目的而做一件事情,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他的想法!你不要这样侮辱他!”

他眸中透着深沉:“你真的不想我?我们过去的那段时光又算什么?”

我冷着脸说:“我都已经忘记了!”

他盯着我道:“那么你觉得叶临风很好?比我都要好?你一定要嫁给他?”

我仰头对他大声叫道:“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定要嫁给他,至少他不会让我和别人分享他!不会到处留情、和一帮女人纠缠不清!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希望别人来­干­扰我的生活!”

燕王后退了一步,倚靠着房门,虽然竭力克制掩饰,簇起的剑眉下,一双眼眸中带着隐藏不住的惊和怒,还有深深的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完全没有半点锐气和犀利,只剩下被伤害的失落和无奈。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对他大叫说出那些话,自己却并没有一丝高兴或痛快的感觉,忍住心里的难过,低垂下头。

“蕊蕊,你真的变心了吗?我真心真意爱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了一个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似是无奈,又似乎是乞求。

我愕然抬头,举目四顾,确信房间中再没有别人,说话的人正是他。

地位尊贵的四皇子,纵横跋扈的燕王,倨傲冷漠的朱棣,几时会对一个女人这样说话?

这些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向我直扑而来,用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道:“蕊蕊,你既然不肯低头,那就只有我认错了。”他的紫眸映着烛火,晶莹透亮,那是没有成形的泪珠,­唇­上还挂在凝结的血珠,英俊的面容无比憔悴。

“我爱你,不要嫁给别人!”

我鼻子发酸,没有再推开他,任由泪水从迷茫的大眼里潺潺而下。

燕王在向我认错。

他亲吻着我的眼泪,亲吻我的额头和面颊,说道:“是我错了,从你离开金陵的那天我就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伤害你。一年多来我没有回北平,一直在找你,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才不要勉强你向我道歉!”我没有看他,眼泪还在往下掉。

他抱着我说道:“我没有勉强,是真心道歉。我答应你不再见妙云和湖衣,不再见任何人,一心一意守着你。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妻子,叫凌熙的妻子,好不好?”

我哭得稀里哗啦,说:“我才不信,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故意来骗我……”

他紧搂我的腰身,低头衔住我的­唇­,轻轻吮吸,低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小孩子……”

以往的记忆又涌入我的脑海,我抽泣着说:“你回北平去吧。我什么都不要,在这里真的很好。”

他缓缓说道:“你是很好,可我不好。父皇两次命我领兵出征我都称病没去,我不想再打仗了,什么事都不想做。”

洪武二十六年末和洪武二十七年初,朱元璋两次出兵北征蒙古,领军主帅正是宁王朱权,历史学家一直不明白朱元璋为何不用燕王而用宁王,其中内情原来如此。

宁王也是一名军事天才,这两战之后宁王和朵颜三卫的勇猛形象几乎可以与燕王、燕云十八骑相提并论,甚至已经超越了他们。

燕王不想打仗了,并不是个坏消息。

如果他的野心真的从此熄灭,那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火热缠绵的亲吻融化了心中的坚冰,他的味道和温热还留在­唇­间,我扁着嘴,没有说话。

他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说:“知道为什么我要建映柳小筑吗?”

“因为我在东宫住的是映柳阁。”

“对。你喜欢这里,我以后就陪你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惊愕的望着他。

他浮现淡淡的微笑:“难道你想要叶临风陪你住?”他捏了一下我的脸颊:“还想嫁给他?再这样我可要打你了。”

我摇头道:“我是认真的,你不用陪我在这里,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说道:“我也是认真的,是不是要我起誓你才肯相信?我……”

我伸手去掩他的嘴,他立刻轻轻握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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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江南(二)

我轻声问道:“你要放弃燕王的地位吗?放弃皇室的生活吗?”

他看着我,嘴角泛起微笑,说:“一年前我就开始放弃了,更何况现在?我如愿以偿找到了你,放弃那些也没有什么可惜。”

无论他的放弃是甘心情愿,还是万般无奈之下作出的暂时妥协,我都不想再追究了。一年多来,我费尽力气克制自己的想念,才能将他搁置在心中一个深锁的角落,紧紧关起来,不再去回忆,却从没有真正忘记过他,离开他的时候那种伤心的感觉至今还在心头萦绕。

他在床沿坐下,抚摸着我的手,紫眸注视着我说:“真的不想我吗?”

我坐在他大腿上,搂住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凑近他。

“你这个小妖­精­……”鼻端温暖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衣衫,声音带着几分迷乱:“一年多了……我好想你……”

我轻吟出声,对他眨眨大眼睛:“不过今天不可以……”

他停住手,皱眉说:“难道你……”

我微笑道:“是的。”

他亲亲我的脸颊,笑道:“没关系,我还忍得住,一年多也忍过来了。”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说道:“你是说真的啊?”

“我几时骗过你?”他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那你现在说啊,反正我睡不着。”

“你先睡觉,明天再说。”

我赌气撅起嘴不理他,他果然又转了回来。

“嫁给我,我还欠你一个明媒正娶的婚礼。”

明知道这个问题是我的死|­茓­,他居然又旧话重提,而且并不象是开玩笑。

我的脸­色­顿时暗淡无比。

他紧接着说:“不是燕王侧妃,是燕第的夫人,唯一的正室夫人,好不好?”我知道“燕第”是他的化名,叶临风和他们的朋友都称他“燕四公子”。

燕四公子的夫人,和燕王朱棣没有任何关系,与明成祖当然更没有任何关系。

燕王不能无缘无故休弃燕王妃,也不能将湖衣置之不理,摆脱燕王身份之外的他,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对我和他最好的安排。

我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燕四公子了,这个夫人怎么办?”

他紧握住我的手说:“无论我在外面流浪多久,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幸福和快乐,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家。既然娶了你,此生决不分离。”

我娇笑道:“如果你真要抛弃原来的身份,那你可要依我几件事情。”

他惊喜已极,抱着我说:“你终于肯答应了!任何事情我都依你,你说吧。”

我很严肃地说:“第一,你在明月山庄的约法三章,还要我遵守吗?”

他摇头。

我接着说:“第二,不能动不动就摆王爷的架子,随时随地准备教训我。”

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我接着说最后一条:“第三,婚礼我自己来安排。”

他继续点头,等着我往下说。

我看了看他,“扑哧”笑道:“就这些,没有了。”

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有几千几百条要我遵守呢!那你告诉我,婚礼你要怎么安排?”

我学着他刚才的口气说:“你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果然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左手中指上的钻戒,眼前浮现顾翌凡的面容,我喃喃说道:“翌凡,林希要嫁人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但是我很爱他,你会祝福我们吗?”

钻石忽然折­射­出一缕异样的光芒,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梦想,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着雪白的婚纱,和顾翌凡的婚礼成为一个无法圆的梦,我依然渴望能够延续实现这个梦想。

但是我现在是在明代,朱棣再爱我,只怕他也不会答应,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必须先做些准备,再想办法说服他。

次日,我到街上采购了不少的布料,在金铺独自忙活了整整十天,朱棣来访都吃了闭门羹,我让何积微传话给他,十天之后再来见我,他只要布置好新婚的房子就可以,别的事情都不用管。

十天以后,虽然累得腰酸背痛,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东西,心里还是很甜蜜。

我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后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朱棣果然很准时。

湛蓝的天空映衬着纯白无暇的云朵,院中的梨花盛开,洁白的花瓣在枝头绽放,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到青石地上。

朱棣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那样的表情。

那是无限的震惊和惊喜交汇的表情。

我头戴着白玉兰和紫丁香交错编织的花环。

身上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婚纱礼服,白­色­婚纱的裙边镶嵌着淡紫­色­的绢花,雪白的手臂和颈项都暴露在外,手上还套着同样的花环。

我带着甜美无比的笑颜扑到他怀里,抬头问他:“好看吗?是我自己做的。”

他回过神来,面露难­色­说:“好看,蕊蕊是最好看的。不过……你准备在哪里穿?”

我怕他的心脏承受不住,先亲了他一下,才说:“你既然觉得好看,那我婚礼的时候就穿它好不好?我知道有点儿透,可是……”

我还没说完,他急道:“不是一点儿!绝对不行!!!”

我辩解道:“是你答应我的,我自己来准备!”

他坚决不肯让步,说:“那也不能这样胡闹!你看看,肩膀和手都在外面,成何体统!”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撅着嘴默然走到石桌旁,愣愣看着另外一套白­色­的礼服,那是给他准备的礼服。

朱棣走到我身后,见我这副模样,无奈说道:“那……这样好不好?你穿给我一个人看,在别人面前还是穿吉服吧?”

我没有太大的意见,只要他肯让我穿婚纱就好。

我努努嘴说:“那你要穿这个吗?和我穿的是一套,也是我亲手做的。”

朱棣看了看那套带着领结的礼服,带着微笑说:“这个好像是西洋的服­色­,我曾经见过。你要我穿也没有关系,但是你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会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我抚摸着他飘在胸前的发丝,娇嗔道:“我早说过了,是你不肯相信。”

他伸手拥住我道:“我现在相信了,你的确不是凡间女子,是天外飞仙,所以我才会被你迷成这样,整天为你神魂颠倒,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朱棣穿上那套礼服,我帮他把头发散开,在脑后重新梳理成一束,一个身材完美、英俊潇洒的白衣绅士立刻出现在我眼前,还带着几分艺术家的风范。

他虽然不太习惯,却并不拘谨,很快就恢复了谈笑自若的常态。

我听见有人敲门,嫣然一笑,提起裙摆去开门。义学里的张先生画笔一流,我约他来给我们画像,他来得正是时候。

张先生推门时看到我们果然吓得不轻,几乎摔了一个大跟头。

我好不容易对他解释清楚,他才明白过来,笑着说:“请燕公子放心,我一定把这画像画好!”

我走到朱棣身旁,他大大方方拥着我,梨花树下相依相偎的一双甜蜜身影,在张先生的画笔中凝固成为永恒。

很快,W城里开始流传几个新闻版本。

版本一:“何记金铺”的凌公子原来是逃婚出走的女儿家,现在她的未婚夫燕家公子找来了,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流水席二百桌,诚邀W城百姓都来参加;

版本二:“何记金铺”的凌公子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千金,隐姓埋名只为寻找自己姓燕的意中人,现在找到了他,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

版本三:“何记金铺”的凌公子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客,与另一名侠客燕公子一见钟情,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

听到叶临风向我转述这些版本,我简直哭笑不得。

“绯闻!绝对的绯闻!”

叶临风摇晃的折扇停下来,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叫绯闻?”

“就是胡编乱造的,关于人家隐私的传闻。”

叶临风笑一笑说:“还有更离谱的版本,把我都编进去了,你要不要听?”

我忙道:“还是免了吧,我不要听。”

叶临风将带来的锦匣递给我说:“‘祺瑞坊’有如今的局面你功不可没,这是我们送给你添妆的几件首饰,我知道燕兄家中不乏上等之物,一点心意而已,希望你能收下。”

我见他如此说,如果不要分明是看不起他,只得接过锦匣,低头说道:“我知道对不起你……”

叶临风审视着我说:“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得之是我之幸,不得乃是无缘,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在燕兄身边更开心快乐,我也为你们高兴。”

我怔怔望着叶临风,心中对他既是感激又是惭愧,半晌都没说话。

叶临风略坐了片刻即起身离去,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他道:“叶大哥请留步!我想请问你,你是何时结识燕公子的?能告诉我吗?”

叶临风答道:“洪武十八年。至今已有十年了。”

洪武十八年,正是燕王就藩北平的第二年。

我顿时明白了燕王和叶家的关系。

叶家“祺瑞坊”起初不过是W城的一家小有名气的金铺,当时的规模恐怕还比不上现在的“何记金铺”。自从到北平开分店以后,“祺瑞坊”规模大肆扩张,生意遍及全国,财源滚滚而来。

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藩王的俸禄和封赏虽然不少,但是远远不够庞大的军费开支。“祺瑞坊”真正的幕后老板或许正是燕王,叶临风不过是占据了一部分股份的股东而已。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充分的利害关系,所以叶临风坚信燕王不会和自己翻脸。

换句话说,如果我没猜错,“祺瑞坊”就是燕王的自动提款机。

藩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燕王居然在十年前就开始秘密为自己敛财。十年前只有十八岁的燕王都有这种心机,那么现在的他,真的能够平静地和我生活下去吗?

我摇了摇头,看看天空明媚的阳光,不再往下去想。

婚期已至,“何记金铺”门前锣鼓喧天,鞭炮的响声震动云霄。

几名喜娘丫鬟手忙脚乱帮我梳妆、穿吉服,她们帮我细细描好眉毛,淡淡扑上一点胭脂花粉。头发全部向后梳理成高髻,髻上缠绕着粉紫的绢制梅花,红线缠绕的金凤冠向两边伸展,凤啄衔着数条红珊瑚制成的长长缨络,直垂到胸前。

粉­嫩­的额前、雪白的颈项上挂着同样的红珊瑚佩饰,大红­色­的胸衣和外衣用金线镶着“万”字花边和振翅欲飞的金凤凰。

富丽华美,红彤彤一片。

喜娘们很满意,替我遮上红巾,将我扶出了房门。

我偷偷掀起红巾一角,马上的燕王头戴Сhā红花的帽子,身上穿的也是和我类似的衣服,脸上一片春风得意的表情。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跳下马来,抱起我送我到花轿中。

我忍不住想笑,悄悄说:“我终于看见你穿红衣服的样子了。”

他沉声说道:“乖乖坐着,别乱动啊!”

我坐在花轿中向外偷看,只见映柳小筑张灯结彩,果然是喜气盈盈的模样。

我们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刚刚准备下轿进院门,只见几名王府太监手执拂尘,匆匆来报:“楚王殿下驾到!”燕王在楚王眼皮底下大张旗鼓迎娶我,虽然用的是燕公子的名头,楚王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坐在轿中,听见楚王走进院中说道:“好喜气的婚礼,恭喜四……”

燕王截断他的话,说道:“多谢楚王殿下亲临致贺,燕某感谢之至,若不嫌弃,请在此共饮一杯水酒。”

燕王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楚王马上改口说:“本王来此送一件贺礼即回,不叨扰了。日后本王再设宴相请燕公子和燕夫人至王宫一叙。”

燕王淡淡说道:“多谢殿下,恕燕某不远送。”

拜过天地,我被丫鬟们簇拥着回到洞房中,等候着他回房来。我取下红巾,看见我们那幅画像悬挂在房中央那架琉璃雕屏之后,甜甜的感觉又溢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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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江南(三)

龙凤的红烛透着喜庆的气息,洞房窗外正是一大片湖水,远处几盏渔火摇曳,我凝视着那点点荧光,移步到窗前。

我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赶紧坐回床畔,将红巾重新遮盖好。

似乎有人进洞房来,却迟迟没有走近我。我觉得很奇怪,掀开红巾一角,意外发觉眼前的人并不是朱棣,而是纪纲。

纪纲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

他说:“恭喜郡主,终于嫁给燕王殿下了。”

我站起身,对他说:“谢谢纪大人,我早已不是郡主了,嫁的也不是燕王殿下,只不过是一个名叫燕第的人。”

纪纲的眼中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声音凝重:“郡主可以这样想,但是燕王殿下注定不是普通人,就算他肯做燕第,只怕将来也未必能够如愿。他曾托付我寻访郡主下落,一年前我就知道郡主在这里,但是并没有告诉他。如今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郡主能够幸福。”

我愣了一下,纪纲不肯将我的下落告诉燕王,为什么?

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更印证了我的担心,看来不只我一个人认为燕王决不会甘心与我隐居在这里。蛟龙终非池中物,即使我有情丝千缕,恐怕终有一天拴不住他的万丈雄心。

我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隐忧,微笑说道:“纪大人今晚来此,不是只为对我说这一句话吧?”

纪纲身上所佩的绣春刀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缓缓说道:“我有皇命在身,正好经过武昌,所以前来恭贺郡主。”

我心生疑惑,是怎样的大事值得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出马?脑子里极力回忆洪武二十七年的历史记载,却没有半点头绪。

纪纲说道:“郡主保重。”人影随即掠起不见,片刻后,我清清楚楚听见了燕王的说话的声音。

燕王走近床前,取下我面上的喜帕,带着温柔无比的笑容,抚摸着我脸颊旁的缨络,说道:“蕊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他的身上带着美酒的醇香,我问道:“今天喝了不少酒吧?”

“喝再多也不会耽误爱你……”他搂住我的腰,将我压倒在柔软的床榻上,手在我身上不断游走探索,狂热的吻落在我的樱­唇­上。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所未有的强烈占有欲和力量,一年多来的禁绝的男人欲望此刻全然释放出来。

“朱棣……”我心跳遽然加速,双颊发烫,轻轻呢喃他的名字。

“你真的好美……我一辈子都要不够你……”

他的头发披散开来,和我的长发纠结在一起,温和斯文的态度与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象一只慵懒的猫半趴在他身上,用手拭去他额间沁出的汗珠。

他握住我的手,带着一丝微笑说道:“六弟送的贺礼真是实用,我们可以都试一遍……”

楚王居然送春宫图给他。

我红着脸说:“也只有他才想得出来送这种东西给你!”

他笑着亲亲我的小嘴。

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让我几乎要忘记我身边的男人是燕王朱棣,而我只是一个与他相隔七百年的现代人,甚至只是一缕无依无靠的游魂。

清晨的曙光让我睁开迷蒙的惺忪睡眼,拥被坐起,觉得身子无比酸疼,如云的黑发垂在胸前,雪白的身体还遗留着昨夜恩爱的痕迹。

他却早已不在身边。

他的早起练剑的习惯并没有因为我,因为昨夜的数次缠绵而改变。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突如其来萦绕着我,我摇了摇头,尽力摆脱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当他回房的时候,看到我束起的发髻、身上的衣饰,都不再是昔日的少女模样,嘴角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我扑到他怀里,他轻声问:“睡好了没有?”

我点点头,拉他到桌案前,上面放着我为他准备的早餐,­奶­茶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还有栗粉糕、煎­鸡­蛋和柠檬汁。“映柳小筑”的厨房里各种食材应有尽有,我花了半个时辰就做好了这些东西。

我拈起一块栗粉糕喂给他:“尝尝看,是我亲手做的。”

他开心大嚼,说:“只要是你做的,一定好吃。”

我仰头笑道:“你不怕我在里面下毒药害你啊!”

他又喝下一杯­奶­茶,才说道:“只要你舍得毒死我,我一定照吃不误。”

我心头掠过一阵甜甜的感觉,抱着他说:“棣棣,你真好。”

他皱了皱眉说:“你叫我什么?”

“你叫我蕊蕊,我叫你棣棣,很公平的啊。”我忍住想笑的冲动。

他一把抓住我,去拧我的脸蛋,说:“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想占便宜是不是?还叫我‘弟弟’,今天我非打你不可!”

两人正闹成一团,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燕王立刻放开了我,恢复了端庄的表情,说道:“是王真?你进来吧。”

王真推门而入,低头回禀道:“北平有急信送到,请王爷拆阅。”

他呈上一封书信,我瞥了一眼,字迹清丽,上书“王爷尊鉴”、“妾妙云谨启”数字,应该是燕王妃的来信。

燕王将书信接过,并没有立即拆阅,淡淡问道:“还有什么话?”

王真看了我一眼,才说:“王妃派来的人说,四月初十是皇上的万寿圣节,寿礼已安排妥当派人送至王府,请王爷不要忘记前去金陵。安成郡主前些时染了些小恙,王娘娘悉心照顾,已经无碍了,请王爷放心。”

我悄悄退到内室,只当没有听见。

他的妻子儿女,他不可能全然不顾。

他很快就跟进来,对我说:“蕊蕊,你喜欢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没关系的。棣棣这名字很好听。”

我知道他是哄我开心,笑道:“我逗你玩的,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游湖吗?”

他抱起我说:“好,我们即刻就去。”

春日风光明媚,我们携手并肩走在湖岸边,丝丝垂柳迎风拂面,各种鲜花随地开放,彩蝶在花间纷飞,游人如织。

一只粉­色­蝴蝶落在我的肩膀上,燕王伸手捉住它,另一只蝴蝶围绕着我们飞来飞去,我笑道:“你看,你把它们分开了,还不快还给它!”

他指头松开,向上挥动衣袖,两只蝴蝶又亲亲密密地一起飞向湖心。

认识我们的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叫我们“燕公子、燕夫人”。

我们走到一个偏僻的小亭中,只见一个满面泥污、臭哄哄的老乞丐,正在撕扯着一只烧­鸡­,怡然自得,逍遥无比。

燕王有洁癖,一看到他就说:“我们走吧。”

我叹口气说:“我倒是很羡慕他。”

燕王很不解:“你为什么要羡慕他?说说看。”

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在海滩上,大富翁看见渔夫躺着晒太阳,便责备他说:‘大好时光,你为什么不多打点鱼呢?’,结果渔夫反问他:‘为什么要打那么多鱼?’富翁说:‘卖钱啊’,于是渔夫再反问他:‘卖那么多钱做什么?’富翁说:‘有了钱,就能像我这样,自由、快乐、悠闲,在这片美丽的海滩上散步。’”

我顿了一下,问他:“你猜那渔夫怎么回答他的?”

燕王的紫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却摇了摇头。

我轻声说:“我现在不正快快乐乐地躺在沙滩上吗?”

燕王突然说道:“可是蕊蕊,渔夫永远体会不到打到很多鱼后的感觉,”他怅望湖面说道:“自愿放弃和被动接受,那种感觉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阴­郁下来的面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忽然唱道:“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他披头散发,沿着湖岸赤足奔跑。

燕王神情遽然变化,追上前去,叫道:“先生请留步!”

我心知不妙,燕王还是遇到了他注定该遇见的人。

老乞丐见燕王追来,停下脚步,倒头就拜:“恭迎殿下!”

我急忙打断他道:“你不要胡说,他是我夫君燕公子,殿下岂是随便能叫的!”

燕王示意我不要说话,伸手扶起他,紫眸中光芒闪烁,道:“请先生继续说,刚才那几句话是何意?又是如何看出本王的来历?”

我站立一旁,眼看着老乞丐对他说:“殿下龙行虎步,当有天下;待到三三之年,必登大位。老朽话中之意,殿下如何想,便会如何应验,不必老朽多加解释!”

燕王似有顿悟,拱手道:“多谢先生,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我眼看着燕王被他蛊惑,急中生智叫道:“金忠!你不要胡说了。”我拉着燕王的衣袖说:“此人是蜀中有名的江湖骗子,我们都上过他的当,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应验的!”

燕王将信将疑,盯着他看了一眼。

那老乞丐金忠哈哈笑道:“夫人果然慧眼,老朽的确是姓金名忠,但从未去过蜀地,更未曾见过夫人。殿下若相信老朽,今夜便请至城西城隍庙一行。”他起身继续疯癫而去。

燕王凝视他的背影,良久沉默不语。

我急道:“你是信他还是信我?他真的是个骗子!”

燕王过了半晌,将我揽入怀中,释然笑道:“我当然信你。”

我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心中却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今夜自然可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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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江南(四)

酉时刚过,燕王就已不在映柳小筑中,我知道他是赴金忠之约去了城隍庙。我独自站在画屏后怅望着那幅白­色­婚纱的画像,一身白­色­礼服的他和穿着婚纱的我依偎在一起,这是我所期盼的幸福吗?为什么我的心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难道历史的进程并非人力所能阻挡,那场残酷的战争迟早都会发生?

我不要我爱的男人成为一个暴戾的皇帝留下千古的骂名。即使他要做皇帝,他也该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他的手上不该沾染太多的鲜血。

隔着透明的琉璃画屏和累累垂垂的水晶珠帘,依稀可见燕王回来的身影。

他带着隐隐的微笑,伸手拨开珠帘,优雅踱步走进内室,似乎知道我就在画屏后面,目光看向大红­色­的锦帐,走到床畔坐下,然后扬眉笑道:“快过来,让我亲亲你。”

我坐到他身侧,并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他手臂轻展将我拉进怀里,吻上我的颈项,隔着薄薄的衣裳抚摸着我的脊背,说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回应着他的吻,呢喃着说:“在看我们的画像。”

他温柔说道:“我每天都会在你身边,还看什么画像?看我就好了。”

我问:“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一了,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他踌躇了片刻,紫眸中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拥紧我说:“明天。我会尽快回来的。”

金陵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愉快,我既然已经离开了是非之地,决不会轻易再回去,况且我嫁的也不是燕王殿下,他知道我不会跟随他前去。

我服侍他沐浴更衣,他看到我温柔体贴的模样,脸上又挂上浓浓的笑意,说:“小野猫不但会做好吃的东西,还会伺候人呢。”

我按摩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呵气:“你是我的夫君啊,我当然要对你好。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着你。”

他微笑搂过我的纤腰,将大红洒金的床幔放下,一种温馨而甜蜜的氤氲感觉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我轻轻闭上眼睛,承受他健硕结实的身体给予我的爱与激狂。

燕王离开金陵以后,叶临风前往外地视察分号,我又回到义学里。

义学地处郊外,暮春时节野花盛开,蜂蝶戏舞其间,绿油油的青苗一望无际, 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在我和叶逐月身上。

我回复女装以后,叶逐月与我时常来往,她­性­格温柔内向,典雅斯文,选妃名册上已经录入了她的名字,入宫时间大约是在六月初。

她望着蔚蓝的天空,带着几分憧憬和羞涩,问我道:“姐姐,东宫里面有这样的风景吗?太孙殿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回过神来,对她笑着说:“东宫里面有亭台水榭,花鸟虫鱼,风景很优美。太孙殿下为人很好,字写得好,水墨画也画得好,但是你进宫以后就不能随意行动说话,也不能随意出宫来了。”

叶逐月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我知道。哥哥请的老师教过我宫中礼仪规矩,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也没有打算再出宫来。如果能够……能够选上,也不枉费哥哥一番教导我的心思。”

我看着她酡红欲醉的娇媚模样,说道:“以你的才貌,太孙殿下一定会喜欢你的。但是宫中美人众多,宫中并不是那么平静,你可曾想到过会遇到困难挫折?再多荣华富贵,也难及自由自在的生活。”

叶逐月秀美的眸光一闪,机灵的眼睛透出几分自信,说道:“姐姐所言,我早已想到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困难挫折一定在所难免。姐姐不仰慕富贵荣华,但是居于高位受万民仰戴的人生也未必不好。”

她心意十分坚决,我心中默默祈祷她和朱允炆的未来能够幸福。如果历史记载无误,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至今还是未解之谜,历史学家众说纷纭,无论是远走海外,流落民间还是出家为僧,大部分的史料都证明他并没有自焚于皇宫的大火之中。

只要有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迈进“何记金铺”的大门,何积微正在低头拨弄着算盘珠记帐,我唤道:“何大哥!”

何积微抬头见是我,忙问道:“燕公子怎么没有陪着你?”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案上,说:“每年四月他该回哪里去,何大哥难道忘记了吗?”

何积微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笑道:“是我忘了。”

他似乎完全遗忘了与皇宫有关的一切记忆,他和叶临月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就如同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对生活的诠释。

我看到他的眼镜,想起朱元璋即将下令关闭对外通商港口,禁止使用西洋货品,对他笑道:“若是不能使用这西洋眼镜了,你以后可怎么记帐呢?”

何积微给我斟上一杯茶,说:“我正要盘大店面,再请几个伙计,金铺少了你,人手倒象短缺了好几个。”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那我还是回来帮你吧,义学那边已经打理顺当了,有张先生他们­操­持,我用不着每天都去。”

何积微摇头笑道:“你现在已经嫁为人ℚi,怎能再出来帮我?燕公子他也不会答应。”

正在说话,我看见何积微的神情略变了一下,回头往街面上看去,数名锦衣卫的橘红­色­身影已飞掠而过。

我心中暗惊,与何积微面面相觑,纪纲先至,随后又来了大批锦衣卫,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值得皇帝如此兴师动众?

何积微向外看了一眼,说道:“他们只是从此地经过,目标并不在此。”

“映柳小筑”中仆人丫鬟不过区区几人而已,我并不觉得冷清,每天往来于义学和金铺之间,也不觉得寂寞。燕王离开W城已一月有余,屈指计算行程,明天就该回来了,他并没有理由在金陵滞留太长时间。

我等了整整十天,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湖畔柳荫茂密,静谧的湖水倒映着我的面容,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焦急和担心。

他依然没有回来。

会出什么事情?

历史没有记载洪武二十七年五月燕王朱棣会遇到什么意外,但是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

和当初等候顾翌凡从加拿大归来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相似。

我身后有人轻轻唤道:“郡主!”

我蓦然回头,来人是纪纲。

他问道:“郡主是在等候燕王殿下吗?”

纪纲既然来找我,一定知道情况。

我冲到他面前,急急问道:“你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怎么了?”

纪纲看着我,语气平缓,说道:“郡主不要担心,燕王殿下暂时被禁足在燕王府中,无法离开皇城。湘王殿下也被拘禁了。”

我的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阵眩晕,皇子被拘禁,罪名一定不轻,不是通敌就是谋反,难道燕王会步秦王的后尘?

纪纲伸手扶住我,他冰凉的手掌触碰到我的手,我立即清醒了过来,站稳了脚步。

燕王应该不会有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忍不住心中的惶恐不安?

心中一片迷茫,我开始怀疑我所知道的历史。

我曾经那么渴望改变历史,如果他真的死了,历史一定会因此而改变,也可以避免战争和杀戮。

但是,这不是我想要得到的结果。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抓着纪纲的手说:“皇上为什么要拘禁他?他做错了什么大事情吗?”

纪纲说:“私通蒙元,纳其贿赂,接受逃卒,留为己用。”

我断然摇头道:“他在漠北征战数年,流了多少血汗,怎么可能去私通蒙元?他若要通番,当初何必那样拼命?”

纪纲道:“当初立的是皇太子,并没有立皇太孙。”

我豁然明白,生­性­多疑的朱元璋知道自己立朱允炆为皇储诸王不会心服,现在怀疑燕王灰心失望后通敌,所以拒绝出征。

我凝望纪纲说:“原来皇上他是这样想的!那湘王殿下又是为何被拘?”

纪纲说:“湘王宫中,搜出了龙凤衣冠和诸多逾制御用之物。此次我们前往长沙就是暗中查访此事,证据确凿。”

我终于明白原来纪纲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皇子湘王朱柏,途经武昌,趁湘王离开长沙赴金陵之机掌握了他在王宫中的秘密。

同时拘禁两名皇子,朱元璋今年这个生日想必过得与前年一样不痛快。

我冷静下来,心中迅速作了一个决定,擦­干­眼泪对纪纲说:“我和你一起去金陵,我要见皇上。”

纪纲冷竣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说道:“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要你作无谓牺牲。皇上已下诏,朝中大臣敢为他们求情者同罪,立斩无赦,已杀了几名老臣。如今只有等待皇上回心转意,释放二位殿下了。”

我对他说:“若是三年五载呢?十年呢?或者象秦王殿下一样……”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痛,强忍住眼泪说:“你是他的好朋友,他是塞外自由奔跑的烈马,不是蛰伏的羔羊,如果皇上不放他出来,把他拘禁起来还不是要了他的命!”

纪纲站在我面前,黑眸注视着我良久,冰雕一般的表情渐渐透出温暖的神­色­,他的手被我紧紧抓住,还带着微微的颤抖。犹豫迟疑之后,他轻轻捉住我的另一只手,低声说:“我会带你去见皇上。如果皇上要我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感觉到了他手掌中传来了几丝温度,急忙收回了手,退后几步说道:“我刚才一时情急忘形,不该去拉你。谢谢你肯帮我。”

纪纲没有再靠近我,说道:“你回家安排打点一下,我在北城门口等你。”

暮霭沉沉,我带着随身的包裹来到北城门口,果然看见了纪纲骑马等候着我,身边还有另外一匹骏马,我向他点点头,跃上马背。

两骑一前一后,乘着夜­色­向金陵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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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江南(五)

接近金陵不远,细密的雨点洒落下来,我拉紧了缰绳,纪纲原本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我马后,此时加速赶上,在我身旁说道:“郡主不必如此着急,我们找个地方避过这场雨再走。”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所客栈,我们在客栈前下马,店小二热情无比迎出来:“二位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纪纲丢了一锭银子给他,说:“我们歇息片刻,把马伺候好。”

那店小二眉开眼笑,忙去打点准备。

我独自站立在屋檐下,遥望苍茫夜­色­中金陵的方向,眼前不断下落的雨滴如同我此时的心绪。

顾翌凡离开我时并没有流泪。

真正的心痛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眼看着一切发生无力挽回时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失去过顾翌凡,决不能让相同的情形在燕王身上再次发生。

纪纲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皇上为二位殿下之事心烦意乱,数日没有视朝。东宫常妃娘娘对郡主爱如己出,郡主回京后可要先见她?”

