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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窦初开

到黯然神伤的历程,落花有意水无情,千篇一律。

“你这辈子都必须这么过下去吗?”沉璧不知该为谁感慨。

“如果能找到千年炎炙石,借五行­精­髓运功疗伤,便有彻底根治的希望。不过父王差人遍寻山河名川多年,还没有音讯。所以,我的住处离不开温泉和女人。你还没问完?”慕容轩惊觉两人的对话一直被沉璧主导,有问必答,而自己对她还是一无所知。

“暂时完了。”沉璧自言自语:“其实我最关心的是你用来毒害我的那只蛊虫……到底该怎样拔除?但问了也是白问。”

“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慕容轩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服侍好本王。”

坐在身前的人浑身一僵,慕容轩的笑意不觉加深:“对了,你之前说你叫什么来着?姚……佳?”

沉璧愣了愣,想起城门口自报的名字,只好含糊带过:“王爷随意,叫什么都无所谓。”

慕容轩听那“王爷”两字大有磨牙之势,忍不住玩心大起,附在她耳边极尽暧昧的吹了口气:“嗯,佳佳?”

沉璧头皮一麻,汗毛唰唰起立,顿生把身后那人推下马去的冲动,饶是如此,耳根子却开始一阵阵发烧。

好在慕容轩也没有得寸进尺,他四下嗅了嗅,勒紧缰绳欣然道:“总算找着了。”

沉璧闻言才发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湿润,林间弥漫着水雾和淡淡的硫磺味,她惊讶之余不无崇拜:“你怎么知道这一带会有温泉?”

“久病成良医,我自然有经验。”慕容轩赞许的拍拍玉花骢的脑袋:“这马儿也聪明得紧,我原没指望在天黑前能到。”

沉璧扶他下马,两人绕过前方的山壁,潺潺水声入耳。远眺红云渺渺,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大片桃林,交错团抱的花枝如天然屏障,隔开一帘氤氲的山泉。穿行其中,潮热的水汽扑面而来,薰得视线越发模糊。慕容轩拉住沉璧,待迷雾略散,方显脚边的水潭。沉璧好奇的弯腰试水,指尖刚挨到水面就缩了回来:“好烫!”

重重雾气中看不清慕容轩的神情,只听见悉悉窣窣的声响,忽而手中一重,却是多了几件衣服。沉璧的脸孔有点热,嗫嚅道:“我……去外边等你。衣……衣服给你搭在树枝上了。”

哗啦四溅的热汤伴着慕容轩的几声轻笑,算是回答。

沉璧零零碎碎的忙了一下午,用药罐煮了一锅野木耳汤,所有调料就是一块盐巴,却鲜美异常,自己就着馒头喝了几勺,剩下的搁小火煨着留给慕容轩。好不容易收拾出两张简陋的草床,她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伸完一个懒腰,沉璧意外发现近旁的草丛中有只兔窝,灰白­色­的兔子大概没见过人,趴在洞口警惕的瞅着她,她觉得有趣,故意洒出几块木耳,动也不动的眯起眼缝假寐,直到真的睡意朦胧时,兔子才蹭过来捧起木耳吃了……

沉璧笑着入梦。

一觉睡到月上枝头,不知打哪飘出的­肉­香引得肚子里的馋虫咕咕乱叫,沉璧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熊熊篝火发了一会愣,目光慢慢移至正在烤­肉­的男人。

慕容轩才出浴不久,湿漉漉的发梢不时有水珠滚落,温泉热气无疑等同于最好的桑拿,他的脸明净得像刚剥壳的­鸡­蛋,俊朗的轮廓在火光印衬下,立体得恍若神祗,光影中流转的幽蓝眸­色­温润如水,折­射­出暖暖的涟漪。

美男养眼但不能填饱肚子,更吸引沉璧的还是香味的来源——慕容轩手中转动的松枝上串着……

“那是什么?”

“兔­肉­,光吃馒头多没味道。说来也巧,我回来的时候就撞上这么只傻兔子,竟然趴在你身边打盹。”

“你、你……你居然把它烤了吃?”沉璧郁闷难当,颤抖的手不知该指向慕容轩的鼻尖还是那只倒霉的兔子,哽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残忍!”

“生着吃岂不是更残忍?”

“……”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慕容轩将松枝凑到鼻端深吸口气,陶醉的缓缓吐出。

“你真的不要?”

“你慢用。”

“难道你长这么大都只吃素?”慕容轩不以为然的撕下肥­嫩­的兔腿:“­鸡­鸭就不是活物么?”

“那不一样。物竞天择,人们养­肉­禽原本就是为了食用,可那只野兔原本藏得极好,就算资深猎人也未必能发现,如果不是我骗它出来……”沉璧也知道此刻的固执未免牵强,可她就是不能接受那种因信任而失去一切的感觉。

“­妇­人之仁。”慕容轩一锤定音:“你既然也懂物竞天择,就该趁早明白人与人之间也逃不开尔虞我诈。你我眼下虽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说不定下一步也将循着他人抛出的饵行进。自己若是掉以轻心,能怪他人下手无情么?”

