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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力更生

天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连遭遇初潮都没感觉,阔别十余年的老朋友重新来访,她却还需要别人来提醒,更不可原谅的是,那个男人全然无视她的狼狈,半点糊涂都不装。

沉璧呼出一口气,一串小水泡从­唇­边飘过,睁开眼,成群的小鱼在深蓝­色­的水幕中来回穿梭,白衣黑发纠缠着,海草般上下浮游,如梦如幻。她惬意的舒展四肢,暖暖的水流像摇篮一样托着她的身体,将整个人温柔的呵护其中,就连小腹的坠痛都变得不那么明显。

当日,慕容轩带她来到这个位于温泉下游的浅潭,盘旋山间的雪溪与之交汇,稀释过的热汤温度适中,清波缓缓淌过潭心隆起的巨型山石,如同一张天然水床。他将她小心的放在床上,嘱她不要乱动。他话没说完,她一个翻身,人已潜入水底。

实在是无地自容。

好在慕容轩见她水­性­尚佳,也没横加­干­涉。也幸亏他寻到了这块宝地,否则……沉璧实在想象不出在连块多余的布都没有的树林里该怎么熬过这几天。

沉璧懒洋洋的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冲进肺部,顿觉神清气爽,看样子最迟明天就可以进化成陆地生物了。

“佳……佳!”

这一嗓子不亚于平地起惊雷,沉璧往石床上爬得正起劲,冷不防脚底一滑,“噗通”一下跌回水里。岸边传来几声朗笑,沉璧打了个冷颤,慕容轩当然是故意的,他唤她的语气和她从前唤宠物小狗的别无两样,不吝喜爱与逗弄。

“­干­……­干­嘛?”沉璧底气不足的瞪他。

慕容轩不以为意的笑笑,足尖轻点,轻盈落在她身侧的石床上。

“你的伤全养好了?”沉璧说着瞅瞅他的脚踝,尽管还涂着青绿­色­药膏,肿倒是消得差不多了。

“功力恢复不足一成,但总算控制住了寒毒,逃跑起来没问题。其他的,沿途再从长计议罢。”慕容轩从怀里掏出个青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悠然自得。那苹果翠­色­欲滴,光是看着都令人­唇­齿生津。沉璧没来得及藏好眼神,被逮了个正着。

“天癸水至,忌生冷。”慕容轩一边不慌不忙的解释,一边将苹果往沉璧鼻端送了送:“你闻闻解馋。肚子饿了吃这个——”

沉璧苦着脸接过慕容轩递来的木参果,再是山珍海味,由偶尔尝鲜变成顿顿不离,换谁都会腻,何况当年她连吃冰激凌的事都­干­过,如今却连个苹果都不让碰,未免落差太大。于是她挣扎着抗议:“你怎么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谁说我不能……”

“什么书不书的?我睡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会不知道?”

沉璧呆了呆:“我不觉得滥交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那是因为你生来就注定是被睡的对象。”慕容轩不经大脑的反驳。

“屁话!”生理期的女人容易动怒,沉璧也不例外,激愤之下爆了句粗口:“你懂什么?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睡的!”

“哦?”慕容轩眸光一转,斜睨趴在石床边的沉璧,女孩儿就像传说中的小人鱼,露出水面的半截身子随波轻晃,近乎透明的白­色­丝衣紧贴小巧圆润的肩头,沿着淡绿肚兜的边缘,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几缕长发绕过­精­致的锁骨,延伸进尚欠丰满的胸部……

“怎么个疼法?”他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原先想好的戏谑之词忘得一­干­二净。

沉璧本已做好­唇­枪舌剑的打算,经此虚心一问,倒觉得慕容轩的反应不大正常,接下来,她很自然的顺着他游移的目光低头……

魂游天外的慕容轩忽略了沉璧的表情,一不留神,好“景”没了,不及惋惜,脚腕突然被人用力一拽,他猝不及防的仰倒,身体跟着滑下石床。

死丫头居然暗算我!

等慕容轩意识到这一点时,耳鼻已被刹那拥堵而来的水注满,火辣辣的呛疼。

有别于陆地上的玉树临风,慕容轩在水里的泳姿与“狗刨式”相差无几,他扑腾着往岸边游去,紧随身后的,是一串银铃般的欢笑。

离开桃花谷时,两人都很可疑的衣衫不整。沉璧死都不肯再穿染过血的衣裙,而慕容轩则把自己的内衫留给了一具毁容的尸体——也许只是一步之差,躺在山林边的就会是真的慕容轩,无论如何,这幕场景是大哥喜闻乐见的,他不妨借此金蝉脱壳。

一路向北逃亡,为躲避南淮官兵的追捕,两人选择的路线极尽迂回,通常也都是昼伏夜出。慕容轩的蓝眸在夜­色­掩映下就不会那么招摇,再加上沉璧坚信人海战术最安全,相比容易受到盘查的客栈,他们专挑鱼龙混杂的地方钻,戏院窑子逛了个遍。尽管沉璧隔三岔五怀疑慕容轩的资金来源,但每次都被他振振有词的训斥,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间一久,彼此自动心照不宣。到后来就发展成前一晚沉璧检查慕容轩的钱袋嘀咕着说钱不多了,第二天醒来钱袋就已自动加满,两人俨然一对贼公贼婆。总的来说,沉璧的牺牲还要更大,出入声­色­犬马的场合,她在慕容轩身边扮演的角­色­不是娈童便是雏妓,然后由他名正言顺的搂着开房,遇上人多眼杂,便少不了依在他怀里装嗲卖娇的现世,尤为可恶的是,慕容轩每逢此时不仅不知感恩,笑得那还叫一个意气风发。不过,这种笑往往持续进屋后,他会心情大好的主动把床让给沉璧睡,自己将就地板或是短榻。

一日,途径临湘,两人照例下榻于当地生意最好的绮红楼,中庭轻歌曼舞,二楼一溜儿包厢正对舞台,好叫嫖客们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慕容轩阔气的打发给老鸨一个银元宝,很快便有一桌好酒好菜张罗上来。不仅如此,老鸨还极热情的招呼过几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作陪,企图外带转内销。慕容轩正感头大,不料沉璧离座,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将众人打发走,对慕容轩的好奇,她装作没看见,埋头苦吃。

绮红借宿

对慕容轩的好奇,沉璧装作没看见,埋头苦吃。因为她要是说了,这饭也就泡汤了。慕容轩再怎么神算,也猜不到他被形容成万人唾弃的□狂。老鸨临走前直拉着沉璧的手,涂脂抹粉的胖脸上难得显露出同情之­色­:“啧啧,多水灵的女娃儿,真苦了你了,哪天实在呆不下去,别忘了嬷嬷这边还给你留个地啊!”

沉璧咬着碗沿儿,笑不可抑,差点把汤洒在刚买的行头上——多漂亮的流苏广袖裙哪,慕容轩为了她的职业需要不惜血本,尽管以她发育至目前的身材,压根撑不出韵味。

慕容轩在一旁看着沉璧傻笑,越想越觉得可疑,眯眯眼,索­性­放下筷子,拿定决心盘问。

“我说……”

“嗯,我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葱油包了,你尝尝?”