我伸手掠了一下被风雨吹得纷乱的发丝,知道他是担心我自身难保,想要我求助于常妃,但是东宫与诸王的关系并不密切,我并不想让常妃牵连其中,淡然一笑道:“母妃对我恩深情重,我心中已有愧于她,不能再让她为我担心了。我既然敢去见皇上,就有信心说服他。”

纪纲幽幽说道:“感情这东西多不如少,多了是麻烦。”

他自怀中取出呈菱角之状的一件东西,递给我说:“此物迎风晃动可生浓烟,一旦吸入鼻中即刻昏迷,你先服下解药,如果情形危急就利用它逃出宫外,千万不可束手就擒。”

他似乎对我此去并不抱任何信心,已帮我预留退路,我伸手接过了他给我的迷烟和解药,在客栈中换好一套宫中太监的衣服。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快马兼程进入金陵城中,纪纲一骑当前,皇城守门护卫早已恭恭敬敬退让在一旁,并不敢多加盘问。

锦衣卫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得罪了他们,很可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掉,不但尸骨无存,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对纪纲的畏惧正是来源于此。

我跟随在纪纲身后进入皇城。经过燕王府门前时,果然见到大批锦衣卫肃然守护在围墙之外,严密监视着王府中的动静。燕王身怀武功,王府中的护卫也均非泛泛之辈,奉命看守燕王府的一定都是锦衣卫中的高手。

其中一人,虽然身着同样的制服,身形却娇小玲珑,正是金疏雨。她见到纪纲经过,随即走了过来。

纪纲问她道:“情形如何?”

金疏雨昔日开朗洒脱的态度全然不见,答道:“殿下并未踏出书房半步,宫中也没有任何消息。”她一眼看见了我,眸光转动:“郡主回来了。”

我跳下马背,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金疏雨眼中的光芒立即暗淡下来,说道:“他怎么会好?他被拘在王府里多少天,就醉了多少天,一句话也不肯说,什么人都不肯见,再这样下去,只怕……”

我的心头顿时隐隐作痛,无法想象他无辜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从十八岁起镇守在漠北边疆,一次次征战浴血沙场,身上还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却被自己的父亲怀疑通敌叛国。

幼时的漠视,如今的猜忌,朱元璋的心从来都没有偏向过他。

我正要进王府大门,纪纲拦住我说:“皇上下旨,任何人不得接近燕王府,郡主此刻不能见燕王殿下。”

纪纲虽然愿意帮我,但他不能当着自己的下属的面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带我进燕王府。

我明白他的苦衷,点头说道:“我知道。”

我不再回头,跃上马背抓紧缰绳往宫城疾驰而去,纪纲随后紧追而来。到了皇宫门口,他和我同时下马,向朱元璋所居容华殿步行。

我低垂着头,混在一列太监中间,纪纲在殿外停住了脚步。

我进入容华殿后,只见数名宫女太监垂手侍立,朱元璋斜倚在一张金漆软缎龙榻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喘息,身旁的侍女急忙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背,两名侍女跪捧着嗽盂,另一名年轻的妃嫔忙递过水,用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

我轻轻走到龙榻前,叩首说道:“民女凌熙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止住咳嗽后,缓缓开口问道:“朕听这声音很熟悉,是谁?”

那妃嫔认识我的模样,说道:“回皇上,好象是永嘉郡主。”

我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我面前的皇帝并没有让人震慑的“龙威”,他坐起身来,以手示意身旁诸人全部退下,目光向我身上扫­射­过来:“原来是你。当初你不辞而别,朕还时常想起你。还记得朕赐给你的封号吗?”

我答道:“民女记得。”

我并不以皇孙女自称,朱元璋并没有太介意,他看向榻旁的梨木圆几,说:“你到朕身边来。”

**近他身旁,他突然沉声发问道:“你也是为了棣儿来求朕?当初你不肯嫁与他,离京而去,如今又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朕早已说过,胆敢为他们求情者杀无赦,你不怕死吗?”

他话语中犹带几分怒意,我摇头说:“民女并非为他,本是为皇上而来。”

他看了看我,脸上表情放松了一些,身体靠回榻上的软枕上,问道:“你是为朕而来?不妨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说:“请问皇上,皇上哪一个指头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

他冷冷一笑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不必问朕。”

我说:“皇上英明。十个指头都是皇上自己的骨­肉­,碰到了、伤到了,疼的是您自己;如果您下决心断掉一个两个,疼的也还是您自己。”

我清楚看见他的眼神顿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我接着说:“文正殿下的事情,皇上应该还没有忘记。”

喷­射­着的火焰霎时变得无比暗淡。

朱文正死时,朱标还不到十岁。

朱元璋对朱文正倾注的感情并不比亲生儿子朱标少,朱文正之死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痛。

朱元璋出身贫寒,家中常受饥饿困扰,他的大哥心疼弟弟,把食物悉数留给他,最后自己活活饿死,死时留下一子朱文正。朱文正以朱元璋为父,跟随着他南征北战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狂妄自大被朱元璋以谋反治罪,惨死在父亲的刀下。

无论多调皮的孩子,在父母眼中其实都是可爱的孩子。

我看见了他腮边滴落的一颗泪珠。

“正儿,标儿,榛儿,楠儿……”

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颤动的嘴­唇­不断地喊着朱文正、太子、秦王和小皇子的名字,即使贵为天子,他也只能眼看着马皇后,达定妃,胡充妃,这些他曾经心爱的人和一个个亲生儿子先他而逝去。

我有些害怕,急忙走近他,摸摸他额头,发觉烧得烫人,忙拿起枕畔的绢帕替他拭去汗珠。

朱元璋的目光盯住我,神情无比激动,气息微弱说道:“你告诉朕,为何上天要这样惩罚朕?朕真的不是个好皇帝吗?为何朕的儿子都不肯听朕的话?为何他们一个个等不及朕死,都开始图谋造反?……”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来,身边侍立的宫人都不在他身边,我只能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递水给他喝。

看到他这副伤心颓废的模样,我忍不住说道:“皇上是大明朝的开国帝君,如今一统中原,收复沦陷多年的幽云十六州,纵观汉唐崩溃以来的英雄豪杰,无人能与皇上比肩,皇上的北伐檄文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定将万古称颂,皇上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自唐朝崩溃以来,明朝是唯一一个大一统的汉族政权,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除汉唐外仅有的三个完整大一统又能长治久安的汉人执政封建王朝之一。北宋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是在朱元璋的手中收回。

明朝的国力并不输于汉唐盛世,国家地位甚至在汉唐之上,明朝拥有中国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属国数目,航海、交通得以大力发展,国家地位之高史无前例。大明帝国的缔造者朱元璋虽然生­性­猜忌嗜杀,但是所有的封建帝王都有这些缺点,他在恢复中华文明上的功绩还是不可埋没的。

朱元璋一把抓住我的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喘息着说道:“丫头,你再说说看,朕比那宋太祖赵匡胤如何?”

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朗声答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皇上的功绩和文治武功犹在宋太祖之上。”

我说的并不是假话。

朱元璋继续问:“朕若胜似宋祖,比那秦皇汉武唐太宗又如何?”

以我研究学习七年历史的经验,他问的是几个相当大型的研究课题,但是对我来说并不算是问题,我立刻提纲挈领、简明扼要地把这几个皇帝的生平功过都评价了一遍。

几乎是行云流水,出口成章。

朱元璋看着我,眼中­射­出了意外赞赏的光芒。

我隐隐感觉到不妙。

他唤来宫人说:“传燕王来!”

然后,他注视着我说:“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如此有见识,难怪棣儿对你一往情深。朕可以答应你赦免棣儿之罪,给他重新改过的机会,但是从此以后你必须留在宫中,给朕作女史官,帮朕编录此生传记。你可愿意?”

我的背脊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给朱元璋做女史官编制书籍?

我来到金陵,如愿救了朱棣,却困住了我自己。

我再一次跌入了皇宫这个金­色­的牢笼。朱元璋的命令就是圣旨,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我的手触碰到了纪纲给我的迷烟,如果我此时要逃,应该还来得及。

如果我做了朱元璋的女史官,或许只有到他驾崩的时候我才会有机会离开皇宫。

容华殿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意也越来越坚决。如果我的禁锢能够换回朱棣的自由,我愿意为了他留在朱元璋的身边。

我退立在龙榻后面,燕王进殿来一眼就看见了我。

他的紫眸中透出的光芒几乎可以照彻容华殿,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与迷茫,还带着担心与期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他在榻前跪下请安,朱元璋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有悔过?”

燕王低头说道:“儿臣已知错了。”的

朱元璋说:“你若要继续养病,就留在京中;若是身体好了,就回北平去,替朕再征蒙元,驱逐鞑靼残部。”

朱元璋的话意很清楚,如果燕王再次拒绝出征,等待他的就是在金陵燕王府中一生监禁的命运。与我在W城的“映柳小筑”中逍遥世外,对燕王朱棣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燕王终于抬起头来,却并不说话,目光直直看向我。

朱元璋回头看了看我,命道:“你出去吧。”

我知道朱元璋一定有话对燕王说,不敢有违,退步而出。

殿外纪纲负手而立,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微风吹起他层层叠叠的衣摆,他看着宫院内的一缕浮云,对我说:“看来你与皇宫的缘份真是不浅。”

我笑了一下:“只可惜我并不稀罕这缘份。我既然已经来了,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只要耐得住寂寞,做女史官也并不是坏事。”

“好!好!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突然,荣华殿内传来朱元璋的一声怒斥和木杖落地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燕王说话。

我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冲进殿中,只见燕王依然跪在地上,身旁斜放着一根木制手杖,这手杖本来是放置在龙榻之侧,一定是朱元璋盛怒之下投击燕王后落在他身旁。

燕王面容平静,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

朱元璋的怒火更盛:“从来没有人敢和朕讨价还价……你……你……”

我跪在燕王身旁,他立刻抓住我的手,说道:“儿臣愿意带兵远征蒙元,朝中不缺史官,也不乏才华横溢之人,父皇为何偏偏选中她?儿臣心中如今惟有她一人,求父皇把她还给儿臣。”

我望着他脸上被手杖击中的伤痕,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

燕王看到我落泪,立即转过头去,伏在地上叩首道:“除了她,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要过什么,恳请父皇开恩!”

朱元璋凝视着我们,很久很久,威严的表情竟然渐渐松弛下来,说道:“棣儿,你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她来求朕了。朕要她做的是意义深远的大事,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朝中史官虽多,却无一人能有她这般见识!待过几年朕自然会放她出宫去,你们有的是一生相处的机会。”

燕王抬头说道:“请问父皇还要儿臣等多久?”

朱元璋说道:“五年之后,朕定将她还给你。”

燕王神情肃然,说道:“多谢父皇千金一诺。儿臣愿意等,届时儿臣一定前来接她。”

(洪武二十七年的故事至此结束,下一章时间从洪武三十一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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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一)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了文锦楼的窗阁,我穿着一件玉­色­长裙,站立在一排排书架前,书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是新编修的《皇明祖训》,空气中还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墨香。

一名机灵的小女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中的佛尘轻轻拂拭着书架,对我微笑着说:“姐姐每天都来得好早!”然后,她又轻声埋怨道:“这可都是我们的心血呢,这里春天风沙大,昨天才拂过,又落了一层灰土!”

我微笑着看了看她,自汉代以来历代宫廷都会选拔有才学的女子赐予女史职位,她们都是­精­心选拔出来的才女。

四载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我指端的彤管下渐渐滑过。

按照唐蕊的年纪计算,我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但是别的女史都长大了,惟独我没有长,依然还是六年前蜀中唐蕊的少女模样,连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岁月仿佛遗忘了我,或许这是时空错乱导致的结果。

燕王奉旨离开金陵,一直征战在外。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不断发动对北蒙残部的攻击,燕王的身影始终没有在金陵出现过。

断断续续,我会收到一些来自漠北的信函,从那些字字句句里,我仿佛看见了他在刀光剑影中伤心思念我的模样。

我的回信很短,每次都是一幅画,一匹奔腾在草原的骏马和一朵宫墙内的小花。

我想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皇宫的文锦楼就是国家图书馆,比W大的图书馆大上几十倍还不止,我每天在这里博览群书,带着一帮小女史撰写整理书籍,做着汉时班昭班婕妤曾经做过的事情。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将一生的执政经验进行重新修订编辑,为了大明天下长治久安、流传万世,给子孙制定了一套“家法”,其中包括禁用酷刑、禁立丞相、对犯法皇亲国戚的处置、对四方各国的外交策略,以及对皇室子孙持守、祭祀、出入、国政、礼仪、法律、后宫、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等各方面的详细规定,正是我面前这一套《皇明祖训》。

我在二十一世纪北京图书馆所看到的《祖训录》明抄本和《皇明祖训》明刻本的历史典籍,有些部分居然是我亲自书写的,只不过没有署上我的名字而已。

我穿越到了明代,总算为历史做出了一点贡献,的确没有虚度这四年时光。

我走到一列书架前,正要伸手去整理几本位置摆放得不太端正的书籍,却发觉有人先我一步,将它们扶好了。

那明黄|­色­的云妆飞纹的衣袖已经告诉我他是谁。

他时常前来这里翻阅古籍,今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温柔的声音立即传入我耳中:“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允炆哥哥。”

成家立室后的朱允炆,斯文和蔼依然如故,身上却多了一点点男人成熟的感觉。

我淡然说道:“小小女官,哪里有资格叫太孙殿下哥哥。殿下今天要找什么书?”

朱允炆看着我说:“我不是来找书,是来找你的。母妃今日周年忌辰,你难道忘了吗?”

我当然不会忘,去年常妃薨逝时,我暗自痛哭了几天几夜,却只能眼看着她离开,连送葬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是朱允炆把我带到了常妃的灵柩前。

朱允炆象我在东宫时一样,拉起我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皇陵。”

我轻轻抽回手,却发现他的手已不象以前那样容易挣脱,费了好些气力才拿开。

他的眼中立即闪过淡淡的一丝失望。

我跟随在他身后,走到御花园中,盛开的牡丹和含苞欲放的玫瑰还带着露珠,朱允炆停下脚步,采下一朵丝绒般光滑润泽的大红玫瑰。

我问道:“叶妃近日还好吧?”

朱允炆看着那朵花,轻声道:“她昨天又开始头疼了。”

朱允炆似乎并不太喜欢常妃吕妃为他­精­心挑选的名门之女马妃。

叶逐月入宫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朱允炆,心情抑郁不堪,是我设法让她见到了朱允炆。两人一见钟情,叶逐月深得他的宠爱,被立为侧妃,却时常生些莫名其妙的小病,朱允炆为此心烦不已。

我宽慰他道:“有小毛病的人不会生大病,只要御医用心调理,她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朱允炆一扬手,我躲闪不及,他已将那朵花儿Сhā在我发髻上,说道:“东宫佳丽虽多,始终难及一人。”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不远处一名女子冷笑道:“殿下好兴致,一大早在花园里逛,原来是园中别有风景。只是叶妃妹妹此刻独守空房,殿下岂不心疼?”

­阴­阳怪气,还带着七分醋意。

来人身着粉红宫裙,正是马妃,本来也是美人胚子,可惜拉长着脸,眉间还带着怨愤和煞气,将她的端庄美丽破坏殆尽。

朱允炆对她似乎很忍让,说道:“你不要胡乱猜测。早上花园里天凉风大,你应该回宫中歇着才是。”

不料马妃丝毫不给他面子,噘着嘴说:“我才不象那些病美人,成天在殿下面前装一副狐媚可怜样,我就是死了也没人疼没人管!殿下还理睬我做什么!”

朱允炆走近她,柔声说了几句话,马妃的脸­色­才由­阴­转晴,并不顾忌我就在不远处,扑到他怀里说:“那你今天晚上过来吗?”

朱允炆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马妃看了看我,问:“殿下要同她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朱允炆说:“我们去皇陵拜祭母妃,宫中今日也有法事,你如果同去,法事就无人主持了。”

马妃灿然一笑,看了看我,才说:“殿下还记得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妃子吗?”

我在数丈之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朱允炆走过来。

那朵红玫瑰早已被我取下,放到池塘边的一棵柳树枝桠上。­嫩­绿­色­的柳枝配上大红­色­的艳丽花朵,虽然美丽,但是始终让人觉得不够协调,别扭之极。

朱允炆对我说:“她说话一向如此,你不必与她计较。”

我说:“我怎敢与东宫娘娘计较?殿下多虑了。”

朱允炆说:“蕊蕊,这个位置……”却突然顿住,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速去速回吧。”

我们从皇陵返回的时候,听到太原传来晋王病逝的消息。

朱元璋在洪武三十年的秋天就已经缠绵病榻,虽然躺在床上,还能够看书说话,晋王病逝后,他的病情开始加重。

今年只有三十二岁的晋王英年早逝,与心中的失望和所受的打击不无关系。

自从朱元璋立皇太孙后,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再也没有来过金陵。连续失去了几个儿子,经历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朱元璋的健康底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崩殂于皇宫容华殿内,终年七十一岁。

三日后,朱允炆登基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我和其他女史身着素白­色­的孝服,跪在容华殿前,却听见容华殿内传来一片哭叫之声。

一名相熟的太监一边抹眼泪,一边匆匆而过,我叫住他问道:“林公公,出什么事情了?”

他面容悲惨凄切,说道:“凌宫人莫非不知道皇上有遗诏要旧宫人全部殉葬吗?”

殉葬?!

我极力回忆思索,只听说过朱元璋有遗诏传位给皇太孙朱允炆,同时不准诸藩王回京奔丧、各自固守封地以防内患外乱的遗诏,那遗诏的内容我还记得:

“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固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今中者,推此令从事。”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过朱元璋有遗诏要求宫人集体为他殉葬。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所有旧宫人都必须殉葬,我也是其中一名。

朱元璋已经忘记了自己对燕王五年之约的承诺。

我却决不能在这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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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二)

我抬起头,眼前“容华殿”三个大字的匾额、朱漆的圆柱和­精­雕细刻的龙凤图案在丧仪的映衬下呈现满目狰狞。

今天是五月十五,全国距离金陵最远的藩王也该收到皇帝驾崩的邸报和抄送的遗诏了。

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先后薨逝,燕王此时是朱元璋最年长的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皇族的注目。

史载“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燕王棣率师如京。”

虽然朱元璋有遗命不准藩王离开属地,但是燕王仍会赶赴金陵奔丧,而且来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大批兵马。

殿前的太监宣读完毕殉葬的遗诏,伴随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的破灭,我身旁的小女史立刻晕厥过去。女史们有些神情惶恐,有些还是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有些已经开始哭泣,容华殿内外响起了一片哭声。

面对着密密层层将我们包围起来的侍卫和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羔羊,她们除了用哭泣表达心中的恐惧和哀伤,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白茫茫的殿阁,身着素服哭泣的宫女和太监,构成了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皇宫内一幅凄凉的画面,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直冷到人的心里。

一名小太监神情焦急,目光在女史中梭巡,似乎是在找人,他正是东宫的看门太监喜福。

他看见了我,立即喜形于­色­,叫道:“郡主!”

他对看守我们的侍卫耳语了几句,那侍卫点头,看了看我,说道:“皇上有旨,请凌宫人前往勤政殿见驾。”

勤政殿已经更换了主人。

隔着高高的台阶和数丈远的距离,雕龙金漆宝座上端坐之人,正是他们口称的“皇上”,新登基的建文帝朱允炆。

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子少傅黄子澄侍立在金阶下。

我在金銮殿前跪下,静侯着他的旨意。

朱允炆微微点了点头,身旁的李公公随即说道:“皇上赐凌宫人起,请凌宫人回文锦楼去,依旧司女史之职。”

朱允炆赦免了我。

我还没来得及俯首称谢,黄子澄见状上前奏道:“臣启奏皇上,先皇已有遗诏,旧宫人一律殉葬,皇上千万不可违逆先皇旨意。”

朱允炆说道:“朕知道。皇爷爷的遗训,朕一定会遵循。凌宫人昔日与朕有兄妹之情谊,难道黄卿觉得朕不该赦免她吗?”

黄子澄似乎颇有顾虑,恭声奏道:“微臣斗胆,皇上确实不可破此先例,否则日后天下民心难服。”

“好了。”朱允炆打断了黄子澄,微有不悦之­色­:“黄卿你不必再奏了,昔日在东宫时,黄卿对朕说过天子无戏言,朕既已赦免她,又怎能反悔?”

黄子澄哑口无言,看向齐泰。

齐泰与黄子澄是洪武十五年同科进士,二人私交相契,如今已是朱允炆的左膀右臂,黄子澄见朱允炆心意坚决,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他。

齐泰之为人较黄子澄圆滑得多,他看我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出列说道:“微臣有两全之策,既可不违先皇旨意,亦可全皇上之心愿,只是不知皇上可愿意?”

朱允炆说道:“齐卿既然有计策,何妨说出来给朕听听。”

齐泰眼珠一转,说道:“皇上遗诏中所言殉葬者是‘旧宫人’,如今新皇已登基,她若是皇上妃嫔,自然不算‘旧宫人’……”

我顿时惊呆了,齐泰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要朱允炆封我为妃。

正在此时,殿外专司祭祀的太监匆匆进来,跪禀道:“所有殉葬宫人共计四百八十二名,已点数四百八十一名,尚缺一名,钦天监所择时辰已至,恭请皇上下旨,奴才即刻便将他们遣送皇陵。”

他奏完这些话后,目光带着几分迟疑向我看来:“皇上,凌宫人……”

我脑子里马上想到了一个字:“逃!”

但是,纪纲赠我的迷烟今天并没有带在身边,殿外密布大内高手和锦衣卫,以我的身手想要逃出皇宫难如登天,如果我强行闯出去,瞬时就会丧命在那些侍卫手下。

我抬头看向金銮殿上的皇帝。

齐泰与黄子澄面面相觑,朱允炆沉默不语,他的目光正好碰上我的目光,眼神里带着疑问与探询。

他没有轻易作决定。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轻易死。

朱棣等候了我四年,我不能让他来到金陵以后连我的尸骨都看不到。眼下只有先避过这一关,是什么名分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即使朱允炆册立我为妃嫔,迟早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只要有机会,我就立刻远遁天涯。

我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黄卿,齐卿,”朱允炆会意,立即转向黄子澄和齐泰,问他们道:“依你们之见,朕给她拟什么名号好?”

黄子澄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才说道:“凌宫人天生丽质,­色­若春花之蕊,不知皇上以为封其‘蕊妃’如何?微臣听说凌宫人为永嘉郡主时闺名正是此字,可谓恰如其分。”

朱允炆面带满意的笑容,说道:“黄卿果然有才华,朕就封她为蕊妃吧。”

我不得不叩首拜谢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心中却想:“只要拿到了迷烟,我马上就逃。”

那祭祀太监仍在殿中侯旨,朱允炆站起身,淡淡说道:“你送她们上路去吧。”

这句话无疑是宣判了四百多人的死刑。

众臣退出之后,朱允炆对我说:“爱妃你随朕来。”

乍然听见“爱妃”这称呼,我只觉得无比­肉­麻。

往殿后走去,朱允炆果然在殿外等候着我,身边的太监早已不见踪影。

他缓缓转过身来,对我说:“蕊蕊,我今天很意外,也很开心。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心留在我身边都不要紧,我也没有太多非分之想,只要你平平安安在皇宫里就好。”

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也知道我和朱棣的关系。

我低头说道:“谢谢皇上。”

朱允炆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我晚上再和你一起去见太后。”

吕妃已被尊为太后,马妃被册立为皇后,叶逐月晋为皇贵妃。

我想起那些殉葬的女史,对他说道:“那些殉葬的宫人……”

朱允炆摇了摇头,双眼凝望着我道:“皇爷爷曾经教导过我,一旦身为万万人之上的帝王,若要君临天下、执掌乾坤,任何时候都必须以大局为重,我不能让皇爷爷失望,也不能赦免她们。”

我很想对他说:“难道以大局为重就一定要对所有人残忍吗?难道以大局为重就必须有人作出牺牲吗?如果你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掉?你为什么不把对我的仁心和怜悯也一起抛掉?”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朱允炆不想辜负朱元璋的一片苦心,但是他始终不是一个狠决的皇帝。

我怅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黄昏的落日中仅余一片淡黄|­色­的朦胧幻影。

我下定决心准备今晚乘夜­色­逃出宫外,正要回自己居所去,却看见马皇后带着几个侍女走过来。

人还未靠近,她冷傲的声音已经飘过来:“恭贺蕊妃册封之喜!”

我不得不暂时低头,躬身行礼:“妾妃恭迎皇后娘娘。”

马皇后冷冷说道:“你在宫中也有几年了,这么不懂规矩吗?”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除皇贵妃外,普通嫔妃都要行礼参拜,但是也不必每次见面都跪拜,马皇后存心刁难我,我只想赶快溜出宫外,并不想惹是生非,只得忍气吞声跪在地上,说道:“妾妃参见皇后娘娘!”

马皇后用手中的绢帕擦了擦鼻翼上的粉,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话,太后却要我取件要紧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呢?”

那侍女笑道:“这还不容易,皇后娘娘去取了来,再同蕊妃娘娘说话也不迟啊。”

马皇后看着我笑道:“那就只好委屈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了。”然后得意洋洋对那几个侍女说道:“我们走吧。”

马皇后以为我会跪在当地等着她回来,我心道:“你们未免太小看我凌熙了。”

她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施展轻功往居所而去。

手脚麻利收拾好随身包裹,将迷烟藏入衣袖中,看准了出逃的路径,静待天黑。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门窗桌椅都带着熟悉的味道,桌案上的笔架上,还搁置着几枝磨秃的毛笔。

我将包袱搭在肩上,轻轻带上门,转身却撞到了一个人。

一阵淡淡的兰麝之香传入鼻端,朱允炆伸手挡在我面前说:“蕊蕊,你要去哪里?”

他的身后跟随着四名锦衣卫,为首一人穿着和纪纲一样的衣服,一双苍狼般机警的眼睛,鹰钩鼻子,年纪二十开外,正是新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献。

朱元璋卧病后,朝中大事逐渐移交到朱允炆手中,纪纲一年前被派往宁夏追查一宗大案。纪纲一离开金陵,京中锦衣卫的管辖大权尽落于蒋献之手。蒋献为人心狠手辣,不但不输于纪纲,手段更加登峰造极。

我心中暗叫不妙,纪纲给我的迷烟对蒋献他们毫无用处,他们手里一定有解药。

无可奈何对朱允炆笑了一下:“搬家啊!难道皇上打算让我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说道:“朕听说皇后让你跪在宫院里,去找你时你已经不在了,料你定是在此。朕也正要接你过去。”

一列领路的太监掌着宫灯,蒋献等人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

皇帝就是皇帝,朱允炆迎接我去新宫室,身边居然还带着几个锦衣卫。

我们来到一座清新典雅的宫殿前,宫灯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满目花枝招展,简直就是鲜花的海洋。朱元璋下诏“哭临三日,皆释服”,一排穿着浅桃红衣裙的宫中侍女齐齐跪下参拜。

朱允炆拉着我走进殿门,转身对蒋献说道:“从今以后,蕊妃娘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如有任何闪失,朕惟你是问。”

蒋献恭声说道:“微臣遵旨,锦衣卫一定尽心尽责护卫好娘娘。”

殿中简洁­精­巧的装饰清丽脱俗,一种如兰似馨的香气在室内静静蔓延。

走进内殿,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四周镶嵌着玳瑁和玛瑙,铜镜中映­射­出我们的身影。

朱允炆站在我身后,凝视着镜中人雪白中透着粉红的冰肌玉肤,­精­巧秀丽而又艳光四­射­的脸庞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把包袱放下来吧。”

我躲开他的注视,对他说:“皇上是要他们护卫我?还是要将我软禁起来?”

朱允炆温柔说道:“我当然是要他们护卫你。宫中现在诸事未定,万一有歹徒潜入宫中伤了你怎么办?六宫你皆可随意出入,若是觉得闷,就去文锦楼中看看书,我空闲的时候就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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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三)

总管太监左安带着两名小内侍进寝殿来跪地叩安:“奴才请示圣驾!”

朱允炆对他说:“蕊妃日常使用之物均依皇后之例供给,饮食起居你们也要多加留心侍候。若是让朕知道你们照应不周,朕可不会留情面的。”

左安恭恭敬敬说道:“奴才遵旨。”

朱允炆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左安答道:“奴才都已安排妥当了。”

朱允炆对我说:“爱妃先换套衣服,然后陪朕用膳去吧。”他的态度很温和,语气也带着关切和体贴,宫人们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丝毫破绽。

蕊珠宫的红墙碧瓦、画楼飞檐之间,杨柳依依、百花齐放,在粉红的宫灯掩映之下,处处呈现花团锦簇的气息。

出了正殿的后门,可见一座巨大的荷花池,两行翠柳拥着一条长廊通往池中央的小亭,小亭­精­巧状若莲花,池中还有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

皇帝今晚在此传膳,亭中的侍女太监早已站了一大排,我环顾四周,蒋献手下的四个锦衣卫分散站立在小亭外荷花池畔,看似悠闲踱步,眼睛却时刻紧盯着我。朱允炆就坐在我身旁,他的轻功也不弱,看来今晚的逃遁计划要宣告失败了。

朱允炆以眼神示意左安,亲自执起酒壶,向我面前的玉杯中斟上小半杯酒,微笑着说:“这些菜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一点。”

桌上的菜式有西湖醋鱼、樱桃豆腐、笋芽含香、江南一品酥……都是我以前在东宫时常吃的宫廷菜,我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连半点胃口都没有。

片刻后,只见画舫上一列焰火冲天而起,呈北斗七星之状,刚刚湮灭,又有一列五光十­色­的焰火升上夜空,不但颜­色­各异,大小形状也不尽相同,犹如天女散花,极其美丽。

朱允炆坐在我身旁仰望夜空,似乎带着无限憧憬,对我说道:“蕊蕊,还记得五年前中秋之夜我们一起放焰火的情景吗?”

我既没有心情欣赏今晚的焰火表演,也没有心情和他叙旧,却不得不敷衍他:“我记得!”

他清澈的眼眸看向我:“第一次在荷花池畔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好开心,我终于有一个妹妹了,还长得象神仙一样美丽。原来我一直在猜测母妃会给你择个怎样的妹夫,却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妃子。”

内值太监捧着一个金漆盘走近他跪下,侍女揭起覆盖的大红金绣绸布,金漆盘内赫然是数十枝无暇美玉所雕琢而成的玉钗,绿玉、翡翠、黄玉、羊脂白玉……应有尽有,款款都极尽新颖别致,那太监禀道:“宫中库房所珍藏玉钗皆已在此,恭请皇上圣裁。”

朱允炆看着我说:“这些玉钗都赐给你,你可以随意挑选搭配衣服。”

我穿着一套水绿­色­宫裙,发髻上别无装饰,朱允炆仔细端详后,拣择了一枝碧玉钗,替我簪在发间。

我发觉他话中之意和举止颇为暗昧,赶紧说:“我也一直把皇上当成我的哥哥。”意在提醒他做戏也不必做得太过分,适可而止就好。

朱允炆微微一笑,说:“你若当我是哥哥,就安心住在宫里,皇爷爷的传记还没有编撰齐全,你也不会无事可做。宫外虽然自由,十一叔的蜀中,四叔的北平,六叔的武昌你都住过,在外面受人欺负还不够吗?只有我身边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

他这句话实在大错而特错。皇帝的身边并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说:“皇宫有御前侍卫层层守护,皇上不必再浪费锦衣卫的人力来保护我,况且我也可以保护自己。”

朱允炆说道:“他们的任务就是护卫皇室,怎能说是浪费?多几个人保护你我才能放心。”

我无可奈何,说道:“我不喜欢他们跟着我。”

朱允炆远远看了一眼,蒋献的身影立刻出现了,叩首说道:“奴才在!”