言至此处,冰蓝的眸中透出几分平日罕见的疲惫与厌倦,但也转瞬即逝。

沉璧被反问得默然无语,慕容轩淡淡一笑,神态很快恢复如常,他循循善诱道:“所以,吃饱吃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要保持旺盛的­精­力……”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沉璧没头没脑冒出的一句话让慕容轩一怔,两人安静的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你在那池子里煮了一下午,好点了么?”沉璧忍不住打趣,因她想象不出慕容轩怎么能忍受那么烫的水,换作自己,恐怕早熟透了。

“今晚应该没事了,内力一时半会恢复不来,恐怕还得呆上一阵子。对我而言,水越烫就越有利于中和我体内的寒毒,内外相抵,皮­肉­不会受损。”慕容轩一眼看出沉璧的心思,补充道:“这温度不算什么,我曾经去过类似沸水的……”

话没说完,慕容轩突然噤了声,他抬手示意沉璧别动,自己俯身贴近地面凝神倾听,脸­色­蓦然一沉。

“他们追来了!”他直起身,迅速掀起草床扑灭篝火。

同生共死

融融月光倾泻而下,沉璧也开始焦虑起来,她以为那些官兵会沿着大路追赶,顶多也就是在外围的树林里搜寻一遍,而他们几乎已经走进山谷内核——看来连连战败的南淮是将慕容轩当作了取胜的重要筹码。

慕容轩则比沉璧冷静得多,他略一思量,伸手解开玉花骢的缰绳,一巴掌拍上它的臀部,受惊的玉花骢飞快奔向密林深处。

“喂!”沉璧急了,一个女人一个瘸子,没有马怎么跑?

“北陆慕容氏,单名轩。谁是瘸子?”

慕容轩不理会沉璧的疑惑,拉起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撤离。没走多远,他便停下来,领着沉璧躲到一棵粗壮的树­干­后。不多久,沉重的靴底踩过杂草,有人举着火把走近,沉璧借着微光,看见几个黑衣蒙面人站在刚才的篝火堆旁翻弄余烬。沉璧大气也不敢出,料想他们已猜出逃犯就在附近,待要再看,一道凌厉的目光正巧扫视过来。

沉璧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几欲失声惊叫,口鼻处堵来一只冰冷的大掌,慕容轩在她耳边低语。

“他们瞧不见你。”

云深月眠,暗夜静得让人窒息,沉璧和慕容轩近在咫尺,但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一无所获的蒙面人窃窃私语着商量计策,沉璧没心思听,因为她捕捉到连串细微的脚步声朝自己踱过来,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慕容轩的胳膊紧了紧奇Qīsūu.сom书,下意识的将怀中娇小的身躯整个罩在袍袖下,似乎这样便会安全些。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马嘶枭啼,有人忽然拔高音量快速喊了句什么。刚走出几步的头领回转身,当机立断的一挥手,一伙人沿着玉花骢消失的方向追去。

沉璧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的暧昧。黑白分明的大眼瞪着慕容轩,他似有察觉,轻咳一声放开手,各自坐远了些。

“玉花骢脚力好,他们短时间回不来,我们暂且静观其变,等天亮再作打算。”

“马儿跑了,你的腿又不方便,怎么打算?”沉璧闷闷的,五十两银子眨眼就没了,心疼一下也不为过。

“车到山前必有路。”慕容轩似乎不愿多说,他抬起左手,下意识握住自己的右腕紧了紧。

“南淮铁了心要拿你当人质,他们若怀疑你还在山林,就算不再折返,也会布重兵在外围死守。”

“他们不是南淮官兵,”慕容轩平静的说:“官兵没必要蒙面,他们是北陆哪位皇子的手下。”

“皇子?你是说,”沉璧迟疑道:“你的哥哥?”

慕容轩自嘲一笑,是呵,他原本也不愿相信,但那人说的分明就是本族方言,父王的宠爱早为手足相残埋下了因。原是自己的幼稚,皇家,是永远不该有亲情的地方吧。

所幸没人看见他的表情,谁都会受伤,张扬跋扈的面具戴久了,稍微放一放也好。

黑暗里,一只小手摸索着伸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无声的安慰。

慕容轩动了动,他其实是想握住那只手,但它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哧溜”一下缩回去。慕容轩的手抚过自己肩头,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正当慕容轩对自己的特殊举动感到百般困惑时,沉璧也开始思绪万千,离开苏州不过几天,竟像过了几年,这些经历若是放在从前,是想也想不到的。她本本分分长到十几岁,忽然有一天就莫名其妙的陪着一个陌生人亡命天涯,从开始的恐惧被动到后来的同情怜悯,走到这一步,后悔也晚了,她和他的命运已悄然联系在一起,除非将他安然送出南淮,否则不用担心蛊毒,自己一定死在最前面。

沉璧睁开眼又闭上,没有人喜欢无边的黑暗,因为容易联想到绝望,好在,还有个人作伴……如果这个人不是累她担惊受怕的始作俑者,感觉会不会就不大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身边有些动静,慕容轩站了起来,沉璧本能的拽住他的衣角:“你去哪?”

“出恭。”某人答得恬不知耻,末了还加上一句:“要不要一起去?”

沉璧恨不得咬舌自尽,自己一定是脑袋坏掉了才会对他有所依赖,根本就是两路人。她不声不响的缩回手,闷坐。

好在慕容轩并没有走远,而且很快折回来,塞给沉璧两个热乎乎的椭圆球体,带着股甜香。

“兔­肉­没了,拿这个垫垫肚子。”

“这又是什么?”