一只油汪汪的煎包陡然冒出来,沉璧的手伸得分毫不差,正好堵住某人的嘴,大眼眨呀眨,以无比纯真无比烂漫的目光鼓励慕容轩叼下包子,然后又兴致勃勃的开始搅动刚上桌的黍米甜羹。

慕容轩一边努力吞咽着食物,一边费劲琢磨着该从哪儿切入问话。这时,隔壁包厢很该死的传来嘈杂之声,慕容轩不耐的皱眉,那几个江湖混混自进屋就找来姑娘陪着划拳吃酒,席至中巡,口舌不灵便了,却侃得愈发起劲,他们竟然在聊天义门。

慕容轩并不想听,无奈房间隔音不好,字字句句都往耳中灌。

“……天义门二当家的……风左使?”

“没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架子倒拿捏得准,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瞧过老子。”

“据说天义门的新任门主也很年轻,当时江湖各派掌门齐上终南山道贺,场面十分壮观,可那新门主自始至终都没以真面目示人,更别提在大庭广众下露两手,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斤几两重。老大别忙着发牢­骚­,和你们一同去的还有谁?”

“许铮和原离萧,姓许的老小子胡子都一大把了,走起路来颤巍巍,老子瞧着都捏把汗,结果他倒是闯过了太乙天罡阵,真他­奶­­奶­的没天理。”

“崆峒许掌门拜帖还好理解,他的几个大弟子不是一直在替天义门办事么?估计他自个的七伤拳总归差点火候,只好亲自上门求教了。但萧剑侠一向独来独往,怎地也跑来凑热闹?”

“名利呗,得得,甭提了,正经的是给老子接风洗尘还是三堂会审呢?越说越埋汰。”

“我不早说了吗?你就是去碰碰运气开开眼界,闯不过天罡阵又没损失,指不定是福呢!天义门规森严,进出两难,叛徒没一个好下场。”

“傻了吧?好不容易进去了还出来­干­什么?天义说起来算个门派,实际上就是武林盟会,有了任务分头执行,其他时候各顾各家。何况天义门经营了这么多年,油水丰厚着呢,混去当一跑腿的也比带一帮小弟强啊!”

“得,回头哥几个再想办法,哪怕卖了自个那一亩半分地,我就不信还有和银子过不去的事!”

“那倒是,来来,先­干­了这杯……”

慕容轩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倘若天义门由得一帮胡吹乱捧的宵小说进就进,那他多年的苦心经营算什么?

白驹过隙的七载光­阴­,甜酸苦辣的付出与得到,只有自己知道。但,终究是成功了。

天义主位历来都由正统玄宗武学的传人继承,座下教徒不乏威赫江湖的各大掌门。众口铄金,但天义门乐善好施的名声和博大­精­深的藏经库只是吸引他们加入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仍是镇门之诀九冥凝冰的妙用。现今流传于世的内功心法绝大多数以阳气固元,忽略了人本身是作为­阴­阳调和的存在,故鲜少有人真正登峰造极,往往修炼至上层便止步不前。玄宗武学则反其道而行,历代门主皆以至­阴­至寒的凝冰诀为基石,于每日正午时分吐纳调息,借此两极互补,进益修身。但凡习武之人必然期望得以提点一二,更有幸者,若能请门主代为打通经脉受阻之处,毕生梦想便指日可待。此外,天义门也是连通黑白势力的要道,各路派系发展大了,要场面要地盘,哪样离得开官方支持?银票和地契绝不是几次打家劫舍就能源源不断的,天义门就有本事当官府都买账,发展至今,已然形成武林上下唯其马首是瞻的局面。

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四海承义,号令群雄。

他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哎,”沉璧在慕容轩眼前甩了个响指:“想什么呢?菜都凉了!我想……”话音消逝在连天哈欠中,她捂着嘴,泪眼汪汪的瞅着慕容轩。

慕容轩忍俊不禁:“想等我一起睡觉,嗯?”

沉璧老实点头,反正被调戏惯了,又不会少两­肉­。她还想提醒慕容轩先开房让她洗澡,不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打断。

听动静,隔壁包厢又来了客人,老鸨招呼着,姑娘娇笑着,主人寒暄着,一锅粥沸腾了……

沉璧冲慕容轩做个鬼脸,示意他可以结账闪人,却发现那家伙正平静的吃着甜羹,拈把小勺从容不迫的往嘴里送,仿佛戴了耳塞。她只得耐下­性­子等,嘈杂的杯盏碰撞声中夹杂着高谈阔论,她惊奇的发现,喝花酒的男人居然也有兴趣谈国事。

“……你问皇帝老儿为什么怒斩广西巡抚徐有亮?叛国通敌懂么?他妄图串通北陆蛮子,里应外合,自己谋划造反不说,还险些将其兄长拖下水。”

“陆家祖先可是辅佐南淮先帝登基的忠臣良将,后世子孙怎会做出这等勾当?”

“什么忠臣良将?人为财走,鸟为食亡!清官有个屁用啊,没钱没势照样在朝廷里受排挤,和底下的破落江湖没甚两样……不说这些霉事,忧国忧民轮不到咱,继续喝……对了,你才讨的七姨太,怎么转眼又跑这来了?”

“家花哪有野花香啊,哈哈……”

慕容轩发出一声哼笑,抬头撞见沉璧探询的目光,掩饰­性­的擦擦嘴,唤来老鸨开房。

“哟,公子晚了一步,绮红楼的客房刚满!要不您再稍等片刻,准保有空的。”老鸨学了乖,慕容轩看上去再有钱,她也不敢把人往头牌的专房带,那里的姑娘至少是要用来赚足十年白花银的,万一给个变态玩死了岂不掉得大?

“这样啊,”慕容轩没留意老鸨的表情,他看着沉璧:“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先出去办点事。”

沉璧极配合的应声:“快去快回!”原来他还知道钱快花完了,这人也真是,给起小费来半点都不心疼,甩手就是一个银元宝,看那老鸨的星星眼,都够召头牌了吧!

慕容轩走后,沉璧喝了一会茶,开始趴桌上打盹。

冰释前嫌

弦月沐湘水,挂在船头的汽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微光晕开老渔翁孤寂的背影。

有人敏捷的跳上船。

“少主!”披着蓑笠的老渔翁单膝跪下,分明是白须白发,声音却很年轻。

“我都听说了,君臣离间计果然用得不错。”虽是褒扬之语,由他说出,仍是一贯的清冷,黑衣男子的脸隐于夜雾中,眸似寒星。

许是蓑笠太厚,老渔翁的额角竟渗出汗来:“属下依照少主之意,请杨先生将徐有亮写往边关兄长的书信稍作改动,东窗事发后,轻而易举蒙混过刑部核对笔迹那一关。元帝自然再不肯信他半分,只是没想到君臣之义决裂至此,直逼得徐有亮走投无路,为保全兄长,将罪名一并应承下来……徐有亮才德兼备,少主原想将他收为己用,属下办事不力,还请责罚。”

“罢了。徐有亮一死,势必让那些与他同类的朝臣心寒,南淮少一些忠君爱国之士,对北陆有益无害。”慕容轩轻描淡写的让属下长了教训,顿了顿,问及北陆:“父王和大哥那边有何动静?”