朱允炆对蒋献轻轻说道:“娘娘不想看到你们。”

蒋献低头说道:“皇上恕罪,奴才知错了!”没过多久,那些锦衣卫的身影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藏身之处一定更加隐秘。

朱允炆转头对我说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他们了。”

他根本没有撤走锦衣卫的打算,语气却无限温柔,绵里藏针寸步不让,我想发脾气也没有办法发出来。

用完膳后,朱允炆和我沿着长廊漫步,随侍的宫人都刻意落后了数步之遥。

我眼望天空那轮圆圆的满月,眼前浮现四年前朱棣的面容,心中暗想:“整整四年了,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你知道蕊蕊被困在皇宫里吗?”

正在痴痴回想,仿佛听见朱允炆在唤我的名字,急忙答道:“皇上在叫我吗?”

柔和的夜风吹起了朱允炆的龙袍衣角,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宛如迎风的修竹,清俊的面容略带着一丝不悦之­色­:“我叫了你几声了,现在才听见。”

我低着头说:“是我错了。”

他面带微笑,用掌心托起我的脸,说道:“错了可是要受罚的。”

我退后了一步,问道:“不知皇上要罚我什么?我认罚就是!”

他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笑道:“罚你五步之内以月­色­为题,赋诗词一首如何?”

这个题目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是明代中期以后的诗词都可以拿出来充数,朱允炆决不可能知道。

我眼珠一转,说道:“不用五步,一步就够了!”随即念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正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所作《蝶恋花》。

朱允炆沉默了半晌,忽然转身背对着我,轻轻说道:“朕要回宫去了。”

我愣了一下,他说 “朕”要回宫去了,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他在暗示什么?

我只能装糊涂,屈膝行礼说:“臣妾恭送圣驾!”

朱允炆并不答话,加快了脚步离开,将我们远远抛在后面,左安急忙追赶上去,神情大惑不解。

我回到寝殿中,发觉众侍女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昔日东宫映柳阁中侍女。因为女史事务繁忙,在宫中四年我和她们见面机会并不多,偶尔匆匆一面,也没有太多机会聊天,惟有银萍还时常借故前往女史居所去看望我。

银萍将手中的茶盘放下,靠近我悄悄说:“娘娘看看窗外。”

我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数名锦衣卫的身影在月­色­下清晰可见,我回到床沿,手托着腮帮,愁眉不展,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朱允炆设计这座特别的监狱里关押着我,这里比“诏狱”只不过多了一层美丽和优雅的外衣而已。

半夜里,我听到一声轻响,惊醒过来拥被坐起,透过纱帐隐约见到房间中站立着一人。

他在帐前数步处说道:“娘娘不要怕,我是外面守护娘娘的锦衣卫。纪大人有密信让我暗中保护娘娘。”

我将信将疑,外面的锦衣卫应该都是蒋献的心腹,怎么会有人心向着纪纲?纪纲远在宁夏,又怎么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

我隔着纱帐对他说:“无论你是谁,现在深更半夜,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他沉声说道:“请娘娘不要怀疑我,我来只为告诉娘娘一句话。纪大人在宁夏遭人毒手,身受致命内伤,蒋献为人­阴­狠,皇上对其极为信任,请娘娘务必小心此人。”

我急问道:“纪大人他的伤要紧吗?是谁伤了他?”

他说道:“纪大人没有­性­命之忧,但疗伤还需要些时日,现在无法返回京中。伤他之人对他武功路数极为熟悉,依属下猜测此事与锦衣卫定有关联。娘娘若有危难,属下一定会尽力保护娘娘。”

我轻声问道:“你可听见诸位殿下进京来的消息吗?”

他说:“皇上诏命兵部尚书齐泰领­精­兵五万在金川门布防,如果诸位殿下前来拜祭先皇,只能单骑入京。皇上对锦衣卫另有密诏,无论是哪位殿下,强行闯入皇城者,立即拘捕。”

他说完这些话即离去,我立刻明白了一切。

朱允炆够聪明,朱元璋虽有遗诏不许诸皇子进京奔丧,但是如果诸王要前来,于情于理他都不便拒绝,因此准许他们单骑入京。他在皇城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诸王带来的兵马无法进入金陵,就不会有动乱和政变。

如果燕王今天收到遗诏,七日内他一定能够赶赴金陵。

虽然我知道结果有惊无险,心中还是宁愿他不要来。

次日,我依礼前去参拜吕妃。

吕妃赐起之后,拉我在她身旁坐下,才说道:“你与皇上昔日情同兄妹,如今他又赐你蕊妃之位,你从今以后就要一心一意对他才是。把过去那些事情都忘了吧,不要让我替你们担心。”

我说道:“母后的教导,儿臣都记住了。”

吕妃款款笑道:“我听奴才们说,昨天晚上皇上并未留幸蕊珠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顿时尴尬无比,吕妃注意到了朱允炆和我之间的异常情况,我只能支吾着说:“这个……是我不能……过几天……”

吕妃似乎相信了我的说辞,不再追问,说道:“皇上至今都无子嗣,叶妃一直病着,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他又不常往皇后宫里去。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若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心中这个结就解开了。”

吕妃身旁的一名中年宫女笑道:“蕊妃娘娘有宜男之相,太后的心愿一定能够达成!”

我心中暗暗好笑,朱允炆和我根本就是假夫妻,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来?况且我手中还有香云交给我的药方!表面还是装作娇羞的样子,轻轻垂下头。

小太监高声传报道:“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吕妃松开我的手,说道:“传她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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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四)

马皇后与叶逐月各自带着一名贴身侍女先后进殿来,她们都是绮年玉貌的美人,皇后和皇贵妃的华服衬托之下,越发雍容华贵,袅娜多姿。

她们参拜吕妃后,我向她们行礼,叶逐月说道:“姐姐请起。”

马皇后连看都没看我,在吕妃身旁的凤椅坐下,撒娇说道:“昨天儿臣送来的雪蛤酥酪,母后觉得如何?听御医说雪蛤是养颜圣品,儿臣吩咐他们做了来试,觉得好才进给母后的。”

吕妃叹道:“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我倒不要紧,皇上国事繁忙,年纪又轻,如今千均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你身为皇后,平日里要多多关心体贴皇上,只要皇上好,我就放心了。”

马皇后听了吕妃这几句话,面露委屈之­色­道:“儿臣何尝不想关心体贴皇上?只是皇上他……时常连人影都见不到,儿臣又不敢去勤政殿见驾,皇上回到后宫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吕妃随即转向叶逐月说道:“你最近可好些了吗?我早已说过你不必每天都来请安,自己多保养些。”

叶逐月轻轻咳嗽了几声,粉面上泛起潮红之­色­,说道:“是儿臣不好,儿臣一向病着,未能尽力照顾好皇上。如今有了蕊妃姐姐,侍奉皇上之责姐姐也可以分担些去。”

马皇后隐隐有怨责叶逐月之意,叶逐月又将我拿出来作挡箭牌。朱允炆对叶逐月专房之宠由来已久,如今另册新妃,叶逐月难免会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她心中对我有所误会,准备等待机会再向她解释澄清。

吕妃笑道:“你们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我可管不了。高皇后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后宫最难得是‘清净’二字,懿文皇后和太妃在先帝身边时,先帝常感叹我们姐妹情深,你们也要互相体谅尊重,不可争风吃醋,坏了高皇后立的规矩。只要有皇孙抱,我决不会辜负亏待你们。”

马皇后似乎有话要说,又忍住不言,叶逐月随即说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我们离开吕妃的懿宁宫时,我急唤道:“贵妃妹妹请留步!”

叶逐月在小径上立住,却并未回头。

我走到她身边,说道:“妹妹可能听我说几句话?我本来不该留在宫里的,皇上是为了救我才封我为妃,我并不想……”

叶逐月抬起她那小巧­精­致的脸庞,打断我说道:“姐姐不必说了,昔日姐姐曾经说过,再多荣华富贵也难及自由自在的生活,看来一切都是皇上的决定,与姐姐毫无关系。姐姐拥有绝­色­容颜,与皇上的渊源又深厚,日后在宫中的地位一定远胜于我。何必向我多作解释?”

她语气带着幽怨,我摇头说道:“你误会我了,我不会和你们争夺皇上的宠爱,皇上决不会因为我冷落你们的。”

叶逐月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算姐姐没有争宠之心,皇上恐怕已经不是原来的皇上了!”

她说完这句话,扶着侍女的手径自离开,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仿佛在用绢帕轻拭眼角的泪痕。她担心我受封之后会夺走情郎的心让她受到冷落,本是人之常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对我的敌意和误会。

数日来我在文锦楼中继续整理未完成的文稿,心中却时刻留意着燕王进京的消息。

文锦楼前种植着一排茂密的大石榴树,朵朵热情如火的石榴花盛放在枝头,午后灿烂的阳光从绿叶间洒落到窗前的桌案上,细碎重叠的光影交织成一幅错综复杂的画面。

温暖的阳光让人恹恹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笔,伏靠在桌案上。

我仿佛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因为我看见了朱棣。

一身白衣的他带着恬淡和蔼的笑容对我说:“蕊蕊,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我愿意为了你做一个普通人,我们以后永远都在一起,再没有任何人会分开我们了!”

我扑到他怀里,喃喃说道:“朱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青草的气息,他抱着我旋转,我只觉得身子轻飘飘腾空而起,他压低声音说道:“小野猫怎么变成小懒猫了,快醒过来啊。”

我迷糊着睁开眼睛,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立刻出现在我眼前。那月华般英俊的面容和淡淡的紫眸,都与四年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眼眸中透出一种鸷猛与深沉,薄而优美的嘴­唇­也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我被他横抱在胸前,他亲着我的脸颊,低声唤道:“蕊蕊,我的宝贝蕊蕊……”

他温柔的亲吻是那样真实,这突然而来的幸福感觉让我除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别的反应。

他放我下地,微笑着说:“过了四年就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不是变老了?”

我顿时回过神来,扑到他怀里,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好想你……”

他紧紧拥抱着我说:“我也是。我听说父皇下诏命让所有宫人殉葬,恨不得连夜就赶过来,还好上天庇佑你安然无恙。”

我想自己是接受了朱允炆的册封才能够保全­性­命,急忙解释说:“皇上他封我为蕊妃……但是我没有……那些都是假的!”

他眼眸中透出无限怜惜,说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数年来在宫中寄人篱下,还让你受了一场虚惊,都是我不好!我怎能怪你接受他的封号?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任何东西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我相信你。”

听到他说出这几句话,我轻轻闭了闭眼睛,忍住心中的激动。

朱棣,我果然没有爱错你。

他仔细端详着我柔若凝脂的脸,微笑道:“蕊蕊越长越美了,再过几年一定要嫌弃我了。”

**在他怀里,问道:“我听说皇上在江上设防,皇城遍布锦衣卫,你怎么进宫来的?”

他抚摸着我的发丝,笑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有办法进来。五弟、七弟、十一弟、十七弟他们都在皇城内,燕云十八骑驻扎在江北,我不会有危险的。”

此时,文锦楼外响起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却只有朱允炆一人。

燕王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搂着我的腰,将我抱在怀里。

朱允炆看到这一幕,表情同样很平静。

一阵静默之后,朱允炆说:“四叔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对四叔说。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四叔也不必参拜我。”

房间中只有我们三人,他并没有称“朕”。

燕王目光转动,说道:“你说吧。”

朱允炆看向窗外,说道:“四叔带着八千兵马前来金陵,不但有违皇爷爷旨意,且有冒犯朝廷之嫌。”

燕王道:“父皇突然薨逝,还不让儿臣们前来尽孝,怎能不让人怀疑?朝中是否有人矫造遗诏、假传圣旨,尚且不得而知!我此次只是依父皇《祖训》中的训诫前来护卫朝廷,那些­奸­臣不肯让我们进京,分明是做贼心虚。”

朱允炆道:“皇爷爷御笔早已抄送至北平,是否系伪造而成,四叔心中应该很清楚。其他的几位叔叔虽然也有此疑虑,他们也该明白皇爷爷的苦心。四叔今天闯入我的后宫,挟持我的蕊妃,实在不合情理。”

燕王冷冷说道:“你的蕊妃?你不妨去问问六弟,父皇诏蕊蕊入宫之前,她是谁的夫人?父皇当初有旨意将她赐还给我,我今天来正是要带她离开金陵。”

朱允炆仍然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态度,轻声道:“皇爷爷的确有过旨意,但是据我所知,皇爷爷与四叔约定期限是五年,如今只过了四年而已,所以今天我决不会让四叔带走她。”

燕王的脸­色­终于变得­阴­沉下来,紫眸中渐渐燃烧起一簇火苗。虽然微弱,我却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星火燎原的气势。

他说:“若是我一定要带她走呢?”

朱允炆道:“那就只有对不起四叔了。”

他轻轻击掌,蒋献等人立即出现在楼阁中,文锦楼中传来几声暗器落地的声响,数柄长剑同时刺中他的胸膛。

我亲眼见到燕王倒在血泊之中,尖叫着扑倒在他身上,哭喊着说:“朱棣、朱棣……”

他依然抓着我的手,用最后一丝气力说道:“蕊蕊,等着我,明年此时我再来接你。”在他的指尖离开我的指尖的那一瞬间,他又迅速抓紧了我,那力度几乎将我的手腕都要捏碎。

我的心痛得象被撕裂了一般,泪眼纷飞,大声叫道:“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答应过我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朱棣,你是个大骗子,我恨你,我讨厌你……”

有侍女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我蓦然惊醒,立刻看向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燕王的踪影。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我的心跳一直都无法平息下来,一阵阵胸闷气短,那梦境实在太可怕了。燕王与朱允炆本来是血浓于水的亲叔侄,难道他们注定不能相容,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吗?

晚膳时分,勤政殿的小太监满面笑容,前来传报道:“皇上请蕊妃娘娘一起去用晚膳。”

我想到叶逐月美丽忧伤的模样,对他说:“请转告皇上,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让别的娘娘陪他用膳吧。”

却不料没过多久,朱允炆居然亲自来了蕊珠宫,左安随侍在旁,身后还跟着两名御医。

朱允炆说:“蕊蕊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快让御医看看。”

我实在没想到随口一说竟让他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勉强伸出手让御医诊脉。那御医凝神诊治了半晌,又换过另一名御医再诊,二人又低声合议了片刻,才跪禀道:“启奏皇上,蕊妃娘娘只是忧思过甚伤了心脉,并无大碍,服用几剂安神之药调养即可痊愈。”

我料想自己本来没病,他们恐怕不好交差,所以随便胡诌了几下,反正安神补心的药吃多吃少都无所谓。

朱允炆信以为真,点头说道:“你们去配药吧。”

御医正欲退出,朱允炆叫住他们道:“朕正要问你们,叶贵妃的病情到底如何了?原来说春时容易犯症候,怎么现在还是不停咳嗽?”

两名御医对视一眼,一名御医壮了胆,却战战兢兢答道:“贵妃娘娘之病……以微臣之愚见,恐怕是痨症……”

“痨症”二字出口,朱允炆的脸马上变了颜­色­,沉默不语。

我知道古代最忌讳这种病,谈之­色­变。尤其是在宫廷,皇帝的龙体至关重要,如果叶逐月真的患了痨病,她很快就要住到冷宫去了。叶逐月以前身体很好,并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她进东宫以后就病患不断呢?

正想到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又是一阵心慌袭来,伴随着头脑晕眩,几乎要摔倒在地。

朱允炆站立在我身旁,见状急道:“蕊蕊!”他情急出手,竟然将我抱在怀里。

我踉跄了一下站稳脚步,抬头去看他,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近,他身上散发出那种特异的兰麝之香萦绕着我的鼻端,二人都无比尴尬,他立刻放开了手,却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情。我赶紧远远退后了一大步。

左安看着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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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长空(一)

我退后站稳了脚步,心慌却并没有停止,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蚀心散”这个名字,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提醒我:我的状况并不正常。我立刻想到这是唐蕊的记忆产生的幻觉,“蚀心散”或许正是一种毒药的名字。

难道我是中了别人所下的毒?如果我是被人下毒才出现心慌头晕的症状,叶逐月也极有可能遭遇了相同的情形,她所患的也并不是痨症,只不过是用毒药所制造出的假象而已。

我一定要设法将那幕后黑手找出来,此人对叶逐月和我都有敌意,动机和目标都非常清晰,只有拿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让她心服。

御医告退以后,左安道:“奴才已在奉先殿中备好晚膳,恭请皇上、蕊妃娘娘移驾。”

我有意对朱允炆说:“蕊珠宫中也有准备,皇上要回奉先殿去吗?”

朱允炆说:“朕不回去了,就在这里传膳吧。”

左安急忙跪禀道:“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重新做了送过来!”

朱允炆道:“不用如此麻烦,既已备好,朕随意用一点就是。”

我留心注视着左安的表情,马皇后如果想害我们,左安身为总管太监决不可能置身事外,但是他们一定不会谋害朱允炆。

我们来到偏殿中,左安神情不安,隐约带着淡淡惊慌,我心中更加肯定蕊珠宫的膳食中有蹊跷,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视线所落之处是一大盅桂圆红枣粥。

我示意侍女舀出一小勺,盛放到玉碗中,亲手呈递给朱允炆,说道:“这是我这几天最喜欢吃的点心,味道香甜醇美,请皇上试用。”

朱允炆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刚要伸手去接,左安不顾礼仪冲到他身边接过玉碗,陪笑说道:“奴才思虑不周,这粥呈上得早,恐怕已有些凉了。请皇上用些别的甜点,蕊妃娘娘这里的雪梨膏、玫瑰榛仁露,样样都是上品。”

朱允炆回头看他,略带不悦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这样大意?朕今晚若不在这里,你就让娘娘用这样的膳食吗?”

左安一边命人将那大盅桂圆红枣粥撤下,一边叩首道:“奴才甘心领罪,以后决不敢再犯了,请皇上娘娘责罚!”

那捧粥的小内侍正要匆匆忙忙出殿门,银萍站在门口不远处。我以眼神示意银萍,她接过小内侍手中的粥,伸手拦住他道:“公公且慢。”

我站起身道:“御医尚未去远,请皇上召他们前来,这粥里恐怕有些特别的佐料。”

朱允炆察觉情况有异,已经明白了几分,双眉一挑,说道:“传御医来。”

左安立刻瘫软在地上。

御医详细检查后,跪禀道:“启禀皇上,粥中确有一种慢­性­毒药,此毒名为‘蚀心散’,连续服用十日即可扰乱人之心脉,其症状与普通心悸之症相似;若是连续服用一月即可导致行动失常,天长日久足以致命。”

朱允炆凝视着变黑的银针,缓缓问道:“有没有让人终年咳嗽不止的药?”

御医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有。”然后二人慌忙伏地,连连叩首不已,称罪道:“臣等从未想到过贵妃娘娘之病根由此而起,请皇上恕罪!”

朱允炆默默无言,眼中却流露出轻微的痛楚。

左安涕泪交流,大哭道:“奴才请皇上饶命!是皇后娘娘她……”

“皇后娘娘”四字出口,朱允炆随即制止他道:“你不必说了!朕知道了。”他抬脚出了蕊珠宫,对身后小内侍道:“将他们一起带到太后那里去,传皇后过来。”

银萍替我取过一件粉红­色­的薄纱衣,又帮我梳理头发,试探问我道:“娘娘觉得皇上会怎么处置皇后?”

我料想朱允炆为人宽容仁厚,说:“她若不是真心爱着皇上,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是叶妃因此病了好几年,皇上斥责她几句是定然免不了的。”

我静静躺在床上,银萍替我放下床头的帐幔,悄悄退了出去。

寝殿中阵阵幽香袭来,我服下御医祛毒的药,头晕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被那香气一熏,更加昏昏沉沉。

过了些时候,我隐约听见帐幔之外有人细细低语的声音,似乎是朱允炆和银萍,还有蕊珠宫的一名小内侍。三人窃窃低语,我听得并不清晰。

朱允炆轻声道:“是娘娘自己要你们去请我过来?还是母后的诏命?”

银萍道:“奴婢不敢欺瞒皇上……昨日太后娘娘传奴婢前去,得知皇上和娘娘一直都没有……奴婢按太后娘娘旨意安排妥当了,才请皇上来的。”

枕畔那诡异的香气让我浑身乏力,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我心中依稀还明白,吕妃让银萍“安排妥当”,然后请朱允炆前来,一定是要他今晚宠幸我。

那小内侍低声回道:“皇上至今未与娘娘圆房,奴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总是想等娘娘自己先愿意才……虽是太后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想看着皇上和娘娘……”

朱允炆道:“你们真是会为朕着想,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朕都敢骗。”

他话中虽带着几分怨责的口吻,语气却很轻快。

那小内侍道:“皇上若要赏,就赏银萍姐姐……若是要罚,就罚奴才一人好了……”

朱允炆忍不住笑道:“朕不问你们欺君之罪已经是格外宽宥了,还想讨朕的赏!”

小内侍悄声笑道:“娘娘已在帐中等候多时了,良宵难得,皇上还是早些……奴才是赏是罚,皇上明早再下旨不迟。”

没过多久,我依稀听见朱允炆的脚步声,似乎正向内殿行来。

我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吕妃的“好意”,却不料他并未推拒,真的走到我床前。如果他乘此机会强行占有我,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我并不讨厌朱允炆,但是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还不至于到可以献身给他的地步。

正在暗暗着急,他轻轻拢起粉红的纱幔,挂在床头的玉钩上,在床畔坐下来,唤道:“蕊蕊,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保持均匀的呼吸。

过了很久很久,他低头亲吻了我的脸颊一下,我立刻提高了警觉,全身戒备起来,他却并没有进一步行动。

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很近,就在我耳边徘徊,身上那种馥郁的香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听见他说:“宫中侍女虽然多,却没有一个能够让我倾心去呵护她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都不肯叫我哥哥,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保护你?”

隔了片刻,他又低低说道:“四叔在东宫来来去去那么多次……下着大雨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映柳阁外,我亲眼看着他进了你的房间……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如果我告诉皇爷爷这些事情,四叔固然会因此受罚,但是皇爷爷怎会放过你?你的丫鬟谋害皇爷爷,皇爷爷原本要处罚你的,我在容华殿里跪了四个时辰,他才收回成命……”

“我很久没出皇城,那年春天我去过一次武昌,看到你在义学里开心的样子,我也替你开心……我不敢告诉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我更不想看到你因为四叔而拒绝我。”

“四叔能为你做到的、不能为你做到的,我都可以为你去做,只是我明白……你一定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要死,你首先要保护的一定是四叔,不是我。”

他说到这里,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悲凉。听着他这些话,我终于明白了朱允炆数年来对我的心意。

我的心掠过一丝温柔的悸动--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是,你对我再好,我也没有办法接受你,只因为朱棣这个名字早已溶入了我的生命,早已铭心刻骨,今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无法忘记他了。

我听见了他细碎解衣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他温热的身体已经靠近了我,我们覆盖同一床纱被下,他的呼吸和心跳离我近在咫尺,当他伸手去揽住我的纤腰时,两人紧密接触,我清晰感觉到了他血气方刚的身体所产生的异样反应,于是心跳更快,尽力大叫道:“你住手!别碰我!”

他愣了一下,俊面上顿时浮现红晕,似有无限尴尬,惊道:“你……你没有睡着……我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等我回答,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只能……”

他狂热的吻立刻封住了我的嘴­唇­。

再斯文儒雅的男人,在床上也会变成一只凶猛的野兽。

朱允炆压在我身上,手探进了我的衣服,接触到我柔润肌肤的那一刻,他除了疯狂亲吻我的脸和抚摸着我的身体曲线,似乎全然丧失了克制自己的能力。我的抵抗几乎都是徒劳无益,只能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呼:“允炆哥哥……”

当我的呼喊发出的时候,狂风暴雨就这样骤然停歇下来。

朱允炆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在我身边静静躺下来,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

我将身体挪动了一下,尽量远离他。

他轻柔地抱住我,如同微风吹拂过湖面一般,不带一丝涟漪。

他说:“别怕,蕊蕊,我不强迫你。我保证今晚不再动你,但是我不能走,否则那些奴才们又要生事了……你是我的妹妹,我决不会逼你的。”

眼皮如同有千均之重,我努力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了朱允炆清澄如水的眼睛和担忧的神情,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说道:“你不要……我已经是朱棣的人了,你有皇后和叶贵妃,还有六宫的三千粉黛,她们日夜都在盼望着你的恩宠……不要为了我……”

他拥抱着我说:“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你注定不是我的。姻缘本是天定,我们这一辈子只有兄妹的缘分,能够这样抱着你我已经知足了。如果四叔来接你,你就跟他去吧。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尽我所有来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到你。”

最后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带着颤抖说出来的,我在他怀里越想躲闪,他抱我的手就越紧,带着隐忍的痛苦说道:“蕊蕊,你别动,我现在还能够克制自己,但是如果你要乱动,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对你……”

听到他这句话,我只能僵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尽情汲取着我发间散发的芳香,迷迷蒙蒙间,一夜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

次日清晨,我刚睁开眼睛,隔着帷幔听见小内侍在寝殿中轻轻唤道:“皇上,早朝时辰已至,奴才恭请皇上起驾。”

朱允炆已经醒过来,说道;“朕知道了,朕今天有些不舒服,午时再去廷议吧。”

小内侍恭敬答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御膳房准备了给皇上龙体进补的汤药……”

朱允炆截断他的话头道:“怎么如此多话?还不快下去!”

我的脸顿时绯红,他们都以为昨天晚上朱允炆一定是春宵辗转耗费了­精­神,所以不肯去早朝,却不知道真实缘由是我们二人都是大半宿没睡着,直到天明时分才分别打了个盹。

朱允炆看着我羞红的脸,竟然微微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两个笑涡。

没过多久,那小内侍又来跪禀道:“奴才该死,兵部齐尚书大人有要事启奏皇上,请皇上赐见。”

朱允炆抬起上半身,向帐外皱眉说道:“什么事如此紧急?一定要朕即刻见他不可?”

小内侍答道:“尚书大人奏道,燕王殿下、周王殿下、代王殿下、宁王殿下各带­精­兵五千,已在江北扎营,恳请皇上旨意进京为先皇致哀。”

我轻轻合上眼睛,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与激动,燕王终于来了。

一别四年,朱棣,你还记得蕊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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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长空(二)

朱允炆听到诸王带兵进京的消息,神情镇定,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声道:“朕曾下诏给齐泰,皇爷爷虽有遗诏不准他们前来,朕能体谅他们对皇爷爷的一片仁诚孝心,可准许他们单骑进京,但不得带一兵一卒。让齐泰将朕的话转告诸位皇叔,来或不来,皆由他们自处。不必再来请旨了。”

那小内侍答应着退出寝殿之外。

朱允炆半躺回床上,双眉紧锁,沉思良久后,突然问我道:“蕊蕊,如果有一天四叔他们做错了事情我不能不惩戒他们,你会怨我吗?”

从他成为皇太孙到登基为皇帝,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有条不紊,朝中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但是拥兵在外的诸王早已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地下无数股汹涌澎湃的暗流从未停息过,随时都可能冲出地面,与他争夺金銮殿上那把龙椅。

只有二十二岁的朱允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朝臣和外患,更多的是对自己皇位的保全。夫­妇­、父子、兄弟、叔侄等亲谊,在皇位的面前恍若一层薄薄的轻纱,一触即破。

兵部尚书齐泰与率兵前来的诸王对峙于大江南北,金陵看似平静,实际上却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决不会轻易认可过朱允炆的皇帝地位,对他俯首称臣。

朱允炆既然登上了帝位,就必须树立皇帝的权威,所有的藩王都是他的臣子,如有贰心不肯臣服,就是“谋逆”大罪。在朱允炆的眼中,他的这些叔叔们都不是宽容慈爱的代名词。

我对他说道:“皇上还记得当年在先皇面前所说的话吗?”

朱元璋因小皇子朱楠之死伤心卧病之时,我和他一起侍侯汤药,他曾经说过应对诸王的一套策略,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准备按照当年对朱元璋的说法“以德怀之,以礼制之”,甚至都没有走过“削其封地”这一步,直接准备“废置其人、举兵伐之”了。

朱允炆点头沉吟道:“我记得。但是皇爷爷临终前告诉我,欲保江山稳固,……必要之时,决不可有­妇­人之仁。”

看来朱元璋在弥留之际叮嘱过朱允炆许多话。

我看着他说:“皇上要相信天道在于人心,皇上只要愿意做一个好皇帝,一定能够做到的。”

朱允炆眉头略有舒展,微笑道:“蕊蕊,你说得对,我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他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仁君,想到他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我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昨晚无意中听见他对我的表白,身为万乘之尊的皇帝,他始终没有越过雷池侵犯我。

我衷心希望他能够有一个好归宿。

他披衣下床,小内侍听见声响,急忙走进殿来侍侯。

外面一名侍女跪禀道:“奴婢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四更时分跪在奉先殿前,已跪了好几个时辰,刚才晕厥过去了,太医正在诊视。太后娘娘请皇上和蕊妃娘娘速往凤仪宫。”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说道:“朕知道了。”

我不敢怠慢,急忙下床梳洗整理完毕,与他一起前往马皇后寝宫。

我们进入凤仪宫,只见吕妃满面笑容,仿佛有天大的喜事一般,她一见到我们,笑容更加开心,对朱允炆说道:“我总算可以放下几桩心事了-太医才刚诊视出皇后有了身孕,她虽然有错,皇上昨天斥责她也太过了。好在没有伤到孩子,皇上去看看她吧。”

朱允炆神情微有震动,初为人父那种喜悦的感觉无法遮掩,他快步往内殿行去。

我们站在内殿前,依稀听见马皇后的啜泣之声:“我错了……请皇上原谅我吧……皇上可以打我骂我,我都甘心领受……但是皇上您不能冷落我啊……”

朱允炆柔声安慰着她。

吕妃牵着我的手,对我笑道:“皇后虽有了皇嗣,你日后也要多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马皇后的这个孩子来得太及时了,不但得到了吕妃的特别眷顾,也换回了朱允炆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伤心的人只有一个。

我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叶逐月孤独而落寞的身影,她依靠着池边的一棵柳树,眼泪无声沿着面颊滑落,凝望着池中漂浮的绿萍和菱角,我正要走过去,她远远看见了我,如一阵风般迅速消失在小径深处。

我正要顺路回蕊珠宫,一名侍女恭声说道:“参见蕊妃娘娘。”

她手中挽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花篮,里面盛放着各­色­鲜花,五彩缤纷,艳丽夺目,只有江绮怀才会有这样雅致的心思。

我问她道:“太妃起驾了吗?”

她笑道:“太妃昨日还说要给蕊妃娘娘送些亲自新制的香粉去,蕊妃娘娘若是有空,现在不妨去看看,太妃正在做呢。”

江绮怀数年来深居简出,不问身外之事,寄情花草虫鱼之间,依然保持着她那份闲情逸致。

江绮怀抬头看见我,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香盅、研磨等物,说道:“我正有事要找你。”

她屏退丫鬟,拉着我轻轻问道:“你昨天和皇上可有……”

我急忙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道:“幸好是没有,否则他不知要怎样难过了……他的脾气你该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命苦,背着这个虚名,当年先帝和我……”

(注:建文帝登基后追封朱标为懿文皇帝,常妃为懿文皇后,所以吕妃和江妃称呼朱标“先帝”,这个先帝并非指朱元璋)

我不觉一惊,心中顿时明白朱标从来都没有宠幸过她,问道:“为什么?”

她眼中透出一丝怅惘的神­色­,说:“他们父子­性­情本就相似。你这么聪明,又何必问?”

我已经隐约猜到了朱标当年和三位妃子之间的爱恨纠葛,低头轻轻说道:“是的,他对我再好,我也只能辜负他了。”

江绮怀问道:“你知道他已经来金陵了吗?”

我暗自吃惊江绮怀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燕王抵达金陵的消息我也是刚刚和朱允炆在一起时听到小内侍说出,看来她与宫外时常有联系。

我说:“早上听说他们各自领兵五千都在江北,皇上不准他们带兵进城。”

江绮怀道:“单骑进京又如何?纵使皇上设下鸿门宴,为了他自己,他也非来不可,更何况如今宫中还有你?”

