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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花落燕云梦1、2 > 第十章 太孙

第十章 太孙

小王子?他的母亲又是谁?

白吟雪。是这个恶毒的女人!

如果不是她的­阴­谋暗害,此时此刻我的孩子已经顺利出生,他会是一个漂亮的小婴儿,我会成为一个幸福的母亲,也会让他成为幸福的孩子。

是白吟雪毁掉了我的一切,我的家、我的爱情、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是她毁灭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还给燕王生下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完全彻底取代了我们!

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念着这个名字:白吟雪!白吟雪!白吟雪!林希可以对燕王毫无感觉,但是她既然没有因一时冲动而死掉,就决不会轻易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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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隅抗天(一)

海风阵阵,吹起我宽大的裙角,飘飘若仙,辫梢所佩带的两朵凌霄花早已不知遗落在何处。我暗中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下心中激动的情绪,一定要冷静,不可以让任何人发觉我就是唐蕊。

直此时此刻,在这渺无人烟的孤岛上,在冷酷如刀的纪纲身边,我才终于可以冷静下来思考我所遭遇的一切。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燕王的梦想。

辽阔壮丽的中原大地,浩瀚磅礴的万里山河,一个又一个王朝兴起覆灭,一代又一代英雄枭雄竞相折腰,没有是非对错,没有成败得失,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能在金戈铁马­阴­谋诡计中幸存下来,谁就是天道,谁就是大义!

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建文帝朱允炆毫无疑问是一个仁君,他自幼与诗书为伴,­性­格温和儒雅,登基后重用文臣,《皇明祖训》中的《大明律》刑罚过于严苛,朱允炆作了少量的修改,告诫三法司官员刑罚宜宽,务崇礼教。

“建文新政”对那些早已饱受朱元璋“红­色­恐怖”摧残的大臣们而言,无疑是严冬过后的温暖春天。

白吟雪一定会告诉燕王唐门天书关于帝位的预言,加上种种异人术士的游说,必将促使燕王的野心愈加膨胀,一发不可收拾,目标直指朱允炆的皇位。朱允炆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叔叔有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举兵谋反,要将他从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宇宙神奇力量使我能够穿越而来明代,既然时空已经错乱,历史未必不能改变。

白吟雪所知道的“天机”不过是历史中的沧海一粟,W大历史系的研究生林希潜心学业遍览群书七年,不止是中国,世界上下五千年历史尽在心中,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她。

如果有机会,我决不会再以前的唐蕊一样袖手旁观,等待着一幕幕历史情景在我眼前重现。

纪纲发觉我的手在轻颤,将目光从黝黑苍茫的海面转到我身上,低头问道:“你觉得冷吗?”

微笑浮上我的面颊,我轻轻说:“我不冷。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她又是谁吗?”

纪纲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冷涩英俊的脸,深邃的眼眸中潜藏着无限感伤,缓缓说道:“我是一个江湖过客。在遇到她之前,我以为自己真的是块石头,既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也习惯了寂寞和孤独。是她让我知道原来世间还有那么一个人,值得我去关心和爱护。”

他清冷的目光看向我,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亲手杀过很多很多人,你会害怕吗?”

我摇了摇头。

他眼神中散发出难得看见的欣慰之­色­:“她也一样不怕我,只可惜所托非人,我可以对所有人心狠,唯独对她不能,燕王殿下的心比我更狠十倍。”

我心中暗道:“他若不狠,怎能抢得过侄儿的江山皇位?他若不狠,怎能令午门前血流成河?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狠决­阴­骘,却总有人愿意誓死追随他,拥护他。”

我没有再说话,倚靠在纪纲怀中,不敢有任何举动。纪纲姿势不改,就这样轻轻拥抱着我。

海浪有韵律的轻拍礁石,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合上了双眼。

清晨的海如同一个文静娇弱的少女,有着别样的美丽。孤岛沐浴在晨曦瑰丽的光环下,淡蓝­色­的海水如丝绸层层轻柔荡漾,海鸟在海面上自由游弋盘旋,淡薄的雾和凉爽的风吹过我的脸。

我在纪纲怀中醒来,他的眼眸中微泛红丝,似乎整夜未眠。不远就有一所院落可以休憩,他若是想和我多亲近一刻,在这无人的孤岛上,完全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难道他是怕惊醒了我的好梦?

纪纲放开我,起身说道:“你在这里住些时候吧,小院中储备的粮食和清水足够你用了,此时外面一定有很多人都在找你,你不要私自离开这个海岛。我必须尽快赶回金陵,以免蒋献起疑。”

纪纲是个值得我信任和倚赖的男人。

他安排我在与世隔绝的海中孤岛生活,确实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外面的世界再纷乱都不会将我卷入其中。

我点了点头,算是允诺。

纪纲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回头看我一眼,纵身掠上海面浮舟,飘然远去。

孤岛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小院中整整齐齐三间小石屋,洁净清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连笔墨纸砚都有,将种种建筑材料搬运到这小岛上来并不非易事,纪纲修建这几间屋子一定颇费周折。

我逐渐习惯了这种孤单隔绝的生活方式,每天晨起沿着小岛散步,中午在沙滩上用石头绘画海景,下午坐在海边钓鱼,钓到的鱼都放在水缸中养起来,每天夜晚,我会用墨笔在一张大宣纸上画一朵小花。

大海中央的天气变幻莫测,我同往常一样提笔画第三十朵小花的时候,海面上狂风呼啸,滔滔巨浪翻滚,雷声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哗啦哗啦敲打着屋顶,我起身去关窗户,一道闪电将天地间照彻得洞明。

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全身都已经湿透,青­色­的长袍紧贴在身上,雨水沿着脸庞滴落下来,散开的发丝凝成一缕缕,模样虽然狼狈不堪,却依然掩藏不住那高傲的气质。

李景隆站立在海岸边,远远注视着我,屋外的狂风暴雨不断袭击着他的身躯,他依然纹丝不动。

纪纲行事隐秘,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藏身之处?他为什么要只身前来这孤岛?

又一道闪电将天空撕裂,发出耀眼的白光,击中了孤岛上的一株小树,树­干­“吱呀”一声断成两截,岛上遮蔽物并不多,我忍不住对他喊道:“你不要站在那里,很危险的!进屋子里来吧!”

他听见了我说话,向小院落走过来。

我递了一块­干­燥的白布给他,说:“你把雨水擦一下吧。”

李景隆将头脸上的雨滴轻轻擦­干­,目光柔和向我望来,说道:“谢谢你,元妍。可恨那些卑鄙小人将此事告诉了皇上,还走漏了风声。早知如此,我当时还不如下定决心悄悄带你回金陵去!这一次我来找你,不敢再带任何随从,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就是怕会再给你带来麻烦。”

他环顾小屋中的陈设,说道:“纪纲他就把你藏在这里?这样清苦的生活,只怕你过不习惯吧?”

我对他说:“这里很好,我不觉得清苦。岛上虽然寂寞,难得自由自在。”

他靠前一步,抓着我的手说道:“你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你,我会让你生活得更好,更快乐。为什么要跟着他?跟我走吧!”

“不”字还没有出口,他伸手将我拉近他身边,隔着冰冷潮湿的衣服,我感觉到了他身体散发的热度和男人的气息。

我挣脱他说:“我是元妍,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跟着你?”

李景隆炯炯有神的眼眸中透着坚定,说道:“我知道你是元妍,失去的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她,但是我决不会再错过你。”

海风呼呼作响,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背上酸麻浑身无力,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只得含恨道:“你……我真是引狼入室,刚才不该让你进来……”

李景隆伸手托住我的腰,微笑道:“你还知道这个成语?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人儿……应该是‘引郎入室’才对。我每次看到你的感觉和看到她的感觉一模一样,若非年纪不对,我真要怀疑你是她转世重生了。”

他正了正脸­色­,又轻声道:“不过你别怕,无媒苟合之事,景隆向来不屑为之。我一定会让你堂堂正正嫁给我。”

我听到他这句话,心中安定了几分,他既然自认为人品端正,现在还不至于对我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忽然只见一道银白­色­的光弧,比刚才闪电更迅速,向我们飞过来。

李景隆抱着我腾身闪避同时,听见纪纲冷冷的声音说道:“曹国公今天屈尊降贵来到寒舍,在下实在深感意外!”

“小纪飞刀”来势凌厉、极难躲避,我曾亲眼目睹纪纲瞬间克制八名绝顶高手,李景隆此时手中还抱着我,他看似轻松闪避过了那一刀,其实并非如此,只要纪纲再发一招,李景隆必伤无疑。

李景隆脚尖落地,立刻说道:“纪大人且慢动手!”

纪纲身影飞来,沉声道:“请曹国公放下她!”

李景隆将我轻放在木椅上,站在我身旁,说道:“事已至此,看来我们必须谈一谈了。”

纪纲冷然道:“曹国公请讲。”

李景隆目光转动,说道:“你应该明白,她若是昔日的永嘉郡主,或是皇上的蕊妃,抑或是燕王殿下的夫人,你我都不会有半分机会。”

纪纲一言不发,意味深长盯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如今她是另外一个人,也未必就该是你的!”

李景隆接着说道:“若是皇上知道你将她藏匿在此,你可曾想过皇上将会如何?若是燕王殿下或者宁王殿下知道了,你能保护她一时,也难保护她一世。”

纪纲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藏匿她的消息告诉皇上?要独自来到此岛?你告诫我的话,又何尝不是你自己所害怕忌讳之事!”

李景隆坦然道:“我才疏学浅,不及你武功高绝,但是试问你可能保证给她幸福?还是要她日日夜夜在家中为你担心守候,期盼你每次出门都能安然无恙归来?我忝为国公,不及皇上与诸位殿下地位尊崇,却一定能够让她无忧无虑,快乐度过此生。”

纪纲的脸­色­变得凝重,李景隆的话击中了他的心头之痛。

锦衣卫本是因嗜血与­阴­谋而存在,他们随时随地会面对重重危机,从他们加入锦衣卫的那一天开始,他们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们自己。感情对于他们无疑是太奢侈的东西。

只要他们一天没有脱离这个机构,跟随他们的女人就不可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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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隅抗天(三)

朱允炆并不理会李景隆,径自走近我。

他的面容清癯,眼睛萦绕着轻愁,发上的金冠与黑­色­的缁衣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个风华正茂的大明天子,给人的感觉却是迟暮与沧桑,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致。

他看向我身上所穿着的粉红­色­韩服,说道:“原来你就是那名朝鲜婢女,确实很像朕的蕊妃。你既然来到了中国,就该把衣服换过才对。”

李景隆往前一步,说道:“臣唯恐她不习惯穿我们的服装……”

朱允炆道:“你骗得朕好苦,原来是你带她来金陵的。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有那样的好身手,连锦衣卫都及不上你。”

李景隆忙解释道:“臣虽有欺君之罪,未将元妍回金陵之事及时奏报皇上,但是臣并未打伤过锦衣卫,请皇上明察。”

朱允炆不再追问他关于我的来历,向那小内侍示意,那内侍对我说道:“姑娘请随奴才前去换装。”

朝鲜女子服装宽大飘逸,胸部以下全裹在大大的裙摆里,看不出身材曲线,但是很舒适。李景隆并不强迫我更换服饰,朱允炆身为大明皇帝对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他要我换明朝女子的衣服,我只能跟着小内侍去换。

那小内侍掌灯带我去更衣,对我说道:“奴才给姑娘道喜了,后宫里但凡有四五分肖似蕊妃娘娘的美人都封了昭容、婕妤,姑娘容颜与蕊妃娘娘一模一样,皇上一定会格外眷顾。”

我隐约听说朱允炆登基后选过一批妃嫔,问道:“皇上都宠幸过她们吗?”

小内侍笑道:“姑娘看来不懂皇宫里的规矩……没有侍寝过自然是不能封妃的。不过皇上并没有特别喜欢的美人,最得宠的也不过三五日。”

我心中泛起一阵疼痛,朱允炆下朝后穿着僧衣,夜晚又和无数宫中美人纠缠在一起,这种矛盾生活下的他,决不会有开心快乐可言。

宫中侍女将我的两条长辫子拆散,乌油油的黑发梳理垂顺后一部分在脑后挽起,用粉红­色­绸带扎成一朵大蝴蝶,另两缕垂在胸前,身段玲珑有致,粉红­色­的长裙边上绣着星星点点的红梅花,和眉间的大红圆点相得益彰,仿佛是漫天梅花从天空飘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唐蕊很少穿鲜艳的衣服,她时常笼罩在淡淡忧郁的紫­色­里,相比之下元妍更象一个可爱的粉红天使娃娃,绝大多数男人会更喜欢后者。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元妍其实并不象她的外表那样单纯。

我走到御花园中的小亭内,发现齐泰和黄子澄二人在座。

齐泰正回禀道:“臣前日收到燕山护卫百户倪谅密报,燕王佯装疯癫,在云蒙山中招募勇者、­操­练军士、赶造武器,谋反证据确凿,请皇上速下诏令,让谢贵张芮将他擒拿归京师。”

朱允炆端坐在亭中南位,说道:“朕今天宣你们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朕处置周庶人之时,燕王曾给朕上书‘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叔父,朕不能伤害他的­性­命,辜负皇爷爷昔日教诲。”

黄子澄见朱允炆优柔寡断,起身奏道:“皇上宅心仁厚,念燕王有病在身,将两位王子送回北平,燕王却无视皇上万乘龙尊,反生不轨之心。臣以为皇上不必再顾念宗亲之谊了!”

齐泰见状即道:“皇上不愿对燕王辄施重谴,本是仁君宽容之意,不如降旨陈其罪状,责令其悔改,诏命谢贵、张芮擒拿谋反部属,有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将燕王擒拿即可。”

明朝藩王犯了错误时,皇帝通常会处罚王宫官属以示惩戒,齐泰建议皇帝只降旨斥责燕王几句,然后将燕王属下一­干­人等全部治罪,朱允炆似乎有首肯之意。

我立刻回想起那段历史。

史载建文元年七月初十,接到建文帝斥责诏书不久,燕王突然对外宣布自己疯病痊愈,假称认罪,将属下官军等朝廷下诏逮捕人员绑缚起来,暗中在燕王宫内设下埋伏,设宴诱骗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张芮二人单独进入燕王宫领人,然后摔瓜为号将二人诛杀。

谢贵、张芮死后,北平镇守军士大乱,张玉等人乘机攻占了北平九门,燕王收编了原北平被撤走的旧部军士,随后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指齐泰和黄子澄二人为­奸­臣,名为“清君侧”,实为起兵谋反.如果朱允炆认同齐泰的看法,历史一定会这样发展下去,谢贵、张芮、葛诚等人很快会成为燕王的刀下之鬼,“靖难之役”一触即发。

我是否能够阻止这场战争?

只要朱允炆更改对燕王的策略,历史完全有可能改变!

我走进小亭中,他们的眼光立刻向我转了过来,无一例外的出现了惊讶的表情,或者说是惊艳的表情。

石桌上放置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碧绿葡萄,一只苍蝇轻轻落在其上。

我举起手作势欲赶,却又撤回手不去惊动它,如此反复数次,那苍蝇纹丝不动。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你不会赶苍蝇吗?这样子永远都赶不走它的。”

我故作不解,说道:“民女愚钝,以为这样吓唬吓唬它,它就会自己跑掉,谁知道它这样顽固……”

黄子澄何等­精­明,立即说道:“燕王羽翼已成,其心昭然若揭,虽然投鼠忌器,未免他日养虎遗患,皇上还是……”

我正在观察朱允炆的态度,头顶被重物猛然砸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朱允炆眼疾手快,闪身过来将我抱住,叫道:“蕊蕊,小心!”他伸手去摸我的发丝,神情稍缓,说道:“还好没有流血。”

李景隆霍然站起走近我身旁,说道:“是琉璃瓦。”

我定了定神,原来是小亭拱顶上掉下一块大琉璃瓦片,正巧砸在我头上,差点就要头破血流。

难道是我准备泄露天机,遭到了上天的惩罚?

小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道:“皇上,因为今晚是七夕,奴才恐皇上晚间要到园中来,白天才让人细细检查修葺过这亭子,一砖一瓦都查过,不知道为什么……奴才该死!”

朱允炆略带薄怒道:“你们细细检查修葺过才掉下一片,若是砸在朕的头上……”

小内侍连连叩首请罪,朱允炆扶住我,无心再议事,对齐泰、黄子澄说道:“你们就按刚才所说的速办吧。”

齐泰和黄子澄告退出宫,李景隆看着我,依然侯立在一旁。

月上柳梢,御花园中静悄悄一片,依稀听见小猫的叫声。

朱允炆转向对李景隆说道:“皇祖母虽有言以玉钗为聘,但是决不会强人所难,元妍不愿意嫁给你,朕怎能随意赐婚?你的玉钗还是另觅主人吧。”

李景隆面带犹豫之­色­,他原本以为朱允炆赐婚之事十拿九稳,却没有料到我会坚决拒绝他。此时不敢再多言,过了片刻才说道:“元妍在臣家中住习惯了,皇上可否准许臣继续照顾她?”

朱允炆看着我,眼中柔情似水,问我道:“朕想留你在皇宫里,你愿意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民女不愿入宫。皇上既然觉得民女肖似故人,恕民女大胆进一言,皇上不能永远沉浸在伤心的回忆里,应该振作起来更开心的生活,这样她也会为皇上开心。”

朱允炆默然良久,对月长叹道:“元妍,朕一定会记住你的话,朕会再诏你进宫来的。”

李景隆和我骑马并辔而行出了宫城。

他放慢了马速,对我说:“元妍,我没有事先告知你今晚之事,是我不对。原本以为这些天来你对我已经足够了解,却没想到你还是不愿嫁给我,如果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一定会尽力去改。你若此生不嫁,我也决不再娶。”

朱允炆的深情执着让我心疼,纪纲让我觉得安全可靠,李景隆让我体会到全心全意的关心与呵护。

但是我不敢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付出感情,无论他们心中将我当作唐蕊还是元妍,对他们的情意我只能说一声感激与抱歉。

我沉吟着答道:“不是因为你,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自己不好。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女子,你不要为我耽误了自己。”

李景隆微微摇头说道:“你是不是她都不要紧……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别的少女象你这样的年纪应该是……”

我想起朱浣宜为情所苦至今待字闺中,勒住缰绳对他说:“或许有些人一直在默默真心关注着你,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接受别人?我听府中的丫鬟们说,安平王府的福清郡主……”

李景隆目光远远看向前方,黯然说道:“浣宜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应该有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夫婿,但是我没办法勉强我自己。我和任何女子接近,心中想到的只有她……不,只有你。”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元妍,你劝我尝试接受别人,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尝试着接受我。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你的,今生今世都等着你。”

寂静的皇城内,我们就这样策马慢慢走着,回到曹国公府时,我带着歉意对他说:“我打扰你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

李景隆向自己居所而去,淡然说道:“皇宫王府处处都比我这里好,只要你愿意,母仪天下也未必没有可能。我能给你的实在有限,你何必这么说?应该是我在打扰你才对。”

我凝视着他白衣飘飘的背影,想起他见到我时说的话:“世间男子千千万万,愿意保护你的不止一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决不会更改!……”

我忍住突然而来的心酸感觉,迈步走向粉红­色­的小屋。

迷糊着睡到半夜,我从噩梦惊悸中醒来,坐起身大叫道:“不要……”

月光被层层的粉红纱幔遮在窗外,隐隐绰绰有个人影循声而来,在床前柔声问道:“元妍!你别怕,我在这里。”

是李景隆的声音,他并没有掀开帐幔。

眼泪从我的脸颊旁滑落下来,刚才梦中那一片耀眼的血红让我恐惧得发抖,血红中是一具具骷髅骨,其中一具特别小,小得象一片树叶,一片让我心疼得麻木的树叶,我亲眼看见白吟雪微笑着将它紧握在手中,鲜血一滴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下来。

我不顾一切跳下床扑向他,抓着他的衣襟哭着说:“我怕……”

他用手轻揉着我披散的头发,梦呓般说道:“元妍,蕊蕊,以前我不相信借尸还魂,现在我终于相信了。难怪每次我看见你和看见她是同样的感觉!”

我松开手,茫然说道:“你不要吓我,什么借尸还魂?我就是元妍!”

他注视着我说:“你不是元妍,你就是……你今天被琉璃瓦砸中了,我怕你会做噩梦,一直都守在你房间外面,你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只要有我在,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伤害你。他们欠你的债,景隆一定会帮你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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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隅抗天(四)

我身躯轻轻颤抖,李景隆担心我脑部受伤惊悸,在我的房间外守了大半夜,听见了我的所有梦呓。

他似乎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也识破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继续伪装下去,反而有负他相待之意。

我站立在他面前,神情平静,既没有承认自己是唐蕊,也没有否认。

李景隆走到窗畔将粉红­色­的窗帘掀起,接着说:“燕王并没有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居然还是眼看着你去死!皇上以为他伤心过度,不但宽恕了他的过错,还将两位王子送归北平。他牺牲你的­性­命,救了他自己,也救了他的儿子。”

我僵立着,脸上带着微笑说:“难道他预料到了我一定会去跳崖?”

“他或许没有料到你会跳崖,但是一定会冷落你。只要你有异常举动,他要装病装疯就顺理成章,皇上对你的深情众人皆知,他若不出此险招,怎能取信于皇上?皇上怎么会轻易相信他真的疯了?”

我脑子里除了“原来如此”四字,再没有任何想法。

原来如此。

他在我小产之时就已经看出了白吟雪的诡计,却将计就计让众人都以为他是盛怒之下仍然在冷落我,将我放在小楼中“冷冻”起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我没有满月就跑出了小楼,正好撞见了白吟雪给他治疗风湿腿疾那一幕。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我相信朱允炆将会听到另外一个密奏版本,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一定是燕王颓废伤心,忧郁成疾。燕王算准了朱允炆会推己及人,相信他的病是因为我,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不想再去关心他和白吟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事实是他们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

麻木的感觉一直深入到我血液和骨髓。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相拥,原来不仅仅是怀疑,不仅仅是背叛,还有毫不留情的利用。

他既要江山,也要我,当江山与美人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这就是燕王,这就是朱棣。

历史就是历史,他就是他。

如果是当初的唐蕊,此时此刻一定希望自己再死一次,但是元妍不会,心碎成千片万片以后早已血迹斑斑,再多再刺人的荆棘,对我也不再是折磨。

我轻轻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在装疯的?是得到燕山护卫密报的时候吗?”

“在皇上、宁王、纪纲去朝鲜找你的时候。”

“一个疯子本来就不该去找人。”

“连真疯的人都能清醒过来,说明他根本就没有疯。”

我心头有着不祥的预感:“谁疯了?”

李景隆的回答让我怔立在床前:“他现在已经没事了。”

淡淡的月光洒在房间内,他英俊的侧脸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下,就象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洒落的最后一点光芒。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这个为我七年不娶的李景隆,为我心伤疯狂的李景隆,元妍发誓不再为情所困,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我仍旧无法抑制心中的触动?

月光下,我听见了他激烈的心跳声。

李景隆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柔说道:“不要再想他了……忘记那些事情吧,你既然是元妍,为什么不让自己幸福一点?为什么还要为他痛苦一辈子?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在一起。”

我凝视着他,心中犹豫不决,世间还有男人值得我相信吗?

他的眼睛里发出了足以融化一切的光芒,捧起了我的脸,吻去了我眼睫毛上的泪珠:“景隆发誓这辈子都会好好对待你,永远不让你掉一滴眼泪。”

我脸上泛起红晕,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紧紧拥抱着我,火热的­唇­印向下移动,越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驻在我柔软的­唇­上。

四片­唇­瓣相贴,他正要深入我­唇­舌之际,我遽然一把推开了他。

或许我有一点点喜欢他,但那并不是爱情。

李景隆看了看我,脸­色­因尴尬而发红,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说道:“你睡吧,我会在门外守着你。”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他那温柔的一吻,或许这是元妍的初吻。

这一夜竟然没有再做噩梦。

连续几天,李景隆都没有象往常一样来看我,我知道他是有意避开我。

一名丫鬟前来说道:“王公公来接姑娘进宫见驾,请姑娘速去。”

朱允炆宣诏,我不能不去,走到小桥畔,李景隆风姿傲然站立在桥头,见我过来,摇着折扇走近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走到前厅,王公公看见我们,面露难­色­,对李景隆赔笑道:“皇上诏见元妍姑娘,并没有宣诏曹国公大人……”

李景隆径自出门,回头说道:“我进宫去觐见太后娘娘,你别多话。”

王公公只得依他之言,和我们一起进了皇宫。

李景隆看着我往奉先殿而行,转身去了吕妃那里。

朱允炆身着龙袍在奉先殿中等候,见我进来,挥手命内侍宫女都退下,问道:“你看朕这几天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我面带微笑说道:“确实如此,皇上龙体安康,实在是社稷万民之福。”

还没说几句话,一名小内侍神­色­慌张进殿而来,禀报道:“皇上,齐黄二位大人在宫外侯诏。”

我立在殿后,见齐泰黄子澄等人匆匆进殿来,叩首说道:“臣启奏皇上,燕王前天晚上杀谢贵、张芮,书信一封告天下万民,大胆陈皇上之过失,说臣与黄大人……是­奸­佞小人,唆使皇上变更《祖训》,有违先帝之意。要挟皇上立即诛杀臣等,否则……否则就要挥师南下,亲手擒拿罪臣。”

朱允炆闻听消息,不但不怒,反而笑道:“他果然谋反了。胆敢以一隅之兵对抗朕的百万雄师,四叔这次赌注不可谓不大。你念给朕听听看,他说了些什么?”

齐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展信念道:“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

黄子澄出列说道:“皇上,燕王并非高皇后嫡子,如此说来分明是想混淆视听,争取民心!”

朱允炆挥手制止他道:“你让齐卿念完吧。”

齐泰接着念道:“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一名老臣实在忍无可忍,皱眉出列奏道:“燕王斥责皇上削藩之过,呼皇上为‘幼主’,根本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实在有辱圣听。请皇上速下决断,出兵伐燕。”

齐泰见朱允炆示意继续,只得念道:“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听完这一句,朱允炆自御座上站起,大笑道:“众卿家可都听见了?燕王谋反,只是‘实欲求生,不得已’而为之!从此与朕‘不共戴天’!既然如此,朕即日起就削其皇籍,废其王号。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齐齐叩首道:“皇上英明!”

我终究还是目睹了“靖难之役”的战火在我眼前点燃。

李景隆赶来奉先殿时,朱允炆对我说道:“朕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再宣你进宫来聊天吧。”

李景隆带着我出了皇宫,语气低沉说道:“燕王终究还是反了。”

我问道:“如果皇上要你带兵出征讨伐他,你有几成胜算?”

李景隆沉默良久,才说道:“如果兵力相当,只有五成。”

我接着问道:“如果兵力是他的十倍呢?”

李景隆又是好大一阵沉默,才说:“五成。”

我惊讶道:“还是五成?”

五成胜算,看似半斤八两,其实不然。

如果朝廷大军兵力十倍于燕军,李景隆依然认为自己只有五成胜算,只能说他对自己信心不足。

我侧头问他道:“你要怎样才能有十成胜算?”

李景隆轻轻说道:“天意民心。”

我追问道:“难道你觉得天意民心向着谁,谁就一定会赢吗?如果天意和民心恰好相反,你是顺从天意,还是顺从民心?”

李景隆突然扬鞭策马前行,说道:“元妍,你的问题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自己的心也是民心,你希望谁赢?”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道:“你可以决定此战胜负的三分之一,只要你肯铁心帮朱允炆,他未必不能赢。”

我还没有跟上他,皇城内有一匹马向我直冲过来,马上之人正是另外一个“三分之一”,宁王朱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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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隅抗天(五)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虽是宁王,却完全不象是以前的他。

我心目中的宁王是胸怀旷达的豪爽男儿,是飞瀑流泉畔悠然抚琴弦的儒雅公子,是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上策马驰骋的一代王侯。

不是眼前这个目光冷冽、神情漠然,带着几分颓废,额角还有一块细小疤痕的男人。

他在我面前停下,拦住我的马辔头,如同入定一般,久久地、静静地注视着我,带着惊疑,发出暗哑的一声呼唤:“蕊蕊?!”

李景隆掉转马头回来,说道:“宁王殿下,您认错人了!她并非郡主,是朝鲜女子元妍。”

宁王带着几分愤怒,对他叫道:“李景隆!果然是你故意从中作梗!”

李景隆并不在意,温和说道:“她不是我劫来的。”

宁王不再理会他,纵身跃到我的所乘的马上,自我背后抱住我,轻抖缰绳,那马顿时撒开四蹄向前冲去,我并未坐稳,被马突然前行的架势吓住,人向后仰,恰好落在宁王怀中。

他紧紧拥着我,不管不顾李景隆在后策马追赶,往皇城外冲了出去。

李景隆骑术不及常年在草原奔驰的宁王,被远远甩在后面,我听见他焦急唤道:“殿下,您不要吓着元妍,她头部才受了伤……”

宁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喊,一直带着我冲出西城门,到了钟山脚下一片僻静的枫林中,他才停下了马。

七月的枫林绿意盎然,林中有小鸟的鸣叫声,青石旁流水呜咽,细碎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照­射­在绿幽幽的草地上,宁王握着我的肩膀,几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渐渐沁出。

他额角的疤痕让那英气勃发的年轻面容染上了几许残缺。

这疤痕因何而来?

他见我注视那伤痕,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对我说:“蕊蕊,我听见你跳崖的消息,恨不得立刻找四哥问个清楚……我寻到悬崖底,连你的影子都没有找着,只寻到一件紫­色­的小披风……四哥他竟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当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早该娶了你才是!”

我愕然望着他,泪水顿时迷蒙了眼睛。

万丈悬崖底荆棘丛生,毒蛇猛兽出没,稍有闪失就是粉身碎骨,他额角的疤痕,难道是在崖底摔伤所致?他不惜­性­命找到了我的衣服,燕王却从他手中抢走了它。

我心道:“朱棣,我既然不在你面前,你留着我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你若是心中有我,为何不自己去找?为何还要假惺惺从他手中将我的衣服抢夺过来,徒惹他伤心伤神?”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带着悲怆说:“凝香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死了,直到遇见了你……我用心对待曼柔,希望能够一心一意爱上她,终究还是骗不了我自己……最想要的仍然是你。为什么你不肯把对四哥的情意给我半分?哪怕只有半分而已?我真的不如四哥吗?”

他低低诉说了半晌,我忍住眼泪,轻轻开口说道:“我真的不是你所说的人,只是一个寄居在曹国公府邸的异族女子。”

他似乎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眼神变得清朗,伸手抚摸我额头的红­色­印记,说道:“我不相信世间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就是蕊蕊,只是不想认我而已……我早该知道,我是争不过他的,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猛然触动了一下。

宁王手握近万兵马,还有明朝军队中最强悍的朵颜三卫,只要他不与朝廷为敌相助燕王,李景隆的胜算就会多出几分。

他对燕王向来言听计从,所缺乏的不过是一点点狠决与雄心。

我仰起头,睁着迷离的大眼,问他道:“你刚才说争不过谁?是曹国公吗?”

宁王身躯震动了一下,眼底透出一抹喜­色­,抓住我的手说:“看来你真的不认识他了……我所说的人不是曹国公,是我四哥燕王。”

我“哦”了一声,微笑道:“燕王,今天在奉先殿时听说他谋反了,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宁王脸­色­­阴­沉下来,却对我温柔说道:“你不要管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眨了眨眼睛,说:“我叫元妍。”

宁王看了我片刻,欣然说道:“元妍,随我回大宁去吧,大宁的草原一直蔓延到天边,我带你去看夕阳,­射­大雁,好不好?”

李景隆的声音在林边响起,说道:“殿下已有王妃,难道要委屈元妍作妾侍吗?”

宁王皱眉道:“李景隆,你不要多管闲事!无论我有没有王妃,她都是我的尊贵客人,我请她去大宁,难道还要你允可吗?”

李景隆走近我们,拱手说道:“臣当然不敢,只是臣奉皇上旨意看护元妍,殿下若想带走她,请先禀明皇上。”

宁王冷笑道:“你奉旨看护她?分明是假公济私,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李景隆毫无怯意,说道:“臣的心思和殿下的心思一样,只不过臣尚且能够虚位以待,殿下如今却不能。”

宁王放开我,目光闪动,突然笑道:“很好,你说得不错,这一点我的确不及你。看来今天你是一定要和我斗上一场了!”

李景隆闪身在我身前,缓缓说道:“臣有得罪之处,请殿下容谅。”

他们二人的身上都散发出慑人的气势,似乎准备打上一架,无论谁受伤都会让我难过。

我没有制止他们,转身向枫林外走了出去。

身后立刻传来李景隆的叫声:“元妍!”

他疾步追赶在我身后,我并没回头,遥望着天际灿烂的夕阳。

李景隆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并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怕他会带走你,所以……”

我对他说:“你以为他要带我走,我就会跟他走?”

李景隆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当然不会。”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宁王跃上骏马,飞驰而出,留下一句话道:“元妍,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再来大宁找我吧!”

我对他远去的身影朗声说道:“我一定会去的。”

我一定会去找他,但不是现在。

李景隆和我伫立在枫林中,风吹起我们的衣角,还有我纷乱的发丝。

他晶亮的眼眸深深凝注着我,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他为了我千里迢迢只身赶赴孤岛和纪纲相斗、为了我不惜得罪朱允炆设计让他赐婚、为了我不惜与好朋友宁王翻脸动手,这一切都足够让我感动。

他将我抱入怀中,我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安安静静靠在他的臂弯里。

似乎是温暖的春天,微风吹拂过嘴­唇­,一缕柔柔的、暖暖的和风透进了我的身体和骨髓里。

他的吻轻柔如春风,没有掠夺,没有逼迫,一切都是那样和谐与自然,让我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他的无限温柔中付出了自己。

他轻轻抬起头,伸手抚弄着自己的双­唇­,低声说道:“元妍,能有这一刻,我已知足了。景隆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包括去死。”

他的身体象一团烈火,逐渐融化着我心底冻结的冰块。

我低着头说:“我不会要你死的。”

他声音更加温柔,道:“你嫁给我好不好?只有你才配戴那支玉钗,它在匣中等待很久了。”

我稳住了心跳,双颊不再象刚才那样发烫,说道:“好。但是你要依我一件事。”

他点了点头。

我说:“如果皇上要你领兵讨伐燕王,你一定要带我一起去。”

他轻笑道:“你是舍不得离开我吗?”

一个男人在得到承诺之后,即使他是正人君子,也难免会开些狡黠的玩笑。

我噘嘴说:“你别想得太好……我会帮你打仗的。那些战法兵书我都熟,未必比你差。”

李景隆听见我这样说,面带惊讶之­色­,说道:“真的吗?”

“你要不要考考我试一试?”

他微笑道:“好。那你告诉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是何含义?”

我思索了一下,答道:“这是孙子强调振奋士气的一条重要心理原则。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列阵,都是绝境中以死激发将士的求生欲望,不惜个人安危,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为获取胜利同仇敌忾,置生死于度外,从而能够成倍地激发战斗力,自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我同样对答出来。

李景隆欣然笑道:“你这么聪明,看来我不带你都不行了。”

我们回到金陵城内,立刻听见了皇帝诏命老将耿炳文伐燕的消息,这次的主帅并不是李景隆。

我丝毫不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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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一)

七月流火,窗外浓荫如盖,午后的炎炎烈日被一袭细密的湘妃竹帘遮蔽在屋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宛如娇柔的少女在爱人怀中低诉衷情。

屋檐下堆积着巨大的冰块,室内一片清凉。

我身穿一件湖水绿纱裙,喇叭形的衣袖长度仅及肘,纱裙的下摆略过膝盖,莹白如玉的小腿­祼­露着,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竹榻上,黑发散落在竹枕畔。

李景隆坐在我身旁,他手中折扇的每一根扇骨都是白象牙­精­雕细刻而成,纸面脉络经纬与荷叶类似,举手轻摇之间,一阵带着荷叶清新气息的香风扑面而来。

朱允炆诏命老将长兴候耿炳文率兵二十万出征后,整天将­精­力放在那帮文臣身上,和黄子澄、方孝儒等人讨论复古改制之事,似乎觉得只要耿炳文一出马,不足万人的燕军立刻就会溃不成军,不用过于担心。

李景隆落得清闲自在,并不常常进宫去,在家里陪着我看书下棋,吟诗作画。

我看着折扇上工笔描绘的“空谷云生图”,问他道:“长兴候出征后前线有消息传来吗?”

他随意说道:“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耿老将军所长在于防守,并不在于进攻,如今年事已高,军士长途奔波劳累不耐久战,纵使兵力十倍,恐怕未必是燕王的对手。”

我心中暗自佩服他,朱元璋诛杀了许多开国元勋,老将丧失殆尽,惟独放过了耿炳文,只因他­性­格内敛,毫无锋芒。耿炳文年近花甲,久已养尊处优,而燕王时刻都在磨刀霍霍准备着战斗,谁胜谁负殊难料定。

当初主持北边军事防务的凉国公蓝玉,军事才能远胜于耿炳文,却因飞扬跋扈兼被燕王暗害而获罪。朱元璋拔除了蓝玉这根“棘刺”,无疑是给北边的燕王除去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为他谋反创造了绝好的机会。

一旦耿炳文战败,新一辈的将才中佼佼者惟有李景隆,下一次伐燕的重任一定会落到他的身上。

小丫鬟递过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光滑的碗壁外侧凝结着小小的水珠,他接过啜饮了一口,轻轻放回她手上的玉盘中,说道:“不够凉了,去换过吧。”

自从枫林温柔一吻之后,他对我的温柔体贴更甚从前,连水的温度都要亲自尝试,我见那小丫鬟正要转身去换,叫住她道:“不用换,我现在不渴。

小丫鬟伸伸舌头捧着玉盘走出去,随手“乖巧”地带上了房间的门。

李景隆见我额头沁出汗珠,微微一笑,转移视线看向窗外说道:“是不是很热?这天气……让人口­干­舌燥,你真的不渴吗?”

元妍的身材足够让所有正常的男人心跳加速,濒临疯狂,他今天第一眼看见我穿着这件又短又薄的湖水绿纱裙时,仿佛呼吸都要停止。

我摇了摇头,他见房间内外俱已无人,收起折扇,悄悄俯身下来,凑近我的小嘴,轻声唤:“妍妍,妍妍……”

他时常情不自禁亲吻我,不过只是点到即止,从无过分要求;也不再叫我“元妍”,称呼我“妍妍”,语气中透着亲密与爱恋。

我娇笑着轻轻推开他,看着他既尴尬又无奈、还要自命清高的脸红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想到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会这么害羞。

我支起上半身,将胸前长发理到身后,笑道:“如果长兴候战败了,皇上要你出征时,你一定要带我一起去。”

他抚弄着我柔软纤长的指尖,轻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呆在家里?不过沙场艰苦,军营里都是男人,你可以扮成男装,我只怕你会受不了……”

我问道:“受不了什么?”

“如果十天半月不能洗澡,不能换衣服,你受得了吗?”

我还没想过这么实际的生活问题,支支吾吾说:“这个……这个……”

他似乎不忍心看我难堪,立刻说道:“我自己可以不洗澡,但是我会尽量让你过得舒服一点。”

我瞪大眼睛说:“你自己不洗澡……”

他笑道:“你是不是打算不理我了?”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让我脸红心跳的话:“若是这样,只怕你一辈子都不肯给我……”

我的脸在发烫,这个洗澡的问题已经不能再和他继续讨论下去了。

他带着微笑,又一次吻住了我。

一阵醉人的荷叶清香之气,淡淡飘入我的心间。

薄薄的湖水绿纱裙从我肩头脱落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了他轻微的喘息声。

竹榻仅容得下一人,他将我压在身下,尽情亲吻我的颈项和香肩,他的手温柔游走在我的身体曲线上,似是因为激动而带着几分颤抖,我只觉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又仿佛躺在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里,恍恍惚惚如梦如幻,早已忘记了他是谁。

他痴迷的眼中蕴藏着理不清的柔情蜜意,我娇柔顺从着他的抚触,尽管二人之间隔着一重他的单薄衣衫,举止却无限亲密,风情旖旎动人。

这样纠缠了片刻,我听见他叹息道:“妍妍,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可以这么美,当真是天香国­色­,这么软,这么香……”

的确有一种怪异的香气一直萦绕着我们。

难道这馥郁的香气是元妍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道元妍动情的时候,身上会自然发出诱惑男人的馨香?

我心中千头万绪,思潮纷乱如麻。

世间有两种男子的心最为难得。

一种是高高筑起心墙,从不轻易为任何女子动心;一种是阅尽千帆、纵览花间春­色­后,只愿固守一人身旁。

李景隆正是前者。

他说这是他的“第一次”,高傲如他,一定不屑前往秦楼楚馆偎翠倚红、寻欢作乐,也一定不屑欺负家中侍女,或者偷行苟且之事。

如果世上还有人能够让我的心解冻,一定就是他了。

虽然我给过他承诺,但我不愿意现在背负着对白吟雪的仇恨、背负着心灵的煎熬嫁给他。

眼泪如泉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情绪失控。

李景隆急忙住手,拥着我赤­祼­柔滑的身体,说道:“妍妍,你怕了?我是不是伤到你了?……刚才看到你红着脸的样子好美,我才情不自禁……下次我不会这样了,别哭。”

他帮我穿好了衣服,又亲手拭去我的眼泪,正在柔声安慰我,门外小丫鬟叫道:“公子,定国公和刘大人、练大人来访。”

她所说的人应该是徐辉祖、刘璟和练子宁,练子宁本是洪武年间少年状元,历任翰林院修撰、左副都御史,朱允炆登基后任命他为御史大夫,与方孝孺并受重用,同李景隆关系密切。

他们同为朱允炆宠信的年青近臣,都呼李景隆为“大哥”。

李景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取折扇在手,对我说道:“我去见见他们就过来。”

刘璟是我一直都很想见的人,我问他道:“我可以去吗?”

李景隆目光扫过我的领口,微微一笑道:“换件衣服再去,不然他们……”我下意识低头,胸口还留着他刚才留下动情之际的淡淡红痕,娇嗔视他一眼。

他转身出门而去,道:“我先去,你随后就来吧。”

我迅速换好一件荷叶花边竖领的长裙,走近前花厅时,听见徐辉祖语带暧昧,对李景隆笑道:“大哥莫非晚上还忙不够,大白天的……我们等候大哥多久都没关系,大哥自己要保重身体,切勿过于­操­劳了!”

刘璟人品端正持重,只顾端茶啜饮。

徐辉祖身旁一名风流秀士,身着褐­色­轻袍,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是练子宁无疑,笑视李景隆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久闻大哥心上人美如仙子,看来大哥如今对美人的兴趣远远大于兵书了!”

李景隆面带心满意足的笑容,任由他们玩笑,并不多加解释,问道:“我几日未进宫见驾了,北平又有什么新消息?

徐辉祖脸­色­变得凝重,摇摇头,长叹了口气:“我姐夫他在燕北数年威名远播,北平附近要塞全部落入他手中,宋忠败退至真定,长兴侯大军尚未到达。”

前线传来的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七月初十,燕王起兵,夺北平九门;次日通州指挥房胜,遵化指挥蒋玉,密云指挥郑亨等跟随燕王多年征战的旧部下,几乎全部投入燕王军中。

七月十五,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等地守将陆续归降,燕北重镇永平守将赵彝、郭亮举城归降。

七月二十,翦州指挥马宣被俘自刎,居庸关指挥孙泰被燕军流矢­射­中后战死,怀来指挥彭聚战死。……

短短十日之间,燕王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马不停蹄攻占了北平附近的重镇和关隘,永清左右卫指挥宋忠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朱允炆的一番苦心布置全部付诸东流。

李景隆挥扇沉吟道:“我料他一定会乘胜挥师东进,前去攻打真定。”

刘璟道:“他并不一定会赢。”

李景隆摇头道:“他一定会借机重挫朝廷锐气,鼓舞军心,赢不赢倒在其次。若能赢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他手中已有数城,同样会凯旋而归北平。”

我在厅后听他们谈话,并没有进去,直到刘璟起身告辞时,我才轻唤道:“刘大人请留步。”

徐辉祖与练子宁相视一笑,快步而出。

刘璟站立在我面前时,我直接问道:“刘大人能否告诉我,天机是否能够改变?”

刘璟目光中带着狐疑之­色­,不断大量着我,李景隆恐怕他怀疑我的身份,说道:“元妍初来金陵,听说你学识渊博,随口问一问玄学而已,你但说无妨。”

刘璟勉强说道:“看来面貌相似之人心智也相似,姑娘所问的问题,也曾有故人相问。家父曾说过,可逆转的必定是偶然,并非天机大势。”

我心中大喜,茅塞顿开。看来历史上的“偶然事件”是可以改变的,只是这些偶然事件都不能改变历史方向,它们在必然过程中出现。

我要的正是一个给予我机会的过程,至于那个“结果”如何,燕王能否如愿登上皇位,对我来说并不太重要。

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八月十五,燕军与耿炳文率领的明军激战于真定,燕军“斩首三万余级,尸填满城壕,溺死者无算,获马二万余匹,俘降者数万”,强攻真定城三日未果,凯旋退回北平。

耿炳文大败,明军损失了三万兵马。

朱允炆终于对这件事重视了起来,亲自授予李景隆“通天绶带”,给予生杀大权,令其集结五十万兵马前往德州剿灭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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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二)

金陵城外的官道上,李景隆所率领的五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向德州进发,他穿着银灰­色­的盔甲,佩带一柄鲨皮鞘的黄金长剑,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雄姿英发、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朱允炆临别时亲自到江边送行,并举行了隆重的拜将誓师仪式,军士们个个士气高昂欢欣鼓舞,仿佛不是前去征战,而是接受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改扮成他身边的小书童骑着马跟随在他的马旁,除了最接近他的军中参赞刘璟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李景隆若有所思,目光遥望着远方,突然向我看了一眼,询问道:“骑了好几个时辰的马了,你累不累?”

“我不累!”

他浮现一丝笑意,说道:“皇上如果发现你不在我家里,一定又要出动锦衣卫四处寻找你。”

我仰头笑了一笑,即使朱允炆知道李景隆带走了我,此时此刻也决不会怪责他,因为朱允炆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至高无上的天下兵马统帅之权,尽数交付给了这个表兄。

十月十五初冬时分,李景隆军抵达德州,下令向北平进发,同时令江­阴­侯吴高与都督耿睿率辽东­精­兵十万进攻永平。北平与永平都是燕北重镇,李景隆此举可让燕王腹背同时受敌,若是分身乏术,失掉其中任意一城,燕王就如断臂膀。

燕王的策略是自己率燕军­精­锐前往救援永平,然后命城中老弱军民死守北平城门,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困死在城下,待到十月初冬之时,南军不耐北方寒冷,若是久攻北平不下,军心自然涣散,必退无疑。

史载李景隆正是中了燕王此计,不得不退回济南,以图后举。

我们到达芦沟桥前,一名哨兵匆匆来报道:“禀国公,燕军无人看守芦沟桥。大军前营已经顺利过桥,至北平城外扎营。”

刘璟面带喜­色­,说道:“燕王此举大为失策。芦沟桥本是天险,不据天险而守之,我军长驱直入,北平势在必得。”

李景隆目光闪烁,并不说话,似乎有赞同之意。

我走近他说道:“如今北方天寒地冻河水­干­涸,随处可渡河,他为什么要守芦沟桥?若是故意诱你深入,要将你困于北平,你又当如何?”

我这几句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李景隆并不笨,他应该会懂得我的意思。

李景隆看我一眼,说道:“他若是诱敌,我们正好顺他之意,一举将北平拿下。”

我轻轻说道:“他虽然不在北平,你不要忘记燕王妃是谁家的女儿。”

刘璟道:“燕王妃自幼熟读兵书,多年来陪伴在燕王身边,行军布阵早有章法,北平城易守难攻,大哥不可不防。”

我急忙说道:“永平未必能够轻易攻下,不可轻敌。”

另一名参赞高巍说道:“吴高与耿睿有十万­精­兵攻永平,燕王前去援助永平,未必就能够救得了他们,国公还是按原计划先前往北平吧。”

李景隆沉吟片刻,说道:“兵分两路,我带三十万人马前往永平,你们在此桥固守,侯我回来,再攻北平!”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欣喜若狂:历史真的改变了!

李景隆转换了对燕王的战法,亲自率军三十万人马与吴高、耿睿的十万兵马一起攻打永平截击燕王,刚刚归降燕王的永平城一定守不住!

只要永平城破,再打北平就轻而易举。

北方的冬天晚间寒风呼啸,皮革扎成的营帐内却温暖如春,几盏明灯光亮四­射­。

桌案上放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还有新鲜的蔬菜瓜果,只有在他的营帐中我才敢脱下重重的盔甲,李景隆看着我脱下外衣,将黑发披散下来,他明眸中露出温柔的笑意,将一块哈密瓜递给我,说道:“这些天陪着我吃了不少苦吧?”

我在他手里吃掉那块密瓜,嫣然笑道:“没有,你这么费心照顾我,我哪里会苦?”

他目光带着沉重和疼惜,说道:“你一定想早日进入北平城,亲手将那女子拿下,否则你也不用这样受罪了。只是欲速则不达,我们要先去永平,再回来这里。”

李景隆很少对我提起唐蕊的过往,或许在他心里根本就不希望提起这段过往,宁肯相信我只是纯洁如一张白纸的朝鲜少女元妍。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白吟雪,心头掠过酸楚,淡然说道:“我不是为了要报复她……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能不问个清楚。”

李景隆站起身走到灯火旁,将那光芒挑得更明亮了些,似乎漫不经心说道:“明天我们到了永平,你若是见到了他,何不直接向他问个清楚。”

我抬头只见他明朗的脸带着忧郁,难道他以为我建议他先去攻永平是为了燕王?难道他认为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及燕王?

去不去永平都无关紧要,我的目标只在攻占北平城,见不见那个男人,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对他说:“我不想去永平了,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轻轻拥我入怀,说:“陪我去吧。你答应我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不离开我的,我们之间本不该有秘密,我有心事决不会瞒着你。”

我笑道:“你真的没有心事吗?”