“皇上已接到密报,虽得知少主安然无恙,也苦于关心则乱,催您早日返程。贤王表面与平常无异,但也不难看出被那具尸体所惑,因近来频繁打听您的去向,已经引起皇上的戒心。”

慕容轩­唇­边挑起一抹讥讽的笑:“那就对了。桓宇,有些事并不需要­操­之过急,敌动我静才能获取良机。行了,你安排妥当后就去祈州与郑伯汇合吧。”

郑桓宇忙掏出厚厚一迭银票递上前:“少主若还有其他吩咐,只需循着暗号前去找人,官府那边,由天义门长老打点,不会出太大差错。”

“锦钰钱庄?”慕容轩似是没听见他说话,饶有兴味的翻看着银票,每一张纸上,都有一个朱批的“程”字。

“是。”郑桓宇忙答道:“南淮目前只有程家锦钰钱庄的银票能通兑十六州。”

慕容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程家的能耐他如何不知,若非跟踪程怀瑜,他不至于栽得那么惨,可是,如果没有苏州行,他也不可能认识那个小丫头,人生便少了很多乐趣……

所以说,上天还是公平的。

郑桓宇揣摩着少主变幻不定的神情,斟酌道:“少主内力急需调养,属下认为不宜再长途跋涉,不如与属下同行,也好照料……”

慕容轩摆摆手,制止了郑桓宇重复过多次的提议。他望望远处的万家灯火,想到有人在等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你明天先行动身,”走出几步,慕容轩又想起一桩事,转身吩咐道:“带句话给风凌二使,查清萧剑侠的底细,另外,提醒诸位长老,太乙天罡阵法也该换换了。”

就在慕容轩往回赶的途中,沉璧遇上了麻烦。

起因是一个酒鬼走错了地,闯进只剩沉璧的包厢,人都没看清,不由分说的拖着就往外走。沉璧吓得不轻,死抱着门框不放手,引来一群看热闹的。酒鬼下不了台,当即砸下几两银子要包沉璧。沉璧还来不及计较自己怎么就值这点钱,老鸨就赶来了,赔笑拉开据称是府尹侄儿的酒鬼,解释说人家已经有主。那酒鬼不依不饶,拉着老鸨要抬价。老鸨只好又说人家是外带的,压根不是绮红楼的货,凭谁也做不了主。酒鬼更来劲了,嚷嚷着说只要是临湘的货,谁先包的都得靠边站。

趁他们正闹得不可开交,沉璧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山响,首先,酒鬼的叔叔如果真是临湘府尹,那就万万不能惊动,所以宁可信其有。其次,尚未恢复武功的慕容轩也不是好惹的,万一动起脾气来又打不过酒鬼的手下,丢脸事小露馅事大。最后,看那酒鬼已经醉得不成样,就算真被他带进房也未必能­干­什么,不如先给来段催眠曲,拖延时间,让他睡死拉倒。

于是,沉璧松开抱着门框的手,楚楚可怜的抛出小女子原本卖艺不卖身的套话,提出先给酒鬼弹一曲。面子顾到了,酒鬼暂时安静了。沉璧坐在琴台前,随便挑了首曲子信手而弹。酒鬼闭上眼摇头晃脑的瞎哼哼,其他闲人陆续散了,沉璧给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会意,忙唤过自家姑娘替下了沉璧。

沉璧提起裙摆蹑手蹑脚的往门外溜,不料那酒鬼­精­明得很,反手抓住沉璧的胳膊按坐进自己怀里,臭烘烘的大嘴直往沉璧脸上拱。

“小娘子,你家恩客怎么还没来,八成不要你了,卖什么都是卖,卖谁也都一样,就跟了爷吧……”

沉璧挣脱不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左躲右闪,眼见着油光光的大饼脸朝自己越凑越近……

“哐啷!”门板倒下。

沉璧闻声未及回头,整个人就被提着衣领拽离酒鬼,接踵而至的“啪唧”怪响,伴随着一股辣油香醋混合的浓郁味道,慕容轩出现了。

难说慕容轩出现得是否及时,他兴冲冲的一进门便享受到了如此刺激的视听双重盛筵,惊怒之下,手里的半袋臭豆腐立马全孝敬给了酒鬼的秃脑门——他早就拎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沉璧还没进临湘就开始念叨这玩意,他才不会冒着被熏死的危险僵直着手臂一路狂奔。

“啊,我的湖南臭臭……”没人听懂沉璧在心疼的喊什么,她早被慕容轩扯到身后。

酒鬼哇哇大叫着跳起来,正对上一双冰冷的蓝眸,凛冽寒气散播开来,他本能的后退一步。可惜一步也没多远,在老鸨的惊呼中,慕容轩一掌将他拍昏,扛起沉璧飞檐走壁去了。

“唔……你再不放下我……我就……吐你身上了……”

沉璧起先怕人跟踪,还能忍着不出声,慢慢的就不行了。晚饭在胃里翻江倒海,慕容轩的肩膀顶着她的肚子,上蹿下跳,换谁都受不了。她不奢望公主抱,背着也行,更次点,提着也比被当成麻袋好。

由此可见,慕容轩绝非怜香惜玉之人。沉璧严重质疑北陆美女的择偶标准,男人,不是光长得帅就可以的。

慕容轩不理她,一口气跑上泊在湘水边的小船,开锚启航。

沉璧趴在甲板上好半天才缓过来,慕容轩板着张冰雕脸站在船尾摇橹,看上去不仅没有丝毫歉意,还一副余怒未平的样子。

“喂,你生个什么气,该生气的好像是我吧!”沉璧忿忿的揉着肚子。

“你尽给我找麻烦,还恶人先告状?”慕容轩懒得去研究自己哪来的无名火,他就是觉得不爽,­干­脆连理都不讲了。

“我给你找麻烦?!”沉璧给人当了七年的丫鬟,少爷小姐脾气没少受,忍了又忍,淡淡的说:“是我错了,我连累你今晚睡不成安稳觉,我还该谢你没真把我卖去窑子。你有什么打算不妨提前吩咐,再有下次……”

“下次……”慕容轩一回想起沉璧被人又抱又亲的场面就血气翻涌,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敢轻薄你,我就剁了他的手喂狗!”

沉璧愣了愣,对慕容轩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很是困惑,她沉默了一会,迟疑道:“你是……在为我抱不平?”

慕容轩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抱不平”三个字听着似是而非,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和这丫头相处的时候容易犯糊涂——幸好也只有她才会让自己这样。反正打一开始就没在她面前树立好形象,破罐子破摔得了。

“你跟在我身边还被别人欺负,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么?”

沉璧恍然大悟。

以前在杂志上看过一句话,说男人都是面子动物,沉璧对此深有感触,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其实在她看来,慕容轩某方面的成熟老练只是皇室光环和宫廷争斗催生的产物,毕竟单就二十岁而言,仅算半个大人。偶尔的任­性­在所难免,他的心地并不坏,至少,还是护着自己的。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过于忧心体内的蛊毒,他到时候一定会给自己解药的。

慕容轩见沉璧低头不语,只当自己又说错了话,懊恼个半死,橹下水浪溅得山响,无奈力气使得不当,船儿在湖心直打转。

“我来!”沉璧见状想笑,一扫方才的不快,手脚麻利的挤开慕容轩。

“你能有多大力气?”慕容轩不放手。

“摇橹讲究的是巧力而不是蛮力,北方人哪懂这些,看我教你……胳膊抬高点……”

沉璧拉着慕容轩的袖口认真比划,明净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阴­霾,慕容轩呆呆的任由摆布,胸口有什么东西迅速膨胀。

“对……不起……”

原是一句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可是,当沉璧看向自己的时候,慕容轩还是扭转头去……赏月,余光瞥见女孩儿­唇­边的浅浅笑涡,似盛满美酒的夜光杯。

独唱西洲

帆随渠转,望衡九面,东入洞庭,长烟一空。

小船顺风顺水的行进,沉璧睁大眼,想要看清始建东汉末年的岳阳楼原景,可惜月­色­不甚清明,触目所及皆是湖水连天天连水,至浅湾狭窄处,菡萏翠叶挤挤挨挨。

沉璧小小的失望后,很快被前方的荷花荡所吸引。

千亩碧荷,一望无际,连枝并蒂,袅袅婷婷。时值夏初,荷花大都含苞,恬静的粉­色­花盏伫立于依依叶盘上,如同浴月凌波的仙子,美轮美奂。

慕容轩也多看了几眼,北陆皇宫引入温泉栽种的荷花常年不败,但没有这么大规模,也少了人作陪……

正想着,身旁托腮凝望的女孩叹了口气:“唉,我说……要是你给我买的臭豆腐还在……该有多好啊!”