我仔细揣摩江绮怀话中之意,加上所知道的历史,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形。

朱允炆知道燕王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并没有拿到燕王的任何把柄,燕王是他的叔叔中最年长者,对待他必须格外尊重,虽然心中有所忌惮,却不会轻举妄动。

燕王明知朱允炆对自己不放心,处处提防,但是此时还未下定决心“谋逆”。为了消除朱允炆对自己的猜疑,他一定会单骑前来。

温情脉脉的面纱尚未揭开,这是他们叔侄之间的第一次心理较量。

如我们所猜测的一样,我在江绮怀那里消磨了大半天,刚回到蕊珠宫,小内侍就说道:“皇上有旨,晚上设宴赐见诸位皇叔,请各宫娘娘都前去。”

银萍听到我说话,迎出殿来惴惴不安跪地唤道:“娘娘回来了。”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我一眼,低声道:“奴婢知道娘娘与燕王殿下真心相爱,奴婢对您并无恶意,只是……”她顿了一下又说:“奴婢以前就知道皇上对娘娘的心意,娘娘已经是皇上的妃子,所以才觉得……”

我对她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希望我开心,以后就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昨晚之事既是太后旨意,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银萍微微抬头,带着不解与愧疚的眼神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真的没关系,你帮我梳头发吧,再帮我挑一件紫­色­的衣服。”

她眼中闪烁出欣喜,知道我没有怨恨她,点头说道:“奴婢这就去!”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朱棣,我的心情无比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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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长空(三)

走出蕊珠宫,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时,我回头看了看自己。

一袭曳地的粉紫­色­流云飞袖长裙,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荷叶纱边,都是最简单的式样。低挽的发髻两侧各Сhā一枝粉­色­芙蓉,越发衬得脸颊泛出桃花瓣的水灵颜­色­,明亮的大眼睛中透出无法掩饰的开心与期盼。

银萍还给我搽了一点儿香粉。

淡雅中透出隐约的高贵气息,并没有半点皇妃的气派,朱棣一定会喜欢我这样的打扮。

天­色­已近黄昏,我脚步轻快穿过御花园中的长廊向奉先殿走去,那粉紫曳地的裙幅绊到了我的鞋子,幸亏我眼疾手快扶住长廊的栏杆,才没有摔跤。

刚刚站稳,听见不远处有人唤道:“娘娘小心!”

他身穿着绯红­色­的衣服,长身玉立,站在长廊尽头,身旁还站着几名小内侍,正是曹国公李景隆。

李景隆虽是皇亲国戚兼宠臣,常来宫中走动,但后宫的女史深居简出,通常都不会走太远,因此我在宫中数年几乎都没有与他照过面。

当然,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李景隆比朱允炆还要大好几岁,曹国公夫人虽然为儿子着急,无奈李景隆东挑西拣,总是不肯点头,终身大事就耽搁下来,至今单身未娶。

安平王爷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儿福清郡主朱浣宜暗恋李景隆,派人上门提亲却被曹国公夫人婉言回绝。朱浣宜脾气执拗,李景隆不娶亲,她也不肯嫁人,安平王爷向来对朱浣宜溺爱已极,千依百顺,也任由她待字闺中。

朝中王公贵族僵持未婚的人并不只是李景隆与朱浣宜二人。

安王朱楹就藩平凉后确实遵守了当初对我们的诺言要求退婚,却不料朱元璋坚决不允许。朱楹进行消极对抗,一直未回金陵,绝口不提迎娶徐家三小姐之事。

朱楹在平凉是否娶妾纳宠尚且不得而知,二十三岁的徐妙锦依然住在莫愁湖畔的徐家胜棋楼中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却如一局棋枰”。

胜棋楼位于“王者五百年,湖山俱有英雄气;春光二三月,莺花全是美人魂”的莫愁湖畔,始建于明初洪武初年,史载明太祖朱元璋与徐达经常在此奕棋。朱元璋围棋棋艺不­精­,徐达本来棋艺高超,遇上朱元璋却是屡战屡输,其中的奥秘朱元璋自然十分清楚。

一天两人又下棋,朱元璋命其释虑再下,徐达不敢违旨,与朱元璋认认真真下起棋来。棋局终结时,朱元璋被杀得大败,朱元璋自觉尴尬,徐达赶紧跪下说:“请陛下细看全局。”朱元璋低头观看,发现棋盘上竟黑白分明地凸现“万岁”二字,顿时龙颜大悦,开怀大笑,将莫愁湖赐给了徐达筑楼一座,取名“胜棋楼”,还亲手写下一副对联

“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徐家胜棋楼一直都是徐氏姐妹的闺房。

她们与朱家皇子们的感情纠葛已经十分混乱,徐氏兄弟又分别站到了燕王和朱允炆的身后,徐家大公子徐辉祖是朱允炆的亲密助手,经常窥伺燕王宫的动静密报给朱允炆;二公子徐增寿却对朱棣死心塌地,暗中传递消息,在燕军大破金陵的当天被朱允炆下令腰斩弃尸于路旁,朱棣登基后追谥其为定国公。

徐家与朱家的关系正如一场纷乱的棋局,所谓胜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君臣闹剧而已。

想到这些可怕的争斗,我立刻注意到了李景隆腰间悬挂的鲨皮青剑鞘,他今晚带剑入宫分明是经过了皇帝的准许,朱允炆他们如此严阵以待诸王,看来这场御宴果真是鸿门宴。

我微微一笑道:“曹国公,多年不见了。”

李景隆躬身下拜,眼角余光轻轻扫过我的面容,神情微有变化,仍然说道:“臣参见蕊妃娘娘。一别经年,娘娘芳姿犹胜从前,足见上天眷顾。”

我知道他很诧异我六年来居然没有长大,说道:“生老病死本有一定之规,我这样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景隆并不忌讳尚有宫中内侍在身旁,双眸注视着我说:“娘娘之豁达实属罕见。若是福清郡主有此机遇,恐怕羡慕欢喜还来不及。”

我见他主动提及朱浣宜,回忆起当年和她一起捉弄李景隆的往事,笑道:“浣宜既美丽又可爱,实在值得珍惜。曹国公如此了解她,也是难得。”

李景隆本是聪明人,见我有意将他二人撮合到一起,也不多言,对那些内侍说道:“皇上恐已久侯多时,诸位公公走吧。”他侧身退在一旁,对我说:“请娘娘先行。”

我们一起进入奉先殿,我立刻被殿内外的气氛给吓住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铺设着红毯通往皇帝宝座的 “皇道”两侧,身佩刀剑的御前侍卫密密层层排成两列,蒋献率领的众锦衣卫橘红­色­身影若隐若现,似乎不下百人之众。

一­干­朝臣中的武将全部带着佩剑,李景隆也在其中。

朱允炆不动声­色­端坐在御座上,皇帝冠冕垂下的珠串将他的面容遮挡得密不透风。

很多港剧里的黑社会头目都喜欢戴墨镜,古代皇帝的这种冠冕起着与墨镜相同的作用。他能够看见所有人的表情,但是别人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朱允炆今晚在奉先殿的布置杀气腾腾,仿佛如临大敌一般,反而让我感觉到了他心中隐隐潜藏的恐惧,那是一种在比自己强大的对手面前不可避免的恐惧,因此他只有借助帝王的尊严,调动所有可以依仗的后援来掩饰内心的空虚。

我心中暗叹:“允炆哥哥,信心本源于自己,你何必如此?只恐我能看出来的一切,那人看得更加清楚,反而助长了他争夺帝位的决心。”

马皇后和叶逐月分别坐在朱允炆的身旁两侧,看见我进殿来,朱允炆柔声唤道:“爱妃你到朕身边来吧。”

我低头沿着皇道走近御座,朱允炆紧握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他身旁。

马皇后略有不悦,轻睨了朱允炆一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腹部,朱允炆立刻转过头关切问道:“又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马皇后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正常,浮现淡淡的娇媚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叶逐月冷冷静静坐在另一旁,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我想挣脱他的掌握,说道:“皇上,这样……于礼法不合,我还是坐到叶妃那边去吧。”

朱允炆的手颤抖了一下,片刻犹豫之后,放开了我。

我如获大赦,急忙在叶逐月身旁坐下。

一名内侍急急奔进殿来,俯首说道:“奴才启禀皇上,诸位皇叔都已进宫了,却坚执不肯前来奉先殿,燕王殿下……定要拜祭先皇灵位后再来觐见皇上。”

语惊四座。

燕王的行为明摆着是不给新皇帝面子。

黄子澄立刻奏道:“诸位殿下虽然孝心可悯,但皇上下旨诏见,就该先来觐见,再去拜祭先皇。请皇上再下一道旨意,宣他们即刻前来奉先殿。”

一名四十上下的蓝衣秀士行至殿中,跪地奏道:“臣有一言启奏。”

朱允炆说道:“方卿请讲。”

我立刻睁大了眼睛,那伏地启奏的中年人,赫然竟是被称为“读书种子”,现任翰林院编修之职的方孝儒。

方孝儒神情淡定,缓缓奏道:“臣以为皇上不必下旨了。百善孝为先,诸位殿下都有此孝心,皇上怎能不成全他们?以臣之见,皇上莫若移驾前往同去拜祭,诸位殿下必定心服,再无异言。”

其他朝臣纷纷以惊愕的眼神看向方孝儒。

燕王是厉害角­色­,如果朱允炆在奉先殿中等候诸王先拜祭朱元璋再返回,新皇帝的脸上就被扇了一个大耳光;如果朱允炆采纳黄子澄的意见,强行将诸王自灵堂诏回,又要背上“不孝”的恶名。

方孝儒替朱允炆顺利解决掉了燕王的两难问题,此人果然与众不同。看着他文质彬彬,翩然出尘的气度,想到他未来的惨痛命运,我忍不住暗自祈祷燕王不要象历史所写的那样对待他。

朱允炆沉默片刻,说道:“摆驾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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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长空(四)

朱元璋的灵堂设在乾清殿中。

朱允炆步出奉先殿,众侍卫和锦衣卫不敢怠慢,寸步不离跟随在皇帝身后。奉先殿中诸人都陪同御驾前往。我心中暗自担忧燕王的处境,只要他在新皇帝面前行为稍有差错,就算朱允炆不予计较,他身边那些大臣一定会七嘴八舌进谏。

李景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后在我身旁行走,见我蹙眉叹息,说道:“娘娘如今深蒙圣眷,无论稍后灵堂中会发生什么事情,都请娘娘置身事外。”

我知道他是好意提醒我记住目前的皇妃身份,劝我冷眼旁观,不可以表现出对燕王的关切之心。但是他这句提醒,越发让我心中不安。

乾清殿前一片片密集的白­色­麻条随风摆动,大量的烛火把整个灵堂照得透亮,数名身着孝服守灵的宫人在殿外跪地恭侯着皇帝驾临。

那扇宽大而沉重的殿门敞开,我一眼望见了灵堂中那个斗大的“奠”字,左右高悬着挽联,旁边一侧供奉着一副黄金打造的盔甲,系朱元璋遗物。灵堂前设供桌上摆着菜肴果品等祭物,桌上燃有“长明灯”,两旁香烛高烧,朱元璋灵柩置于供桌之后。

灵堂的布置肃穆庄重,白茫茫的烛光让整个大殿空间显得饱和而压抑。

小内侍高声传报道:“皇上驾到!”

灵堂中跪着数名身服重孝的皇子,虽然只能看见他们的背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

我站在朱允炆身后,痴痴凝望着他,却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起身回头,神情端重凝视着朱允炆。

一身纯白的孝服,腰间系着白麻所制长绦,发上的金冠被素绫覆盖,额前缠系着白­色­的绸带,明月般的神采丝毫不见减­色­,淡紫­色­的眼眸透出雍容与深沉,眉目间萦绕着历尽沧桑的气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的目光触及到我时,清冷的紫眸中升腾起一抹狂喜之­色­,如同冰天雪地中点燃的熊熊烈火,却很快被另一种巨大的力量给埋没,消逝得悄无声息。

他站立在灵堂内,既不向朱允炆叩拜,也不称臣,黄子澄等人的脸­色­马上变得诡异难测。

黄子澄近前一步,正欲说话,朱允炆挥手制止了他,淡淡说道:“宫中并非朝堂,何况是皇爷爷驾前。父皇已故,四叔就如同朕的父亲一样,不必拘礼。”然后对燕王说:“朕听说四叔要先拜祭父皇再去奉先殿,朕正好前来一起拜祭。”

燕王听到朱允炆这番话,复到灵柩前拈香跪地沉声道:“父皇,儿臣不孝,儿臣回来迟了!往日进京即可见到父皇慈容,却不料四年前一别,如今竟成永诀。我在外征战多年,未能尽孝于父皇身边,亦未能亲自送终,连父皇最后一面也未见到,实在枉为人子。每思及此,椎心之痛刺骨,日夜寝食难安。纵倾江河之水,亦难洗却儿臣此生心中之憾。父皇!……”

他眼中水光闪烁,早已落下泪来,似乎无比沉痛。

身服重孝的周王随后跪在他身旁,神情凄切说道:“父皇既已仙游,儿臣等实在罪大莫及,先来拜祭父皇应属理所当然。”

燕王周王落泪,殿中诸王顿时异口同声,齐称“父皇”哭拜不止,根本无人理会新皇帝。

朱允炆冷眼看着这一切,衣袖下紧握着的双拳,昭示着他强自压抑心中的愤懑。

待诸王哭灵之声停歇下来,朱允炆走近燕王身旁,伸手去扶他,微笑说道:“四叔之孝心天地可鉴,朕和群臣今日都亲眼所见。漠北边防全仗四叔维护,四叔也要多多保重身体,切莫过于伤心,否则朕于心何忍?众位叔叔们为朕分忧解难,­操­劳国事,难得回京一趟。朕已在奉先殿中设宴,请众位叔叔们前去共叙天伦,聊表朕感激之情。”

朱允炆的话滴水不漏,处处显示出皇帝的威仪,也对诸王尊重有加,燕王并没有挑剔反驳他的理由。

他见皇帝相扶,借机站起,对诸王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去吧。”

灵堂外晚风徐徐吹来,诸王身上的白­色­绸带和衣袖都在迎风招展,朱允炆看着他们,突然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在黯然出神,被朱允炆这么一吓,不由“啊”地惊叫了一声,急忙看向他。

朱允炆恰好低头,冠冕珠串剧烈晃动,他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牵起我的手说:“爱妃似乎情绪不佳,要不要先回蕊珠宫去歇着?朕今天晚上再去陪你。”

燕王离我们并不远,朱允炆那句话他一定听得非常清楚。

我心知不妙暗暗叫苦,燕王在朱允炆和一­干­朝臣面前气焰如此嚣张,只怕激怒朱允炆改变了主意。朱允炆在诸王和朝臣面前有意昭扬我和他的关系,还临时决定要我回蕊珠宫,似乎不打算让我见燕王,也不肯放我出宫去了。

我怔立在当地,看着他们前往奉先殿,一步都没动。

朱允炆见我这副模样,止步回头,温柔婉转说道:“朕要去奉先殿了,有话我们回宫再说,你等着朕。”

他简直是越描越黑,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皇帝才郁闷落寞。

我回到蕊珠宫,趴在床上左思右想,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好办法,气得直捶枕头,只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离皇宫而去。

金盏轻声唤道:“娘娘还没有用晚膳,可要随意用些?”

我心里正烦,叫道:“我不要吃!你拿走吧。”

金盏并没有离开,悄悄对我说:“奴婢知道娘娘的心事。今夜侍卫都在奉先殿中,宫中防范并不严紧,只要能够摆脱看守的锦衣卫,此时正是出宫的大好机会,奴婢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愿意帮我,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金盏低声说道:“皇上对娘娘恩宠犹重,昨夜还临幸……怎会轻易放娘娘出宫?奴婢知道娘娘心中只有燕王殿下,殿下时常资助奴婢父母,还将奴婢兄弟收入燕北军中,奴婢为他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

我知道金盏是北平附近沧州人氏,燕王曾经对我说过“皇宫之中多有我的人”,却没想到我身边就有一个。她的话确实有道理,此时大部分的皇宫侍卫都集中在奉先殿,宫中四处走动的人并不多,以我的轻功身手应付普通侍卫绰绰有余。

我有些犹豫,说道:“皇上如果发觉我不见了,一定会处罚你的。”

金盏急道:“奴婢在东宫时深知皇上的脾气,他不会杀奴婢的。娘娘若是不作决断,只怕真的要困在宫中了!”

夜­色­掩映,半个时辰之后,蕊珠宫敞开的窗阁显现出一个酷似我的身影,那是金盏穿着我的衣服,背向窗外而立。

我穿着宫女的衣服,易容改扮提着一个花篮,将随身的东西放在花篮中,大大方方迈出蕊珠宫大门。

距离我一丈左右的面前出现了几个锦衣卫,领头的一个带着笑容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蕊妃娘娘呢?”

我心中暗暗祈祷易容不要被他们识破,向窗下看了一眼,答道:“娘娘说此时的栀子花儿最香,要放在枕畔熏香,我去御花园给娘娘摘花去。”

领头的锦衣卫正要走近我,那晚送信给我的锦衣卫拉住他,笑道:“皇上昨晚歇驾在此,蕊妃娘娘此刻赶着要香花,料是皇上今晚会过来……大哥何必多问?”

他又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领头之人对我道:“我不过是奉命问上一问,姑娘请去。”

我看向那锦衣卫,心知他是有意替我遮掩,对他感激不已。他们都放松了警惕,若是平时,我的易容术根本无法瞒过他们的锐利眼睛。

我设计避开那些锦衣卫后,借着夜­色­掩护,沿着早已策划好的路径逃逸而出,一切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有惊无险出了宫城,又出了皇城,来到莫愁湖畔,我尽情畅快呼吸了一大口皇城外的自由空气。身上的宫女服饰太过于扎眼,我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的旧衣服换好。

亥时四面城门早已关闭,朱允炆很快就会发现我逃离皇宫,一定会命令锦衣卫追回我,很可能会找到燕王府去,连其他王府都有可能会去搜查一番。如果我投宿客栈之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锦衣卫抓回去。

万般无奈之下,我仰望夜空,看到远处一座影影绰绰的小楼,眼睛顿时一亮。

胜棋楼处于徐国公府的后院。

我走近后门,两名仆人就喝止道:“这里是国公府,闲人不得擅闯!”

我对他们说道:“请转告三小姐,北平瑞丽衣坊故人求见。”

二人听说“北平”二字,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说道:“请姑娘稍侯。”过了些时候,我看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从门内匆匆奔出,问道:“人在哪里?”

我见她出来,唤道:“徐姐姐!”

她一把拉住我说:“进去再说吧。”

徐妙锦的闺房很特别,琴棋书画之类的用具并不多,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精­致小兵器,桌案上还堆积着行军布阵图。不象明代千金小姐的绣房,倒象个博物馆。

果然不愧是徐达的女儿。

我脱口赞道:“这里好别致。”

徐妙锦命柳儿给我倒了一杯茶,让她关好门,才说道:“这是我大姐原来住的房间,大姐嫁去北平以后就给我住了。你为什么这时候从宫里跑出来?”

我将数年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她。徐妙锦一直待字闺中全是为了燕王,燕王不肯娶她,或许一半是因为徐妙云,一半是因为我,但是这一层关系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

她听到我曾经嫁给燕王,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姐夫的事我都知道,你为了他答应给先皇做女史,大姐心中一直都很感激你。我早已断绝了此念,这样子也很好。”

我轻声说道:“他不是负心之人,迟早一定会给你该有的名分。”

徐妙锦摇头说道:“只要有大姐在他身边……我不会奢望什么的。”

我心里颤抖了一下,徐妙锦十分清楚自己姐姐在燕王心中的地位。正如我知道燕王再爱我也决无可能离弃徐妙云和湖衣一样。

徐妙云对我毫无半点敌意,却为何不能接受自己的妹妹嫁给燕王为妾?如果她嫉妒徐妙锦,当初又怎会容忍他们暗中来往?

徐妙锦问我道:“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是跟着姐夫去北平,还是要他陪着你住在江南?”

我黯然说道:“我是私逃出宫的皇妃,和他在一起只会连累他。可是……”

徐妙锦触动自己心头之痛,抱住我哭道:“可是你还爱他,想和他在一起对不对?我们都错了,明知不该爱上他,还是愿意为了他去受这些罪!……大姐一直惯着他,顺着他,只要他喜欢的事情都帮他去做,大姐心里何尝不苦?如果早知道这样,当初我……我宁可死也不会答应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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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长空(五)

我觉得她话中有话,问道:“当初他……”

徐妙锦泪如雨下,说道:“那天他在我家喝醉了酒,把我错认成了姐姐,然后……我糊里糊涂就从了他,他后来也对我很好……我知道对不起姐姐,姐姐也没有怪我……可我现在真的好后悔!”

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我的眼泪沿着面颊滑落下来。

次日清晨,我心中已有打算,辞别徐妙锦时她问道:“我这里幽静自在,哥哥们平常都不来的,倒不如陪我住些时候。你去了那里,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

我微笑道:“谢谢你,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出门的时候,守门的仆人说道:“昨晚城中出现许多皇宫侍卫,似乎是在找人。”

徐妙锦嘱咐他们道:“无论来打听谁,你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了。”

我出了金川门走到江畔,只见两岸羽卫森森,昔日繁华的渡口显得格外冷清,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渡口旁边有个小小的凉棚,我在凉棚里坐下来,清凉的江风吹过我单薄的衣衫,我托腮看着烟波浩淼的碧蓝江水,等候着摆渡船只。

江心上悠悠漂过来一艘小船。

船头一人摇着桨,曼声轻唱渔歌:“东风一吹郎船开,手拿金壶把酒筛……早早去了早早归,莫在江边冷风吹!”

歌声婉转亲切,唱歌的是一名女子。

我从凉棚中抬头望去,茫茫江霭中那摇桨之人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青衣蓝裙,头扎包布,或许是长期在江上往来风吹日晒之故,面­色­略显黝黑,却很俊俏,一双大眼睛灵活无比,宛如一朵盛放的黑牡丹。

我急忙喊道:“这位姐姐,能送我渡江南下吗?我愿意多付船费!”

那少女见岸上有人呼唤,仔细打量了我半天,才问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走到岸边,说道:“我是金陵人氏,要去扬州探望几个朋友,劳烦姐姐送我一程。”

那少女犹豫了好大一阵,才点头说:“扬州至此有一百里水路,我要和爷爷商议一下,你先上来吧。”

我感激不已,随即上了她的小船。

小船划向对岸,我们一路闲聊,得知那渔家少女名叫苏曼菱,与爷爷相依为命,住在长江以北的渔村里。

她问我道:“你一定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吧?”

我惊讶于她的聪明,问道:“姐姐怎么知道?”

她嫣然笑道:“你不象是普通民家女子,出门怎么没有丫鬟跟随?连个保护你的仆人都没有?”

我确实是从皇宫逃出来的,见她为人淳朴大方,点头说道:“算是逃吧……其实也不是……”

我们到了对岸,进了小渔村,只见岸上数户渔民编制晾晒着渔网,她带我走到一家茅草屋旁,向内喊道:“爷爷,我回来了。”

草屋内依稀传来咳嗽之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应答道:“是菱儿吗?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

苏曼菱走进屋内,我听见她说道:“我今天遇见了一位妹妹,要我送她去扬州,路途有些遥远须一日来回,爷爷愿意让我去吗?”

老者声音带着几分慈爱说道:“你去吧,不过一日而已,爷爷能照顾自己。还有乡邻相助,你不用挂念我,一路上多留神,心稳了桨才能稳,桨稳船才行得快。”

过了半晌,苏曼菱走出来对我说:“爷爷答应了,我们走吧。”

我们的船才走了不远,听见苏曼菱自言自语道:“好奇怪!他们这些兵马前天才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我走出船舱,只见北岸边驻扎的大军中那飘扬的“燕”字旌旗正在缓缓向北移动,看来燕王已经准备出发返回北平了。

他沿江向北,我顺流南下,从此又要南北殊途。

江水缓缓流向远方,高远的天空一片蔚蓝,飞翔的海鸥从我面前掠过,我站立在船头,五月和煦的江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迎面而来缕缕余温。

我望着那渐渐遥远的旗帜,任由思绪荡漾,痴立在船头,仿佛过了千年万年,生命就在这江水的流淌中渐渐逝去。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柔柔响起:“小野猫,你是在为我哭吗?”

这个声音将我心中所有的悲伤和痛苦荡涤一空。

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飞掠到小船之上,定定站在船头。

他俊朗的面容和深沉的紫眸显现在我眼前,说道:“我们已经错过了多少年,你还要遗弃我而去吗?”

我心中勉强筑起的堤防瞬间轰然崩塌,眼泪如山顶飞落的瀑布倾泄而下:

“不是我要遗弃你,是怕你因误会而遗弃我;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因为皇上赐给了我一个无法摆脱的身份;

我更不能因为爱你,去伤害许许多多爱你的人……”

他读懂了我眼神中的痛苦和无奈,紧紧拥我入怀,揉着我的头发,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疼惜说:“不要再说了,燕第只有你这一个夫人,我怎么会遗弃你?若是弄丢了你,让我再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小傻瓜,肯为了我把自己困在宫里这么多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哭成泪人一样,眼睛都快哭肿了。”

我仰起脸,哽咽着对他说:“我看见你的大军都回去了……以为你……”

“以为我不记得你了?”他的脸上荡漾起愉悦的笑容,轻轻说道:“整整四年了,你每个月都给我写一封信,一起画了四十八匹马和四十八朵小花,我怎么会不记得?那花儿就是我的宝贝蕊蕊啊……”

我象小树熊一样抓着他的衣襟,沉浸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久违的幸福感觉在心头蔓延。

他紫眸中显现无比的开心,说:“这四年来的相思情债你都没还给我,我只是担心你,昨晚宫中有消息说你逃走了,四面城门均已下钥,客栈中没有你的踪影,我猜想你一定在锦儿那里,果然被我猜中了。”

他抱起我离开小船,纵身跃到旁边另一艘­精­巧的小画舫上,苏曼菱惊讶不已,扶桨怔怔地看着我们。

他对苏曼菱说道:“她是我的夫人,我既来接她,就不用雇你的船了。”

画舫上的侍卫隔船丢过一个金锭给苏曼菱,说道:“这是我家公子赏给姑娘的。”

苏曼菱伸手接住抛来的金锭,却又抛了回去,脆声说道:“多谢公子,无功不受禄,请公子收回吧。”

她随即视我微笑,眼神似乎在说:“你果然是逃出来的。”

苏曼菱划桨离去,悠悠的渔歌之声荡漾在江心中央。

燕王的画舫虽然小,却­精­致整洁,他随手合上船舱的门,抱着我坐下来,问道:“为什么想去扬州?”

我拂开画舫的纱帘,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自古以来就是花柳繁华之地,我仰慕那里很久了。”

他柔声道:“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但是不准再离开我。”

我摇头说道:“皇上他一定很生气,我不能害了你……”

他的紫眸中­射­出冷竣的光芒,伸手去解我的衣扣,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会惧怕他吗?从今以后,除非是我死,否则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我急忙打断他道:“不要乱说话……你不会死的。”

他握住我柔软的双|­乳­不停爱抚,褪下我的衣裙,分开我的双腿跨坐在他身上,柔声道:“蕊蕊,我每天做梦都在想你。”

我感受到了他的坚挺和灼热,身子开始发软,双颊布满红晕,发出了一声浅浅的低吟,说道:“不要在这里……外面会听见的……”

他伸手抚摸着我柔滑的大腿,发觉我已经开始动情,微微一笑道:“别怕,我们小声一点……”

他用力挺进,轻柔无比滑进我的体内,意外而来的紧窒感觉让我惊呼出声:“啊……”

这娇媚的呼喊更刺激着他的动作。

他紧紧箍住我的腰肢,我无法躲避,只能承受他给予我那强烈的快感。我搂着他的肩膀迎合着他,发出一声声快乐的呻吟,两人的身体都湿滑无比,却紧密结合在一起。

Gao潮过后,我娇柔无力伏在他肩上,不停喘息。他并没有离开我的身体,合上双眸抚摩着我­祼­露的脊背,带着满足的愉悦道:“欲仙欲死,料也不过如此。你的身子……每次都是消魂的感觉……我这辈子有你就足够了。”

我轻轻啃咬着他的颈项,他睁开眼睛笑道:“建文封你为妃,他没有欺负你吧?”

我有意逗他,说道:“有。”

他淡紫的眼眸瞬间变成了深紫,双眉紧皱,表情濒临愤怒疯狂的边缘,追问道:“怎么欺负你了?有多少次?快告诉我。”

我轻吻他挺直的鼻梁,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笑道:“就象现在这样……很多次……但是欺负我的人不是他……”

他随即明白过来,眼眸中闪现促狭的神情,我立刻感觉到了体内的异样。

他时疾时缓抽动,在我全身沉醉在他的爱意之中时,突然停住问道:“好不好?”

我轻轻点头。

他微笑道:“我没力气动了,你自己来吧……”

原来他这样“惩罚”我,我轻捶他的肩膀,他柔声道:“快道歉,叫我好哥哥、好相公,我就给你……”

“好棣棣……”我挠抓着他的颈后,在他耳垂处呵气,腰肢款款摆动。

他神智全失,站起身来将我放置在铺设着深红锦毯的舱底,一次次深深挺入我的身体,我忍不住尖叫出声,融化在他浓浓的爱意里。

他帮我系着胸前的花结,搂着我说:“跟我走吧。”

我有些犹豫:“去北平吗?可是映柳小筑……我们的画像还在那里。”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小傻瓜,我怎么会忘记?早就命人取回来了。北平可以有不止一个燕王宫,我会时时刻刻都陪着你。只要有我在,何必一定要住在映柳小筑里?”

他说得没错,有爱的地方就是人间的天堂,有朱棣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即使未来会有曲折和纷争,我都应该陪在他身边。

我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棣棣,我爱你。”

他立刻封住我的嘴­唇­:“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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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有了一个好结局了,北平却不一定是天堂。

燕王的野心是不会平息的,建文帝将祭起削藩的屠刀;

退,是死路一条;

进,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李景隆、宁王在这场大决战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是叛将?还是同谋?

诸皇子会有怎样的抉择?

他们身边的女人,必将经历一场爱恨纠葛的浩劫…...

卷三即将揭密中国封建王朝历史上著名的“靖难之役”,展现燕王朱棣与建文帝三年内战直至夺取帝位的全过程。(请大家继续关注,不过要等一段时间)

云蒙仙乡(一)

浮云似轻烟,层层叠叠的雾萦绕着云蒙山,一片虚无缥缈。

云蒙山位于燕山山脉以北,集峰石潭瀑于一体,以雄奇幽旷而见长,参天的落叶松青翠欲滴,成片的白桦林秀丽挺拔,桃粉­色­的山樱在枝头怒放,瑶草迎风摇曳,山谷中悠悠飘来似有若无的暗香。

北平距离云蒙山很近,快马只需一个时辰来回。

正当最炎热的六月,山中处处皆有飞瀑流泉,喷珠溅玉,碧绿深潭成串相连,清澈见底,依然凉爽宜人。

一径小路,数束修竹。

穿着薄如蝉翼的淡紫­色­纱衣,我走近了碧潭之畔的苍翠竹林。

一只受惊的小鹿从竹林中惶惶逃逸而出,四面观望,飞快窜进了飞瀑旁边的小山洞里。

林中一名白衣男子,身形矫健,全身笼罩在那光影交错的剑气中,身影散发出逼人的寒芒。

他手中蜿蜒游动的长剑放如雷霆震怒,收如江河归海,挥舞起的剑气如同狂风拂过树梢,震落了数片树叶,犹自有叶片在枝头轻颤。

小鹿正是因此惊慌失措。

碧潭旁不知名的野花一丛丛、一簇簇,五彩斑斓,盛开得如火如荼。

我微微一笑,摘下数片花瓣洒向竹林中,如重瓣的海棠花落,又似风中纷飞的粉蝶。

花瓣纷飞到他的剑阵中,剑气霎时收敛了锋芒。

来不及惊呼出声,他收势向我而来,赞叹道:“唐门杀人的暗器手法竟然如此美不胜收!世上最美之物,往往也是最毒之物。”

我投入他的怀抱之中,带着明媚无比的笑容说道:“既然明知是毒,是障,却为何还有人愿意去尝试?”