灯光下他的俊脸微红,轻声道:“我的心事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够睡个安稳觉?”

这些天我每晚都睡在他的营帐里,但是一个床铺在帐东,一个床铺在帐西,如果不是因为我化装成的小书童又黑又麻,实在让人看不上眼,那些兵士一定会怀疑李景隆有“特殊爱好”。

他时常辗转反侧,我却因为行军太累,总是睡得很熟。

他放开我说:“给你准备了热水洗澡,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再回来。”

等他走出营帐,我脱下内衣和鞋子,走到热气腾腾的大木盆中。盔甲和战靴都沉重无比,柔­嫩­的肩膀上被压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红痕,脚掌磨破的几处都结了茧,但是这些小小的困苦我都受得住。

温暖的水流蔓延全身的感觉让我闭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尽情享受这一刻的舒畅。

数日没有洗澡,舒适的感觉让我昏昏欲睡,直到一双手将我从水中捞了起来,我才迷糊着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了他。

我竟然真的在水盆中睡着了!

李景隆不是将我放回我的床铺,而是抱到了他的床上,笑道:“我在别的营帐中沐浴更衣好了,又在军营中巡视了两遍才回来,没想到你这么可爱。”

我赶紧抓起他的被子裹住自己,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搂着我的身体,看着我肩上的伤痕,带着几分心疼,低声说道:“妍妍,我今晚想要你,给我……”

我感受到了他的手臂上传来的力度与以前截然不同,李景隆并不是霸道的男人,但是去永平前夕,他必须给自己一个放心的保障,所以他今晚一定不会放过我,一定要做那件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我挣脱他,笑着躲闪说:“不……你说过你不屑无媒苟合的啊!”

他吻上我的­唇­,带着无限的温柔。

我经历过顾翌凡,经历过燕王,心却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空洞过,他对我的热情没有激起我的任何反应,但是我并没有抗拒他。

意料之中的疼痛到来的那一刻,我数根手指紧紧抓住身底下的兽皮床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半点声音都没有。

天地之间一片静寂,点点和风细雨洒落在我身上,又渐渐恢复了晴朗。

他幽幽说道:“妍妍,你真乖……我实在舍不得让你疼……”

我轻轻合上了眼眸。

次日清晨,我被李景隆温柔的吻惊醒,他取过一面小小的铜镜,微笑道:“妍妍,看看你自己吧。”

我疑惑不解,他要我看什么?

元妍眉心的大红圆点消逝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元妍的面容与唐蕊已经毫无分别。

难道那个红­色­胎记有类似于守宫砂的作用?

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玄异”,怔怔注视着自己,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痴痴说道:“妍妍,别离开我。你以后若是弃我而去,我一定生不如死。”

我们整装向永平进发时,李景隆不肯让我骑马,让我坐到他的随行马车里面去。

未至永平城下,我隐约听见先头部队的哨兵向李景隆匆匆回报道:“前方发现燕军踪迹,似乎刚从永平撤回。”

我心中大惊,难道我们来迟了一步,永平城已经失守?如果前方有燕军,一定是燕王亲自率领的那支燕军­精­锐。

既然两军相遇,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李景隆沉声道:“再探。如果是燕王骑兵,立刻动手阻击。皇上有旨不伤燕王­性­命,其他人等,一律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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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三)

我隐隐约约听见前方的喊杀嘈杂之声,似乎两军遭遇正在交战,掀起马车帷幕看见李景隆策马远眺,眉目间隐然带着担忧的神­色­。

不到一个时辰,一名兵士匆匆回报道:“禀国公,前方敌兵不过两千,燕王不在其中,均已被剿灭。”

李景隆忧­色­稍有缓和,问道:“永平战况如何?”

那哨兵道:“永平叛将死守城门,江­阴­候吴将军、耿少将军带领十万­精­兵尚在城外垒营时遭燕王突袭,我军损失惨重,吴将军已退至山海关。”

史载江­阴­候吴高虽然为人行事缜密,善于城守,但战斗之中常常怯阵,并非将才。燕王亲率燕兵至永平时,吴高毫无知觉下损失了上万兵马,不得不放弃永平,退而求其次,力保山海关。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似在酝酿一场大雪。

李景隆抬头遥望天边,对高巍、刘璟说道:“天寒地冻,我们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天黑之前赶到永平城下驻扎休整,今晚子夜时分全力攻城,誓破永平!”

高巍得令而去,李景隆跳下骏马,进入马车内对我说道:“今晚会有大雪,我要亲自领兵攻城。你在营帐中好好歇着,等这一仗打完了,我立刻带你回金陵去,明媒正娶你。”

通常情况下主帅都不会亲临战场前沿,他如果亲自指挥督战,士气一定振奋鼓舞,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今晚要将永平攻破。如果刚才那支骑兵不是燕王率领的,那么燕王此时正在永平城中。

今晚燕王与李景隆的永平决战是一场历史上没有的战斗。

如果燕王战败、永平城破,李景隆一定会将燕王擒拿归金陵,“靖难之役”就此结束,历史上不会再有明成祖,也不会有后来的明朝数代君王,整个中国的历史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就不会有清朝、民国、几百年的中国近代史,也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

如果没有中国,又怎么会有我?

**在他胸前,仰头问道:“你想立刻回去吗?你不用管我,我不急……”

昨晚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我,一定想尽快给我名分,但是战场上不可以冒进,主帅如果过于患得患失,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抱我的手又紧了些,低声道:“你是不急,万一昨晚让你有了……难道你要等到遮掩不住的时候再嫁给我?”

我红晕了脸颊,说道:“哪里会那么碰巧!”

李景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悄悄在我耳边说:“昨晚我并没有……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嫁给我决不会后悔的。”昨晚他担心我疼,对我温柔无限,并没有纠缠太久,那种小心翼翼怜惜关怀的态度将我起初心中淡淡的空虚感逐渐抹去。

我软软依靠着他的肩膀,说:“你怕不怕我嫁给你以后对你不好?怕不怕我会蛮不讲理、对你大发脾气?”

李景隆替我按揉着太阳|­茓­,笑得更开心:“不怕,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又聪明又乖巧的妍妍。”

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我琢磨不透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开心与幸福。

或许我曾经有过迷惑的错觉,以为我初恋和最爱的顾翌凡是燕王,但是此时此刻我相信我和燕王的缘分早已走到尽头,不但没有生生世世,连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交集。

既然如此,我不如用心去爱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夜­色­浓郁,明军白天都已养足­精­神作好了准备,只待夜深人静之时永平城中兵士倦怠,便可乘机攻城。

将近三更之时,李景隆全副武装,我帮他整理好战甲的衣领,他手持金剑缓步出营帐外,我跟随在他身后出帐,只见雪花漫天飞舞,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天气遽然寒冷,我轻轻瑟缩了一下。

一声军号响彻夜空,他对我微笑着跃上战马,数万明军手执火把,簇拥着一众主帅疾驰而去,直扑永平城下。

李景隆调动所有的兵马全力攻城,营帐中只留下少数看守粮草的兵士。

他们去了不久,我立刻听见了营帐外的喊杀惨叫之声,疾步走出帐外,肃杀的风中飘来一缕淡淡的血腥味道,囤积粮草的大营火光冲天,身着银白­色­盔甲的一队兵马正在营帐中大肆杀戮,为首挥剑砍杀放火之人正是朱能。

是燕军!

我立刻明白了,今天那队人马并不是第一批从永平回撤的燕军,而是燕王制造的迷局假象,让李景隆以为他仍然在城中。李景隆下令全军进攻永平时,燕军­精­锐尽出,永平早已是一座空城。

李景隆终究还是中了燕王的计谋。他的五十万大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永平,但是后方阵脚大乱,粮草断绝,军心自然涣散,长于野战的燕军再行反攻,明军必然撤退。

我在营帐外找到一匹骏马,跃上马背抖动缰绳,向永平城内冲去。风中夹杂着箭簇破空的钝响,数根流矢从我身畔­射­过,其中一根­射­下了我头上所戴的盔甲,乌黑的长发随着微风飘落下来,与雪花一起在风中飞扬。

骏马长嘶,一袭淡紫的身影如云般飘入我的眼帘。

他的身影突然从自己的马上飞掠而起,来到我身边,“嗖嗖”几声轻响过后,两根流矢被他握在掌心。那箭速太快,来势太急,他松开手时,掌心有鲜血在滴落。

马背上的人带着倦容,定定注视着我,脊背挺直,神情僵硬,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低哑的声音,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情急之下我忘记带上易容的面具,这张和唐蕊一模一样的面孔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金戈铁马的战场雪花漫卷,如雾、如烟,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飞舞,跌落在我的黑发上,象折断翅的蝴蝶。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两匹洁白如雪的马,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似曾相识。

那人怔怔伫立在大雪中,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雪中盛放的红梅一样刺眼夺目,紫眸漠然而僵硬地注视着我,目光没有片刻转移:“是你!”

是你?

没错,你看见的正是我。

但是我并不是我。

如果是以前,我会心疼得掉眼泪,恨不得立刻撕开裙边替他包扎,恨不得代替他去疼。

现在我坐在马背上,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或许他是为了救我才去徒手握那两支箭,但是我不会忘记,放那些箭­射­杀我的人本来是他的手下。

他离我既不远,也不近,还是那副模样,还是那句话:“是你!”

我心底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客栈的掌柜面对着一位初次光顾、素未谋面的新客人,发自内心地对他微笑。

唐蕊应该恨他才对,决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灿若春花的甜美笑容。

他的表情更加僵硬,目光中的绝望之意更加明显,嘴角上扬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说不出欢喜还是痛楚。紫眸中透出一簇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扫­射­到我身上的时候,我依然在对他微笑。

他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无人的荒原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疯狂呼唤:“蕊蕊!”

那声呼唤不仅仅是疯狂,似乎还带着毁灭一切的欲望和无可奈何的挣扎。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身穿着淡紫­色­的貂裘,在战场上胆敢不带盔甲,看来他对自己的武功更加自信,

“你是元妍?跟随李景隆一起来的?”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你并不是传说的那样“无动于衷”,不但打听过我的名字,还打听过我的来历。

他突然说道:“如果李景隆有一天战死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倒让我惊呆了,朱棣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特别是这种很严肃的玩笑。

他说的“如果”,百分之九十九会成为事实。

我的惊愕与刹那间真情流露的难过尽落他的眼底,他的视线在那一瞬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说:“若是他死了,你没有地方可投奔,以后不妨跟着我。”

我不再迟疑,从侧面夺路而逃。

后有追兵,前路被他截断,能逃多远就是多远,李景隆就在永平城下,只要明军发现我,我就不用怕他了。

朱棣一直策马跟在我身后,没有紧追,也没有落后,直到我面前遇上一道冻结的河流不得不停下了马,他才说:“你不认识永平的方向吗?若再往西去,你就快到大宁了!”

我惶然四顾,白雪茫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突然跃起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唐蕊都不可能挣脱他的怀抱,元妍更加不能,所以我根本没有挣扎,四野无人,我也没有叫喊。

他将我紧紧地钳制在他怀里,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噬一般,低沉而嘶哑的呼唤道:“蕊蕊!我的蕊蕊!”

曾经日夜缠绵,曾经相濡以沫,他的怀抱依然那样熟悉,只不过那熟悉的怀抱中早已有了另外的女人。

一个我不可能不恨的女人。

我全身的骨架快要被他生生捏散,疼得眼泪直落,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仿佛只有捏碎了我,才能让他自己不再那么痛苦。

过了片刻,他放开了我,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跃上自己的马背,冷冷说道:“你回去见李景隆吧,告诉他,无论朝廷给他多少兵马,只会给他陪葬。”

他的神智仿佛并不清楚,前一刻以为我是唐蕊,这一刻又以为我是元妍。

雪地上惟余几行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我褐­色­的衣袖上还残留着丝丝血迹,那是他的血。

我远眺那个消逝的淡紫­色­身影,心道:“永平城今晚必破无疑,李景隆未必会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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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四)

雪花仍在空中飞舞,看不到半点灯火,刚才策马狂奔,已经迷失了方向。

我慢慢骑着马走在白茫茫的荒野中,循着来时的马蹄印迹,迎面是一条小溪,溪流凝结着冰雪,我跳下马,敲破那层薄薄的浮冰,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准备清洗­干­净衣袖上的血迹,然后再前往永平城。

既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有没有见过燕王根本不重要。

两军交战阵前,李景隆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稳定的情绪,如果让他看见那些血迹,他一定会担心追问刚才的情形,实话实说只会让他心烦意乱。

正低头蹲在溪水边清洗时,身后忽然传来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我警觉回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狼群!十数匹看上去极度饥饿的狼,围成半圆圈,或站或蹲在离我几丈远处,一双双绿光荧荧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北方原野空旷,下雪的冬天食物渐渐难以寻觅,面对着即将到口的食物,它们发出低沉难耐的咆哮声,仿佛随时准备向我扑过来。赤手空拳的元妍不可能斗得过它们,如果我不逃,马上就会成为狼群的美味大餐。

我来不及再想下去,跨进小溪往前奔逃,溪面薄冰被我踏破,发出脆裂的声响,鞋袜一起浸入寒冷的溪水中,忍住冰冻刺骨的感觉咬牙继续往前走,心中暗自祈祷那些狼群不要追过来。

它们却似乎并不怕水,转眼追过小溪,领头的公狼一声嗥叫,锐利的前爪抓住了我的衣角,我奋力挣脱它,却只能眼看着它的另一只爪子向我抓过来,心中大骇,叫道:“你们走开!不要咬我!”

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将我拦腰抱起,手中剑挥舞而出,顷刻之间群狼惨嚎声不绝于耳,狼尸倒在雪地里和溪水里。

他收住剑招,并没有放开我,漠然说道:“北方冬天夜晚经常有狼群出没,李景隆行事实在有欠考虑,你既然不会武功,他就不该带你来战场这么危险的地方。”

燕王居然去而复返。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一直在可以看到我的地方暗中监视着我的举动,他一定看到了我去清洗他的血迹,也看到了我确实不会武功。

唐蕊既然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根本就没有存活的可能,他应该不会再认为我是唐蕊,为什么还要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如果他想得到我,应该会立刻将我带走才对。

他将剑投入鞘中,紫眸看向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的眼中看透一切,读懂我的心。

我坦然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认识他至今整整七年,那皓如明月的面容,斜飞高挑的剑眉,深邃犀利的紫眸,挺直秀逸的鼻梁,微薄上扬的嘴­唇­,在我心中曾经不可磨灭,但此时容颜依旧,人事皆非。

唐蕊早已是个随风而逝的亡魂。

元妍转世为人后,如果不能忘记失去第一个亲生骨­肉­时锥心刺骨的痛,不能忘记那无比屈辱和愤怒的一刻,就不会好好活到今天,当年那场坚决痛苦的决裂,早已注定我和他不可能再有回头路可走。

看现在的情形他似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脸上荡漾起如春风吹拂杨柳般柔和的笑容,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婉转嗓音,对他说:“谢谢你。请问你是谁?”

他的手从我的腰间轻轻撤离,用僵硬的声音说:“我想你应该猜得到我是谁。”

我微笑着说:“你一定是燕王了,我在金陵听别人提起过你。”

他皱了皱眉说:“谁提起过我?是李景隆吗?”

大雪纷飞的北国深夜,呵气可成冰。

我尚未回答他,脚底传来一阵剧痛,跌进小溪后我整双脚都泡在冰水里,已经冻得麻木,身子开始发抖。

他的视线转移到我脚下,立刻发现了我的裤脚和鞋子都已全湿,紫眸中泛出不可抑制的心疼与怜惜的神­色­,一把横抱起我,痴痴地说:“蕊蕊,冷吗?乖,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去。”

我轻声道:“殿下认错人了。”

他并不理睬我,抱着我跃上马背,还在我耳畔喃喃说:“你总是趁我不在偷偷跑出来,我找了你好久……这么大雪,你出来玩了这么些时候,也该回了……”

我声音略高了些说:“李景隆会找我的,你让我自己回去吧。”

他神情木然,我对他说的话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前方雪地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耀,隐约可见一列身着黑­色­战甲的明军策马而来,他们人数并不多,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们。

燕王遽然发出一声冷笑,身躯微震,将我身子凌空抛出,说道:“我会在北平等着他的!”

我稳稳落在雪地上,他纵马疾驰,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头之人渐渐驰近,正是李景隆。他看到我立刻加快马速冲了过来,急唤道:“妍妍!妍妍!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他看见我安然无恙,舒了一大口气,紧握着我的手对身后数名明军说道:“你们都回去吧。”

我看着那些明军惊讶看着我的眼神,立刻意识到军中藏匿女子本是大罪,担心他们会将我假扮为男子之事泄露出去,惶然看向他。

他目光柔和,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不会告诉别人的。纵使皇上知道我带着你出来,如今已攻下永平,指日再取北平,我也可以将功折罪了。”

我听说永平已经攻下,心中稍安,说道:“燕军刚才突袭大营,放火焚烧粮草,我找了匹马逃出来找你,不小心迷路了。”

李景隆似乎并不介意遭燕军袭击,说道:“粮草烧了没什么要紧,还可以再运送储备,我只怕丢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低头发现了我衣袖和鞋子的水渍,问道:“怎么弄湿了衣服?”

我不想告诉他我遇到过燕王,说道:“我跑得太急了,刚才下马时在小溪边摔了一跤。”

他将我拥入怀中,伸手抚摸我冻得冰凉的面颊说:“我们这就回营去,当心着凉。”

回到营中时天将破晓,营帐内设有炭火,我正要换衣服,却见李景隆依然坐在灯下,注视桌案前的布阵图,虽然背对着我,却并没有出帐的打算。

我飞快换好­干­燥的内衣,扣系好外衣时,隐隐发觉他似乎在笑,忍不住跺跺脚说:“你笑什么?”

他回过头,嘴角有着淡淡的笑痕,眼神温柔视我:“你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去?”

我微嗔着说:“如果我赶你,你会出去吗?”

我托腮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清朗俊秀的侧影,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感觉,他虽然没有经历过别的女子,但是他一定知道我昨晚在他身下的迟钝与被动。

他解下战甲后身上衣衫单薄,我轻轻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顺势将我揽入怀抱,伸手抚上我的脸,含笑说道:“你若是真心赶我,我一定会出去。”

我听着他在我耳边说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昨晚的浅尝温柔足够让他迷醉其中,他微笑着将我扑倒在毡地上,将热­唇­覆盖上我的小嘴,轻轻啄吻,然后亲吻我的颈窝,一手去解我的衣带,喃喃说道:“昨天晚上之后,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妍妍……”

我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他停住手,低声问道:“你冷吗?还是怕疼?”

我摇了摇头。

他收敛神­色­移开视线,转过头继续去灯下看图,说道:“那你睡一会儿,明天我们去北平,路上恐怕又要折腾几个时辰。”

他强忍下心头的欲念,却遮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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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五)

营帐外阵阵北风呼啸,我将黑发梳理垂顺,侧躺在软软的床铺上,却始终难以入眠,睁大眼睛注视着他挺直的背影。

李景隆似乎全神贯注于那张北平附近的山脉地形图。过了片刻,他收起地图,执起一管羊毫在纸笺上写字,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突然想到燕王那句“如果李景隆有一天战死了,你怎么办”?

史载李景隆不是个短命的人,不会象燕王所说的那样战死在“靖难之役”中,虽然历史上的李景隆是一个出卖建文帝的叛徒,但是我相信眼前的他不是这种毫无骨气的男人。

决不是。

他似乎知道我没睡着,站起走近我床前,握住我的手问道:“怎么了?不想睡吗?”

我坐起身来,看向桌案上的纸笺,正要伸手去取过来看,他急忙放开我,将纸笺夺在手中,藏在身后说:“是我随意写下的对敌之策,你不要看。”

我见他神情闪烁,越发好奇,软语哀求道:“一定不是,你给我看一下好不好?”

李景隆温柔一笑道:“没什么,其实你早已知道。”

我抢过他手中纸笺,只见上面写着两句诗,正是我当年在东宫随意写下,丢出廊外被他拾到的那句红楼诗:“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昔日我写这诗句是因为燕王和我有情却被迫分离,李景隆如今写这句诗,是在为我感叹,还是在为他自己感叹?他对我所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处处可见真心,他把我象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我,宠着我,我当然知道他对我好。

他希望我在他身边能够开心快乐,我却让他如此忧郁伤怀,是我对不起他。

我起床走到桌案前,略加思索,提笔写下一句话。

他看到那句话后立刻拥我入怀,搂紧我柔弱的双肩,忘情低呼我的名字道:“妍妍,我从来不知道,今生我会对一个女子如此用情。”

我心甘情愿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睛,长长的黑睫毛覆盖着眼帘,柔声道:“你还在担心什么?怕我离开你吗?”

他低头吻我,说道:“不,我以前只是担心我给不了你幸福,现在我不担心了。”

“春恨秋悲随风逝,花容月貌为君妍”。

妍妍来到你身边,或许正是为了偿还你这份情债吧。

他和衣抱着我上床,抚摸着我柔顺的黑发,说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来就不该……娶你之前我不会再碰你了,你别怕。”

我乖巧枕着他的胳膊,说道:“北平气候寒冷,明军兵士衣衫单薄,不足抵挡霜雪,士气不足粮草断绝,都不利于取胜,明天你有把握攻下北平吗?”

他点点头说:“我一定会将北平攻下,若是输了怎么对得起你?岂不是让你白白陪我经历这场艰苦。”的

我还没回答他的话,突然只觉一阵甜香味道徐徐飘入我的鼻端,浑身发软,一阵飕飕的冷风拂过面颊,营帐中似乎多了两名黑衣蒙面的人。

李景隆早已察觉有异,紧紧抱着我,眉棱间带着怒意喝道:“你们本事不小,敢擅闯本国公的大营。营外守卫成千上万,阁下不怕尸骨无存,这份胆量更不小。”

枕边就有他防身之剑,他虽然愤怒却没有起身持剑御敌,看来那迷烟十分厉害,顷刻间已将他制住,帐中这两名不速之客无疑是罕见的高手。

一人­阴­森森笑道:“曹国公胆子也不小,两军对阵如此紧张,还拥着美人花前月下,被底风流。”

李景隆正要呼喊来人,那二人已走近床前,我脑子晕沉,隐约只听见刀剑撞击出的“叮当”之声,在昏迷的前一刻,似乎听见他一声低唤:“妍妍……”

我醒来时,李景隆­精­神焕发站立床前,含笑看着我说:“妍妍,快起床,我们马上启程去北平了。”

我依稀记得昨晚的危急情形,猛地拥被坐起,抓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昨晚那两名凶徒呢?他们又没有伤害你?后来怎样了?”

他若无其事一般,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们哪里敌得过我,我重伤了他们,可惜任他们逃逸了!”

我看到他容颜依旧,毫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午时,哨兵回报燕王置永平、北平于不顾,已率燕兵直趋大宁。李景隆的数十万大军齐集于北平城下,将北平围得严严实实,在九门外筑垒,架起数枚火炮,强攻四面城门。

却不料燕王密谋起兵已久,早将北平城墙加固,重挖宽广深邃的护城河,城中虽然不过数千人马,因天气寒冷,城民将冷水泼洒在城墙之上,片刻之间就凝结成光滑的冰面,不利攀缘。

数日过去,明军损兵折将众多,北平城安然无恙。

李景隆久攻北平不下,不得不改变对战策略,集中所有火力攻击北平丽正门,亲自前往城下督军,即使坚城再牢,只要有一扇城门被攻破,全城防卫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他策马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远眺攻城战况,我换好盔甲骑上战马跟随在他身边。

他似乎面带喜­色­,叫道:“妍妍,你看,我军马上就要胜利了!”随即转头对高巍说道:“传令下去,三军将士进入北平占领燕王宫者,回去都有封赏!”

士气振奋的明军前赴后继,虽然不少人惨死在城门之下,众多兵士依然如潮水般冲向丽正门。他们战斗力极强,有一队人马不顾生死冲开了城门,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我关注着城门的动静,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城头赫然出现数名身着布衣的女子。其中一名女子气度雍容,面貌端庄,身着男子盔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远远看去神情坚定,没有半分恐慌,正是燕王妃徐妙云。

城破之际,她居然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率领北平城中老弱­妇­孺协助燕军,投掷瓦砾砖块抵御强敌。

丈夫不在身边,强敌兵临城下,她并没有蜷缩在燕王宫中,而是挺身而出,担负着燕王本该担负的责任,这份胆量和豪气,堂堂七尺须眉男儿犹恐有人不及,不能不让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将门出虎女,有妻如此,难怪燕王走得如此放心。

我远远看见徐妙云将头盔掷地,似乎已有与北平城同生死共存亡之心,但是她再有谋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此刻面对数十万大军,她力挽狂澜的可能­性­并不大。

只要北平城破,燕王必死无疑,他可以失掉永平,但决不可以失掉北平,那里本是他的最后依仗和大本营。

如果燕王死了,历史就会改写。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我会亲眼看见明军杀进北平,历史就这样被改变?

人世间总是会有种种奇迹发生。

明军居然输了,一场必胜之战并没有胜利,而且输得莫名其妙。原因是那些声援的明军速度不够快,占领城头的士兵被燕军斩杀了一部分,其他士兵不见后援前来,纷纷从城墙上撤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士气受挫,再攻更难。

李景隆回到营帐中,脸­色­当然不会太好。

我看到他郁闷的模样,安慰他说:“不要紧,下次还有机会。他们固守北平本来就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明军当然不及他们拼命,胜败本是兵家常事。”

他解下盔甲,恨恨说道:“今天本来势在必得,可恨那些兵士集结仓促,未能统一­操­练,不听军中号令,我真想立刻就斩了他们!”

高巍在旁说道:“后援的确是去迟了些,但是……”

他的“但是”并没有说完,看了一眼李景隆­阴­沉的脸­色­,立即禁声不言,悄悄退出营帐。

我心中却在疑惑:“后援为什么去迟了?李景隆熟读兵书,不可能会这样没有常识贻误战机,高巍似乎有难言之隐,却又不敢直言他的过失,这场战斗李景隆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营帐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他走近我,还是象往常一样温柔拥我入怀,唤道:“妍妍!”

我一靠近他,心头顿时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感觉。

李景隆的身上从不熏香,只会偶尔带着一种淡淡的折扇香气,而此时面前的“他”,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十分浓郁。

我不动声­色­轻轻退后一步说:“你答应过我娶我之前不再碰我的,这样子不好。”

他放开手,淡淡一笑道:“是我情不自禁,你别怪我,下次我不会了。”

这句话更让我心生疑惑,李景隆时常会对我有些亲密的举止,他决不会连拥抱我都如此避忌。

我可以肯定眼前的李景隆大有问题。

心跳开始加速,难道我又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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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盈袖(一)

李景隆低头翻阅北平的山川地形图时,我轻手轻脚走出营帐。

举目远眺,雪后晴空一片爽朗明净,蔚蓝的天幕漂浮着朵朵白云,远处巍峨起伏不断的云蒙山脉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冬日阳光下晶莹闪亮。

我凝望着北平城的方向,心潮起伏。

北平城近在眼前,白吟雪就在城内燕王宫中,身边还有她和燕王新生的小儿子,她的智谋手段我早已领教过,和她一起长大的金疏雨能够成为锦衣卫,她决不是一个幽居深谷、不谙世事的桃源仙子。

我放不下对白吟雪的怨恨,却从没有认真想过当年那一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相,一阵毫无头绪的迷茫过后,心中渐渐豁然开朗。

白吟雪煞费苦心布下那个局,起初的目标应该是唐氏兄妹,并不是燕王。惹祸的正是那本唐蕊的曾祖父辈费尽周折才从别人手中抢夺而来的“天书”,

唐蕊本是唐门掌管天书的圣女,所以她必须除掉我。

唐茹曾经对我说过 “得此天书者必得天下”,我对这些话不屑一顾,却低估了古人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的程度。

白吟雪接近唐茹后洞悉了唐门天书的机密,也逐渐洞悉了燕王的心。燕王既然相信袁珙和金忠,当然也会相信白吟雪,对她的好感或许正是由此而生。

我不应该恨白吟雪,应该感谢她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燕王面对江山和我必须选择其一的时刻,他会先选择谁。如果我没有偷下小楼撞见那个“意外”,我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纵使他再冷淡我,疏远我,我也不会怨恨他太久,因为他知道唐蕊爱他。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很容易互相原谅。

他却没有料到唐蕊的身体依附着林希穿越追寻顾翌凡的灵魂,如果没有了专一执着的爱,明代的林希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亡灵,早已生无可恋,不如归去。

归去后竟然是重生。无论是唐蕊,还是元妍,重生的林希却依旧不能心如止水,原本以为李景隆会是我困乏漂泊后躲避风雨的港湾和依靠,幻梦却被眼前的事实撕得支离破碎。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昨天夜晚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必定发生过一些事情。

那两名蒙面男子不可能是外来之人,除非他们一直都易容改扮,潜伏在明军中伺机对李景隆下手偷梁换柱,否则决不能够在数十万大军中穿梭来去自如,避过夜晚巡逻的哨兵径入主帅营帐。

他们的手段极高,也够卑鄙。

那假扮之李景隆有意暗中相助燕军,从现在开始他将会率领数十万明军节节败退,一直败到明年三月,退回山东济南。

他既然有心假装,应该知道我的来历和与李景隆相处的大概情形,如果他发觉我识破了他的身份,一定会毫不犹豫立即“处理”掉我,我继续跟着他,不但进不了燕王宫,连北平都进不去,处境还会非常危险。

李景隆此时又身在何方?

他是被暗害了,还是被拘禁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忍不住一阵抽痛。

如果冥冥中有天意注定,难道我的命运就是如此坎坷,注定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林希不能忘情,注定生生世世要为情所苦,为情所伤。

爱得越深,伤得就越重。

李景隆生死未卜,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办?

燕王的狠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他曾经对我预言李景隆会死,此事与他一定有莫大的联系,即使他不是主谋,也一定是知情者。

或许我应该去一个地方。

我跃上一匹骏马往军营外疾驰,看守的军士见我是李景隆的书童,并不加阻拦,我顺利出了军营的辕门,一路向西。

燕王要挥师南下金陵,必须先稳定后方的漠北和辽东,北平与大宁、山西接壤,两年前晋王病逝于太原后,山西归于代王管辖,燕军此时的目标正是西进大宁。

按时间计算他们此时已在大宁外围的紫荆关下,史载紫荆关山路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燕王为避免正面攻击,令燕军登峭壁至关隘后,出其不意大破紫荆关,镇守紫荆关的指挥使陈亨昔日多次跟随燕王征讨蒙元,见燕王亲自领兵而至,即率两万­精­兵归降。

到了紫荆关前,我看见关隘上飘扬的正是“燕”字旗帜,我将头盔和易容取下,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翻卷飞舞,仰头遥望城楼,寒风拂面,有丝丝清冷的感觉。

城楼上镇守关隘的兵士似乎正引弓欲­射­我,旁边一名将军大声喝止道:“且慢!”随即下了城楼。

不过片刻,关内冲出一骑,马上之人正是张玉,他看见我那一瞬,眼神不禁流露出惊叹的神­色­,策马近前问道:“你可是元妍姑娘?”

我点了点头。

张玉神情和蔼,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不是在李景隆军中吗?如今两军交战如火如荼,刀枪无眼,你为什么赶来这里?”

我凝眸对他说:“我要见燕王,烦劳将军通报一声。”

张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请姑娘稍侯。”

我并没有等太久,张玉匆匆策马而来,说道:“王爷现在不想见姑娘,请姑娘回去。”

燕王不肯见我,并不让我意外。

我不再和张玉多言,掉转马头说:“好,烦请你转告王爷,元妍虽是异族女子,也知道言出必行,既然他不肯收留我,就当我今日来错了!”

欲擒故纵之计对大部分男人都有用。

刚刚离开紫荆关不到半里路,果然有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骑马追赶而至,拦住我的去路,淡淡开口问道:“谁没有言出必行?”

我仰头看向他:“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李景隆不在了,不妨跟着你。”

他的眸光片刻都不曾离开我的面容,凝望着我缓缓说道:“李景隆此刻安然无恙,你就来投奔我,倒让我觉得奇怪。”

我轻颦浅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追我?”

没有半点伪装的笑容如二月初绽放的花蕊一般自然清新,和唐蕊毫无二致。

他紫眸中立刻燃烧起一团烈火,表情却带着惶惑与痛苦,飞身跃上我的马,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失声叫道:“蕊蕊!”

我依偎在他怀里,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李景隆并非安然无恙呢?”

听到“李景隆”三个字,他身躯僵直了一瞬,拥着我的手放松了些,一只手却放在我脑后“玉枕|­茓­”上,声音中带着­阴­郁低沉:“你还知道些什么?”

果然如此,原来你早已知情,是你指使别人替换了李景隆。

我心中更加冰冷,仰头在他耳畔温柔说道:“李景隆是假的,所以他才会战败,对不对?”

他紫眸中透出幽幽骇人的光影,凝视着我的脸说道:“你真聪明,我应该立刻杀了你才对。”

我笑道:“你若要杀我,为什么还不亲自动手?”说到“亲自动手”四字时,我故意加重了语气。

唐蕊和腹中不足两个月的胎儿是因谁而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刚才还是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燕王立刻换了一副模样,他神情痛楚,紫眸中闪耀着凄恻绝望的光芒,紧紧抓住我的衣袖,颓然垂首喃喃说道:“蕊蕊,我不会杀你的,我爱你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你?”

他的神思似乎又开始混乱,将我当成了唐蕊。以前这句话会让我觉得无限甜蜜,但是此时此刻自他口中说出,在我耳边响起,并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半点波澜。我接着问:“那你告诉我,李景隆怎样了?”

他丝毫不理会我,伸手温柔抚摸着我的面颊,遽然低头轻吻上我冰凉的嘴­唇­,呼喊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我侧过头闪避,柔声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紫眸中充溢着爱恋与怜惜,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我没有把他怎么样,只要解了北平之围,建文换将出征时我就会放了他。”

我继续追问:“他在哪里?”

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他却猛地抬起头来,冷冷注视着我说:“从今以后你可以跟着我。无论你是不是真心投靠我,最好少过问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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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盈袖(二)

虽然他不肯明确告诉我李景隆的下落,但是我心里已不再恐慌,只要李景隆还活在世上,就有希望救他出来。

我眉尖微蹙,挣脱他的怀抱说:“我今天似乎来错了。”

他的紫眸中­射­出诡异的光芒,说道:“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来了,我决不会放你走。行军本不宜带着女子,你暂且跟随我前去大宁,待李景隆退兵之后我送你回北平去。日后我若能如愿以偿,一定不会亏待你。”

说完这句话,他纵身跃上自己的马,一路前行。

我跟随在他身后,暗自思忖道:“你肯接纳收留我,是因我有着一张和唐蕊相似的脸,我既然为救他而来你身边,岂能眼看着你到君临天下的那一天再放他?”

燕王曾领兵百万之众,叱咤纵横于漠北边疆多年,行军作战十分有章法,我们一起回到紫荆关下时,只见燕军阵营整齐肃穆、旗帜鲜明,兵士们铠甲闪亮,一个个不畏霜雪严寒,­精­神抖擞,军中气象与明营大相径庭。

辕门前两排持戈兵士严阵以待,羽卫森森,他在辕门前下马,沉声道:“夜晚加强警戒,不可懈怠。”

那些兵士齐齐单膝跪地,扶戈答道:“属下领命!”

他拉着我往一个大红­色­营帐走去,见我环顾四周,说道:“兵法有五忌,一忌政令不修、上下异心;二忌供给不足、异地征战;三忌不量险易、冒入趋利;四忌领而不治、威令不行;五忌部伍喧哗、金鼓无节,李景隆五忌俱备,必败无疑,你从他那里来,想必早已深有体会。”

我微微一笑,道:“你既然如此看不起李景隆,何不与他一较高下?真正的英雄不会用­阴­谋手段,只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即使现在赢了他,也并不光彩。”

进入营帐后,他放开我的手,取下肩上的紫貂毛披风,目光灼灼说道:“北平城中不过区区数千人,李景隆带­精­兵五十万来袭,难道他们以百倍之兵力围攻北平一座孤城就光彩?我若不这样做,此刻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浴血沙场、誓死追随我诛讨­奸­臣的将士们?日后旗鼓相当之时,我定会让他们败得心服口服!”

朱能和一名年纪三十开外的威武将军一起进营帐来,朱能回禀道:“属下朱能、陈亨今日已将紫荆关归降兵马重新整编完毕,请王爷检阅。”

看来那名将军正是刚刚归降燕军的指挥使陈亨。

燕王点头道:“本王稍候就去。”又问陈亨道:“你的家眷可都在这里?”

陈亨急忙上前一步答道:“在,属下妻儿都随同在此守关。”

他紫眸中的­精­芒收敛了几许,对我说:“陈亨家眷都住在关内,你和她们一起住吧,日后再一起去北平。”

离燕军营帐不远处有一个红檐庭院,我走进庭院,送我前来的那名兵士对内喊道:“陈夫人,王爷带来一名客人,因为不便住在营帐中,先托付给夫人照顾,。”

里面一名女子爽朗答道:“好,只管将她交给我吧,请王爷放心。”

她应声迎出门外时,我和她同时微微一怔,她脱口叫道:“原来是你!”

世界很大也很小,我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遇到意想不到的人,我没有料到眼前这名浓眉大眼、顾盼神飞的俊俏年轻女子,竟是两年前我逃离金陵时在江畔遇见的渔家女儿苏曼菱。

此时的她已是­妇­人装束,肤­色­略显白皙,比少女时更添妩媚风韵,楚楚动人。

我定神收回了惊怔的眸光,向她行礼说道:“元妍见过陈夫人。”

苏曼菱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说道:“你叫元妍?长得和她真象!难怪王爷要带你回来。”

那名兵士退步说道:“人已送到,我这就回去向王爷复命了。”

苏曼菱将我安置在一间洁净的客房中,拉着我的手在床沿坐下。

她似乎对我的来历很感兴趣,不断问长问短,我简单告诉了她元妍的身世,然后问道:“姐姐嫁给陈将军很久了吗?”

苏曼菱脸泛微红,很爽快地摇头说:“不久,我出身长江边上渔家,去年八月他路过金陵,正好那天下大雨,江里渡船不多,他认识了我……他家夫人已经过世了,他娶了我以后就带着我和我爷爷,一起来这里守关。”

我隐约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因缘,陈亨本是一介魁梧粗壮武夫,面对着质朴纯真的苏曼菱难免会动心,他身为朝廷四品武官,以苏曼菱的出身顶多只能做他的小妾,陈亨却续弦娶她为正室夫人,可见对她敬爱之情。

苏曼菱是个幸运的女子。

她抬头看看我,接着说:“你真的很象一个人,我曾经见过她和王爷在一起,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王爷的身份是皇子。听别人说她是妖孽化身,我却不相信,她那么美丽可爱,又怎么会是妖孽?”

“妖孽”二字让我忍不住腾身站起,却只能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平心静气问道:“姐姐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苏曼菱起身点燃几盏烛火,屋子里霎时明亮起来。她遥望着屋内案架上搁置的一盆水仙,轻叹口气说:“听夫君说,她是蜀中唐门的小姐,当年她不肯接受皇上的封号逃出皇宫随王爷回北平的时候,我还在金陵渡口遇见过他们……”

我默默听着苏曼菱说起那些过眼烟云,仿佛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一个既遥远又模糊的故事。

唐茹神秘失踪、唐蕊受惊小产、因妒成恨打伤燕王、跳崖自尽,这些传言与云蒙山中的事实相去并不远。

苏曼菱叹息道:“红颜薄命……她跳崖之后几个月里,王爷就象疯了一样,神智不清,语无伦次,连王妃都不认识了。他们因此暗中猜测,王爷恐怕是被妖术迷失了心智。”

我一步一步退回到床沿坐下,轻声说道:“难道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妖­精­吗?”

苏曼菱摇头道:“不全是……王爷后来自己慢慢好起来了,小王子满月时我夫君去北平燕王宫贺喜,当着宾客的面,王爷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我轻声问:“那小王子是燕王妃所出吗?”

苏曼菱道:“不是,是王爷一位姓白的侍妾所出。”

我略怔了一下,她说“姓白的侍妾”,看来燕王并没有明媒正娶白吟雪,白吟雪为燕王生下了儿子,母以子贵,且是“新宠”,燕王为什么不肯赐她名分?

其中一定有内情。

苏曼菱指指床畔一个大红描金衣橱,对我笑道:“那里的衣服都是我夫君给我置办的,可惜我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一套也没动过,你身材和我相近,应该用得着。”

她走后我独坐在灯下,心中犹疑不定,不知燕王会将李景隆藏匿在何处?

一缕轻轻淡淡的箫声穿透窗纸而来,刺激着我的耳膜,那洞箫声较以前少了几分温柔缠绵,多了几分孤绝怨戾。

是燕王在吹箫。

我掩好房间的门,下床打开衣橱,里面储存着十几套各式各样的女子衣裙,其中还有一件淡紫­色­的长裙,我立刻转移了视线。

待我换好一套月白底­色­的长裙,罩上水红­色­的厚比甲后,转念一想,还是换上了一整套淡紫­色­的。

走出陈亨的小院落,外面就是燕军大营。

那箫声自城楼上传来,抬头仰望紫荆关,一个修长挺直的身影立在垣墙畔,我踩踏着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一步步走近他。

身上淡紫­色­的衣服、挽起的发髻俨然就是唐蕊的模样,不出我所料,他很快就飞掠到我眼前,拥我入怀中,叫道:“蕊蕊!你终于来了!”

他欣喜的表情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等候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前来赴约,并不象是等候一个死去的人。

**在他胸前,听见他那激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真的是你!我知道你没有死,只是一直躲着我,就象当初在武昌城一样,对不对?”

我淡淡应道:“对。”

他眼神疯狂而迷离,嘴­唇­轻轻触碰着我的发丝,一手揽住我的纤腰,另一只手紧握着我冰凉的手指,缓缓垂头说道:“你还会离开我吗?还会抛弃我吗?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在哭,对我说你好恨我,希望永生永世都不再遇见我……为什么你这么恨我?为什么?”

我说:“如果你没有骗过我,我就不会恨你。”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摇头说:“我从没有骗过你,你要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

那双深邃的紫眸中透出的执着深情,让我回想起数年来与他相处的一些零星片断,如果我是唐蕊,此时此刻一定想问他一句:“当初,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可惜我已经不是她了,有些伤可以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愈合,有些伤只能将它紧紧地、紧紧地锁在心茧内,不去看,不去想,因为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忘记,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勾起所有伤痛的记忆。

我问他的是:“你把李景隆拘禁在哪里?”

他轻声道“雾…...”,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用炽烈的舌尖挑开我的嘴­唇­,轻柔无比吮吸,我脑子里快速搜索着北平附近的“雾”字开头的地名,立刻想到了雾灵山,它是燕山山脉的主峰,海拔极高,人迹罕至,如果要藏匿一个人,一定就是那里!

我正在思索怎样才能找到李景隆,他已经将我抱起,往军营方向掠去,似乎准备带我回他的营帐。

我在他怀中说道:“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吗?”

他停住脚步,将我放下,注目我说道:“你是蕊蕊?还是……”

我微笑着说:“对,我是元妍,你觉得我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好看吗?”

他明朗的面容闪现一丝怅然,紫眸散发出破碎的光影,缓缓说道:“好看,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了。”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疾步离开了我,似乎不敢再多看我一眼。

空旷的北国大地积雪初融,我伫立在雪地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道:“你不敢爱上元妍,难道是怕自己背叛唐蕊?你既然已经背叛过她一次,又何妨多背叛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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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盈袖(三)

紫荆关距离大宁不过数十里,燕军次日即向大宁开拔。

“李景隆”以士气低落、气候严寒不宜出战为由,下令初战失利的明军撤离北平前往德州,美其名曰“在德州调集各地人马,次年春暖花开之时一举破燕”,其实是暗中给燕军壮大休整的时间。他既要处心积虑让明军败得理所当然,还不能引起高巍等忠心近臣的怀疑,燕王导演的这场戏着实高明。

燕北大地硝烟弥漫,金陵城内歌舞升平。

远在九重宫阙之内的朱允炆此时正热心于复古改制,与黄子澄、方孝儒等人商议如何修订律令、减轻刑罚、以仁义治国,如果连高巍等军中参赞都看不出破绽,朱允炆更不可能意识到“李景隆”对燕作战策略有问题。

燕军来到大宁城下,我坐在马车内,听见燕王说道:“传令三军,先不要攻城。”

张玉恭声答道:“属下遵命。”

我知道燕王想取得的不仅仅是大宁城,还有宁王和大宁的兵马。

大宁是北方军事重地,善谋的宁王拥有相当强大的军事实力,就藩时“带甲八万,革车六千”,

大宁城内外驻扎的十五万兵马都是西北­精­锐,宁王手下还有一支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朵颜三卫。

燕王以一隅之兵抗击朝廷百万雄师,己弱敌强,不能轻易损失一兵一卒,当然希望宁王手下的兵马都归附自己。燕军一路收编俘虏降军而来,迄今为止已经不下二十万。如果燕军能够攻下大宁,再得到宁王的支持协助,其势必定锐不可挡。反之,若是宁王与大宁指挥使率兵联手抵抗燕军,一场血战之后,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谭渊策马近前,燕王从容说道:“进城去见宁王,告诉他永平城失守,我受朝廷­奸­臣迫害,被李景隆追兵堵截,无路可去,前来大宁求救。”

宁王与燕王的关系素来亲近和睦,削藩之时也被削去了部分兵力,对朝廷难免会有怨愤之心,一定会接纳燕王。

谭渊去了一个时辰之久,前来回报道:“属下禀王爷,宁王殿下派车辇随属下前来迎接王爷入宁王宫,但是请王爷不要带兵马进城。”

燕王纵身跃下,走近马车对我说:“你随我进城去吧。”

我早已料到他不会将一名女子孤孤单单放在数万燕军中,和他一同上了宁王的车辇。

他对张玉等人说道:“一切都按我交代的去办,不要轻举妄动。”

我们并肩坐在车辇中,燕王对我说:“春天的草原很美丽,可惜大宁现在冰天雪地,什么风景都看不到。”

我心中一直在思索朱允炆远在金陵皇宫内,天远路遥音讯难通,不知如何才能救出李景隆,无心搭理他。

他见我没有答话,半晌沉默不语,然后问道:“你姓什么?”

元妍是权府的奴婢,我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姓什么,随意说道:“我没有姓。”

他紫眸中透着一丝疑惑,说道:“怎么会没有姓?你既然是权永均家的婢女,就应该姓权。你会做高丽菜吗?”

这下倒被他问住了,一个朝鲜的下等婢女没道理不会做朝鲜菜,好在W城有不少韩国菜馆,我吃过不少,大约知道那些菜的做法,说道:“会做一点。”

他嘴角微带笑意说:“我有很多年没有吃过高丽的菜了,你以后教给燕王宫的人,让她们学着做做看。”我顿时想到野史传说燕王朱棣是朱元璋一名朝鲜妃子所出,看见他此时难得的笑容,这传言似乎颇有根据。

一路上他不再象以前几次看见我那样失态,虽然两人很接近,他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对我并没有过分的举止,车辇很快驶进了宁王宫。

宁王宫建筑带着浓郁的西部风情,远远看去象蒙古包的形状,几座宫殿排列成弯弓形,外墙主体­色­调为大红­色­,门窗飞檐呈黄|­色­,宫殿顶上覆盖着绿­色­的琉璃瓦,红黄绿相间,­色­彩缤纷绚丽。

严冬时节,朔风阵阵吹来,天空细小的雪花飘扬,燕王和我先后下了车辇,宁王穿着深蓝­色­的锦袍,肩披厚厚的灰白­色­貂裘,发间还落着几片尚未融化的雪花,带领数名王宫侍卫随从迎出大殿之外,唤道:“四哥!”

燕王走下车辇,淡淡说道:“我为何来此,详细情形你都知道了?”

宁王幽深的黑眸看向我,惊异说道:“你是……”

我眉间的红点消失无踪,此时又和燕王同至,他似乎分辨不出我到底是复活的唐蕊还是元妍。

我看到他额角的浅淡伤痕,心中一阵痛楚,说:“我是元妍,在金陵曾经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扬了一下浓黑的眉毛,说道:“四哥进去再说吧。”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带着疑问与不解,轻扫过我的脸。

我们进入大殿后分别坐下,大殿厅堂陈设­精­致华丽,地上的羊毛软毡踩踏之间温馨舒适,四壁都挂着花草虫鱼等刺绣工艺品,王宫侍女奉上­奶­茶,我啜饮了一口,一种浓郁的清新­奶­香顿时沁入心脾。

燕王注目殿中,缓声说道:“建文听信­奸­臣之言,要将我暗中逮系,我若不如此,早已束手就擒,不知被发配往何处了。李景隆率兵五十万攻袭北平,分明是要赶尽杀绝,父皇在世时是如何教导他,竟然对我们兄弟下此毒手!”

宁王带着些许无奈,说道:“我比四哥也好不了多少,四哥起兵时他诏我回京师,就是怕我和四哥联手,我定要回到大宁来,如今手中可调遣的只有区区三万,其余兵马都在大宁指挥使刘杰手中。李景隆撤兵败走德州,北平暂时没有危险,即使要打看来也要到明年春天。”

燕王道:“我出师只为取齐泰、黄子澄二人首级,靖君之难,清君之侧,只要朝廷诛杀此二人,我立刻退兵。”

宁王视我微笑道:“说到李景隆,我倒想知道,元妍寄居在金陵,为何又会在四哥身边?”

燕王并未看我,简短说道:“李景隆带女子行军本是不妥,她愿意跟我去北平前来投奔我,我收留她不过是因缘巧合而已。”

宁王似乎并不相信燕王的说辞,眼中带着犹疑看向我。

一名盛装女子携着两名小男童进殿而来,盈盈拜道:“妾身见过四哥。”她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正是宁王妃。

两名小男童走到宁王身边,齐声唤道:“父王。”

宁王笑道:“快去拜见四皇伯!”