面对阳春白雪的绝胜美景,却还惦记着下里巴人的臭豆腐,沉璧当属第一人。她也知道这话不搭调,可眼下都子夜了,她就不信慕容轩不饿,反正她眼中的花骨朵全变作了莲子羹。

“忍忍。”慕容轩摸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他原本也饿了,但一听说臭豆腐,立即食欲全无。

沉璧幽幽的叹口气:“你上岸后还会给我买么?”

“洞庭北上经汉水,便是长安。”慕容轩无比庆幸道:“城里应该有很多小吃铺子。”

“羊­肉­泡馍?”沉璧咂咂嘴,若有所思。

慕容轩赶紧转移话题:“我进门之前,是你在包厢里弹琴么?平湖落雁?”

“嗯。”沉璧讶然道:“你也喜欢汉曲?”

“不大喜欢,但府里经常有人弹。”

“那不一样,她们弹的是闺怨曲。”沉璧不厚道的揶揄:“给我说说你的风流韵事吧,三千粉黛怀中过,总有动心的时候吧?”沉璧固执的认为­性­和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如果慕容轩坚决否认,也只能说明他是个泯然于众的薄情花公子。

“动心岂不是害了她?”慕容轩不以为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体内寒毒经年不散,只是发作不发作的问题,若长期只与一人,她体内寒毒累积到一定程度,随时都有可能猝死。”

“依我看……”沉璧斟酌好了才试着发表意见:“你并不一定要选择这种方式。我是说……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慕容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什么叫做好?仅限于活着?采­阴­补阳,女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男人的需要。他每天在木桶里泡上半宿的热药汤,所有内力仍然只够用上轻功,凝冰决的一成都施展不出来,真要遇上劲敌,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好在他离开桃花谷不久便与越王府和天义门相继取得联系,若非两方合力暗中相护,今时今日哪有闲情清波漾舟。

后来的某天,郑伯问了他两个问题,其一,既然每晚都有呆在妓院泡药汤的时间,为何不直接找女人。其二,沉璧不是女人吗?

他一如今天这般沉默,那时,他找女人的频率已开始以天数计算,而沉璧,也成了真正的女人。

不过,人们生活的希望其实也在于未来的无法预知,比如慕容轩,他如果早知道此刻陪伴自己的沉璧将会给他的下半辈子带来怎样的困扰,没准会狠下心来除之而后快。但现在,他只是有点懒洋洋的小郁闷。

“不说这些了。你除了弹琴还会什么,小曲呢?”

“会……一点。”沉璧不明白慕容轩为什么突然有些闷闷不乐,本想顺着他的话聊开去,谁知话音刚落,他已经躺回船舱。

“想必也不好听,算了。”

沉璧“嘁”了一声,挽起裤腿坐上船舷,探身折下一茎荷叶。小船慢悠悠的晃过荷花荡,湖水柔柔的漫过脚丫,荷花独有的清香飘近鼻端,令人心旷神怡,她随兴哼出几个音符,旁若无人的摇着荷叶自打节拍。

洞庭青青无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扁舟一叶,独唱西洲。

慕容轩人躺在舱里,耳朵却竖着,将沉璧哼唱的小曲一字不漏听了去,起先只道有点意思,到后来便不自觉的支起身子细细品味。

被后世国学大师奉为经典的《西洲曲》自然很美,沉璧从前便很喜欢它字里行间营造出的意境,而后从江南采莲女的歌声里听到,吴侬软语伴着晓阳薄雾,顿时惊为天籁。江南水乡盛行这首自南朝传诵下来的乐府民歌,婉转的吟唱时不时越过高墙深院,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此刻的沉璧已化身于俏立船头等情郎的妙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未解相思愁的遥望。

慕容轩开始有些明白南淮文人为什么喜欢将女儿家的情思比作水,遗憾的是,塞北大漠塞南草原,孕育不出水的灵秀。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沉璧再看向船舱时,发现那个大俗人早睡着了。她将船儿划进荷花荡停妥,爬进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打盹。

水茫茫,夜露香。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唤她:“佳佳……”

她朦朦胧胧的翻身,似乎落进软软的被窝,比坐在角落硌硬木板舒服很多倍,于是主动偎上前蹭蹭脸,安心的酣睡。

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拂上胸膛,更深露重,怀中的小人儿不胜寒冷般缩缩脖子,慕容轩脱下外衫裹住沉璧,安顿好后,自己再侧身躺下。又过了一会,他伸手环过沉璧颈项,小心的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唇­畔贴近她的长发,带着满足的笑意睡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所谓告白

小暑将至,太阳一日比一日威猛,沉璧将自己包裹成阿拉伯女郎,再热也只留一双眼睛看路,慕容轩问之,答曰防晒。

北祈关终于近了,沉璧的心情实非雀跃两字能形容的,相反,慕容轩就显得较为平静乃至漠然,不过他的行踪倒是越发飘忽不定了,沉璧大半夜里偶尔醒来,一般会发现自己正在独守空房,她往往会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第二天睁开眼就有新鲜可口的早点吃。

她知道慕容轩应该是找到了他的部下,他不说,她也不多问,只要他能安全出关就好。

北祈关外就是茫茫草原,边界人民的关系并不像关内传说的那么水火不容,事实上,再怎么剑拔弩张的两个国家,老百姓的民间往来和自由贸易都是挡不住的。祈州的繁华甚至有点出乎沉璧的意料,小镇集市上各­色­打扮的人群川流不息,南来北往的货物集聚一堂。一间小小的钱庄就挤满好几个包着头巾挂满银饰的少数民族和穿着绸衣长发入冠的汉人。

沉璧将手头银票兑换成碎银,快步走向小镇东头的酒楼。慕容轩戴着黑纱斗笠坐在角落的小桌边饮茶,见沉璧动作娴熟的闪进门并机警的回头判断有无跟踪者,他的­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渴死我了。”沉璧在慕容轩对面坐下,抓起茶壶猛灌一气。

“你就那么确定我是谁?万一水里有毒怎么办?”慕容轩故意粗着嗓子逗她。

沉璧愣了愣,随即不屑撇嘴:“省省,就凭呼吸我都能认出你。”

沉璧说的是实话,近三个月的同食共寝,由最开始的忐忑疑虑到现在的安之若素,每晚伴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入梦,能不熟悉么?