我话中之意他不会不明白,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背后隐藏的却是重重­阴­谋,无数战争,还有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和殷红如水流的鲜血。

他脸­色­微有异样,故作不知,握住我的纤柔小手:“就象我如今中蕊蕊的情毒日深,却愿意毒入膏肓,纵然蚀心刻骨,至死无悔。”

我心中震荡起阵阵涟漪,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新气息,抬手拭去他额间渗出的几滴汗珠。

他用手梳拢我披散的长发,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燕王带我回到北平后,昨晚是我们第一天来到云蒙山中的别苑。自从回到他身边以后,他对我的占有欲望空前强烈,夜夜巫山云雨,我几乎无法承受他的狂荡与激|情。

我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娇嗔道:“睡得好才怪,你都不肯让人家歇歇……身上一直都酸疼……”

他紫眸中笑意浓郁,浑厚的嗓音带着无限的温柔体贴:“今晚我会轻一点……云蒙山是燕地最美的山脉,你随我来燕北,我可不能让你后悔。”

我放开他的手,转身向碧潭行去,回眸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泰山雄、华山险、黄山奇、峨嵋秀,犹不及这北国的江南。”

我脱下脚上的白­色­绣花鞋,将双足伸进碧绿的潭水中,隐约可见欢快的小鱼儿畅游的影子,它们毫无惧人之意,用尖尖的嘴缘碰触着我的脚趾,痒痒的感觉让我轻笑,银铃般的悦耳之声在山谷内回旋。

燕王靠近潭边,伸手握住我赤­祼­洁白的纤细双足,紫眸中燃烧着灼人的火焰,揉捏着我的足尖,他的­唇­印轻轻落在我的脸上:“你若喜欢,我更如鱼儿得水,分外遂心了。”

只听一人爽朗大声笑道:“四哥真是会挑地方,有山有水,此情此景,正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是宁王的声音。

燕王抖抖衣襟,站起身来说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我不过才来了一日,你也能寻来这里。”

宁王看了看我,说道:“四哥可曾接到诏书?”

燕王神情冷漠,淡淡说道:“即位的诏书?几日前似乎见到过。”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辛卯,建文帝朱允炆昭告天下曰:“天降下民,作之君。我皇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统有万邦……政教休明,规模宏远。朕以眇躬纂承大统,恭依遗诏,已于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其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当遵先圣之言,期致雍熙之盛,百弼卿士,体朕至怀。”@

燕王带我回到北平不久,朱允炆就委派葛诚来到燕王宫任长史之职,名为随从,实际上是监视燕王的耳目。

葛诚不仅带来了皇帝昭告天下的即位诏书,也带来了朱允炆的口谕:“朕自即日起废黜蕊妃之名位,望四叔深体朕意,安心镇守漠北。”

朱允炆放过了我,恩威并重之下,燕王似乎也接受了葛诚。

却不料宁王摇头,恨恨说道:“不是。四哥不知道他下令重新委任守镇兵指挥使吗?日后就只有护卫军可以供我们调遣了!”

燕王的紫眸立刻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我心中明白,朱允炆登基不足两个月,就在黄子澄和齐泰的建议下开始了削藩的计划。

朱允炆下的第一步棋,是收回诸王手中对守镇兵的节制权力。

藩王封国内的兵士分两种,一种是守镇兵,有朝廷委任的指挥使掌管;另一种是藩王的护卫军,由藩王调遣。象燕王这样有防守边界任务的藩王,遇到紧急情况时两种兵士都必须听从他的号令。

朱元璋对藩王的分封策略是“列爵不临民,分藩不裂土”。

他分封藩王至各地权镇四方,藩王就是中央皇权在地方的代表者和监控者。一旦边防有变,诸藩王可以直接领兵为国家屏藩;若是皇帝有难,诸王也可以节制军队靖难。藩王的官署及其护卫军的开支完全由朝廷提供,可以防止他们利用自己的地盘扩军,避免对中央皇权形成威胁。

明初全国共有军队约一百二十万人,其中二十多万天下­精­兵屯于京畿。

诸王军队分散,护卫军最多不过万人,二十五个藩王即使全部集中兵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五万,与中央京营军队总数接近,并且中央还同时控制了各个地方的守镇兵和其他军队。

如此一来,诸王的力量就被大大削弱了。

燕王和宁王的手中,至多只剩下自己的八千左右护卫军。

燕王冷冷注视着碧潭的水面,半晌才说道:“由他去吧。这天下如今都是他的,他想要削夺谁,谁还敢说半个不字!你的朵颜三卫还保得住吗?”

宁王道:“若是连朵颜三卫都给他拿了去,我还有什么脸面镇守大宁!”他口气稍有缓和,又说道:“既然四哥不知道这个消息,或许他对四哥和北平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燕王冷笑道:“覆巢之下,岂有例外之人!只怕此时燕王宫中已有诏书送达了。”

他话语中带着隐隐的愤怒之意,我站在他身旁,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他。

宁王见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向我笑道:“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小弟恭喜四哥与四嫂团圆之喜,前来讨杯喜酒喝,四哥想必不会如此小器吧?”

我听他叫我“四嫂”,红着脸说:“你不要取笑我了。”

宁王见燕王的脸­色­果然缓和许多,朗声大笑道:“我可不是取笑,我成亲尚在你们之后,如今儿女双全,他们都会喊我父王了,你们可要好好努力才成!”

他随口开玩笑,我尴尬无比,说道:“你……”

燕王低头看我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难测的神情,嘴上却说道:“不过是迟早之事,我不急。”

皓月当空,云蒙山的夜­色­优美动人,高低错落的山峰层峦叠嶂,深褐­色­的幻影姿态万千,恍若仙境。

燕王拥着我坐在长椅上,抬头遥望着明月,手中把玩着一只海蓝­色­的玉杯,宁王已有几分醉意,说道:“如此好月­色­,蕊蕊唱首歌给我们听吧。”

我信手拿起桌上的玉箫,笑道:“要我唱歌不难,除非有人先吹奏一首曲子,否则我可不敢献丑。”

燕王知道我是激他,淡淡一笑道:“要我吹箫给你听也是易事,只是今晚有高人在此,你不找他倒真是可惜了。”

宁王拍手叹道:“你们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儿,绕来绕去,结果算到我自己头上来了!也罢,只要你们拿得出琴来,我就弹奏一曲又何妨!”

燕王紫眸闪向身后,说道:“取焦尾古琴来!本是为蕊蕊备的,她对这个没兴趣,正好给你使用。”

我凝视着宁王月下抚琴的身影和燕王兴致盎然欣赏之态,心中却泛起一丝寒意。

此时的燕王对自己的弟弟还有几分友爱之情,未来将会如何?

据历史记载,宁王朱权多才多艺,不但是杰出的军事将领,也是琴学大师,其晚年所制旷世宝琴“飞瀑连珠”,被称为明代第一琴。

朱棣登基后,将宁王朱权徙封至江西南昌,尽夺其兵权。宁王遭此巨创后,只求清静和韬晦,于南昌郊外构筑­精­庐,自号“云庵道人”,专心寄情于戏曲游娱之中,不问世事。

宁王所奏之曲,正是古战曲《风雷引》。

琴音清亮幽奇,入调高昂,句句风云,声声雷雨。音韵连贯一气,律注分明,令人如临其境。

一曲终了,燕王赞道:“好!”

宁王起身离弦,笑道:“我的曲子弹完了,却还没听见美人唱歌,四哥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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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蒙仙乡(二)

燕王衣袖飞扬,自我手中接过玉箫,纵身飞跃至碧潭畔的一块大山石上,将箫管凑近­唇­边,一缕深情舒缓的箫声随着他飞动的指间传溢而出。

月光如水,清风徐来竹影婆娑。山涧中万籁俱寂,山泉叮咚之声如同脆玉敲冰。

他紫眸中带着几分清明与空灵。

箫音袅袅,如淡淡的雾,似轻轻的风,我静心聆听着自然天籁的混合乐声,只觉无限诗情画意,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下来。

我仰望夜空,品味着他奏出箫音的沉稳悠扬,轻声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如此意境,也只有箫声方能够烘托出来,箫本是最具风味、最富风雅气质的一种乐器。”

宁王若有所思,看着燕王的身影,对我说道:“你厚此薄彼,抑琴扬箫,恐是因人之故多于因乐器本身吧?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这样的琴中知音实在难求。”

我甜甜一笑道:“传说春秋时萧史善吹箫,能吹出凤鸣的声音。秦穆公将女儿弄玉嫁给萧史,还建了一座引凤楼让弄玉在上面学吹箫,有一天他们的箫声真的引来了凤凰,于是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妻双双乘风飞去。难道不是知音佳话吗?”

宁王微笑道:“我说不过你。萧史已然献技,弄玉却还在袖手旁观,四哥奏箫曲本是为你,你怎可让他孤单独奏,无人应和?”

燕王收箫轻掠回石桌旁,对宁王说道:“歌就不必唱了。蕊蕊的箫艺不输于我,今晚让你见识见识也好。”

我执玉箫在手,心中已有主意。

琴为弦乐,箫为管乐,二者音­色­明显不同。琴声清脆、响亮,箫则不然,音­色­沉稳悠扬,适合演奏哀婉、深沉的乐曲。电视剧《红楼梦》中的主题曲就是用箫演奏的,充分表现了曹雪芹笔下那封建大家庭由盛而衰的必然与无奈,可谓现代箫管乐曲中的极品。

一首哀婉缠绵的《葬花吟》奏完,竟让燕王与宁王默然良久。

燕王带着欣赏赞慕的眼光看向我,微笑道:“上次你在瀛洲之上所奏沧海词曲,立意不凡,我至今记忆犹新。不知此曲可有谱词?”

我并没有想太多,笑道:“当然有,实在是绝妙好词。”于是将林黛玉的葬花词念出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句才出口,我蓦然发觉燕王与宁王的脸顿时都变了颜­色­,不约而同向我看来。

燕王不顾宁王近在眼前,急行至我身旁搂住我的细腰,紫眸中神­色­紧张,略带嗔意道:“谁教给你这样颓丧的曲词?红颜老了又如何?难道我是负心之人吗?你就如此不相信我?”

宁王在旁,晶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摇头说道:“词是好词,只是过于凄切了!若是女子所作,恐非吉祥之兆……只是这词不象是你自己写的!”

古人十分迷信谶语,他们二人都觉得这曲词过于悲凉,所以都有不悦之­色­。

我连忙解释道:“非也非也,不是我写的!是我抄来的!”

宁王笑道:“我猜中了吧?四哥关心则乱,居然不曾想到蕊蕊的­性­格与词中女子大相径庭!”

宁王今晚一直不停唤我的小名,似乎真的是喝醉了。

月光下的燕王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异样,我却清晰地感觉到燕王贴近我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当宁王微笑低头啜饮杯中香茗时,他的紫眸中闪过隐约的寒芒,待到宁王抬起头来,他眼角的寒芒已融化成为淡淡的笑意。

他抬头对宁王道:“你说得不错,当局者迷,反倒不如旁人头脑清醒。”

宁王毫不知情,兴致颇高,说道:“我素来不擅长吟诗作赋,只是蕊蕊的箫声实在动人,我忍不住要赋诗一首了,四哥可要听听看?”

燕王道:“你既有诗作,还不快拿出来,卖什么关子?”

宁王笑道:“请四哥多指教!”随即把酒朗声念道: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鱿鱼窗冷夜迢迢,海峤云飞月­色­遥。

夜漏已沉参倒影,美人犹自学吹箫。”

燕王淡淡笑道:“果然好诗,我也有一诗,赠给我的蕊蕊。”他的指尖滑过我­嫩­滑的脸颊,轻声道:

“琼花移入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

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亮月明中。”

宁王早已赞道:“好!四哥的诗句终究还是大气……”或许是酒喝得太多,

后面的话他还没说完就已醉倒了,斜倚在石桌畔。

燕王微微示意,两名侍立的俏丽丫鬟走近宁王,柔声呼唤道:“宁王殿下,外面风大了,我们扶您回房去歇息吧。”

宁王毫无反应,任由她们扶住自己往后院的客房行去。

我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笑道:“号称千杯不醉的宁王殿下,今晚却醉在云蒙山中了。”

燕王猛然抱起我,迈步向寝房而去,却在我耳畔低语道:“只恐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呵气如兰,小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娇笑道:“后面那一句呢?你怎么不接着说下去?”

燕王轻咬了一口我的脸蛋,说道:“下半句,我回房再和你细说。”

云蒙山中夜凉如水,我们所住的小楼正在莲花潭中。

粉红的纱帐层层叠叠遮掩着卧榻,流动灯火的柔光丽彩衬托之下,我肩头晶莹如玉的肌肤越发显得细腻光滑,对他展现着无穷的诱惑。

他似乎意犹未尽,搂抱着我,手一路滑向我的小腹,在上面停住,似是喟叹般说道:“该有了吧?”

燕王今年三十有余了,至今只有徐妙云给他生的两个儿子,在藩王之中可算是人丁单薄。数年来他为了我一直不接近女­色­,自然也不可能让别的妻妾为他孕育孩子。

但是我只是个穿越而来的灵魂,我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为他生下一个比自己大几百岁的古代人。

我心中对他有些愧疚,却故意装作听不懂:“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他明朗的脸略带倦意,看向床顶说道:“十七弟今天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身旁的他似乎是在轻声叹息,我听见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你真的不是凡人吗?为什么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燕王果然开始怀疑我的来历了。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说道:“无论你是神是鬼,是人是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我被他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笑道:“放开我,很疼的!”

“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睡!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和他纠缠不清,含糊说道:“该有的时候就有的,你别急。”

他的紫眸中神情肃穆,凝视着我说:“蕊蕊,答应我,给我生几个孩子,我要你和我的孩子。”

我随意点了点头。

他亲亲我的额头说:“有了你的承诺我就放心了。我会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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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蒙仙乡(三)

燕王与宁王在莲花潭畔的小亭中对弈。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残阳熏陶成醉人的胭红,一行大雁列队飞过云蒙山的天空,它们洁白的羽毛在红­色­的映衬下显现淡淡的绯红­色­。

金红­色­的余晖轻轻洒落在小亭内,白衣的燕王姿态潇洒,蓝衣的宁王神采飞扬。

宁王陪着我们在云蒙山中住了数日,他们既不提起北平,也不提起大宁,似乎都已经遗忘了自己镇守一方的藩王身份。二人时常花间品茶弈棋、月下琴箫合奏,仿若超然世外的隐士。

我手执一根细若小指的青翠竹枝,悄悄走近他们。

棋盘上的千军万马决战已近尾声,残局将终。

燕王悠然而视,说道:“胜负已分,你再惜子已经迟了。”

宁王沉吟犹豫良久,将手中最后一颗白子搁下,道:“一时之错,满盘皆输。四哥之棋艺较之往日大有进境,我若想胜过四哥,恐怕还要多下苦功,短时间内是不成了!”

燕王道:“却也未必。你一直退守不攻,最后反击杀出的数子玄妙之极,我费尽心机才能招架住。这数子若是提前半局出招,情势一定全然不同。”

“即使我如四哥所言提前半局反击,只怕黑子也早有应对之策。”宁王嘴角轻扬,微笑道:“四哥手下,我早已是败军之将。”

话虽如此,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胜败,爽朗的态度依然如故。

我心中暗暗佩服他如此洒脱的心怀,诸位皇子中能够闲看庭前花落,笑对天下风云变幻者,恐怕惟有宁王朱权一人而已。

我嫣然一笑,将竹枝的翠叶拂过棋盘,黑白棋子霎时乱成一团。

燕王伸手握住竹枝,虽然是责备的口气,面上却带着笑容:“我真是惯坏了你,越来越调皮了,我们下几局棋也来捣乱!”

我在他身旁坐下,认真说道:“我可不是故意要捣乱,只是不想你们留有遗憾而已。你们既然难分胜负,不如重来一次,就从刚才那下半局开始如何?”

宁王啜饮了一口清香馥郁的“碧螺春”,摇头道:“胜败往往决定于开局之时,四哥和我的战法都不会变,何必重新来过?”

燕王紫眸凝视着我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天下事不会有‘如果’,也决不会容你后悔。良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绝对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你还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看来他们二人都没有再续残局的打算,燕王还故意摆出一副端庄持重的严肃模样,我收回竹枝嗔道:“看来你们都明白这道理,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了。”

宁王见我撒娇,起身笑道:“蕊蕊本是一番好意,谁知道我们都不领情,四哥还不快哄哄她!”

他举步离开小亭后,燕王四顾无人,才将我抱入怀中,轻嗅我发间的香气,说道:“真的生气了?”

我嘟起嘴说:“你们不下棋就算了,你也不用给我讲一堆的大道理。你要训话,你的小郡主们一定都会洗耳恭听。”

燕王现在有三个女儿,永安郡主十四岁,永平郡主九岁,湖衣所出安成郡主还不到六岁。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能和她们相比吗?她们自然有母亲教导,还用不着我来管。”

我有意逗他玩,笑道:“原来‘四叔’向来只教导儿子,不教导女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伸进我衣衫的手搅乱了气息,笑着四处躲闪:“不要……好痒……我说错了……”

他的紫眸盯着我说:“下次还说吗?居然拿这些事来开心!”

我一边喘气,一边笑道:“不会了不会了……好棣棣,快把手拿开……”

他的手本来只是在我腋下轻轻呵痒,此时却情不自禁游移至我胸前,滚烫的双­唇­吻上我的脸颊。

正在此时,只见谭渊匆匆进入亭中道:“属下有要事启禀王爷。”

燕王和我顿时从情yu中惊醒过来,他放开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谭渊说道:“什么事?”

谭渊本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或许他从没有想到肃重的燕王会在此时此地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无意撞见这幕香艳场景,自己的脸倒先红了一红,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燕王见他踌躇,对谭渊说道:“你有话但说无妨,不必隐瞒夫人。”

我抬起头,与燕王的目光相遇之际,他温暖的眼神向我投­射­而来,一道相知相契的暖流霎时流过心田。

宁王戏言叫我“四嫂”,这些皇子心中对我的默认,其实都源于燕王对我的态度。

回到北平后燕王不再提起封我为侧妃之事,他的属下和婢仆,一直都唤我“夫人”而非“娘娘”。如果他以后能够登基成为皇帝,应该同样不会赐给我妃嫔的名位,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有关于朱棣的历史记载才都没有我的名字。

所有的身外之物不过是虚无的幻象,无论他将来是一无所有的乞丐还是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我都一样爱他。我爱的是他的人,嫁的也不过是一个我爱的男人而已,不是皇子,不是燕王,更不是明成祖。

谭渊见燕王发话,这才说道:“属下与王真、丘福奉王爷之命查访暗中通报消息者,现已有结果。此人是护卫营中一名百户,名叫周仓,我们从他身上截获了给朝廷的密报,请王爷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呈递给燕王。

燕王接过纸笺,神情开始变得冷峻无比,眼眸中散发出利箭般锐利的光芒。我轻轻瞥过,那是一封给皇帝的密信:

“……已于五月二十一返北平,偕唐氏居北平城内私宅,未返王宫。”

“五月二十八,……”

“六月初四,偕唐氏至云蒙山,初五,宁王至云蒙,至今未返大宁。”

“六月十一,密遣张玉前往蜀中,似为寻访唐氏之兄。”

“六月二十,密遣朱能前往苏州,欲接王氏母女归燕。”

“七月初三,……”

朱允炆居然让间谍纪录燕王在北平的一举一动密奏给他,我们从金陵归来以后,燕王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赫然纪录在册。

我的背心一阵阵发凉,却并不是因为朱允炆。

这些时日以来,燕王似乎很安心陪着我在云蒙山中过着逍遥如神仙的生活,不问世事,事实却并非如此。

燕王命人将湖衣母女从明月山庄接回来,意味着距离金陵只有百十里之遥的苏州,在他心目中已不再是安全的地方。湖衣早已回到了北平,他却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情。

他密派张玉去见唐茹,也不曾对我透露过只言片语。

我虽然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对这些居然一无所知。

他将纸笺团握在手中,再伸开手掌时,那张纸笺已碎成齑粉。他的神情凝固如冰雕,却逐渐开始发白,紫眸深处有一种深深压抑的恨意,仿佛被困于钢筋铁骨所制牢笼中的猛兽,欲待冲破那藩篱,却强自忍耐着发自内心的冲击力量。

我听见他冰冷的声音说:“人在何处?”

谭渊说道:“属下已将人一起带来了,……”

“带他到书房来见我!”

晚膳过后,燕王独自去了书房。

月­色­溶溶,我手执玉箫在碧潭边漫步,心中波澜起伏。

湖衣回来了。

自从明月山庄与湖衣话别,至今已是六载有余。我还记得湖衣与我结拜姐妹,还对我说过“妹妹此去,定要放下心中之事,殿下自然会待你好,日后我们可终生相伴”之言。

数年来她和徐妙云被燕王冷落都是因为我,是夺走了她们的爱人。虽然我心中对她们总有一种负罪的感觉,可是我却不能眼看着燕王去宠爱她们。

走到飞瀑前,发现宁王凝神站在潭边,似乎留心观察着那瀑布,身旁还放着那架焦尾古琴。

宁王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头说道:“你来得正好,你可觉得这瀑布的声音与琴音有相似之处?如能与琴音交汇融合,一定非同凡响。”

我心神不定,随意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有好曲子不够,还要有好琴才行。”

宁王的目光直­射­向我脸上,点头道:“我一直想制一架好琴出来,可惜数年来都没有现在这般心境……”他顿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制出了让自己满意的琴,那天晚上你或许就不会觉得琴声不如箫声了!”

我没有想到宁王不在乎棋局胜败,却如此在意我对他琴音的评价,忙解释道:“我也很喜欢琴声,琴箫各有所长,本不该拿来进行比较的。”

宁王笑道:“如果我制出了宝琴,第一首曲子一定弹给你听。”

宁王调理好琴弦,流水般清脆的声音立刻在碧潭畔传开。

侧耳倾听,他所奏的曲子是《阳关三叠》,我心中郁闷,将玉箫凑近­唇­边,吹的也是这首曲子。

箫声起时,琴声居然变了曲调,不再幽咽哀伤。

清越高亢的琴声如铮铮铁骨的男儿,婉扬悠远的箫声如纤柔娇娆的女子,琴箫合奏重在默契,宁王的琴声与我的箫声相辅相成,配合得天衣无缝。

奏完一曲,宁王手指轻轻划过丝弦,向我眨眨眼睛,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的眼眸带着惊喜,柔声问道:“蕊蕊,你说我若是制出了宝琴,叫什么名字好?”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飞瀑连珠啊!”

宁王赞道:“好名字!飞瀑连珠,用来做琴名实在恰当之极!原来唐门中人不但妙解音律,连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

却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只怕事实未必如此。”

燕王和张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碧潭畔。看到张玉,我的心里竟然掠过一丝慌乱,他分明是刚从唐门归来,燕王让他去找唐茹目的何在,我实在猜不透。

宁王离弦起身,笑道:“四哥终于来了。”

燕王淡然说道:“你们合奏之曲实在­精­彩绝伦,我若不前来聆听岂不是可惜?”

宁王听出了他话中的醋意,哈哈一笑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大宁去了,所以今晚在此胡乱弹了一曲,却还是不及四哥箫声风雅动人。”

我听宁王说要离开,本想说:“他又没有逐客,你何必急着回去?”看到燕王不悦的眼神,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夜深人静,燕王依然站立在楼窗前,注视着潭水中映­射­的明月倒影。

我脱下外衣,穿着齐胸的淡紫丝绸睡裙走到他身边,主动将曲线玲珑的身体贴近他宽阔的胸膛,搂住他的腰身,任由身上散发出缕缕幽香袭向他的鼻端。

他僵立着的身躯软化了一些,却并没有伸手抱我,也不看我。

我拈起他胸前一缕飘垂的发丝,柔声说道:“很晚了,你不要睡吗?”

他依然面无表情。

看来是真的在发脾气。

我叹了口气,离开他的怀抱,故意说道:“这两个月来你也该厌烦我了,你若是在想别人,只管回北平去,回金陵去,不用给脸­色­我看。”

这句话果然有效,他缓缓转过身来,说道:“你到底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人还是异类?今晚我只要听真话。”

听他的口气似乎不是为我和宁王合奏的事生气。

我迷惑不解,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紫眸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蜀中唐门的圣女,莫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我手掌沁出冷汗,仍强自镇定,微笑道:“我还是不明白。”

他轻轻吐出几句话:“张玉告诉我,唐蕊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看书,连唐门的武功秘籍都要丫鬟读给她听。她既不喜欢音律,更从来不认识一个叫顾翌凡的男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还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燕王只要联想到数年来发生的一些异常事情,就可以肯定我决不是唐蕊。

唐蕊不喜欢读书,不可能编写出《皇明祖训》这样的鸿篇巨制;

唐蕊不通音律,也不可能吹出那些箫曲,我可以撒谎说自己是在江南学会的,那六年前尚未进宫之时在金陵瀛洲上所吹奏的《沧海一声笑》又作何解释?我骗不过燕王;

唐蕊不认识唐门以外的异姓男人,燕王却清楚地知道我爱过一个名叫顾翌凡的人;

还有我六年不变的容颜,异想天开的婚礼,足够让他怀疑我的出身背景。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唐蕊和我的差别这么大,当初香云告诉我的一切似乎过于空泛。古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念头就是神魔鬼怪。

燕王会怎么看我?他会以为我是神仙?还是妖怪?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木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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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蒙仙乡(四)

日间鸟儿的欢唱和瀑布溪流的声响似乎都消失了,云蒙山的夜一片安宁静谧。

他静静伫立窗前。

我抱着膝盖坐在圆床的檀香木脚踏边沿,幽冷的月光照­射­到我身上,乌黑的头发从我腮边垂落下来,遮盖着大半张脸,如玉的肌肤颜­色­近乎透明,淡紫的衣裙在汉白玉地面上堆积成黑­色­的­阴­影。

我将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与他相遇相知的一幕幕无比清晰呈现在我眼前。

初次见到我时,他因为唐蕊的出尘美貌为我动心;晋王将我赠送给他,他顺水推舟收下我,认为我理所应当是他的女人;他对我肆无忌惮的掠夺和占有,痴心不改的深情,成功俘获了我的身体和心灵。

他为我放弃了对湖衣她们的宠爱,将我视作唯一的夫人,这已是一个有家室的古代皇子所能够做到的极限,我毫不怀疑他对我的爱情。

可是,他会相信我是穿越时空才来到明代、七百年后的现代人吗?

如果他追问他和明代的未来,我能告诉他历史真相吗?刘璟说过逆转天机会导致时空错乱,发生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既然扰乱历史的后果不堪设想,我决不能去冒险,还不如编一个白­色­的谎言。@

我正准备向他解释,抬起头时,发现他高大的身影站立在我面前,紫眸中散发着深沉的光芒:“我只是气你不肯对我说实话,并不是为别的事情,难道我在你心目中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吗?”

他爱我永远胜似我爱他,哪怕仅仅多出一分而已,他看到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再逼问下去。

我说:“你既然派人暗中查访过,也该知道真相了,何必再来问我?难道你从没有做过欺瞒我的事情吗?”

他用力拉我站起,剑眉微挑说:“我如果存心要欺瞒谁,他一辈子都休想知道。我让谭渊当着你的面回话,就是不想瞒你任何事情。”

他说得没错,朱棣有心计有手段,天生就是个大­阴­谋家。

想起湖衣的事情,我心口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说道:“你心爱的人如今从明月山庄接回来了,你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瞒不瞒我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炫目的俊颜带着一丝愤怒,举手说道:“没良心的小野猫,又开始胡乱抓人!今天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你再说这种话,我可真要打你了!”

我抬起下巴,凝视着他说:“反正你也在怀疑我来历不明,你打我好了……”眼泪却涌了出来。

落下的不是他的掌印,而是他温暖的双­唇­。

他伸手拭去我的眼泪,俯首衔住我的小嘴,深情吮吸辗转,我的心渐渐酥软融化在他的甜蜜柔情里。

我埋首在他臂弯中,柔声问道:“你不怕我会害你吗?你不嫌弃我可能是别的东西吗?”

他低语道:“我不介意你是什么身份,可是我介意你有没有全心信任我、依靠我。纵使你不是凡间女子,和你在一起会害死我,我也认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甜蜜感觉让我们紧紧相拥,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强烈的心跳声。

许多男人都做不到和无法接受的事情,燕王居然为我做到了。如果那些神话中人妖之恋、人鬼之恋的男主角换成是燕王,或许可以避免无数个悲剧发生。

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决定彻底放弃找寻顾翌凡的念头,心甘情愿留在明代、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喜欢,我愿意为他生孩子。

“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我信。”

我用羽毛般轻柔的语气说:“我的确不是唐蕊。但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精­,只不过来自一个和这里不同的地方。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既像你也像我的孩子,好吗?”

“好……”

圆床四周轻纱所制帐幔垂地,如同花瓣围绕着圆形的花蕊,他解下腰间玉带,松开衣扣,拥着我说:“你还有话要问我吗?”

我跟随在他身边已两月有余,如同得到甘露滋润灌溉的花朵,全身都散发着夺目的艳光,身段更加曼妙动人。

我吻上他结实柔韧的赤­祼­胸膛:“没有。”

他将我们的衣物掷出帐外,揉搓着我圆润的身体,轻轻说:“小傻瓜,以后不要再吃醋了。我从苏州接湖衣回来,并不是因为想念着她。以前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们”显然包括了所有的人,徐妙云、湖衣、金疏雨、徐妙锦。

我带着一丝惆怅说道:“她们一定会怨我的。”

他托起我的脸,嘴角带着一抹笑痕:“她们都知道……男人有时侯是身不由己的……怎会怨你?”

我不知道燕王是如何设法瞒过了徐妙云和湖衣的眼睛,但是如此一来,她们不但不会嫉妒埋怨我,或许还会替我惋惜白白担负了虚名,看似夜夜专宠,实际上有名无实,和她们没有任何分别。燕王为了我不惜对自己最亲近的妻妾用心机,虽然有些过分,但是他所用的方法每次都是万般无奈下最好的方法。

他一直假装生理有毛病拒绝和妻妾同房,历史记载明成祖身患男­性­隐疾,心有余而力不足,后宫妃嫔中怨女无数,与太监闹出宫闱秘事,或许正是由此而来。

我问他道:“你不怕装下去会影响你自己的名声吗?”

他微笑着压住我:“男人的名声靠的是建功立业,不是闺房之私。不为外人所知,反而得享温柔自在。你一定是学过房中媚术的……让我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致来,所以我才怀疑你是专吸男人魂魄的妖­精­……”

这些露骨的话燥得我的脸发烫,捂住耳朵:“不准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他搂着我的腰,调匀了气息说:“现在我们可以说点正经的了,当初你是如何知道父皇诏命我和三哥秘密征北元的?你的故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燕王就是燕王,该问的还是要问。

我撅嘴说:“难道你以为我是北蒙古的间谍,故意来到你身边刺探军事情报的?”

“当然不是,如果你是蒙元人,早把我的军事机密都告诉了他们。”

我半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喃喃说:“我的故乡很美,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朋友,离这里很近,也很远……近的是地域,远的是时间……”

他淡淡说道:“还有他吧?”

我的心就一阵抽紧,顾翌凡,我的翌凡,他早已离开,灵魂缥缈不知所踪,我现在却幸福地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眼角不可抑制地落下泪珠。

他将我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紫眸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意:“别哭,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吧。就象青青一样,我原本以为她是我最爱的女人,却没有想到还会有你。”

“青青”,他终于主动对我提起了这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看着他略带忧悒的神情,我忍不住说道:“她一定比王妃更美,比湖衣更温柔,在你心目中,她一定是你见过最美的女子。”

燕王注目我柔美的面颊和身体,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死……”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说道:“我十一岁那年,雄英夭折,允炆刚刚出世不久,父皇作了一个梦,看见黄白两条龙冲进大殿,争斗得难解难分,最后黄龙得胜腾飞而去,白龙战败蝘蜒于地。术士说那黄龙是我,我命中与大哥的儿子相冲,父皇命令我离开宫中搬到别苑去住,还不许宫中给我送食物。”

“我饿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青青,那时候她是母后身边洒扫庭院的小宫女。母后可怜我,让她偷偷送东西给我,我才活了下来。后来母后劝得父皇回心转意,这件事情大家都忘记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青青果然是马皇后的侍女,在朱元璋赐婚给燕王前夕,马皇后答应了燕王的乞求放青青出宫。他们远遁塞外,原本以为可以相依相守的爱侣却被大自然的力量无情拆散,青青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性­雪崩中逝去。

燕王回到金陵后,立刻娶了徐妙云。

**在他怀里,抚平他紧皱的眉心:“你不要难过,该是你的东西迟早总是你的,如果不是,也勉强不来。”

他眼眸中寒意顿生,说道:“我偏要勉强!既然我命中注定是真命天子,为何不能奉天承运?我不相信,命运会一直对我如此不公平!”