他们又恭恭敬敬向燕王行礼,说道:“磐烨、磐燠拜见四皇伯!”

燕王目光示意他们不必拘礼,对宁王妃说道:“几年不见,他们兄弟俩都长这么大了。”

宁王妃款款落座,两泓秋水扫过我的面容,说道:“孩子们长起来确实快,四哥的高爔也有半岁了,他早出生了一个月,身体还好吧?”

她这句寒暄问候出口,我听见了“高爔”两个字,脑子里轰然作响,建文元年燕王生的第三个儿子,果然是“朱高爔”。

早夭的朱高爔,我原本以为是我怀的那个孩子,其实是白吟雪的儿子。亲人的鲜血会让你痛哭,仇人的鲜血却未必会让你欢笑,我知道这个孩子的悲惨命运,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我恨白吟雪,但我不恨这个无辜的孩子。

燕王俊朗的脸­色­略随即­阴­沉下来,勉强说道:“还好。”随即看向我,对宁王妃说道:“这是元妍,要托付你照顾她几天了。”

宁王妃走近我道:“请元妍妹妹安心住下来,我忙着照管磐烨他们兄弟,若是有不周到之处,请妹妹多多容谅。”

我对她微笑道:“谢谢王妃姐姐,让姐姐费心了。”

宁王妃带我出来,到偏殿对众侍女说道:“元妍姑娘是王爷的贵客,以后就住在这里,你们要留心伺候着。”

她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将我送到房间后就道别而去。

晚宴时分燕王与宁王开怀畅饮,都不提及军机大事,宁王妃早已带着两名小王子先行离开。

我见时候不早,站起身走出花厅时,突然听见微有醉意的宁王说道:“那天我一时急怒攻心,伤了四哥一剑,现在可好了吗?四哥想必不会怪我吧。”

看来宁王为了我曾经对燕王拔剑相向,还伤过他,我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立在纜­乳­芟隆

燕王饮下杯中酒,淡然说道:“那些小伤早已好了。”

宁王叹息道:“当时我恨不得杀了你……四哥还记得蕊蕊吹奏的箫曲吗?我与她本就无缘,四哥无意间铸成大错,却再难挽回她的­性­命,‘花落人亡两不知’,一语成谶!看来果真是天意!”

燕王默然片刻,说道:“或许她并没有死。”

我听见这句话暗自心惊,难道被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如果他认定我就是原来唐蕊的灵魂,为什么当面不揭穿我?

宁王似乎很诧异道:“我不明白!”

燕王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却总是捉摸不住,只有……只有在梦里,我才能清楚看见她,和她说话,和她在一起……”

他的“梦”,其实就是别人眼中那些迷乱疯狂的时候。

宁王苦笑道:“有些人连梦都不曾有过,能做梦,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梦再好,终究是要醒来的。”@

我不想再听下去,回到房间里,侍女们已经准备好热水洗沐之物,我收拾完毕上床躺下,发现睡枕旁有一个绣花香袋,上面镂空刺绣的花纹­精­致美妙,正在欣赏,听见房间外有轻轻叩门的声音。

偏殿既然是客居,不会有外人,我以为是侍女送东西进来,应答道:“请进。”

进来的人却是宁王。

宁王宫是他的家,他不让人通传,决没有人敢出声。

我急忙拥被坐起,放下靠近我的半幅锦帐,张皇失措说道:“是你!你出去吧,我已经睡下了。”

宁王关上门,走近床畔,注视着我说:“你的模样为什么变了?眉间的红点呢?”

他早已发觉元妍的相貌有所变化,我却不便将真实情况告诉他,含糊说道:“消失了。”

宁王俯身轻轻握住我的手,他手心里传来的温暖感觉让我触碰到了一线希望。我不能李景隆输得不明不白,即使他注定会败在燕王手下,也要给他一次堂堂正正与燕王决战的机会,况且永平之战燕王弃城已经偏离了历史轨道,“靖难之役”的结局还无法预料。

眼下能最快救李景隆脱离困境的人就是他了,我抬头对他说道:“我想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他在床畔坐下,问道:“你要我救谁?难道是四哥?”

我摇头道:“不是他,是李景隆。”

宁王迷惑不解,问道:“难道是因为四哥暗中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才会败在北平?你跟着四哥来到我这里,就是为了求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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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盈袖(四)

房间内烛光摇曳,我目光平静看着他,他的侧影在烛光中冷峻庄严,棱角分明,宁王不愧有“善谋”之名,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他见我并不否认,站起身离开床畔,朗声笑道:“想不到李景隆在你心里的地位这么重要!你居然肯为了他来求我!你可曾想过,我救了他,他会感激我吗?如果皇上再下一道圣旨诏命他带领数十万大军前来攻打大宁,他会不会抗旨保全我?”

我将锦帐撩起,解释道:“皇上若是有心攻打大宁,李景隆身为臣子,不得不奉旨出征,但他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现在救了他,他怎么会伤害你?两军交战尔虞我诈本是常事,如果燕王利用这种手段胜了他,将来会受天下人耻笑的!”

宁王回望我,摇头道:“就算李景隆会因此感激我,我要他的感激有什么用?四哥刚才对我说,只要我助他赢了这一战,日后与我中分天下,各自执掌半壁江山……”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面对着他灼热逼视的目光,说道:“你是在向我要交换的条件?”

宁王看着我,轻声说:“是的。”

也许是真醉,也许是假醉,眼前的宁王说出的话让我觉得无比陌生,我将锦帐放下,隔着轻纱对他说道:“原来我一直都看错了你,我本以为你是我的知己,却没想到你和他一样,心里除了利用,除了交换,什么都没有。”

激愤之下说出的这几句话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

宁王何等­精­明,立刻疾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带着喜悦的颤音叫道:“你是蕊蕊!你真的是蕊蕊!我的感觉没错,真的是你!你既然看我如此之重,我朱权怎能辜负这世上最难得的‘知己’二字?”

烛光下他的眼角隐隐有着泪痕,我看到他额角的伤痕,眼泪沿着面颊滑落,说道:“你的伤……是在云蒙山摔的?”

他微笑摇头,试探着伸手拭去我的眼泪,说:“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帮你救李景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说“我受了很多委屈”,我心里剧痛了一下,说道:“我没有什么委屈。”

宁王眼带疑惑,说道:“那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我沿着山壁找,只在山崖间的树枝上找见你的一件衣服,是谁救了你?你又怎么会去了朝鲜?”

我说:“唐蕊确实死了,现在这个身体是元妍的。”

他似有所悟,仔细看了看我才说:“你们原来的模样是不同,那你是借尸还魂了?”

我无法对他解释穿越时空的奥秘,说道:“如果借尸还魂,你害怕吗?”

他微笑道:“我怎么会怕?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愿意见到你。”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娇柔的低唤:“王爷”,是宁王妃的声音。

宁王站起身来,向外说道:“找我有事吗?”

宁王妃语气温柔,隔门轻声问道:“妹妹睡下了吗?”

宁王深夜孤身一人在我房间里,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我示意他退后几步,应答道:“没有,姐姐请进来吧。”

他站立在我床前,纹丝不动。

宁王妃轻轻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个银盘,似乎是一盅补汤,走进房间对宁王说道:“快过吃药的时辰了……臣妾恐王爷忘记了,所以给王爷送过来……”她的眼圈微红,似乎心中有着难言之痛,又似乎是怕宁王责怪她。

宁王接过那补汤,喝了一口,挑眉说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药,还用你现在亲自送过来?难道你怕我晚上不回去吗?”

我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说破宁王妃的心事,只觉得尴尬无比,说道:“姐姐不要误会,王爷请回吧,有事明天再说不迟。”

宁王妃轻拭眼泪,说道:“是我多事,让妹妹笑话我了……时候不早了,王爷早些歇着,臣妾先告退了。”

她袅袅婷婷地离开,还反手带好了门。

桌案上烛花迸裂出刺眼的白光,宁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对我笑道:“她向来如此,我多看宫中侍女一眼她都要暗地哭上一场,你别放在心上。”

我深有感触,说道:“她这样全心全意对待你、关心你,实在很难得。”

宁王不置可否,看着我,微微叹息道:“我既然娶了她,就该让她幸福,红颜白发相伴终老。我自己心中的遗憾,只能永远都是遗憾了。李景隆说得不错,他能虚位待你数年,才得到你如今这般牵念挂怀。”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那四哥呢?你以后会如何待他?”

宁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我淡然说道:“唐蕊既然死了,我还能如何待他?元妍既然与李景隆有约,一定会如约嫁给他。”

他怔了怔,说道:“你可看到了四哥如今的模样?他本来一直疯迷着,我刺了他一剑,他抱着你的衣服没闪开,受了剑伤……他若不爱你,怎会轻易相信那无耻狂徒诬陷之言?他这些时日以来实在是生不如死,只是痛在心里,不肯说出来罢了。”

我轻轻说道:“这些话,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这样害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面­色­凝重,说道:“你莫非还不知道白吟雪的来历?”

我惊觉抬头,问道:“她有什么来历?难道她不是我哥哥带来的吗?”

宁王告诉我的一切让我无法置信。

真相原来如此。

锦衣卫中有一部分人并不在金陵,他们分散在江湖各大门派中,任务就是监视防止武林中人聚众谋反,白吟雪正是其中之一。燕王和金疏雨、白吟雪早就相识,唐茹带着白吟雪来云蒙山见燕王的时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白吟雪和金疏雨一样都曾经是燕王的情人,她为了燕王不惜出卖自己,去唐茹身边取得那本唐门天书,或许暗中还帮他做过很多别的事情,却发觉燕王心中已没有她的位置。

所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我。

燕王对待敌人毫不留情,但是他不会杀自己的女人,尤其是为他作出过牺牲的女人。

他将白吟雪监禁起来不久,发觉她有了身孕,不能不放她出来,她生下的那个早产的孩子,就是“朱高爔”。

这个孩子是他的。

白吟雪怀孕的时候,正是我躺在小楼中彻夜难眠、默默思念他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愤怒欲狂,一剑砍下假冒顾翌凡之人头颅的那一天。

直到我伤心绝望跳崖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相信我是清白无辜的。

他的疯狂迷乱,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痛苦和内疚。

生生世世的誓言犹在耳边回响,他和我能同生,却未能共死。

我怎能要求这个明代的风流皇子为我守身如玉?

我怎能期望拥有娇妻美妾的他会因我的死而殉情?

我怎能相信胸怀天下的一代枭雄会因我而舍弃他所拥有的一切?

朱棣本无错,是林希过于天真,居然相信穿越时空后也会得到纯美的爱情。

心中突然空了下来,连最后一丝情绪都蒸发消散无踪。

不必去北平燕王宫了,也不必见白吟雪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力救出李景隆。

然后,我决不再委屈自己去学着做一个古代人,我会告诉他,林希是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现代人,如果他能够接受我的思想、我的行为,那我们就在一起。

否则,我们就分手。

既然早已看淡生死,为何不让自己活得洒脱一点?

宁王一直关注着我的表情,说道:“四哥待她并不好。你若是觉得四哥对不起你,执意要跟随李景隆,我一定帮你救他出来。但是皇上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决定帮四哥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抬头说道:“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是奉天靖难,谁都知道他是谋反!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宁王的面容掠过黯然的光影,坚定说道:“无论会是什么结果,总比幽禁流放好得多!十二哥不愿忍受折辱阖宫举家自焚,我们同为父皇的儿子,他能有这样的气节,我怎能没有?我习惯了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引弓­射­雕的生活,怎能苟且偷生?纵然是死,也要死在沙场上!”

我摇头说道:“皇上对你未必有此意,若想削夺你早已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他宅心仁厚,只要你们安心镇守一方,他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宁王语气凝重,说道:“蕊蕊,你不懂为君之道,无论是谁,做了皇帝都会如此。南唐本无罪,赵匡胤为何执意要灭掉他们?只为‘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不除掉我们,他在金陵皇城内怎么睡得着?”

我说:“若是他以后不肯兑现诺言与你共掌江山,你会如何?你能甘心俯首称臣吗?”

宁王坦然说道:“有些话,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四哥纵有千般不好,也不会对追随亲近自己的人下手,总比皇上可靠。”

我静心思索,若是历史上朱棣不举兵谋反,朱允炆会如何对待这些藩王?虽然我现在认识的“允炆哥哥”善良仁慈,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性­情大变?

宁王其实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太了解自己的侄子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应该选择怎样的命运。聪颖如他,不需要任何人点化指引,选择的是他必然要走的那条路,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如果没有燕王,下一个起兵谋反的藩王就是他。

历史上登基后的明成祖确实如他所料的一样,给了他安定自由的优裕生活,或许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燕王和朱允炆、宁王和李景隆,他们本来是亲人、朋友,却不得不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胜者入主皇城,败者浪迹天涯。

既然如此,我说什么都是多余。

我注视着他说:“你为了我去救李景隆,不是给你自己出难题吗?日后你们刀兵相见之时,你一定会怨我。我自己再想办法,不用你帮忙了。”

宁王说道:“我既然说过帮你救他出来,岂能失信于你?如果我注定得不到你的心,就做知己也好,你就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吧。三日之内,我一定会给你消息。”

宁王离开时夜已深沉,我欲睡未睡迷迷蒙蒙时,又听见了一缕熟悉的箫声。

在宁王宫住了三日,每晚都是如此。

第四天夜晚,我没有听见箫声,却听见了王宫附近刀兵的砍杀声。

史载就在这天夜晚二更时分,潜伏在城外的燕军与宁王的护卫军里应外合,攻破了大宁城西北角,燕军入城俘获大宁都指挥使刘杰,杀死副都指挥朱鉴,宁王宫长史石撰,宁王带领所有驻扎在大宁的兵马降附了燕王,从此燕宁二王合兵一处,辗战南北,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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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盈袖(五)

三更时分,砍杀声渐渐静止下来,我睡意全无,听见轻轻的叩门声响。

我问道:“是谁?”

一名侍女答道:“王爷命奴婢前来唤醒姑娘,稍后有要事前来相告。”

我急忙跳下床,整理了一下,虚掩了房间的门,托腮坐在灯下,等候宁王前来。

他答应我三天内给我李景隆的消息,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他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李景隆有没有受伤?燕王的手下会如何对待他?

正在揣测,宁王匆匆走进来,看到我,微笑说道:“我所派属下不辱使命,已将李景隆救离雾灵山了。”

我高兴不已,说道:“谢谢你!他现在哪里?”

宁王神情犹豫,迟疑说道:“我将他藏匿在附近安全的地方,但是他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只有四哥手下之人才有解药。”

一定是那天晚上的迷香所致。

我和李景隆都中了迷香之毒,我能够醒来,或许是因为那假冒之人暗中给我服下了解药,李景隆却变成了植物人。

那迷香之毒是燕王手下所放,可能来自唐门,也可能来自锦衣卫。

我重生成为元妍后,唐蕊的记忆更加模糊,唐门的毒药只隐约记得几种,即使是唐门的毒药,见到李景隆也没有把握救他。如果是锦衣卫的奇毒,那就更没有办法了。

想到李景隆的处境,我担忧不已,黯然道:“他们不会给我解药的,你先送我去见他吧,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宁王说道:“你别着急,我会尽力设法救他。四哥今晚集中­精­神攻取大宁城,还不知此事,我立刻送你出城,我们明天一早也要离开大宁了。”

宁王与燕王合兵后,大宁将变成一个军事重地,远远不如北平安全,他们会带着宁王妃和小王子前往北平,同时在北平休整军队,准备下次征战。

我片刻之间就整理好随身之物,正要和宁王一起出门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宁王和我惊愕不已,对视了一眼。

来人正是燕王。

燕王缓步走进房间,束发的镂花金冠在柔和的烛光下反­射­出星星般的晕黄光芒,白­色­锦衣领口镶嵌的紫­色­貂毛轻轻颤动,俊朗的脸­色­隐约透出一丝怅惘,紫眸中­射­出的视线幽深而迷离,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我脸上梭巡,缓缓说道:“原来你投靠我是假,伺机救人才是真。我如你所愿放了李景隆,但是你不能走。”

看来宁王前往雾灵山救人之事被他发觉了,而且是故意露出破绽让宁王救走李景隆,他似乎有释放李景隆之意,却不打算放我离开。

宁王松了一口气,说道:“四哥,北平之围已解,我们拥有­精­兵四十万,朝廷大军已不足为患,放不放人我们而言并无妨碍。你既然早已有心放人,就不必再追究此事了。”

燕王目光依然注视着我,对宁王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对她说。”

宁王神­色­略带不满,急道:“四哥!你何必这么做?元妍她不是燕王宫的奴仆,你怎能限制她的自由?”

燕王转过身,看向他道:“我还没问你,你居然来问我?”

他周身散发的气势迫人,宁王无奈退出房间外,对我说道:“你别怕,我在外面等着你。”

燕王口气冷淡,说道:“不用枉费­精­神了,大军一早就开拔,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一阵寒风拂来,吹灭了一盏烛火,我们相对而立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央。

燕王走近我,轻声说道:“小野猫,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置我于何地?我决不会让你离开我。”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称呼,我的眼泪从心里直溢出来,如同强效的硫酸水腐蚀着支离破碎的心田,再一次痛彻心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月光笼罩的夜晚,我静静站立在月光下,有人轻轻拥我入怀,面带微笑说:“小野猫,我真的很喜欢你。”

六百年时空穿越,命运数次轮回,我都快分不清那是属于哪一个时空的记忆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正因为受过的伤害太深太重。

曾经的刻骨铭心早已终结,燕王和我,应该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渐渐地,燕王的眼眶似乎染上了一缕微红,我清晰地看见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滑过他的面颊,坠落消逝。

他在落泪,我从来没有见到燕王当着我的面哭过。

他曾经许多次将元妍错认成唐蕊,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太正常,一定认为我就是唐蕊。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你要将我拘禁起来吗?你放不放李景隆与我走不走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来投靠你,也可以离开。”

他沉痛的眸光直直看向我的眼睛,哽咽说道:“我知道你恨我……”

我心中猛然震动了一下,难道他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到现在为止只有宁王和李景隆可以证实我是唐蕊,但是他们都不可能告诉燕王,是谁泄露了机密?

或许,他只是在猜测试探我的态度而已。

我瞪大了眼睛,对他说:“我恨你?”

他神情中带着凄楚,缓缓说道:“朱棣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你的身子本来就弱,我们的亲生骨­肉­……”

听见这句话,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对他大叫:“朱棣,你还记得这个失去的孩子?你根本就不配做他的父亲!你不是已经有了白吟雪的儿子吗?何必假惺惺记挂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我并没有对他大叫出来。

强压下心头的伤痛,我微笑着说道:“我是元妍,难道你又把我当成她了吗?”

燕王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抱住我,亲吻着我的发丝,含泪说道:“蕊蕊,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一生一世弥补对你的亏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推开他,僵立着说道:“你这是在求我?还是在逼我?我当初投奔你是因为李景隆不在军中,他既然没有死,我就该回去了。”

他神情微变,说道:“你和他……”

我痛快说道:“我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他冷峻的脸变得煞白,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定了定神,看着我说:“蕊蕊,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你都忘记了吗?你今生今世都不再原谅我了吗?”

我轻轻摇头,木然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若想找人说话,我洗耳恭听,但是说完了以后,请你不要阻拦我离开这里。”

他遽然低头,象往常一样温柔亲吻着我的脸,以为这样会激起我对往昔情意的回应,我抿紧了双­唇­,如泥雕木塑一样。

他试探了片刻放开了我,紫眸中的失望退却后,渐渐浮现一缕奇怪的神­色­:“蕊蕊,你是我的夫人,怎么可以喜欢别人。”

话语中似乎带着一缕淡淡的杀机。

我轻笑:“你如果执意不放我,不妨杀了我。”

燕王盯着我看了半晌,退后几步,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看着他落寞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痛快,那是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一种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爆发的感觉。

我到明代以来,心情从没有这么轻松舒畅过。

宁王冲进房间,问道:“四哥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好象又认错人了,不过他应该不会再让我留下来。”

宁王道:“如果他不是认错,是真的认出你了,你怎么办?他迟早会有感觉的。”

我淡然一笑道:“他的感觉未必是对的,唐蕊明明是死了,他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宁王无话可说,默然片刻,说道:“希望他不会为难你们。”

我们顺利出了宁王宫,并没有任何人堵截我们,我进入宁王为我准备的一乘马车内,宁王叮嘱道:“他就在太行山下,我会去经常去看你们的,解药的事情你不要急,我会替你担当。”

我对他说道:“谢谢你。”

宁王浮现淡淡笑容,说道:“走吧。”

马车乘着夜­色­离开大宁,向太行山下飞驰而去。

月落湖心(一)雪夜四野清明,出了大宁城门不久,我掀开马车帷幕,抬头遥望夜空。

北斗七星闪烁出异常的光芒,最明亮的一颗恒星挂于天际,明亮闪烁,大放异彩,正是处于小熊的勺尾尖端、古代星相学称之为“勾陈一”或“北辰”的北极星。

我料想宁王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对那马车夫说:“刚才宁王殿下告诉我,李景隆在太行山西侧邯郸城中,我们现在去邯郸吗?”

那车夫并不回答我,反而加上一鞭,策马疾驰。

我察觉情形有异,天际北极星离我越来越远,他竟然带着我一路南行,并不是西下邯郸,急忙叫道:“停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往南走?”马车行驶速度很快,我探出半个身子询问他,重心不稳,几乎从马车中跌出来.

他终于勒住缰绳,回头说道:“小心!”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我看向他的脸,见到的却是一名满面胡须的中年男子的面容,并不是印象中那石雕般的冷漠英俊男子,心中疑惑不已,难道那马车夫是纪纲易容改扮?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而且一直暗中相助燕王,为什么此时出现带我往南?

我有意试探他,引他说话,对他道:“我要去邯郸见李景隆,你想要挟持我吗?”

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过些时候我再向你解释。”说完继续快马加鞭,马车向前疾驰。

天明时分,马车行驶出数十里之外后,他在一条密林小径上停下来,取下易容,跃下马车对我说道:“郡主,海岛一别,多日不见,刚才得罪了。”

我的猜测没错,果然是纪纲。

我见他直呼我为“郡主”,说道:“我是你从朝鲜带回来的元妍,并不是什么郡主,你不用这样称呼我。”

纪纲的发丝随风飘起,他注视着我说道:“郡主何必隐瞒?你答应跟随李景隆前往金陵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你心中若是无恨,怎会跟随他一起出征?你既然有目的而来,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难道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了吗?”

我本来不想承认自己真实身份,听到这一句,眼泪几乎汹涌而出。

公道?我向谁去讨回公道?讨回公道又如何?

即使我能杀了白吟雪,能换回我孩子的生命吗?能换回昔日对燕王全心全意的依恋和信任吗?

一面镜子摔破了,纵使有能工巧匠­精­心粘补,也不可避免留下裂痕,我不可能忘记燕王和白吟雪对我的伤害,更不可能再做回昔日的唐蕊。

我凝视纪纲,轻声道:“我来到北平,本来是想报复她、惩罚她,但是现在我不想这样做了,因为不值得。”

纪纲静静看着我,面容寂寞而苍凉,过了许久,他才说:“你是因为觉得不值得,才愿意遗忘过去的一切,跟随李景隆?你对他真的……”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如此钟情?”

我木然而立,无法回答他的话,却分辨不清自己对李景隆究竟是怎样一种不可言传的感情。是钟情?是感激?还是历经漫漫黑夜之人对第一缕透入窗棂的光线那不可抑制的期盼?

天边隐隐露出一丝曙光,密林中风声呼啸而过,阳光越来越灿烂,将林中树木染成一片淡淡的金­色­,我低头沉默了良久,问他道:“李景隆在哪里?你想带我去哪里?”

他回答:“济南。”

我问了他两个问题,他却只给了我一个答案。

我平静说道:“原来他去济南了。是你命人在宁王送他前往邯郸途中劫走了他?还是奉燕王之命才这么做的?燕王明里放人,暗中却让你们把人带走,以免与宁王争执?”

他面无表情道:“宁王军中有锦衣卫,此事与燕王无关,因为邯郸城并不安全。”

我仔细思索他话中之意,据历史记载燕军势不可挡,很快会攻下邯郸,燕王知道我和李景隆行踪,前往邯郸其实是在他的监控之下,看来纪纲并不愿意让燕王得知我们的去向。

我轻轻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纪纲默然片刻,说道:“没有理由。你如果想救他,我带你去济南见一个人,或许她能救李景隆。”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济南三大名胜之一的大明湖,风景果然名不虚传,初春时节,浅黄|­色­的迎春花枝枝怒放,湖边垂柳犹绽新绿,泉水叮咚作响,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湖畔有一座竹庐,纪纲带着我走到竹庐前,轻轻叩门三下,里面传来一名女子声音道:“请进来吧。”

进入竹庐,我一眼就看见了竹榻上合眸沉睡的男子正是李景隆,他面容温文尔雅,如同深潭的池水一样平静无波,我扑到竹榻前,凝视着他温和恬静的睡容,含泪唤道:“景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那女子轻轻说道:“他中毒日久昏迷,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话?”

我抬头看向那女子,见她面容清瘦、秀丽端庄,年纪与纪纲相仿,眉目间虽然有些风尘之­色­,却给人清淡如水的感觉。

纪纲对我说道:“这是我昔日同僚展惊鸿,掌管锦衣卫药库,金疏雨和白吟雪入职之时都是她亲自训导。”

我心下明白,这个展惊鸿来头不小,纪纲说她是“昔日同僚”,当年她在锦衣卫中一定身据要职,能力应该远胜于白吟雪,对她谦恭说道:“有扰展姐姐清静,昏睡之人劳姐姐多费心,我先行谢过了。”

她淡淡一笑道:“你先不必谢我,他所中迷毒十分诡异,能否救他还难说。”

我心中一沉,忙道:“那……他是不是很危险?”

她道:“只要有解药,倒不至于有危险。”

我舒了口气,说道:“只要他能醒过来就好,多等几天也没什么关系。”

纪纲走近李景隆,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道:“是什么毒?”

她神情平静,说道:“最复杂的一种。”

纪纲脸­色­略有变化,对我说道:“你随我出来一下。”

大明湖中央的天水亭内,纪纲告诉了我李景隆所中迷毒的来历,正是锦衣卫所用的混合迷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唐门的毒药虽然厉害,相较天下毒药集中营锦衣卫药库的博大­精­深,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白吟雪身为锦衣卫千户,随身所携带的迷|药不下十余种,每三种可以任意组合成一种毒药,我按照排列组合公式,大略计算了一下,以十种为例,李景隆中的毒药就有一百二十种可能,如果是二十种,那就有一千一百四十种可能。假设每天给他试一种解药,在运气最不好的情况下,最后一天才试对,那么三年以后他才会醒。

我忍住心中愤怒,说道:“燕王用的果然是白吟雪的毒药。”

纪纲凝望湖水,说道:“她们二人暗中相助王爷多年,王爷原本有意于太子之位,却如能如愿,蒋献对她们早有猜疑之心,她们当时若不前去投奔王爷,恐怕早已经死在蒋献手中。王爷不能不收留她们,却没有料到后来所发生之事。”

我问道:“那你呢?蒋献难道没有猜疑你?”

纪纲面­色­肃重,道:“昔日在宁夏,蒋献曾经暗算过我,不过并未得手。”

他有意纵容金疏雨和白吟雪帮助燕王,蒋献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似乎并没有抓到他相助燕王的真凭实据,否则早已将他革职查办了,我试探问他道:“燕王谋反,你是帮助皇上,还是帮助他?”

纪纲转过头来,眼中­射­出一丝寒芒道:“先帝有遗训,锦衣卫职责是护卫皇室不受外人侵害,其余之事,何必多管多问。”

我豁然明朗,面对这场皇室内叔侄争夺江山皇位的战争,他的态度无疑是最好的态度。宁王将赌注押在燕王这一方,一旦燕王失败,他必定要落下“乱臣贼子”的骂名,李景隆对朱允炆忠诚追随,如果燕王顺利夺取王位,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二人的选择都是机会与风险并存,惟有­精­明的纪纲置身事外,他的任务只是“护卫皇室”,“皇室”之内即使争斗得头破血流,与他都没有半点关系。

无论将来天下属于谁,只要皇帝还姓“朱”,他的地位依然稳若磐石。

纪纲不动声­色­,轻轻说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付出代价,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们得到的远远比失去的多。”

我想到燕王,心道:“你在朱元璋面前小心谨慎,与兄弟们钩心斗角,为了得到定国公徐达的支持不惜放弃江绮怀改娶徐妙云,不惜冒着篡逆的骂名与侄子反目,你觉得值得吗?即使你能够如愿以偿,你得到的和你付出的相比,是多还是少?”

我不再和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看来我们要救李景隆,只有一种一种解药试验了。”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展惊鸿­精­通天下奇毒,假以时日,李景隆的毒一定能解,你不必担心。我还有些公务处理,要离开济南一段时间,如果他醒来了,你……就让他带你走吧。”

我怔怔看着纪纲,想起他对我数次施加援手,心中略带歉意,说道:“谢谢你一直这样帮助我,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很开心。”

纪纲似乎微带笑意,向竹庐走去,只留给我一个修长的黑­色­背影,还有一句话:“多谢你当我是好朋友!”

月落湖心(二)我在大明湖畔住了整整五个月,时间到了八月中旬。

历史沿着轨迹前行,燕王与宁王短短数月内陆续攻占了大宁、永平、保定三府,挥师西进大同,“李景隆”派兵驰援,援兵未至燕军已归北平,明军往来奔波,兵士苦不堪言,冻死病伤无数。

四月初时,燕军与明军决战于白沟河,明军大败,战况惨烈,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处处都是断戟残兵,伏尸累累,鲜血染红了河水,被杀或溺死的明军达十万之众,“李景隆”仓皇逃离德州,取道济南。

燕师铁骑乘胜南下,五月初入德州城,收编官吏平民、辎重牛马,获粮草百余万,大军直逼济南城下。济南是天下之枢会,也是江南的屏障,如果济南城破,金陵危在旦夕。

我从竹庐外的古井中打起一桶水,将水和石桌上的细心拣择出的药材放入药罐中熬煮,所有必需的药材都已经齐备,炉火正红,我用小扇继续扇着风,只要熬煎三个时辰解药即可配制成功。

三个时辰后,室内升起袅袅的白烟水气,逸出清清淡淡的药草香。我轻轻舒出一口气,将煎好的褐­色­药汁倒入一只白­色­瓷碗内,走近李景隆身旁。

展惊鸿柳眉微挑,接过药碗轻嗅一下,然后继续挑拣药材,说道:“火候差不多了,这副药吃完,再看有没有起­色­。”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捧着白瓷药碗,心中暗自祈祷,用小勺将解药一点一点喂他喝了下去,用绢帕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药汁。

我坐在他身旁,目不转睛盯着他,渐渐地,似乎看见他的眼眸微微一动,我惊喜已极,叫道:“姐姐,你快看!”

展惊鸿闻声而来时,床榻上的人不再是沉睡的模样,那双清澈明净的黑眸带着惊喜和思念向我投­射­过来,似是试探一般,说道:“妍妍?”

此时此刻,这声“妍妍”,对我而言不啻是天籁之音,一直以来,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呼唤我。

我忍住盈眶的泪水,呜咽着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展惊鸿见李景隆醒来,微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完成纪纲之托了。”

她走出房间之外,李景隆略带迷惑,举目四顾,将我上上下下看视一遍,轻声问:“你没受伤吧?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数月前的那天夜晚,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他自己的境况,不是关心他的军队,而是问我有没有事。

我抓住他的手,说道:“你没看见我好好的吗?有事的是你,你被他们迷昏了,睡了很久很久……”

他温柔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说道:“别哭,你没事就好,我只担心他们会害你。发生什么事了?”

听我说完数月来发生的事情,他眉宇间带着难言的痛楚神­色­,从床上一跃而下,说道:“妍妍,我要立刻去山东参政铁铉府一趟。”或许是久未行动,站立时步履略微有些不稳。

我明白他的心意,高傲自信如他,决不可能接受“李景隆率朝廷五十万大军溃于北平城下”的败绩,如果不能洗雪这耻辱,他的信心和骄傲会被这场战争彻底摧毁,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快乐可言,他宁愿战死,也不会甘心做燕王手下的败军之将。

史载铁铉“­性­情刚烈,思维敏捷,熟读经史,成绩卓著”,深受朱元璋器重,赐字鼎石,洪武中调任都督府断事,现任山东参政,督管粮饷、镇守济南,燕军将济南围得密不透风,他一定想助铁铉一臂之力。

我并不阻拦他,说道:“你安心去吧,我等着你。”

他将我拥入怀中,明眸中带着难以言传的愧疚之­色­,轻轻亲吻我的发丝,说道:“你为我付出太多了……我没有保护好你,带你出征却连累你为我受苦,等燕军败退,我立刻送你回金陵去。”

我微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大明湖风景怡人,我正想多住些时候呢。”

他低声道:“还是金陵家中舒适些,我怕你在外面受委屈……”

我推开他,说道:“你快去吧,那假冒你之人并非泛泛之辈,你要多加小心。”

次日,我正在帮展惊鸿用细筛挑拣磨碎的药材,湖畔小桥上李景隆骑着一匹骏马匆匆而来,身后跟随一名骑马官员,那官员年约四十开外,身材魁梧,不似文臣,倒更象是武将。

李景隆跳下马,对我说道:“妍妍,我回来了,这位是铁铉铁大人。”

那中年官员向我轻施一礼道:“下官铁铉,不知道国公与姑娘隐居在此,日前多有简慢。特来相请姑娘到下官参政府中小住,下官家中亦有一女,与姑娘同龄,可与姑娘相伴。”

李景隆上前对展惊鸿行礼,肃然说道:“多谢展大人相救在下。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事需要在下效劳,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她淡然道:“曹国公何必客气?你该谢的是元妍,如果不是她­精­心伺候汤药,一直细心观察,把病况情形反应都告诉我,你可不会好这么快。”

李景隆看我一眼,微笑道:“多谢指教,我一定不会忘记她对我的好。”

我们辞别展惊鸿到了参政府后院,迎面遇见了一名身着深紫暗纹衣衫的美貌少女,她眼睛弯弯如月牙,虽不大却很有神,面若桃花,神态天真活泼,叫道:“爹爹,来客人了吗?”

铁铉道:“这是小女冰月。”然后对那少女道:“月儿,过来参见曹国公,这是元妍姑娘。”

铁冰月非常听话,立刻前来拜见,说道:“参见曹国公、元妍姐姐。”

铁铉略带歉意说道:“我家夫人去世得早,家中事务都是如夫人在打理,如有不周到之处,请姑娘明言,千万不要太客气。”

我见他们态度谦和,说道:“铁大人请放心,我不会见外的。”

铁冰月将我带到一间­精­致的绣房里,说道:“姐姐看看,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让姨娘去换。”

我微笑道:“不用了,谢谢你。”

铁冰月笑起来眼睛更加迷人,悄悄问道:“姐姐是曹国公未过门的夫人吧?”

我不置可否,说道:“你呢?你爹爹给你订下亲事了吗?”

她略带羞涩摇摇头道:“还没有……爹爹说要仔细挑选,这件事情不着急。”

我见到房间中有一架古筝,问道:“你会弹奏这个吗?”

她点头道:“琴棋书画爹爹都让人教过我,我听说姐姐是从朝鲜来的,那里一定没有这种琴吧?不知道乐器中,姐姐最喜欢哪一种?”

我喜欢的乐器本来是箫管,正要随口说出,却停顿一瞬,改口说道:“我喜欢古琴。”

她拍手道:“原来姐姐和我有同好!爹爹给我请了琴师,我们正好一起学习。”

铁冰月慧质兰心,有她从旁指点诀窍,加上琴师教习,一个月后,我已经将基本指法都学会了,乐器乐理本来就相通,我试奏了很多现代的曲子,居然十分动听,古韵盎然。

李景隆现身不久,那假冒之人就在德州神秘消失了,铁铉治军督众有方,又有李景隆相助,矢志固守济南城,燕军围攻三月之久,依然不克,他们时常商议军中大事,也并不避开我。

我偶尔会前去书房,铁铉、李景隆正一起低头看济南地形图,一名军士匆匆忙忙走进,回禀道:“回禀国公、铁大人,燕王回信已到。”

李景隆抬起头看见我,脸上漾起微笑,随即对那军士道:“拿过来吧。”

那军士不敢怠慢,立刻近前呈递。

李景隆拆开书信,我轻瞥了一眼,那信笺上龙飞凤舞的潇洒遒劲笔迹正是燕王所书,上面写道:

“……父皇宾天,骨­肉­未冷,我周王弟被­奸­臣诬害,言‘大义灭亲’,与今所说大相违背!……因汝来书,不得不答,不宜调弄笔舌,但恐兵衅不解,寇盗窃发,朝廷安危,未可保也!所欲言者甚多,难以枚举,忽遽简略,汝宜详之。”

铁铉忿然说道:“国公以为如何?皇上此举只会让燕贼气焰更加嚣张,‘但恐兵衅不解,寇盗窃发,朝廷安危,未可保也!’是何态度!”他直呼燕王为“燕贼”,心中自然对他痛恨至极。

李景隆凝视书信,轻簇眉心,说道:“燕王既然毫无悔改之意,我们就不必再留情面了。”

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史载燕王五月占领德州后,又向朝廷发一道檄文,再次声称起兵只因“­奸­臣惑主,齐尚书黄太卿左班文职等官谗佞君上,恣行不道”,号召诸王一起兴兵讨伐朝廷“天下都司,并各处卫所指挥官吏,当思我父皇恩养厚德,同心戮力,共行捕获­奸­臣”,以此争取天下民心。

檄文一出,朝廷上下顿时非议纷纷,劝说皇帝停止削藩,朱允炆迫于燕王制造散播的舆论压力,罢免齐泰、黄子澄之职,并命李景隆亲笔写书信一封,保证不再削夺诸王,让参赞高巍出使面呈燕王,劝说燕王退兵。

燕军数日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取密云、下水平、袭雄县、掩真定”,燕王对朝廷来信不屑一顾,并不愿意接受朱允炆的怀柔政策,信中之意清楚明白,一定要与明军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铁铉沉吟半晌,说道:“既然如此,下官有一速战速决之计,不知国公以为如何?”

我心中轻轻一动,如果历史记载无误,他现在想到的计策是伪装献城归降,然后乘燕王入城放松警惕之时暗算他。当初燕王用来对付李景隆的办法,铁铉很快就学会了,准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要主帅阵亡,燕军不攻自破。

李景隆似有察觉他心中所想,默然良久道:“铁大人之计若是成功,皇上恐怕要背上弑叔恶名,还是谨慎为好。”

铁铉面­色­从容坚定,说道:“所有罪责下官一力承担,国公只当作不知道此事,自然与皇上无关!”

李景隆似乎并不支持他这样做,眼光却向我看来。

东昌喋血(一)李景隆深思熟虑,布下严密围防,令平安镇守德州,亲率盛庸等副将,与兵部尚书铁铉一起离开济南进驻东昌,杀牛宰羊犒赏将士,誓师励众、检阅­精­锐,布列火器、毒弩严阵以待,士气空前高涨。

十一月十五日,燕军如期抵达东昌,继白沟河大战后,两军主力再次相遇,一场血战势不可免。

我仰望书房窗外漫天飞扬的大雪,一名兵士面带喜­色­,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国公,前线传来捷报!”

李景隆问道:“战况如何?”

他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道:“盛将军将燕军围困后,火枪营火器齐发,燕军大部分都受了重创,燕军都督陈亨、燕将张玉、谭渊、王真、李彬、孟善都被我军格杀了!燕王亲率­精­骑冲击出战阵,仓皇退兵,俘虏燕军三千余人,盛将军正在清点。”

铁铉大笑道:“好,太好了!国公神机妙算,燕贼此次吃亏不小!”

李景隆神情欣悦,道:“收兵回营,明日再攻!”

我僵立在窗前,心隐隐作痛。

这些战况都在我意料之中,但是阅读残酷的战争历史和亲耳听到一个个熟识之人的噩耗,感觉全然不同。

张玉是我的好姐妹铃儿的情郎、亭亭和玉立的亲生父亲,她们贵为郡主,燕王会赐予她们尊贵的地位、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永远不可能给予她们血浓于水的父女亲情。

陈亨是我的好朋友苏曼菱的夫君,善良开朗的苏曼菱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谭渊、王真、李彬、孟善,他们都是燕云十八骑中的一员,时刻护卫在燕王身边,和我相处过不少时间,燕王陷入重围之际,他们护主心切,为了解救他,掉转马头奋不顾身冲入明军阵营,击杀数十人后受全部受重创身亡。

“靖难之役”中还有还有千千万万阵亡的普通士兵,无辜的他们身后有无数个幸福的家庭,却因统治者的权力欲望不得不走上战场、流血牺牲。

次日,燕军果然又败了。

史载此战“燕军北撤,军伍辎重散乱,迤逦数十里之遥,烟尘滚滚,旌旗披靡,官军步步紧逼……上按辔搭弓,­射­其先锋,且战且退,及至华聚等人援,击退官军,方得逃脱……”

盛庸乘胜追击,派遣数万官军四处俘获溃退的燕军,“再俘燕军万余人”。

战争,永远都是残忍的。

东昌两次激战,燕军­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燕军被迫北上馆陶,返回北平。

天气虽然寒冷,东昌官邸中炭火红旺、十分温暖,我回忆起铃儿在云蒙山中刚刚生下双胞胎女儿时张玉那开心灿烂的笑容,心中一阵酸楚。

一名侍女惊慌失措跑进房间,说道:“太可怕了!”

我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她喘了口气,才说:“奴婢刚才听几名兵士说,盛将军手下有几个营卫将俘获的燕军挖眼珠、挖心、剖腹……”

我只觉一阵晕眩,明军东昌之战俘获燕军将近两万人,盛庸属下对付燕军俘虏的手段竟然如此残忍!

我所知道的历史是燕王登基后屠杀了许多忠诚于建文帝的人,却没有意识到燕王一旦失败,除了被削除王爵、从朱家皇族中除名外,他的妻子儿女,跟随他谋反的北平诸多官员,全部都会被诛杀,即使他能够侥幸保住­性­命,也相当于一个废人。

无论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是谁,另一方的命运都将无比惨烈。

我曾经眼看着历史的悲剧一幕幕在我眼前发生,始终无能为力,到了今时今日,双方势同水火、南北对峙,各据半壁江山,我更加没办法阻止历史的进程,只能尽我的力量去解救一些无辜的人。

我飞快冲出房间,一直跑到李景隆议事的书房里,走到门口,顿下了脚步。

李景隆正低头翻阅卷册,说道:“这次战利品不少,不用缴回国库了,都赏赐给盛庸的属下吧。”

铁铉转头说道:“盛将军居功甚伟,皇上一定会重重嘉奖!”

那身着铠甲、浓眉大眼的英武将军正是盛庸,他哈哈笑道:“谢谢国公赏赐,下官一定再接再励,攻破北平,将燕贼拿下!”

铁铉发现了我,轻轻咳了一声。

李景隆闻声抬头,问道:“妍妍,有事找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走近盛庸,正视他道:“我有几句话,想对盛将军说。”

盛庸不明所以,忙道:“姑娘请说。”

我说:“我听见传闻,将军麾下兵士对燕军俘虏肆意屠杀,请将军加以制止,不要再继续了。”

盛庸面带尴尬看向李景隆,辩解道:“那些兵士的亲人兄弟也曾被燕军屠杀过,他们心中有怨愤,何况那些燕军都是大逆不道的叛臣……”

我加大声音,冷冷说道:“残杀叛臣,同样有伤人伦。难道一定要以血还血吗?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如果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止?”

李景隆见状明白了大概,问盛庸道:“是否确有其事?如果有,立刻制止。”

盛庸似乎被我的架势吓住了,呆立在房间中,铁铉提醒他道:“国公有令,盛将军还不速去?”

他发觉李景隆的脸­色­十分难看,忙道:“下官即刻就去,以后决不会再有此种事情发生,请国公放心!”

铁铉、盛庸一起退出后,李景隆靠近我,温言安慰道:“我律下不严,你别生气。”

我触动刚才的心事,扑在他怀中号啕大哭,说道:“这一战死了那么多人,出谋划策的是我们,牺牲的却是他们……不要再打仗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他叹道:“战场本来就是世间最残忍的地方,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里有铁铉和盛庸善后,我们明日就启程回金陵,我会再向皇上请辞。”

李景隆是李家独子,曹国公的爵位本是世袭,他如果舍弃爵位,影响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李家宗族的世代荣华。

我抬起头,对他说:“你们家族中还有许多人仰仗着你生活,你如果为我牺牲这一切,我只会觉得愧疚,皇上对你信任有加,你不应该在这种时候离开他。”

他眼底泛起淡淡的幽光,说道:“那么,就让皇上给我一个文职吧!从今以后,我决不再出征了。”

我眼角余光无意扫过桌上的俘虏名册,凑巧看到了一个名字,脱口叫道:“叶临风?”

他随我目光看去,说道:“我军切断了燕军的饷道,抓获后援支持之人正是叶临风。他是叶贵妃的兄长,皇上有旨暗中相助燕王者必须责罚,皇亲国戚都不例外,所以他关押起来了,你认识他吗?”

我料想他既然知道叶临风和贵妃叶逐月的关系,应该不会过于虐待他,松了一口气道:“我在武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和他交往过,有很多年没见了。”

他轻轻“哦”了一声,问道:“你现在想见他吗?”

我说:“如果可以,我想见他一面。”

我走进关押叶临风的营帐,李景隆等候在外。

营帐内一人身着蓝­色­锦袍,缓缓在帐中踱步,他的面貌依然如昔,虽然身为阶下囚犯,却丝毫没有惧怕或者惶恐的神­色­,手脚都被­精­钢所铸镣铐锁住,行走之间发出“叮叮”的声响。

我奔跑到他面前,叫道:“叶大哥!”

叶临风抬头,眼带疑惑,迟疑道:“你是……凌兄弟?还是他们说的朝鲜女子?你不是已经……”

我抓住他的手,却见他手腕被镣铐磨得红肿的痕迹,含泪道:“我就是凌熙。其中缘由一言难尽,你相信我吗?”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我相信你。这么多年不见,你受的那些委屈,我都隐约听说了……燕兄或许是有苦衷,你如果见到他,和他好好谈一谈,原谅他吧。”

我摇头道:“我们不提这个了,你又不会武功,他们怎么这样对你?我去求他们把你放开!”

他阻止道:“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两军交战,我自从跟随燕兄那天起,就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现在死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放心不下咏儿和逐月,我对不起她们。”

我凝视他道:“既然你早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天,当初为什么要死心塌地追随他?你可以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绝路?”

叶临风微微一笑,说道:“有时侯,朋友的情义可以让人罔顾生死。即使明知帮他会有危险,还是会去帮,因为他是你真正的朋友。”

我道:“朋友?真正的朋友会愿意你为他去冒生死之险吗?”

他摇头道:“你不明白……他愿意与否并不重要,如果没有生死与共的朋友,他的大业怎能成功?他做的事情,未必就是错。”

我心中感触,说道:“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他的福气……只是,他是一个值得别人对他那么好的人吗?”

他深邃的眼神注视我良久,轻轻说:“看来你心中对燕兄还有怨。他对朋友都真诚以待,更何况是对自己最爱的人?或许正因他太在乎你,才不知道该怎样去珍惜你、才会无意中伤害你,但是无论如何,你总该给他一个机会。”

我听到他这几句话,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却又忍下心中怅惘的感觉,说道:“没必要,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我准备嫁给李景隆了。”

叶临风忽然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勉强的笑容,说道:“曹国公李景隆?你觉得他会胜似燕兄吗?”

帐外大雪漫天,我从营帐的门帘缝隙中看见李景隆肩披白­色­轻裘,发丝上犹沾着片片飞雪,却一直站立等候着我。

他对我实在太好。

他明知道带我来到战场对他有百害无一利,为了不让我失望,他仍然带我来了;他明知道辞去爵位会遭到宗族的唾骂,却再三向皇帝请辞;他明知道我心中有未解开的结,却从不去追究。

有夫如此,是我的幸运,我应该爱他,应该好好对待他。

我低头说道:“是的。”

叶临风看着我,微笑道:“如果嫁给他能让你开心快乐、无忧无虑,那你就嫁给他吧,但是,你必须让燕兄相信,你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了解他的话意,答道:“我会的,谢谢你。”

天­色­渐晚,侍女帮我收拾好随身衣物,点起烛火退出房间外,说道:“姑娘请早些安寝,奴婢告退了,明日一早再来唤醒姑娘。”

她随手关好房门,我脱去外面层层叠叠的衣裙,穿着一件­嫩­黄|­色­的云绸软缎贴身长裙,坐在妆台前,面对着铜镜,举手散开捆系头发的粉红­色­发带,黑发顷刻如瀑布般流泻在双肩。

刚将头发梳理垂顺,无意瞥见镜中,心中顿时暗惊。

幽微的烛光照耀,房间内多了一个黑­色­蒙面人,他站立在我身后三尺开外,犀利的眸光透过遮掩的面罩盯视着我。

东昌官邸四周有重兵把守,李景隆的房间离我并不远,我正想大声叫喊,还没出声,他却突然伸手将我横抱而起,轻轻用手掩住我的­唇­,纵身飞掠而出,越过官邸的屋顶。

官邸后门外有一匹骏马,他抱着我落在马背上,一手紧握缰绳纵马疾驰。

一路策马迎风,我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他将我更贴近他胸前,用自己的貂裘裹住我,他的怀抱温暖坚实,身上散发出青草的香气,如同云蒙山的夏夜、我们在竹榻上相拥的时候一样,清新、悠远。

我曾经以为他的怀抱是我一生的归属,但是风流倜傥的他、野心勃勃的他、­阴­骘狠决的他,却从来没有将任何人当成他的唯一。

我奋力挣扎,叫道:“你放下我!放下我!”

挣扎无济于事,当我用尖尖的指甲刺进他胸前肌肤的时候,他眉峰轻锁,略带责备说道:“还是这模样、这脾气,藏也藏不住的……还想瞒过谁?”