只不过,普通的嗔怪被有心之人听去,自有另一番滋味。慕容轩半晌没接话,沉璧这才意识到言辞似乎有点暧昧,脸孔一热,忙自顾自的说开去:“你要真下毒的话,麻烦先把我体内的蛊虫毒死。”

“佳佳……”

“我都说了那是假名,我叫……”

“躺水底的破石头?”慕容轩成功堵住沉璧的抗议:“还是佳佳好听,又顺口。”

“再好听你也没多少机会叫了。”沉璧不满的嘟囔。

慕容轩不理她,低声道:“祈州是南淮的最后一道关口,城门必定设有重防,我的部下已另辟蹊径,今日便会离开此地。”

“那我不用再跟去了吧?”

沉璧如获大赦的神情让慕容轩顿感受挫。

隔着纱帘,沉璧看不见慕容轩的表情,窃喜归窃喜,她表面上少不了要装出几分依依不舍,谁让自己的解药和银子都在人家手里呢?乐了一会,她开始觉得他今天沉默得有些反常,正待追问,不料他一鸣惊人。

“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我?”

沉璧的嘴张成完美O型。

初时的微窘一过,慕容轩很快气定神闲。他琢磨了很久,在捍卫自己生来被灌输的人生信条基础上,最终只能这么解释沉璧在桃花谷的所作所为。他宠幸过的女子,大概也会有人愿为他舍身的,女人么,感­性­大于理­性­。这位闻名北陆的美男子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前思后想,得出这样的结论再正常不过。

“你开玩笑吧?”沉璧小心翼翼求证。

“你不用骗自己。我是过来人,自然比你清楚。你连女人必经的月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你若是不好意思,我便替你说了,你愿意跟我回北陆吗?”慕容轩越分析越有把握,他认为沉璧将来一定会对她感激涕零。

“我……你……”阵阵闷雷从沉璧脑中滚过,她竟拿不准该从哪说起:“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如果不喜欢,你为何拼死相救?为何那么在意我的安危?明明有很多机会向我索取解药,你却……”

“停!”沉璧深吸一口气:“虽然起初是迫于你的挟持,但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我既答应护你周全,自然会尽力履行我的承诺。当日在桃花谷,换作他人,我一样会那么做,只是不忍见血腥屠杀而已,其实事后我也深悔自己行事冲动,若非巧合,不但救不了你,还得白搭一条命。至于解药,我以己之心猜度于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沉璧顿了顿:“或许是我想错了,一路共闯生死关,我以为,你我称得上朋友两字。”

“你对我,仅止于是朋友之谊?”慕容轩握着茶杯的指关节泛白,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沉璧无比坚定的点头:“汉人或许不及草原儿女豪爽,但甘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道义却也根深蒂固。我不想骗你,尽管谎言可能更容易帮我拿到解药。”她想了想,接着问道:“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夏日午后的风钻过窗缝,调皮的撩动沉璧耳侧的碎发,慕容轩静静的看着,形同雕塑。喜欢,那是女人的事。失望倒是有一点,然而,更多的是空,心里突然少了点什么,却不甚分明。

沉璧等不到他的回答,笑了起来:“不是对谁好就喜欢谁。我可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好,唯独他,只以真心相待,无论喜怒哀乐,首先都会想到与他分享。无论分开多少年,始终牵挂如一。大难临头之时,我会义无反顾的保护他,唯一的担忧是离开以后,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沉璧抚弄着颈项间的红绳,低下头,笑容淡淡消隐。

慕容轩惊讶不已,原想说些什么,却在沉璧低头的瞬间重归哑然。她的眼神让他困惑,十四岁女孩哪来千帆历尽的沧桑?

然而,再真实不过,灵动的忧伤,风一般蔓延。

“少主,时辰不早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沉璧身后响起。郑桓宇其实已在邻桌等候多时,他第一次看见少主人这么有耐心的陪着女人说话,确切的说,那还只能算是女孩,莫非少主人口味有变?回头得赶紧通知内务府,但祈州绝非久留之地,他不得不跳出来扮演讨人嫌的角­色­。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慕容轩回过神来。

“是。”

沉璧回头见到一名庄稼汉,半挽的裤腿沿沾着泥,黝黑憨厚的面孔隐在草帽下,只有一双锐利的眸子透露出些许端倪。

“佳……”慕容轩轻咳一声,驱散堆积于心的莫名情绪:“走吧,给你安排一下回程的事。”

以吻道别

穿过热闹的集市,他们停在一排青瓦灰墙的平房前,郑桓宇躬身推开蓬门,屋里几名商贩小卒打扮的男子忙起身行礼,慕容轩略一颔首,径直走向后院。沉璧来不急细看,匆匆跟了去。

院子里,站着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墨黑的小马。

“好漂亮。”沉璧第一眼就忍不住称赞,随即惋惜道:“就是矮了点。”

这话被刚跨进院门的郑桓宇听到,脸部肌­肉­跟着抽搐几下。

矮?若非少主人有令,他们怎舍得拿这三岁大的雪域神驹送人,别看它个儿小,灵­性­与速度就连成年汗血也只有望其项背的份。这种马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直到少主人数年前进深山行猎时发现了一对,捕捉驯化至今才诞有一子,便是眼前这可爱的小家伙,而外界鲜有人知。

“它叫越影。”慕容轩取下斗笠,小马别过脑袋,亲昵的蹭着他的手臂。

沉璧瞧得羡慕不已,伸手摸摸它的鬓毛。

慕容轩解开缰绳交到她手中:“以后就是你的了,越影很聪明,等到认新主了,怎么也不会跑丢。”

小马咀嚼着慕容轩给的方糖,冲沉璧温顺的眨眼。

“真的吗?那太好了!”

沉璧的欢喜感染了慕容轩,他笑着点头,正想吩咐郑桓宇备鞍,却听见沉璧自言自语:“不如我给你改名叫雪球吧?好听,又顺口……”

“……”

郑桓宇幽幽的看了慕容轩一眼,后者同样满脸黑线。

“等等!”

主仆俩面面相觑之际,沉璧也没闲着,她绕着小马转了两圈,最后指指郑桓宇的手:“让我用这么昂贵的马鞍,不是摆明了找抢么?”

“好马自然要配好鞍。”慕容轩示意郑桓宇继续,自己拉着沉璧走到一旁,解下右手的护腕给她绑上。

“这是?”

“腕带中装有特制的袖箭,就是你在桃花谷看到的,你带着防身。机括在这……”

绣有浅银流云纹的玉­色­腕带看上去极其普通,其间每根线却都是由溶洞淬取的金丝缠着天蚕丝编织而成,韧­性­极佳,习武者可以用其护住脉门,普通刀剑伤不了半分,而腕带夹层的紫檀箭盒更是极好的暗器装备,灵巧的纯钢机括一触即发,只要时机得当,就算高手临阵也未必能逃脱突如其来的箭雨,为避免沉璧不小心误伤自己,他把袖箭上的剧毒换成了寻常麻药,就连替换的箭盒都替她备好……无论多么尽善尽美,他还是放心不下,并不复杂的程序被他翻来覆去的解释,最后仍画蛇添足的问道:“听懂了吗?”

“你都说了三遍,要不……”沉璧笑嘻嘻的翻转手腕正对慕容轩:“我拿你当靶子练练?”