我怔怔望着他,心知历史正在一步步走向必然。该发生的迟早一定会发生,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他回过神来,亲了我的脸颊一下,柔声说道:“你别怕,我从来不做毫无胜算的事情。你既然跟了我,我一定会保护你,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

我说道:“棣棣,如果有一天如你所愿,你能对所有人都宽容一些吗?”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我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我不会对所有人宽容。我的宽容,只会给那些亲近我的人。乖,快点睡觉。”

我轻轻合上眼帘。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朱棣的人生哲学,也是他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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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蒙仙乡(五)

时值八月初,云蒙山青翠如黛,瀑流如九天降落的银河倒挂在山巅,宛若仙境。

闲来无事,我对明代古雅的竹根雕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常带着素儿挖竹根。她刚满十七岁,其父是燕王护卫营中一名下等武官。

竹林郁郁葱葱,仆人们砍伐过一些之后,林中遗留下大大小小的竹根,我找了一个,略用点力就把它拔了出来,上面还沾着清新的泥土香气。别苑中的丫鬟素儿接过竹根来到碧潭边,在溪流中清洗­干­净泥沙,我用小刀将圆圆的竹根劈成两半,刮净竹须。

我坐在潭边石上,低头细细雕琢了半天,一幅­阴­阳文、山水、花果的图卷已初现端倪。

抬头伸了个懒腰,却发现素儿眼望竹林怔怔出神,我心生疑惑,回头之时见到竹林中似乎有男子身影掠过。

素儿发觉我在看她,急忙低下头,将自己手中所握竹刻人物肖像藏在身后,羞红着脸急道:“夫人,奴婢没有……不是奴婢约他来的。”

这句话更是欲盖弥彰。

我面带微笑,朝竹林说道:“还不出来吗?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想见她,何必躲躲藏藏的!”

从竹林中走出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男子,五官清晰、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正是燕王的得力­干­将朱能。灵岩山中他出手打晕我和香云,虽然是奉燕王之命,此后他在我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了我。

他在我面前似是有些羞涩,说道:“属下不慎冒犯夫人,望夫人容谅。”素儿见情郎站在自己面前,俏脸低垂,面颊就象一只大红苹果。

我有意移步走开,好让他们单独说话,问他道:“王爷在书房里吗?”

朱能犹豫着答道:“在。……不过夫人此刻不要去。”

我心知燕王一定又在商议事情,点头笑道:“好。你若是有什么心事,想好以后只管对王爷明言,我一定会帮你们的。”

朱能看了素儿一眼,欣喜无限,恭声说道:“属下多谢夫人成全!”

燕王最近经常去书房,他的书房设在听香水榭中,水榭四周盛开着荷花。我走近水榭外的小亭内,只见张玉身着宝蓝薄锦衣,轻摇折扇面向荷塘伫立,似乎也在等候燕王,其风姿挺拔秀逸,较之燕王虽略逊一筹,也是人中龙凤,自有一种倜傥风流的气度。

他见到我,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夫人。”

我问他道:“铃儿还好吗?”

本是随口一问,谁知他听我所言,俊面顿时微红道:“属下无能,修身尚且勉为其难,更不用说齐家,让夫人见笑了。”

我睁大眼睛说:“我为什么要笑你?”

张玉略怔了一下,说道:“王爷没有告诉夫人吗?三年前属下奉父母之命娶了一房妻室。铃儿已有数月身孕,大夫诊脉说是双胎,她常为铃儿之事和属下吵闹,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铃儿与张玉情缘深久,张玉的父母却看不起她另择儿媳,张玉娶的正妻难免会妒忌欺负她,铃儿自己却并不在意名分。

我暗自替铃儿担心,惟恐她会步彩荷的后尘,问道:“你跟随王爷四处办差,让她一个人在家吗?”

张玉道:“她跟我也跟习惯了,现在就住在云蒙山下。”

我急忙说道:“孕­妇­四处走动太危险了,你不如让她住到我这里来吧,我也多个姐妹说话。”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燕王的声音:“内室争风吃醋古来有之,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你回去告诉你家夫人铃儿是我赐给你的,她定然再无话说。”

张玉面带喜­色­,称谢道:“多谢王爷。王爷前日赐铃儿礼物,她尚未前来谢恩,心中一直感念王爷。”

燕王道:“现在来谢什么恩?让她安心歇息调养吧,不必拘那些礼数。她的福分不浅……”他眸光轻转到我脸上:“让她来陪着夫人,或许还能给夫人带来好运气。”

张玉忙道:“夫人的福气怎会不及铃儿?王爷一定很快就会得偿所愿。”

世子朱高炽今年十三岁,朱高煦十一岁,十年间燕王并没有别的儿子出生。他显然很介意这件事情,毫不掩饰自己对孩子的渴望,连张玉他们都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早已停止了喝那种药,至于会不会有孩子,只能听天由命了。朱棣尚未出世的孩子们中究竟哪一个会是我的呢?都是?或者都不是?即使我知道历史,这个问题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只有等待时间来回答。

燕王意味深长看我一眼,对张玉微笑道:“别苑后面那所小院落赐给你们住,你不必在此侯着了,明天带她一起过来就是。”

张玉忙向他行礼道:“属下遵命。”

只见谭渊和王真一起进入亭中禀道:“王宫长史葛诚求见王爷,人已在云蒙山下。”

燕王神情顿敛,冷冷道:“传他来吧。”

张玉眉间有隐隐担忧之­色­,说道:“王爷准许他上山吗?属下担心……”

燕王制止他,冷哼一声道:“小小长史,能奈我何!”

葛诚带来的显然不是好消息。

这个御拨随从对待燕王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他恭恭敬敬叩首后,才说道:“皇上有旨意,命曹国公代御驾北上巡视长城内外的防卫,王爷离开北平已久,是时候准备一下了,下官特来恭请王爷移驾回宫。”

燕王斜倚在长椅上,继续翻看手中书卷,有气无力答道:“李景隆要来,北平城内有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也足够给他体面了。本王自从父皇晏驾后身体一直不豫,哪里还有力气去主持阅兵!”

朱允炆即位三个月来,陆续在北平进行了一番十分周密的部署。

第一步,委任谢贵为北平都指挥使,掌管北平军事,张芮为北平布政使,掌管行政。实际上就是让他们将北平控制起来,同时瓦解燕王的权力。

第二步,将燕王部下中的­精­锐之师和蒙古骑兵全部抽调到开平都督宋忠手下,燕王身边所留下护卫已不足千人。

第三步,以抵御防范蒙元势力南下之名,调军队驻守开平;调永清左卫驻守彰德,调永清右卫顺德;都督徐凯练兵临清,都督耿献练兵山海关;将北平严密包围监视起来。

除此之外,北平城和燕王宫内,处处都充斥着皇帝的眼线与间谍。

燕王突然柔声对我说道:“蕊蕊,给我拿杯茶水来吧。”我将茶杯递给他时,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那玉质的茶杯立刻跌落在地上。

他立刻连声咳嗽起来。

葛诚注目我们半晌,似乎相信了燕王是真病,说道:“王爷既然金体违和,下官就如实奏报皇上了。”

燕王懒懒说道:“王宫中诸事就托付给你了,先皇昔日最疼爱孙子孙女,他们都还安好吧?”话语中暗藏着几分力量。

葛诚忙道:“诸位小殿下都安好。尤其是安成郡主,长得粉妆玉琢可爱之极,酷似王爷,王妃十分喜欢。”

燕王点了下头说:“好,你回去吧。”

葛诚离开后,燕王的眸光立刻犀利起来,道:“丘福呢?”

丘福自书房外急行进来,说道:“属下在。王爷吩咐的事情,属下早已经办妥了,王爷可往后山一行。”

燕王对王真说道:“即刻前往北平潭柘寺,请道衍来。”

王真领命而去后,他看着张玉朱能等人,说道:“你们都知道怎么做了?”

张玉上前一步,说道:“属下明白,请王爷放心。”

燕王从此更加忙碌,几乎整天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知道他在忙什么,只能视而不见。

青梅的味道很好,酸甜可口。

桌上的一罐青梅,铃儿没怎么动,我倒吃掉了一大半。

我和素儿每天都帮她准备婴儿的小衣服、小鞋子,铃儿脸上漫溢着幸福,见我替她忙活这些事情,戏言道:“夫人也快给王爷生下小王子了吧?”

素儿放下手中的活计,笑道:“铃儿姐姐,喜欢吃酸梅的人不一定都是孕­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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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一)

她们的话提醒了我。

我正在怀疑,一种恶心的感觉倏然冲上喉间,想捂住嘴强忍住,心中却越发烦闷,跑出房外­干­呕了好一阵。素儿跟出来,用手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欣然叫道:“夫人一定是有喜事了,奴婢这就去禀告王爷!”

我忙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呢,万一不是,他会很失望的。”

素儿点头道:“那奴婢先请大夫来给您诊脉吧!”

素儿悄悄请来的大夫肯定我已经怀有一个多月身孕。

我将手放在肚子上,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孕育着朱棣的孩子。一个多月前,正是我开始放弃避孕的时候,本想顺其自然,没想到我们的运气实在很不错,这么快就能够怀孕。

我带着温柔的笑容,心中开始甜蜜想象着他可爱的小模样。这个孩子是今年七月怀上的,他明年四月就会出世了。

明年四月?

突然之间,我的喜悦心情被冰雪覆盖,如同跌落到万丈冰川的深渊底,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要冻结成冰块。

《明史》中记载“洪武三十二年四月,上为燕王时,生三子朱高爔,非后所出,早夭生母名姓不详。”

不止是《明史》,其他许多确凿可信的史料都证实过这件事情。朱棣登基后革除建文年号,洪武三十二年其实就是建文元年,明年朱棣会有一个儿子出生,他的名字是朱高爔。

我知道自己孩子未来的命运,却还要十月怀胎生下他,从容面对一个无法改变的悲惨结局。

这是上天对我和朱棣的惩罚,还是玩笑?为什么要对我和他如此残忍?

全身除了冰冷再没有任何感觉,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脑子里乱成一片。

我听见素儿骇异的尖声大叫,带着哭泣声:“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是在哭还是在笑?您千万别这样吓奴婢啊!”

剧痛和混乱的心情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吓坏了素儿。

她回头对门外道:“你们快去请王爷过来!”

头脑中如火焰燃烧,灸痛得四分五裂,我以残存的最后一丝清醒,抓住她的手,说道:“不要告诉王爷……”

素儿急扶住我,说道:“怎么能不告诉王爷?夫人……”

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见。

在迷乱的金­色­、黑­色­、红­色­交织成的光影中,似乎出现了淡淡的紫­色­,那是燕王的眼眸。

我扑向他,抓住他的衣襟呼喊着:“棣棣,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紧握住我颤抖的手,那宽阔温暖的怀抱和身上散发的清新气息让我的心神渐渐镇定下来,不再恐惧与慌张。等我恢复平静的时候,他抬起我的下巴,注视着我的脸,柔声问:“是怎么了?谁吓着你了吗?”

素儿站立一旁,想说话却又不敢,默默退出房间外,随手带好门。

我摇头,低语道:“他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小野猫,你在说什么?”

我痴痴凝望着他那弧度优美的脸形,挺直的高鼻梁,深沉与温柔交错的眼神,还有那润泽的双­唇­,心想:“就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让你尽情享受做父亲的喜悦吧。”

最初的打击让我晕倒在地,清醒之后我早已作了决定。

这个孩子是我和朱棣的亲生骨­肉­。无论他将来命运如何,能够活多久,我都不能剥夺他生的权利,我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

在这个脆弱小生命的有生之年里,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

我的手轻抚过他的脸,将全身蜷缩到他怀里,说:“棣棣,我们有孩子了,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狂喜搂起我,说:“真的吗?真的吗?”那兴奋的表情就象一个大孩子,眉毛、眼睛都荡漾起快乐的涟漪。

他放下我以后,又轻轻问道:“他乖不乖?”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暂时忘却了心头的愁绪,微笑道:“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的紫眸中­射­出迷人的光彩,说道:“给我生个小王子吧,我感觉他是儿子。”

他的感觉确实没错。

我娇嗔道:“原来你还重男轻女啊,若是女儿你就不喜欢她了?”

他轻刮我的鼻尖说:“当然不是,都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不喜欢?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朱元璋因儿子众多,惟恐将来取名重复,在《皇明祖训》中严格规定了儿孙们的起名方法,这一段恰好是我亲笔所写。

燕王这一辈从“木”字旁,名为单字,此后东宫、亲王世系各拟二十字,宗人府依世系立双名,以上一字为据,其下一字则取五行偏旁,以火、土、金、水、木为序。

太子朱标世系的二十字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朱标的儿子起名都是上“允”,下带“火”字旁,如朱允炆、朱允熥、朱允熞等名字;到了朱允炆的下一辈,就是上“文”,下带“土”旁,朱允炆的两位小皇子名字分别是朱文奎、朱文圭。

燕王朱棣世系的二十字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蟶­乳­唷!彼的儿子有未来的明仁宗朱高炽、汉王朱高火煦、早夭的朱高爔和赵王朱高燧。

后来的明宣宗朱瞻基、明英宗朱祁镇、明代宗朱祁钰、明宪宗朱见深、明孝宗朱祐樘、明武宗朱厚照、明世宗朱厚骢、明穆宗朱载垕、明神宗朱翊钧、明光宗朱常洛、明熹宗朱由校、明思宗朱由检,都是燕王的后代。

他凝神思索,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几行字,将那纸笺拿到我面前,柔声问道:“你来选一个字好不好?”

我望向纸笺,只见上面写着一排“火”旁的古汉字:“燹、爗、燿、烬、熠、烜、烨、爕、煜、烁、爊、爔、爚、爝……”,那个大大的“爔”字正在当中,登时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仍在沉吟道:“叫他什么好呢?高爕?高烜?高爔?……”

当“高爔”这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时,我竭尽全力重重顿足,几乎是大喊大叫道:“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名字,我不要!”

他惊起抬头,闪烁着疑惑的眼光,似乎被我反常的举动吓到了。

以前和他闹别扭吵架的蕊蕊虽然倔强调皮,还是尽力装出几分古代淑女的模样,现在这口气完全象个大街上的民女泼­妇­。

我自悔失言,沮丧低头,心头却有着说不出的痛楚,眼泪直落。

他放下纸笺走到我身边,扑过来把我抱住,微笑道:“有了孩子,脾气也变坏了。我又没责怪你,别哭了。”

我摇头哭着说:“那些名字都不好!一个也不好!”

他哄道:“是不好……我也觉得不够好……再拟过就是了,你喜欢哪个字就用哪个字,不带火旁也没关系。”

不带火旁也没关系?

我无法置信他胆敢违抗朱元璋的祖训,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是说?……”

他微微一笑道:“燕第的孩子,自然应该姓燕,或者让他姓唐,姓凌,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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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二)

我心头的巨石落下了一半,惊喜看向他,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抬头问他道:“你不是和我说着玩的吧?”

如果这个孩子不姓朱,那么他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明代皇族名册中,我毫不介意他将来会是王子还是平民,在朝还是在野,只要孩子能够平安健康长大就好。

他沉吟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介意我的身份……不喜欢皇家,如果他只是燕第的儿子,或许过得更快乐一些。”

他猜错了。

他以为我刚才反常失态是因为厌恶皇族而不愿意孩子姓朱,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历经数年的相思之苦,我逐渐开始尝试放下心中的芥蒂,坦然接受他的壮志雄心、他对妻子儿女必须承担的责任……他的一切。

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亲手制造的那段鲜血淋漓的历史。

如果他登基称帝,只要我还在他身边,我就一定要尽全力阻止他。

我抓紧他的衣袖,解释说:“棣棣,我不介意你的身份,我介意的是……”

他打断我,轻声道:“我明白。以后不准再象刚才那样任­性­胡闹,若是身子有什么闪失,我惟你是问。”语气虽然严厉,却透着关怀和宠溺。

我娇柔倚靠着他,问道:“你刚才在忙什么?”

“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一位客人。”

我随他来到别苑的大厅门口,厅中一个矫健挺拔的熟悉身影跃入眼帘,那特制的黑红相间的丝绸衣服,那镶嵌着双­色­宝石的剑鞘,宽阔的肩膀和细瘦的长腰,一如昔日。

燕王的贵客原来是唐茹。唐茹静静看着我,目光如水般温柔。

我张了张嘴,虽然他是我穿越时空后见到的第一个明代人,是我名义上的哥哥,也曾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关怀,那声“哥哥”却始终唤不出口。

唐茹向我身后的燕王行礼,说道:“参见王爷。”

燕王牵着我的手走近他,十分客气,说道:“燕第娶了令妹,尚未到唐门拜侯,有慢唐兄了,唐兄不必多礼。”

唐茹轻点了一下头,对我说道:“蕊蕊,不认识哥哥了吗?”

“哥哥……”虽然这声呼唤­干­涩无比,我还是硬着头皮叫了出来。

唐茹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温煦的笑容。

我立刻注意到唐茹并非独自一人前来,他的身旁还站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素衫白衣的女子,体态优美盈盈而立,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隐约­射­出曼妙无伦的目光,气质神采清雅之极。

她的五官算不上完美,也不是国­色­天香的佳人,但她绝美的体态和由内而生的风华气质足以掩盖她的缺陷,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吸引男人的魅力。

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油然而生一种寒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唐茹对我说道:“蕊蕊,这是白吟雪,无暇谷谷主的千金。”

白吟雪侧身见礼,说道:“民女见过夫人。”她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让人不由自主想多看她一眼。

唐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我隐约感觉无暇谷也在蜀中,距离唐家堡并不远,谷主白若松是一名神医,醉心沉迷于研制天下毒药的解药,是唐门的死对头。白吟雪千里迢迢跟随唐茹来北平,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亲密,倒让我觉得奇怪。

我故意迟疑着说:“我该怎么称呼你?白姑娘?还是嫂……”

唐茹接过话,微笑道:“你叫她白姐姐吧。”

六年前唐茹经历那场劫难后回归青城山,早已心灰意冷,与外界音讯断绝。不知道燕王使用什么方法让他离开蜀中重出江湖。

燕王设晚宴时端坐在客厅主位上,道衍和唐茹分坐在左右侧,互相对视一眼,都默默无言,气氛顿时僵住了。

燕王似乎知道他们之间有心病,有意让他们和解,举杯说道:“无论你们以前有什么事情发生,斯人已故,她若在世,必定不愿见到今日之局面。你们如今都在我这里,今晚尽饮此杯,将过去那些恩怨就此了结吧!”

唐茹似有让步之意,伸手去拿酒杯。

道衍眼中愁绪无限,半晌才道:“王爷所言极是!”猛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远远看了我一眼。据越姬所言,唐蕙和唐蕊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道衍此时看我,心中感念的其实是唐蕙。

唐茹见状,也仰头饮下自己的那杯酒。

一段数年的恩怨纠葛,儿女情恨,从此消释。

我正要说话,白吟雪轻轻笑道:“唐门中人都不通音律,听说唐妹妹善吹箫管,曾为宫中女史,不知我们可有此耳福?”

燕王搂住我,淡淡说道:“她近来身子有些不舒服,不宜玩赏这些东西。”

唐茹道:“家父对声乐并无爱好,也不曾教授过我们兄妹,没想到她在皇宫中居然学得这样的本事。听说先帝选蕊蕊为宫中女史,我们起初都以为听错了,她以前是最不喜欢读书的。”

我手掌中又沁出冷汗。

燕王轻握着我的手,对他们笑道:“原来她小时侯这么偷懒淘气,看来还是如今的蕊蕊好。”

他心中明晰如镜,却替我当众遮掩了过去。

别苑居所宽敞,唐茹和白吟雪也和道衍、张玉一样,在云蒙山中住下了。

我有身孕的消息传开后,别苑中的侍女厨子们顿时忙碌起来。

他们奉燕王之命不停炖煮各种各样的补汤,每过几个时辰就来送一次,我连续喝了三天后,闻到补汤的味道就大倒胃口。

我愁眉苦脸看着桌上的黄耆枸杞红枣汤、凤梨苦瓜­鸡­汤、十全大补汤,一口也喝不下去。素儿还在用小勺舀汤,盛放到玉碗中,道:“夫人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再这样喝下去,我就要流鼻血了!”

“王爷吩咐过,这些汤都是温补,不上火的,夫人还是喝一点点吧……”

她每次都是柔声细语,连求带哄,我只能捏住鼻子,忍住作呕的感觉,闭眼喝掉。喝完汤,我说:“我要出去走走。”

“王爷吩咐过,要奴婢提醒夫人,走路一定要慢一点……”

他对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十分看重,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想到燕王对我的呵护,我心中只觉得无比幸福。

走到听香水榭前,我又看见了燕王宫的长史葛诚。他低头袖手从燕王的书房中退出来,身后跟随着几名随从,嘴角边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我示意素儿噤声,悄悄走到书房外。

燕王脸­色­凝重端坐在书案前,秋风拂过,将桌上的案卷翻起。

他的白­色­衣袖和胸前垂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

道衍在他身旁,说道:“原来李景隆此次奉旨巡边,醉翁之意并不在酒。皇上让王爷定周王殿下之罪,王爷务必谨慎从事。”

丘福目中­精­光闪烁,急道:“周王殿下与王爷是嫡亲手足,皇上决心已下,王爷如今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

史载洪武三十一年八月,李景隆巡视边疆,离开北平路过开封府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周王朱橚逮捕,解往京师。燕王的实力在诸藩王中最强,朱允炆真正想削夺的是他。但是燕王行事一向谨慎,并没有特别重大的罪状,削之无名,因此黄子澄极力主张先剪除燕王的羽翼,也给燕王的一次暗中警告。

此时燕王面前的案卷应该是朱允炆告诸藩王、历数周王之罪状的诏书。

燕王看了丘福一眼,丘福立刻住了口。

道衍徐徐说道:“王爷此刻上书,皇上也不会改变决定,王爷只能忍一时之痛了。”

燕王突然对窗外说道:“进来吧,外面天凉,站着不累吗?”我知道他已发觉我在窗外,微笑迈步走进。

道衍向我轻施一礼,丘福见状即道:“属下参见夫人。”

燕王仍然面无表情,眉头紧锁。

我想逗他开心,说道:“我们来猜谜好不好?”

“猜什么?”

“猜你现在想做的事情。”

他终于露出一丝笑颜,说道:“好,你不妨说说看。”

我轻声说:“你一定准备写--‘若周王所为,形迹暖昧,念一宗室亲,无以猜嫌,辄加重谴,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如其显著,有迹可验,则祖训俱在。’”

这些话前半段用词谨慎,“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是为周王求情,后半段却搬出朱元璋的《皇明祖训》,柔中带刚。藩王的上书都有历史记录保存在册,燕王不是准备写,而是肯定会写,连一个字都不会错。

他丝毫不觉得惊奇,笑意渐深,说道:“果然和我想的分毫不差。早已听说唐门有本天书,蕊蕊想必是早已参透了。”

提到“唐门天书”时,道衍神情略有变化。

我恐怕燕王追问,急忙说道:“我是见过一本书,不过只是普通的占卜之术,并非什么天书。”

燕王似乎并不在意,淡淡说:“一切都是天意注定,提前知或不知,迟早总会有一个结果。”

张玉走进书房道:“回禀王爷,属下已查到那秘密告发周王殿下谋反之人,系王宫中的一名乐伎,名叫秦若兰,请王爷示下。”

秦若兰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在晋王府中他凑近拉我的手,被我摔在地上,是周王的心爱乐伎。朱允炆本就打算对周王动手,秦若兰竟然背叛了他,正好给朝廷一个周王密谋造反的口实。

周王以谋反之罪废为庶人,从皇族玉牒中除名,与妻子儿女们一起尽数流放云南边陲。明代的云南是尚未开发的荒凉之地,并不是现代的风景旅游胜地,废为庶人后,周王的境遇可想而知。

燕王的眼中透出寒光,说道:“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留之何用。”

张玉点头退下。

燕王提笔疾书,将写好书简递与丘福道:“交给葛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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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三)

丘福接过书信正欲出门,燕王叫住他,起身走到窗前的棋局旁,轻轻放下一颗白子,说道:“将本王的信给各地的王爷都抄送一份。”

丘福会意,笑道:“王爷英明。”

我站立书房窗前,穿着墨紫­色­的长衣,淡紫­色­的比甲镶嵌着金黄|­色­的宽边,胸前深红­色­的衣带挽成同心结,山间的萧瑟秋风拂过我身上,衣带随风轻轻飞扬。

遥望山巅,云蒙山中的树叶渐渐变成红黄相间的颜­色­,石纹斑驳的岩壁上点缀着丛丛怒放的红叶,或枝桠挺立,或曲折低垂,大自然造就的壮丽景­色­,如同一幅­精­致的山水画卷。

道衍端坐在燕王对面,举袖落下一颗黑子,说道:“朝廷削藩之意早已天下皆知,王爷镇守漠北多年,深孚众望,本应是首当其冲。如今皇帝没有对王爷下手,不过是因为皇帝刚登基政局未稳尚且有所顾忌,未敢贸然出手而已,王爷不可不防。诸位殿下与王爷本是同气连枝,王爷正好借此机会表明心迹。”

燕王注目棋局,再下一子,漫不经心道:“料他胆子再大,还不至于到罔顾天下人言动手弑杀嫡亲叔父的地步。”

道衍棋术高明,已赢了燕王数局。

本以为燕王专心关注棋局,却听见他唤我道:“那边冷,你过来。”

我走近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看向我依然纤细的腰身说:“现在不同以前了,北方天气冷,你要多穿几件衣服……”

我暗自觉得好笑,他从来不在这些小事上用心思,现在竟变得比素儿还细心罗嗦,轻笑道:“知道了!”

道衍并未抬头看我们,注视棋盘说:“北平今年的气候确实较往年寒冷,才八月仲秋时节,檐下就有冰珠了。王爷不觉得天象有异吗?”

燕王抬头看到窗边凝结的冰珠,微笑看向道衍,点头道:“正是。天寒地冻,水无两点不成冰。”他随口说出的其实是一副上联,“水”字加上两点就是一个“冰”字,似在等待道衍作答。

青灰­色­的僧衣映衬之下,道衍冷峻的脸­色­更加暗沉,说道:“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作主?”

“王”字出头就是“主”字,与燕王的上联对仗工整,堪称绝对,其中隐含催促燕王起兵谋反之意。

燕王立刻沉默不语。

我暗中观察燕王的表情,他的眉目之间流露出欣赏的神­色­,分明是赞成道衍的提议。

一名侍卫掀开书房的锦毡门帘,回禀道:“王妃急信,请王爷速阅。”近前呈上一封书信。

燕王拆阅书信后只看了一眼,立刻剑眉含怒,凌厉的目光似乎可以洞穿那封信。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书信的内容,徐妙云写的是“皇上宣诏高炽、高煦即日前往金陵。”

朱允炆自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废削周王之后,对诸王步步进逼,现在宣召诸王的世子进京朝见,美其名曰“为先皇守孝”,

实际是扣押为人质,以防诸王轻举妄动。燕王此时仅有朱高炽和朱高煦两个儿子,朱允炆有意宣召这兄弟俩同时进京,对燕王的特殊防范之心不言自明。

他手中所执琉璃棋子被捏碎了一角,棱角突刺而出,他的指头被刺破,一滴殷红的鲜血正落在棋盘

“天元”位上。我急忙用绢帕缠住他的手指,柔声安慰道:“你别生气,他们兄弟俩一定不会有事的。”

亲兄弟周王被废、亲生儿子即将被扣押,他心中再愤怒,面对皇帝的旨意,此时此刻也只能忍耐。

他将绢帕轻轻拿开收置于衣袖中,用滴血的手指在泾渭分明、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写下数字:“不争朝夕意气,志在万年江山!”

我看到那鲜红写就触目惊心的大字,心道:“允炆哥哥,你这一步真的走错了。”

燕王纵马下山而去,我痴痴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耳边还回响他叮嘱的话语:“我去看看他们兄弟就回来,乖乖等着我。”

他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朱高炽和朱高煦的父亲。未知生死的离别在即,他回燕王宫去安慰他们和徐妙云是为人父、为人夫所应尽的责任,我不能阻止他。

素儿替我披上一件斗篷,说道:“夫人,风大了,回去吧。”

我和素儿走到别苑的中庭,遇见了白吟雪。

白吟雪妙目在我身上流连了片刻,说道:“听说妹妹有了王爷的骨­肉­,实在可喜可贺,我也替妹妹开心。”

我毫无兴致和她说话,淡淡应了一声,与她擦身而过。

她在我身后,突然说道:“妹妹这几天可有不舒服的感觉吗?是不是觉得丹田处有丝丝触痛?如果是这样,妹妹切不可掉以轻心。”

她的话让我顿觉惊奇,这三天来确实是这样。我以为是怀孕的必然反应,自己并没有太在意。

听见她这样说,我回头问道:“是又怎样?”

白吟雪走近我道:“家父人称‘医仙’,我有幸学得些皮毛,刚才见妹妹印堂、金甲呈现暗红之­色­,胎象似乎不稳。”

我吓了一大跳,燕王视这个孩子如同心肝宝贝,一定不能让它有什么闪失,虽然将信将疑,还是急问道:“姐姐所言是真的吗?现在该怎么办?”

白吟雪微笑道:“妹妹不要惊慌,只要吃几副安胎药就好了。”她似乎怕我不相信她,又说道:“妹妹可以请王爷的医师来,让他开药方给你。”

唐茹走过来,对我笑道:“蕊蕊,白姐姐的医术高明,我看你就不必舍近求远了。”

我不想这么轻易相信白吟雪,却佯装点头。

白吟雪看了唐茹一眼,无限温柔说道:“正好今天妹妹不用陪着王爷了。你们兄妹很久没一起聊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唐茹仍在留恋注目她远去的方向。

我和唐茹在四面无风的小阁中坐下,素儿退出阁外。我对他说道:“哥哥如此眷恋她,一定觉得她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佳人。”

唐茹视我,似是喟叹一般说道:“若不是她,我此生还不知道要颓废到什么时候!去年兴云帮假冒唐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我不得不出手教训他们,无暇谷中人居然又从中作梗。我去无暇谷正好遇见了吟雪,不打不相识,后来……”

后来唐茹一定爱上了白吟雪,并且开始重新振作起来。爱情的力量本来就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他接着说:“前些时候王爷命张玉来找我,告诉我你们已经成亲了,还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足见王爷关怀之心。听说你在皇宫里受尽磨难,哥哥无能保护你,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语气中充满了歉疚与自责,我安慰他道:“这件事情连燕王都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你?锦衣卫的凶横我们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他来这里?”

他点头道:“皇权就是天意,王爷请我来北平,许诺我……”他顿了一下又道:“男人之间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燕王和唐茹之间一定有协议,我立刻想到了那本天书,问道:“如今唐门天书还在哥哥手中吗?”

唐茹目光中带着笑意,说道:“蕊蕊,你没有参透,却有人参透了。你知道未来天下是谁的吗?正是你如今的夫君燕王殿下!”

我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得知了燕王即将拥有天下的秘密,定了定神问:“是你参透的吗?”

唐茹摇头道:“不是我,是吟雪。”

我难以置信,瞪大眼睛说:“唐门天书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你……”

唐茹眼中浮现幸福的光彩,轻声道:“我们已对天盟誓今生今世永不分离,无暇谷主已逝,不需要父母之命,只要吟雪点头,我自然就娶她过门。她为人单纯善良,我心中早视她如妻子,她并不是外人,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那个大黑蜘蛛又爬了出来,停在他雪白的手掌心。

我忍不住一阵恶心,唐茹自己习惯了这个蜘蛛的存在,身边之人要接受它却不容易,如果燕王身上带着这样的东西,我一定每天都会做恶梦。

想到这里,实在佩服白吟雪的勇气,问道:“她不怕这个蜘蛛啊?”

唐茹伸手摸摸它,笑道:“吟雪不是凡俗女子,她不但不怕蜘蛛,还很喜欢它呢。”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蜘蛛并不是一种可爱的动物。在动物世界至少有一百种动物经常发生亲情残杀,互相吞食的现象,澳大利亚有一种红背蜘蛛,母蜘蛛在和公蜘蛛完成交配后,都会残忍地将公蜘蛛吃掉。

喜欢毒蜘蛛的女子,或许并非唐茹所想的那样“单纯善良”。

无论如何,唐茹和白吟雪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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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四)

我只能对他说:“但愿她能够和你白头偕老。”

唐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面带疑惑说道:“蕊蕊,张玉曾经问过我,你是否认识过一个叫顾翌凡的人?”