他顺势低头,一手捏住我下颌,迫使我将嘴张开,低头轻轻吻住我。

东昌喋血(二)

他含住我的小嘴,舌尖挑逗着我的­唇­舌,温柔中带着热切的占有欲,密中透着无穷无尽的缠绵之意。

我全身一震,在他怀中乱踢乱动,他举动更加过分,轻轻咬住我的舌尖,直到马匹带着我们奔出郊外数里,才离开我的双­唇­。

我面­色­潮红,不停喘息,忿然叫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凝视着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搂着我的双手更紧了些,柔声说道:“你猜我想做什么?”

“除了挟持女人、欺负女人,你还能做什么!”

他淡淡说道:“我在你心目中竟然如此不堪吗?除了你,没有女人让我这么费心思。”

我几乎气极无语,叫道:“原来你挟持我还是给我面子,我应该感激你?你如果想抓我来威胁李景隆,可就是大错而特错,盛庸和铁铉决不会认为我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他的紫眸中呈现出一丝犀锐,说道:“我还用不着拿你来对付他们。盛庸骄纵不治、铁铉刚愎自用,他们不过侥幸赢了一场,我迟早会让他们知道,燕军的铁骑不是那么容易摧毁的!你不要故意乱说话,否则……”

他俯身低头,再次吻住我,手指隔衣轻拂过我圆挺的双峰,指尖熟练的揉蹭让我全身颤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却被他更狂肆的拥吻,他起初只是惩罚的试探,手掌离开之际却重新将它们握于掌心,揉捏尝试那丰满的感觉,他平静的心跳渐趋紊乱,似乎心中绮念已生。

我手足并用捶打他的胸膛,用脚踢他的腿,他似乎毫不在意,低语道:“好美的身子……蕊蕊,我不能不动心了,今晚我要你……”

我听见这一句,几乎要疯掉,大喊道:“不!我与李景隆有婚约,我要嫁给他了,你不能这么对我!请你尊重我!”

他神情略变,挑眉说道:“什么婚约?我在大宁放你们走,可没打算让你和他双宿双栖,我也决不会让别的男人和你……”

我听他说到这个问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又皱了皱眉,挺直了脊背说:“这句话很好笑吗?”

我道:“你就这么自信?假如我早已是别人的人了呢?假如我早已对李景隆以身相许了呢?”

他的面容霎时凝固成冰岩,用力捏住我的手骨,似乎愤怒已极,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疼得眼泪直落,忍痛说道:“你听清楚,我和李景隆已经……”

他猛地抱紧我,声音开始颤抖,大声吼道:“住口!别说了!我不相信!我不信!”

他周身散发着冰寒的感觉,暗沉的紫眸潜藏着骇人的气息,却不再理睬我,继续纵马飞驰。

依稀可见远处一所宅院,灯火通明闪烁,守门的几名侍卫非常眼熟,其中一名正是丘福,却不见张玉、谭渊那熟悉的身影,他们向来不离燕王左右,如今正当盛年,却命丧东昌之役,我只觉心中一阵黯然。

丘福见燕王归来,急忙上前牵住马头,说道:“王爷回来了,朱能、张信遵命率大军先行了,令属下在此接应王爷!”

他抱着我跳下马,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憔悴,紫眸犹如两潭深水,带着几分压抑的薄怒,说道:“有什么好接应的?你们都走吧,不必等我。”

丘福跪地说道:“明军大营离此地并不远,属下今晚就在此守护王爷,明天一早再护送王爷离开。”

他见丘福执意不肯离去,对众侍卫说道:“下雪外面冷,你们都回屋子里去吧。”

丘福叩首道:“属下遵命。”

他将我抱进房间,轻轻放我下地。

外面天寒地冻,房间内暖意融融,陈设简洁,桌椅床帐具备,似乎是他临时歇息之所,红红的暖炉上搁置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暖壶,飘逸出丝丝清淡的茶香。

房间内外温差大,我乍冷乍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脱下披风和夜行衣,身着月白­色­的绸衫,走到桌案前,小心翼翼从茶壶中倒出一杯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茶水,递给我说:“想是刚才受凉了,出点汗就会好,喝点水吧。”

我推开他道:“我不喝。”

他自己饮下一口,一手揽住我的肩膀,一手将剩余的茶水送到我­唇­边,带着诡魅的一丝笑意,说道:“难道你怕我在水里下毒?所以不敢喝?”

我忍无可忍,接过茶水泼洒在地上,说道:“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是你别想骗我喝你的水!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他将我强行抱到床榻上,用锦被盖住,坐在床沿,缓缓说道:“蕊蕊,不管你肯不肯认我,你是我的夫人,永远都是。”

我故意瞪大眼睛,对他道:“你的夫人?我不太懂得中国的礼仪规矩,天下够资格做燕王夫人的女子,好像只有一个燕王妃,难道你娶过两个正妻吗?”

他紫眸中呈现一丝痛楚,抱住我说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妻子,你才是我真正的夫人……你恨我怨我都没关系,但是我决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我冷冷道:“那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什么蕊蕊,你说的人早就死了!她死了!我是朝鲜国人,名叫元妍,李景隆是我未来的夫君,你听清楚没有?”

他眼中强自压抑的火苗瞬间变成了熊熊大火,快速扯落我的外衣,将我扑倒在床榻上,贴近我的身体握住我胸前的圆润。

我没想到他会动真的,拼命挣扎,尖叫道:“神经病,疯子……放开我……我才不要和你……”

他修长的手指滑过我光洁的腰际,滑过柔滑平整的小腹,直达腿间,轻轻向内试探,低哑说道:“我是疯子,我想念你都快疯了……”

突然的异物侵入让我的身体一阵猛颤,叫道:“不……”

他轻轻停下动作,火热的身体变得冰冷无比,温柔的眸光突然转为­阴­郁,低哑着声音说:“他真的碰过你?”

我身体僵硬,迎视着他­阴­骘逼视的眼神,忍住泪水道:“对,我全身上下都被他碰过了,我和他常常在一起,我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你满意了吧?”

他紫眸中的伤痛倾泻而出,狂笑道:“满意……是的,我满意了!是报应……那就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料到他接下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还在怒视着他。

他自袖中取出一颗小药丸,仰头吞下,然后吻上我的­唇­。

一种清凉的感觉落入喉间,他挥袖扇灭烛火,在我耳畔说道:“蕊蕊,你最爱的人是谁?我来陪你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深处开始变得灼热,隐约中似乎感觉到顾翌凡拥抱着我,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让我紧紧靠向他,呢喃着说:“翌凡,你是翌凡?”

黑暗中,他的声音浑厚而温柔:“蕊蕊,我是顾翌凡,你是我最爱的蕊蕊。”

我几乎泪如雨下。

是顾翌凡的声音!八年后,我终于又听见了顾翌凡的声音!

翌凡,是你。

虽然我经历过种种磨难,虽然我遍体鳞伤、两次死而复生,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你,我终于还是等来了你。

我心口一阵酸涩,搂紧他的身体说道:“翌凡,你知道吗?蕊蕊在这里好苦,好累……”

他举手托起我的脸,柔声道:“我知道,我错了……你是我一生一世呵护的宝贝,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

我眼眶湿润,泪水滑落面颊,说道:“你当初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你为什么狠心抛弃我,看着我孤零零一个人痛苦沉陷,却不来救我……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做一只鸟儿,或者做一只鱼儿,在天空、在海洋自由自在,没有爱,也没有恨!”

他用赤­祼­结实的身体覆盖住我,灼热的­唇­贴近我的脸颊,道:“别哭,我会补偿你,尽我所能补偿你,我想让你快乐,却总是让你哭、让你疼……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一颗淡淡的苦涩味道的小水珠滴在我的­唇­上。

我伸手抚摸着他的眼泪,凄然道:“你不是说过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吗?以后,无论生死,你都不可以丢下我!我听到你出事的消息,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我居然没有死,还去了明朝!我以为晋王是你,结果他利用我;我以为燕王是你,结果他欺骗我!……”

他身躯轻轻震动,问道:“蕊蕊,顾翌凡死了吗?什么时候?”

我并没有想太多,含泪说:“八年了,我等你八年了,你居然现在才来找我!”

他柔声道:“八年前……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顾翌凡就不在人世了?是不是?”

他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炽热柔软的双­唇­滑过我的小腹,肚脐,我身体内一阵阵热潮涌动,烫得让我发晕,浑身不由自主轻颤。

我胸口剧烈起伏,轻轻喘息,微微张开双眸看向他,轻唤道:“翌凡……”

一种芬芳馥郁的香气弥漫围绕着床榻,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春光明媚花园中,绿草鲜妍、百花盛开。

那是来自元妍身体的异香。

他略带粗糙的掌心抚弄着我柔­嫩­的肌肤,近乎疯狂吸吮着我,我全身仿佛着了火,惊惶失措承受着他狂猛炽烈的需索,忍不住弓起身子,呻吟出声:“不要这样……啊……”

温柔的­唇­离开我的身体,他带着饥渴的叹息说:“好香……好甜……蕊蕊,你的身体,我没办法抗拒……”

他的动作时而狂野,时而温柔,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说道:“我好难受……”

他捉紧我的腰肢,让我更贴近他,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腿,悄声道:“乖,马上给你……”

他猛然刺入我体内,虽然不是第一次,他的坚挺结实依然让我疼痛难抑,我颤抖着道:“我疼……”

他低声道:“疼吗?喜欢我这样吗?”

我无意识中抱紧了他,他握住我挺耸的丰盈蓓蕾,不再突然前进,小心试探着,动作由缓而强,一点点推进、深入。

疼痛的感觉逐渐远离,暗夜中,我身体软如一滩春水,拱起细腰回应着他,闭眼承受着他的冲击和给予,唤道:“翌凡……翌凡……啊……”

他用力欺近我的身子,带着几分霸道说:“不要叫我的名字。听我的话,把腿张开……”

情波欲海中,我们不断发出爱的呢喃,严冬的天气,我们腰际却都渗出了薄薄的轻汗。

他对我的占有和抚触更加狂浪,轻轻说道:“蕊蕊,我的爱够吗?还要吗?”

我摇头道:“不要……”

他放缓动作,却并不停歇,轻柔将我翻转过来,与我合而为一,继续在我体内深入,撩起更深更烈的火焰。

直到我伏在床榻上,发出一声声销魂的娇嚷,情绪将近崩溃极限,双肩剧烈颤抖,他轻笑出声,带着无比的欢愉和惬意,在我耳背后呢喃道:“蕊蕊,我的宝贝,几次了?……我先歇歇,再接着喂你……”

他轻轻抽离我身体的时候,我气息初定,捉住他的腰说:“你要去哪里?别离开我……”

他拥紧我道:“我不走,你安心睡觉。过一会……”

我脸颊和全身都在发烫,软软靠在他胸前,说道:“我不是要这个……”

他抚摸着我肩头细腻的肌肤,幽幽说道:“我很久都没有这样了……我的爱,只会给你一个人,如果我能够如愿,一定给你最想要的生活,无拘无束的生活……”

听着他温柔的爱语,我更紧地依偎在他结实的身体旁,甜甜入梦睡去。

梦中,爱欲纠缠仍在继续,直到地老天荒,永无休止……

东昌喋血(三)耳边传来一阵叮当细碎的风铃声,那声音似乎传自瓦面飞檐,若有若无,清脆悦耳,窗外不知道是雨还是雪,窸窸窣窣一阵轻响。

我将眼睛睁开又合拢,合拢了又睁开,眼前的景象却一片朦胧。

房间内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榻前的矮几上,有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衣裙,丝罗锦被中,我的身体却一直赤­祼­着。

我脑子逐渐清醒,渐渐回忆起昏睡前的情景。

燕王掠走了我,到了一所民宅中,然后,我看见了顾翌凡,还和他亲密缠绵了很久。

枕畔有一封书信,信笺透着墨香,叠成同心结。

我展开信笺,笺上字迹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却是熟悉的燕王笔迹:“最爱的蕊蕊,请原谅朱棣再次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你的温柔和依恋……”

只看了这一句,一种无比愤怒的感觉,伴随着巨大的失望从我心头冉冉升起,屈辱的泪水顺了眼角落下来。

燕王,果然是他,他居然利用我对顾翌凡的感情来得到我的身体!

他给我吃了半颗药丸,我将他当成了顾翌凡,又和他有了那种关系,还给得心甘情愿。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时此刻,他居然还在欺骗我。

床畔不远处,炭盆内炉火熊熊燃烧,我将那信笺揉成一团,用力向火中掷去,看着它迅速燃成青­色­的灰烬,伏在被子上放声大哭。

似乎有人轻轻叩门道:“元妍姑娘,王爷有命,属下会护送姑娘回东昌去。”

是丘福的声音。

我迅速穿好衣裙,走出房间,并不看他,说道:“不用你送了,你借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丘福面带难­色­道:“对不起,王爷并没有说让姑娘独自回去,主命不可违,请姑娘宽容体谅属下。”

我走出门外,见到有一匹骏马,认蹬上马,回头对他道:“我不为难你,但是东昌官军对你们恨之入骨,你不必为了送我去冒这个险,我也不会领他的情!请你转告他,他这样做并不能阻止我嫁给别人,只会让我更讨厌他,更看不起他!”

我奋力扬鞭,骏马一跃而起,向东昌奔去。

我回到东昌官邸前,回金陵的马车都备齐了,李景隆正对一名车夫说道:“等元妍姑娘出来,我们就启程。”

我驻马说道:“我来了,不用等。”

李景隆似乎并不知道我昨晚都不在官邸中,问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平静说道:“我醒得早,骑马出去遛遛,东昌四野辽阔,金陵可没有这样的天然马场了!”

李景隆将我接下马,微笑道:“金陵郊外有马场,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去看。”

我装作若无其事,说道:“好。”——

[番外——燕王的信]

最爱的蕊蕊,

请原谅朱棣再次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你的温柔和依恋。

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最爱的人却不是我。

我希望我是顾翌凡,可惜我不是,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也可能是永远的遗憾。

我妒嫉顾翌凡,我妒嫉他如此牢固占据着你的心,整整八年,你最爱的人却依然是他!

第一次在青城山中看见你的时候,我居然忍不住嫉妒三哥,你唱的歌儿和吹奏的箫曲,是我一生中最美的记忆。你的美让很多人动心,我为了得到你的爱,用过很多手段,或许你以为这些是霸道、是蛮横无理、是卑鄙无耻,可是蕊蕊,我没办法向你解释……

云蒙山中一切或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是真实……你从山崖坠落的那一瞬间,我心如死灰,我想追随你而去,但是袁珙告诉我,或许还有一天能够再见到你……我才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一定要重新见到你,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监禁或者赐死……

我没有去朝鲜接你回来,因为我不相信元妍是你,我的蕊蕊只有一个,谁都不能代替她……可我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动心了,于是我认出了你,天下间只有一个女子能让我有那种感觉,那种不惜一切代价去拥有她的感觉……

东昌一战,我军中­精­锐丧失十之七八,虽然我有信心,但是我更明白,此去背水一战,前途渺茫,生死难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如果我死在战场,此后就要沦为千秋万代的逆臣,也是朱家的不肖子孙……所以,我是那样渴望见你一面,渴望你能够在我怀中安安静静睡上一夜……或者是一刻,即使是一刻也好……

我爱你,一直都在努力爱你,可是,你不爱我……

如果还有来生,我会让你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一只自由自在的鱼……让你开心,让你不再掉眼泪……

如果我们从没有相识过,你一定可以过得很开心,比现在开心许多……

那天夜晚在大明湖畔,我看见你和李景隆在一起……我看到了你开心的笑容,还是那样甜、那样美,可惜不属于我了……

如果我死了,他身边就是安全的地方,你随他回去吧……

如果我能够入主金陵,我愿以大明疆域,万里河山,换取你一句真心原谅……

蕊蕊,希望你看到这封信后,不要再怨恨我……因为我为你放下了骄傲,在你面前,说出了最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北燕南飞(一)十二月初,我和李景隆回到了金陵。

马车在曹国公府门外停下,我们下车时,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正在门口等候,其中有徐辉祖和练子宁。

徐辉祖面带喜­色­,上前一步,叫道:“恭贺大哥凯旋而归!小弟听说大哥回京,计算了行程,预计是今天到,一早在此等候。小弟明晚在莫愁湖别苑中设宴,给大哥接风洗尘!”

练子宁拱手说道:“大哥一路辛苦了!”

李景隆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笑道:“好,明晚我会带元妍一起去。”

曹国公府顿时热闹起来,李景隆脚跟还没站稳,陆续不断有官员前来拜访,宾客盈门,府中丫鬟奴仆忙得不可开交。

次日,莫愁湖畔徐府别苑内,徐辉祖、常茂、练子宁、刘璟等人一个不缺,轮番向李景隆敬酒。

我趁一名丫鬟给我递送茶水之机,有意问道:“你们家有一座胜棋楼,就在附近吗?”

她微笑指阁外,说道:“姑娘请看,那边就是,三小姐的香闺就在楼上。”

我从敞开的窗户看去,胜棋楼上灯火明亮,似乎有人在内,说道:“你们三小姐在家吗?”

她点头道:“在。”

我转过头,席间徐辉祖举杯道:“再敬大哥一杯,愿大哥早日奉旨娶得佳人!”

李景隆笑道:“多谢吉言,怎么不见你二弟?”

徐辉祖归位坐下,饮下一杯酒,摇头长叹道:“二弟受燕王蛊惑,前些时候还暗中助他,写书信给大姐密告京中消息,我不得已将他关起来。我家之事,不瞒大哥与各位好兄弟,自从爹爹故去后,这些兄弟姊妹,一个个任­性­胡为,全然不听劝诫管束,我身为长兄,将来实在没有面目去见徐家列祖列宗!”

练子宁见他叹息,问道:“令妹婚事……”

徐辉祖苦笑道:“二妹­性­情刚烈,代王殿下与她夫妻仳离,我还在担心着急,三妹更固执!安王殿下早就在平凉另纳王妃,她说此生决不嫁二夫……再说,就算她愿意嫁,有安王殿下这段事情,谁敢来求娶三妹?惟有大姐,温柔贤淑德才兼备,只可惜所嫁非人!”

说完这些话,他又举杯饮下一口酒。

徐辉祖为了维持徐家“忠良”的名声,万般无奈下将弟弟徐增寿关押起来。徐达当初欢天喜地、无比感激接受朱元璋“君臣联姻”之时,一定不会想到今天的局面。

大女儿徐妙云嫁给燕王,“靖难之役”战火一起,她义无返顾、坚定不移站在谋反的燕王那一边;

二女儿徐妙英嫁给代王,史载代王将她与所生之子一起逐出代王宫外,夫妻关系之恶劣可想而知;

三女儿徐妙锦本来可以顺利成为安王妃,却为了燕王至今待字闺中。

李景隆对他说道:“关押不是办法,还是攻心为上。”

徐辉祖冷哼道:“攻心?我和刘璟找他谈过无数次,嘴皮都快磨破了,顽石也该点头了,他当面句句改悔,暗中还是向着姐夫!三妹都比他多懂几分道理……”他说到徐妙锦,似乎觉得不妥,刹住了话头,看向刘璟。

刘璟神­色­沉稳,肃然道:“燕王以‘靖难’之名行谋反之实,天下被蒙蔽之人不在少数,前些时候,湖广一带还有数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皇上不要再迫害燕王!”

练子宁哈哈大笑道:“皇上迫害燕王?天道明君迫害谋逆乱臣?实在是颠倒黑白,谋反就是谋反,他欺骗不了天下所有的人!”

李景隆道:“燕王此次虽然惨败,燕军羽翼犹在,他以一隅之兵抗击天下兵马,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不利,只怕他会拼尽全力反噬,兵行险着,放弃山东由江淮顺江而下,金陵就危险了。”

刘璟道:“即使燕王能越过江淮,金陵还有一道天险,大哥难道忘了,‘长江可当十万兵’?”

练子宁举杯道:“大哥不必担忧,朝廷有大哥这样的将才,何愁燕王之患不除?古往今来,藩王造反不知凡几,有几个图谋成功的?”

徐辉祖点头道:“我们继续喝酒,不说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刚得了几对上好的鹞鹰,让他们拿来给大哥欣赏欣赏!”

我对观斗鹞鹰毫无兴趣,起身对李景隆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放开我的手,温柔说道:“别走远了。”

我走出暖阁外,站立在廊下,金陵的气候不象北方严寒,并不觉得特别冷。

忽然听见一个女子声音道:“你是谁?”

我循声望去,长廊尽头正是徐妙锦婷婷的身影,她肩披着黑­色­的羽缎披风,眸光向我投­射­而来。

我轻轻行礼道:“你是三小姐吧?我叫元妍,是曹国公的朋友,今天和他一起来府上赴宴。”

徐妙锦几步冲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说道:“我听说过你,真的很像!听大哥说,你和李景隆快要成亲了?”

我说道:“可能会吧。”

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美眸中光彩流动,说道:“你比她、比我都幸运,只要不纠缠上那个无情的人,就一定会幸福。”

我看着她悠远而飘忽的身影,明白她话中所指的“那个人”,是燕王无疑。

但是,她似乎完全改变了对燕王的态度,不再是当初那个情窦初开、对燕王全心信任和依恋的纯真少女锦儿。

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八年,她是在燕王的冷漠、莫愁湖畔的孤寂中渡过的。

对这个男人,我不再抱任何幻想,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人提起。

返回金陵几天后,宫中传来旨意,命李景隆进宫觐见皇帝,传旨的小内侍说道:“皇上还有口谕,太后诏见元妍姑娘,请曹国公带元妍姑娘一起进宫。”

李景隆似乎不太愿意我进宫,仍道:“臣遵旨。”

我和李景隆一起进了皇宫,两名小内侍在前引路,离奉先殿不远,隐约见到一名宫妆丽人携带着几名侍女,面带戚容走出殿外,似是用锦帕拭泪,一名侍女扶着她,说道:“娘娘请慢些走,身子要紧。”

叶逐月依然美丽袅娜,柳眉间却洋溢着轻愁,她无意发现了我们,立刻停下了脚步,定定看向我。

那些小内侍忙道:“奴才参见贵妃娘娘!”

李景隆欠身行礼,说道:“臣参见贵妃娘娘。”

叶逐月将眸光从我身上收回,语气轻柔中带着三分不满,说道:“曹国公东昌捷报传遍金陵,皇上龙颜大悦,一定多有赏赐。我家兄长承蒙你关心照顾,本宫还未谢过你呢!”

她刚才从奉先殿见驾出来,或许正为叶临风被俘一事去求朱允炆,一定没有如愿,才会迁怒李景隆。

李景隆态度谦恭,解释道:“臣不过是奉皇上旨意行事,怎敢当娘娘的谢?盛庸数日后就带国舅回京了,娘娘可以与国舅团聚。”

叶逐月冷笑道:“国舅?是阶下囚吧?”她说完这句话,眼圈更红,不再多言,带着丫鬟离去。

一名小内侍出殿相迎,说道:“皇上有旨,宣曹国公觐见,让奴才带元妍姑娘去后宫。”

李景隆对我说道:“你去吧,我稍后就去接你。”

我点点头,跟随那小内侍穿过御花园,走过那些熟悉的皇宫路径,一直走到吕妃的寝宫前,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宫苑旁边有一大片梅林,枝枝红梅迎风斗艳,深浅不一的红­色­花萼上娇柔动人,淡黄|­色­的腊梅如蜡冻般透明莹润,香飘数丈之外,重瓣的桃粉­色­、白­色­梅花层层叠叠、婉约雅致。

走进殿中,吕妃端坐在铺设着厚厚羊毛毡毯的宽榻上,江绮怀坐在一旁,那内侍事先嘱咐过,我行礼道:“元妍参见太后、太妃。”

吕妃轻轻说道:“起来吧,听说你随李景隆去北方军营了?朝鲜女子果然与我们不同。”

江绮怀看着我道:“她的面貌和永嘉郡主竟然一模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吕妃点头微笑,问了一些关于朝鲜国中习俗、服装、饮食之类的问题,我敷衍搪塞了几句,她们并不觉得有破绽。

没过多久,侍女传报道:“皇上驾到!”

我站起身跪地迎接,朱允炆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金冠,缓步走进殿内,虽然神情略带忧郁,­精­神却比我想象中好,李景隆跟随在他身旁。

朱允炆走近我,伸手扶起我道:“不必多礼。”

我见他如此亲密,吓了一跳,站起身退后一步,说道:“谢皇上。”

朱允炆微微一笑,对李景隆道:“朕昔日曾经说过,只要你大败逆臣,朕会亲自为你和元妍主婚。朕再加封她为庆熙郡主,将她嫁给你。其他的事情,你就不必再奏了,朕不会答应。”

李景隆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神­色­,说道:“臣多谢皇上恩典,一定不辜负皇恩,真心以待庆熙郡主!”

我怔怔看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所说“庆熙郡主”是谁,朱允炆正视我说道:“皇妹,不知道这封号你可满意?还不见过母后吗?”

李景隆见我茫然怔住,小声提醒道:“快谢谢皇上啊。”

庆熙郡主?

史载庆熙郡主是朱允炆的堂妹,怎么会是我?

朱元璋封唐蕊为“永嘉郡主”,朱允炆封元妍为“庆熙郡主”,两位郡主,两重身份,却都是朱允炆的“皇妹”。

我茫然说道:“谢皇上恩典。”

吕妃笑道:“很好,皇上多了一个妹妹,本宫就多准备一份嫁妆了!”

我无奈说道:“谢谢母后。”

朱允炆对李景隆说道:“母后会替皇妹择良辰吉日下嫁,出嫁之前她不宜住在曹国公府,就留在宫中陪母后吧。”

他的话在情理之中,李景隆并无异议,向我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说道:“臣会在家­精­心筹备,迎娶郡主。”

北燕南飞(二)我在吕妃寝宫偏殿中暂时住下,吕妃命钦天监拣择吉日,那些钦天监测算了一番,郑重其事回奏,说宜迟不宜早,要到四月中旬才有上上大吉、适合亲迎的婚期。

李景隆得知消息,虽然略有失望,还是认真在曹国公府中置办婚礼,偶尔会进宫来看望我。

天气渐渐寒冷,雪花飘落。

清晨梳妆,我换上一身稍厚的雪白貂绒套,将头发在双侧挽起两个小髻,饰上两串红玉珠,走到正殿中,等候吕妃一起用早膳。

几名侍女正在放置一个大景泰蓝花瓶,里面Сhā着数枝淡黄|­色­的腊梅,一名侍女笑意盈盈道:“郡主,今年的梅花特别香呢!”

我走近前观赏,说道:“梅花香自苦寒来,腊月的天气最适合它了。”

我循着幽香走到宫苑外的梅花林中,凝视枝头,举手折下一小枝红梅,引动枝桠摇颤,细细的积雪如轻粉坠落在我脸上,一颗小冰珠恰好落在我眉间,我正要将它拂下来,身后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

我回过头,看见朱允炆身着朝服,肩披明黄|­色­貂裘,踏雪而来,他似乎刚刚散下早朝,前来向吕妃请安。

我躬身拜道:“臣妹恭迎皇上。”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手中红梅,开心微笑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眉心有一个红点,昔日宋朝寿阳公主作梅花妆,如今大明朝庆熙郡主也有典故了。”

相传南朝宋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寿阳公主冬日卧于含章殿檐下,一朵梅花飘落她的前额,留下五瓣淡淡的痕迹,拂之不去,侍女们惊奇公主动人梅花印记,纷纷效仿,以梅花印在眉头,“梅花妆”便由此而来。

我见他提起“梅花妆”,说道:“可惜没有了。”

他靠近我,伸手替我掸去发间雪粒,轻轻说道:“你能唤我一声‘允炆哥哥’吗?

我见他神情真挚,不忍心让他失望,低头道:“允炆哥哥。”

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我们永远都只有兄妹的缘份……你喜欢李景隆,不愿意他出去征战,我命他掌管国学,你可以放心了。现在天寒地冻,等到春光明媚之时,我再将你嫁出宫去。”

我心中明白,朱允炆厚待我,要我叫他“允炆哥哥”,都是因为唐蕊,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告诉他真相,但是想到自己当年“蕊妃”的身份,终究还是忍住,说道:“谢谢皇上。如果李景隆不出征,会影响朝中大事吗?”

他缓缓说道:“朝中忠臣良将不少,缺了他一个并不要紧,况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皇爷爷临终之时,告诫过我提防今日之事,皇爷爷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

如果历史结局没有变化,明年六月燕王就会进入南京称帝,我会让李景隆尽快带我离开这里,朱允炆的生死是一个千古悬案,但是野史传说朱元璋给他留下了一口大木箱,里面是一套僧人常用的袈裟、木鱼、钵盂等,他从宫中后门逃逸,出家为僧,四海漂泊。

野史毕竟是野史,真相究竟如何?

但是,我决不能看着他自焚或者被燕王杀掉。

我心中一阵惆怅,说道:“母后该醒了,我们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从梅林深处走出来。

正月初一,朱允炆率领群臣祭祀天地宗庙,在奉先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宫城内外仪仗林立,旌旗漫天,爆竹鼓乐声齐鸣,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盛世景象。

后宫中礼仪规矩纷繁复杂,朱允炆大宴群臣,后宫同样设宴,除了吕妃、江绮怀、郭惠妃、葛丽妃等老辈少辈太后太妃外,还有朱允炆的马皇后、叶贵妃,新封的李妃和吴妃等人,以及临安公主、宁国公主、庆成郡主等皇族女子,花团锦簇,在大殿中坐了几大桌,观看乐伎表演,笑语喧喧。

我和几名公主、郡主坐在一起,福清郡主朱浣宜恰好坐在我对面,我和李景隆四月即将成婚之事,金陵王公贵族内眷都知道,她既不看戏,也不吃点心,只是怔怔盯着我看,我无意中碰触到她的目光时,她立刻假装看向一旁。

临安公主问道:“听说梅驸马前日去了淮安?”

梅殷是宁国公主的驸马,河南侯梅思长的次子,史载他“天­性­恭谨,有谋略,尤长于弓马”,所有的公主驸马中,朱元璋最喜欢他。新春佳节之际,朱允炆调任梅殷出京镇守淮安,是为了防止燕王南下。

宁国公主装作不在意,昂首说道:“这么多年都在一起,分开一下倒好些!”

临安公主笑道:“你要是一年半载不见他,还是这么说话,我就服了你!”

宁国公主高声娇笑道:“皇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这些小辈郡主们,比我们当年可有趣多了……就说景隆……”

我听见她提到李景隆,怔了一下,却发现朱浣宜向我看过来。

宁国公主忙道:“不说了!看戏吧!”

她似乎是想和我开玩笑,却突然想起了朱浣宜,立刻岔开话题。

几名侍女用金盘端过数碗雪蛤凤梨羹,说道:“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诸位小郡主的。”

我们一齐谢过,我本来毫无食欲,但是吕妃赏赐,不得不接过,勉强喝上几口。

谁知道才喝下去不久,胸腹之间郁闷难受,一阵接一阵的恶心感觉接连袭击而来,我强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用丝帕捂住嘴,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离席冲出殿外。

我一直冲到花圃旁边,扶住疏栏­干­呕,一名侍女追赶而出,替我轻抚背心,唤道:“郡主,可是着凉伤了胃?”

我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出来,心中却发觉情形异常,这段时间我嗜睡、消瘦、厌食,状态和在云蒙山中一模一样。

难道……我怀孕了?和燕王肆意缠绵的那一夜,我怀上了他的骨­肉­?

我怔怔站立在疏栏旁,如同被雷电击中。

这是我第二次为燕王孕育孩子,只是换了一个身体,但这个孩子不是我想要的。

第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生命的延续,可惜的是,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他,带着对燕王的失望和对白吟雪的痛恨失去了他。

我和李景隆的婚礼在即,我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难道就这样嫁给李景隆?让燕王的孩子喊李景隆爹爹?对孩子公平吗?对李景隆公平吗?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他不该有一个无情、残忍、心中只有­阴­谋和手段、时刻准备算计别人的父亲。

那侍女还不明所以,靠近我问道:“郡主,奴婢立刻请太医来看……”

我忙道:“不要!”

却听见宁国公主笑道:“我一直以为景隆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他……看来庆熙郡主不能等到四月大婚了!”

我咬住嘴­唇­,今天在众目睽睽下失态,宫中女眷都是火眼金睛,一望即知是怎么回事,宁国公主说出了众人心中潜藏的话,她们似乎认定我怀的是李景隆的孩子。

宁国公主拍拍我的手背,说道:“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迟早都是他的人,这件事遮掩过去就行,包在我身上!”

我眼看着吕妃和宁国公主将李景隆诏进宫来,心中百转千回,难过如刀绞,不知道他知道这件事情会作何反应。

我站立正殿屏风后,不久,李景隆身着新任的官服,潇洒倜傥进殿而来,见了她们行过礼,笑问道:“郡主不在殿中吗?”

宁国公主端起茶饮了一口,抿嘴笑道:“你这份心倒还虔诚!姑姑问你,你做过的事情,准备怎么收拾?”

李景隆目光轻转,答道:“如果是臣做过的事情,臣一定善始善终。”他虽然不明白宁国公主的话意,这回答还算中规中矩。

宁国公主道:“太后为你做主,元宵节一过,就将庆熙郡主嫁给你。不过,我们可不是为了你!”

李景隆似乎无比惊喜,说道:“谢太后,谢公主姑姑!”

吕妃起身离开,说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面带微笑,恭谨答道:“臣当然想知道,请太后明示。”

宁国公主向屏风后看来,道:“其中原因,还是让郡主亲自告诉你吧,洞房花烛夜,别忘了我们待你的好处!”

我从屏风后走出,他多日不见我,走到我面前,含笑问道:“妍妍,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太后所言之事,可以告诉我吗?”

我看着他开心的神情,对他无比愧疚,眼泪如同滂沱大雨潺潺而下,扑到他怀里说:“没什么,我今天看见浣宜了,她对你一直都很好,你为什么不娶她?我配不上你……”

他身躯一震,神情微变,说道:“我如果想娶福清郡主,几年前就娶了,现在婚期临近,你……反悔了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见他误会,不想再欺骗他,啜泣着说道:“我对不起你,离开东昌那天晚上,燕王他掳走了我……”

李景隆拥住我,声音平静如水,说道:“告诉我,你现在怎么了?”

我低头垂下眼帘,说:“我有……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告诉他一个任何男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他即将迎娶过门的新娘,肚子里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即使他推开我,厌弃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如果他因此悔婚,我更不会有怨言。

我恨的人只有一个。

我茫然等待着他向我爆发出满心的怒火。

他却依然平静如水,柔声说道:“从军营那一刻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无法置信地看着他,哭道:“景隆,我不能,这对你不公平……”

他轻抚着我的背心,说道:“我不会介意的,以后我们再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正月十六,朱允炆降旨赐婚,庆熙郡主与曹国公的婚事成为金陵城中最大的一桩喜事。

北燕南飞(三)吕妃命钦天监再择婚期,时间最近的中上吉日是二月初二。

正月下旬,气候渐渐回暖,皇宫内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御花园中春光和煦,我心情却一片暗淡。

婚礼举行前李景隆按礼仪不能再见我,他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知道,他不可能象我所看见的那样毫不在意。

午后,我斜躺在殿后长廊所设软榻上,一阵阵花香袭来,春日暖阳照­射­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

几名侍女在旁边赏花斗草,远处一名侍女托着一个炖盅走近,说道:“太后吩咐给郡主炖些补气血的甜品,请郡主多用一点。”

我摇头说道:“我吃不下,你先拿走吧。”

她不敢劝我,正要退下,象突然想起什么,悄悄说道:“郡主,安平王爷刚才进宫求见太后,此刻正在大殿里。”

宫中侍女都知道我怀有身孕、将嫁给李景隆之事,安平王府的福清郡主恋慕曹国公多年,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见她提起安平王爷,我略有诧异,问道:“安平王爷来给太后请安?”

她低声道:“奴婢看见王爷匆匆忙忙进宫来,好像很伤心难过的样子……”

我心中一动,站起身道:“我们去听听看。”

我轻轻走到正殿后,透过雕花的大幅琉璃背景屏风向内张望。

那名五十开外、肤­色­黝黑、身着王袍的男子是安平王爷无疑,他跪伏在地上,神情凄楚,老泪纵横,说道:“浣宜被臣弟宠坏了,臣弟年事已高,不能看着她损伤自己……如今无计可施,只有前来恳求太后,赐一万全之策!”

吕妃怀抱着一只狸猫,伸手抚摸着狸猫的柔软白毛,叹息道:“浣宜这个傻孩子,用珠钗自毁容貌……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何必如此!要论人品、­性­情,她和景隆本是良配,只可惜景隆有了庆熙郡主……总不能委屈浣宜作侧室吧?”

安平王爷凄然道:“昨日臣弟看见她那模样,心痛欲死,只要能让她平平安安,侧室又有何妨?请求太后做主吧。”

吕妃略有犹豫,沉吟道:“浣宜也是朝廷郡主,为侧室似乎不太妥当;况且,恐怕庆熙郡主心中不愿,日后怨怪我们。”

安平王爷道:“臣弟不担心浣宜,也不要名份地位,景隆这孩子不是薄情之人,只要将浣宜嫁入曹国公府臣弟就放心了,臣弟就厚着老脸,请庆熙郡主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明白了事情经过。

朱浣宜得知皇帝下诏将我赐婚给李景隆,彻底心灰意冷,不惜将自己的美丽容颜损毁,安平王爷爱女心切,不再矜持顾忌,前来求吕妃转圜,宁愿将朱浣宜嫁与李景隆为妾。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救朱浣宜,安平王爷竟然出此下策。

如果没有怀上这个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答应安平王爷的请求,我无法接受和别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

我从屏风后走出来,对吕妃说道:“母后不必顾虑,儿臣不会有怨。”

吕妃微微侧头,看向我说:“你都听见了?既然如此,母后就为浣宜和景隆作主了,请皇上再下一道旨意,二月初二,你们一起出嫁吧!”

安平王爷惊喜不已,看向我说:“庆熙郡主,本王替浣宜谢谢你。”

我走到他身边,说道:“福清郡主美丽可爱,她嫁入曹国公府一定会幸福的。”

天­色­渐渐暗沉,我借故将侍女都打发出去,静静坐在灯下,望着眼前那一碗堕胎药。

这碗药得来十分艰难。

我到文锦楼中查阅了许多医学典籍,孙思邈《千金方》、王焘《外台秘要》都记录过一副药方:“当归八钱,苏木二钱,马鞭草三钱,川芎、熟地各二钱,车前子二钱五分,红花一钱,加朴硝三钱。”

为了不让太医院药房起疑,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差遣不同的侍女、以不同的名义、拿着不同的药方去向他们取药,全部取回以后,再将这副药方所需用的药材都­精­心挑拣出来,让侍女在殿中微火熬制而成,只说是清火降燥的验方。

药早已凉透,我一次次将药碗端起又放下,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眼泪一颗颗滴落。

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反复在脑海中纠缠,让我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不能亲手毁灭这个小生命,他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不能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你已经失去过一次,难道你还要再失去一次吗?

另一个声音在冷冷说——你与他的亲生父亲已决裂,你不可能给他一个温和慈爱的、善良正直的父亲,一个正常的、幸福的家!他活在世上,只会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无穷无尽的烦恼,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让他来到世间!

我掌心贴在腰间小腹上,颤抖着端起药碗,心却在滴着血。

就在我将药碗贴近­唇­边的瞬间,一只手轻而易举夺走了它,我抬头看见了朱允炆。偏殿房门大开,他身后还有几名内侍和侍女,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一直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殿来的。

我想将药碗接过,他却不肯给我,将碗交给对身后侍女说道:“拿去太医院查验一下。”

我急忙扑过去,抓住他黑­色­缁衣的衣袖,说道:“皇上,不用查了,是清火的药,吃不吃都没关系的。”

朱允炆对那些宫人道:“你们都下去,朕有话和郡主说。”

他幽幽的眸子注视着我,说道:“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你的允炆哥哥,你有什么苦、有什么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没猜错,刚才的药一定不是好药!”

我沉默不语,低头垂泪。

他轻轻说道:“你承认了?你如果不喜欢李景隆,不想要他的孩子,为什么不对我明言?我可以收回旨意。”

我继续沉默。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分,伸手捉住我的肩膀,问道:“难道……这孩子不是他的?”

我听到这一句,立刻抬起头,他清秀的面容带着惊疑,身体颤抖了一下,说道:“是谁的?你曾经去过永平和大宁,难道是四叔的?还是十七叔的?”

朱允炆一直都很聪明,他从我的沉默中,准确无误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觉得全身在发冷。

燕王和朝廷势不两立,朱允炆会怎么对待我腹中的胎儿?

刚才我还在犹豫,还在迟疑,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只有一种感觉,我不能让别人伤害他,决不能。

这一瞬间,我蓦然明白过来,如果我喝下了那碗药,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爱这个孩子。

即使是他的父亲燕王,我并不象自己所想像的那样恨他。

我断然摇头道:“不是!不是他们!”

朱允炆走近我,握住我颤抖的双手,说道:“四叔并不甘心做一个北方的藩王,他虽然是我的叔叔,却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叔叔!当初如果不是他们暗中策划谋反,朝廷不会痛下杀手。我们都是皇爷爷的儿孙,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突然升起一线希望,抬起头说:“此时此刻,皇上愿意与燕王议和吗?”

他带着几分愁绪,凝望灯火,说道:“议和?他要的是我的皇位,除非我将玉玺交给他,他才肯议和吧。但是,皇爷爷将大明江山交给我,我怎能让给他?如果皇爷爷愿意,当初就不会立我为太孙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缓缓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但是我不会将你嫁给李景隆,我不能看着朱家皇族的孩子认臣下为父亲,你和李景隆的婚事就此取消吧,母后有意将浣宜嫁给他,他不会太遗憾。”

我愕然看着他,却并没有伤心的感觉,朱允炆无意中助我完成了心愿,但是我对不起李景隆,让他白白担负了一个父亲的虚名,他应该娶一个纯洁无瑕的新娘,应该得到一份真诚的爱情。

二月初二,李景隆如期迎娶朱浣宜,他娶的依然是郡主。

朱允炆将我隔绝在皇宫西苑的朝云殿,我见不到李景隆,只能默默祝祷他能开心快乐。

时光飞逝,腹中胎儿一天天平安长大。

我从宫人惶恐不安的眼神和只言片语中,从历史记载的片断中,隐约感觉到了朝廷局势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线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二月初十,副将盛庸取代李景隆为征燕主帅,燕军在夹河与盛庸开战,东昌之役燕军惨败,折损数名­精­锐,此时正欲复仇雪耻,士气高涨。盛庸不敌燕军勇猛之势,平安拥兵十万,迟迟不前往救援盛庸,明军大败退回德州。

三月初七,燕军在篙城大败副将吴杰,明军损失六万余人,军资器械均为燕军所获。

四月初一,山东战事告急,朱允炆再换定国公徐辉祖为主帅,驰援山东与铁铉合兵,却被朱能、宋贵率军截击,明军被迫返回,无一人到达济南。燕军迅速控制了山东,率师南进,转道安徽凤阳夺取灵壁。

五月十九,扬州都指挥使王礼、吴庸拱手归降,随后高邮、通州、泰州、江都全部归降。

五月二十日,江南屏障全部被打破。

六月初二,燕王率师渡过长江天险,攻占镇江。

六月初八,燕军进驻龙潭,遥望可见钟山。

……

史载燕王誓师说:“频年用兵,何时能止?今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

短短几个月,燕军出奇制胜、如有神助,一路畅通无阻,逼近京师。

六月的清晨,轻风凉爽宜人,我穿着宽大的衣裙,坐在朝云殿的南窗下,逗弄着一对绿­色­的鹦鹉,一只鹦鹉尖叫着说:“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腹中的胎儿快七个月了,它听到鹦鹉的叫唤声,轻轻动弹了一下,我微笑着仰头说:“又骗人了,皇上在勤政殿上早朝,怎么会来这里?”

朱允炆每过几天就会来看看我,宫中侍女对我都很好。

那鹦鹉又叫着说:“燕王!燕王!”

我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是谁在朝云殿中,大胆教鹦鹉呼唤燕王的名字?

宫中人心向背,由此可见一斑。

火起宫垣(一)一名小内侍匆匆跑进朝云殿,带着几分惊慌说道:“郡主,大事不好!奴才听说燕王殿下的兵马都驻扎在北城金川门外,准备杀进皇城了!”

我站起身,问道:“宫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边抹泪边点头说:“听说燕军十分凶狠彪悍,皇后娘娘那边的人都在暗中收拾东西准备逃命……皇上要照顾六宫妃嫔,恐怕顾不上咱们,奴才不能私自逃,请郡主早作打算吧!”

身边就几名侍女听见小内侍说话,都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落泪道:“奴婢们愿意拼死保护郡主出宫,胜似受燕军侮辱……”

“求郡主放奴婢出宫吧……”

如果史载无误,公元年的夏天,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会打开金川门迎降燕王,燕军很快就会如潮水般涌入皇城和宫城,建文帝朱允炆的帝王生涯很快会终结。

树倒猢狲散,我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宛如大难临头的表情,心中顿时警觉朱允炆的处境非常危险。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我情绪变化,不停乱踢乱动,我微笑着将手放在腰间,轻轻对他说:“宝宝,别怕。”

然后,我对身边宫人说道:“我去见皇上,给我准备一乘软舆。你们如果想出宫,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轻易放弃。”

我在奉先殿前下舆,对侍立宫人说道:“请回禀皇上,臣妹有要事求见。”

那宫人进殿不久,匆匆而出,垂首侍立一旁,朱允炆眉宇间带着落寞和愁绪,缓缓步出奉先殿,走近我说:“你听见了消息,才来找我的?”

我抬头仰视着他,轻声道:“允炆哥哥,能否听蕊蕊说一句话?”

初升的曙光照­射­着奉先殿前的石阶,他的身影摇颤了一下,说道:“蕊蕊?……我没有听错吧?”

我微笑道:“元妍就是重生的蕊蕊,还记得洪武二十六年中秋节,我们一起放美丽的焰火吗?第一次在东宫见到你,你正在画水墨荷花……”

他缓缓握住我的手,叠放在胸口,眼中闪烁着凄凉的喜悦,说道:“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如果不是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承认你的身份对不对?”

我低头说:“允炆哥哥,对不起,我隐瞒了你这么久。”

他苍白的面容隐隐泛出笑意,说道:“没关系,看来四叔也知道了。”

远处一名内侍飞奔而来,跪地叩首道:“启禀皇上,散早朝后诸位大人都在勤政殿前商议国事,御史魏冕大人、大理寺丞邹谨大人一起围攻扭打左都督徐增寿大人,骂他是叛国­奸­贼,要请旨诛杀他!”

朱允炆放开我的手,略带不悦问道:“勤政殿前如此作为,成何体统?方孝儒不在场?没人劝止他们吗?”

那内侍谨慎答道:“回皇上,方大人最近身体染恙,下早朝就晕厥了,今日并不在场,其他大人都……”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其他官员对燕王和徐增寿恨之入骨,见徐增寿挨打,心中只会觉得痛快,谁会去阻止?

朱允炆道:“宣魏冕、邹谨来见朕!”

不久,两名中年官员跪在奉先殿前,犹带愤愤之­色­,却泪流满面,其中一名三品服­色­官员哭禀道:“启奏皇上,罪臣邹谨知错了,只是徐增寿这­奸­贼勾结逆党,若不是他将城中布防泄露,燕贼怎敢轻易惊扰皇城!臣等今日非与他同归于尽不可!”

另一名官员以头碰地,额前鲜血淋漓,哭诉道:“罪臣魏冕恳请皇上,将这些­奸­党杀了!”

朱允炆站立了片刻,注目天边云霞,说道:“朕准奏。”

邹谨带着满腔悲愤,继续奏道:“皇亲国戚中尚有一人,其罪更当诛。叶贵妃之兄叶临风,为燕军提供军费所需、兵马粮草,请皇上下旨!”

魏冕痛哭流涕,一起说道:“请皇上下旨!”

我一直站在殿前不远处,见他们奏请朱允炆诛杀叶临风,心中一阵痛楚,向朱允炆看去。

突然之间,只听一名女子大声道:“不要!皇上,不要杀臣妾哥哥!”

叶逐月面­色­苍白,从另一乘软舆中疾步奔到朱允炆面前,跪在阶下,泪落如雨,哭道:“皇上若是要杀哥哥,请先赐臣妾一死!”

朱允炆对邹谨点头示意,扶起叶逐月,对她说道:“请贵妃体谅朕。”

叶逐月眸光幽幽转向身边镇守殿门的大石狮,摔开朱允炆,退后数步大叫道:“皇上既然如此薄情,执意要处死哥哥,臣妾今日就与皇上永别了!”

朱允炆见她似乎有自尽之念,急忙冲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说道:“你这又是何苦?”

叶逐月哭道:“臣妾无能,身为皇贵妃多年无所出,名份地位永远都不及皇后,皇上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着蕊妃,对庆熙郡主都比对臣妾好!若是连哥哥的­性­命都不能保住,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邹谨叩首,大声道:“臣领旨!”随即和魏冕大步离去。

我眼见邹谨领旨离开,急道:“叶大哥虽然有错,皇上既然能原谅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原谅他?请收回成命吧!”

叶逐月的眼光立刻转向我身上,似乎震惊而且意外,说道:“你的孩子……难道是燕王的?宫中都传说是皇上……”

朱允炆将我暗中藏匿在冷宫,下嫁给李景隆的变成了福清郡主,让人颇费猜疑,六宫中蜚短流长,甚至有流言传说我腹中胎儿是他的,因此他才将朱浣宜替换我。

我顾不得分辨,又叫道:“允炆哥哥!”

朱允炆挺直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语气却带着无限的悲凉,对身边内侍说道:“传旨,赦免了他们死罪,将他们继续监禁在天牢吧!”

我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跳剧烈,不觉退后依靠着廊柱。

朱允炆走近我,凝视着我说道:“蕊蕊,你刚才有话对我说?”

我点头道:“是。今日午时,金川门一破,燕军就会进入皇宫,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摇摇头说:“如果连安王和李景隆都会背叛我,就是天意注定如此!我又何必走?”