郑桓宇打了个哆嗦,偷眼一瞅,但见少主人只是随意拍掉沉璧的手,骄阳透过稀疏的海棠花叶给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镀上金边,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就连他的目光都溢满宠溺。但那个混丫头却只顾琢磨手上的新鲜玩意,头也不抬——等她抬头的时候,少主人已经迅速恢复常态。

慕容轩眯眼看看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淡淡的说:“就这些了,马鞍上的行李很齐全,那些金箔银票足够你往后衣食无忧。趁着天­色­还早,你先动身吧。”

“哦。”沉璧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舍并非全是装出来的,原先那股兴奋劲眨眼功夫就没了,她迟疑着问道:“你准备怎么走?”

“绕道冷龙岭。”

“冷龙岭终年雪封,罕有人迹,根本就没有路。”

“徒步当然过不了天堑,但越影一家天承冰雪之­性­,有它的双亲引路,整个马队便都来去自如,你不必担心。”

慕容轩的语气破天荒的温柔,沉璧一天之内二度脸红,嗫嚅道:“我没有担心……我……我这就走了,再见……不,还是不要再见,下次遇上麻烦不要找我……你最好别再孤身来南淮,这世上没什么比­性­命更要紧,保重!”

沉璧一口气冲到雪球身旁,小家伙似乎也知道金鞍贵重,神气活现的小样让人忍俊不禁,但沉璧不怎么想笑,她拎起裙摆上马,模仿着女侠的架势冲慕容轩抱抱拳,气沉丹田道:“后会有期!”

“听你刚才的意思,应该是无期。”慕容轩慢条斯理的纠正,湛蓝的眸子反­射­出奇异的光芒:“怎么,就反悔了?”

沉璧二话不说的扬鞭,锤炼了数月的骑技顿时派上用场,眨眼便留给慕容轩一个潇洒绝尘的背影。

她讨厌告别,尤其讨厌与自恋狂告别。

“少……少主?”郑桓宇纯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就这么放她走了?”

“不然怎样?”慕容轩挑挑眉:“我们也该启程了。”

郑桓宇识趣的闪去前屋传令。

沉璧消失的方向只剩漫天黄土,慕容轩低下头,忽而一笑:“丫头,我就等你一炷香的工夫。”

救……命……啊……

沉璧差点被未及散尽的灰尘呛出呼吸­性­肺炎,饶是如此,却不得不快马加鞭,她几乎快要疯掉。

难怪一路上心神不宁,老觉得好像漏了点什么。

直到雪球冲出祈州南门的刹那,她脑中才灵光一现,猛然醒悟到不是少了东西,而是多了东西——天杀的慕容轩忘了拔除毒蛊。

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她岂不是有可能要和一枚不定时炸弹生活一辈子?

早知道,就不要照搬八点档古装剧的台词,什么叫后会有期啊!

沉璧欲哭无泪。

终于,掩映在浓荫深处的青瓦屋檐触目可及,不等沉璧驱使,雪球发出了欢快的嘶鸣,甩着小黑蹄蹦跶了过去。沉璧惊讶的看到雪球的放大版,还是一摸一样的两只,毛­色­如锻,体态匀称,较之雪球主动凑上前的赖皮亲热,它们则显得含蓄稳重得多,颇具名家风范。

沉璧好不容易才将视线锁定骑在马上的人。

玄衣黑发,清俊出尘。

慕容轩眸中的笑意分秒不差的被惊讶所取代:“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我忘了……”沉璧说起话来才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解……解药。我才不要一条虫子烂在肚子里。”

“哦!”慕容轩恍然大悟的点头:“还好你回来得及时……来。”

他向沉璧伸出手。

沉璧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看了半天,茫然……

所谓的打虫药难道是空气?她要不要张嘴?

慕容轩叹了口气,沉璧呐呐的正准备发问,那只手忽然按上她的肩头,略一用力,整个人便被提上了他的马背,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不超过半寸。

“你相信我吗?”慕容轩不动声­色­的将沉璧圈在怀中:“相信的话,我这就给你解毒。”

咫尺内的耳语似在催眠,沉璧不由自主的点头,一个不防,鼻尖蹭上他的。

天雷勾动地火,下一秒,一张灼热的­唇­覆了上来。

慕容轩偶尔会回忆第一次亲吻沉璧的感觉,无奈事发当晚自己被寒毒折磨死去活来,醒后全忘得一­干­二净,遗憾之余,越发觉得那两片玫瑰花似的­唇­瓣总散发着一种待君采撷的引诱,他早想尝尝她的味道,今日总算寻得机会,原比想像中的更为甜美。

他单手搂紧沉璧的腰,另一只手Сhā入她的发间,气息交触,碾转纠缠。浅尝辄止变成索求无度,他逐渐沉迷进专属于她的柔软芳香,长吻动情,再难自控。

他的身后,几名布衣随从很有默契的视而不见。

良久,他喘息未定的移开­唇­,她双颊红滟的发着呆。

“好点了吗?”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嗯?哦,应该好……好点。这样就完了?” 沉璧脑中旋转着满天星光。

慕容轩­阴­谋得逞的微笑:“若嫌不够的话,还可以继续。”

“能告诉我原理么?”

脸红是因为缺氧,沉璧的冷静来自于她曾打着手电熬夜通读过的武侠小说,其中囊括了五花八门不计其数的毒药及其解法,相比那种必须陪睡失身的,沉璧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只是不解慕容轩是在用口水杀虫,还是在用内力驱虫,总之两样都很恶心——她完全甚至于自动忽略了男人与女人接吻的本意,这不能不说是慕容轩的悲哀。

慕容轩并不知道此刻貌似娇羞的沉璧会有如此天马行空的猜测,他摆出一副不可说不能说的高深姿态,将她放回雪球背上。

沉璧收紧缰绳,冲他挥挥手:“还是谢了!”

“真的不愿与我回北陆吗?”他敛了笑意,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沉璧莞尔道:“等我在南淮呆腻了,说不定会去游玩,到时候吃住归你全包。”

“那要看我还记不记得你。”慕容轩的气急败坏掩饰在傲慢之下。

“没关系,我有信物么!”沉璧调皮的扬扬手腕,露出慕容轩替她绑上的腕带:“你自己用过的,总该有印象。”她调转马头,想了想,又回过身:“这次换你先走吧,虽说我是南淮的小老百姓,也要略尽地主之谊么。”

慕容轩不再推延,提缰清斥,衣袂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浅浅印痕随风消散。

助人为乐

芳草碧野的山坡上,小队人马停驻不前,领头的男子出神的望着远方,朱红城门缓缓开启,一抹­嫩­黄倩影在漫天黄沙中慢慢缩小成一个黑点。

“少主如果看上了,何不让属下带她回去?”郑桓宇实在忍不住了,岂料话音未落,额头便吃了一个响当当的爆栗。

慕容轩闻声淡淡一笑,朝身侧唤道:“郑伯。”

碧蓝的眸子看定老人,十余载亦师亦父,一切尽在不言中。

年过六旬的老人翻身下马,动作之敏捷丝毫不亚于孙儿:“请少主放心,老夫领命。”

沉璧顺当的出了祈州南门,不消片刻,一匹黑­色­大宛驹悄无声息的紧随而去。

离开苏州至今,四个月的期限所剩无几,沉璧归心似箭,一个人的旅程倒也不觉无聊。慕容轩的大方倒是不假,他支付的丰厚酬金让沉璧荣登暴发户行列,她现在连银票都懒得兑,取片金箔给掌柜的找零就足够用上一个月,分外阔绰。老天似乎也想帮沉璧早点见到沉非,途中不仅没给她横生波折,甚至颇为风调雨顺,雪球饿了就会在下一个路口碰见卖草料的走贩,自己困了就会正好遇上揽客的客栈小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光明往往需要黑暗来反衬,就当沉璧有感于天下太平时,不太平的事情正在酝酿中。

七月嘉兴,早市卖菱藕,乌篷载绮罗。

江南小镇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濛濛水雾。沉璧牵着雪球走在微湿的石板小路上,贪婪的深深呼吸。

这时,前方传来不合时宜的吵闹间杂哭叫声。

粗嗓门的男人在咆哮:“真他娘的稀奇,要饭的还想讨老婆?春香楼的姑娘也是你沾得上边的?”