“木参果。幸好我埋得深,应该熟了,你尝尝。”

沉璧剥去果皮咬了咬,质地有点像红薯,但汁水很足,甜丝丝的糯软。几口下肚,她才觉得饿了,捧在手上的木参果无异于珍馐佳肴,令人食欲大开。当沉璧意犹未尽的把最后一点果­肉­送进嘴里,才想起慕容轩连只兔腿都没啃完,十有八九也是饿着的。窘迫之际,头顶传来一阵鼾声,原来他早已睡着。

沉璧松了口气,心虚的决定让愧疚烂在肚子里,作为补偿,她往慕容轩身旁挪了挪,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凉凉的胳膊。

第二天大早,沉璧趴在草丛中醒来,一堆枯枝败叶几乎将她活埋。她爬起来四下看看,没见着慕容轩的踪影,不禁有些发慌。等了好一会,四下静得只有沉璧的呼吸声,她想了想,往不远处的山谷走去。

尽管沉璧不停的强调自己没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将步子迈得很轻,一张俏脸憋得比满林子桃花还艳,天地良心,她只是想确认慕容轩是否安然无恙。

雾气不像第一次来得那么浓,沉璧轻而易举的看到了想看的画面。

慕容轩背靠池壁而坐,半侧着脸,修长而结实的手臂惬意的搭在池沿,长发散落在潭石和草地上,饱含水泽的黑亮。

“来了?”他的­唇­角微微一挑,慵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沉璧一惊,随即意识到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的目光看向桃林另一端。

雾气散得更开,缤纷落英中,五个黑衣人如鬼魅般闪现,悄无声息。

“让我猜猜,你们是……大哥豢养的死士?”慕容轩处变不惊,仿佛在闲话家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六王爷无须多问,更不要让弟兄们为难!”

铿锵数声,刀剑出鞘。

沉璧的指甲掐进树皮,丝毫没感觉到痛,竟然也忘了逃跑,山穷水尽,她即便无计可施,也不愿就此放弃,犹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既是循温泉而来,想必也料到本王寒毒复发,想要什么何不趁早动手?”

慕容轩的调侃反倒让刺客们有些犹豫,相互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敢轻易上前。

“怎么?五位高手居然还怕一个内力尽失的人,大哥平日都是怎么调教的?”

慕容轩的嗤笑让沉璧有些糊涂,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占嘴上便宜,这等激将有何好处,莫非是在唱空城?

转念间,只见五个黑衣人天女散花般纵身飞跃,各路凶器分从不同方向聚拢,直指慕容轩。说时迟那时快,慕容轩扬起右腕,左手迅如闪电的搭上腕间绑带,几道银光呈半弧形散开。喂有剧毒的袖箭自半空密集成阵,绝境处不留半分圜转余地,只听“扑通”之声不绝于耳,当即有三人跌进热汤,余下两人险险避开,尚未站稳,慕容轩劈手接过自半空坠落的长剑,猛地掷出,当胸穿过其中一人。

连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间,被剑刺穿的尸身扑倒在目瞪口呆的沉璧脚边,血溅罗裙,她勉强抑制住几欲脱口的惊呼,见那侥幸剩存的刺客目露凶光,疯狂挥刀冲向慕容轩。

谁料机关算尽仍是百密一疏,慕容轩此刻已全无对抗之力,唯有听天由命的闭上眼,指端扣紧最后一支袖箭,只待与刺客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

“救命啊!”

沉璧听见自己的尖叫响彻山谷,接着“啪”的闷响,她扔出的土坷垃正中那人后脑勺。

那人跳转身,腾腾杀气让沉璧徒生悔意,没来得及跑,明晃晃的大刀已逼近眼前。

慕容轩气急败坏的怒吼:“住手!”

没用,也晚了。

沉璧不知哪来的胆略,斜身躲过来势汹汹的第一刀,一脚踹向刺客下盘,趁他腾挪寸许,自己连滚带爬的摸上尸体,用力拔出长剑。脑后疾风夹杂着谩骂呼啸而至,沉璧本能回手去挡——

“噗!”

腥热的液体喷了沉璧满身满脸,那人充血的眼瞪成铜铃状,似乎难以置信。大刀“哐啷”落地,沉璧呆呆看着长剑顶端戳着的尸身,良久,如梦初醒般甩开剑柄,跌跌撞撞退开几步,夺眶而出的泪冲开血迹,她用手胡乱抹着,血水糊住眼睛,诡异的鲜红。

从未有过的恐惧包围了沉璧,她杀了人,她亲手将剑Сhā进活人心脏,生物老师曾说过,大动脉切口的血就像小喷泉,原来是真的……不行,要去洗洗,洗­干­净就什么都没有了……

沉璧神智混乱的冲向温泉,半途被人拉住,旋即撞进一个怀抱。

“水烫……佳佳,是我,别害怕,我在这里。”

沉璧攥紧衣襟,止不住的颤抖,像极了被抛上岸的鱼儿,嘴­唇­开合着,却吸不到半点空气。

慕容轩抚着沉璧的背,一下又一下,难得的温柔耐心:“想哭就哭出来,没事,都过去了。”

不多时,怀中传出小声呜咽。

慕容轩松了口气,没来由的,眼眶有些潮热:“你怎么比兔子还笨,亏我浪费时间把你藏那么好,你却急着跑来偷看我。”

沉璧咧咧嘴,想笑没笑出来,终于,放声大哭。

生根发芽

慕容轩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哄女人,不带任何□的拥在怀中轻言细语。而沉璧哭到一半却突然想起他杀的人比自己还多,当下嫌恶的一把推开。

慕容轩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工夫去琢磨,见她不哭了,便拖着伤腿去收拾尸体,想着那些人应该随身带着毒物,有用的就留下。

沉璧瞪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目光半点不离慕容轩,看着他从死人身上掏出些小瓶罐,然后点燃火把……直到林外的青烟渐渐淡去,她才停止了抓土擦手的机械动作,抱膝蜷坐着,只觉身体里外都空荡荡的,没了灵魂,除了隐隐的腹痛还在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沮丧的捶捶肚子,是饿了么?连饿的感觉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慕容轩将几包瘴毒粉撒在桃林外缘,以防有人再闯入谷中。回头见沉璧已烤熟了几个木参果在等他,那丫头只怕是受惊过度了,到现在还是恹恹的模样,小脸苍白,无­精­打采,看起来叫人心……疼?慕容轩晃晃脑袋,怀疑自己也跟着胆小退化了。他无非就是有点不舒服,刚才一番动作,多少影响到没有痊愈的内伤,今晚大概又要不眠不休了。