叶逐月乖巧站立在他身旁,低声说道:“臣妾一定永远陪伴皇上……”

马皇后的声音传来:“臣妾之心,与贵妃相同,皇上不走,臣妾也不会走!”

我循声看去,马皇后手牵着年幼的太子朱文奎,随行宫人怀中抱着小皇子朱文圭,她走到朱允炆身旁,用锦帕拭泪,说道:“皇上,臣妾刚刚听说谷王和曹国公一起打开了金川门,燕军进入皇城了!”

朱允炆静静伫立了片刻,对身边禁军侍卫统领说道:“传朕旨意,撤掉所有围防,让宫人都逃命去。”

这些“宫人”,包括内侍、宫女,当然也包括他宠幸过的妃嫔,朱允炆并没有杀她们,也不要她们一起同生共死。

他是一个宽厚仁慈的皇帝,但是朱元璋留给他的并不是治世,而是一个残局。

宽厚仁慈可以得到民心,武力可以征服天下,明朝江山初定,需要一个铁腕的统治者扭转乾坤。

朱允炆的宽厚仁慈终究无法对抗朱棣的狠决。

金川门攻破,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以燕王朱棣的全面胜利告终。

禁军侍卫统领不敢违抗圣旨,持戈落泪,对殿外宫人宣道:“皇上有旨,你们都走吧!”

宫人痛哭之声响起,迟迟不肯离开,朱允炆加重语气道:“还要朕再说一次吗?都走吧!走吧!”

奉先殿前,内侍、侍女纷纷向朱允炆叩首拜别,含泪而去,所剩宫人不过十几人。

马皇后见此情景伤心落泪,小太子朱文奎见母亲哭泣,哭道:“父皇……儿臣好怕……”

朱允炆面带微笑,蹲下身说道:“别怕。父皇是天子、文奎是太子,我们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做别人的臣子!父皇没有守住太皇爷爷给我们的基业,我们一起去向太皇爷爷请罪,好不好?”

懵懂的孩子见他态度温和,并不太明白他的话意,含糊说道:“好。”

马皇后和叶逐月哭成泪人,朱允炆转过头时,眼角隐隐有泪。

朱允炆携着小太子的手,向奉先殿内走去,说道:“蕊蕊,回朝云殿去吧,四叔不会伤害你。”

我含泪拦在殿门前,说道:“不要!你想­干­什么?举火自焚吗?文奎和文圭还这么小,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忍心吗?”

他停下脚步,对我说:“四叔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还不如一起随我去。”

我大声道:“我曾经死过几次,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千古艰难惟一死。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如果你连死都不畏惧,为什么不坚强活下去?九重殿阁、君临天下是一种人生,归隐松林、纵情山水也是一种人生,你为什么不选择后者?”

他缓缓摇头,说:“我没有选择。”

我见他心意坚决,宫墙外似乎隐约传来金鼓交鸣之声,咬牙说道:“好,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陪你一起死!”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朱允炆却猛然抬头,怔怔看着我,说道:“你陪我一起死?为什么?”

“你在东宫对我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要死,你首先要保护的一定是四叔,不是我’,蕊蕊告诉你,不是这样!如果你有事,我一样会心痛,一样会难过……”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将我轻轻拥入怀中,闭目说道:“能够听到你这一句真心话,我很开心。”

我依靠在他胸前,微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去云南吧。奉先殿内一间佛室内,有皇爷爷留下的出宫秘道……”

宫中多处殿阁都燃烧着大火,奉先殿在一片熊熊火光中坍塌,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如同晚霞熏染出的一般,瑰丽壮美。

这壮美意味着一位帝王在历史上彻底消失。

建文帝的生死,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秘密。

这个千古谜案,就留给我未来的那些前辈导师们去考证探究吧!

燕军列队冲入皇宫的时候,我站立在奉先殿前,神情淡然,从容镇定。

他一身白衣如雪,紫眸中神­色­复杂,带着利箭般的光芒,向我宽大的衣裙投­射­而来。

终于,他轻轻问道:“你们有了孩子?还是我们的……”

火起宫垣(二)东昌郊外那天夜晚,我卸下了假面和伪装,在他怀中呼唤着顾翌凡,承认了自己就是林希、就是唐蕊。如果我是唐蕊,那么我就是他的妻子,他有足够的理由质问我这孩子的来历。

怀孕七个月以来,孩子长得并不大,身上层层叠叠的粉绿纱裙遮掩着我的体态,他看不出我腹中胎儿的月份,也无法断定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宫中潜藏着他的耳目,关于我的种种流言传说,他想必早已知晓。他所说的“你们”,指的并非李景隆和我,如果孩子是李景隆的,我现在应该在国公府邸中,不该在皇宫里。

他怀疑的人是朱允炆。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拥有任何女子,更何况朱允炆曾经将我赐婚给李景隆却又悔婚,嫌疑当然最大。

天气炎热­干­燥,宫殿内大火越烧越旺,氧气迅速消耗,天空似乎有一张无边无际的密网将我罩住,我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该怎样回答他的话,心中恨不得告诉他这个孩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

燕王默默注视着我,那份沉静让我大吃一惊,危险临近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自心底潜生起一种­阴­森森的冷颤,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眼下,为了这个孩子,我不能与他起任何纷争。

我可以不怕死,对他大吵大闹,但是,我不能、也不敢拿我的最珍爱的宝贝来赌他的度量。

数以千计身着战甲的燕军士兵手持剑器兵刃,在皇宫中四处寻找,火光中隐约听见数名女子的尖叫和哭喊声。

燕王转过身,对身旁丘福说道:“传本王的话,告诫宫人各安其位,不用四散逃命,本王为诛灭­奸­臣、拯救皇上而来,决不会伤害他们。另外,军中若有烧杀抢掠惊动父皇故居、欺压良善弱小者,立斩无赦!”

丘福大声应道:“属下领命!”

他看我一眼,又冷冷对丘福道:“封锁宫中所有出路,四门城门戒严,继续寻找保护皇上,以免­奸­臣事急,拿皇上­性­命要挟本王饶过他们。”

丘福举手一挥,大队燕军四散进入六宫,他眼看着沐浴在大火中的奉先殿,面带犹疑道:“属下营中有数名死士,可披防火战甲进殿搜寻,以防其中有出宫秘道,请王爷示下!”

如果丘福的死士进入奉先殿,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将朱允炆和小太子都杀掉。然后,燕王会对外人宣告建文帝自焚而死,在群臣面前装作痛哭伤心,在众臣的拥戴下“不得不”登上皇帝宝座,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他既能得到天下,又可以为“谋逆”洗脱罪名,这无疑是燕王的理想中最完美的一种方案。

燕王神­色­深沉得如同秋日的碧潭,说道:“去吧。”

我不再犹豫,看着他,带着几分凄凉的微笑说:“既然你心中从来没有重视过他,又何必问?我的孩子,注定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坚定有力的双手紧紧拥抱着我,缓缓垂首,厮磨着我前额几缕凌乱的发丝,似乎想将我融化在怀中,似乎是大笑,又似乎是感慨,说道:“好,太好了!上天总算待我不薄,都回来了,都回来了!”

我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肩上,心道:“你失去了太子之位,如今天下即将属于你;你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如今又有了他;你失去了跳崖的唐蕊,如今用卑鄙的手段得到了元妍——你的确找回了许多东西,却有一样东西,惟有一样东西,如果失去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

云蒙山凄凉的残荷秋叶,注定了我们缘分的终结。

他和白吟雪在书房的那一幕,将我的一段柔肠、万种情思寸寸撕碎,从此灰飞烟灭,永远都不想回到他身边。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心的距离。

他举手轻拂我垂落的发梢,托起我的脸,温柔说道:“瘦了好多……一定很辛苦你,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自己走。”

我看着他说:“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他看着我,灿然一笑,说道:“当然相信。”

我轻声道:“皇上早知道一切,我们到现在都安然无恙。他点火烧了奉先殿,皇后、贵妃、太子都在殿内,他们都死了,你信不信?”

他的脸立刻笼罩在一片寒雾中,拥住我肩膀的手松开一瞬,却又更紧地拥住我,飞快说道:“我相信,我会永远感激他这一念之仁。”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未出世的孩子救了朱允炆的­性­命,如果朱允炆是个狠心的皇帝,当时一定要逼迫我堕胎,今天燕王就不会给他一线生机。

丘福听见他说:“不必搜奉先殿了,先灭火”时,呈现万分惊讶的表情,

火势巨大,几座毗邻的宫殿都在迅猛燃烧,那些宫殿楼阁都系上等黄杨木制成,外涂的朱漆是绝好的助燃剂,明代没有训练有素的消防官兵,也没有消防器材的,用水和沙石,这场火至少要到明天才灭得掉。

史书记载的朱元璋在奉先殿内挖掘了一条长长的通往城外报恩寺的密道,四门驻守困不住朱允炆,只用几个时辰,他们就会离开金陵。

他见我不停深呼吸,横抱起我道:“这里不宜久留,我带你出城去,我们先住在营帐里。”

一路上我觉得昏昏沉沉,他并没有和我多说话,轻柔环抱着我,到了燕军驻扎的龙潭,江岸边旌旗招展,燕军一派欢呼雀跃之象。

他将我抱下辇车时,朱能近前道:“回禀王爷!朝中兵部尚书茹常、兵部侍郎刘谯、吏部侍郎蹇义、大理少卿薛品……等人前来跪迎王爷入京。”

我看向前方燕王的中军大帐,帐前果然黑压压一片身着官服的明朝官员,见燕王归来,齐声说道:“臣等恭迎燕王殿下入京!”

那身着一品服­色­的官员叩首道:“臣兵部尚书茹常,受黄子澄迫害,发配至河南,幸得殿下张帜大义诛讨­奸­贼,臣才得以还京、官复旧职,黄子澄离间皇室宗亲,其罪状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实难尽述……”

我冷冷看了茹常一眼,史载茹常与黄子澄关系恶劣,屡遭排挤,后来因为燕王靖难,朝廷罢免了齐泰的兵部尚书之职后才将茹常调回金陵,茹常趋炎附势,前来投靠拥戴燕王,历数黄子澄之罪状,分明是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燕王微微簇眉,却对他和蔼说道:“茹大人在京与­奸­臣同僚多年,如此就请茹大人将齐黄­奸­党悉数彻查清楚,替本王开列一个­奸­臣榜单,本王好一一查处。”

茹常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首不迭,说道:“承蒙殿下信任,臣一定尽心尽力,决不放过一个­奸­党……”

我们回到营帐中,天气炎热,胎儿渐大,我越来越觉得­精­神倦怠,他看着我合眸躺下,在我身边静静守侯。

过了不久,一名侍卫在帐外轻声道:“禀王爷,北平王妃遣信使来了,求见王爷。”

他似乎出了房间,我昏睡了些时候,醒来时他不在帐内。

我站立起身踱步,发觉营帐一侧桌案上搁置着笔墨纸砚等物,还有一叠厚厚的宣纸,似乎是未完成的画卷,走近翻阅,竟然是数十幅女子画像。

第一幅,画的是一身简洁白衣、神情纯真娇美的少女,在月下小桥畔吹奏箫管;

第二幅,画中身着淡紫花朵绸衣的女子,推窗遥望风雪夜归人,清澈的大眼中带着惊喜与期盼;

第三幅,一名身着喜服的美丽俏新娘自花轿中探出头来,偷偷向外张望;

第四幅,碧水长空下,那少女独自立于小舟头,伤心怅望天际江流;

……

一幅幅画面都是我和他从前经历的记载,我的手不由自主翻到最后一幅,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扶住桌沿才没有摔倒,这最后一幅画像上的女子,却并不是唐蕊,而是一个我做梦都意想不到的人。

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林希!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个未来世界的人,怎么会在六百年前燕王的笔下出现?

我仔细注目,发觉那画中少女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着宫女服饰,神情生动活泼,画像旁还有一首拟古体赋诗:

“青青江蓠草,熠熠生何侧?皎皎彼姝女,婀娜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支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

原来是青青。

“青青江蓠草,熠熠生何侧?”暗指青青是他最亲近的人,“皎皎彼姝女,婀娜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可见在他眼中青青的美丽,“独支翼”、“来悲风”、“起叹息”,都是形容他失去青青后孤单落寞的心情。

原来燕王最爱的女子竟然和二十一世纪W城的林希长得一般模样。

我想起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抚摸着画像中青青的脸,眼泪如断线之珠,滴滴落在轻纱衣袖上,心中想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忘了吧,都忘了吧!”

一只手将我从桌案前拉近,我仓皇中贴近他温暖的胸膛,他拭去我的眼泪,说道:“蕊蕊,别哭,这些都是我在军营中随手画的。世上最难得的,并非天下,我愿以大明疆域,万里河山,换取蕊蕊一句真心原谅……你看了我的信吗?”

他提起那封信,那封我只看了一句就焚毁了的信。

我冷冰冰说:“看过了。”

他身躯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激动说:“那么,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轻轻推开他,说道:“如果你没有错,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原谅。”

他沉默良久,若有所思,忽然说道:“吟雪生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叫高爔。”

我点头说:“赫爔容光,辉昭日月,的确是好名字。”

心中却在大笑,笑得发疼。

你讳莫如深,你再三回避,你终于还是对我提起了“吟雪”和她给你生的儿子“高爔”。

但是,现在我只想将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其他的事情不敢想、也不能想。

我平静的反应一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印象中的蕊蕊,应该用唐门“暴雨梨花”攻击白吟雪,应该看都不想看朱高爔一眼,更不用说称赞这名字好。

他继续说道:“你喜欢荷花,如果我们生下女儿,就叫她若菡好不好?如果是儿子,如果你不愿意他姓朱,就随你姓……”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略带迟疑,低声试探问道:“元妍……在朝鲜可有父母兄弟?”

我知道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要问我。

为什么我跳崖没有死?为什么我一直不长大?为什么会有许多怪异离奇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当年我在云蒙山中给他的模糊回答,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

但是他知道,提起这些问题,就是让昨天在我的心口上撒盐,让我将那痛苦的一刻再温习一次,再回忆一遍。

我没有作答。

他轻轻抱住我,眸光闪烁,带着几分歉疚之意说:“好了,我们说点别的,孩子乖不乖?”

一名侍卫在帐外说道:“王爷,属下送参汤来。”

他说道:“拿进来。”

他伸手接过参汤,用羹匙舀起一勺,尝试了一下温度,然后送到我­唇­边,微笑着说:“我问过军中医师,如果是十一月有的,下个月就该到产期了,你还是这么弱,要多进补一点。”

他说得没错,为了安产,我必须保证自己的身体状况良好,我并没有拒绝,将一碗参汤喝下大半。

接下来的几天,他异常忙碌,迎附的官员一批批前来归附,个个自称被­奸­臣所累,纷纷上书上表给他,迫不及待希望他早日登基称帝,自己好成开国元勋。

六月十六的夜晚,是他登基的前一天。

帐外月朗星稀,他握着我的手漫步,虽然是六月的天气,我的掌心却一片冰凉。

握得久了,他的手似乎被我的冰凉感染,温度渐渐冷却下来。

打闹\吵架的时候,爱情其实还在。

火起宫垣(三)燕军营帐如星罗棋布,帐前火把的光芒在暗夜中轻轻晃动,一队队巡夜的兵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履走过营帐外围,身上的甲衣颤动,发出“嚓嚓”的细微声响。

江面乌黑一片,暗夜中看不见水流的方向,柔润的夜风吹过,他伸手抚摸着我发间垂落的粉紫­色­飘带,带着些许激动,说道:“明天我要进皇城了,翰林院拟了几个年号,‘永清’、‘永昌’、‘永乐’,你觉得哪一个好?”

朱棣登基后的年号对我并无悬念,我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建议他不用“永乐”,能否避免历史上那一场对建文旧臣鲜血淋漓的杀戮?

那是朱棣最残忍的一次出手,也是现代史学家对他褒贬不一的缘由。

被茹常列入“­奸­臣榜”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儒、铁铉、练子宁等人,因为拒绝参拜新皇帝,全部诛连九族、死于非命,妻子女儿都被送入教坊司或军营,充作乐伎军妓,备受凌虐。

我仿佛看见朱棣坐在尊贵而威严的皇帝宝座上,全身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气息,神情如凝固的冰山,挥笔批下一道道圣旨。

罪臣家中女眷不堪受辱,纷纷悬梁自尽。

成千上万的囚犯引颈就戮,武士们手持宝剑,剑身闪烁着凄厉寒光,午门前,一时血流成河。

朱棣无疑是一个嗜杀的死神、残暴的死神。

现在,他的手正温柔搁置在我的肩上。

想到这双手即将沾染上的鲜血,我不寒而栗,退后了几步,对他说:“永清,这个年号很好!”

他不动声­色­,轻轻问:“你喜欢‘永清’?‘永乐’不好吗?

我立刻说道:“不要用‘永乐’,宋朝方腊起义时曾经自封为‘永乐王’,你愿意和他一样吗?”

他略有诧异,微笑道:“还是你看过的书多,这前宋朝的事情,我可从没注意过。”

宋朝史家对农民起义之事讳莫如深、记载简略,方腊的王号并不广为人知,我曾经跟随顾教授做过一个研究方腊的课题,于是对他详细解说了一遍。

他的紫眸中透出欣喜的神­色­,静静听我说话。

我说完最后一句:“后来起义军中内­奸­给官军引路,方腊被俘,押解到东京,起义失败。”

他突然垂下头,在我鼻尖轻吻了一下。

我立刻明白过来。

过去一些甜蜜的回忆恍如隔世。

初到云蒙山的第一天夜晚,他喜欢在清凉的夏夜秉烛看书,我沐浴更衣后,轻轻踮着脚尖走到他身后,人立刻就落入他怀里,被他轻轻放到竹榻上。

他低头呼吸着我肩颈的香气,微笑着问:“今天沐浴加什么花瓣了?”

“你猜猜看啊?”

“茉莉?”

“错!”

“晚香玉?”

“错!”

他的两道剑眉簇了起来,凝神看着我,带着一抹笑意说:“猜不到。”

我摇头叹气说:“可惜啊可惜,如果你猜到了……”

他看着我得意的模样,亲亲我的鼻尖,才说:“小傻瓜,是荷花瓣的香气……快告诉我,怎样嘉奖我?”

我被他磨蹭得痒痒,从竹榻上直起腰,对他娇嗔大叫:“坏棣棣!”

他脸­色­认真严肃,说道:“不许叫坏棣棣,要叫好哥哥……”

我故意含糊不清地说:“好叔叔……”看着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开心得咯咯大笑。

这几天夜晚我们虽然一起住在营帐内,但是我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对他的所有问题回答尽量简短,语气冷淡,他对我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不再提及云蒙山,仿佛那片山脉是一个禁区,稍有逾越就会受到惩戒和伤害。

我难得会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鼻尖传来的轻痒让我心颤了一下,他顺势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唇­向下移动,说道:“小傻瓜,快到荷花盛开的时节了……”

似乎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我们疾驰而来,他立刻抬起头,警觉的眼神扫向来人。

我看得清楚明白,月光映­射­出一个亭亭的女子倩影,她身上穿着白­色­衣裙,曼妙的身材和飘扬的发丝让人不禁心动神往。

那身影、那白­色­,我想忘记,但是我永远无法忘记,她身上的白­色­在我眼中幻化成浓墨重彩的五颜六­色­,凌乱得一塌糊涂。

白­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混合,却骗过了世人的眼睛,人们都以为它纯洁无瑕。

就象白吟雪一样。

我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用双手护住自己。

燕王迅速抱起我掠出一丈开外,与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松松环绕住我纤细的手腕,他没有用力压迫我,但是让我一步都离不开。

白吟雪在离我们两丈远处下马,站住了脚步,她的容貌依然无可挑剔,较之几年前更见成熟,别有一种风韵之美,脸上却呈现一种惨淡的青­色­。

我以为是月光照­射­导致的效果,看了看燕王的脸­色­,他经历了数年岁月沧桑和三年艰苦卓绝的战斗,风雨让他的肤­色­稍黑了些,面容的明月光华并没有因此减­色­,看上去似乎不到三十岁。

他和白吟雪不同,是健康的感觉,当然更没有发青。

燕王见我认真看他,嘴角漾起一丝微笑道:“你几天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了。”

我收回目光,冷冷地、直直地看向离我三丈远的那个女人。

白吟雪走近几步看了我一眼,态度温雅矜持,对燕王微笑道:“恭喜王爷,又要喜获麟儿了!”

我全身的血液开始凝结,却竭力提醒自己镇定,她对燕王说“又要”喜获麟儿,分明是在提醒他,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一个儿子。

燕王脸­色­略变,冷冷说道:“你来­干­什么?宫中谁在照顾高爔?”

她眼神中透出几分凄楚,轻叹道:“王爷离开北平后,他一直病着,不肯好好吃­奶­……前些天我听说王爷一路乘胜南下,指日可破金陵,所以赶来提醒王爷,进皇宫前请多加小心。”

燕王听到她温柔关心的话语,仍是语气冷淡,说道:“我身边侍卫众多,用不着你担心。你若是觉得北平王宫狭小,浪费了你的神通广大,你可以离开。”

她轻轻道:“王爷误会了,当年王爷告诫我不得踏出燕王宫一步,我从不敢违背王爷之命,一直尽心照顾高爔,与锦衣卫并无瓜葛联系。如果王爷觉得我不该来,我这就回去了。”

燕王凝视着她的背影,道:“吟雪,你今天为谁而来?昔日我对你承诺过永远不伤害你,但是有些事决不会有第二次,趁早收起你那些心思,否则别怪我无情违背诺言。”

原来当年他们定情之时,燕王对她有过“承诺”——永远都不伤害她。

即使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燕王也不能杀她。

那么,他对我的“承诺”呢?保护我一生一世的“承诺”呢?

白吟雪听见他的话,竟然回过头来,对我道:“你就是朝鲜的元妍吗?”

我轻轻启­唇­,明明白白吐出三个字说:“我姓唐。”

她静静看着我,突然说:“原来你没有死。”然后转向燕王微笑道:“我想和妹妹单独说几句话。”

燕王的紫眸中­射­出了寒焰,说道:“你想说和她什么?就在我面前说!”

她摇头道:“我不能告诉王爷,如果妹妹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

我挣脱燕王的手,向前一步说道:“你说吧。”

燕王不再阻拦,沉声道:“吟雪,如果蕊蕊和孩子有半点损伤,我立刻杀了高爔,你好自为之!”

她凝视燕王,凄然道:“王爷好狠心,高爔也是你的亲生骨­肉­,看来我真不该生下他!”

燕王面容沉静,说道:“是不是亲生骨­肉­,你心中最清楚。”

她怔怔看了燕王片刻,忽然笑道:“王爷既然一直在怀疑他的血统,为什么现在还不杀了他?是不忍?还是不敢?那天晚上的事情,王爷记不清了……是或不是,王爷应该比我更清楚!”

燕王看我一眼,并不再与她争执,退到一丈外。

白吟雪走到我面前,轻轻道:“我告诉你的话,你仔细听好了。我爱王爷,所以我恨你。我来金陵,只为见他最后一面,你哥哥是我杀的,我中了他的蜘蛛毒,两年前我开始服食各种毒药以克制体内毒­性­发作,如今体内百毒侵蚀,活不了几天了。高爔是你哥哥的亲生儿子,他现在还小,如果有一天王爷起了疑心,请你尽力保他一命。”

白吟雪跃上马背远去多时,我依然怔怔立在原地。

原来这就是真相。

朱高爔并不是燕王的亲骨­肉­,唐茹错爱上了白吟雪,死在她手中,随身的毒蜘蛛替主人复仇了。

父母的爱恨情仇,三岁朱高爔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燕王握住我的手,说道:“回去吧。”

明天,太阳依然会冉冉升起。

明天,公元年六月十七日,对燕王朱棣,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九五至尊(一)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朱元璋的孝陵一派庄严肃穆。

高大的密树绿荫遮蔽着巍峨的帝王陵寝,通往孝陵的大道旁整齐排列着石马、石狮子,他跳下骏马,走到我乘坐的软轿前,伸出手说:“和我一起前去谒陵吧。”

我掀起纱帘下轿,他牵着我的手向孝陵前行,群臣跟随在我们身后。

他在陵前焚香祝祷,朗声说道:“父皇肇造鸿业、垂法万年,后世子孙本可江山万年无忧,只恨朝中­奸­臣妖言惑主,变更父皇祖制,迫害皇族!儿臣万不得已起兵诛­奸­恶、保社稷,今日前来拜谒孝陵,一定将­奸­臣所定制度废除,恢复父皇遗训!”

他叩首三次后,那些趋奉的官员急忙依序走近他,为首一人说道:“臣吏部尚书曾凤诏,大胆向王爷进一言!”

他站起身面向孝陵,说道:“曾尚书请讲。”

曾凤诏肃然说道:“先帝自绝,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王殿下文韬武略,且是高皇帝高皇后嫡子,理因承袭大统!臣恳请燕王殿下早登大位,以定国本,以安民心!”

他似乎不为所动,摇头说道:“不可,本王起兵靖难只为诛讨­奸­臣,并无他意,待­奸­臣伏法,本王就回燕北去。”

曾凤诏见他推辞,暗使眼­色­,一­干­文臣武将齐刷刷跪在孝陵前,大声道:“臣等请燕王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念!”

茹常手捧一个金漆托盘,当中放置着一件金光灿灿的龙袍和一顶旒珠垂挂的冠冕,出列说道:“燕王殿下位居嫡长,正是天命所归,切莫辜负臣等和天下黎民的心愿!”

在群臣数次劝进后,他终于不再推辞,穿上了那套象征最高权力的礼服,那礼服十分合身,显然是早就定制好了的,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在华服的衬托下更加威仪赫赫,俊朗的仪容在冠冕后若隐若现,深不可测。

我冷眼旁观着这场策划好的“三推让”之礼,看着他在群臣簇拥下登上皇帝的御驾,心道:“你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谒陵回辇后,依仗进入皇城,文武百官穿着盛装朝服,恭候在午朝门前。

宫中笙歌阵阵,谨身殿内外张灯结彩、锦旗林立,今天午时正心殿将举行新皇帝的登基大典。

他缓缓登上金阶,注目殿内外,说道:“诸位爱卿上章奏表,朕无可推辞,定当勤勉政事。以明年为永清元年,改今年为洪武三十五年,望诸王众卿协力同心,辅助朕治理天下,共建大明盛世!”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乐箫管声大起,他在金銮殿中依次接受一批批朝臣的礼拜,我远远站立在谨身殿外,听见他清晰说出“明年为永清元年”,并非“永乐元年”,心中升腾起淡淡的欣慰。

如果他的年号改变,历史必然改变。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紧缩的痛楚,几乎站立不稳,身旁一名侍卫眼疾手快扶住我,问道:“郡主,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说道:“没有,你送我回朝云殿中歇歇就好。”

谨身殿在皇宫南面,朝云殿在皇宫北面,这两处宫殿都没有受到奉先殿大火的波及,但是来回需要一段时间。

我坐进软轿中,那痛楚越来越剧烈,让我警觉到或许是腹中胎儿出了问题,有可能是早产。

我忍住疼痛,对轿外侍卫说道:“请你帮我找一个收生的宫人来……”

那侍卫听见我的话,立刻明白,对迎面而来的几名侍女急道:“快传收生的宫人全部来朝云殿,再去一个人,守在谨身殿前,等皇上登基大典结束,告诉他郡主可能快要临产了!”

我见他安排事情条理清晰,不觉看了他一眼,见他年约二十开外,模样英俊,白面无须,话语间带着几分豪迈气息。他并不是“燕云十八骑”中的一员,我以前从没注意到燕王身边还有这样一名侍卫,他给人的感觉十分奇怪,虽然同为侍卫,却不同于朱能、张玉。

他似乎觉得抬乘小轿的四名内侍速度太慢,接过其中一人的轿杠,加速前进,剩余的轿夫不得不跟随他加快速度,我们到达朝云殿时,我疼得说不出话来,紧紧咬住下­唇­。

他见我无法自己走出小软轿,一把掀开轿帘,将我横抱出来,说道:“属下马和,事急不得不如此,请郡主原谅!”

马和?郑和?

这个紧急时刻出手帮助我的侍卫竟然是我崇拜的民族英雄郑和?那个带领数百艘船舰浩浩荡荡驶出南海、在大海中乘风破浪、向西域弘扬中华民族东方文化的和平使者郑和?

难怪我会觉得他与朱能、张玉不同,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史载郑和本来是云南人氏,姓马字三保,明朝统一云南后,他被带到南京受阉,作了宦官,被分到燕王府为奴。因为他勤劳刻苦、聪明伶俐、才智过人,取得了燕王的信任,选在身边作为侍卫之一。在长达三年之久的“靖难之役”中,他跟随燕王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建立了赫赫战功,燕王登基后赐“郑”姓给他,就是史称的郑和。

我不觉仰头看向他,他目光明亮直视前方,神情庄重中带着谦和之气,心中对他的尊重又多了几分。

朝云殿中侍女们纷纷迎接出来,郑和飞奔而入,将我轻轻放在锦榻上,对那些侍女说道:“你们等收生的宫人过来,各归其位,不要慌乱,先去准备些热水和参汤吧!”

不久,几名太医和年长收生宫人匆匆忙忙进殿,郑和对他们轻轻点头示意,悄悄退出殿外。

太医诊过脉象后,对她们说道:“郡主果然是动了胎气,请诸位准备吧!”

一名宫人急忙近前握住我的手,宽慰我道:“孩子虽然提前落地,面目手足却都已长成,孩子身量小反而容易生出来。郡主莫怕,一定能够平安无事。”

我额头的汗水如雨落下,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我咬牙坚持了很久很久,只觉得全身虚脱,恨不得自己能够立刻死去、脱离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痛苦。依稀听见她们低声议论,却听不清究竟在议论什么。

泪水混合着汗水从我的脸颊旁流过,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为什么我疼了这么久,孩子还没有出来?难道是孩子有什么意外?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大声说话,发出的却是微弱的声音:“孩子……是难产吗?是吗?不要骗我,告诉我……”

一个浑厚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他搂住我的肩膀,亲吻着我的眼泪,说道:“不是难产,一切都很顺利,你别怕,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我抬起眼帘看向他,他摘去了密密垂落的冠冕,身上还穿着刺绣日、月、星、辰的龙袍,似乎从大典上匆忙而来,紫眸中神­色­却镇定而平静。

看到他如此平静,我紊乱惶恐的心顿时安稳下来。他紧紧捉住我的手,说道:“那些奴才实在误事!如果不是三保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登基大典可以择日再举行,这种时候我怎能不陪在你身边?我来迟了,对不起你。”

疼痛越发剧烈,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一串串溢出,却说不出话。

他凝视着我,温柔说道:“蕊蕊,勇敢一点,不要放弃。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当最后一阵痛楚袭来的时候,我竭尽全力配合着宫人的叮嘱,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清脆的“哇哇”啼哭。

他的哭声响亮清越,一定是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刹那间,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磨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觉得无比激动和喜悦。

从此,我不会再孤独。

在遥远的明代,借用元妍的身体,我终于有了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终于有了一个和我最亲近的人。

收生宫人们似乎在忙着处理善后事宜,给新生儿沐浴。

燕王的目光并没有投向他们,对我轻轻说:“辛苦你了,以后我决不会让你再受这种苦!”

一名收生宫人抱着包裹好的婴儿走到床前叩首,喜形于­色­,说道:“奴婢恭喜燕王殿下……不,恭喜皇上!郡主生的是小皇子!他的眼睛……”

燕王听见她说话,迅速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将婴儿接在手中,急道:“眼睛怎么了?”

我想挣扎着坐起,却动弹不得,惟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问道:“怎么了……?”

那收生宫人忙道:“郡主别担心,奴婢说慢了,小皇子的眼睛和皇上一样,是紫­色­……”

燕王低头认真注视着襁褓中的小婴儿,仿佛要将他的小模样印记在心中,看了好一阵,才在他的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带着遮掩不住的开心笑容,走到我床前,将孩子递给我看。

一个漂亮的小男婴,他的眼眸居然也是淡淡的紫­色­,他的五官简直就是燕王的缩小版,鼻子眼睛嘴巴都酷似他,惟一象我的地方就是尖尖的小下巴。

九五至尊(二)婴儿睁开小紫眸看了我一眼,又懒洋洋合上,继续呼呼大睡,我看着他恬静安详的睡态,一种久违的甜蜜感觉涌上心头,对他的爱融化了我心中被伤害而凝结的坚冰,我试着伸手去摸他的额发。

燕王捉住我的手,轻轻说道:“他是我们的儿子,要是多象你一点就更好了。我一定要让他姓朱,朱高燧,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我恍恍惚惚重复了一遍:“朱高燧?”

燕王的最后一个孩子,正是叫“朱高燧”,原来这个小皇子的生母并不是燕王妃徐妙云,而是我。

他面带喜悦,说道:“天遂人愿,我们终于有了孩子,就叫高燧吧,我……朕即日封他为赵王。”

朱元璋的儿子都是成家立业后才被封为藩王,刚刚落地的婴儿朱高燧被朱棣封为赵王,我丝毫不用怀疑他对这个幼子的疼爱。

只是“我”变成了“朕”,意味着燕王不再是藩王而是九五至尊的大明天子,他的儿子都是皇子,皇子的母亲应该是什么?

朱棣的紫眸深沉如水,静静看向我,又看向怀中的儿子,似乎在斟酌着字句,缓缓对我说:“蕊蕊,你愿意做朕的皇后吗?”

历史上记载明成祖登基后册立燕王妃为皇后,徐皇后贤良淑德,著有《女诫》一部,六宫整肃,是历史上少有的贤惠皇后。我所见过的徐妙云与历史记载完全相符,她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几乎堪称“完美”。善良、美丽、宽容、勇敢、坚定等等词汇加在一起,形容她也决不过分。

如果说女人似水,湖衣象一湾沉静的湖水,徐妙云就象一片大海,平静中蕴涵着力量,这样的女子才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朱棣即使不选大海,也该选择一片湖水,无论如何都不该选择我。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句话,但是他的话让我想到了未来,孩子平安生下来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继续留在宫廷,会面对更多更残忍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带着高燧一起走,远远离开金陵,隐姓埋名过自己的生活。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你明知道我不合适,何必勉强?”

一名宫人从他怀中接过婴儿,恭谨说道:“奴婢斗胆请皇上离开片刻,郡主……还有些事情需要料理。”

他起身离开,回头对我说道:“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几名宫人帮我更换衣物时,我听见其中一人惊呼了一声,问道:“我怎么了?”

她们惊慌失措的眼神告诉我,我生产后身体出现了异常状况。

我隐约感觉很可能是现代医学所称的“产后大出血”,由于胎盘没有完全剥离而成的身体损伤,即使是在现代医疗设备齐全的大医院中,一旦有这种情况发生,如果半小时内不能止血,都会有不可避免的危急情况产生。

在落后的明代,我不敢保证我还能坚持多久。

鲜血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滴流失,朱棣闻讯赶来的时候,我的全身已经开始变得僵硬麻木,几乎毫无知觉。

他狂乱的眼神弥漫着痛楚,呼喊声响彻宫殿:“蕊蕊,你不可以死!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

迷茫中,我对他说:“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诉燧儿谁是他的母亲……”

我和我的孩子竟然如此无缘,无论小小的朱高燧认徐妙云或者湖衣做母亲都好,我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没娘的孩子。

然后,我轻轻合上了眼睛。

眼前是一团团白­色­的雾,或者是云,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我试图将那些迷雾拨开,却被封锁了视线。

如果这里不是地狱,就一定是天国。

我看不到现在,看不到过去,更找不到将来。

眼前的云雾渐渐散开,对面是一片春光明媚的绿草地,天空碧蓝,四野盛开着新鲜的花朵,飘散着芬芳馥郁的香气,我穿着纯白的高腰月华长裙,鬓发用一枝玉簪挽起,向那片草地奔跑过去。

一切既真实又虚幻,我仿佛听见朱棣在身后呼喊我的名字,蕊蕊,不要睡着了,为了我们的孩子,你要活下去!

蕊蕊,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用生命保护你,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们快乐生活在一起!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一个疯子!

如果你死了,我…——

番外——郑和篇

今天是燕王殿下登基的日子,我恰巧站在庆熙郡主的身旁,没想到这个小皇子来得这么快。

我将郡主送到朝云殿,等了一盏茶时分,却还不见燕王殿下的身影。

走到谨身殿前,我托去传话的小内侍果然还站立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却不敢上前搅扰登基大典。

我不再犹豫,大步轻轻走进殿中,待第三批户部官员撤下、第四批即将上殿叩首时,大声说道:“属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皇上!”

皇上的脸­色­略变,说道:“马和?你有什么事情?”

我立刻说:“庆熙郡主刚才身体不适,属下将她送回朝云殿去了!”

他从御座上站起,沉声对殿中群臣说道:“今日登基大典到此为止,择日再行礼。”

皇上轻功身法比我好,我赶到朝云殿外等候。

不久,我看见皇上面带笑容从殿中走出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一边走一边对我们说:“所有殿中宫人,赏钞一万锭,再加棉纱十斤。”

宫人们谢过赏赐。

皇上走近我身边,说道:“马和,朕刚刚得了一个小皇子,你立了首功,我赐你姓‘郑’吧,再封你为内宫监。”

元代咸阳王赛典赤我家祖先,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祖父、父亲、我,都姓马,皇上亲自赐我姓“郑”,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内宫监地位在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诸事”,是极其重要的职位。

我急忙抬头谢恩。

皇上并没有走远,站立在朝云殿宫墙外,微笑注视着天空漂浮的云朵,自言自语说:“上天待朕真的不薄……那眼睛,实在是像极了!”

他回头见我站在身后,问道:“三保,如果朕不立王妃为皇后,你觉得立谁合适?”

我明白皇上的心思,他心中想立的皇后当然是庆熙郡主。

我只说了一句:“燕王妃是先帝册封的。”

他转过身,缓缓对我说:“徐辉祖与齐泰、黄子澄勾结,名列­奸­臣榜第五号,徐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我说:“可是王妃没有错,她一直都站在皇上这边。徐二舅爷被斩也是因为跟随皇上靖难。”

我们攻进金陵的那天,建文帝赐死了叶临风和徐增寿,听说庆熙郡主当时说服了建文帝刀下留人,宣旨之人去晚了一步,只救下了一个,徐增寿还是被腰斩了。如果说徐辉祖是­奸­臣,徐增寿就是忠臣,两相抵消,徐家并不算是­奸­臣之家。皇上想为自己找个不立王妃的理由,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充分的理由。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过了片刻,他和颜悦­色­对我说:“三保,虽然真话往往不是那么好听,朕还是喜欢听你说真话。”

带着焦急神情走来的宫人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她嘴­唇­翕动,哆哆嗦嗦着说:“皇上,不好了,郡主有产后血崩之兆……”

如同晴空中降下一道霹雳,皇上瞬间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稳重深沉,我看见他仓皇掠进殿中的身影,心中咯噔了一下。

产后血崩,十有八九必死无疑。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救过我­性­命的人,但他并不是太医,寻找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走进朝云殿中,正要告诉皇上迅速宣诏这个人进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朝云殿中所有宫人都跪在地上。

皇上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定定注视着床榻上的庆熙郡主,他没有流泪,那种眼神让我觉得无比震撼。

除了疯狂,就是无穷无尽的仇恨。

他仇恨的对象居然是他自己,而一个人恨自己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我看见他撩起龙袍的衣袖,轻声说:“该死的是我,不是你。我的血都给你吧……”

来不及多想,我扑过去,大声喊道:“皇上且慢!郡主还有救!”

九五至尊(三)番外——吕婕妤篇

走下辇车,我非常惊讶。

我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恢弘壮丽的宫殿,连绵起伏数里,每一座宫殿都装饰着琉璃瓦,台阶是一种­精­美的玉石所制,这种珍贵的玉石我们朝鲜国只有二品以上官员家才会拥有几块,大明皇帝却用它来铺砌地面。

一名内廷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们说:“皇上国事繁忙,改日再诏见你们,你们先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

我们依次跟随着他,崔真真拉着我的手,悄悄问:“淑美姐,皇上是不是不喜欢朝鲜的女子?”

我摇头说:“不会的。听说大明皇帝登基后加封权永均大人为光禄大夫,还派使者出使朝鲜国,都是因为权永均大人家的元妍姑娘!如果他不喜欢,国王为什么要选我们来中国?”

崔真真点点头,对我说:“淑美姐长得这么美,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我微微一笑,对自己的美貌,我一向很有自信。

两个月前,朝鲜国王得知大明皇帝格外眷顾朝鲜美人的消息,下诏民间禁止婚姻嫁娶,广采童女,以备进献。举国上下郑重其事,派遣各道、巡查司四处寻访美人,经过重重选拔,我和崔真真、李纯安、任凤瑛四人被选中。

“九重思窈窕,万里选娉婷。辞亲语难决,忍泪拭还零。惆怅相离处,群山入梦青。”父亲含泪送我到海边时写下了这首诗,他并不愿意送我入明朝皇帝后宫,但是,他不敢违抗国王的旨意。

离别虽然痛苦,如果我的离别能够换来父亲和家族的荣耀辉煌,我愿意。

经过王廷教师两个月的艰苦训练,我们充分了解明朝的宫廷,能够流利说出基本的汉语,我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柔婉娇媚,酷似明朝的女子,穿上他们的服装,还有一种别样的异国风情。

只要大明皇帝是个正常的男人,他一定不会拒绝我们。

踩踏上那艘豪华大船的红地毯的那一刻,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大明皇帝喜欢我,一定要让父亲像权永均大人一样得到明朝的封赏和国王的尊敬。

走进坤宁宫,我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皇后娘娘端坐在大殿中央,她的装扮朴素而简洁,一件蓝紫­色­宫裙,裙边上绣着几只金凤凰,并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样珠围翠绕,也没有穿着皇后的华服。

她左侧的美人温柔、恬静,像夕阳下波光潋滟的湖水,一匹奔驰的烈马看到她,也会驻足观望流连,一定是来自苏州的王贵妃。

她右侧的美人同样温柔美丽,她似乎想隐藏什么,却在不经意之间欲盖弥彰,洞悉一切的眼光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犀利的锋芒,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金顺妃。

这些后宫娘娘的美貌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信心渐渐开始动摇。

一名内侍叩首说道:“奴才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顺妃娘娘,朝鲜此次贡进美人四名,分别是仁宁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任凤瑛,十七岁;护军吕贵真之女吕淑美,十七岁;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李纯安,十五岁;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崔真真,十四岁,连同侍女十二名、火者十二名同来金陵。”

他念到我们的名字时,我们就上前行礼。

皇后一直注视着我们,待那小内侍念完名单,问道:“她们远道而来,又是朝鲜国王亲自挑选,皇上见过她们吗?赐了封号没有?”

小内侍说:“禀娘娘,皇上政事繁忙,遣奴才送诸位美人来见娘娘,说六宫之事请娘娘定夺。”

皇后接过记载我们姓名、来历的名册,翻阅了片刻,对小内侍说:“既然皇上有旨,我就替他作主了。封吕氏为婕妤、任氏为昭容、李氏崔氏还小,先为美人吧,将诏书拟好,送到谨身殿请皇上盖印。”

从此,明朝皇帝后宫中的多了一个吕婕妤。

我有了自己的宫殿,有了成群的侍女,惟一的遗憾是,入宫整整三个月,我从没有见过皇上,不止是我,任昭容、李美人、崔美人都没有见过他。我在所有他可能来后宫的时候­精­心装扮,在御花园中四处闲逛走动,想方设法寻找见到他的机会,却一无所获。

在第三个月零一天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我用一只价值连城的玉镯套出了距离谨身殿三重门以外的一名内侍的话,他告诉我说,皇上之所以不去后宫,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人。

权家的元妍。

和我来自同一片土地的朝鲜美人。

宫中所有人都不肯提起她的名字,或许是不敢,因为大家都知道,五年前,她死的那一天,皇上杀了数以万计的人,其中就有被诛“十族”的方孝儒、被车裂的黄子澄、被磔死的练子宁等等明朝官员。

那时候正是六月的天气,金陵炎热­干­燥,午门前的鲜血却一直没有­干­。

我费尽心机才打听到,权元妍生产时失血过多而死,她的遗体并没有装入棺柩,也没有下葬皇陵。她生下的孩子或许就是四皇子赵王朱高燧,因为四皇子今年刚好五岁,但是宫人异口同声都说,赵王是王贵妃所出。

无论传说是真是假,对我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怎样才能见到皇上。

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永乐四年的中秋节,月圆人团圆的节日,他一定会在后宫出现。

我和所有后宫妃嫔一起早早静候在御花园中,她们的心情和我一样激动,和我一样盛装而来,月亮高高悬挂在天空时,我们终于听到一声内侍通传:“皇上驾到!”

我们跪伏在水阁的地上接驾,我按捺不住,悄悄抬起头,向来人看了一眼。

从名义上说,我是他的婕妤,他就是我的丈夫。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吗?

他并没有穿龙袍,在合身的白­色­锦衣和淡紫轻纱的衬托下,明朗的面容和皎洁风姿仪态,让我几乎看不出他的年纪。太子朱高炽今年二十岁,汉王朱高煦今年十九岁,皇帝的实际年纪并不小,但是,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决不会超过三十岁。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吸引别人的特质,深邃的眸光在月光下仿佛一弯幽潭、一口古井,吸引着我,让我想深入其中去探索他的心灵世界,让我不由自主投身其中。

看到他紫­色­双眸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十七年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的脸颊开始发烫。

他径直走向王贵妃和小赵王朱高燧那边,抱起他说:“今天乖不乖?”

朱高燧点点头,伸出小手搂住他的颈项,用稚­嫩­的童音呼喊道:“父皇!”

他抱着朱高燧一起坐在御座上,向阁中扫视一眼,轻轻说道:“今天是中秋佳节,朕实在太忙,来坐一坐就走,你们一切都听从皇后安排。”

皇后坐在他身旁,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妾一定谨遵圣旨管束好后宫之事。只是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今天是中秋节,皇上也该歇歇了。”

太子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一起上前,恭声请安,他的眸光时刻不离怀中的朱高燧,并不看他们。

朱高燧四处张望,看到王贵妃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小紫眸中透着欣喜,拍手叫道:“母妃过来坐!”

听到这声“母妃”,他的脸­色­暗淡了一瞬,看向王贵妃。

王贵妃会意,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伸手接过孩子,柔声哄道:“燧儿乖,到母妃这里来,不要累着父皇。”

她接走了朱高燧,皇上站起身,对皇后说道:“你们继续玩吧,朝鲜来的那些美人,鼓乐、笙箫、串戏,都给她们看看。”

皇后见他提起朝鲜美人,问道:“她们今天都在这里,皇上可要单独赐见?”

他语气冷淡,说道:“前些时候朕都封赏过,不必见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顿时凉到了脚底,看来他对我们确实毫无兴趣。

无论如何,我不能放过今晚好不容易才等来、见他一面的机会。

我借故离开,抄近路走到御花园中的烟波亭,从水阁回谨身殿,此处是他必经之路。

我看见点灯引路的内侍时,将玉箫凑近­唇­边。

一缕悠扬的箫声起时,他果然停下了脚步,向我藏身之处迅速掠过来。

权元妍善吹玉箫,我的技艺未必比她差,只有触动他的伤处,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虽然这样做风险很大,但是为了我将来的命运,我愿意赌这一场。

今晚我­精­心挑选了一套淡紫­色­的宫装,他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片刻,说道:“好心计。你叫什么名字?”

一句“好心计”让我几乎无地自容,让我万分羞愧,原来我小小的伎俩终究逃不过他犀利的眼睛。

我不得不抬头回答他的话:“臣妾是皇上封的婕妤吕淑美。”

我特意加了“皇上封的”四字,提醒他我也是他的妃子,虽然想方设法见他有些羞人,但是我并没有错。

他看着我,并没有再问别的话,缓缓转过身,面对夜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以为他会这样离去,不料他突然转身对我说:“你如果想学她,就该学得象些……你想见她吗?”

我知道他所说的“她”,一定是权元妍,但是她五年前已经死了。

我并不敢相信他的话,怔在当地,他的身影遁去,夜空中留下袅袅余音:“想见她,就跟我来谨身殿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谨身殿是他日常起居的宫殿,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而且,我的确很想看看权元妍的真容。

他走得并不快,似乎在等候我跟上他,我小心跟随在他身后进入谨身殿,所有的随从立刻关紧了宫门。

走过后殿,看似是一片石墙,他轻轻在墙上推动一下,眼前豁然开朗,后殿之后,竟然有一个花园。园中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月季花,就象花的海洋,空气中充溢着淡淡的清香,月光下红紫黄白的花朵凝结着露珠,花园的一侧有间石屋,还亮着暗淡的光。

石屋宽敞明亮,那些光芒都是夜明珠所散发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颗的璀璨明珠,石屋中的几名侍女,看见我都露出诧异的眼神,随后静悄悄退了出去。

他掀开一道淡紫­色­的纱帘,说道:“你过来吧。”

眼前的一切让我几乎顿住呼吸。

纱帘后放置着一张碧玉所制床榻,还没走近就觉得冷气袭人,榻上躺着一名美丽少女,年纪似乎比我略小,黑发宛若流瀑,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长裙,腰间飘带挽系成一朵大蝴蝶结。

她的肌肤光泽柔润,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脸­色­却是苍白的,连嘴­唇­都是一片苍白,全无血­色­。

即使如此,她的美丽依然让我的信心全然崩塌。

我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不愿意将眼光投向别人,如果她是活着的,能说话,能哭能笑,能撒娇——一定更让人难以忘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后宫无数的美人用她们的青春美貌装饰了大明王朝的紫微宫,皇上诏告天下万民要勤俭,却不知道他自己使用了世间最昂贵最奢侈的装饰品。

他凝视那少女良久,对我说:“其实她并不喜欢紫­色­,是因为我,她才改变了她的习惯。我以为拥有了天下就能保护她,可是,我错了!……是我的错,让上天把对我的惩罚都加在她的身上,让我一次一次得到她又失去她!”