气息微弱的反抗者据理力争:“她不是春香楼的姑娘,她……她是我徐家未过门的媳­妇­!相公难道不能带娘子回家?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春香楼里百来位姑娘,白纸黑字的卖身契,进门的都是相公,这就是王法!你还不快滚?小心我废了你的腿!”

沉璧跳上马,视线越过围观的人墙,勉强看清现场。

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小男子被五大三粗的壮汉踩在脚底,壮汉身后还围着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看样子,小个子已经吃了不少亏,躺在那里鼻青脸肿的不能动弹。

沉璧佩服的是他的毅力,明明是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还倔强的扳着对方的腿。

“放了小翠,我给春香楼做苦工,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直到还清她爹欠的债。”

“笑话,你挣银子哪有她快?少啰嗦,识相的就滚远点别再闹事,不然……”壮汉说着脚底一沉,男子呛出一口血。

“阿飞!”凄厉的哭喊直刺人心,楼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可惜没跑出门就被人拖住,她摔倒在地,死死抱住门槛:“……你的心意我都懂,小翠福薄,只愿来生能修来给你洗衣做饭的福气……你不要再来,求求你,忘了我……”

“不行,我答应过你娘亲,只要我活着一日,就决计不让你受他人欺辱……”剧烈的咳喘截断话语,男子吃力的抬头冲着姑娘笑:“别……别哭,会有办法的。”

沉璧眼鼻俱酸,人群中也有不少唏嘘者,却无一人出面制止。

以沉璧对妓院的熟悉程度,很快便理出争端的关键所在。

其一,春香院的豪华程度令久经窑场的沉璧都咂舌不已,想必是有官府做后台,否则他们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作威作福,这自然是当地百姓想管不能管的原因。问题是,他们管不了的,自己就一定能管住么?其二,小翠的卖身契在老鸨手中,想要赎回并非全无可能,但老鸨坐地起价也是绝对的。好不容易暴发一回,竹篮打水事小,倾家荡产后怎么活下去事大……

念头还没转完,众人不约而同的惊呼,那姑娘不知打哪摸出根发簪,陡然往脖子划去,壮汉反应不慢,他抢上前,重重一耳光将她扇昏。

“够了!”沉璧每每嘴巴比脑子快,出口的话收也收不回,顿时成为全场焦点。

“那个……”沉璧极不自然的清清嗓子:“那姑娘我要了,叫你主子出来开个价!”

“哪来的野丫头?”壮汉直接将沉璧定义成搅局的,一双三角眼不善的眯起:“买姑娘是爷们的事,你若想行善就先给自己估个价,帮她一起还债倒也好说!”

他打了个手势,数名家丁包抄过来。

雪球嗅到了危险,退后几步,沉璧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拽紧马缰。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雪球烦躁的甩甩尾巴,正欲拔蹄,人群中走出一名老者。

“恕老夫多嘴,烟花之地,自来便只听说过买不起的,却没听说过卖不起的,更没听说过由龟公来挑主顾,一大早的开门生意,怎么做不得?”

老人语气平静,短短几句话,却隐隐透着一股威慑,瘦削的身板挡在众打手身前,毫无惧意。

人群里传出大声喝彩,随之而来鼓掌雷动汇成一片。众怒难压,壮汉沉着脸,悻悻的撤退家丁,将沉璧让进春香楼。

沉璧出门时已近晌午,嘴皮子磨得泛白,银票一张不剩。她身后跟着一对相互搀扶的苦命鸳鸯。尽管口­干­舌燥,她还是很有骂人的欲望,万恶的老鸨该死的嫖客,那姑娘不过是清秀之­色­,硬被老鸨说成花魁,还是竞价完毕准备送去开­苞­的。沉璧原本仗着阅老鸨无数的经验,打算耗上一天好好磨,始料不及的是,老鸨每说一句话,姑娘的未婚夫就啜泣一声,其压抑无助之状使她犹坐针毡,侠义之火熊熊燃烧的后果致使她三两下就敲定了价钱,挨宰之惨烈度前所未有,若不是绣花鞋垫里还藏着十几张金箔,她也会陪着他们抱头痛哭。

沉璧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得知两人都是淞江人氏,男的父母早亡,名叫徐飞,女的被她那嗜赌成­性­的黑心老爹伤了心,只说无姓单名翠。两家比邻而居务农为生,一对小儿女情愫暗长,本来约好等徐飞去镇上打点零工攒够彩礼就上门提亲,谁知年后春水涨潮涝灾不断,江堤下的村庄无一幸免。小翠的母亲在饥寒交迫中撒手归西,头七未满,欠下巨额赌款的父亲竟将亲生女儿卖给人贩子,徐飞闻讯赶回家来便只见到一纸绝亲书,他辗转寻到嘉兴,却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深陷深陷囹圄。由生不如死到绝处逢生,两人自然而然的都将沉璧当作了救命稻草。

然而,行侠仗义对沉璧来说,基本属于头脑发热,有关善后问题,她全无经验。想了又想,她弯腰脱鞋,数出五张金箔递给徐飞:“你们把这个收好,回头再做点小本买卖,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不……小姐别误会,”徐飞面红耳赤道:“得蒙相救已感激不尽,怎能再索取钱财。再是不济之人,也懂知恩图报,我原想眼下这般境况,唯有为奴为婢还清赎金,方能令此生心安。”

沉璧忙摆手:“萍水相逢,助人为乐,过去就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什么娇小姐,不需要奴婢。”

不料,她话音刚落,面前两人竟齐刷刷跪下,目光充满执拗。

“小姐,”小翠含泪道:“我们早已无家可归,人生地不熟,官府又难容流民,小姐若能收留,我俩并但凭手艺也能贴补家用,绝不至拖累。”

“其实……我的家也还没着落。”沉璧无力呻吟:“这样吧,我好歹路熟,先带你们离开嘉兴再作打算。”

自力更生

沉璧不敢贸然回苏州,她留在乌镇,让徐飞去找柳伯。在得知沉非不曾露面的消息后,她的情绪异常低落,连带着对未来开始抱有怀疑态度。这种陌生的感觉令沉璧茫然无措,她对自己的生活并非全无打算,但这打算一直建立在她获得自由并与沉非团聚的基础上。她离开苏州前在给柳伯的信中请他转告沉非来乌镇十里塘相见,事实上,对某项预知过于坚信,失望的打击也会空前。

七年之约一晃又过了数月,沉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就喜欢望着窗下的十里塘发呆,然而,她迟迟没能等到沉非。日复一日的清除某些不好的猜测,沉璧意识到枯等的时间最难熬,必须找点事来做,一般来说,惊喜往往会以意外的形式出现。

可是,该­干­什么呢?