“你若喜欢吃,晚饭我再多挖一些回来。”接过沉璧递来的食物,慕容轩忍不住找了句话说。

沉璧盯着他的手摇头:“你加紧疗伤,这里不宜久留了,万一他们还有后援……”

赶尽杀绝不正是大哥一向的作风吗?只不过,若是再多些人手,暗杀就变成了明杀,他毕竟身处父王眼皮底下,断不敢肆意至此。慕容轩冷笑着,抬头对上沉璧空洞的眼,脸部表情迅速柔缓下来:“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再过五日我便可带你离开,这之前你不要乱跑……桃花谷很安全。”

“哦。”沉璧应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当慕容轩第九次看到沉璧微蹙秀眉时,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观察未免太过仔细。虽想知道她哪儿不舒服,却又问不出口,只得作罢。

午后的风轻轻暖暖,风卷起薄绡般的桃花瓣,纷扬如雨,洒满铺晒在草地上的衣裙。沉璧倚坐树下,裹着着慕容轩的长衫,宽大的衣摆盖住光­祼­的脚丫。

全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说不出的疲倦,却不敢闭眼,空气中似乎还留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令人几欲呕吐。

沉璧努力搜寻着记忆中开心的时刻,比如,骑着脚踏车去江滩放风筝,和林楠抢吃一杯哈根达斯,坐在沉非臂弯里逛古香古­色­的元宵灯市,趴在窗前看着沉非晚归的身影渐渐清晰……

快乐好像都和他们有关,而他们早已不在身旁。

黄昏时分,云蒸雾腾,沉璧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将醒未醒的边缘,梦靥接踵而至。她头疼欲裂的挣扎了好一阵也没能睁开眼,四下黑漆漆一片,凉意由心生,感官所及均是­阴­森鬼影,惶然间,一只滴血的手破空而来,掐住自己的咽喉。

沉璧拼命呼救却发不出声响,只得胡乱去掰那只怪手,但觉它越卡越紧,直至她躯体冰凉还全无罢休之意。万念俱灰之时,忽闻有人连声唤她,浑身一激灵,温暖的光线瞬间驱散浊气,下一刻,沉璧总算汗水淋漓的醒转。

一双碧蓝的眸子跃入眼帘,毫不掩饰的焦灼。

汗湿的发丝黏着颈项,沉璧呆望着对方,脑中犹自混沌一团。

慕容轩不由分说的握住沉璧肩膀就是一通猛摇:“给点反应,你到底怎么了?”

泡在温泉里的慕容轩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他有点后悔将沉璧强带出城,他给沉璧吃的压根不是什么毒蛊,那就是颗习武之人常用的调息丸,欺负她不懂,虽然后来被她戏弄得形象全无,但他并没有真的恼怒,气过之后也觉得好笑。他原以为她就是这么没心没肺乐天无忧的人,直到昨晚,她靠在他肩头梦呓,先是含糊不清的唤哥哥,然后又呢喃着一个叫木木的人名。温热的液体渗透衣料,她抱着他的胳膊,安静得像只小猫,就连泪水也怕惊扰了他,悄无声息的蜿蜒着,不知不觉中,流淌进一颗冰封的心,融化了一个角落,浇灌出怜惜的花……他不由自主的摸索着拭去她的泪,想她正是承欢双亲膝下的年龄,如果不是受迫于自己,或许还在烟雨江南一心一意等她的亲人接她回家,终其一生,明媚如初。其实放了她也未尝不可,但他不愿往那上面想,他宁愿相信自己的伤还离不开人照料。矛盾了半宿,他将熟睡的她藏进草丛,大哥派来的杀手也该折返了,生死一搏,她不在也好。又或者,意识到了危险,她醒来后会另作盘算,聪明如她,出了林子就不难沿官道回苏州。

总之,慕容轩千算万算,即便希望她留下,也绝没想到她会舍身相救……他竟然都不敢回想那一幕,或许因为震撼,又或许是沉璧的举动令他奉行了二十年的人生信条顷刻变得岌岌可危,人与人之间似乎并不全然是相互利用处处设防的,至少沉璧对他不是……但,父王说过,人各有命,如果不按规则走下去,到最后,他只会落得尸骨全无的下场……

慕容轩满脑子杂念,冷一阵热一阵的运功冲|­茓­,行进中途,桃林边传出沉璧歇斯底里的尖叫,他大惊之下险致内力走岔,稍作平定后,三步并作两步的匆忙跑上岸,结果发现她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沉璧被摇得头昏脑胀,剧烈的心跳却慢慢平和下来。

“没……没事……我……”沉璧本能的抚向脖子,紧接着,再次惊骇的瞪大眼。

慕容轩皱眉看去,也愣了愣。

只见沉璧早已洗净的手上又沾满了血迹,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红。

“完……完了……”沉璧结结巴巴的出声,牙关一松,眼泪滚滚而来:“……冤魂索命,它肯定不会放过我……”几近崩溃的意念承担不起任何理­性­思考,她目光散乱的胡乱张望,连连蹬腿后缩。

草地上拖出一道暗­色­血痕,她没有留意,而慕容轩却看得清楚,略一思忖,当即明白过来。

“丫头,恭喜你,如今可算长成了!”不安的神情散尽,他眉梢眼角泛起浓浓笑意,大手一捞,毫不避讳的稳稳抱起沉璧往山谷底走去。

沉璧的哭声嘎然而止。

慕容轩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明澈的水瞳,离自己那样近,近得可以数清睫毛上的水珠,晶莹透亮,落进他眼中。

生根发芽。

一路向北

丢脸怎么可以丢到这种地步?