我看着他木然的表情,心头泛过淡淡的酸楚,说道:“她一定很爱皇上。”

他走近床榻,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我一直生气、妒嫉你心中最爱的人居然不是我。如果有来生,我宁愿不再做天子,我只要做一个普通人,做你最爱的那个人。”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启禀……皇上,郑和大人刚刚从西洋返回,奏报说……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了!正在殿外侯旨!”

凤凰磐涅(一)我试图睁开眼睛,发现我躺在一张­精­致的宽大床榻上,榻前地面铺设着一大块松香­色­羊绒地毯,床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象牙雕屏,四周悬挂着淡紫­色­帷幔,累累垂垂的轻纱落在光亮鉴人的青灰­色­大理石地面上。

落地的景泰蓝大花瓶内,Сhā着一大束月季花,两边的楠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根雕、玉石盆景、古­色­古香的书籍。

房间美轮美奂,华丽雅致,衬托出一室高贵气息。

我又是谁?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看似古代的地方?

我为什么觉得这是古代?

与古代相对应的,是什么代?

我努力地想,拼命地想,偏偏一无所获。

突然间头开始变得很疼,疼得似乎要裂开,脑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丝一毫的记忆痕迹都找不到。

我坐起身,举手抱头大声尖叫,仿佛只有这叫声能够驱散我心中的迷茫和惊恐。

叫喊声惊动了淡紫纱幔外的人,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一名妙龄少女匆匆进入,惊喜说道:“郡主醒来了!快去禀报皇上!”

她身着桃红­色­对襟长裙、乌黑的头发用玉簪别致盘起、耳坠着两颗宝石,对身后的几名少女说话,那些少女和她的装束相似,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激动和欢喜。

我脑子里浮现一串串词汇,郡主,皇上,明朝,宫廷,宫女……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头疼更剧烈,渐渐向全身蔓延,深入我的骨髓和血液,让我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一阵清新的青草香气迎面飘来,一双强有力的手拿开我抱头的手,传入耳中的一个淳厚的声音:“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模样,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紧紧揽入怀中,他温暖的胸膛让我混乱的思绪镇静下来,我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声说:“我的头很疼。”

他放开我,手温柔抚摸着我的头发,凝视着我说:“对不起,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俊朗的男子面容。

他气质高贵威严,五官英挺秀逸,嘴­唇­棱角分明,眉目间带着愧疚和关切的神­色­,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幽远而深邃,隐约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脑子里又浮现几个形容词,“帅”、“酷”……却记不起他是谁。

我壮着胆子试探问他:“你和我……认识吗?”

他的紫眸中掠过一丝狐疑,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让人害怕,我看到那突然深沉下来的目光,头疼又开始发作,惶惶看向他。

他眸光中的犀利瞬间又化为缕缕体贴和关怀,对我轻轻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借以驱散疼痛。

他一手托住我的脑后,声音略带颤抖说:“你听说过这些名字吗……唐蕊?朱棣?顾翌凡?”

当他念到“顾翌凡”这个名字时,他特别关注着我的眼睛。

我莫名其妙地坦然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念这些陌生人的名字,不断摇头。

他看到我毫无伪装的表情,仿佛被巨雷击中,扶住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紫眸幽幽看向我,泪水溢出眼眶。

我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男子会对我哭,一下手足无措,说道:“你别这样啊……”

他听到这句话,紫眸中的伤痛之­色­更重,侧转过头不再看我。

我茫然低下头,身上穿着白­色­衣裙,粉红­色­锦被的锻面上绣着一对展翅欲飞的金­色­大凤凰,绣工极其­精­致,栩栩如生。

一只手轻轻抬起我的下颌,我眨了眨眼睛。

他的嘴角带着一缕轻松的笑容,对我说:“你不记得我了,是因为前几个月你生了一场病。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是谁、我是谁。”

我点了点头。

他将我拥入怀中,轻声说:“记住,我叫朱棣,是你的夫君,我会爱你保护你一辈子,千万别再忘了。”

“夫君”?我似乎明白这个名词的含义,我联想起了“结婚”、“恋爱”……等等词汇,他暧昧的语气让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又点点头,问他:“我叫什么名字呢?”

他凝望了我片刻,低声说道:“权……燕燕,朝鲜来的燕燕,我把我的王号赐给你,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再分离了。”

“燕燕”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几句话,我试着念出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他紧紧拥住我,说道:“是的,‘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燕燕,你是从朝鲜远道而来、上天赐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纱幔外似乎有人轻轻走来,躬身禀道:“奴才郑和,前来向皇上请安。”

朱棣放开我的手,站起身说道:“三保,你进来。”

一名身着彤袍的人站立在我们面前,我怔怔看着他,他看见我的眼神,似乎吓了一跳,叩首道:“奴才参见郡……”

朱棣打断他的话,肃然说道:“朕已经封她为贤妃,从今天起,改称娘娘吧!”

郑和会意,又参见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尽力回想“贤妃”是个什么样的官职,见他这样大礼参拜我,说道:“你不用这么客气,快起来吧!”

郑和起身道:“谢娘娘。”

郑和似乎有事要禀告他,朱棣温柔和蔼对我说:“我要去处理几件急事,晚一点来看你。”

他出门不久,两名少女走进来,说道:“奴婢荷儿、莲儿参见娘娘,恭请娘娘更衣。”

荷儿帮我慢慢梳理头发,挽起一个小髻,我看了看镜中自己的面容,脑海中一些事情若隐若现,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问她道:“贤妃是什么样的官职?”

莲儿呆了一呆,立刻说:“是皇上的妃子啊,后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就数贤妃、贵妃、顺妃最大了!”

“谁是皇上?”

荷儿说:“刚才和娘娘在一起的就是皇上。”

我冷静思索了一下,如果他是我的夫君,那么,那些皇后、贵妃、顺妃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莲儿回答时犹豫了一下,说:“她们的夫君也是皇上。”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很愤怒。

“结婚”在我印象中似乎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和我们两人一起结婚?

难道朱棣在骗我?

我坐在妆台前,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任由她们帮我收拾打扮,对她们说:“我要见皇上。”

荷儿笑着说:“现在是午时,皇上在勤政殿中处理政务,娘娘放心,皇上今晚一定会来的。”

莲儿帮我整理完毕后,轻轻说道:“娘娘想吃点什么东西吗?御膳房预备有各­色­甜点、汤羹,奴婢这就去取。”

吃完御膳房的点心,我在殿中四处走动,询问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殿中所有人的回答都和朱棣对我说的话一样。

这里是明朝的京城金陵皇宫,朱棣是大明的皇帝,我们所在的宫殿叫“谨身殿”,我是他从朝鲜选来的妃子,几个月前我生了一场病,一直在发烧,可能因为服药过多,导致我失去了记忆。

众口一词所说出的话,应该是真的。

我相信我就是来自朝鲜的权燕燕、皇帝朱棣的贤妃,但是我不能接受他居然还有那么多的结婚对象。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在一棵桂花树下仰望夜空,朱棣缓步走到我身边,微笑说道:“燕燕,你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说道:“我在想,为什么你要和那么多人结婚?”

他皱了皱眉,仍然温柔说道:“谁告诉你的?你是想说‘成亲’对吗?过去那些事,都是我的错。”

我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追问道:“过去那些事是你的错?那你为什么不改正?”

他明朗的脸­色­略带尴尬,沉稳的神­色­有了一丝丝慌乱,片刻又恢复了严肃和庄重:“你要我怎么改正?我是皇帝,后宫一个嫔妃都没有,不合祖制规矩,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决不会多看她们一眼。”

我噘嘴说:“祖制规矩是皇帝定的吧?你既然是皇帝,你也可以改啊!”

他将我抱起,亲亲我的脸颊,说道:“别和我闹,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父皇定的祖制,我不能改。况且自古以来历代帝王,谁的后宫只有太监没宫女的……”

我说:“我说的不是宫女!是你那些大小老婆!”

他似乎被我的话惊了一下,说道:“燕燕,记住你的身份,不可以说这样粗俗的话。”

他抱着我回到宫殿内,轻轻用手抽取下我挽发的玉钗,我瞪大眼睛怒视着他。

他正欲低头来亲吻我,看见我的眼神,和缓了语气说道:“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改正,但是需要一段时间。”

我不想太为难他,点头说道:“好,那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要休息。”

虐燕大幕正式拉开请虐燕党准备鲜花

元妍yunyn——燕燕ynyn,这就是给她起名字的原因了

蕊党勿担心,她会慢慢一点点想起来过去的事情

难受的是那个撒谎的弟弟

凤凰磐涅(二)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殿内的淡紫轻纱如烟雾缭绕,几盏蝴蝶形状的水晶灯映着他成熟挺拔、潇洒不凡的背影。

他走到妆台的铜镜前,对镜举手取下金冠,脱下绣着金龙图案的明黄|­色­外袍,贴身穿一套纯白的棉麻短上衣、下裳,转身走近床榻,紫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这是我们的寝宫,我们以前一直住在一起,你要我出去吗?”

这个古代的环境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不记得关于明朝的一切,但是我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见他身着单衣距离我越来越近,心中紧张不安,向床榻另一边瑟缩躲闪。

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他的温柔让我觉得害怕?

他站在床前,轻轻叹息道:“以前你总是要我抱你哄你睡觉,看来你是真的全忘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抱我哄我睡觉”?我会要他对我做这么……的事情?我实在想不起该怎么形容,拼命地想,脑子又开始剧痛,不断摇头。

他放下锦帐,上床拥住我,温热的胸膛紧贴我的身体,低声说:“能够忘记过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我们从头开始,更快乐、更开心地在一起,好不好?”

我的心怦怦跳动,脑海中若隐若现一些模糊的情景,抬头问:“那你告诉我,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他俯身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手指轻柔划过我的鼻尖,嘴角带着一丝诡秘的笑痕,说道:“和现在一样调皮可爱,美得象一颗水灵灵的小蜜桃,让人随时都想摘下来咬一口……”

“不要叫我小蜜桃!好­肉­麻!”

这句话出口,我突然发觉,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形容词。

他蹙起眉心道:“现在又没有别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夫妻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

这句古文的大意我懂,在卧室中夫君可以为妻子描画眉毛,甚至有别的亲密举止,看情况我和他之间似乎还有比拥抱更亲密的关系。

我不得不提醒他说:“可是,你现在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没办法接受你。”

他神情自若,轻松笑道:“没关系,你会慢慢接受我的。”他站起身,走到纱幔旁,对外面说道:“传点心来。”

有数名侍女轻声应“是”。

他微笑说道:“我才从勤政殿批阅完奏章,赶着过来看你,还没用晚膳,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

侍女们鱼贯而入摆好桌案,将手中托盘上的东西一碟碟放好,他的晚膳并不丰盛,十分简单,有一盘桂花糕、一盘­精­致的小汤包,一小碟冬笋、一罐燕窝­精­米香粥,喷香扑鼻。

他注视着我吃完一块桂花糕,问道:“好吃吗?”

我点点头。

他眸光一转,问旁边一名小内侍道:“御膳房哪位御厨做的?”

小内侍忙禀道:“是一名姓袁的宫人,上个月才选进宫来的,做糕饼手艺是一等一的好。娘娘如果喜欢吃这个,奴才每天都给娘娘送一盘来!”

我摇头说:“不要每天送,太浪费了!每天吃一盘桂花糕,总有一天要把我吃腻死的。”

他放下玉碗,缓缓道:“知道节俭是好习惯。山东几省最近闹蝗灾,飞蝗所到之处禾稼尽毁、草枯地赤,六畜无以为饲,许多百姓都颗粒无收。”

我问道:“那怎么办?会有人挨饿吗?”

他并没有太焦虑的神­色­,淡然说道:“江南六省多富庶,让他们开仓赈济,国库充盈,不足为虑。当年我改‘永清’年号为‘永乐’,就是要天下百姓富足康乐,还要我的燕燕永远开心快乐。”

他在殿内用完膳,轻轻走向偏殿内。

我裹着锦被躺在他的床榻上,听着滴答的雨声,慢慢合上眼帘。

次日清晨起床后,我梳妆整理完毕,对荷儿和莲儿说:“你们说的皇后、贵妃、顺妃,我可以去见见她们吗?”

她们坚决地摇了摇头,回答说:“皇上有旨,娘娘暂时不能出谨身殿,如果觉得闷,奴婢们可以陪娘娘在花园里走走。”

谨身殿后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盛开着新鲜的五颜六­色­的花朵,荷儿告诉我那叫“月季花”,朱棣没有做皇帝的时候,在北京做燕王,娇­嫩­的鲜花都不耐北京的严寒,惟有月季花四季常春,所以他最喜欢月季花。

我站在花圃前,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

莲儿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叫道:“赵王殿下!”

高高的宫墙头骑坐着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小男孩,头戴着小金冠,脑侧飘缀着两条丝带,穿着合身的九­色­华服,五官酷似朱棣,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滴溜溜直转,好奇打量着墙内的情形。

他拍了拍手,转头对墙外叫道:“黄俨!父皇在后院种了好多好多花!你上来看!”

墙外一名内侍叫苦不迭,喊道:“小殿下,小祖宗,奴才求您快下来吧!那墙高,不是玩的地方,皇上即刻就下朝回来了,奴才还想留着这条命伺候您几年呐,求您可怜可怜奴才吧……”

原来这个小男孩是朱棣的儿子。

我看到这个小男孩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和他说话,甚至想摸摸他的小手。

我走到墙头下,微笑仰视着他说:“你是怎么上去的?那么高,很危险的,快下来吧!”

他看看我,得意地说:“我骑在黄俨肩膀上,黄俨骑在赵富的肩膀上……够高了,我就上来啦!”

他似乎突然间注意到了我,问道:“你是谁?是谨身殿的宫女吗?”

我觉得他聪明可爱,摇头说:“我不是宫女,是你父皇的妃子。”

他吐吐舌头,向我扮了个鬼脸。

荷儿和莲儿拿来几个厚厚的褥子,央求道:“赵王殿下,皇上就快要散朝了,跳下来吧,奴婢接着您!”

小赵王摇头晃脑,偏偏不肯下来。

墙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叫黄俨的内侍如获救星一般,忙道:“奴才叩见汉王殿下!赵王殿下吩咐奴才叠罗汉,奴才不敢有违,结果……奴才该死,汉王殿下武功盖世,求殿下救奴才一命!”

那男子哈哈笑道:“笨奴才,你们总有一天要掉脑袋!本王今天就帮你一次吧!”

他话音才落,墙头出现了一个淡青­色­的身影。

那青衣男子掠起将小赵王抱入怀中,吓得他大叫:“二哥!放开我!二哥!”

我忍不住喊道:“别吓着小孩子啊!”

他怀抱着小赵王,在墙头稳稳立住,向我直视而来,我一直仰望着小赵王,恰好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他的年纪很轻,似乎只有二十岁左右,一双闪灿着幽光的眸子移视到我身上时,微微露出讶异之­色­,不过一瞬间,他又带着小赵王从墙头轻轻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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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磐涅(三)

小赵王叫汉王“二哥”,按排行他似乎应该是二皇子,朱棣与汉王看上去却并不像父子,更像是兄弟。

我看着他们离去,心中怅然若失,不由自主问荷儿道:“小赵王真可爱,他是皇后的孩子吗?”

荷儿似乎并不意外我会问到这些问题,轻声答道:“不是。太子、汉王、永安公主、永平公主都是皇后娘娘所出,四皇子赵王和安成公主是贵妃娘娘所出。”我接着问道:“皇上膝下有很多皇子公主吗?”

荷儿摇头道:“不多,就只有这几位。三皇子前年殁了,咸宁和常宁二位公主是皇上赐封收养的,不是皇上的亲生女儿。皇上政事繁忙,一直都独住在谨身殿,很少去后宫,这几年宫中娘娘都没有生育过皇嗣。”

原来朱棣的孩子都是皇后和贵妃所生,我追问道:“皇上既然喜欢她们,为什么还要娶别的妃子呢?”

荷儿开始支支吾吾:“这个……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很早就嫁给皇上了,所以子嗣多些……皇上最喜欢的是贤妃娘娘您……”

我问:“那我是什么时候进宫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病的?”

“娘娘进宫有好几年了,生病是在三个月前。”

我心中越发好奇,问:“难道我进宫几年,一直都没有孩子吗?”

莲儿急忙Сhā话道:“娘娘往日身体娇弱,以后一定会有的!”

我继续问荷儿和莲儿,知道宫中除了徐皇后、王贵妃、金顺妃之外,还有许多妃嫔,象昭仪、婕妤、美人等等,不下百人。

我越想越是头痛,如果我以前爱朱棣,我怎么能够忍受和这么多人一起分享他的生活?如果朱棣告诉我的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实”,他为什么不让我出谨身殿

难道他是怕我遇见殿外的人,怕他们遇见我,告诉我一些谨身殿中的宫女太监决不会对我说出的事情?

我渐渐开始对朱棣所描述的那段“过去”产生了怀疑。

初升的朝阳照耀着园中的月季花,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折­射­着五光十­色­的绚丽光芒,我伸手采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花朵,却不小心被叶梗上突出的小刺扎了一下,一朵小小的血珠从伤口处渗出。

我下意识将手指放到­唇­边,感觉一阵淡淡的青草味道随风飘来,伴随着朱棣带着磁­性­的低沉嗓音:“哪里伤着了?让我看看。”

他一只手环住我的纤腰,另一只手将我的手指轻柔掰开,仔细察看伤口,回头对小内侍说道:“拿药膏来。”

我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忙道:“一根花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他似笑非笑的­唇­角轻扬,幽深的紫眸闪过一道责备的光芒,说道:“你如果不要我兴师动众,以后就要小心点了……不可以再让自己流血,听到没有?”

我躲闪着他逼视的眼神,目光四处游离,只好垂头说道:“我知道了!”

我手指顶端小小的伤口几乎隐没不见,他亲手为我敷上清凉的药膏,专注的神情和自然流露的关切之意让我浑身不自在,倒吸了一口气。

他涂完了药膏,抬头问道:“不疼吧?”

我一抬眼睫,恰巧迎上他那双令人迷眩的幽深紫瞳,刹那间羞红了脸,将手抽回来,说道:“不疼!”

他将剩余的药膏递给小内侍,低声道:“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儿?我摘给你。”

我随口说:“粉红­色­的。”

片刻后,他将一朵粉红­色­的月季花放在我掌心,说道:“只要你喜欢,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我忍不住笑道:“摘天上的月亮?你知道月亮离我们有多远吗?没有航天飞机,你去不了那里啊!就算你能去,它那么大,你怎么摘?”我印象中的月亮和我们所在的地球一样巨大,而且距离我们十分遥远。

朱棣的表情有些迷惑:“航天飞机……是什么?可以在天空中飞行吗?”

我想了想该怎么对他描述飞机的形状,然后说:“象鸟儿一样有两枝大翅膀,外壳是铁做的,里面空间很大,可以坐很多人,飞起来速度很快,比马车快一百倍……”

他似懂非懂,说道:“我会让工部召集一些能工巧匠尝试制作看看,如果大明能够制造出航天飞机,从金陵去北京距离就近许多了。”

我问道:“你要去北京吗?”

他握住我的小手,带笑的俊容中带着调侃的意味,轻快说道:“昨天晚上,你不是要我改正吗?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我在北京再建一个皇宫,只娶你一个人为妃,好不好?”

我惊愕地看向眼前这个男人。

论身份地位,明朝不会有人比他更高;论外貌仪态,他全身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和风度,绝对拥有让所有女子倾心的优势。

为什么他会对我这么好?他真的那么在意对我的承诺吗?他真的愿意为我放弃后宫成百上千的美人吗?

我心头倏地掠过一阵恍惚的感觉,仿佛荒原中点燃了一簇星星之火,含糊说道:“你做得到吗?”

他定定凝视着我,忽然用力将我拉进怀里,捧起我的脸贴近他,两人的­唇­瓣近在咫尺之间,我想后退时,他垂首将温热湿滑的­唇­覆在我的­唇­上,诱哄着我张开嘴接受他。

温柔缠绵的热吻让我的脸颊瞬间发烫,他感觉到了我的挣扎和反抗,温柔吸吮了片刻,抚摸着我晕红的脸颊说:“只要有你陪着我,我当然做得到……你还是那么甜,我好想你,今天晚上陪我吧……”

我急忙退后一步,拼命摇头:“不不不……”

见我这副如惊弓之鸟的怯样,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怕成这个样子,看来你是真的全忘了。我会等你一些时候,但是我可不愿意等太久。”

小内侍在不远处轻咳了一声,他脸­色­­阴­沉下来,说道:“什么事?”

那小内侍跪禀道:“奴才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病势沉重,贵妃娘娘让奴才速来恭请圣驾前往坤宁宫。”

“病势沉重”四字入耳,他全身猛然震动了一下,松开我的手,对那内侍说道:“朕即刻就去。”

他转身走向正殿,我试探着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皇后吗?”

他眼底升起一抹难测的光影,说道:“宫中人多眼杂,这些天你不要四处走动,等我把京中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就带你去北京。”

我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见他这样说,黯然低下头,不再多话。

他突然停下脚步,用手托起我的脸说:“别难过了,我带你一起去,谅宫中还没有人胆敢当着我的面为难你。”

他的紫眸中透着犹豫,似乎明知道那是一件不该做的事情,却因为不忍心见到我失望的神­色­而违心带我前往。

我咬着嘴­唇­说:“不用了。”

他深沉的脸­色­略微舒展了些,说道:“我决定带你去了,你不去都不行,走吧!”

我们来到坤宁宫前,侍立的宫女太监见到他一起跪迎,叩首道:“奴才、奴婢恭迎圣驾!”

他携着我的手坦然走进宫门,我有一种感觉,身后的宫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但是慑于他的威严,没有人敢表现出半点惊讶。

进入坤宁宫,我一眼就看见了一位宫妆美人,身上层层叠叠的藕荷­色­宫裙曳地,她见到朱棣亭亭下拜,说道:“臣妾恭迎皇上。”

让人惊诧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那淡然天成的脱俗气质。

我看着她和煦如三月春风的温柔眼神,一幅图景在脑海中渐渐凸现,越来越清晰一湾明月形状的湖水中央,似乎就是这个美人,在小船上轻抚琴弦,然后,一名白衣男子纵身跃到小船上,拍手赞道:“好词好曲,我若回来迟些,恐无缘听此绝妙天籁之音。”

所能想起的仅此而已,思绪一片迷茫混乱,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凝望着她轻轻说:“湖……”

我只说出了这个字。

身边的朱棣立刻加大力度握紧我的手,眸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看了那美人一眼,勉强说道:“燕燕,坤宁宫中没有湖,你看错了。”

那美人听见朱棣对我所说的话,急忙闪身避过,低头说道:“徐姐姐在寝宫内,请皇上进殿。”

朱棣以极快的速度带着我从她身边走过,我回头再看那美人时,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庭院中的假山之后。

他缓步走到徐皇后的寝帐前,隔着淡蓝的纱帐,在床畔椅上坐下来,问侍女道:“传戴思恭来。娘娘昏迷多久了?”

那侍女哽咽着说:“启禀皇上,太医开的药,娘娘一剂都不肯服。娘娘昨夜起就时时晕厥,却嘱咐奴婢不要告诉皇上,以免圣心牵挂……”

我觉得很诧异,徐皇后病重,却不肯吃太医的药,难道她不想治好自己的病吗?

他剑眉立刻紧簇,怒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回朕?”

那侍女吓得跪地叩首不止,说道:“奴婢知错了,求皇上开恩,奴婢下次不敢了。”

淡蓝的纱帐内传来几声微弱的喘息,一个女子声音道:“皇上……来了吗?”

他轻轻掀起纱帐,声音平静,说道:“妙云,是我。为什么不吃太医的药?”

我自纱帐的间隙看清了床榻上女子的面貌,她虽然缠绵病榻,眉宇间气度依然高贵端庄,给人的感觉亲切温和,今天所见的二皇子汉王,相对而言更像他的母亲

徐妙云带着一丝笑容,轻轻说道:“大限将至,我自己心里清楚,药石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如果吃了太医的药不见起­色­,皇上一定会责怪他们的……何必连累他们失去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地位……”

他紫眸中­射­出一缕沉痛的光芒,颤声说道:“你为什么要放弃?即使是一线希望,也该努力去争取。当年在北平燕王宫,你不是这样对我说过吗?”

徐妙云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说道:“当年……洪武二十五年之前,王爷在北平……”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觉得很奇怪,洪武二十五年,似乎是一个分割线,难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他们的感情起了什么变化吗?

朱棣凝望着她,缓缓说道:“我记得,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赛马,一起带着孩子们去打猎。这些年你从没有怨过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喘息渐定,摇头道:“皇上从没有对不起我们呣子,可怜的是唐妹妹……还有我三妹。我从没求过皇上什么,只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三妹……”

他整个人都仿佛凝滞一般,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会给她一个交代。你放心。”

徐妙云微微一笑,说道:“皇上如此眷顾徐家,我和爹爹在九泉之下会永远感激皇上。”

我全然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唐妹妹是谁?三妹又是谁?

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朱棣似乎很不情愿,却没办法不允诺她的要求。

我原本站立在他们身旁,此时看到他们相互注视的情景,悄悄退出寝宫之外。

翠减汀萍(一)

三天后,徐皇后在坤宁宫中病逝翠

徐妙云身染沉疴,对朱棣的打击显而易见,无论他们之间是否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那种相互信赖、理解的感觉,都足够让人从心里羡慕。

不知道我所遗忘的“过去”岁月里,有没有一个让我全心全意信任和依附的人?如果有,那个人会是朱棣吗?

朱棣显然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那些空白的记忆中,一定有着他不愿提及的段落,所以他宁愿我遗忘。

我走下高高的石阶,环视坤宁宫,数处殿阁错落有致,布置简洁大方。信步走出宫门,宫墙外种植着数株参天的香樟树,经历了春的灿烂、夏的茂盛,一阵轻风吹过,数片香樟树叶在空中纷飞起舞,摇晃着飘向青石地面。

我弯腰拾起一片略微转黄的秋叶,透过天空明亮的光线,叶脉的经纬条条舒展,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丽。

一不小心,秋风将我手中的树叶吹出数丈之外,我正要提起裙角去追寻,却停下了脚步,地上的树叶数不胜数,何必执著那小小的一片树叶?

不知何时,我面前多了一个人,他身穿明黄|­色­锦袍,眉目有几分肖似朱棣,年纪却与二皇子汉王相仿,温柔儒雅、神气内敛。

看看他的着装和年纪,我猜测出了他的身份朱棣和徐妙云的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他虽然承袭了朱棣的俊秀外表,却没有朱棣那种逼人的风华气质,一双黑瞳明净清澈,象一个文弱书生。

他瞥了我一眼,轻轻将手中的树叶递给我,说道:“刚才那叶子正好落在我脚下,我帮你捡来了。叶脉留下来夹在书本里,可以存放很久的。”

我伸手接过树叶,对他感激地笑一笑:“谢谢你。”

他轻声道:“举手之劳而已,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母后宫中的侍女吧?”

据莲儿所说,我进宫好几年,即使平时太子与我不相往来,逢年过节总该见过面吧?他怎么会从来没有见过我?

我带着疑惑问:“你真的从来没见过我吗?”

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说道:“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你,十几年前,我倒是见过一个和你很相像的人,她的年纪比你大,按辈份我们都应该叫她姨娘。”

我错愕了一瞬,姨娘?难道是徐妙云的姐妹?是她所说的唐妹妹,还是三妹?

他接着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然不会是你。”

我回过神来,忍不住笑道:“如果你愿意这么叫我,也可以啊!”

他明知道我故意这样说,并不生气,嘴角微露笑意道:“你一定入宫不久,才会这样调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

我见他态度温和亲切,似乎将我当成了宫女,说道:“我叫燕燕,住在谨身殿。”

宫门前走来几名乖巧的侍女,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向她们颔首示意,清澈的黑瞳向我轻轻扫视,对我说:“原来你是父皇的侍女,我去看母后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聊天。”

一名侍女小声提醒他道:“殿下,皇上此时正在坤宁宫内。”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收回了目光,快步向殿内走去。

过了不久,几名内侍簇拥着朱棣走出坤宁宫,太子跟随在他身后。

朱棣面容严肃,淡然道:“你告诉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大胆用药,尽力而为。如果皇后的病痊愈了,朕赐他们二品官位,子孙永享俸禄。劝你母后打消那些顾虑,安心养病。”

太子低着头,恭敬答道:“儿臣一定用心侍奉汤药。”

朱棣并不看他,径自前行说道:“午时到谨身殿来,朕有几件事情交给你办。”

太子立刻轻声道:“儿臣遵旨,恭送父皇。”

我远远站立在香樟树下,太子等人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后,朱棣轻掠到我身旁,注视着我说:“刚才为什么跑出来?”

我仰起脸,对他说:“你答应皇后什么事情了?三妹又是谁呢?”

他脸­色­­阴­沉了一霎,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叹息道:“皇后的病只怕难以痊愈了,洪武二十五年到现在,整整十四年,是我亏欠她们姐妹,中宫的位置应该是徐家的。”

我听得稀里糊涂,道:“你是说,如果皇后……你要娶她的三妹?”

他轻拂着我垂落的发丝,抬起我的脸,缓缓说道:“是的。但是我只会带你一个人去北京,让她们都留在金陵。”

我心头疑云密布,昨天晚上朱棣还向我信誓旦旦保证说要努力“改正”,不再继续原来的“错误”,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告诉我他还要再娶!

这样的朱棣、这样反复无常的皇帝,我以前会爱他吗?

我挣脱他,说道:“难道皇帝就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不去北京,你愿意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不希罕!你有那么多妃子,不缺我一个,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要再娶别人,那我们离婚好了!”

他略带愠怒,低声道:“离婚?”

我说:“我们既然能够结婚,当然可以离婚了,你可以再娶,我也可以再嫁,互不­干­涉,岂不是好?反正我也不记得你了,我们不如重新开始……”他微微蹙眉,一把将我抱起,眸光闪烁,克制着声音中的愤怒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许胡乱说话!”

朱棣似乎很生气,回到谨身殿寝宫内,他放下我,斥退宫女,紫眸逼视着我。

我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眼泪哗哗落下,哭道:“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朱棣,你知道什么是尊重吗?你把我当什么?玩物,还是宠物?”

他似乎略有震惊,说道:“玩物?宠物?”

我跌坐在地毯上,叫道:“我是人,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谨身殿,不让我出去?”

他俯身握住我的手,和缓了语气,说道:“燕燕,宫规礼仪严苛烦琐,如果我公开你的身份,会给你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或许还有一些恨我的人潜伏在宫中,我不能时刻陪着你,一旦成为众矢之的,你会很危险的!”

我将信将疑回望着他,他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将我隔绝?我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话?

他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柔声道:“生离死别,我经历得多了,心痛也不只一次两次。每次失去你,我都生不如死,却总有一丝希望在我眼前,让我不忍心就此放弃……”

我看到他茫然失神的双眸,感觉到他话语中无限的凄凉和遗憾,心底忽地痛了一下,唤道:“棣棣……”

他的紫眸中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忧虑,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低呼道:“燕燕!你记得我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办?是企盼你忘记,还是企盼你想起过去的一切?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我轻轻说:“折磨我们?我们过去经历了很多事情吗?”

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喃喃说道:“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根本不由我们自己掌控,我得到了天下,却注定得不到你的心……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些话,我似懂非懂。

朱棣的伤心绝非伪装,他好像很在意我,这种关注是爱吗?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我并不讨厌他。

我想了想,抬头对他说:“我没有说一定要离婚……但是,你不能娶别人!”

他亲吻着我的眼睫,说道:“我答应你,不娶别人。那你也不可以食言,我要你发誓,从现在开始,生生世世都陪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朱棣果然不做赔本生意,生生世世都嫁给他?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把自己的婚姻给卖掉。

我噘嘴说:“不公平。你是皇帝,你可以不让人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娶没娶别人?”

他抱着我站起来,说道:“一点亏都不肯吃……我不逼你了,等我们去了北京,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三天后,徐皇后在坤宁宫中病逝。

举国大丧,朱棣连续五天没有临朝,为徐皇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在长陵,同时下诏营建北京宫殿。

天气逐渐入冬,黄昏时分,我坐在窗下,手握一枝羊毫笔,看着宣纸上刚写下的“蜀”字和“唐”字,迷茫了好一阵。

我的脑海中偶尔会有灵光一闪,隐约回忆起一些词汇和情景碎片,我暗自留心将想起的东西都在一张大宣纸上纪录下来,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张宣纸上很快就被我记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例如皇宫里的一些地名,“映柳阁”、“勤政殿”、“奉先殿”等等,荷儿告诉我,勤政殿就是“金銮殿”,是皇帝上早朝与群臣讨论政务的地方。“蜀”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唐”似乎是一个姓,一个朝代。

朱棣寝宫的楠木架上有一本《帝范》,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著,朱棣似乎很欣赏唐太宗,也很喜欢这本书。

我和“唐”会有什么关系呢?

翠减汀萍(二)

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我正在凝神回想,乍然听见这样的叫声,手一抖,笔管从掌心滑落,站起身奔出寝殿。

天­色­逐渐黑沉,殿檐下闪亮着一排排大红­色­宫灯,谨身殿宫门值守的两名小内侍静静站立。

刚才那叫声似乎是从谨身殿西面传来,我走到他们面前向外张望,宫门前一个熟悉的内侍身影闪过,我叫住他道:“郑和!”

郑和见我呼唤他,立刻停下脚步,说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问道:“那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郑和轻声道:“宫中有人乘皇后娘娘薨逝之机欲行不轨,图谋暗害皇上。那暗算之人并未得手,皇上遣奴才清查盘点御膳房中诸人来历,娘娘不必担心。”

我明白了大概,既然牵涉到御膳房,难道有人在皇帝的膳食之中下毒?对郑和说道:“是宫女投毒吗?”

郑和微微抬头,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似乎早有预谋而来,目标正是皇上。皇上在佛堂净身斋戒多时,昨晚皇后娘娘归山陵了,御膳房才敢贡进一盘蟹黄点心。皇上没有进用,赏给了司掌烛火的小内侍,那两名小内侍半夜气绝身亡了,王公公正在拷问试毒的宫人。”

刚才那声尖叫一定是御膳房中试毒的侍女所发出的,宫中司礼监王忠身为内侍总管,急于复旨邀功,“拷问”难免会动用大刑。但是她既然负责试毒,下毒之人很可能不是她,王忠却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急忙问:“皇上在哪里?他怎么说?”

郑和道:“皇上数日未上朝,此时在勤政殿中批阅累积的奏章,传旨让王公公和奴才一起彻查此事。”

我见郑和有公事在身,不便耽搁他太多时间,点头说道:“那你去忙吧。”

郑和俯身告退,又对我说道:“天­色­已晚,请娘娘速回殿中,以策安全。”

我走回谨身殿内,那声惨叫依然让我心中惊悸不安,朱棣对我所说并非虚言,宫中果然潜伏着恨他的人。

我转身对荷儿说:“你去勤政殿一趟,问问皇上今晚会回来吗?”

荷儿看着我,笑道:“奴婢立刻就去!”

不久就听见殿外内侍传报“皇上驾到”的声音。

我早将桌上的宣纸收藏好,取出唐太宗的《帝范》,坐在灯下翻阅。

朱棣轻轻走到我身旁,问道:“在看什么?”

我向旁边侧过一点,他借着明亮的烛火看到书名,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说道:“原来在偷看我的书……你让她们找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点头说:“是啊,我看不懂,等你回来讲给我听。”

他俯身将我从椅上拉起,让**在他怀里,垂首低声道:“要我给你讲书,当然没问题……要听哪一部分?”

我指着书中的一段话说:“济苍生其益多,平定寰宇其功大,益多损少人不怨,功大过微德未亏……若崇善以广德,则业泰身安。”

他随口说道:“唐太宗说,身为天下之主,应当胸怀博大、广济苍生,多行善举,自然国泰民安,历代贤君圣主都是我的榜样。”

我“哦”了一声,对他轻漾笑意:“我懂了,皇帝还是应该仁慈一些的,对不对?”

他紫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覆盖着我的小手,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可不想查考你背书的功夫!”

我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有宫人投毒害你,王忠他们在审问,我都听见受刑宫女的惨叫声了!但是,野蛮行为就能解决问题吗?审问犯人要动脑子的!”

他不动声­色­道:“继续说。”

我说:“如果有人谋害你,一定有动机、有预谋,还要有退路,除非她想和你同归于尽,否则她一定会栽赃嫁祸,找个替死鬼。她选择你斋戒后的这个时机,下毒的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说明她留心算准了,如果你很久没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一定会放松警惕多吃点下去!”

他点头说:“对。”

我舒了一口气,说道:“那你让王忠放了她吧。”

他皱着眉头说:“不能放。”

“为什么不能放?”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解释道:“她身为试毒宫人,即使不是她下毒,她也有失察之罪,该让她们知道些教训,王忠审讯拷问她并不过分。如果放了她,宫规何存?”

我退后一步,说道:“因为你要杀一儆百,所以她要白白牺牲掉了?”

他剑眉紧簇,轻轻说道:“燕燕,仁慈不是懦弱,有错就该受罚,你不要为了这些事和我过不去。皇后她刚刚……这些天都没见到你,我回谨身殿,是听你和我吵架来的吗?”

他的语气虽然轻柔,我却听出了淡淡的不悦之意,心中掠过一阵伤心难过,转过头背对他说道:“你是皇上,我怎么敢和你吵架?”

忽然间,身体被人轻飘飘横抱起,一阵晕眩过后,他将我轻放在床榻上,圈住我的腰说:“除了你,确实没有人敢和我吵架……”

他略抬起头,沉声对外说道:“告诉王忠,不用审了,暗访。”

屏风后一名内侍应声而去。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向他撇撇嘴:“你改变主意了吗?”

他轻吻我的额头,说道:“我都依你……今天晚上还要我去偏殿歇息吗?”

我故意装糊涂:“我才不管你在哪里歇息!”

他伸手轻轻画过我的脸颊,贴近我耳边说:“你不管,又不准我娶别人!那你说说看,身为妃嫔,该如何对待我?”

皇后薨逝至今,他独住在勤政殿内,我既然是他的妃嫔,以前和他一定有过亲密行为,他情不自禁之时拥抱亲吻我,其实都无可厚非,只是我心理上无法接受一个尚且“陌生”的男人和我睡同一张床榻。

我说:“当然是恪守后妃之德了!”

他放下锦帐,目光露骨直视着我的胸前曲线,一手解开我的衣扣,倏然紧拧住两朵浑圆,用温暖的掌心感受我的粉­嫩­和柔软,叹息着说:“燕燕,我们分开这么久,我快忘记抱你的感觉了……”

我躲避着他火热注视的目光和温柔狂肆的揉抚,喘息着说:“以后……以后我会给你的,我现在真的不能……我不想这样……”

他起身的时候,我隐约听见殿内的金漆自鸣钟敲击五下的声响。

那个金漆自鸣钟造型­精­致美观,弧形的钟摆设计,是郑和自西洋带来的贡品,敲击五下,就是清晨五点。

我看着帐外几名小内侍伺候他穿衣梳洗,帮他系腰带、折叠龙袍的衣袖,跪在地面上帮他整理袍角,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曾经早起过一次,见过皇帝在金銮殿中早朝的情景,但是那时候龙椅上的皇帝似乎不是他。

我坐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喊道:“棣棣……”

他挥一挥手,小内侍们都退了下去。

他掀开锦帐搂住我,温柔说道:“我上早朝去,你继续睡吧,不用起这么早。”

**在他怀里,问道:“我想看看你上早朝的样子……你能带我去吗?”

他轻刮我的鼻尖,道:“又想胡闹了?昨天晚上故意折腾我,半夜三更讲笑话……”

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想笑。

我一直不停给他讲笑话,他本来对我很有“兴致”,我讲到第七个的时候,他居然被我讲的笑话吸引住了。

我说:“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赛跑,如果乌龟想赢,它该怎么办呢?”

他皱眉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一定赢。”

我说:“那不一定,乌龟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我说:“给兔子吃药,让它拉肚子,或者在乌龟脚上安上弹簧,再给兔子脚上抹浆糊,实在不行,让乌龟的双胞胎弟弟等在终点站。”

他想了想,肃然说道:“那乌龟该赢了。”

我眨眨眼说:“它输了。”

“为什么?”他迷惑不解。

“因为他们比赛谁跑得慢。”

他居然笑出声来。

我难得见到他这样开心,这样的冷笑话实在太适合朱棣了,结果就是我继续给他讲笑话,讲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正视着他说:“我保证不胡闹,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我……”

他抚摸着我迤逦如云的发丝说:“好,我带你去。”

勤政殿高大空旷、气势恢弘、金碧辉煌,御座设立在三重金阶之上,每重金阶都有九级,栏杆扶手上放置着三对金狮。

礼乐之声响起,他松开我的手,示意我在金漆雕龙屏风后躲藏好,稳稳迈步走向御座,值守的内侍大声宣道:“皇上驾到!”

殿中文武大臣身着统一的官服,俯拜于地,齐声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和汉王分别站立在文臣武将两列的前排,一个沉静谦恭,一个神采奕奕,两人面貌虽然相似,气质却迥异。

司礼监上前一步,宣道:“平身!皇上有旨,众臣奏事宜言简意赅,切勿过于琐碎,非关国计民生之大事,下朝后再启奏监国太子。”

早有一名文臣出列,叩首奏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为奉旨营建北京行宫之事启奏圣上!”

朱棣头上冠冕的珠串微微摇动,说道:“办得怎样了?”

夏原吉赶紧上前几步,奏道:“臣将所需银两从国库中划拨出来,足够使用了。燕王宫修缮工程已经全部完毕,臣正加紧审阅修改西宫建设图纸,下月可以奠基动土。”

他欣然道:“北京西宫一切悉如金陵旧制,随时向朕回报工程进展,不可偷工减料,也不可奢靡耗费。”

夏原吉恭声应旨,退回列中。

另有两名身着大学士服的臣子出列跪倒在金阶前,一人朗声奏道:“臣解缙重修《太祖实录》已成,恭请圣上御览!”

朱棣目光投向解缙身旁之人,问道:“《太祖实录》已成,《文献大成》进度如何?”

那官员低着头,缓缓奏道:“臣奉旨召进三千文士齐集文渊阁,《文献大成》全书共计二万三千余卷,目录六十卷,年底可完成。”

朱棣目光中带着欣悦之意,说道:“好,此书已经编纂四年有余,书成之后朕会亲自题名,就叫《永乐大典》吧!”

那官员略微抬头,向金殿上轻轻看过来,奏道:“较之《文献大成》,《永乐大典》更能昭彰圣上编修此典之宏图伟意。”

他抬头的一瞬,让我仿佛坠入梦中。

那张清俊中带着哀伤的脸,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丧失的记忆如滔滔洪水冲破固守的藩篱,在我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翠减汀萍(三)

恍惚记忆中,正是他,一声声温柔呼唤着我的名字:“妍妍……”

是“妍妍”,不是朱棣所称呼的“燕燕”,这些呼唤如同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明亮闪电,头脑中的大片空白被往事骤然填满,一段段记忆的碎片闪现。

冬日飘雪的黄昏,他伫立在阶前,拾起被我揉成一团的纸笺,轻轻展开,说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

异国的马场,他弯腰俯身抱起受伤的我,落泪呼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决不会更改!你还记得吗?”

北方的军营,我在纸笺上写下“春恨秋悲随风逝,花容月貌为君妍”……

种种情景,历历在目,他呼唤的“郡主”是我,他曾经对我无限温柔呵护,我曾经对他以身相许。

虽然我找不到一根串联这些碎片的线,但是我可以断定,他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朱棣想隐瞒、想潜藏的,就是我和眼前之人这段“过去”吗?

失去的记忆竟然重新回到脑海中,我按捺不住悲喜交集的情绪,哽咽着唤他的名字:“景隆……”

整个金殿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无比,群臣惶惶然抬头向我藏身之处看过来,有些大臣忌惮皇威,急忙垂首;有些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仍在愕然四顾。

李景隆两道温润的目光触及我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立住,眸中隐约透出泪光。

眼前一道明黄|­色­的光影掠来,朱棣一手抱起我,迅速向殿后退去,大声道:“退朝!”

司礼监仿佛大梦初醒,高声宣道:“皇上有旨,退朝!”

我抓住他的龙袍衣袖,恳求道:“不要带我走,让我见他一面!我要见李景隆!”

金殿内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抱着我远离勤政殿,在皇宫的水榭长廊内停下来,低声轻责道:“怎么这样不听话?带你来之前你还说不胡闹……想把我的朝堂翻过来吗?刚才那种情形,怎么能随便喊臣下的名字!”

我低头说:“刚才是我不对。可是,我认识李景隆,我记得他……”

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颤声道:“你记得他?那你记起我是谁了吗?”

我摇头说:“我的夫君不是你,是李景隆,我的名字也不叫燕燕!对不对?”

他摘下头上的冠冕,脸­色­一片惨白:“没有我?在你心中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就算你们曾经有过一些交往,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景隆早有妻室,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夫君?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是我的!”

我平静看着他,说:“如果你明媒正娶过我,为什么还有皇后?如果我是朝鲜国人,李景隆为什么叫我郡主?如果我入宫五年,为什么太子从来没见过我?”

面对我的重重质疑,他的神情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坦然注视着我,握住我的手说:“燕燕,有些过往,不如忘记。”

我见他终于松口承认,眼泪簌簌落下,摔开他的手道:“我不要忘记!即使回忆会让我是痛苦,我也不要象现在一样,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他双手捧起我冰凉的脸颊,说道:“怎么会没有爱人?只要你肯相信我、接受我,我们就能快快乐乐在一起,我们还有一个……”

说到这里,他仿佛察觉了什么,刹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似是无奈,又似是哀伤,叹息道:“我们都受够了上天所给的折磨,就不能让你陪我过几年清闲的日子吗?”

我逼视着他问:“我们还有一个什么?”

他说:“没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会想办法弥补对你的亏欠。”

一阵寒风袭来,他闪烁其词的态度让我的身心都在发凉,我含泪挣脱他的手,叫道:“朱棣,你还要撒谎!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他强行将我拉到怀中,替我挡住北风,轻轻淡淡说道:“你要听什么样的实话?”

我仰头说道:“实话永远都只有一种!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过去的那些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不要再骗我了!”

他紧紧搂着我,迟疑不决半晌,终于说道:“我当然是真爱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问?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什么时候?”

他环绕着我纤细的腰,紫眸中展露出一抹魅惑的笑意:“我能感觉到你爱我的时候。”

“你!……”我几乎气极无语,扬手捶打他的胸膛,说道:“我不和你开玩笑!”

他轻轻说:“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对他作出一个笑脸:“这样行了吧?”

他低声道:“还不够……”

他突然压下­唇­欲吻我,我眼光四处游移,远远看见郑和带着几名内侍走过来,说道:“有人来了……”

他环抱我的姿势不改,抬头问道:“什么事?”

郑和不敢迟延,走近几步回禀道:“昨日皇后灵柩归长陵后,三小姐径自去了城外的静心庵,说从此不再回国公府了,有书信一封呈递给皇上。”

我立刻想起了皇后的“三妹”,这位“三小姐”一定是她。

他并不避忌我,接过书信,在我面前展开信笺,我看见那笺上字迹清秀,文意隽永,是一篇古文。

“臣女徐妙锦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

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颇觉朗然。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愿为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

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再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人善夭桃秾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肯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他看完那封书信,默然良久,问道:“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一名小内侍答道:“奴才听见宫内外有流言传说,皇上有意迎娶三小姐为继后……”

他剑眉一挑,怒斥道:“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臣下来议论?是谁无事蜚短流长?”

那小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叩首道:“奴才不知宫内传言来处,宫外朝廷大人们似乎是听……御史大夫景清说的!”

郑和向前一步道:“皇上息怒,坤宁宫皇后驾前婉侍景怀蝶,正是景清次女。”

他似乎不想追究此事,对郑和说道:“备马。她既然已作抉择,朕总该出宫见她一面。”

徐妙锦与他之间似乎曾经有过一段情缘,借皇后薨逝之机遁入空门了却前情,我本想继续追问我的来历,见他心情低落,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不再与他争执。

宫中设有马厩,内侍很快牵过一匹毛­色­鲜亮的褐­色­骏马,他换过常服,披上一件银狐披风,转身对我说道:“你记得锦儿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

他拉着我跃上马背,对郑和等人说道:“你们不必跟来!”

我急忙说道:“你和她叙旧,带我去­干­什么?我不去!”

他策马冲出数重宫门,说道:“如果是叙旧,我何必带你?独自去不是更好!我可不想让你猜疑我!”

**在他怀中,说道:“你真的这么在乎我的感觉吗?那你告诉我真相啊,难道……难道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简短回答道:“你别乱猜,时候到了我再告诉你!”

我们一路奔驰出金陵城聚宝门,数里之外有座山丘,曲径通幽,翠竹掩映,依稀可见一座小小的青­色­庵堂,门匾上书“静心庵”三个大字,门旁木匾上写着一副对联: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之。”

我们在庵堂门前下马,他神­色­肃穆,轻轻叩响山门。

一名小尼轻启门扉,双手合十,说道:“请问二位施主有何指教?”

我对她说:“昨天可有一位徐妙锦姑娘来到宝刹吗?我们是她的朋友,想见她一面。”

那小尼抬头看看朱棣和我,说道:“施主请稍侯。”

不久,山门再次开启,一名灰­色­缁衣女子闪身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落发,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公侯千金的富贵气息。

她看见我们并不惊讶,眸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看朱棣。

朱棣走近她,说道:“锦儿,你可想清楚明白了?”

徐妙锦神情坚定,语气平缓答道:“信中所写,句句都是我肺腑之言,你从此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也不必负疚于心。”

他凝视着徐妙锦的缁衣,幽幽道:“我曾经答应你大姐照顾你,你何必这样决绝?”

徐妙锦看我一眼,说:“你对大姐的承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的心事我早知道……中宫之位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劝我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轻轻转身,向山门内走去,朱棣眼中隐隐透出苍凉的痛­色­,唤道:“锦儿,你恨我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山门合上之际,我们才听见她轻声道:“入此山门,无爱无恨,施主请回吧。”

朱棣肃然站立在竹林中,注目紧闭的庵门,神情落寞。

竹叶沙沙作响,寒风吹起他银狐披风的衣角,我刚走到那匹骏马前,朱棣突然飞掠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道:“燕燕,你要去哪里?”