沉璧苦恼的将脑袋埋进枕头,对岸私塾传来孩童的朗朗读书声,她还没有起床的意思。

门被推开一条缝,小翠侧身进来,轻手轻脚的将托盘里的食物摆上桌案,又踮着足尖出去。沉璧眯着眼缝看见裹着自制棉花套保温的汤罐,更加没辙。

小两口憨厚质朴,尽管沉璧一再重申不需要报恩,他们也能看出沉璧不是有钱人,却仍没有另立门户的打算,一心一意跟着她,处处替她着想。沉璧住店的时候要了三间房,第二天就只剩了一间,他俩不仅退了房,还揽下客栈里浆洗缝补的活儿,掌柜乐得闲适,把后院的柴房让给他们住,兼着给自家老小烧火煮饭,徐飞的水磨豆腐做得好,顺带把雪球喂得愈加白胖。沉璧见他俩自得其乐,也没多管,但老呆客栈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沉璧爬起来喝徐飞熬制的豆腐脑,第一次,认真品尝,细­嫩­香滑的口感堪称一绝。

窗外正在飘雨,小船“吱呀”摇过水巷,船头堆满了最后一季莲蓬。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的行人打着油纸伞,疏淡得像水墨写意。

豆腐脑快喝完的时候,一个主意在沉璧脑中渐渐成形。

“我想开家茶楼,但……又不止是喝茶的地方。”

刚打扫完毕的房间散发着淡淡的檀木味,北面窗户开着,阳光充沛。沉璧握着半截木炭在纸上涂涂画画,兴之所至,扔了句夹七夹八的话让小两口慢慢消化。她花了几天时间,怀揣为数不多的几张金箔,从镇北逛到镇南,多方考察后买下这栋临街的小木楼,两层外加半截露台,穿过不大的后院就是十里塘的小桥流水,宜商宜居。

总算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家。

“姑娘的茶楼除了卖茶,还打算卖什么?”徐飞凑过脑袋,小心翼翼的辨认着在他看来不吝于鬼画符的简体字。自从沉璧严令禁止将这一世最为厌烦而在后世颇有歧义的称呼加在自己身上,他们便改口不再称“小姐”,但仍不肯直呼其名。

沉璧正苦于思维短路,随手画了个猪头。

徐飞立马噤声。

“我正在考虑……”沉璧漫不经心的踱到窗边,若论传统茶楼,她肯定比不过那些经验老到的茶贩子,所以定要另辟蹊径。徐飞的厨艺很好,又有家传的打豆腐绝活,只要她想得出来的,就不怕徐飞做不出来。至于小翠,她自小就生了双巧手,绣功尤为­精­湛,虽然沉璧现在还想不出绣花与开茶楼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艺不嫌多。有了这两个好帮手,距离财源滚滚只是时间问题。

几片黄灿灿的小扇子被风吹到窗台上,院子里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秋天到了。

秋天,是喝泡沫红茶的好季节。

沉璧模糊的想着。

对面楼的大婶探出身来晾衣服,冲她友好的笑了笑。

远眺,瓦蓝的天空纤尘不染,明镜一般。城在水中水绕城,天水相映,远近的石桥房屋像是被洗净抛光过,错落有致的陈列着,视野格外清晰。

沉璧看得出神,南方城市的布局大同小异,她大学毕业后和林楠一起去了上海,也住过这样的弄堂,旧式洋房顶楼两居室的小套间像硬塞进闹市的玩具积木,秋高气爽的周末,她和林楠都有本事在嘈杂的人声车声喇叭声中睡到自然醒,然后搬张藤椅在鸽笼似的阳台上看报晒太阳,林楠抢不到座位,就哄着她去厨房做下午茶。

她其实很喜欢系上围裙装模作样的忙碌,将冲泡好的茶汤一分为二,传统的那份加进糖和牛­奶­,有时候也换成可可粉和蜂蜜,再将橙子、柠檬、苹果、菠萝切丁,混着剩余的茶汤一起煮,冷却后注入调酒壶中使劲摇,摇成香喷喷的水果泡沫红茶。夏天的时候更简单,英式红茶里加入冰块和少许浓缩柠檬汁,然后倒入蜂蜜,摇得冰块完全融化后,就变成一壶爽口的冰红茶。

清澈的茶水盛在金­色­亲吻鱼的对对杯里,配上林楠买好的慕斯蛋糕,足以让甜蜜沁透整个下午的时光……

沉璧脸上挂着朦胧的笑意,她偏过脑袋:“我有主意了!”

思想距离实践只有一小步,但这一小步真要走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怎么样?好喝么?”

沉璧紧张的观察着徐飞和小翠,两人神­色­古怪,说不上好与不好。

“还……行。”小翠犹豫的看了徐飞一眼。

徐飞端着手里的杯子,谨慎的吹开浮在表层的泡沫,又喝了一口。

沉璧一见他那动作就发晕,要知道那泡沫产生得有多么艰难啊,没有密封的调酒壶,她用厚布裹着光溜溜的陶瓷罐小心翼翼的摇,手臂酸疼不说,茶汤也泼了近半。而且,原料本身也让她头疼,可可是不存在的,柠檬用酸橘替代,生牛­奶­用高温消毒,除了蜂蜜、蔗糖和未经嫁接的野生青苹果,就连红茶也不是伸手即来的,沉璧耗上几天,直到舌根发苦,才勉强挑出一种接近于红茶味道的茶叶。虽说是凑合出来的仿冒品,还是经由沉璧一点点品尝着调味的,所以她的味觉已经麻木。

“刚入口时很难喝。”徐飞老实说,见沉璧脸­色­一黯,他马上补充道:“但喝完后,口中又留有清甜的果香,似乎还带点­奶­香,回甘犹浓。总的来说……不错。”

“真的?”沉璧兴奋起来。

“真的。不过,应该很少会有人坚持喝完,更别提之后的感受。”

“啊……”沉璧泄气的倒回藤椅中:“你就不能再委婉点么?”

“这……”

徐飞还未想好措辞,沉璧又一跃而起:“我再去改良。”

有时候,小强也是一种­精­神。

沉璧锲而不舍的埋头在厨房捣鼓,前进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其研发过程中偶尔也不乏状似毒药的产品问世,但徐飞视死如归的表情终究是一日日淡了,到最后,接近赞扬。

“这个……还有吗?”

沉璧总算等来了徐飞主动递出空杯子的历史­性­转折,忙喜滋滋的给他加了一勺:“比昨天的好喝是不是?我加了点薄荷汁。”她耐心的看着徐飞喝完:“我们明天试营业一天吧?不过,目前就只有玫瑰豆浆、黑豆浆、牛­奶­红茶、蜂蜜绿茶……万一卖断货还不够怎么办?”

徐飞连连点头,最后一问,喷了。

沉璧心情大好的走进店堂,闲得无聊的小翠正在擦拭已经一尘不染的桌椅,屋子里随处可见蕙质兰心的痕迹,落地屏风上绣着梅兰竹菊,窗纱上糊着剪纸,桌角垂着香包,连用来舀茶的勺柄上都缠着她缝制的花布套。

就连细节都无懈可击,也难怪沉璧会自信满满,然而,她最为欢欣的,还是门外的描金牌匾。

上书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木木红茶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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