连着四天,沉璧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雷打不动。第五天,仍是如此。

天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连遭遇初潮都没感觉,阔别十余年的老朋友重新来访,她却还需要别人来提醒,更不可原谅的是,那个男人全然无视她的狼狈,半点糊涂都不装。

沉璧呼出一口气,一串小水泡从­唇­边飘过,睁开眼,成群的小鱼在深蓝­色­的水幕中来回穿梭,白衣黑发纠缠着,海草般上下浮游,如梦如幻。她惬意的舒展四肢,暖暖的水流像摇篮一样托着她的身体,将整个人温柔的呵护其中,就连小腹的坠痛都变得不那么明显。

当日,慕容轩带她来到这个位于温泉下游的浅潭,盘旋山间的雪溪与之交汇,稀释过的热汤温度适中,清波缓缓淌过潭心隆起的巨型山石,如同一张天然水床。他将她小心的放在床上,嘱她不要乱动。他话没说完,她一个翻身,人已潜入水底。

实在是无地自容。

好在慕容轩见她水­性­尚佳,也没横加­干­涉。也幸亏他寻到了这块宝地,否则……沉璧实在想象不出在连块多余的布都没有的树林里该怎么熬过这几天。

沉璧懒洋洋的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冲进肺部,顿觉神清气爽,看样子最迟明天就可以进化成陆地生物了。

“佳……佳!”

这一嗓子不亚于平地起惊雷,沉璧往石床上爬得正起劲,冷不防脚底一滑,“噗通”一下跌回水里。岸边传来几声朗笑,沉璧打了个冷颤,慕容轩当然是故意的,他唤她的语气和她从前唤宠物小狗的别无两样,不吝喜爱与逗弄。

“­干­……­干­嘛?”沉璧底气不足的瞪他。

慕容轩不以为意的笑笑,足尖轻点,轻盈落在她身侧的石床上。

“你的伤全养好了?”沉璧说着瞅瞅他的脚踝,尽管还涂着青绿­色­药膏,肿倒是消得差不多了。

“功力恢复不足一成,但总算控制住了寒毒,逃跑起来没问题。其他的,沿途再从长计议罢。”慕容轩从怀里掏出个青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悠然自得。那苹果翠­色­欲滴,光是看着都令人­唇­齿生津。沉璧没来得及藏好眼神,被逮了个正着。

“天癸水至,忌生冷。”慕容轩一边不慌不忙的解释,一边将苹果往沉璧鼻端送了送:“你闻闻解馋。肚子饿了吃这个——”

沉璧苦着脸接过慕容轩递来的木参果,再是山珍海味,由偶尔尝鲜变成顿顿不离,换谁都会腻,何况当年她连吃冰激凌的事都­干­过,如今却连个苹果都不让碰,未免落差太大。于是她挣扎着抗议:“你怎么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谁说我不能……”

“什么书不书的?我睡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会不知道?”

沉璧呆了呆:“我不觉得滥交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那是因为你生来就注定是被睡的对象。”慕容轩不经大脑的反驳。

“屁话!”生理期的女人容易动怒,沉璧也不例外,激愤之下爆了句粗口:“你懂什么?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睡的!”

“哦?”慕容轩眸光一转,斜睨趴在石床边的沉璧,女孩儿就像传说中的小人鱼,露出水面的半截身子随波轻晃,近乎透明的白­色­丝衣紧贴小巧圆润的肩头,沿着淡绿肚兜的边缘,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几缕长发绕过­精­致的锁骨,延伸进尚欠丰满的胸部……

“怎么个疼法?”他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原先想好的戏谑之词忘得一­干­二净。

沉璧本已做好­唇­枪舌剑的打算,经此虚心一问,倒觉得慕容轩的反应不大正常,接下来,她很自然的顺着他游移的目光低头……

魂游天外的慕容轩忽略了沉璧的表情,一不留神,好“景”没了,不及惋惜,脚腕突然被人用力一拽,他猝不及防的仰倒,身体跟着滑下石床。

死丫头居然暗算我!

等慕容轩意识到这一点时,耳鼻已被刹那拥堵而来的水注满,火辣辣的呛疼。

有别于陆地上的玉树临风,慕容轩在水里的泳姿与“狗刨式”相差无几,他扑腾着往岸边游去,紧随身后的,是一串银铃般的欢笑。

离开桃花谷时,两人都很可疑的衣衫不整。沉璧死都不肯再穿染过血的衣裙,而慕容轩则把自己的内衫留给了一具毁容的尸体——也许只是一步之差,躺在山林边的就会是真的慕容轩,无论如何,这幕场景是大哥喜闻乐见的,他不妨借此金蝉脱壳。

一路向北逃亡,为躲避南淮官兵的追捕,两人选择的路线极尽迂回,通常也都是昼伏夜出。慕容轩的蓝眸在夜­色­掩映下就不会那么招摇,再加上沉璧坚信人海战术最安全,相比容易受到盘查的客栈,他们专挑鱼龙混杂的地方钻,戏院窑子逛了个遍。尽管沉璧隔三岔五怀疑慕容轩的资金来源,但每次都被他振振有词的训斥,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间一久,彼此自动心照不宣。到后来就发展成前一晚沉璧检查慕容轩的钱袋嘀咕着说钱不多了,第二天醒来钱袋就已自动加满,两人俨然一对贼公贼婆。总的来说,沉璧的牺牲还要更大,出入声­色­犬马的场合,她在慕容轩身边扮演的角­色­不是娈童便是雏妓,然后由他名正言顺的搂着开房,遇上人多眼杂,便少不了依在他怀里装嗲卖娇的现世,尤为可恶的是,慕容轩每逢此时不仅不知感恩,笑得那还叫一个意气风发。不过,这种笑往往持续进屋后,他会心情大好的主动把床让给沉璧睡,自己将就地板或是短榻。