我被他攥住手腕,动弹不得,说道:“我帮你解缰绳,不是想偷你的马溜走,你紧张什么啊?”

他灼灼的目光紧盯着我,一字一字说道:“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再离开我!”

秦淮孤月(一)

我伸手握住缰绳,朱棣扶着我的手,一起骑着马回金陵城内,他突然说道:“你喜欢小孩子吗?我有一个小皇子,名叫朱高燧,如果你愿意,回宫后我让他来见你。”

我立刻想起了谨身殿宫墙头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一张小脸圆嘟嘟,紫眸灵活可爱,十足十像极了朱棣,是王贵妃给他生的四皇子。

我微笑着说:“我见过他。”

朱棣说:“哦,什么时候?”

我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他的脸上绽露出笑意,对我说道:“燧儿从小就聪明,我让道衍、解缙、丘福一起做他的老师看管教导他,让他多学习圣人言行,希望他将来能成有用之材。”

他对太子的态度冷淡严厉,对四皇子却疼爱有加,或许和他们的母亲有关。王贵妃温柔美丽殊异常人,地位仅次于皇后,皇后虽然端庄贤惠,他心中似乎更偏袒王氏呣子。

我隐隐感觉他对四皇子怀有无限期望,但是太子和汉王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中俊杰,如果他有改立太子之意,一定会扶持贵妃为皇后,以免朝臣纷纷上柬阻拦。

我仰头看向他沉稳俊朗的面容,试探问道:“六宫无主,按序该立贵妃为皇后吧?”

却不料他恰好向我看过来,惊得我赶紧收回视线,心跳竟然加快了几分。

朱棣看见我的神情,远看前方城门,说道:“你愿意做皇后吗?几年前我问过你,你不肯答应……只怕如今你更不会要这个继后之位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它空着。”

我听着他的话,心底仿佛有一种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后位妃位,如果可以,我想出宫过些简单的生活。”

他握紧我的手,轻叹道:“你一直都这么想,从来没变过。我何尝不想和你相伴山水之间,只是身在皇家,千辛万苦才得来了今天的地位,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欠你太多太多,但愿来生能够偿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做个平民百姓也好。”

朱棣说“欠我太多”,语气中带着伤心和遗憾,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大明皇帝,并不像别人所想像的那样开心。过去的岁月中,我和他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我想了想,对他道:“只要你告诉我,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都原谅你。”

他怔了一下,摇头说:“燕燕,我知道你的脾气……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能接受。我还是那句话,在你爱上我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对他说:“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是爱你?”却忍住没说出口,朱棣是个­精­明的男人,我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只有用行动哄他开心,他才会相信我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尽量对他“好”一点,“温柔”一点。

想到这里,我侧过脸,对他柔声道:“我不问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再告诉我吧。”

他微微一笑,对我说:“对,这样才乖啊。”

接近城门时,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自我们身边经过,前后几匹马上乘坐的男子都是随从模样,他们虽然穿着明朝的衣服,却浓眉大眼,不太象中原人氏。

其中一名男子勒住马头,向马车内小声说了几句话,马车内回答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娇柔如出谷黄莺。

他们互相对答的语言,我一句都听不懂。

朱棣眉心微蹙,扫视了他们一眼,策马让道,等待他们先进入城门。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弹珠模样的东西,向空中用力掷出,一道浅紫­色­烟雾升腾而起。

我觉得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他答道:“锦衣卫的联络暗记。刚才路过我们身边那些人来自安南。”

我依稀记得安南就是古代的越南,那些男子确实很象越南人,他们乔装入境来到明朝天子脚下的帝都,他既然看见了,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们暗中尾随那些越南人进聚宝门,不久,几个橘红­色­身影飞骑而来,为首一人跳下马,说道:“皇上恕罪,臣袁彬见驾来迟!”

其余人等都跟随下马,跪倒在地。

朱棣眸光炯亮凌厉如鹰枭,问道:“安南人来到金陵,你们可知道?”

袁彬不敢怠慢,回禀道:“臣半月前得到消息,一直暗中紧盯着他们,只等他们人到金陵奏报皇上!安南国中内乱,外戚胡汉苍篡夺王位,他们是安南前国王陈充的世子陈天平和公主陈天卉,似乎为向皇上寻求庇护而来!”

他略加思索,说道:“安南是大明属国,陈充岁岁向大明朝贡、谨慎恭顺,你们对他的世子公主多加优待抚恤,查明情由,再来见朕。”

袁彬道:“臣遵旨。臣尚有一事奏报,纪纲大人昨日已经奉旨前往云贵一行……”

“纪纲”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耳熟,我重复了一遍说:“纪纲?”

他脸­色­微变,截断袁彬的话道:“朕知道,不必奏了!”

袁彬立刻不敢再说话了,他身后那些锦衣卫也都低着头。

朱棣看了他们一眼,质疑道:“你今天为什么不在诏狱,却在外面?”

袁彬忙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教坊今天一早出事了。建文罪臣铁铉之女四年前发落教坊,有一手好琴艺,京都商人争相前往捧场……不过是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臣听见他们回报,恐铁家女子有不轨之心,急忙赶去看看。”

他冷冷道:“大打出手之人是谁?可有朝臣涉及此事?”

袁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道:“皇上恕罪!大打出手的其中一人,正是……太子少师,淇国公丘福大人!”

他沉声问道:“人还在教坊吗?”

袁彬道:“淇国公放言说谁敢再要铁氏陪侍,一定要让他尸横就地,今天所打的是茹常大人家的三公子,臣正在劝解阻止。”

朱棣紫眸隐然含怒,掉转马头,我见他向西边疾行,忍不住问道:“教坊司就是妓院?”

他避而不答,却对我低声道:“不要问,反正不是好地方。这些朝臣依仗功高、无法无天,袁彬还想包庇纵容他们,一旦锦衣卫和朝臣勾结相连,日后必然祸乱朝纲,此风断不可长。我今天要亲自看一看,朝堂之下他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袁彬等人大骇,策马紧紧跟着我们马后。

他回头说道:“你们不用跟来。”

往西走了不久,我遥遥看见一座朱檐碧瓦的大宅院,轻风送来阵阵鼓乐笙箫之声,宅院门口站立着几名身着黑衣、头戴绿巾的男子,他们身穿的衣服样式很特别,象士子服,却又有着明显的差别。

明朝教坊的工作人员,戴的果然是“绿帽子”,我向朱棣眨眨眼。

朱棣并不理睬我的小动作,带着我在院门前下马,一名绿巾男子笑脸相迎,牵过马的缰绳,问道:“爷来了,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他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听说有位擅长琴艺的铁氏,我想见她。”

那绿巾男子陪笑道:“爷真是好眼光……可惜铁氏最近感染恶疾,不便见客,坊中春花秋月、绿草兰香,琴音都是一绝,奴才给爷引见引见她们?”

朱棣停下脚步,问道:“是感染恶疾,还是有人扬言不许她见客?教坊名属官中,谁敢如此横行?”

那绿巾男子略一怔,继续笑道:“确实是感染恶疾...…如果爷只想见她,不妨过些时候再来,再说,您身边带着这位姑娘,今天也不宜进去……”

朱棣自身边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淡淡说道:“这是我的夫人,我带她来同赏教坊声乐,并不违反大明律例,带路吧。”

很快我们就来到一间装潢华美的房间门前,那绿巾男子似乎仍有忌惮,说道:“爷和夫人赏琴自然不妨,只是冰月姑娘今天不能留客……”

男人嫖妓,决不会有人带着妻子来,他这句话实在很废。

朱棣低头看我一眼,似笑非笑,举手推门。

房间内琴案旁坐着一名女子,低头理弦,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身材曲线隐约可见,头发挽成高髻,装饰着青­色­的绢花。

她看见有人进来,离开琴案,走近朱棣屈身万福。

然后,她轻轻抬起头来。

她的眼睛很美,就象一弯月牙。

我的头又剧痛了一下,曾几何时,我曾经见过一双月牙般美丽、纯净的眼睛?

那双眼睛和她很相似。

她的眸光扫过我的脸,立刻透出淡淡的惊讶,却很快收敛了光芒,恭声说道:“冰月给爷请安。不知爷今天想听什么曲子?”

朱棣环视房间片刻,眼神犀利,盯着铁冰月问:“丘福呢?”

铁冰月的笑容浮上双颊,说道:“来到教坊的客人,妾身从不敢问名姓,爷所说的名字,妾身闻所未闻。”

他冷冷道:“果然和铁铉一样顽固,在教坊数年,依然不能让你们荡涤心志、重新做人吗?”

铁冰月保持着温煦暖人的微笑,答道:“爷既然来了,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妾身愿为爷弹奏一曲,以供清赏。”

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在窗畔竹椅上坐下,眼神冰冷,看向她道:“我等着他过来。”

铁冰月一边弹奏,一边曼声歌唱。

琴曲的调子很熟悉,我隐约觉得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她的歌声哀婉悠扬,配合着清越的琴声,令人不禁赞赏。

我见她向我微笑示意,有心过去看案上的琴谱,于是离开朱棣身边,向她轻轻走过去。

刚刚走到琴案旁边,琴声嘎然而止,眼前数枚银白­色­的光影向我袭击而来,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手臂上一阵痛,只听朱棣一声怒喝道:“大胆逆贼!”

我被他抓入怀中,又是飕飕数声轻响,朱棣紧紧抱住我,身躯却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自腰带间抽出一道软剑,如同游龙出水,向铁冰月直刺过去。

随之而来的是剑器破空的钝响和铁冰月的大笑声:“朱棣,你这昏君!我等了整整四年,今天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她,李景隆这叛贼为求荣华富贵,将自己的女人都献给你了,实在是报应啊报应!”

秦淮孤月(二) 苗疆巫蛊秦淮孤月(二)

朱棣退后站定,神­色­不改,冷冷远视着铁冰月,说道:“当初若不是念及你们身为闺阁女子,不必共担父兄之罪,我就不该饶你们一命……”

我突然发觉他的脸­色­逐渐笼罩上一层黯青,额际上沁出点点细汗,顾不上手臂上的创口,连忙靠近他,赫然看见他的背后中了三枚梅花状的暗器,我的伤并不重,渗出的血是鲜红­色­的,他的伤口却不同,渐渐开始发黑。

原来铁冰月的目标根本不是我,她只是利用我吸引朱棣的注意力,趁机将有毒的暗器打向他的身上。

我吓得眼泪直落,抓住他的手,急道:“她在暗器上淬毒了!你会有危险……”

他脸­色­一凛,自袖中取出一个玉­色­小瓶,吞服下一颗丹药,深吸口气,淡然道:“宫中多有高人异士,不过是雕虫小技,没什么要紧的。”

铁冰月被他的软剑穿胸而过,跌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此时却冷笑道:“我出卖自己的身体伺候那些蛮夷客人,讨他们欢心,才学到了这个……此毒决非你们所能想像!你以为锦衣卫和太医能够救你的­性­命吗?”

朱棣听见“蛮夷”二字,表情似乎不为所动,握着我的手却颤抖了一下,依然平静说道:“蛮夷巫蛊之术,既然有人创出,自然有人能够破解。”

铁冰月伤势不轻,她挣扎着说道:“你未免太自信了!我本来准备利用丘福……现在用不着了。”

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名武官闯进,怒声说道:“是谁敢动本国公的女人?”

他本是气势汹汹大怒而来,眼光触及到朱棣的时候,愤然的神情立刻收敛,瞠目结舌,跪地道:“微臣该死,不慎惊扰圣驾,皇上恕罪!”

朱棣见他神­色­惊慌,放缓了声音道:“丘福,你起来吧。当年在东昌你以­性­命保护朕,朕不会忘记你的功勋。朕后宫美人无数,如果国公府中缺人侍侯,你尽管对朕明言,要多少都随你挑,何必为了一个乐伎有失体统?朕竟然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都用在教坊了!”

丘福听完他轻轻淡淡的几句话,叩首道:“臣知错了!当年冰月被发落到军营里充当军妓,臣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臣亲自将她送来教坊,但是臣还是想尽力保护她、让她少受些痛苦折磨,并非有意违抗皇上旨意……”

朱棣注视着他,说道:“那你可知道,她对你又有几分真心真意?还是另有目的?”

丘福抬起头,远远看看铁冰月,茫然道:“冰月,你这是何苦?当年你爹爹在金殿众辱骂皇上,皇上初登大宝,如果饶过了他,怎能让天下万民、外邦异族心服?大明江山如何稳固?”

铁冰月脸­色­苍白如纸,表情僵硬,说道:“你不用教训我……你的主子死期将至……多说又有何益!”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用力拔出胸前软剑,鲜血喷涌而出,人匍匐在地面上,头上那朵青­色­的绢花摇摇欲坠。

丘福一个箭步冲到铁冰月身边扶住她的身子,坚毅的脸­色­流露出轻痛,急促说道:“我劝过你多少次,你为什么不肯听?无论如何,保住自己­性­命要紧!求你告诉我,你给皇上下的是什么毒?”

铁冰月摔开他的手,冷笑道:“下流的逆贼,别碰我……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头饰的青­色­绢花落在血泊中,霎时沾染成刺眼的红­色­。

她气绝身亡的时候,丘福的眼角隐隐有泪滑落。

朱棣看着丘福悲戚的神情,说道:“你该明白了?”

丘福抱着铁冰月的尸身,神情悲戚,缓缓说道:“臣明白……臣请求皇上网开一面,将她脱离教坊属籍,赐归故里,臣愿意承担所有罪责!”

朱棣似乎默许了他的请求。

谨身殿内站立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袁彬等锦衣卫近臣、太医院的医官们不敢离开半步,都惶惶不安,垂手侍立。

朱棣合眸躺在榻上,太医戴思恭近前说道:“请娘娘退后,臣来看看皇上的伤势。”

郑和轻手轻脚解开他的衣裳,我站立在帐前,远远看见他上身赤­祼­的肌肤颜­色­都呈现青紫之­色­,心中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朱棣杀了铁铉,让铁冰月从尚书家的千金小姐沦为教坊妓汝,铁冰月对他的痛恨并非毫无道理,但是铁铉在他刚刚登基的敏感时刻当面痛骂他,他身为皇帝,如果不加处置,确实后患无穷。

宫人们都很畏惧朱棣,也很尊敬他。他对臣子和宫人都很和蔼,也从不乱发脾气,对我更是百依百顺,如果朱棣真的中毒而死,伤心的人一定远远多于开心的人

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走到外殿,我看见汉王朱高煦带着几名内侍走来,他点头向我示意,问道:“父皇情形如何了?”

我回答说:“太医还在诊视,具体情形还不太清楚。”

朱高煦略带责备,语气却很轻柔:“你们是怎么照顾父皇的?太医来了不在殿内伺候,倒在外面闲逛?”

我不想让他误会我的身份,说道:“我不是侍女……是他们让我出来的。”

朱高煦倏然睁大黑眸,直­射­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难道你就是……父皇的贤妃?”

我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朱高煦的脸上掠过一丝晦暗难测的清淡微笑,说道:“儿臣见过母妃,前次多有冒犯,请母妃原谅。”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我还要大几岁,听到他叫我这声“母妃”,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转过头只见一名神情焦急的宫妆丽人匆匆闯入内殿,旁若无人。

朱高煦见我迷茫看着那丽人,说道:“是顺妃。父皇将你珍藏搁置在谨身殿中,宫中认识你的人确实不多。”

我察觉这句话似乎夹杂着几分调侃,有些奇怪,抬眸扫了他一眼。

朱高煦轻咳一声,突然对我身后说道:“大哥来了!”

不远处一人缓步向谨身殿中行来,气质高贵端庄,正是太子朱高炽,他走近对朱高煦道:“我刚才有几件小事处理,所以来迟了些,父皇怎样了?”

朱高煦冷诮的黑眸微微一勾,说道:“大哥身为监国太子,国事繁忙,当然无暇分身,不象我们这些闲人,听见父皇有事就坐立不安,立刻赶过来了!”

朱高炽俊脸微红,尴尬说道:“父皇一向疼爱二弟,就是因为二弟孝顺……我实在惭愧,不及二弟细心周到。”

朱高煦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对我恭敬说道:“我们还要在殿外等候吗?能否进殿看望父皇?请母妃定夺。”

朱高炽略怔了一下,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下头说:“原来你是……儿臣见过母妃。”

我听他们“母妃”长“母妃”短地叫我,和他们站在一起确实难堪,说道:“那你们进去看看吧。”

朱高煦嘴角轻扬起一道笑痕,他迅速同朱高炽进入谨身殿中,不再看我,那丝模糊暧昧的笑意和朱棣如出一辙,我的心突地跳动了一下。

过了不久,我终于看见了王贵妃的亭亭身影。

她的柳眉微微蹙起,却不象金顺妃那样失态,如同仙子凌波,款款而来。

我看着她,脑海中那一幕湖光山­色­更加清晰,定定凝视着她,直到她在我面前停住脚步,我才试探着问道:“你是……湖……湖衣?”

她向我娇柔微笑,柔声道:“湖衣是我的名字。”

湖衣,象仙子一样淡泊美丽的湖衣,让我曾经自惭形秽的湖衣!

我突然想起了明月山庄,想起了山庄里的玉兰花,想起了那个弯弯如明月的小湖,我和湖衣还结拜为姐妹。

那名越过船舷、赞赏我们琴曲的白衣男子,就是朱棣。

我看着湖衣,泪水沾湿了眼睫,湖衣温柔说道:“妹妹记得我了?那你记得皇上吗?”

我略带歉意,对她说:“姐姐,有些事我记得,有些事……”

她幽幽的一泓秋水看向我:“忘记了更好。这些年来,皇上从北京到金陵,刀光剑影、风霜雨雪,实在不容易,不要再难为他,让他为你悬着一颗心了……”

她的话和朱棣告诉我的话并不一样。

朱棣或许会骗我,但是美丽善良的湖衣一定不会骗我。

我忍不住道:“姐姐,既然我们是姐妹,求你告诉我,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

湖衣轻抚我的手背,柔声安慰我道:“这些话……我不能替皇上说,皇上迟早会让你知道的,你不要急。他怎么样了?”

我回过神来,黯然说道:“中了有毒的暗器,此毒不太容易解。”

湖衣示意我不要太紧张,携着我的手走进内殿寝宫,淡紫纱幔内,隐约可见金顺妃和几名侍女一起站立在榻前,金顺妃螓首低垂,秀眉深锁,默默无语注视着朱棣。

郑和走出纱幔外,对湖衣说道:“奴才参见贵妃娘娘。”

湖衣向内投去一眼,问道:“可有结果了?”

郑和低声回道:“皇上所中之毒并非普通百草所炼制,是苗疆巫蛊。”

湖衣似懂非懂,美眸中流露出淡淡的讶异。

郑和接着说:“西汉时巫蛊盛行于宫廷,汉武帝因‘巫蛊之祸’斩了数千人,巫蛊之毒向来是宫廷大忌讳,高皇帝禁绝巫蛊多年,太医院和锦衣卫都没有见过,不知道那女子从何处得来。”

然后,他唯恐我们不明白,又讲了一些中了巫蛊后的症状,我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湖衣的眼中逐渐溢出水光。

我们走进纱幔内,戴思恭近前回禀道:“臣已经用针灸之术将毒控制住,十日内皇上并无大碍,袁大人亲率三百名锦衣卫日夜兼程,前往苗疆寻解药,请诸位娘娘放心。”

金顺妃退后一步,对袁彬道:“我家乡就在苗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袁彬惊怔了一下,忙婉言劝道:“臣知道娘娘心系皇上,这些事情还是交给锦衣卫办吧,臣倘若寻不到解药,决不回来见皇上!”

金顺妃秀眉轻扬,问道:“你可知道苗疆放蛊世家的规矩?你们男人去,杀人容易,想取到解药却是千难万难!皇上能等着你们慢慢取解药来?”

朱棣似乎并没有睡着,也没有昏迷,轻声说道:“疏雨……不用你去。”

金疏雨听见这声呼唤,扑到榻前,眼中凝泪,轻声道:“皇上,让我去吧!”这些年,都是我害了你……让你和唐妹妹分离,让你们受尽了折磨……”

朱棣轻轻睁开眼眸,看了看我,紫眸中透出淡淡的光彩,说道:“不用说了,那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金疏雨的泪珠滴落下来,说道:“怎么会不关我的事?那天晚上是我骗你喝下了迷|药,早上我算准了时间,才去书房找你们的。你们根本就没有……吟雪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想帮她和你……”

朱棣沉默了半晌,才说:“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看来我的毒真的难解了。”

金疏雨看着他,哭得如同梨花带雨。

湖衣走近他们,微笑道:“姐姐别担心,皇上是真命天子,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金疏雨用绢帕轻拭眼泪,站起身道:“皇上,我家姑姑还在苗疆,总比袁彬他们有胜算,我去了。”

朱棣不再阻拦她,温言嘱咐道:“多带些人,安然无恙回来见我,不必勉强。”

金疏雨应道:“我记住了,十日内我一定回来。”

秦淮孤月(三)

从金陵到苗疆路途遥远,快马加鞭需要五六日来回,金疏雨必须在赶到苗疆三日内寻找到解药,朱棣才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她不再犹豫耽搁,立刻向帐幔外快步走了出去。

湖衣接过侍女手中递来的汤药,轻言细语道:“皇上,燧儿在御书房,太子和汉王都在外殿侍侯。”

朱棣示意她将那药放下,说道:“朕身边有太医和贤妃照顾,你们都回宫去吧。”

湖衣将玉碗搁置在床榻前的一个紫檀矮几上,屈膝退后应道:“臣妾遵旨,请皇上安心静养,臣妾明天再带燧儿来问安。”

太医等人随她一起渐渐退出,紫­色­纱幔内只剩下我和他。

朱棣穿着月白­色­的绸衣,头靠在明黄|­色­的大软枕上,全然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冷漠,面容只剩下俊逸温和。

我走近几步,端起玉碗说道:“你的药快凉了。”

他深沉的紫眸中带着几丝黯然和无奈,叹息道:“那些药不过是太医用来增强体质的,喝与不喝并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他白­色­衣衫的襟口敞开,隐约看见­祼­露的胸膛肌肤,太医施针后青紫颜­色­已经淡化了许多,不再象刚才那样可怖。我见他中毒后依然强打­精­神,支撑出意气风发、雍容沉稳的模样,不觉心头一酸,一颗眼泪恰好落在他左手背上。

他说道:“好珍贵的眼泪……我本来以为,你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的……武昌有座宅子,叶临风一直替我照管着,如果我不能好了,十天后我让人送你出宫去

我心头疑惑不解,问:“武昌那所宅子,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他嘴角轻撇似在微笑,却坚定摇头,表示此事无可奉告。

我将玉碗放下,说道:“我让郑和他们进来。”

转身走出几步,我听见床榻上方悬挂着的七彩琉璃坠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朱棣竟然站立在床前!

我本以为他不能动弹,瞠目结舌,问道:“你……你没事?”

他迅速抓住我,说道:“又想去哪里?”

我们一起跌倒在柔软的锦被上,他扣住我的下颚,逼着我张开嘴,轻轻覆上我的­唇­。

他的吻虽然火热,身体却是冰冷的。

寝殿中无比静谧,只听见我们的喘息声和剧烈心跳声,他将我的手贴住他胸前的赤­祼­肌肤,说道:“燕燕,我不怕死,只是舍不得你……我们拥有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我想让你陪着我,好不好?”

他的紧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焚热的掌心撩拨着我的身体,绵密深长的吻更将我逼近窒息的边缘,一种熟悉的燥热感觉让我的双颊染上红云,我喘息着说:“你不要命了……不怕蛊毒发作更快!”

他的手探入我的小肚兜和下裳,若有似无地轻轻拂弄我,说道:“听太医说,蛊毒对这个倒没什么禁忌。”

他的指尖碰触让我几乎快要疯掉,我挣扎着大叫:“朱棣!”

他摘下床头金帘钩,明黄|­色­锦帐缓缓垂落下来,遮掩着我们的身体,他的呼吸尽在我发间:“小声一点……外殿还有那么多太医和宫人,你想让他们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我被他压在身下,侧过头仰望帐顶,锦缎上刺绣着绝美细致的龙凤呈祥图案,琉璃坠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响。

如果我是他的妃子,他是我的丈夫,他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并不讨厌朱棣,他对试毒的宫人和铁冰月的宽容,对徐妙锦和金疏雨的关注,渐渐让我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看似霸道、残忍、专横,内心却有温情。

女人最不能原谅的事情,就是最爱之人对自己的背叛和伤害,我和他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纠葛,让他担心我会因此遗弃他?心中突然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再有那种强烈探究记忆真相的欲望,如果朱棣现在对我的隐瞒是善意的,我苦苦追寻的真相很可能并不美好。

但是,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并非我所愿。

他轻轻抽开我小肚兜的系带,我遮掩着自己,对他说:“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目光灼灼注视我半­祼­的身体,挑起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痕:“好。”

我追问道:“什么时候?”

他褪去我身上最后一件衣衫,紫眸中升起激|情的光芒,那光芒象一团燃烧的烈火,将我的最后一丝防范和矜持吞噬殆尽。

他的回答模糊不清,我听得出那句话。

“我感觉到你爱我的时候。”

依然是这句话。

锦帐中是一幅男欢女爱的绮丽图景。

他健硕的身躯覆盖着我,狂肆吻着我的颈项和起伏不止的胸脯,热­唇­不断向下探索,我摇头喘道:“坏人……骗子!”

他眼底划过一道淡淡的笑影:“爱我就抱紧我。”

直到我全身紧绷,一股热烫的渴望让我浑身虚软无力,他才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腿,用力挺腰进入我的身体。

突然而来被侵占的感觉,让我不自觉扭动了一下腰肢,他咬牙低语道:“小妖­精­……还是那么……”

随着动作的剧烈,他双眸微阖,额角沁出汗珠,冰凉的身体有了几分热度。

云雨过后,他平躺在床榻上,胸口轻轻起伏,若有所思,我蜷缩在锦被中,身体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

我们付出和得到的都远远超过我们的想像。

在我们到达巅峰、身体完美契合的时刻,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种不灭的情感,一种无论时间、空间、背叛、伤害、遗忘……都不会被改变的情感。

真爱。

我一直在追逐的就是这种情感,但是,它似乎从来没有安稳牢固地在我掌心中。

难道朱棣是我命中注定的真爱吗?

我的头又开始剧痛,痛得一发不可收拾,朱棣将我紧紧揽在胸前,急促说道:“刚才还好好的,又怎么了?”

眼前一幕幕记忆清晰无比,所有的画面逐渐清晰,我的思绪在巨大的痛楚和混乱中逐渐成形、有了时间次序、有了空间转换,我所经历的一切一切都重新出现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公元二零零六年四月开始的。

我是个很平凡的W城女孩,我的名字叫林希。

穿越时空的奇迹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来到了明朝的蜀中唐门,附身在唐蕊的身上。

唐蕊跳崖后,我的灵魂不灭,变成了朝鲜女孩权元妍,还给朱棣生下了小赵王朱高燧。

失去记忆的权元妍就是现在的我,朱棣的贤妃权燕燕。

如此复杂的经历,简直可以写一部超级长篇小说,这本小说或许是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却是记载我几生几世的爱情劫难书。

我竟如此“幸运”,经历几番轮回,还能安然无恙,我却又是如此不幸,书的男主角,竟然是朱棣。

《明史成祖本纪》中的“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被史笔大肆赞扬“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的朱棣。

他可能是一个好皇帝,却决不是一个好丈夫。

我怔怔仰头看着朱棣,大笑道:“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得后人史评如此,够了,足够了!朱棣,你是不是个好人,都不要紧!”

他脸­色­霎时暗沉无比,失声叫道:“蕊蕊!”

苗疆风雨(一)

我们在锦帐这小小的空间内,虽然很接近,相处的情形怪异之极。

朱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被我放声大笑的模样吓坏了。

我笑着对他说:“你不用处心积虑对我隐瞒什么、不用难为自己编故事了!”积淤在心的郁闷与委屈却如火山喷发,眼泪似散落的珠串洒落下来,落在他赤­祼­的胸前,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从枕畔取过一方洁白的绢帕,帮我擦拭面颊的眼泪,我反手格架开,他侧身闪避,另一只手乘机揽住我的腰肢,将我按倒在床榻上,激|情的余温还萦绕着我们,他赤­祼­的身体骤然贴近我柔软滑腻的肌肤,两人都轻轻颤栗了一下。

我带着恨意看向他,他在锦被内握住我的手,冰凉的­唇­吻上我的额头,说道:“蕊蕊,你恨我吧,即使当初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我毕竟错了,大错特错!你想怎么惩罚我,我都甘心情愿接受。”

柔软的触碰和躯体的亲密接触扰乱了我们的气息,也激发了他的男人欲望。

他占有我的时候,我立刻向他的右肩狠狠咬了下去,牙齿深深嵌进他的身体里,尝到了血的味道。

这一刻,我愤怒欲狂,只想一口咬死他,并没有想太多。

然后,我对他笑道:“天下万物尽在你掌控之中,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以后还会得到更多,你尽管为所欲为吧!”

朱棣一直带着愧疚和爱怜注视着我,当他的眸光转移到我的­唇­边、看到那洇湿的血痕时,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迅速抽离我的身体,抱起我低吼道:“你疯了……明知道我体内有蛊毒,还不快吐出来!早知如此,我该让你亲手杀了我才好!”

他的右肩上有两排清晰的齿痕,还在向外渗着血,我毫不理会他的紧张,冷笑道:“你是大明朝的皇帝,我不过是普通女子,我的命没有你那么宝贵!早在八年前的云蒙山中,我就该死掉了!”

他将我的乌黑长发从胸前拂到身后,紫眸中神情无限痛楚,说道:“蕊蕊,我们在映柳小筑成亲后,在你面前我早就不是燕王了……现在我也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恳求你原谅的夫君。”

最后,他轻轻说:“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燧儿!”

他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直刺进我内心深处,将我失控的情绪瞬间修复。

赵王朱高燧,那个可爱的紫眸小男孩!他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竭尽全力生下的孩子,也是我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最后一丝温暖的牵挂和依靠,我永远不会忘记朝云殿中孕育他的那些美好时光。

五年来抚育他、照料他的是湖衣,他一定以为湖衣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虽然我没能看着他由一个可爱的婴儿一天天慢慢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虽然他的血统来自朱棣和朝鲜的权元妍,和林希没有半点关系;虽然他和我进行心灵沟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小的胎儿,但是,我爱他,这种感情更胜过爱我自己百倍千倍。

我努力回忆搜寻着历史上有关赵王朱高燧的一切记载,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希望他有一个美好的将来,希望他能幸福快乐。但是,身为皇子的赵王朱高燧,注定了会卷入一场夺嫡的斗争,我能为他做什么呢?

朱棣见我拥被凝眸,起身穿上外衣,对帐外道:“传戴思恭。”

不久,我听见帐外一名男子声音远远传来:“臣恭请圣安!”

朱棣缓缓问道:“你给朕针灸后,毒­性­十日内应该不会发作,如果朕要出一趟远门,有没有妨碍?”

戴思恭似乎吓了一跳,极力阻止道:“皇上万万不可!”

他加重了语气,问道:“朕只问你,有碍无碍?”

戴思恭重重叩首道:“虽是无碍,但是长途跋涉伤损龙体,皇上身系江山社稷……”

朱棣截断戴思恭的话,说道:“这些套话你就不必奏了,过来看看娘娘的手脉。”他走近锦帐前,握住我一只手,将手腕拿出帐外。

我本想挣脱,眼前浮现朱高燧清亮的小紫眸和天真可爱的笑容,心中涌起淡淡的酸楚,我舍不得这个孩子,我想听他用稚­嫩­的童音亲昵呼唤我一声“母亲”。

戴思恭诊完,迟疑着说:“皇上,或许是微臣诊断有误,娘娘体内似乎……也沾染了蛊毒。”

他并不敢轻易下结论,朱棣淡淡道:“你没看错,刚才朕不小心弄破了手指,娘娘沾染上了一点……朕曾听说苗疆巫蛊可因一滴血将毒­性­遍布全身,你看娘娘身上的毒比朕的如何?”

戴思恭忙道:“皇上圣明,苗疆巫蛊本是血蛊,养蛊之人以自身之血为喂伺五毒,十年方能炼制成一帖,所以遇血就传染,一滴与十滴并无差别。”

他的话虽然委婉,我却听明白了,朱棣直接中毒和我间接中毒,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样,如果没有解药,我们两人会一起毒发身亡。

朱棣沉声道:“朕明白了,你下去吧!告诉郑和,一个时辰内备好马,朕要去立刻前往苗疆一趟。”

他要去苗疆,当然是为了寻找蛊毒的解药,却并不是为他自己。

我穿好白­色­的长裙,对他说道:“你不用为我去冒险,即使你为我寻来了解药,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他扫视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不要你感激我,我只要你原谅我。他们去寻解药,我只抱七分希望,但是现在我不能在金陵等待着别人的希望来救你。我能为你做的、你肯接受的东西,如今并不太多,无论如何我要亲自走这一趟。如果我寻不到解药,我们就一起……”

蛊毒渐渐开始发作,我感觉自己仿佛坠入冰窟,冷得发颤,对他说道:“你真的要去?”

朱棣将我紧紧抱在胸前,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胸膛,抚摸着我的额发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燧儿,你们在宫里等着我,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抬起头,说道:“如果我们这次都没有死,我原谅你。”

他眸中投­射­出惊喜的光芒。

我接着说:“但是,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请你放我离开皇宫;第二,我要带燧儿一起走;第三,你我所有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他的脸­色­微变,眉心簇起,说道:“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条件,即使我寻回解药,你也不会吃?”

我清清楚楚说:“是。”

这是为我和朱高燧争取下半生宁静生活的唯一机会,如果我的态度不够强硬,我们呣子永远都走不出皇城。

论武功、智谋、韬略,我都不及朱棣,但是我确信他不会这么早死,我们的毒一定有救。

我只有利用我所知道的“未来”来赌他的犹豫,他虽然百般不愿,却一定会答应。

苗疆风雨(二)

朱棣转过身背对我,语调带着几许苍凉冷意:“第一个和第三个条件我答应,但是我不能让你带走燧儿。如果你要和我彻底决裂,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不该留下,还要燧儿­干­什么?”

我强自保持冷漠的心忽地一震,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带走他不是因为你!当年你在云蒙山中是怎么对我说的?我的孩子可以不姓朱,我为什么不能带走他?”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道:“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是夫妻,就不会如此残忍对待我!当初你肯嫁给我,只是因为我和顾翌凡有相似之处。如果云蒙山那个人是真的顾翌凡,我还是会一剑杀了他!”

那道血淋淋的旧伤口终于迸裂。

当年我跌倒在地面、感觉到鲜血从身体流出那一瞬间的心慌、心痛、失望,此时此刻又从记忆深处活生生凸现出来,淋漓尽致、触目惊心。

我咬牙忍住眼泪,说道:“残忍?我再残忍,也比不过你和白吟雪!你亲手害死了我的孩子,够不够残忍?我为你流产、为你伤痛的时候,我在小楼中彻夜无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等待你说一句公道话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爱顾翌凡吗?因为他永远都不会象你这样,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做着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他缓缓回过头,深刻而冷峻的面容微微抽搐着,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看过你?我等了那么久才有一个我们的孩子,我比你更心痛!……我以为你不愿意见我,只有等你睡熟才敢去看你一眼,有一天晚上我从小楼回到听香水榭,风湿恰好发作,吟雪帮我配了一副药……”

见他提起那副药,我凄然笑道:“白吟雪给你用的风湿药方有麝香、虎骨酒,物理治疗对吗?那是我写的,她来看我的时候拣到记下的!她医好了你的腿疾,就可以用物理治疗接近你,你们正好重温鸳梦,是不是?”

他似乎恍然大悟,冲过来搂住我摇晃的身子,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我,眸光带着嗜血的愤怒,眼泪一颗颗落在我的眼帘上:“原来是你……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帮我写的?你明知道她是有意害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换了一口气说:“我说过,是你不肯相信我!你那样回护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抚摸着我纤瘦的肩膀,含泪说道:“我怎会有意回护别人、伤害你?我听说过唐门暴雨梨花的威力,伤人一百,自损八十,你当时的身体状况怎么受得住?我以为你恨的人只是我,受你一招让你消消气就好了……吟雪武功身手远胜于你,根本用不着我出手相救,你伤不了她!”

我叫道:“你不用对我解释!你敢说你对白吟雪没有一点眷恋吗?你敢说你对你的那些红颜知己没有爱吗?”

他脸­色­苍白,说道:“如果有,就让我死在苗疆蛊毒之下吧。”

低哑的嗓音未歇,他吻住我的­唇­,绵密纯柔的亲吻将我破碎残缺的心片片粘补成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它不可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他是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帝,而我只是一个企盼平淡幸福的普通女子,十四年前,我还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相信爱情的魔力可以冲破封建与现代的藩篱、可以征服一切,但是现在的我,不敢尝试。

也许我们曾经有过幸福,幸福的代价却是无比沉痛的,看到他,我就会想起过去种种不美好的回忆,与其苦苦纠缠,不如分手各奔前程。

这一次,我并没有从他的怀中逃开,温柔依偎在他胸前,宛若小鸟依人。

过了片刻,他终于说:“我答应你。”

我抬起头,他嘴角漾起一抹落寞的笑意:“随我一起去苗疆吧,只怕路途远,解药送回来耽搁时日,回来再接燧儿,我一定送你们走。”

十天时间并不长,锦衣卫往返金陵,实际寻找解药的时间就只有四天左右,如果我们都前往苗疆,时间就会充裕一点。的

我点了点头。的

他接着说:“蕊蕊,不要忘了,十天内,你还是我的夫人。”

凤泽宫座落于皇宫西南角,宫墙和檐瓦都是清新雅致的淡青灰­色­,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澈小溪绕着宫墙蜿蜒流过,溪畔种植着四季常青的乔木,将近冬至的天气依然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并不象帝王宫室。

洪武、建文年间,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凤泽宫是朱棣登基后为湖衣所修建的新宫殿。他对湖衣的呵护和重视从未改变过,象湖衣这样温纯如水、淡雅如花的女子,本是值得天下间的男子用心去珍惜的。

朱棣站在我身旁,注目附近殿阁,缓缓道:“当年奉先殿被焚毁,我命工部将宫中重新修缮过。北京的燕王宫旧了,那边新建的皇城、宫殿、庙坛,都不会比这里差。”

他的新宫殿当然不会比金陵皇宫差。的

史载明成祖营建北京是在元朝大都的基础上重新设计,皇城就是后来北京的外城,有城门九处,南墙有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东墙有朝阳门、东直门,西墙有阜城门、西直门,北墙有德胜门、安定门,就是俗称的“九门”。

明清故宫居住过二十四位明清皇帝,规模宏大、气魄雄伟,金碧辉煌、庄严绚丽,是世界五大宫之一。

我想到了宫城,心中一动,问道:“如果内城修建好了,还叫紫微宫吗?”

他向北面的天空遥望了片刻,说道:“金陵的宫城叫紫微宫,北京的宫城自然不能再叫这个,我要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

我相信,朱棣一定会给北京宫殿起一个千古流传的响亮名字。

紫禁城。

湖衣带着小赵王迎出凤泽宫外,向朱棣行礼。

小赵王乖乖跟随在湖衣身旁,机灵的眼眸带着惊喜,见朱棣示意他过来,立刻连蹦带跳扑到他怀中,唤道:“父皇!母妃不让儿臣去看望父皇!”

朱棣牵住他的小手,说道:“你要听母妃的话,用心学习功课,小孩子不用管大人的事情。”

小赵王鼓起腮帮,向我眨眨眼打招呼。

我一直静静打量着他,他的脸虽然酷似朱棣,仔细看却依稀有我的影子,连这调皮眨眼的小动作和我的习惯一模一样。

我在他面前蹲下,微笑道:“你还认识我吗?”的

他认真看看我,又认真点了点头,将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唇­边“嘘”了一下,眼神却偷偷看向朱棣,原来他担心我将他踩着小内侍们爬上宫墙头的事情告诉朱棣。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咧着小嘴得意微笑,脸颊旁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

朱棣只当没看见,俯身说道:“叫母妃。”

湖衣听见这句话,轻轻咳嗽了几声。

朱棣和她眸光交错了一瞬,依然低头对小赵王道:“快叫啊。”

小赵王看看我,又看看湖衣,再看看朱棣,小声唤道:“母妃……”

这声“母妃”让我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我向前一步握紧他的小手,哽咽说道:“燧儿!我的乖宝宝!”

小赵王怯生生看着我,小紫眸中透着迷惑,继续嘟囔:“为什么还有一个母妃……”

他看到我不停落泪,说道:“你不要哭……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我听到他柔­嫩­清脆的安慰声,含泪点头道:“好。”

湖衣急忙走近,柔声道:“燧儿,你的字才写了一半,写完了再和母妃玩吧。”

小赵王似乎很听她的话,立刻对我说:“你等着我啊,我写完了字就来找你。”他缩回小手,一溜烟跑掉了。

我站起身默默遥望着他的背影,湖衣走近我,温柔笑道:“妹妹放心,燧儿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和妹妹一样聪明,虽然有些淘气,却淘气得可爱,让人不忍心责怪他。有时侯还很会体贴人……”的

朱棣面对湖衣的时候,说话的语气温柔得如同一池春水:“燧儿能这么乖,多亏你这些年的养育教导,他应该不会忘记你曾经是他的母妃。”

“曾经”二字打破了湖衣的温柔沉静,她将眸光直直投向朱棣,凄然说道:“皇上,难道妹妹要带走燧儿吗?

朱棣侧过身子,不带任何情绪,淡淡说道:“燧儿是蕊蕊的亲骨­肉­,她们呣子分离了这么多年,你身边还有玉涵,还有亭亭和玉立,让燧儿出宫去吧。”

洪武二十五年湖衣在明月山庄给他生下的女儿就是安成公主朱玉涵,今年十四岁,咸宁公主朱亭亭和常宁公主朱玉立这对孪生姐妹,是建文元年铃儿与张玉所生,今年刚刚八岁。虽然有成群的宫人|­乳­母侍侯,湖衣抚育这么多的皇子公主也十分辛苦劳累。的

五年来湖衣代替我承担了母亲的责任,悉心养育小赵王,她对这个孩子所倾注的爱并不比我少,我听湖衣娓娓道来小赵王的­性­格、爱好、生活习惯,心中的惭愧和遗憾愈加深重。

我虽然渴望能和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起生活,看着他健康快乐成长,但是我不忍心伤害湖衣。

湖衣的伤感让我开始有了一丝犹豫。

我看见湖衣悲伤的表情,心中只觉得愧疚,说道:“湖衣姐姐,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

湖衣轻轻摇头,对他说道:“臣妾并非不愿意将燧儿还给妹妹。皇上难道忘记了五年前袁珙他们所占卜之卦象?燧儿与妹妹命中相刑克,不能和她相认,否则其中一人必定有­性­命之忧,皇上让燧儿呼唤母妃,是否有所触犯,臣妾不得而知。只是,万一卦象是真,皇上不为她们呣子担心吗?”

我万万想不到会有一个这样的“卦象”落在我的头上,我生产的时候确实遭遇过生死劫难,古人都迷信之极,朱棣更是笃信天命之人,如果湖衣所说的卦象确有其事,他应该是深信不疑的。

不知是因情绪激动还是被蛊毒所控制,我全身不断渗出冷汗,朱棣靠近我试探我的额头,说道:“觉得怎么样?是冷还是热?”

我说道:“即使有劫难,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还能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相信袁珙他们的话!你已经答应我让我带他走,不可以反悔!”

他脸­色­黯沉无比,说道:“我不会反悔。你的毒­性­也深了,有话回来再说,先跟我走吧!”

湖衣的美眸中透出惊讶,注视着我们,轻轻叹息道:“怎么会这样?”

我对湖衣说:“姐姐,你对燧儿视如己出,我无以为报。如果……如果你舍不得他,我只要每年带他出宫住一段时间就够了。”

湖衣握住我的手,温婉的声音略带凝咽:“好妹妹……燧儿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跟着谁都是一样。那苗疆蛊毒非比寻常,你千万不可大意,等你和皇上平安回宫里来,我们再好好相叙。”

朱棣带了四名锦衣卫和一名太医,我们一行七人策马出金陵,日夜兼程前往苗疆思南郡。

苗疆风雨(三) 我还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呢?苗疆风雨(三)

经历了唐宋数百年间的战乱,苗人陆续从武陵由东而西,由北而南流徙,一部分从武陵山脉的北端向西,进入贵州中北部和川南,一部分沿沅水而上,深入贵州南部和广西境内,另一部分由广西溯都柳江北上徙入夜郎,远达云南。

苗疆区域分别隶属湖广、四川、云南、广西四省,“东至辰州界,西至四川平头、平茶、酉阳土司,北至保靖,南至麻阳、东南至五寨司,经线三百里,纬线一百二十里,周千一百二十里”,面积约二万平方公里,包括酉阳、沅陵、泸溪、吉首、花垣、保靖、凤凰等州县,下辖思南、思州、贵州、播州四郡。的

苗疆各郡互不统属,土司们都有自己的军队,可自行任命下级官吏。洪武年间朱元璋采取安抚方针,四大土司虽然各据一方,却能相安无事,至永乐年间,土司制度与中央集权的矛盾、土司们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对大明朝廷并不恭顺。

史载思南宣慰使田宗鼎是朝廷委派的驻守官吏,并非苗族人氏,思南与思州距离相近,田宗鼎与思州宣慰使田琛关系恶劣,经常挑唆两郡土司互相出兵攻击。朱棣这次前来苗疆首选思南,未必没有政治方面的原因。

到达武陵山下,抬头只见漫山遍野的绿树,繁花争艳、鸟兽和鸣,冬天的武陵源依然如同仙境。

朱棣见我环顾山中风景,下马对身后锦衣卫道:“取短弓来!”的

他接过短弓,仰首遥望山头,凝神引弦,“飕飕”数枚箭矢发出,几只山­鸡­、鹧鸪应声扇动翅膀落了下来,几名锦衣卫从马上跃起,将那些飞禽接在手中,齐声喝彩赞道:“皇上好箭法!”

戴思恭忙上前道:“皇上神武,众臣皆知。此时不同往日,皇上不可伤神劳力……”

他收住势,说道:“金陵虽然有猎场,终究不及漠北!若要快意骑­射­,还是天然生成的风景好。将近午时了,既然来到武陵,若不尽情享用此处山珍,未免太可惜了。”

锦衣卫早已领命,分头采摘山中野果、菌类,将那些山珍野味在清溪中荡涤漂净,用细小的树枝串起,在大树下生起火堆灸烤,撒上随身携带的粗盐,过了不久,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戴思恭检查完锦衣卫采摘来的野­鸡­枞菌、野猴头菌等,点点头示意无毒,可以食用,在我身边停下,说道:“请娘娘让臣看一下手脉。”

我趁他替我诊视的机会,问道:“我听说过苗女善用蛊毒,种类千变万化,怎么找解药呢?”

戴思恭收回手,道:“娘娘有所不知,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蛊毒种类虽多,解药却只有一味,能解天下蛊毒。”

我说道:“那么,这味解药一定极其珍贵了!”

他说:“珍贵自不必说。养蛊者多为幼年女子,从小捕捉五毒集中于土罐中,令其相斗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剩下的就是蛊王,她们用处子鲜血喂伺蛊王,天长日久,逐渐心意相通,蛊王所吐之毒就是蛊毒了。只要将蛊王焚毁,用青灰一钱加其主人的鲜血一滴即可解毒,臣等为确保皇上和娘娘安全,只寻找几十年老蛊王。”的

我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几十年的蛊王容易找,谁能舍得将自己数年心血养成的圣物毁坏?而且苗族民风开化,女子几十年仍然保持处子之身的蛊王主人却难寻,对他说道:“难题在人上面,对不对?”

戴思恭抚须微笑,见朱棣走近,忙向一旁避开,说道:“娘娘情形稳定,请皇上放心。臣去那边看看柴火。”

我托腮坐在溪畔,回忆着小赵王的小模样。

朱棣在我身旁坐下来,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意,说道:“这几年我一直忙于政事,管教燧儿的时间并不多,高炽太仁弱,我本打算将来……你既然要带他出宫,看来一切皆是天意了,你准备带他去哪里?”

自从他爽快答应放我们离开皇宫,我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偶尔聊到小赵王的时候,还会多说上几句话。我隐隐觉得他有改立太子之意,历史上的夺嫡风波正是由此而起,心中不禁更加担忧。

我并不希望小赵王卷入皇族斗争,虽然他现在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等到他长大的时候,知道父亲曾经属意将皇位传给自己,他是否能够坦然放弃?是否会怨恨我阻挡了他的帝王之路?

我默默看着流淌的溪水中几片落叶随着水流旋转,向下游漂去,说道:“从来处来,自去处去。”

朱棣道:“蜀中青城山本是好地方,唐门如今无主,你带燧儿回去吧。他伶俐乖巧,一定会听你的话。”

“伶俐乖巧”四字入耳,我忍不住开心微笑。

朱棣注视着我,缓缓说道:“只要你们呣子开心,我在金陵也会开心。”

我故意装作没看见他的表情,站起身道:“好香的烤蘑菇!”

他随我一起走到火架前,取起一串野山菌,吹去上面残留的盐粒,对我说:“你尝尝看,山中的菌类或多或少都有些毒­性­,少吃一点。”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云蒙山中初孕之时,他对我也是这样的细心呵护、体贴关怀,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我们或许早已有了成群的儿女。

香云曾经对他芳心暗许,称赞他“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心细如尘、胸怀天下”,这些考语形容他的优点并不为过,他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却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男人。

爱上他,或者被他爱上的女子,都只能不幸。

除非他能够彻底放下他的王气和霸气。

想到这里,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还有“除非”?