我微笑道:“哥哥既然无法肯定,当时如何回答他?”

“除了你十三岁那年爹爹为参加武林大会带你去过一次华山,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唐家堡,怎会认识外人?我自然告诉他没有。”

我不想让唐茹怀疑我的身份,随口说道:“是的,应该是那时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吧。”

素儿进阁来换过茶水,我看到她想起香云,心中涌起丝丝酸楚,凄然说道:“哥哥知道香云的事情吗?”

唐茹目光中带着几分怨怒,说道:“蜀中唐门名声在外,江湖中图谋算计唐门武功秘籍者不知凡几!香云处心积虑在唐门潜伏数年,熟知制毒用毒之法,差点毁了我家的百年基业,爹爹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收留她。”

我知道他极其重视唐门的名声和地位,说道:“她也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并非有意要栽赃嫁祸给我们,哥哥就原谅她吧。”

唐茹叹道:“我何尝不觉得惋惜,她何必到最后关头依然执迷不悟?若能忘了那些恩怨,岂不是好!”

次日晨起,我在妆台前梳理着长发,素儿神情焦急,在首饰匣中东翻西找了半天,还诧异地“咦”了一声。

我问道:“丢了什么东西吗?”

素儿急得快哭要出来,红着眼圈说:“就是王爷赠给夫人的,很贵重的那朵宝花。昨天明明还在,现在……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奴婢没用,连东西都看管不好,对不起夫人……”

原来是我在东宫之时燕王中秋节送我的钻石花。

我虽然也很着急,却安慰她道:“不要紧,慢慢找就有了,越急越找不着。山下有重重护卫,别苑里没有外人进来,不会丢的。”

素儿噘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保不准就是别苑里的人偷的呢!”

我心中一动,嘴上却说:“不会的,你别乱猜,让别人听见不好。”

正和素儿说着话,一个丫鬟跑进来,笑逐颜开道:“夫人,铃儿姑娘刚刚平安产下一双女儿呢,母女都平安!还来不及叫产婆来,是白姑娘帮忙接生的,夫人可要去看看?”

听说铃儿安产的消息,我兴奋不已,将头发随意挽成一个发髻,立刻就下了小楼。

我和素儿到了铃儿的房间之外,只见张玉的脸上充满了喜悦的神­色­,正向白吟雪道谢。

白吟雪谦辞笑道:“你再要如此客气,我可承受不起。”她抬眼看见了我,说道:“妹妹今天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

我笑道:“白姐姐的药方确实灵验。”

我暗中询问过燕王的专职医师,白吟雪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但心中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让我不愿去亲近和相信她。昨晚我喝下的是按医师的药方所配制的药,并不是她开的药方。

白吟雪道:“心诚则灵,王爷洪福齐天,妹妹一定能够象铃儿姐姐一样安产。”

我走进房间,铃儿虽然略有疲倦之­色­,­精­神却很好,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注视着襁褓中的一双女儿。

两个粉嘟嘟的小女婴,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面容,甚至有着一模一样的可爱表情。我走近抱起她们,亲亲她们的粉­嫩­可爱的小脸,说道:“我好喜欢你们,给我做­干­女儿好不好啊?”

铃儿微笑不语,张玉忙道:“夫人垂顾小女,属下怎敢僭越……”

我打断他道:“我和铃儿姐姐是好姐妹,你和王爷的交情还是先收起来吧,这个­干­娘我当定了!”

素儿笑道:“夫人连见面礼都备好了,公子莫非不肯给夫人这个面子吗?”她递过一个­精­致礼盒,里面数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是我出嫁的时候叶临风送给我添妆之物。

张玉不便再推辞,感激不已说道:“多谢夫人厚爱,亭亭和玉立以后就是夫人的女儿了。”

我低头抚弄着婴儿的小手,笑道:“亭亭玉立,好名字!你们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几天来亭亭和玉立吸引了我的全副心思,我整天都在铃儿房间里,逗她们玩耍,对别苑中的事情毫不关心。晚间回到小楼时,才发现燕王已经返回别苑,慵懒无比斜倚在窗前的长榻上。

我飞奔扑向他怀中,撒娇道:“你早回来了,怎么不让她们叫我过来?”

他自榻上坐起,一把抱住我,皱皱眉说:“你不能斯文一点吗?要我嘱咐你多少遍才记得住?”

我微笑道:“我刚刚有了一对­干­女儿呢,她们好漂亮好可爱,就是喜欢哭鼻子,你改天也看看她们去。”

他柔声道:“不必去看了,我的孩子本来就不多,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只要你喜欢就好。要我赐她们什么封号吗?”

我愕然望着他,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铃儿只是个婢女,张玉并没有明媒正娶她,亭亭玉立将来的地位会很低下,嫁人也未必会嫁到好人家。如果她们是燕王的女儿、地位尊贵的朝廷郡主,情况就完全不同。

只要燕王自己上书给宗人府说铃儿在别苑中生的孩子是他的,宗人府决不会去调查核实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张玉对燕王一片赤胆忠心,燕王这样的荣宠只会让他更加感恩图报。

我轻嗔道:“你以为‘父王’那么好当啊?你自己想去。”

他微笑道:“就封咸宁、常宁吧,希望她们不要再哭了,一定要安静听话,否则吵醒了­干­娘肚子里的小宝宝睡觉,我可就要罚她们了。”

我立刻明白了朱棣最后两个女儿的来历。

除了当事人,所有的史官都不会知道咸宁郡主、常宁郡主并非燕王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他的下属张玉在他的别苑中所生的私生女。

我沐浴更衣完毕准备就寝时,他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打算。按照古人礼仪,怀孕后夫妻就不宜再同房,这样才能生出聪明正直的孩子,他只能搬到听香水榭的书房独住。

他将抱到床上,注视着我说:“蕊蕊,我好想你……”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暧昧之意,说道:“等过些时候我变成圆球一样,腰又粗,人又胖又难看,你一定会讨厌我的。”

迷蒙的灯光下,我只穿着一件粉紫的小肚兜,他低头看着我更圆润诱人的丰胸,紫眸因抑制的欲­火­而变得晶亮,说道:“怎么会?……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我想捉弄他一下,故意攀着他的肩膀,用软玉温香的双峰磨蹭他的胸膛,星眸微张,显出迷醉的神情,娇软的樱­唇­轻舔他的耳垂,柔情似水说道:“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心弛神荡了片刻,突然发现我在偷笑,一把将我按在枕头上,咬牙切齿说道:“小妖­精­,对我用美人迷魂阵,想故意整我是不是?我见得多了……”他似乎觉得不妥,没有再继续,肃了肃脸­色­说道:“别闹了。”

我偏偏不肯放过他,说道:“你当然见得多了!谁不知道燕王殿下当年阅花无数,红颜知己满天下,什么风流阵仗都领略过……”

他立刻俯身堵住我的嘴。

待我平静下来,他才拥着我,轻轻说道:“我不要放纵的情yu,只要真心相许的感觉,以前年青的时候我确实糊涂荒唐过,如今早已忘记了。你不要再气我了好不好?”

我柔声道歉说:“我不该说那些话的,你别生气。”

他面容温和,轻吻我的额头,帮我盖好被子,说道:“我没生气,你快睡吧。”

我想让他早些回书房去休息,开始合眸装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见状起身,放下纱帐离去。

他再次回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剑眉簇起,弯腰伸手抚揉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这风湿的毛病伴随着他一生,每当换季时节他双腿风湿的毛病会发作。如今秋风乍起,看他刚才的表情似乎疼得很厉害,在我面前却一直强忍住,怕我为他担心。

我忍住眼泪,心中打算明天将现代医学中所有治疗风湿顽疾的中药西药、正方偏方、麝香、虎骨、蛇虫浸泡的酒、物理治疗等等方法全部回忆出来,写成册子,让他都试一试,务必要治好他,让他不再那样痛苦。

我在桌案前提笔写完几张治疗风湿的方子,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这些,正准备去看看亭亭和玉立,回来再继续写。

素儿神­色­仓皇,跌跌撞撞进来说道:“夫人,不好了!奴婢刚刚去拿水果,碰到朱能,他说舅爷……昨晚突然失踪了,王爷在山中搜查了半日,还是无影无踪,白姑娘哭得象泪人一样……”

素儿对我所说的“舅爷”,除了唐茹,不会有别人。

我心念如电飞转,唐茹武功并不弱,甚至远远胜过张玉、朱能等人,如果是遭受外人攻击,决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而且外人也决不可能将他从重重护卫的眼皮底下掠走。

除非是他自己悄然离开云蒙山,但是那天在小阁中他与我谈话之时,分明是对燕王充满信心,况且他对白吟雪一片深情,即使要走,也不会抛弃她独自走。

我定了定神,对素儿说道:“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事情?”

素儿眼神中带着恐惧,说道:“奴婢听她们议论,说是……说是……奴婢不敢说啊!”

我更加疑惑,说道:“你快告诉我,她们说些什么?”

素儿咬着嘴­唇­,颤抖着说:“说山中有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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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五)

古人畏惧鬼神,我见素儿吓成这样,安慰她说:“你别怕,云蒙山中不会有妖­精­的,或许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

素儿抬头看着我,说:“夫人是说……”

我拉起她的手走出小楼,说道:“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楼只见朱能带着数名护卫神­色­匆忙而过,我叫住他问道:“你们找到哥哥了吗?”

朱能答道:“属下已经找遍了全山,还没有发现唐堡主的踪迹,但是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王爷命我们再去附近的山脉沟壑找一找。”

我觉得奇怪,问道:“什么可疑之人?”

朱能摇头道:“属下不知,王爷正在审问此人是如何潜入云蒙山中的。”

我准备找燕王问问详细情形,走到听香水榭前,意外发现白吟雪在水榭廊下,眼中隐约还有泪光,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看见我走近,凄然说道:“你哥哥他……”

张玉和道衍等人来燕王书房本是常事,白吟雪分明是不速之客。我轻轻“哦”了一声,不动声­色­说道:“原来姐姐到王爷寝居找我哥哥来了!”

她轻声解释道:“我知道不该擅入王爷书房,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银铃般动听的娇音传入耳中:“唐妹妹来了吗?”

金疏雨的身影从燕王的书房中闪了出来,她穿着金红­色­的薄纱长裙,宽大的衣袖上绣着朵朵­色­彩绚丽的金花,头发梳理成高髻,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其绝­色­美人的本­色­显露无遗。

此时正是朝廷与燕王关系最紧张微妙的时刻,金疏雨似乎不该在这里出现。看她的装束不再是锦衣卫打扮,难道她彻底脱离了锦衣卫这个机构,前来投奔燕王?

我暗自揣测她此行的目的何在,说道:“原来是姐姐。”

金疏雨走到白吟雪身旁,对我笑道:“我在无暇谷中长大,吟雪是我师父的女儿。刚才是王爷让我们过来的。”

我并不清楚金疏雨的身世来历,听她所言白若松也是她的师父,还对她有养育之恩。她跟随白若松学会了药­性­医理,又师从袁珙涉猎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难怪她能够在严格的锦衣卫选拔过程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一员。

白吟雪是金疏雨的师妹,金疏雨隐然有维护她之意。

燕王为什么要她们师姐妹到自己的书房中来?他审问的又是什么人?

我走进书房里,燕王站立窗前,回头安安静静看着我。眼神十分怪异,和昨天晚上大相径庭,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秋风萧瑟吹过,我身上一阵阵发凉。

难道他真的以为我是神魔鬼怪?

白吟雪的事情可以单独相处时再问,我好奇的是另一个问题,主动问他道:“你刚才在审问谁?”

燕王的眸光变得幽邃难测,说道:“你很关心他吗?”

我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说:“我关心他?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关心他­干­什么!”

他缓缓问道:“我送你的那朵花儿还在不在?”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朵前几天丢的钻石花,不想撒谎骗他,坦然说道:“前几天不小心丢了,素儿正在找……”

“前几天?就是我回北平去的那几天?”

我无可奈何点点头说:“你不要生气,我一定会找回来的。”

他走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那朵璀璨光芒四­射­的钻石花赫然在他掌心之中。

我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棣棣,是你拿走了它吗?”心中还在以为他故意逗我玩,将钻石花带在身上去了北平。

他眼底闪过凌厉的光影,逼问我道:“告诉我,顾翌凡是何方人氏?”

在他威严目光的注视下,我脑子一片混沌,茫然说道:“陕西。”W大的顾教授是陕西人,顾翌凡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生活,可是等我说出这两个字,立刻发觉了情形不妙。

他冷漠的表情令人心惊胆战,抓住我的胳膊说:“你!”

一阵剧痛,我疼得眼泪直落,挣扎着说:“你­干­什么?好疼,放开我……你会伤到孩子的……”

“你还记得我们有孩子?我爱你、宠你,把你当成宝贝一样呵护,你竟然为了这个男人背叛我!怀着我的孩子和他……”他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狂飚的怒火:“蕊蕊,就算你曾经深爱过他,燕第可曾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看着他愤怒欲狂的模样,我渐渐明白了他似乎是为顾翌凡生气,大声叫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说清楚!不要冤枉我!”

他清朗的眸子一片深沉,说道:“好,我就让你见见他!”对外怒喝道:“带他进来!”

一个手脚被缚的美男子被护卫带进来,他一看到我就说:“蕊蕊,你本是迫不得已才跟了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那天晚上我本该立刻就走的,但是我不想离开你,所以一直留在云蒙山中。让他杀了我吧,只要你能开心就好。”

仿佛觉得不够,他又补了一句道:“能有一夕之欢,翌凡死而无怨。”

我联想起种种片段,知道自己落入了别人设好的陷井之中。

有人蓄意陷害我乘燕王回北平之机私会旧情人,并将珍贵的珠花赠予他,以示情爱永存,燕王为调查唐茹失踪之事,无意将此人从山中搜捕出来。

他冒充的人是顾翌凡,暗算我之人一定对我的过去非常了解,也知道我曾经爱过一个叫顾翌凡的人。

为何燕王听我说顾翌凡是陕西人会那样愤怒?是谁要图谋暗害我、离间我和燕王的关系?

此人的目标确凿无疑是燕王。

我怒从心起,斥道:“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不要侮辱翌凡这个名字!”

那人低叹道:“蕊蕊,那朵珠花已落在他手中,你何必假装不认识我,为我开脱罪责?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似你这般令男人消魂的佳人,他必定舍不得杀你……你既有了他的骨­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你不用怕。”

听到这种恶心之极的话,我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耳光,这些话他能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来,刚才在燕王面前所说的话一定更加露骨畏亵。

我叫道:“你给我住口!”

燕王突然放声大笑,说道:“够了,本王一定成全你!”他手起剑落,一道血光闪过,那人早已身首异处,我的衣襟上霎时溅上了数点血红。

自从得知怀孕以来,我心中既惶恐担忧孩子有闪失,又担心他出生后遭遇不测,心神从来都没有安定过。今天第一次亲眼见到燕王动手杀人,血­肉­模糊的人头和着鲜血滚落到地面上,情景­阴­森可怖。

我顿时抱头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

触及那冰冷而坚硬的青石地面时,我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绞痛,仿佛将我整个人都要扭曲变形,我抬头看向他说:“朱棣,救我……”

燕王走近横抱起我,身上却没有半点温暖的感觉,语气冰冷说道:“蕊蕊,你不顾惜自己身子如此任­性­胡为,在这种时候去私会他……伤了胎气,喝再多的安胎药都于事无补。如果孩子有事,我决不原谅你。”

“安胎药”,让我开始怀疑一个人,是她暗示我胎象不稳,惊吓我去开安胎药,燕王因此深信不疑我确实做过不清不白的事情。

我百口莫辩,眼泪落下,颤抖着说:“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叫任­性­胡为?你以为我愿意孩子有事吗?我若要存心私会他,何必等到……”

大量血流涌出身体的感觉让我死死咬住嘴­唇­,虚脱无力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出了我神情异样,加快了脚步。

我躺在床上凝望着帐顶,身体的热度一点一滴流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一具躯壳,脑子里除了伤痛与空白,只有深深的委屈与痛恨。

燕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从我知道孩子的存在到彻底失去他,前后不过只有十天时间而已。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他一直没有来看过我,此时此刻他一定不愿见我。

素儿在床前跪地,擦­干­眼泪说道:“夫人,奴婢知道您是清白无辜的。前天您昏迷着的时候,王爷一直在掉眼泪,王爷他若不是真心爱您,也不会生气嫉妒成那样子……您以后一定多子多福……”

我轻声说:“你别哭了。那天我和哥哥在小阁中谈话,你看到附近有旁人出现吗?”

素儿想了想说:“奴婢好象看见过白姑娘。”

心中豁然开朗,谋杀我孩子的幕后凶手,不是我,不是燕王,是那个背后设计陷害我的人。

白吟雪。

是她偷听了我和唐茹在小阁内的谈话,我随口承认是在华山认识顾翌凡,那个假冒之人一定对燕王说自己是陕西华­阴­人,二十一世纪的顾翌凡祖籍陕西,燕王质问我之时恰好相符。

虽然有人暗害,或许是天意如此。

我既然知道白吟雪­阴­谋害我,一定要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燕王不来见我,我就自己去找他。

我想挣扎着起床,说道:“素儿你扶我去见王爷。”

素儿大惊失­色­,说道:“夫人您不要命了吗?奴婢死也不会让您下楼去的!奴婢求您了,无论如何熬过这一个月再说啊!”

一名小丫鬟走进说道:“金姑娘和白姑娘前来看望夫人,夫人要见她们吗?”

素儿说道:“就说夫人睡着了,让她们回去吧。”

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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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消损(一)

金疏雨和白吟雪走进来的时候,我躺在锦被中,素儿正用小羹匙一口一口喂我吃调理气血的药。

药虽然苦,更苦的是我的心。

白吟雪既然知道燕王是未来天下之主,要图谋算计的决不仅是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她比许多人都聪明,普通人决不可能在短短十天之间对燕王的­性­情了如指掌,设下一石数鸟之计,用他最忌讳的事情刺激他急怒攻心。即使燕王事后发觉自己误会了我,那假冒之人早已死无对证,无从查起。

她一定不会就此罢手,面对着害我的人,此时此刻我必须心平气和。

金疏雨走到床前,轻轻问道:“妹妹好些了吧?”

我认识她已有数年,虽然她和白吟雪关系亲密,但是白吟雪心机深重,一定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她,我并不怨恨她,对她说:“记得六年前我身中致命刀伤时也是姐姐前来探望我,没想到现在的情形和以前一样。”

金疏雨微笑道:“或许下一次就该你来看望我了。纪大人一直为那件事内疚不已,常在我面前提起。”

我问道:“他回金陵了吗?”

金疏雨略带忧­色­,说:“能保命已是万幸,何时返回金陵还是未知之数。皇上已经恩准我辞去锦衣卫千户之职,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我们说话之时,一阵狂风吹开了楼窗,将桌案上我写的那一叠治疗风湿病的药方都吹落在地,恰好有一张纸笺落在白吟雪的脚下。

素儿急忙去关窗户,一边嘟囔抱怨道:“嘱咐她们不知多少次了,夫人现在连一丝风都不能吹,却还是这样粗枝大叶!”

待她关好楼窗返回时,白吟雪早已将那叠纸笺整整齐齐握在手中,微笑递给素儿,素儿接过纸笺收藏在桌案底下。

白吟雪走到我床前,眼波清澄如水,有意装出关怀我的模样,对我说道:“我想替妹妹号一下脉象,不知妹妹可愿意?”

我轻点了下头,心道:“我正要听听你还会说些什么。”

她见我欣然同意,在我床头坐下,轻挽起长长的白­色­衣袖,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数指放在我的手腕上,屏息号脉。

如同神灵点化一般,我脑子里遽然浮现一种意外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右手。白吟雪的右手内侧有一个小小的白点,白点周围泛红,如果不是有意留心观察,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

蜘蛛!

我记得上高中时生物学老师讲过被毒蜘蛛咬伤后的皮肤模样,还给我们看过几幅图片。我压制住心跳,暗中又凝视了一眼,可以肯定我曾经看过的图片和白吟雪此时右手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唐茹曾经说过毒蜘蛛是自己的“护身符”,

随身携带它多年,只有在他身处极其危险的境况下才会主动攻击别人。他失踪整整四天,护卫们搜遍云蒙山脉不见踪影。如果白吟雪手上的伤真是它所留下的痕迹,唐茹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人间蒸发掉?他的蜘蛛毒本无药可解,被啮者会立刻丧命,白吟雪却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我心中一片迷茫,百思不得其解。

白吟雪并未发觉我偷看过她,将我的手放回锦被内,起身说道:“妹妹体质很好,淤血都已化解,很快就可以复元了。”

我淡淡说道:“多谢姐姐。”

白吟雪对金疏雨道:“师姐,我们回去吧,好让妹妹安心静养。”

入夜时分,素儿整天服侍我劳累辛苦,已在外间睡熟了。

我的­精­神逐渐恢复,不象前几天那样昏沉欲睡。长夜漫漫,我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燕王挥剑杀人那惨烈的一幕,即使他面前是真的顾翌凡,他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足见当时对我们的痛恨之心。

我注视纱帐外暗淡的烛火,和燕王在W城的梨花树下绘画婚纱照的情景犹在眼前,却又恍如隔世。在明代他本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已将对幸福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却没想到意外会接踵而来。

如果他对我百分之百全心信任,白吟雪再聪明也无计可施。

想到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我的心就象被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却只紧紧咬住被角,忍住自己的眼泪。

当我终于能够沉入梦乡时,我仿佛看见燕王站在我床前,待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房间内却空无一人。

时间飞快逝去,又过了十天之久,燕王明明近在咫尺,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想起当初他为我不顾重重阻碍、雨夜擅闯东宫只为见我一面,我心道:“即使你不知道别人陷害我,即使我真的背叛过你,我失去的也是你的孩子,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你口口声声最爱的蕊蕊吗?在我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避而不见我?”

我身体已经恢复如常,不想遵守古人坐月子要满一个月的陈规陋习,准备今天就去找他。

九月云蒙山中天气愈发寒冷,我在淡紫­色­的衣裙外又加上了一件纯白貂毛的小披肩下楼往听香水榭而去,素儿阻挡不住,紧跟在我后面,急急说道:“夫人,外面天凉,……”

山中飘来丝丝秋雨,几片落叶坠地,我走到荷花池畔,一层凉意顿时浸入骨髓。

风吹池面泛起一圈圈弧形的涟漪,枝叶折损的残荷在风雨中摇曳,不再是盛夏时分红绿相映的繁华美景。雨滴打向残荷,溅起簌簌轻寒,“留得残荷听雨声”意境完美得近乎凄凉。

燕王书房的门关着,房外静悄悄空无一人。

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窗下,素­色­轻罗所制窗纱迎风飞出顽皮地扑到我的脸上,我微笑伸手拂开它,向书房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的情景,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燕王身着白­色­的常服,神情闲适躺在长榻上,常服的扣袢散开,结实的双腿都­祼­露在外。

在他的腿上揉捏抚摩的是一双纤长秀气的玉手,白吟雪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比他多,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柔声问道:“王爷可觉得舒服些了吗?”

燕王合眸说道:“的确是好多了。皇宫的御医对我这病都束手无策,你家祖传的风湿药方确实有效,没想到这些虎骨、川乌、白芍之类药物看似平常,组合起来竟有如此良效。”

白吟雪眼波更温柔,说道:“吃药还不够,只要持续推拿理疗一个月,王爷的病根就会彻底消除了,这一个月不让王爷四处走动,恐怕王爷要闷坏了。

我只觉全身血液直涌向头顶。

纵使白若松是明代神医,扁鹊再世、华佗重生,他也不可能教自己女儿“理疗”这个未来的医学术语。虎骨、川乌、白芍,还有推拿理疗,都是我在治疗风湿病的药方中所写的内容!

白吟雪无意捡拾到了我写的纸笺,知道燕王有风湿痼疾,居然按照我写的方法去治疗燕王,还假言哄骗他足不出户一个月。燕王和她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对她的亲密接近坦然受之,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气愤已极,奋力将窗纱边缘所缀的珠串扯下,拼尽全身力气使出唐门暗器手法“暴雨梨花”,数十颗琉璃珠立即飞进窗台打向白吟雪的身上。

“暴雨梨花”是唐门最狠毒的招式,无论面对何等样的高手,出招必定伤人。但同时自己也会受损,自损越多,伤人就越重,我此刻脑子里已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让白吟雪不能再继续害人,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为我可怜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来势迅疾的琉璃珠惊动了他们二人,他们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未满月就下楼出门来找燕王,震惊的表情更让我觉得无比愤怒。

燕王身形骤起,将白吟雪摔开丈许,一阵轻响后,那些琉璃珠尽数打在他身上。他眉目含怒,手按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视我说道:“蕊蕊,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要我永远都不原谅你吗?”

白吟雪从地上站起,扶住他的胳膊,神情紧张说道:“王爷,您受伤了!”

我万万不料他竟会为了保护白吟雪以自己的身体去抵挡我发出的暗器,刚才那一招尽了全力,他一定伤得不轻,忽然感觉到丹田气血翻涌,头脑一阵晕眩。

他带着怒火的紫眸,冰冷的语气,让我觉得无比的绝望。

眼前被白吟雪温柔扶住的男人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朱棣吗?

还是那个恳求我不要嫁给别人的朱棣吗?

还是那个发誓生生世世要保护我的朱棣吗?

我穿越而来,为他改变,为他受尽磨难和委屈,结局却如此惨不忍睹,在他心中的地位竟然还不及一个心术不正的女人。

我眼泪狂落,对他说道:“朱棣,我不要你原谅我,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错!如果我错了,就错在当初不该相信你,不该嫁给你!我是为谁怀了孩子又失去了他?我又是为了谁才会留在这里?我的存在本来就毫无意义,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搅扰你的清静了!”

我掩面越过荷花池的栏杆,燕王追随我而出,大声喊道:“蕊蕊,你回来!”

他的轻功身手本不及我,我沿着听香水榭依山而建重重叠叠的台阶一口气冲到山顶,面前是一道断崖。

我在崖前立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带着怨悔和无奈,正欲走近我,道:“蕊蕊,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秋雨滴滴落在我的鬓发上,混合着我的泪水,我含泪喊道:“别过来!你既然不相信我,还是觉得我错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停下脚步,柔声道:“好,你没错,我听你说,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白吟雪的身影出现在山顶。

我以为燕王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相,心中怨忿和伤心齐齐涌现,说道:“如果你相信我,就让这个女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她偿还欠我的血债!”

燕王毫不犹豫说道:“好。”

白吟雪圣洁端庄的神情顿时凝住了一刻,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温柔对燕王说道:“妹妹刚刚失去了孩子,心情难免抑郁。只要妹妹高兴,吟雪愿意接受妹妹任何惩罚,王爷要我死也没关系。”

燕王看了她一眼,那复杂难解的眼神在我心头又扎下一根刺。

只听燕王说道:“我已经答应你了,还不快回来?”

我们原本相知甚深,他一个眼神,一点微妙的变化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那俊朗如明月的面容依然如故,对我说话的语气却并不象是发自真心,或许他心里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只因情势所逼,不得不答应我。

我怔立在崖边,山崖下冷清的秋风吹过,身体轻轻发抖,心中激烈斗争,我是该选择他,还是该放弃他?

选择他,前面还有无数的磨难,白吟雪手段高明,我不是她的对手。

放弃他,结束这段穿越时空之旅,本是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牵挂。

心中却还有一丝丝的不忍。

我一步也没有动。

白吟雪突然对我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妹妹难道不顾与王爷昔日的情义吗?他对我尚且以身相护,对妹妹更不必说了,妹妹还是快过来吧,不要让王爷为你担心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 “对我尚且以身相护”, 白吟雪的话在暗示什么?我目光如离弦之箭看向燕王,他神情虽有变化,却并没有否认的表现。

对他的最后一丝眷恋被撕得粉碎,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万念俱灰的感觉。

朱棣,再见了。

我对他展现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不再犹豫,转身闭上眼睛,向空旷幽深的山崖下纵身一跃,耳边只余呼呼的风声作响。

第一次为了顾翌凡而死,是因为爱他。

这一次,心中无爱无恨,只有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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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消损(二)

佛说:“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身体疾速坠落之间,依稀听见他发出一声悲怆惊心的狂呼:

“蕊蕊!”

那一刻,我心中枷锁早已卸下,生离死别之后与他再无一丝一缕牵挂。

林希两次以自己的生命祭奠与顾翌凡的爱情,只因没有勘破一个“情”字,追逐生生世世的爱情,反而为其所累,何苦?甘心画地为牢,情路崎岖坎坷,奈何!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莫若弃之。

我仿佛在空中漂浮了好久,身体轻盈如一片羽毛--原来这就是天堂,真希望永远这样沉睡下去,永远不再醒来。

睡了很久很久,我终于张开了眼睛,迷迷糊糊茫然四顾。

眼前是一片宽阔蔚蓝的大海,天空明朗、海水静谧,悠长的海岸线将天空与海面分割成浅蓝和深蓝两­色­,不远处有一座巍峨的山峰,山脚下的平地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绚烂夺目、热情如火的金黄|­色­油菜花。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我身上,耳边传来浪花哗啦啦拍击礁石的声响,暖洋洋的和风吹过我的脸,痒痒的、舒适温暖的感觉,就象小时侯躺在妈妈的怀抱里,没有烦恼、没有忧伤、也没有伤害和背叛。

所在之处是临近海湾的一座小岛,绝美的自然风光如诗如画,附近种植着一片绿油油的麦苗,还有一间小小的石屋,屋外晾晒着几件蓝­色­和粉红­色­的宽大衣裙,却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这里不是天堂?难道我这次又活下来了?又穿越了一次?穿越到了鲁滨逊漂流岛?

我确定自己还活着。

举起手,中指上的铂金指环犹在,上面镶嵌的钻石却已不翼而飞。或许正是顾翌凡赠我这颗钻石暗中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在我每次临近死亡边缘时,让我的灵魂不灭,借助穿越时空而侥幸存活下来。

这个小岛似乎是个可以安静度日的好地方。

石屋内有几件简陋家具和炊具,几乎可以用“原始”二字来形容。

所有的东西都是原木或者石头所制,一张小石床上铺着深棕­色­苇席,地上摊放着编织到一半的苇席,石桌上有一枝木头焚烧而成的黑炭笔,桌上有一行字:“。”

在W大我学过一些简单的韩语,这句话是 “生日快乐”。

今天是谁的生日?这句话是谁所写?我现在又是谁?

石屋内的大木桶中盛放着清澈透明的淡水,我走近木桶,水面立刻映­射­出一个肌肤莹洁、面貌娇艳动人的少女倩影。

她面容竟与唐蕊有八九分相似,眉心有一个淡胭脂红­色­的小小圆形印记,深入肌肤纹理,长长的头发编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身上穿着红黄相间的韩服,胸前系着一朵粉红­色­的大蝴蝶结,身材体态几乎与唐蕊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那个天生的红­色­美人胎记,我会以为自己依然是唐蕊。

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喊道:“、!”

,似乎是我附身少女的名字。

我走出石屋外,一个四十来岁、衣着朴素的中年朝鲜男子从一艘小船上急冲冲走过来,他的语速太快,我并没有听清楚他唧唧呱呱说些什么,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见我不说话,越发着急,指指那艘小船:“!”

小船上迎风而立一个身着华服的朝鲜男子,明眸黑亮似点漆,辫子用黑­色­绸缎编结,头上一根琥珀镶嵌成的白银簪,衣服团领系黑­色­绸缎镶成,白­色­短上衣外套坎肩,宽大的白­色­长裤边绣着红­色­宗彝图案。

朝鲜自古有“白衣民族”之称,白­色­象征着纯洁、善良、高尚、神圣,是他们最喜欢尊崇的颜­色­。这男子的服饰正是朝鲜贵族平时喜欢穿的样式,

他手摇折扇,并没有下船,用韩语缓缓问我道:“你可以回去了吗?”

这句话我听明白了,跟他回去?我情急之下赶紧摇了摇头。

那中年男子面露惊讶之­色­,说道:“你怎么能这样?”

华服的朝鲜男子似乎也很意外,对我说:“跟我回家。”

我正要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去你家?”他收起折扇凝眸一笑,我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他抓住了手腕带到了船头。我习惯­性­地想甩开他,却不料这个柔弱的朝鲜少女不象唐蕊那样身怀武功,竟没有半点内力,整个人被他牢牢捉住,动弹不得,我用汉语尖叫道:“放开我!”