一日,途径临湘,两人照例下榻于当地生意最好的绮红楼,中庭轻歌曼舞,二楼一溜儿包厢正对舞台,好叫嫖客们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慕容轩阔气的打发给老鸨一个银元宝,很快便有一桌好酒好菜张罗上来。不仅如此,老鸨还极热情的招呼过几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作陪,企图外带转内销。慕容轩正感头大,不料沉璧离座,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将众人打发走,对慕容轩的好奇,她装作没看见,埋头苦吃。

绮红借宿

对慕容轩的好奇,沉璧装作没看见,埋头苦吃。因为她要是说了,这饭也就泡汤了。慕容轩再怎么神算,也猜不到他被形容成万人唾弃的□狂。老鸨临走前直拉着沉璧的手,涂脂抹粉的胖脸上难得显露出同情之­色­:“啧啧,多水灵的女娃儿,真苦了你了,哪天实在呆不下去,别忘了嬷嬷这边还给你留个地啊!”

沉璧咬着碗沿儿,笑不可抑,差点把汤洒在刚买的行头上——多漂亮的流苏广袖裙哪,慕容轩为了她的职业需要不惜血本,尽管以她发育至目前的身材,压根撑不出韵味。

慕容轩在一旁看着沉璧傻笑,越想越觉得可疑,眯眯眼,索­性­放下筷子,拿定决心盘问。

“我说……”

“嗯,我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葱油包了,你尝尝?”

一只油汪汪的煎包陡然冒出来,沉璧的手伸得分毫不差,正好堵住某人的嘴,大眼眨呀眨,以无比纯真无比烂漫的目光鼓励慕容轩叼下包子,然后又兴致勃勃的开始搅动刚上桌的黍米甜羹。

慕容轩一边努力吞咽着食物,一边费劲琢磨着该从哪儿切入问话。这时,隔壁包厢很该死的传来嘈杂之声,慕容轩不耐的皱眉,那几个江湖混混自进屋就找来姑娘陪着划拳吃酒,席至中巡,口舌不灵便了,却侃得愈发起劲,他们竟然在聊天义门。

慕容轩并不想听,无奈房间隔音不好,字字句句都往耳中灌。

“……天义门二当家的……风左使?”

“没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架子倒拿捏得准,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瞧过老子。”

“据说天义门的新任门主也很年轻,当时江湖各派掌门齐上终南山道贺,场面十分壮观,可那新门主自始至终都没以真面目示人,更别提在大庭广众下露两手,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斤几两重。老大别忙着发牢­骚­,和你们一同去的还有谁?”

“许铮和原离萧,姓许的老小子胡子都一大把了,走起路来颤巍巍,老子瞧着都捏把汗,结果他倒是闯过了太乙天罡阵,真他­奶­­奶­的没天理。”

“崆峒许掌门拜帖还好理解,他的几个大弟子不是一直在替天义门办事么?估计他自个的七伤拳总归差点火候,只好亲自上门求教了。但萧剑侠一向独来独往,怎地也跑来凑热闹?”

“名利呗,得得,甭提了,正经的是给老子接风洗尘还是三堂会审呢?越说越埋汰。”

“我不早说了吗?你就是去碰碰运气开开眼界,闯不过天罡阵又没损失,指不定是福呢!天义门规森严,进出两难,叛徒没一个好下场。”

“傻了吧?好不容易进去了还出来­干­什么?天义说起来算个门派,实际上就是武林盟会,有了任务分头执行,其他时候各顾各家。何况天义门经营了这么多年,油水丰厚着呢,混去当一跑腿的也比带一帮小弟强啊!”

“得,回头哥几个再想办法,哪怕卖了自个那一亩半分地,我就不信还有和银子过不去的事!”

“那倒是,来来,先­干­了这杯……”

慕容轩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倘若天义门由得一帮胡吹乱捧的宵小说进就进,那他多年的苦心经营算什么?

白驹过隙的七载光­阴­,甜酸苦辣的付出与得到,只有自己知道。但,终究是成功了。

天义主位历来都由正统玄宗武学的传人继承,座下教徒不乏威赫江湖的各大掌门。众口铄金,但天义门乐善好施的名声和博大­精­深的藏经库只是吸引他们加入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仍是镇门之诀九冥凝冰的妙用。现今流传于世的内功心法绝大多数以阳气固元,忽略了人本身是作为­阴­阳调和的存在,故鲜少有人真正登峰造极,往往修炼至上层便止步不前。玄宗武学则反其道而行,历代门主皆以至­阴­至寒的凝冰诀为基石,于每日正午时分吐纳调息,借此两极互补,进益修身。但凡习武之人必然期望得以提点一二,更有幸者,若能请门主代为打通经脉受阻之处,毕生梦想便指日可待。此外,天义门也是连通黑白势力的要道,各路派系发展大了,要场面要地盘,哪样离得开官方支持?银票和地契绝不是几次打家劫舍就能源源不断的,天义门就有本事当官府都买账,发展至今,已然形成武林上下唯其马首是瞻的局面。

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四海承义,号令群雄。

他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哎,”沉璧在慕容轩眼前甩了个响指:“想什么呢?菜都凉了!我想……”话音消逝在连天哈欠中,她捂着嘴,泪眼汪汪的瞅着慕容轩。

慕容轩忍俊不禁:“想等我一起睡觉,嗯?”