爱到­精­疲力竭,爱到穷途末路,我为什么还是存着这一丝“侥幸”?的

我不是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的紫霞仙子,但是我明明知道结局,当初却还是那么傻傻地、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

历史早已注定了我和他的矛盾不可调和。的

明成祖朱棣有自己应当担负的历史责任,他决不会为了我放下他的事业,放弃他征服四夷、安邦兴国的宏图大志。

我还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呢?

我没有接他给我的野山菌串,自己走近火堆拿了一支,远远离开他。

这样的尴尬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若无其事,默默看着我,不再接近我。

三天后,我们进入思南郡内。

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率领郡中官员在城门处迎接,田宗鼎恭敬大礼参拜,众官员跪在一条红毡铺就的大道两侧,齐声道:“臣等恭迎圣驾!”

数名先行到达的锦衣卫在朱棣马前叩首,说道:“臣等参见皇上!金顺妃娘娘身在贵州,袁大人正前往播州,各地官员都已接到指令,正在尽力搜寻解药。”

朱棣扫视了他们一眼,下马道:“朕只是微服出宫,免了吧。”

我们一起进入宣慰使府中,府邸内张灯结彩,所有陈设器具都是簇新的,还带着异常浓厚的苗家风情。

府中所有侍女都是苗族女子打扮,身穿紫蓝­色­圆领大襟短衣、宽脚裤,袖口和裤脚装饰着彩线所绣花边,头发都用蓝­色­的花布包起,颈项上戴着大串银光闪闪的项圈,花团锦簇,艳光照人。

我不觉多看了几眼。

回到他们准备好的房间中,侍女捧着一套苗族衣服,轻盈走进房间,对我恭声道:“思南不及金陵繁华,田大人进献陋服一套,供娘娘赏玩。”

那套衣服刺绣着彩­色­的蝴蝶,极其­精­美,比侍女所穿的更美丽眩目,我反复端详着上面的绣花,爱不释手,对心灵手巧的苗女无比赞叹佩服。

她们见我反复端详,说道:“娘娘若是生在苗家,一定是苗寨最美的姑娘,穿上试一试吧。”

我对镜穿上那套衣服,镜中的我俨然是一个小苗女的模样,乌黑的头发包裹在蓝­色­头巾内,浑身上下佩带的银饰熠熠生辉。

看着镜中数年不变的少女容颜,我心头萦绕着迷惑,唐蕊一直是十六岁的模样,元妍一直是十七岁的模样,时光就在我穿越到她们身上的那一刻停驻了。

我的穿越奇迹来自顾翌凡赠我的定情戒指,钻石虽然不翼而飞,那个空空的金指环却还在,我想起了《魔戒》中的那只指环,难道这个戒指同样被赋予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如果我将指环摘下,会恢复我的真实年龄吗?

我尝试着取下它,那指环却象生长在我手指上一样,纹丝不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摘下来,心中既懊恼又好奇,只得住手。的

天­色­渐晚,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我刚取下头饰,听见轻轻的叩门声响,向外说道:“是谁?”

朱棣的身影伴随着他低沉的嗓音飘到我眼前:“除了我,还能是谁?”他乍然看到我装扮成苗女,目光在我身上停驻了一瞬,说道:“原来你喜欢苗疆风物。这套衣服虽美,却过于艳丽,不如你原来的衣服好看。”

我们一路赶来苗疆,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他今晚来到我房间,让我立刻警觉起来,对他说:“你找我有事吗?”

他竟然从袖中取出一朵光芒璀璨、晶莹透亮的钻石花。

洪武二十五年的中秋节,他是燕王,我是永嘉郡主的时候,他送了我这朵美丽的花,我送了他一匹竹丝编的小马。

后来,白吟雪偷走了它,编造了一个“莫须有”的证据诬陷我之后,它又回到了朱棣的手中。

我别过头说:“我不要,请你收回吧。”

他似乎并不意外,又取出一件东西,说道:“还记得你送我的礼物吗?”

我斜睨了一眼,他掌心托着的正是那匹我亲手编织的小竹马。十几年过去,竹丝青翠的颜­色­消逝,变成深沉的米黄|­色­,粗糙的竹刺都不见了,它似乎被人经常抚摸玩赏,光滑润泽,就象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我的心仿佛被一张网紧紧困住,不知不觉被他揽入怀中,他的身体宛似冬日暖阳,照耀着我冻结的心湖,心底的坚冰虽然没有融化,却在不经意之间变薄。

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绷紧了身子,我闭上眼睛说:“你既然答应了放我走,何必这样?”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柔声道:“可你现在还是我的夫人。路上走了三天,无论是生是死,我们这辈子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短短七天了,难道我们就不能放下所有的芥蒂,开心拥有彼此吗?蕊蕊,忘记我带给你的伤害,忘记我们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就象当初在东宫一样,我们回到那时候好不好?七天后,我一定会放你走,此生再不纠缠你。”的

他斩钉截铁说出那句话,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开心,自由的感觉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虚和迷茫。我本以为我对他没有任何欲念,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推开他、拒绝他,眼泪从我合紧的双眸中沁出来。

我们来到思南宣慰府三天,他每天晚上都留宿在我的房内。或许是禁欲太久的缘故,他的欲望就像猛虎出闸,一发不可收拾。的

第三天夜晚,也是我们中蛊毒的第六天夜晚,朱棣倚靠在软枕上,手指缠绕着我的一缕发丝,说道:“还有四天……蕊蕊,你怕吗?”

我不敢看他赤­祼­的结实身躯,更不敢回想自己在他身下的情形,背向他穿起贴身的衣裳,轻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早就应该……”

他的手由我的发际滑到我的­唇­上,掩住我的话语,示意我不要继续说下去。

房外一阵轻响,有人奔到房间门口,带着喜悦道:“臣启禀皇上,有好消息,袁彬大人回来了,他寻到解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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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成衣(一)

朱棣带着释然和喜悦向我看来,说道:“蕊蕊,你听见了吗?我曾经做过错事,这几年一直努力改正弥补,原来上天对我不只有惩罚,还有恩泽!”

他的话大有深意,所指的“错事”不仅仅是对我的伤害。

昨天夜晚,他拥着我沉沉入梦的时候,我依稀听见他的低呓:“父皇……儿臣错了……当初立太子……”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承认自己是“篡位”,是“谋逆”。

虽然他也是朱元璋的皇子,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皇帝宝座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古人都相信死后会在黄泉再见,永乐初年他斥巨资重新修建金陵第一刹大报恩寺,名为朱元璋和马皇后祈福,或许正是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他读李世民的《帝范》,参阅儒家经典思想撰写《圣学心法》,尽力做一个勤勉政事、定国安邦的好皇帝,或许正是为了在“地下”能够对朱元璋有所交代。

登基之时,他曾经对不肯归降他的建文旧臣大肆血腥杀戮,一双沾染上鲜血的手突然放下屠刀,不可能不让人猜疑,所以朝中众臣和后宫嫔妃才会人人对他恭顺畏惧。

他背负着这笔沉重的血债,心灵深处未必有安宁,只是,一切皆在他冷静雍容的帝王气度掩盖之下。公道本在人心,如果他不能开创一个比建文时代更富强的大明盛世,一定会遭受更多人暗中唾骂。

我平静说道:“既然上天是公平的,你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吧,只要功大于过,瑕不掩瑜,后世一定会给你公正的评价。”

他整衣下床,并不回头,似乎不经意说:“瑕不掩瑜,这话说得好,果你心里对我的爱比恨多出一点点,就不会如此决绝了!”

我咬了咬下­唇­,说道:“你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

他立刻察觉失言,带着微笑,靠近拥住我说:“是我不该说。快起来,我们一起去见袁彬,服了解药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明天我们就回金陵接燧儿,好不好?”

我们走到房外花厅中,袁彬满脸疲惫之­色­,手捧着一只金盒。

他见朱棣出现,将金盒呈上,回禀道:“启禀皇上,臣在播州所寻获的蛊王都不足三十年,顺妃娘娘寻到一只五十年金蛊王,药力神奇。那铁氏在教坊中所见苗人不过是泛泛之辈,这金蛊王解皇上和娘娘之蛊毒应该足够了。”

戴思恭接过金盒打开,我看见金盒内有一条手指粗细的虫子,类似蚕虫,却比蚕虫略大,遍体金黄中带着黑­色­,十分怪异。

戴思恭大喜,欣然道:“恭喜皇上!果然是年久蛊王,皇上和娘娘的蛊毒立时可解。”

朱棣目光移动,见袁彬身后只站着几名锦衣卫,问道:“顺妃呢?”

袁彬欢喜的神­色­收敛,说道:“顺妃娘娘将金蛊王交给微臣的时候说,这金蛊王是金家的圣物,昔日金家因它与不少人结下仇怨,如果失去此物,家族中人无可倚仗,娘娘要留在苗疆保护家人一段时间,请皇上携贤妃娘娘回宫,不必等候。”

我心中顿时明白,金疏雨留在贵州家乡苗寨,决不会再回来了,保护失去金蛊王的族人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朱棣似乎并不惊讶,紫眸只暗淡了一瞬就恢复了光芒,轻声道:“朕知道了,你们下去配制解药吧。”

他并没有挽留之意。

明代女子地位低下,金疏雨和白吟雪虽然身为锦衣卫千户百户,享受朝廷俸禄,做的却是“间谍”工作,过着非正常人的生活,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间谍,到老到死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所以她们选择了朱棣。

我并不怨恨金疏雨。

金疏雨被册封为顺妃前,早已习惯了朱棣对她暗中的冷落和表面的温情,她要离开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的冷落,而是离开皇宫前对他所说出的真相。朱棣虽然不会因此对她施加惩罚,但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关系至此荡然无存。

潇洒的她,在尽力帮助朱棣最后一次后,悄然隐身,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当年松鹤楼初见时,金疏雨银铃般的笑声和英姿飒爽的橘红­色­身影在我眼前闪现,这笑声,这倩影,必将成为朱棣心中永恒的美丽回忆。

我们服下解药,症状几乎立刻消失,朱棣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对袁彬说道:“朕回宫后再嘉奖你们。”

袁彬忙跪道:“臣谢主隆恩!臣在途中巧遇纪纲大人,大人有密信一封呈递皇上,恭请御览。”

朱棣紫眸中透出几分犀利,说道:“你随朕来吧。”

他们有意避开我,走进一旁的密室中,我料想他们商谈朝廷机密,并没有考虑太多。

三天后,我们按原路回到金陵,郑和率领一群内侍在午门处迎接,行礼之后,他面带悲戚之­色­,低声禀道:“皇上,曹国公昨晚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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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成衣(一)

朱棣带着释然和喜悦向我看来,说道:“蕊蕊,你听见了吗?我曾经做过错事,这几年一直努力改正弥补,原来上天对我不只有惩罚,还有恩泽!”

他的话大有深意,所指的“错事”不仅仅是对我的伤害。

昨天夜晚,他拥着我沉沉入梦的时候,我依稀听见他的低呓:“父皇……儿臣错了……当初立太子……”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承认自己是“篡位”,是“谋逆”。

虽然他也是朱元璋的皇子,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皇帝宝座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古人都相信死后会在黄泉再见,永乐初年他斥巨资重新修建金陵第一刹大报恩寺,名为朱元璋和马皇后祈福,或许正是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他读李世民的《帝范》,参阅儒家经典思想撰写《圣学心法》,尽力做一个勤勉政事、定国安邦的好皇帝,或许正是为了在“地下”能够对朱元璋有所交代。

登基之时,他曾经对不肯归降他的建文旧臣大肆血腥杀戮,一双沾染上鲜血的手突然放下屠刀,不可能不让人猜疑,所以朝中众臣和后宫嫔妃才会人人对他恭顺畏惧。

他背负着这笔沉重的血债,心灵深处未必有安宁,只是,一切皆在他冷静雍容的帝王气度掩盖之下。公道本在人心,如果他不能开创一个比建文时代更富强的大明盛世,一定会遭受更多人暗中唾骂。

我平静说道:“既然上天是公平的,你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吧,只要功大于过,瑕不掩瑜,后世一定会给你公正的评价。”

他整衣下床,并不回头,似乎不经意说:“瑕不掩瑜,这话说得好,果你心里对我的爱比恨多出一点点,就不会如此决绝了!”

我咬了咬下­唇­,说道:“你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

他立刻察觉失言,带着微笑,靠近拥住我说:“是我不该说。快起来,我们一起去见袁彬,服了解药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明天我们就回金陵接燧儿,好不好?”

我们走到房外花厅中,袁彬满脸疲惫之­色­,手捧着一只金盒。

他见朱棣出现,将金盒呈上,回禀道:“启禀皇上,臣在播州所寻获的蛊王都不足三十年,顺妃娘娘寻到一只五十年金蛊王,药力神奇。那铁氏在教坊中所见苗人不过是泛泛之辈,这金蛊王解皇上和娘娘之蛊毒应该足够了。”

戴思恭接过金盒打开,我看见金盒内有一条手指粗细的虫子,类似蚕虫,却比蚕虫略大,遍体金黄中带着黑­色­,十分怪异。

戴思恭大喜,欣然道:“恭喜皇上!果然是年久蛊王,皇上和娘娘的蛊毒立时可解。”

朱棣目光移动,见袁彬身后只站着几名锦衣卫,问道:“顺妃呢?”

袁彬欢喜的神­色­收敛,说道:“顺妃娘娘将金蛊王交给微臣的时候说,这金蛊王是金家的圣物,昔日金家因它与不少人结下仇怨,如果失去此物,家族中人无可倚仗,娘娘要留在苗疆保护家人一段时间,请皇上携贤妃娘娘回宫,不必等候。”

我心中顿时明白,金疏雨留在贵州家乡苗寨,决不会再回来了,保护失去金蛊王的族人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朱棣似乎并不惊讶,紫眸只暗淡了一瞬就恢复了光芒,轻声道:“朕知道了,你们下去配制解药吧。”

他并没有挽留之意。

明代女子地位低下,金疏雨和白吟雪虽然身为锦衣卫千户百户,享受朝廷俸禄,做的却是“间谍”工作,过着非正常人的生活,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间谍,到老到死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所以她们选择了朱棣。

我并不怨恨金疏雨。

金疏雨被册封为顺妃前,早已习惯了朱棣对她暗中的冷落和表面的温情,她要离开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的冷落,而是离开皇宫前对他所说出的真相。朱棣虽然不会因此对她施加惩罚,但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关系至此荡然无存。

潇洒的她,在尽力帮助朱棣最后一次后,悄然隐身,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当年松鹤楼初见时,金疏雨银铃般的笑声和英姿飒爽的橘红­色­身影在我眼前闪现,这笑声,这倩影,必将成为朱棣心中永恒的美丽回忆。

我们服下解药,症状几乎立刻消失,朱棣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对袁彬说道:“朕回宫后再嘉奖你们。”

袁彬忙跪道:“臣谢主隆恩!臣在途中巧遇纪纲大人,大人有密信一封呈递皇上,恭请御览。”

朱棣紫眸中透出几分犀利,说道:“你随朕来吧。”

他们有意避开我,走进一旁的密室中,我料想他们商谈朝廷机密,并没有考虑太多。

三天后,我们按原路回到金陵,郑和率领一群内侍在午门处迎接,行礼之后,他面带悲戚之­色­,低声禀道:“皇上,曹国公昨晚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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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成衣(二)

朱棣登基后,为了巩固政权,扶持封赏了一批忠心追随的“靖难之役”功臣为公侯,这些朝廷新贵之中,有成国公朱能、柱国公道衍、淇国公丘福三位国公,在东昌战死的张玉和城破之际被腰斩的徐增寿,也分别被追封为荣国公和魏国公,食禄五千二百石,子孙世袭。

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听得清清楚楚,郑和说的不是“成国公”、“柱国公”、更不是“淇国公”,而是“曹国公”,史载曹国公卒于公元年,正是永乐四年。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霎时击中了我,我眼前发黑,手虽然握住缰绳,人却坐立不稳,向马的右侧软软倒了下去。

朱棣的马在我左旁,他跃到我的马背上,稳稳扶住我,对郑和道:“传旨文渊阁拟祭文,上谥‘安顺’,朕亲往吊唁曹国公。”

透过迷蒙的泪水,我看到朱棣带着我向曹国公府疾驰,他的脸­色­肃重,显然并不开心。

“好和不争曰安,柔贤慈惠曰顺”,“金川门之变”后的李景隆,不过是一个柔贤慈惠、与世无争的朝臣,一个为皇帝编纂《永乐大典》的普通文人士子。他为李景隆拟了这两个字,足见他对李景隆的宽容态度。

铁铉、方孝儒、刘瑾、练子宁,这些杰出的人才,如果当初没有拼死抗拒唾骂他,今时今日都会在不同的领域发挥自己的才­干­。朱棣的人生哲学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明初他制定的外交政策“来者不拒、逆命必歼”,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升级版。

归附他、追随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一个有情有义、既往不咎的好主子,而他的反抗者和敌对者,却会觉得他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魔鬼。

我的眼泪不断漫溢出来,心底的痛楚全部化作无声的哭泣,直到朱棣的手突然紧了一下,我才发觉我的长指甲刺进了他的掌心,立刻松开了他。

朱棣的语气淡若云烟,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这一去,未必不是解脱,你别太伤心了,这样哭对身子不好。”

我说不出一句话,心道:“真的是解脱吗?浣宜为他等待了十年,付出了那么多,原本以为他们可以相伴到白首,他却去得这么突然,他解脱了,爱他的人又该如何自处?他一直那么真心诚意地待我,而我除了累赘,除了担心,又给过他什么呢?如果他是忧思郁积致病,我就是罪魁祸首之一。”

朱棣见我依然不停落泪,说道:“你要哭就现在哭,曹国公府中众臣云集,到了那里,千万不可以这样。”

我抬头看他,见他表情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悦,知道他心中介意什么,对他说道:“我明白,我不会给你丢面子。”

他挺直了脊背,俊朗的面容笼罩着一层悲凉,缓缓说道:“我如果在乎面子,就不应该带你一起去。李景隆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伤心?”

我心中难过,不想多加解释,说道:“我为什么要伤心,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初在东昌,如果不是你用卑鄙的手段让我怀上了燧儿,我本该是他的妻子!他明明知道你掠走我,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我的孩子不是他的,还是愿意娶我……我欠他太多太多了,虽然他不是我的夫君,他对我的好,我永远都没办法偿还。”

他的脸­色­更加暗沉,低声道:“东昌……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他提起那封信,那封我只看了一句就丢入炉中焚毁了的信。

我并隐瞒,说:“没看,我烧了。”

他微微蹙眉,一下扳正我的身子面对着他,眸光闪烁,克制着声音中的愤怒说:“烧了?蕊蕊,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只好写给你看,那封信句句都是我肺腑之言,你居然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朱棣失态的愤怒让我意识到他很看重那封信。可是,除了那句“最爱的蕊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仰望着他少见的冰冷表情,说道:“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朱棣,你知道什么是尊重吗?”

他和缓了口气,说道:“尊重你,不是让你胡闹。或许你最爱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不相信你会爱李景隆。如果我任由你嫁给他,只会让你痛苦。那天晚上是我不对,但是,我实在太想得到你……而且,有了燧儿是上天的恩赐,我决不后悔。”

我说:“我同样不后悔有燧儿,但是他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燧儿不是你的,是我一个人的!”

他举手抬起我的脸说:“蕊蕊,不要自欺欺人,燧儿是我的亲骨­肉­。虽然我们没有缘分,但是我和你都爱他,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等他长大了,我们再把一切都告诉他。”

我摆脱他的手,转过头说:“你要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曾经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死在白吟雪的手里吗?告诉他是怎么来到这世间的吗?还是告诉他你所做的那些卑鄙残忍的事情?”

朱棣终于沉默了,不再多说一句话。

曹国公府门外,挂着两个白­色­的大灯笼,先到报信的内侍和众朝臣跪俯在地,其中一人,虽然和朱能、丘福跪在同列,却穿着黑­色­的僧衣,相貌依然清癯,年华渐逝的道衍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超然世外之感。

朱棣径自向灵堂走去,众臣跟随在后。

道衍向我投来一眼,我轻轻走近他,问道:“姐夫,越姬姐姐和飞琼可好?

道衍注视了我的脸片刻,转移了目光,低头轻声道:“越姬还在滨州,飞琼刚来金陵不久,听郑和说你要回蜀中去,唐家总该有人继承,如果你愿意,把飞琼带走吧,让她陪着蕙蕙……”

唐氏兄妹相继离开人世,朱高燧虽然是我的孩子,但是他并没有唐门的血统,唐飞琼是唐门主人的惟一后代。当年那娇憨可爱的小女孩,如今恰好是十六岁的花季年华,一定美丽可人,蜀中山明水秀、清净自在,倒很适合她,于是说道:“如果她愿意跟着我,我离开金陵之前,请姐夫送她进宫吧。”

道衍道:“臣会向皇上请旨。”

灵堂,一片雪白。

李景隆的灵柩前跪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正是朱浣宜。

她的左右脸颊上虽然隐隐有数道粉红­色­的浅淡伤痕,却象有意­精­心勾画出的妆容,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乌黑的鬓发上,斜Сhā着那枝驻颜的珠钗“中原一点红”,

清纯可爱一如昔日。

朱棣拈香默祷后,对灵堂中的朝臣道:“都出去吧。”

朱浣宜抬起头,我看到她那双被哀伤和愁绪填满、被泪水润泽得红肿的大眼睛,心中剧痛,走近她叫道:“浣宜!”

她扑到我肩上,带着哽咽说:“是蕊姐姐吗?果然是你!你回来了!”

我忍住眼泪,低声问:“景隆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

朱浣宜骤然摇头,说道:“不,不能见。棺柩封了……他曾经嘱咐过我,如果你来了,不要见他……以免皇上生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细若蚊蚋,朱棣本来离我们不远,或许是听见了这一句,他对我说:“我等你一起回宫”,随后举步走出灵堂。

朱浣宜语带凄楚,说道:“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皇上也一定会跟着一起过来,……”

我注目案上灵位,案后洁白的帷幔遮掩着李景隆的棺柩。除了朱棣,他是惟一一个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也是元妍的第一个男人,金殿上那一眼,竟然是我和他最后的诀别。

我看着她脸颊上自毁的伤痕,心中无限愧疚,说道:“浣宜,对不起。如果当初我不随他从朝鲜回来,你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她眼底掠过淡淡的幸福光彩,说道:“蕊姐姐,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没有受苦。如果不是这样,景隆怎么肯娶我?他走之前告诉我,他……喜欢我。虽然在他眼里我始终只是妹妹,不是他最爱的人,可是我不怨他,这几年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们过得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我如释重负,他们本来就该幸福,无论李景隆对朱浣宜吐露的心声来得多么迟,他们终究有了这样心心相印的一天,年少时的执着、疯狂、迷恋,随着年岁消长,终究转化为细水长流的温情。

我握着她的手,问道:“他的病,太医院没有办法吗?”

朱浣宜道:“编修《永乐大典》的时候他整日整夜都在文渊阁,前些天他下朝回来就病倒了,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肯说……太医院的药他都照方服用过了,始终没有起­色­。”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开始溢出水痕。

我走到案前,拈起三柱香,轻声道:“景隆,妍妍来看你了。”

走出灵堂的时候,外面大雪纷飞。

金陵早已到了下雪的季节,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楹阶前堆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层。

泪眼迷朦中,我仿佛看见远处小桥畔有一位手执羽扇的青衣公子,衣角随雪花轻轻飞扬,曼声吟诵:“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那是李景隆的身影。

身上传来一阵温暖的感觉,朱棣将一件紫­色­貂裘披风披在我肩上,温和说道:“天冷了,可以回去了吗?我刚才去看了你原来住的房间,他对你竟然如此用心,以前我太疏忽这些事情了……”

那个粉红­色­的美丽小房间,是李景隆为我­精­心设计的梦幻殿阁,任何人走进去,都能体会到“­精­致、用心”,朱棣难免会有所感触。

我心道:“你疏忽的事情又何止这些?每一个清晨我醒来的时候,身旁都不见你的踪影。你的时间都耗费在天下大事上,你不能、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花心思,我也从来都没有奢望过。”

我伸手接住数片雪花,说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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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成衣(三)

晚间我来到凤泽宫,宫人侍女一片忙碌,替朱高燧准备随身物品,明天朱棣就会如约将朱高燧交给我,送我们前往蜀中。

湖衣正对他轻声嘱咐:“……到了蜀中,要听母妃的话,不可以任­性­,父皇会去看你们的。”

朱高燧一边点头一边问:“那里好玩吗?”

我走到他身旁,说道:“青城山中没有皇宫这么多规矩,还有很多哥哥姐姐陪你读书、陪你玩,他们会种植花草、会制造铁器,如果你学会了他们的轻功,爬上宫墙就很容易了。”

他的小紫眸立刻流露出向往,靠近湖衣说:“我要去!母妃,我们一起去吧,父皇也去!”

湖衣温柔解释道:“我暂时不能去,父皇也不能去,你和母妃先去,好不好?”

他的小脸略有失望,眸光带着探询和亲近向我看过来,又轻轻低下头。我伸出手,说道:“燧儿以后就跟着我了,如果你想母妃,让郑和接你回来住些时候,好不好?”

他终于点头,试着靠近我,乖巧答道:“好。”

我搂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闻到他身上­奶­香的味道,久违的激动和喜悦心情漫溢心头,说道:“宝宝真乖……”

湖衣看着我们,婉言道:“妹妹,袁珙他们所言虽然不可全信,妹妹还是要小心谨慎。”

我抱着朱高燧站起,对她说道:“姐姐对燧儿的关怀,我永远都会铭记于心,燧儿会常回来看姐姐的。”

湖衣眼中带着眷恋不舍,抚摸着朱高燧的头发,说道:“眼前这么多孩子,我唯独舍不得燧儿……”

一名内侍走进禀道:“奴婢奉皇上旨意,送柱国公千金唐姑娘前来觐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道衍果然将唐飞琼送入皇宫。

我对湖衣道:“姐姐,飞琼是道衍和我姐姐的女儿,我带她一起回蜀中。”

湖衣道:“请她进来吧。”

那内侍退后一步,向外宣道:“贵妃娘娘有旨,请唐姑娘觐见。”

藕荷­色­的帐幔后走出一名玫瑰红­色­纱衫的少女,她举止大方,盈盈几步走到殿中,向我们行礼,说道:“唐飞琼参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殿中所有宫人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不由自主向我看过来。

元妍来自朝鲜,举止之间会隐约流露出异国气息,面貌却象极了唐蕊,十六岁的唐飞琼与当年十六岁的唐蕊面貌虽然不太相同,神情气质却酷似。我们两人站在一起,乍看之下,一定很象孪生姐妹。

她行完礼,向我走过来,低头唤道:“姨娘。”

这声“姨娘”让我想起十几年前金疏雨怀中呀呀学语的小女婴,“飞琼”这个名字,是我对着漫天大雪所取,时光荏苒,当年的小女婴长成了美丽少女,似乎在提醒我曾经逝去的岁月过得有多么快。

我看着她青春妩媚的面容,携住她的手,微笑问道:“你父亲都告诉你了?愿意跟我一起去蜀中吗?”

唐飞琼毫不犹豫答道:“听父亲说,蜀中风景优美,唐家堡是母亲的家,也是我的家,飞琼愿意跟随姨娘前去。”

朱高燧小眼珠转动,悄悄问湖衣道:“这位姐姐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湖衣婉约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朱高燧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哦,你是……”

我们都没有在意他说什么,郑和带着两名小内侍走进,向我们道:“回禀娘娘,车马都已备齐,明天一早启程,皇上请贤妃娘娘早些回去歇息。”

湖衣轻轻说道:“飞琼和燧儿都留在我这里,妹妹回去吧,以免皇上担心惦记。”

外面雪花飘扬,谨身殿中设有地笼,十分温暖,我走进寝殿时,朱棣身着一件单衣,正在灯下挥笔作画,画旁一首苏轼的《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只写了半阕:

“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听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画中女子手抚琴弦,头顶一轮明月,身后湖水清瀛,小桥倒映,似乎是在大明湖畔,正是那天晚上,他暗中窥见我和李景隆亲密相拥后,悄然离去。

他停下手中的笔,并未抬头,说道:“明天我送你和燧儿走。”

我说:“郑和安排锦衣卫随行护送,朝中政务繁忙,不用劳烦你亲自去。”

他淡然说道:“朝中琐事都交给了太子,还有六部官员协助,我不用管太多。只是北边蒙古外患未除,让我不放心,送你回蜀中后,我就去北京了。”

我怔了一下,说:“你要去北京?”

他肃然道:“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我在北方住习惯了。”

永乐初年,明朝最大的威胁并不是西南的小国,也不是西洋海盗或者倭寇,而是北面彪悍的蒙古人。

朱棣的政治眼光一向敏锐,当年他在漠北镇守,加上边境的其他八位塞王连成一线,北蒙古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靖难之役”这场内战进行了三年之久,蒙古正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对明朝虎视眈眈,其间秦王、晋王先后薨逝,代王被废,宁王改封江西,北边防线破坏殆尽。一旦边防有变,蒙古的铁蹄必将再入中原。

如今的朱棣不再是燕王,大明皇帝亲自镇守边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是明成祖朱棣对后代朱家子孙的要求,明朝的皇帝都恪守着他的教训,所以最后一位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清兵入关、破城之际选择了自尽,而不是逃亡。

我心有感触,说道:“蒙古人不是你的对手,你去吧。”

他放下笔,暗淡的脸­色­露出一丝微笑,拥住我说:“谢谢你对我如此信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

帐外,烛火的光芒时隐时现,朱棣似乎睡着了。

我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他依然睡得很安稳,呼吸声很轻很轻,我低头挽系着内衣的丝带,看到胸前的雪白浑圆上他留下的稀碎吻痕,好不容易镇静的心又开始跳动。

那首《江城子》的下半阕是:“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过了今晚,我和朱棣不会有明天,更不会有明年。

他的睡容恬静,俊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温柔霸气的他,有情有义的他,残忍决绝的他,­阴­鸷的他,宽容的他……曾经爱到极致,也曾经恨到极致,爱和恨如同一团乱麻,我理不清头绪,也无法衡量这个男人如今在我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或许只有远远离开他,才能让自己的心得到安宁。

次日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朱棣居然还在身旁。我在他的温柔臂弯中醒来,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在映柳小筑、在云蒙山,甚至前几天,他还保持着数十年早起练剑的习惯,从曹国公府归来后,朱棣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

我问道:“你不去练剑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想看看你刚睡醒的样子。”

我说:“刚睡醒的样子,谁都不会太好看。”

他嘴角扬起微笑,说道:“或许有人是例外,不但很好看,还很诱惑人……”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滑过我胸前轻轻揉拧,气息顿时凌乱起来,勉强说道:“你别这样……这几天我真的好累……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起了。”

他抚摸着我的身体曲线,说道:“蕊蕊,我想问你一句话,顾翌凡真的处处都胜似我吗?难道他没有缺点吗?”

我说:“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缓缓道:“至少有一点。”

我问:“哪一点?”

朱棣不肯再说下去,我不再追问。

我们一起出了谨身殿,告别湖衣离开皇宫,自古蜀道难行,从金陵到蜀中唐家堡,我们走了整整两天。

唐家堡众人提前得到消息,都在堡前等候,我走下马车,一名绿衣女子带着惊喜扑过来,叫道:“二小姐!二小姐回来了!”

离开唐家堡十四年,安云出落得俏丽动人,我微笑看着她说:“安云,别来无恙?”

她喜极而泣,抓住我的手说:“奴婢日夜盼望,小姐终于回来了……”

唐飞琼站立在我身后,说道:“安云姑姑,猜猜我是谁?”

安云看到她,更加激动,拭泪道:“一定是大小姐的千金,真象大小姐!”

朱高燧蹦蹦跳跳下了马车,学着唐飞琼的样子,歪着小脑袋说:“安云姑姑,你再猜猜我是谁?”

安云俯身哄道:“是我们唐家堡的小主子啊,我猜得对不对?”

朱高燧拍着小手说:“不对,我姓朱,不姓唐。”

他和唐飞琼一路相处得非常好,唐飞琼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姓姚,不姓唐,你可以和我一样改姓啊!”

朱高燧想了想,对朱棣说:“父皇,我可不可以改姓唐?”

朱棣抱起他,说道:“不可以。燧儿你是父皇最珍贵的孩子……”他低声对朱高燧又说了几句话,朱高燧看着我,不停点头。

朱棣放下朱高燧,对我轻声道:“蕊蕊,我把燧儿交给你。从此以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了。”

我握着朱高燧的小手,微微一笑:“我会照顾好他。”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紫眸中的最后一丝眷恋消逝,纵身上骑,绝尘而去。

我仰望着莽莽苍苍的青城山,天高云淡,“剑门关”三字跃入眼帘,纷飞的大雪将山间覆盖上一层银白。

朱棣和随行锦衣卫的身影一路向北,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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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一)

傍晚时分,一声春雷破空炸响,丝丝细雨飘洒在绿意葱茏的青城山间,朦胧飘渺、如烟如纱。

春潮带雨晚来急,永乐六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我临近小窗,抬头看见­阴­沉的天­色­,想到朱高燧还在洗心岩上,取过一把油纸伞。正要出门,安云赶过来,微带埋怨道:“小姐,奴婢去接小殿下回来,夫君明知道天要下雨,还带殿下去洗心岩看他们铸剑……”

安云所嫁夫婿是唐蕊父亲唐中天的小弟子唐少扬,唐少扬是唐中天收养的孤儿,唐氏兄妹数年下落不明,蜀中唐门的名头在江湖依然屹立不到,全靠他打点安排唐家堡内外事务。

他人品端正、文武双全,对朱高燧百依百顺,朱高燧也很依恋他,天天缠在他身边要他教学武功暗器,两人关系亲密,举止亲若父子。

我微笑道:“他只是不想让燧儿失望,你不要怨他了,我们一起去接他们。”

安云又取了一把伞,在纜­乳­芟鲁牌穑轻笑道:“奴婢哪里敢怨他……”

我们沿着后山小径的石子山路慢慢走向洗心岩,雨润青苔,我恐怕他们淋雨受寒,心急之下走得太快,脚底被水绿­色­长裙一绊,险些滑了一跤,幸亏安云眼疾手快扶住我,说道:“洗心岩陡峭,小姐别去了,奴婢一个人去倒还快些。”

我见天­色­渐晚,点头说道:“我真没用……你去吧。”

安云接过伞上山而去。

我转身折回唐家堡,夜­色­暗沉,青城山被一片蒙蒙雨雾所笼罩,雨丝落在我发梢脸颊,传来温润微湿的感觉。

突然,一双结实有力的手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耳畔响起一个男子声音,语气带着调笑和亲密:“虽然下雨了,你还是没有失约,不枉我为你来这一趟!”

又一声惊雷轰然作响,这个声音我曾经听过,但是,我万万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出现在青城山中,而且举止如此轻佻。

我心中既急且怒,迅速侧身挣脱他的怀抱,离开他数步,说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夜幕中依稀可见他的面容,正是汉王朱高煦。

他身着白­色­淡青暗纹的锦衣,­唇­角微微上勾,似乎永远带着一抹慵懒的笑意,举止优雅尊贵,体格阳刚俊伟,身上那种傲然、潇洒不羁的气度像极了朱棣,却缺少朱棣的沉稳雍容,显得轻浮邪魅。

无论朱高煦刚才的举止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黄昏时分来到唐家堡后山,必定有内情。

他似乎看清了我,为了遮掩尴尬,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儿臣并非有意冒犯,请母妃容谅。”

我逼视着他,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他让你来的?”

朱高煦扬扬眉,说道:“母妃不要误会。父皇圣驾在北京,大哥在南京监国,我有公事在身才来到蜀中,并不是有意打扰母妃安宁。”

我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你来唐门­干­什么?刚才……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

他­唇­角微勾,微笑道:“儿臣一时眼花,看错人了,母妃应该猜得出她是谁!”

我心口一震,唐家堡中有一位妙龄少女,贵为国公千金小姐、曾经逗留金陵的唐飞琼,难道朱高煦与她之间有瓜葛?难道永乐四年他们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

我问道:“你是为了飞琼而来?”

朱高煦毫不遮掩,说道:“儿臣不想隐瞒母妃。两年前我们兄弟几个去金陵郊外狩猎的路上,我曾经见过飞琼一面。上个月我来到蜀中,又碰巧在城中遇见她,我们两情相悦,在一起的那几天很开心……我和她约定今晚在后山相见,风雨无阻。”

我蓦然想起朱高燧第一次见到唐飞琼的时候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虽然小,但是那次跟随朱高煦出皇宫狩猎途中,他一定见过唐飞琼,隐约记得她的模样。

而且,唐家堡与外界并没有完全隔绝,唐飞琼和朱高燧年幼贪玩,经常和仆从一起进城采购,上个月唐飞琼只带了一名丫鬟去城内,三天后才回来,对我说在客栈住了几天,游玩城中风景,我信以为真,并没有追究查问她们的行踪。

如果朱高煦所说都是事实,那么他和唐飞琼的关系已经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了。他们一个是徐皇后嫡出二皇子,一个是柱国公道衍独生的掌上明珠,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堪称美满姻缘。但是,史载汉王朱高煦“­性­好渔­色­,广蓄姬妾”,风流倜傥远远胜过他的叔父辈,比楚王犹有过之,他能对唐飞琼一心一意,给予她一生幸福吗?

我暗暗担心,却无话可说。

一切皆是因缘注定,爱情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唐飞琼认定了他,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我们僵立了片刻,朱高煦的瞳仁闪动着光芒,幽晦难测。

我向一旁走过,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飞琼,就好好对待她吧,她的婚事还没有定,你好自为之。”

朱高煦身形微动,挡住我的去路,说道:“儿臣斗胆,问母妃一句话!母妃永远都是青春年华的少女,既然与父皇恩断情绝,以后打算孤寂一生吗?若是如此,未免太可惜了!”

这句话实在混帐之极。

我心中大怒,叫道:“朱高煦,你别太过分!燧儿叫你一声‘二哥’,是他和你的情分,我和朱棣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想做你的长辈!你如果再胡言乱语,不要怪我将你赶出唐家堡!”

他正要说话,不远处一个红­色­身影闪过,朱高煦立刻掠过去,唤道:“飞琼,是你来了吗?”

我不再看他们,快步走回唐家堡南院,找到唐飞琼的贴身丫鬟纤云,问道:“上个月你和飞琼去城中,遇见了谁?”

纤云低垂着头说:“孙小姐叮嘱过奴婢,不要将这件事禀告二小姐……”

我轻声道:“姐夫既然将她交给我带回唐家堡,我就要照顾好她,婚姻大事关系她的终身幸福,我不想打听她的隐私,只想问你一句,那人是不是汉王朱高煦?”

纤云听到“朱高煦”这三个字,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主仆和朱高煦交往的详细情形,察觉她神­色­异常,心中却不由暗自猜测:唐飞琼和纤云都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见到朱高煦这倜傥风流、一表人才的年轻王爷,难免会对他产生好感。

我对纤云道:“我不勉强你,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我回到北院时,朱高燧和安云、唐少扬都在房间内。

朱高燧兴高采烈,举起手中的一个铁筒,对我说:“母妃你看,舅舅给我做的新玩意儿!”

朱棣没有下诏废黜权元妍的贤妃之位,或许是在湖衣身边叫久了的缘故,我虽然教过朱高燧唤我“母亲”,他却总是顺口唤“母妃”,我不忍心反复纠正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话,只好任由他继续这样称呼我。

我微笑走近他,接过那铁筒,筒壁上面有三个小小机括,可以灵活按动,却不知道是什么。

唐少扬年约三十岁,平时沉默寡言,见我想去触碰那机括,解释道:“是给小殿下­射­小鸟的新式弹弓,只要在里面装置好碎石子,按动机关,可以发­射­出数丈之外,那三个机括是不同距离所用。”

我将铁筒朝向空旷处,试着按动了几下,果然有数枚石子­射­出,远近各不相同,就象高手用内力所发出的一样,连小孩玩的弹弓都可以如此改良,唐门制造毒药和暗器的功夫确实名不虚传。

我不由赞叹道:“好­精­巧的弹弓!”

朱高燧将那“新式弹弓”捧在手心里,如获至宝,小脸漾起甜甜的幸福笑容,说道:“我明天可以去捉小鸟儿啦!”

他走到纜­乳­芟铝废埃安云立刻跟了出去,叫道:“殿下小心,别伤着自己啊!”

唐少扬似乎有话要说,见她们都出去,郑重说道:“自从堡主失踪后,唐门就没有参加过太行论剑,今年论剑之期又快到了,小姐意下如何?”

提及四年一次的“太行论剑”,我心头一阵恍惚,洪武二十五年的旧事竟然如在眼前,如今晋王、唐茹、张玉都远离尘世,“东昌之役”后铃儿自刎殉情,不过短短十几载光­阴­,桃花依旧,人事皆非。

这一年我在青城山唐家堡中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看着朱高燧一天天平安快乐成长,将那段让我身心疲累的往事逐渐遗忘,心境平淡如水,却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不停撞击我的心灵,告诉我顾翌凡其实离我并不遥远。

如果顾翌凡的灵魂不灭,他的灵魂又在何方呢?

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从迷蒙中回过神来,见唐少扬还在等待我的回答,说道:“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唐蕊。”

唐少扬凝神敛气,说道:“那并不重要,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小姐既然回来了,就是唐家堡的主人。”

我笑道:“可是我不懂配药,也不懂武功,怎么接下这个堡主的重担?这一年我努力学了一些东西,却还是远远不及你们。如果去参加太行论剑,岂不是让江湖中人笑话唐门吗?不如另择人选。”

唐少扬道:“是。堡中出­色­的年轻弟子很多,小姐可有中意人选吗?”

我注视着他说:“不用选了,相信哥哥他一定愿意将唐家堡交给你,你不要推辞,这个担子只有你才负得起。”

唐少扬没有再推辞,他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和坚定的光芒,说道:“请小姐放心,有生之年一定尽我所能,决不辱没唐门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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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二)

次日清晨,我在妆台前对镜梳整发梢,镜中容颜虽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眼眸清澈中却带着淡淡的忧伤,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沧桑感觉。

一阵芬芳清甜的玫瑰香气飘来,镜中反­射­出另一个少女身影,她举手轻拂掩映的珠帘,怯生生靠近我,娇声唤:“姨娘……”

唐飞琼身穿浅玫红­色­纱衣,乌黑的头发梳理成两个小发髻,几缕发丝垂落胸前,脸颊泛着桃花瓣的粉­嫩­­色­泽,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身材丰满圆润、玲珑浮凸,惹人遐思,青春亮丽如同偷下凡间的桃花仙子。

我将将长及腰际的乌发用浅紫­色­丝带挽系成一束,站起身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后山走走吧。”

她低应了一声,看向我空空落落的妆台,问道:“姨娘不用上妆吗?”

回到青城山后,描眉的螺黛和胭脂水粉都被我丢弃,花钿钗环都被封置匣中,唐飞琼和我并肩而立,镜中的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少女模样,气质却完全不同,一个娇艳如粉红玫瑰,另一个恬淡如山间淡紫­色­的鸢尾。

我摇了摇头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正是打扮的时候,我已经用不着了。”

唐飞琼眼睛扑闪了一下,说:“我在越姬姑姑身边的时候,她也不上妆,还经常念一首古歌……”

越姬才华横溢,­精­通诗词歌赋,唐飞琼自幼在她身边长大,接受她的熏陶,读过不少古诗古词,我见她提起越姬,不禁问道:“哦,是哪一首?”

她朗声念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我心中微微一震,《诗经·卫风·伯兮》中有“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句,越姬脱离青楼繁华喧嚣之地,以古歌明志淡然理妆,歌中女子却是因情郎远征、独守空房而无心梳洗,借歌抒发幽怨之情。

唐飞琼偷偷窥伺着我的眼神,似乎在暗暗探测我的心意,看我是否因为思念着某个人,因为他不在身边,才不愿意­精­心装扮。

事实并非如此。

我微微一笑道:“飞琼,我喜欢天然纯粹,现在有了梦寐以求的清静安宁生活,我觉得很开心,并不牵挂任何人。”

她不敢再看我,跟随在我身旁,向后山走去。

雨后的空气新鲜清冽,伴随着野花和药草的香气,袭入鼻端。

我们走上小径,径旁种植着大片桃花林,艳红如火,鲜妍明媚,我举手折下一小枝桃花,对她温柔说道:“姨娘给你戴上。”

她乖巧地俯身,背后的黑发全部散落到胸前,露出洁白如雪的后颈,我看见她颈项上有一个清晰醒目的浅红­色­印记,这是男女亲密交欢时才会留下的吻痕。

我看着那个印记,若无其事将桃花替她簪在鬓旁,遥望山间升起的晨曦,说道:“你和燧儿都是我最亲的人,这一年多来我们相互依靠,一家人过得开心幸福,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姨娘,却是真心希望你们都可以开心快乐、无忧无虑度过一生,如果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她立刻抬头,急促说道:“姨娘,我从没这样想过!我知道姨娘对我好,汉王和我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脸颊更红,却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我察觉她似有难言之隐,追问道:“只是什么?”

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说道:“只是姨娘和皇上的关系……你一定不喜欢汉王,所以不敢让你知道,怕你会责怪我不知检点……”

我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他对你好,你们真心相爱,谁会阻止你们?”

唐飞琼的脸颊上浮现开心的笑容,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骂我……”

我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说道:“我明白。”

她莹莹的大眼中带着几分羞涩,欲言又止,向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细声说:“昨天晚上,汉王他……没有离开唐家堡……”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汉王朱高煦与她初见又重逢,以他的手段获得唐飞琼芳心暗许并不是难事。上个月唐飞琼在城中的三天一直和他在一起,两人郎情妾意,依恋不舍,所以相约月圆之夜唐家堡再见。

他们之间竟然亲密至此,唐飞琼将自己的清白女儿身献给了他。

但是,史载宁河王邓愈之女嫁给晋王,两名孙女分别嫁给楚王朱桢的次子昭王朱孟烷和明成祖朱棣的次子汉王朱高煦,汉王朱高煦的正妃将会是晋王妃邓氏的嫡亲侄女,并不是道衍的女儿。

我轻声问道:“汉王在蜀中还要住多久?他有对你说过,回金陵去你们家提亲吗?”

她摇了摇头,含羞说道:“他过几天就走了,皇上让他带兵讨伐安南。因为安南人擅长火器攻击,蜀中多有能工巧匠,所以上个月命他来蜀中监督制造兵器,他很快就要打仗去了。提亲的事情……他说等他回来以后再商量。”

原来朱高煦奉朱棣旨意前来巴蜀,是为安南之战作准备。

史载永乐六年,朱棣下诏安南国王胡汉充迎回前国王世子陈天平,胡汉充本是外戚篡位,对明朝圣旨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善待世子,暗中派人截击追杀,明朝护送陈天平一行的官员刚到广西境内,陈天平就遇刺了。

朱棣闻讯后察觉胡汉充有不臣之心,命淇国公丘福、汉王朱高煦领兵八十万征讨安南,安南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明朝附庸国,即使将军队减掉一半,明军也必胜无疑,如果只为征服安南,他没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我见她略带担忧之­色­,说道:“你不用替汉王担心,安南之战没有什么危险。”

她低头说:“他说过,父皇器重他才给他这样的机会,有意让他立功回来。”

唐飞琼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在山间漫步。

朝阳照­射­着青城山峦,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远处有一大片野生的淡紫­色­鸢尾花,微风拂过,柔软的枝叶肆意招摇,花瓣状似蝴蝶翩翩起舞。

鸢尾就是希腊语“彩虹”之意,我蹲下身,用手掌托起一朵,凝视着它的美丽和忧伤,蓦然想起和顾翌凡一起朗诵诗歌的情景。

那是我在W大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顾翌凡的院系和我们班联欢庆祝,我们一起朗诵舒婷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赢得了同学们的一片喝彩声。

恍惚记忆中,顾翌凡那动听的声音正舒缓而深情地诵读:

“当我们头挨着头 像乘着向月球去的高速列车

世界发出尖锐的啸声向后倒去

时间疯狂地旋转 雪崩似地纷纷摔落……”

我对他说的是:

“让我做个狂悖的梦吧 原谅并且容忍我的专制

当我说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亲爱的不要责备我

我甚至渴望涌起热情的千万层浪头 千万次把你淹没……”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深情说出的最后一句是:“即使有个帝王前来敲门,你也不必搭理”。

眼前的鸢尾花变得一片蒙胧,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竟然险些因为朱棣而忘却了我和顾翌凡生生世世的约定。

我曾经为朱棣动心过、惶惑过,爱过他、也恨过他,我们甚至还共同创造拥有过两个小生命。我必须承认朱棣是个优秀的男人,站在历史公正的角度,没有人会否定他的功绩。

他登基六年来国富民强,经历了明初数场硝烟战火的大明百姓终于脱离苦海、安居乐业。他下诏营建北京宫殿、重修金陵第一刹、疏通大运河、编纂《永乐大典》,这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的大工程陆续进行,国库依然充实,资金供应源源不绝。

在中国封建史上,成吉思汗曾经进行过强势陆地扩张,康熙大帝将大陆版图疆域再次扩充,但是他们都没有越过海洋。朱元璋也在《皇明祖训》中列出了“琉球、苏门答剌、西洋国、

爪哇国……”等名单,不允许后代子孙对这些远隔重洋的国家远征讨伐。这些雄韬伟略的皇帝,似乎觉得相较西部的雪域高原,南疆的险峰深壑,北部的茫茫大漠,东南方波谲云诡的海洋更加深不可测。

朱棣是冲破封建伦理“祖训”,将眼光投向大洋彼岸的第一位中国皇帝,征讨安南仅仅是一个开始,他要的是“君临天下,抚治华夷,一视同仁,无间彼此”,以天朝风范、以“王道”折服宇内诸国、万邦来朝。

史载永乐二十一年正月,西洋、锡兰山、木骨都剌、加异勒、南勃利、苏门答刺、阿鲁、满刺加等十六国遣使共计数千人同时到达北京,宫廷鼓乐《殿前欢》描述当时的情景:“四夷率土归王命,都来仰大明。万邦千国皆归正,现帝庭,朝仁圣。天阶班列众公卿,齐声歌太平!”

尽管如此,离开他,我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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