他眼睛里微带惊讶,也用汉语说:“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会说汉话!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同意你回家来看看,可是你不能不回去,父亲如果知道一定会罚你。”

原来那少女是大户人家的婢女,我说:“会说汉话很奇怪吗?”

他紧拽住我的手,用折扇尾点了点自己的头,笑着说:“你只是我家的一个普通仆人,是谁给教你的呢?一定是你在书房偷听学习的。”

船将开时,那中年男子神情怅然望着我。

华服男子说:“和你父亲道别吧,我会再带你来看他的。”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主人,陌生的父亲。

我的头开始发痛。

既然命运安排我来到古代的朝鲜,我只好随遇而安,或许还能象大长今一样做个出­色­的厨师和医师。

华服男子的家与电视剧里金碧辉煌的朝鲜皇宫相差不远,很漂亮,也很雅致。我回到他指给我的仆人的房间里,几个和我一样打扮的少女立刻唧唧喳喳围了上来:“你回家了!”“生日快乐!”“见到伯父了吗?”

她们呼喊我的名字发音,如果翻译成汉语,就是“元妍”。

我很快和她们熟络起来,知道现在是朝鲜定宗二年,国王是李芳果。

在公元年独立之前,李氏朝鲜一直都是中国的藩属国,严格遵循中国礼制,从不敢僭越。朝鲜君主称国王,尊称为“殿下”,自称为“寡人”,呼中国皇帝为“皇上”或者“陛下”,与中国臣子地位相同。

国王之下设有最高辅佐机关议政府,其长官为“领议政”,相当于中国的丞相。议政府之下有吏、户、礼、兵、工、刑六曹,相当于中国的六部,其首长称判书,相当于中国的六部尚书。

洪武三十一年八月,靖安君李芳远在都城举兵发难,朝鲜爆发第一次王子之乱,世子李芳硕被杀,次子李芳果被建文帝册封为王世子,九月五日即位于景福宫勤政殿,是为朝鲜定宗。

定宗登基后就离开了汉城回到故都开京,实际­操­纵政权的靖安君李芳远。建文二年发生了第二次王子之乱,定宗被迫在开城寿昌宫传位于李芳远,定宗在位三年,永乐十七年薨,明成祖赐谥“恭靖”。

华服男子的父亲,是现任朝鲜国礼曹判书权永均。

朝鲜定宗二年,公元,燕王朱棣七月就要举兵造反了。我穿越后的时间与唐蕊跳崖的时间相隔不过一年,我依然和那些明代人生活在同一个历史阶段,只是远离了中国。

明成祖登基时,朝鲜权永均的女儿会成为他最宠爱的权贤妃。

即使想起那段历史,心湖却犹如古井之死水,再也不会为那人起任何波澜。我是历史的匆匆过客,朱棣也我历史中的过客,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是非功过,他的爱恨嗔痴,早已与我无关,离我无限遥远。

只听一名女子叫道:“元妍、元风、元安!”

元风、元安都是权府中丫鬟的名字,她们赶紧答应道:“小姐!”元安见我发怔,暗地拉我的裙子,我赶紧和她们一起对她弯腰行礼。

来者是权家的唯一的一位小姐权秀莹。我抬头看了看她,皮肤雪白,脸庞圆润,高鼻小嘴,是标准的古代朝鲜美人模样。

权秀莹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对我说:“元妍,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看看喜欢它吗?”

我道过谢,打开小盒子,立刻吸引了众多小丫鬟羡慕的目光:“哇,是香饼!好香啊……”“小姐好偏心啊,给元妍这么珍贵的礼物!”“我也好想过生日啊!”

香饼在中国并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在朝鲜就是罕见的“舶来品”, 礼曹判书权永均是外交大臣,看来他经常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女儿带些外邦使用的东西。

权秀莹笑着说:“从现在开始,每个人过生日都会有的。父亲今天晚上要接待一个很重要很尊贵的明朝客人,大家要把家里都收拾­干­净,还要注意礼节,不可以出错,都记住了吗?”

小丫鬟们都很高兴,齐声答道:“记住了!”

“好吧,那就分头去忙活。元容负责铺红毯,元风负责摆设盆景,……元妍给客人倒茶水!”

我答应着,料那明朝客人是派来朝鲜视察的使节,大不了就是礼部的某个小官员,官阶决不会超过三品。

晚宴早已准备好了,我们垂手而立等了很久,大门外鼓乐喧天,那“尊贵”的客人终于来了。

行走在前面一名白面微髭、体形富态的中年官吏正是权永均,他退步在门旁,恭恭敬敬拱手,用汉语说道:“多谢曹国公大人光临下官陋宅,令下官之蓬筚顿时生辉。”

他故意咬文嚼字的神态十分可爱,我还没开心太久,只见李景隆带着身后十数名随从,昂首阔步,傲然走进权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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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消损(三)

元妍在权府不过是一个粗使­干­杂活的小丫鬟,她的大眼睛、瓜子脸和弯弯的柳眉在古代朝鲜人的眼中并不算最美。权府少爷小姐对小丫鬟们都很友善,气氛轻松和睦,我很愿意和元容她们在一起过些自食其力、简单快乐的生活。

今天如果被李景隆发现我,难免会节外生枝,一定要设法避开他。

权永均及同来的其他朝鲜官员等人对李景隆十分恭敬巴结,李景隆身着绣有珍禽异兽的大红­色­明朝官服,神情倨傲肃重,稳步走近。

趁他的眼光还没有注意到我,我悄悄退到一人多高的大丽花盆架后,对手执拂扫的小丫鬟元容说:“元容,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下?你帮我去给客人敬献茶水好不好?”

给外国客人敬献茶水是极其荣耀的美差,元容很高兴,问我说:“真的吗?你要和我换?为什么?”

“我怕自己做不好……惹小姐生气。”

元容毫不怀疑我是由于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怕自己露怯不敢前去,说道:“好!我去。”

我见她欣然同意,将手中的盛放茶叶和沸水壶的银盘交给她,接过她的拂扫,暗自松了一口气,闪身躲藏在大幅的纸扇屏风之后,李景隆至多只能看到我宽大裙摆的一个小衣角。

李景隆并不歉让,在台阶上铺设的红毯主位处膝坐下来,待明朝随行的官员全部依次序坐好后,权永均等朝鲜官员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元容稳步走近他,在台阶前跪下,将茶水举过头顶,李景隆轻轻伸手接过,元容向他叩首行礼,敬茶的礼仪顺利完成,她粉扑扑的小脸因兴奋激动而泛起红晕,十分可爱。

权永均对李景隆说:“请曹国公大人品尝我们朝鲜的大麦茶。”

李景隆端起茶杯近­唇­边,饮了一口,说道:“贵国的茶很有特­色­。”

权永均喜形于­色­,击掌三声。

门外鼓乐声悠扬悦耳,一队朝鲜歌舞姬鱼贯而入,身穿金­色­长裙,这些娇娆的美人轻歌曼舞,姿态撩人,对李景隆款款折腰,致欢迎之意,李景隆与身边明朝官员谈笑自若,神情欣悦。

舞到中间,权永均靠近李景隆,目视那些美人,面带微笑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我听见李景隆说道:“我此次奉旨前来只为遴选骏马,贵国只要将五千匹良驹如数觅齐即可。皇帝陛下身边早有无数美人,不必费心了。”

权永均面带窘­色­,笑道:“下官自接到皇帝陛下旨意时已经开始准备,如今屯有骏马八千匹,明日请曹国公大人亲自检阅挑选。”

李景隆示意身边官员将自己带来的礼物交给权永均,说道:“权大人太客气了。这些礼物是我送给令公子和令千金的。”

权永均感激不已,唤道:“成灏、秀莹!”

权成灏和权秀莹早已等候在侧面屏风之后,听见父亲呼唤,一起走出来向李景隆弯腰行礼。他们二人相貌端庄秀美,男如白鹤,女似凤凰,堪称金童玉女,权秀莹面对李景隆并不忸怩畏缩,行为举止大方得体,一派大家风范。

歌舞散去后宴席正式开始,宾主举杯同贺,尽欢而散。

我眼看着李景隆等人的身影离开权府,才长舒出一口气。

正要回到仆人房里去,手却被一人捉住,抬头却是权成灏,他微笑着用汉语对我说道:“要中国的生日礼物吗?”

我摇头说:“不要了!小姐已经送过我礼物了!”

权成灏从袖中取出一串檀香佛珠在我眼前晃了晃,不由分说套在我手腕上:“这是刚才曹国公给我的礼物,可以护身,我送给你戴,一定要收下。”

李景隆的东西我更加不想要,正想脱下来还给他,权成灏已向书房走过去,说道:“我去见父亲,给我们倒点茶水来吧!”

我将茶水准备好,走到权永均的书房前,听见了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声。

权成灏问:“父亲知道明朝皇帝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多马匹吗?儿子四处搜寻才知道,国内很多骏马去年都被中国商人买走了。”

权永均叹息了一声,说:“看来皇帝陛下要扩军备战了。高皇帝陛下驾崩以后,中国各地的皇子都有反叛之心,漠北的燕王殿下可是胸怀大志之人啊。”

“儿子听说燕王殿下去年九月突然得了疯病,一个疯子能举兵反叛吗?”

权永均摇头说:“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一定不会这么容易疯的。”

我轻轻走进,将茶水放置在地面的小案几上,然后折身退出门外。

去年九月正是我跳下断崖的时候,但我知道权永均说得没错,燕王的确是在装疯。

史载建文元年一月,湘王朱柏被人告发“伪造宝钞,无故杀人”,朱允炆派使者率兵前往质问,朱柏仰天长笑说:“听闻前代大臣下吏,多自引决,本王身为父皇之子,南面封王,岂能苟活于奴仆手中?”后将妻儿妾仆齐集于湘王宫内殿中,紧闭宫门举火自焚。

建文元年二月,代王朱桂被废为庶人,幽禁于大同。

建文元年三月,齐王朱榑被废为庶人,幽禁于京师。

建文元年四月,岷王朱楩被废为庶人,贬迁往漳州。

朱允炆听从了齐泰、黄子澄削藩的建议,继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周王朱橚被废为庶人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废黜了五位藩王。

如果燕王不疯,他恐怕早已成为“燕庶人”了,不可能到现在还安然无恙。我决不会认为他装疯与我有任何关系。

权成灏突然叫道:“元妍,等一下。”

我并未走远,停下脚步,只见他对权永均说:“父亲,元妍她会说汉话,我想让她到我的书房去伺候我,可以吗?”

权永均打量了我片刻,目露狐疑的目光,说道:“她也会说汉话?”

权成灏目光热切注视着我,说:“元妍,你说几句给父亲听一下。”

我没办法再装聋作哑,无奈说道:“我只会说一点点。”

权永均不以为意,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继续翻看书房中的案卷。

次日,我被调到权成灏的书房当差,他的书房里到处都是中国的典籍和文献,看来这个权公子是个汉学迷。

我一边打扫一边翻阅那些书籍。

权成灏换了一套黑­色­的短衣长裤,面容如玉,脑后仍然是编结着发辫和发髻,一路神采飞扬走进来,看见我就说:“你一定很高兴到这里来吧?以后你要看书,要学习都很方便,我可以教你认更多的汉字。”

他原本是一番好意想让我多学点东西,我轻声说道:“谢谢少爷。”

他很开心,说道:“今天父亲在马厩选骏马,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我急忙摇头说:“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权成灏捉住我说:“不用了,我们看赛马去!”

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坦草地,春光明媚,四野盛开着绚烂的野花。我被权成灏生拉硬拽到了马场,远远看见场中锦旗招展,上面用汉字写着大大的“国”字。

这里是朝鲜的皇家马场,权永均奉朝鲜定宗之命主持选马之事。李景隆端坐在凉篷下的木椅上,权永均手持令旗坐在他身旁。

我越是拼命往后躲,权成灏越是故意抓着我不放,两人拉拉扯扯,令台那边的人眼光都齐刷刷地向我们看过来,我恐怕被李景隆发现,急忙背转身。还好很快马赛就开始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

场中一时数马奔腾,权成灏和我站在栏杆之外看着马蹄铮铮作响,踏飞尘土如烟如雾,他兴奋得开心大叫,用折扇敲击着手心,不断追随它们移动位置,说:“快跑啊!快跑啊

!这几十匹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元妍,你看它们多­棒­!”

话音未落,一匹奔马突然仰头狂嘶,上面的骑手被它重重摔落在草地上,发出一声惨呼,权成灏为看其他骏马,早已跑出数十丈之外。那失控的马儿已辨认不清方向,向我藏身之处直直冲了过来。

它以疯狂极速越过栏杆,我孤身一人闪避不及,被它的来势冲翻在地,沉重的马蹄铁敲击在我的肋骨上,我听见了肋骨脆裂的轻响,胸口一阵剧痛,它的另一蹄眼看就要踩踏在我脸上。

我听见了众人的惊呼声,权成灏大叫“元妍”的声音。如果我的脸被这匹马儿踏上一脚,鼻梁一定会碎成软骨泥。

但是它的铁蹄并没有落下来。

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嘶后,它软软倒了下去,那健壮结实的身体­阴­影后显现一个红衣男子的身影,正看向躺在地上的我。

李景隆。

是他在紧要关头出手击毙了那匹发疯的马。

李景隆定定注视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内心震撼,那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眼神。惊奇、喜悦、难以置信的情绪累积,交错混合成他眼中的泪水,也混合成了他眼底的狂乱与迷茫。

难道那匹疯了的马将疯狂传染给了他?

李景隆飞快地弯腰俯身抱起我,眼泪滑落,低声呼喊道:“世间男子千千万万,愿意保护你的不止一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为他舍身跳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决不会更改!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吗?”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我闭了闭眼睛。

唐蕊早已死在断崖之下,此时此刻我只是元妍,一个普通的朝鲜少女。

我对他说:“!”(你认错人了吧?)

李景隆任何时候都是高傲不凡,他此时的反常举动显然吓坏了马场中的大小中外官员,他们霎时都奔了过来。

李景隆抬头问:“她说什么?”

权永均茫然失措,说道:“她……是下官家买来的仆人,名字叫元妍,她说她不认识大人!”

权成灏冲过来,大声问:“踩伤了哪里?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来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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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消损(四)

骏马的铁蹄将我的肋骨踩碎了,胸腔传来一阵阵剧痛,伤处又红又肿。肋骨骨折非同小可,如果内伤严重,抢救不及当场就会毙命。

我感觉到呼吸逐渐困难,头脑一片昏沉。

李景隆低头察看我的伤势后,轻轻拥抱住我,含泪说道:“你一定是!一定是!我本早已心如死灰,如今上天垂怜,让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权成灏大叫着飞奔而来到我身旁,他没料到我会伤得这么严重,急促说道:“元妍!一定很疼吧?我又害你受苦了!对不起!”

李景隆听到他唤我“元妍”,仔细凝视着我的脸,眸光在我眉心的胭红胎记停留片刻,先是一阵错愕迷茫失神,随后恢复了几分镇定,抱起我说:“救人要紧,赶快送她回去医治吧。”

权成灏见他抱起我,语气中带着无限愧悔,立刻对仆人叫道:“还不快备马!”

李景隆带着我跃上马背,我胸口的疼痛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突然听见他轻声喃喃说:“你不用怕,坚强一点。这次我们都会救你的,决不会让你象上次一样危险。”

他明明知道我是朝鲜少女元妍,却还要如此欺骗自己认为我是唐蕊,要我坚强支持下去。一路上依稀听见他不断和我说话的声音,我本想看他一眼,却因袭击而来的痛觉意识模糊,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身上缠满了绷带躺在床上,只能喝些水和吃点流质的食物,伤口高高肿起,折断的两根肋骨刚刚接上,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愈合。

元风端着汤药走进来说:“元妍,该吃药了。”

权成灏连忙接过来说:“你去忙你的事,我来喂她吧!”

权成灏每天都来看我,不停道歉后悔自己不该勉强拉着我去看赛马。权府的主人和仆人之间相处很和睦融洽,元风手头负责的事情很多,见他愿意代劳喂我吃东西,抿嘴笑道:“谢谢少爷!少爷小心烫手。”

她放下药,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权成灏亲手喂我吃完了药,说:“等你好起来了,我教你做漂亮的蝴蝶风筝,带你去放风筝,好吗?”

我点了点头。

权成灏耐心陪伴我说话,给我讲过不少他和元妍小时候的有趣事情,问我说:“你还记得你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吗?”

我对他微笑说:“不记得了。”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笑着说:“那天我骑马回到家里,看见一个满脸眼泪鼻涕的长辫子小女孩,又脏又小,那就是你啊!还抓着你父亲的手不肯放!后来我还用火折子烧过你的长辫子!……还有一次,我故意拿大老鼠吓唬你,让你尖叫着在花园里跑,还跌到了水池里,被我捞起来了!……还有一年除夕夜,家里给你们发过节吃的引绝饼,我把你那份引绝饼藏起来了,让你饿了一整晚上没东西吃……”

我忍不住想笑,元妍实在是命苦,她因为家境贫困从小被父亲卖入权府为奴,小时候还经常被权成灏这个小少爷欺负捉弄。

现在知书达理、文静善良的权成灏小时候居然这么顽皮,经常想些希奇古怪的方法欺负权府里的小丫鬟。

他见我开心的模样,立刻说:“开心一下就可以了。别笑,会扯动伤口的!”

我说:“少爷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他莞尔一笑说道:“那天曹国公大人问你的身世,我才回忆起你的这些事情。他说他有个很好的朋友,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呢,很可惜她已经不在人间了,听说她是被一个男人害死的。”

李景隆所指的人无疑是燕王。

我心中轻轻动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淡淡忧伤袭上心头,既然李景隆认为是燕王害死了我,朱允炆一定也会这样以为。爱与恨是人世间最强烈最难控制与把握的两种情感,人却总是难免被它们所包围。

世事难以预料,我只能接受命运对我前世今生的捉弄。

但是我当时并不恨任何人,只因心中别无牵挂,唯独剩下冰冷的绝望。蕊蕊宁可死,也决不委曲求全去接受朱棣变质的爱情。

一个男仆在轻叩门环,说道:“少爷,曹国公大人来府中看望元妍了。”

权成灏答应着,对我说:“一定是因为你长得象他的朋友。”

李景隆换了一套青­色­的常服,并非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前来,堂堂的大明朝曹国公屈尊降贵来探视一个朝鲜官吏家的低等婢女,本是不合礼仪。

权永均亲自陪同着他,他俊毅的脸庞带着几分忧虑,两人一起缓缓走进房间里。

李景隆见权成灏手中拿着药碗,问道:“她的伤势怎么样了?”

权成灏起身行礼,恭声说:“断骨已经接续好了,还有些内伤,需要服药慢慢调理。”

李景隆看了看我,略有欣慰的神­色­,说道:“她听不懂我说话吧?”

权永均面有得意之­色­,说道:“下官家的仆人都是认识字的,元妍略通汉话,大人的话她应听得懂。”

李景隆走近我,注视我说:“你是朝鲜国人,从小都长在这里吗?”

我轻点了一下头。

他接着问:“你喜欢中国吗?”

我不置可否说:“中国很大很美。”

他紧接着又问:“如果我想带你去中国,你愿意去吗?”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权永均、权成灏都出现震惊的表情。他拒绝接收权永均的朝鲜舞姬,来要一个在他们眼中长相并不够完美的小丫鬟,实在是出人意料。

我吃了一惊,李景隆果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即使他知道我不是唐蕊,看样子是准备向权永均索要我带回中国去。

元妍是个天真纯洁的朝鲜少女,他想要­干­什么?把我当作唐蕊的代替品留在自己身边,还是准备将我献给朱允炆?

权永均连忙说道:“她一定愿意的!”

权成灏面露难­色­说:“可是她的伤还没有好,长途跋涉对她的身体不好!”

李景隆说:“我即日启程回返中国,等她伤势好了,一个月之后请权大人派人护送她来京师吧,我会在府中恭候。”

李景隆分明是强迫勒索要人,权永均唯恐巴结不上他,连连说道:“好,好,下官一定送她去,请曹国公大人放心。”

权成灏在旁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对李景隆说:“我喜欢这里,不想去中国,我可不可以不去?”

话一出口,李景隆有些意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那暗自郁闷的神情,知道他大为不快。

权永均急忙亦步亦趋跟上,回头瞪了我一眼,用韩语说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

权成灏跟随出去送客,暗地对我伸出大拇指晃了一下。

没过多久,权成灏就回来了,笑着说:“好样的!你自己不愿意去,他就拿你没办法啦!中国虽然很大很美,我们这里也很美!”

他以为我是具有高尚的爱国情­操­不愿意去中国,我却只是因为带着一副和唐蕊同样的面容跟着李景隆回去,只怕又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我说:“我本来就不想跟他去。”

权成灏很开心,说道:“那你就不要嫁给别人,一辈子住在我们家,我纳你……”

他的脸突然刷地红了起来,忸怩不安住了口,黑亮的眼睛看向我,我起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才会过意来。

在古代朝鲜妾侍的地位比中国的妾侍更低,只是丈夫的附属品,妻妾的地位区别很严格,十分重视嫡庶之分与妻妾之名。由于妾的出身多数比较卑贱,男子与妾侍举行婚礼属于违法行为,纳妾根本不需要任何仪式,只要被男主人“宠幸”过,就可以算是他的妾侍了。

权成灏如果对我有这样的心思,那我这一生就彻底完了。

我吓得直摇头,说:“不,不要……”

权成灏见我害怕,红着脸说:“你如果不做我的妾侍,那就只能做丫鬟了,以后还要嫁给府里的那些下等男人。我会对你很好,一定不会象小时候那样欺负你,你不妨考虑一下。”

我咬着嘴­唇­说:“我愿意做丫鬟,­干­多脏多累的活都没关系,但是我不想嫁人。”

权成灏迷茫不解,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你继续做丫鬟吧。”

我喜出望外,说道:“谢谢少爷!”

权府家风良好,我卧病养伤的一个月里,权成灏对我关心呵护很注意礼仪分寸,他也从不对小丫鬟们动手动脚。

我的伤基本都好了,继续到权成灏的书房里当差,正好碰见了权永均。

他富态的圆脸拉得老长,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拒绝曹国公大人?他是明朝皇帝陛下的表兄,跟着他不好吗?你还愿意在这里­干­这些粗活?他喜欢你那是你的好福气!”

我心道:“别说皇帝的表哥,就是皇帝他自己来接我,我都不会回中国去。”心中还是觉得对不住他,怕他为此得罪了李景隆,向他道歉说:“元妍对不起老爷。”

权永均气呼呼地掉过头去,说道:“一个月期限已经到了,你准备准备,我明天就送你去中国。”

权成灏一听大急,说道:“父亲,不要逼元妍,让她留在我们家吧。曹国公大人走的时候有并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权永均语气坚决说:“不行,元妍一定要去,否则曹国公大人一定生气。他要人决不会开口说两遍的!”

权成灏争辩说:“他们不能这么霸道!原来高皇帝陛下传谕国王挑选出身好的朝鲜女子与皇室子弟婚配,后来也没有再提过了!高皇帝陛下都没有训斥过国王,曹国公大人怎能因为这个原因责怪父亲?”

明朝与朝鲜关系密切,洪武二十二年四月,朱元璋曾经对朝鲜王太祖李成桂说过:“我家子孙中男儿多、女儿少,愿与贵国结为姻亲”,有将朝鲜公主与明朝皇子结亲的设想,李成桂却因种种原因始终没有让朱元璋得偿所愿。

权永均无话可说,摸了摸胡子,不再提此事,无奈叹气走出书房。

看来我可以安心在朝鲜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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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消损(五)

五月的朝鲜半岛风光令人陶醉,权府的海边果园中樱桃又大又圆,草莓嫣红水灵,形形­色­­色­的鲜果­色­泽诱人,令人垂涎欲滴。

我穿着一套白衣蓝裙,胸前同样系着蓝­色­的丝结,辫梢系着两朵粉红­色­的凌霄花,怀抱着一个小果篮,和另外几个小丫鬟一起采摘鲜果。权成灏在离我们不远处低头摆弄竹骨和­色­彩鲜艳的花纸,然后四处张望,悠闲踱步向我走过来。

他低头看看我篮中的收获,拈起一颗红中带紫的樱桃放进口中,说:“好甜啊!让她们继续摘吧,风筝做好了,我带你去放风筝。”

蓝蓝的天幕笼罩着海滩,权成灏制作的那只大蝴蝶风筝越飘越高,我们手中束缚它的骨线见短,看似温柔的和风威力并不弱,我几乎快要拉不住它了,权成灏伸手来帮我,见那骨线已到尽头,伸手松开线头,对着天空说:“让它飞走吧!”

大蝴蝶风筝失去控制,随风而去,在我们视野中渐渐消失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最后连那黑­色­的小点都湮没在湛蓝的晴空下。权成灏眼望风筝飘走,对我说:“元妍,一个风筝代表一个心愿,我们许一个愿吧!”

他双手合十默默念祷,我看到他虔诚的模样,也依样合起手掌,心中暗祷:“世间值得珍惜的不只是爱情,希望元妍能够平静安然过完这一生,再也不要象林希和唐蕊那样为情所苦吧!”

权成灏回过头看我,问:“你猜我刚才许了什么愿?”

我笑道:“愿望可以说出来吗?”

“当然要说出来你才能收到,如果我的愿望成真,你也知道是谁在帮你祈祷啊!”权成灏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正视着我说:“希望元妍能够一生幸福,不要受伤,不要流泪,不要被人欺负。”

听到他的话,我心头掠过一丝难言的感动,垂头说道:“谢谢少爷。”

在等级森严的古朝鲜居然能够遇到权成灏这样一个善良的主人,比起当初的唐门圣女唐蕊,元妍这个身份更让我感觉幸运安宁。

可是我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知何时,宁静的海滩上突然多出了四个手持钢刀、蒙面、黑衣黑裤的男人,刀刃上反­射­丽日的七彩光芒刺眼夺目,他们将我和权成灏围在中间,四双狼般锐利的眼睛直盯着我们。

权成灏握着我的手,用韩语说:“你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吗?要多少钱财?只管开口,我给你们。”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开口回答说:“我们不是为财而来,你把身边的小姑娘交给我们,我们立刻就走。”他的韩语说得生硬拗口,语速也很慢。

权成灏脸­色­微变,似乎有所疑心,仰头皱眉说:“你们到底是朝鲜人?还是东瀛人?为什么要劫走她?”

那黑衣人喝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把人交给我们,免得我们动手!”

权成灏将我护在怀中,说道:“别妄想了!我父亲是权判书,你们劫走她,父亲迟早会将你们一一捉拿归案,重重加以惩治!”

黑衣人眼­色­示意,另外三人正欲向我们逼近过来之时,只见几条红衣人影飞掠而至,恰好站在那四名黑衣人身后,他们的打扮和黑衣人极其相似,同样也是红巾遮盖着脸。

为首黑衣人料其来者不善,厉声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意?”

一名红衣人高声道:“在下之意与阁下相同,阁下来此何意,在下便是何意!”

他们说出的竟然是汉语,既然他们来自中国,目标是我,一定有人走漏了我相貌酷似唐蕊的消息,难道是李景隆明索不得,暗中实施抢人计划?

那些红衣男人与黑衣人显然并非同党,又是谁在幕后主使他们?

黑衣人嘿嘿冷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用再说了,谁能向主子交差,各凭本事罢!不过我劝你还是莫要动手为好,若是死在异国他乡,未免有些遗憾!”

红衣人针锋相对道:“在下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似乎还未到该死的时候。”

黑衣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双方动手过招,海滩上黑­色­与红­色­的人影交错,剑影刀光杀气腾腾,他们互相缠斗,还分神出来看住我和权成灏,我们都不会武功,在这样的情形下无法脱身,他安慰说:“别怕,我们先看看是怎么回事再说!”

他们斗了约半个时辰之久,我听见场中黑衣人主动叫道:“阁下可是燕王殿下的人?”

红衣人一边架住他的进攻,一边答道:“他还不配做我们的主人!”

古代武林中有个“潜规则”,高手过招不说假话。我听他们对答的内容,脑子开始思索,黑衣人既然怀疑对方是燕王所派来的,说明他们自己不是燕王手下。红衣人说燕王不配为主,说明他们的主人地位比燕王更高。

如今明朝地位高过燕王的人,只有一个。

建文帝朱允炆。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红衣人是蒋献手下的锦衣卫,但是我却猜不到那些黑衣人的来历。

如同天外飞来,一道青灰­色­的光影落在我面前,他出手疾如闪电,紧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托起在空中,瞬时掠出数丈之外。

权成灏急叫道:“元妍!元妍!……”

场中黑衣红衣人等发觉此变,齐齐住手,向我们追赶而来,青衣人一手环抱着我,一手轻扬,数点白芒闪烁,只听数声惨呼,包括刚才为首的那两名高手都已中了招,所有黑衣红衣人的胸口之上都Сhā着一柄银白­色­的小小飞刀。

他们已无力再追,我被那青衣人挟持在手中,心中暗自惊叹他的武功造诣,能够在举手之间制住数名高手,此人非同小可。他的脸上覆盖着青­色­的面纱,冰冷的眼睛里不带半点感情Se彩,我和他距离极近,隐隐觉得他十分熟悉,仔细回忆之后,心中顿时明白:“原来是他……”

忽然只觉背后一阵酸麻,立刻昏睡过去。

中国与朝鲜海岛相连,我醒来的时候发觉同样处身于一座孤岛之上。

纪纲坐在我身旁,仿佛只要移开一眼我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四面夜幕降临,我们附近燃起一堆篝火,依稀听见海浪敲击海岸的声音,纪纲默默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才说:“你真的很像她,难怪他们要如此大动­干­戈,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这小岛本是我准备颐养天年之所,现在正好给你住,等我心事了结,希望能够陪你终老此生。”

原来纪纲准备将我安置在这无人的孤岛上,并非要带我回金陵去。我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说:“我以为你会听得懂我说话,看来是我说得太快了。”

他走到那篝火前,取下一条烤鱼,递给我说:“岛上虽然备有食物,现在我也没心思做。你一定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我的确有点饿,却不想吃东西,不知道纪纲带我来到这个他准备未来隐居的小岛目的何在。他见我不肯接,靠近我坐下,石雕般的面容勉强挂上一丝笑容,说道:“你不要害怕,我只是不喜欢对别人笑,不会伤害你的,你吃一点好不好?”

我不再拒绝他,接过烤鱼咬了一口,是大海中的金枪鱼,这种鱼极难捕捞,味道却鲜美无比。

他轻声问:“好吃吗?”

我点点头,说:“好吃。你是怎么抓到它们的?”

他见我终于肯说话了,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柄飞刀,送到我面前说:“用这个,我平时很少用它。”

那飞刀造型和电视剧里的小李飞刀一模一样,只不过尾端系着一根丝线,他既然敢在那些锦衣卫的面前使用飞刀,不怕被人识破,说明他常用的武器并不是飞刀。

我觉得很好玩,问道:“它有名字吗?”

纪纲神情严肃,说道:“有,叫小纪飞刀。”

小纪飞刀?!

我的天啊!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直笑到肚子发疼,趴在沙滩上。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纪纲莫名其妙看着我,眼神中透出怪异的光芒。

他轻轻用力揽起我,我落入他怀中,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听到他砰砰的心跳声,开始感觉到恐惧。

大海中央的孤岛,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会对我怎样?我知道此时此刻万万不可以挑起他的征服欲,没有动弹。

纪纲用手指抚着我眉心的红点,说道:“你连笑的模样都象她……不过倘若是她,一定不会甘心这样在我怀中,她心中只有那人,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却不知那人……我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一个你,上天总算待我纪纲不薄。”

我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们都要带我来中国?”

纪纲缓缓道:“曹国公李景隆上次去出使朝鲜,你见过他了?”

“见过。”

“他的随从中有人将此消息奏报与皇上,皇上曾经心爱之人和你长得一般模样,想见你一面,今天你所见到的数人,其中就有皇上的锦衣卫。”

我果然猜中了一部分,红衣人正是朝廷锦衣卫。

纪纲遥望海面,怅然道:“连宁王殿下都按捺不住了,惟独他无动于衷。如今燕王宫内新宠刚刚生下小王子,想来他也没有心思顾念这些!他若还有心,当年怎会眼看着她……”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纪纲的话就如同他那把无坚不摧的“小纪飞刀”一样直刺入我的心底,将尘封麻木的感觉瞬间转化为无穷无尽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新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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