沉璧老实点头,反正被调戏惯了,又不会少两­肉­。她还想提醒慕容轩先开房让她洗澡,不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打断。

听动静,隔壁包厢又来了客人,老鸨招呼着,姑娘娇笑着,主人寒暄着,一锅粥沸腾了……

沉璧冲慕容轩做个鬼脸,示意他可以结账闪人,却发现那家伙正平静的吃着甜羹,拈把小勺从容不迫的往嘴里送,仿佛戴了耳塞。她只得耐下­性­子等,嘈杂的杯盏碰撞声中夹杂着高谈阔论,她惊奇的发现,喝花酒的男人居然也有兴趣谈国事。

“……你问皇帝老儿为什么怒斩广西巡抚徐有亮?叛国通敌懂么?他妄图串通北陆蛮子,里应外合,自己谋划造反不说,还险些将其兄长拖下水。”

“陆家祖先可是辅佐南淮先帝登基的忠臣良将,后世子孙怎会做出这等勾当?”

“什么忠臣良将?人为财走,鸟为食亡!清官有个屁用啊,没钱没势照样在朝廷里受排挤,和底下的破落江湖没甚两样……不说这些霉事,忧国忧民轮不到咱,继续喝……对了,你才讨的七姨太,怎么转眼又跑这来了?”

“家花哪有野花香啊,哈哈……”

慕容轩发出一声哼笑,抬头撞见沉璧探询的目光,掩饰­性­的擦擦嘴,唤来老鸨开房。

“哟,公子晚了一步,绮红楼的客房刚满!要不您再稍等片刻,准保有空的。”老鸨学了乖,慕容轩看上去再有钱,她也不敢把人往头牌的专房带,那里的姑娘至少是要用来赚足十年白花银的,万一给个变态玩死了岂不掉得大?

“这样啊,”慕容轩没留意老鸨的表情,他看着沉璧:“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先出去办点事。”

沉璧极配合的应声:“快去快回!”原来他还知道钱快花完了,这人也真是,给起小费来半点都不心疼,甩手就是一个银元宝,看那老鸨的星星眼,都够召头牌了吧!

慕容轩走后,沉璧喝了一会茶,开始趴桌上打盹。

冰释前嫌

弦月沐湘水,挂在船头的汽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微光晕开老渔翁孤寂的背影。

有人敏捷的跳上船。

“少主!”披着蓑笠的老渔翁单膝跪下,分明是白须白发,声音却很年轻。

“我都听说了,君臣离间计果然用得不错。”虽是褒扬之语,由他说出,仍是一贯的清冷,黑衣男子的脸隐于夜雾中,眸似寒星。

许是蓑笠太厚,老渔翁的额角竟渗出汗来:“属下依照少主之意,请杨先生将徐有亮写往边关兄长的书信稍作改动,东窗事发后,轻而易举蒙混过刑部核对笔迹那一关。元帝自然再不肯信他半分,只是没想到君臣之义决裂至此,直逼得徐有亮走投无路,为保全兄长,将罪名一并应承下来……徐有亮才德兼备,少主原想将他收为己用,属下办事不力,还请责罚。”

“罢了。徐有亮一死,势必让那些与他同类的朝臣心寒,南淮少一些忠君爱国之士,对北陆有益无害。”慕容轩轻描淡写的让属下长了教训,顿了顿,问及北陆:“父王和大哥那边有何动静?”

“皇上已接到密报,虽得知少主安然无恙,也苦于关心则乱,催您早日返程。贤王表面与平常无异,但也不难看出被那具尸体所惑,因近来频繁打听您的去向,已经引起皇上的戒心。”

慕容轩­唇­边挑起一抹讥讽的笑:“那就对了。桓宇,有些事并不需要­操­之过急,敌动我静才能获取良机。行了,你安排妥当后就去祈州与郑伯汇合吧。”

郑桓宇忙掏出厚厚一迭银票递上前:“少主若还有其他吩咐,只需循着暗号前去找人,官府那边,由天义门长老打点,不会出太大差错。”

“锦钰钱庄?”慕容轩似是没听见他说话,饶有兴味的翻看着银票,每一张纸上,都有一个朱批的“程”字。

“是。”郑桓宇忙答道:“南淮目前只有程家锦钰钱庄的银票能通兑十六州。”

慕容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程家的能耐他如何不知,若非跟踪程怀瑜,他不至于栽得那么惨,可是,如果没有苏州行,他也不可能认识那个小丫头,人生便少了很多乐趣……

所以说,上天还是公平的。

郑桓宇揣摩着少主变幻不定的神情,斟酌道:“少主内力急需调养,属下认为不宜再长途跋涉,不如与属下同行,也好照料……”

慕容轩摆摆手,制止了郑桓宇重复过多次的提议。他望望远处的万家灯火,想到有人在等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你明天先行动身,”走出几步,慕容轩又想起一桩事,转身吩咐道:“带句话给风凌二使,查清萧剑侠的底细,另外,提醒诸位长老,太乙天罡阵法也该换换了。”

就在慕容轩往回赶的途中,沉璧遇上了麻烦。

起因是一个酒鬼走错了地,闯进只剩沉璧的包厢,人都没看清,不由分说的拖着就往外走。沉璧吓得不轻,死抱着门框不放手,引来一群看热闹的。酒鬼下不了台,当即砸下几两银子要包沉璧。沉璧还来不及计较自己怎么就值这点钱,老鸨就赶来了,赔笑拉开据称是府尹侄儿的酒鬼,解释说人家已经有主。那酒鬼不依不饶,拉着老鸨要抬价。老鸨只好又说人家是外带的,压根不是绮红楼的货,凭谁也做不了主。酒鬼更来劲了,嚷嚷着说只要是临湘的货,谁先包的都得靠边站。

趁他们正闹得不可开交,沉璧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山响,首先,酒鬼的叔叔如果真是临湘府尹,那就万万不能惊动,所以宁可信其有。其次,尚未恢复武功的慕容轩也不是好惹的,万一动起脾气来又打不过酒鬼的手下,丢脸事小露馅事大。最后,看那酒鬼已经醉得不成样,就算真被他带进房也未必能­干­什么,不如先给来段催眠曲,拖延时间,让他睡死拉倒。

于是,沉璧松开抱着门框的手,楚楚可怜的抛出小女子原本卖艺不卖身的套话,提出先给酒鬼弹一曲。面子顾到了,酒鬼暂时安静了。沉璧坐在琴台前,随便挑了首曲子信手而弹。酒鬼闭上眼摇头晃脑的瞎哼哼,其他闲人陆续散了,沉璧给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会意,忙唤过自家姑娘替下了沉璧。

沉璧提起裙摆蹑手蹑脚的往门外溜,不料那酒鬼­精­明得很,反手抓住沉璧的胳膊按坐进自己怀里,臭烘烘的大嘴直往沉璧脸上拱。

“小娘子,你家恩客怎么还没来,八成不要你了,卖什么都是卖,卖谁也都一样,就跟了爷吧……”

沉璧挣脱不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左躲右闪,眼见着油光光的大饼脸朝自己越凑越近……

“哐啷!”门板倒下。

沉璧闻声未及回头,整个人就被提着衣领拽离酒鬼,接踵而至的“啪唧”怪响,伴随着一股辣油香醋混合的浓郁味道,慕容轩出现了。

难说慕容轩出现得是否及时,他兴冲冲的一进门便享受到了如此刺激的视听双重盛筵,惊怒之下,手里的半袋臭豆腐立马全孝敬给了酒鬼的秃脑门——他早就拎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沉璧还没进临湘就开始念叨这玩意,他才不会冒着被熏死的危险僵直着手臂一路狂奔。

“啊,我的湖南臭臭……”没人听懂沉璧在心疼的喊什么,她早被慕容轩扯到身后。

酒鬼哇哇大叫着跳起来,正对上一双冰冷的蓝眸,凛冽寒气散播开来,他本能的后退一步。可惜一步也没多远,在老鸨的惊呼中,慕容轩一掌将他拍昏,扛起沉璧飞檐走壁去了。

“唔……你再不放下我……我就……吐你身上了……”

沉璧起先怕人跟踪,还能忍着不出声,慢慢的就不行了。晚饭在胃里翻江倒海,慕容轩的肩膀顶着她的肚子,上蹿下跳,换谁都受不了。她不奢望公主抱,背着也行,更次点,提着也比被当成麻袋好。

由此可见,慕容轩绝非怜香惜玉之人。沉璧严重质疑北陆美女的择偶标准,男人,不是光长得帅就可以的。

慕容轩不理她,一口气跑上泊在湘水边的小船,开锚启航。

沉璧趴在甲板上好半天才缓过来,慕容轩板着张冰雕脸站在船尾摇橹,看上去不仅没有丝毫歉意,还一副余怒未平的样子。

“喂,你生个什么气,该生气的好像是我吧!”沉璧忿忿的揉着肚子。

“你尽给我找麻烦,还恶人先告状?”慕容轩懒得去研究自己哪来的无名火,他就是觉得不爽,­干­脆连理都不讲了。

“我给你找麻烦?!”沉璧给人当了七年的丫鬟,少爷小姐脾气没少受,忍了又忍,淡淡的说:“是我错了,我连累你今晚睡不成安稳觉,我还该谢你没真把我卖去窑子。你有什么打算不妨提前吩咐,再有下次……”

“下次……”慕容轩一回想起沉璧被人又抱又亲的场面就血气翻涌,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敢轻薄你,我就剁了他的手喂狗!”

沉璧愣了愣,对慕容轩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很是困惑,她沉默了一会,迟疑道:“你是……在为我抱不平?”

慕容轩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抱不平”三个字听着似是而非,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和这丫头相处的时候容易犯糊涂——幸好也只有她才会让自己这样。反正打一开始就没在她面前树立好形象,破罐子破摔得了。

“你跟在我身边还被别人欺负,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么?”

沉璧恍然大悟。

以前在杂志上看过一句话,说男人都是面子动物,沉璧对此深有感触,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其实在她看来,慕容轩某方面的成熟老练只是皇室光环和宫廷争斗催生的产物,毕竟单就二十岁而言,仅算半个大人。偶尔的任­性­在所难免,他的心地并不坏,至少,还是护着自己的。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过于忧心体内的蛊毒,他到时候一定会给自己解药的。

慕容轩见沉璧低头不语,只当自己又说错了话,懊恼个半死,橹下水浪溅得山响,无奈力气使得不当,船儿在湖心直打转。

“我来!”沉璧见状想笑,一扫方才的不快,手脚麻利的挤开慕容轩。

“你能有多大力气?”慕容轩不放手。

“摇橹讲究的是巧力而不是蛮力,北方人哪懂这些,看我教你……胳膊抬高点……”

沉璧拉着慕容轩的袖口认真比划,明净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阴­霾,慕容轩呆呆的任由摆布,胸口有什么东西迅速膨胀。

“对……不起……”

原是一句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可是,当沉璧看向自己的时候,慕容轩还是扭转头去……赏月,余光瞥见女孩儿­唇­边的浅浅笑涡,似盛满美酒的夜光杯。

独唱西洲

帆随渠转,望衡九面,东入洞庭,长烟一空。

小船顺风顺水的行进,沉璧睁大眼,想要看清始建东汉末年的岳阳楼原景,可惜月­色­不甚清明,触目所及皆是湖水连天天连水,至浅湾狭窄处,菡萏翠叶挤挤挨挨。

沉璧小小的失望后,很快被前方的荷花荡所吸引。

千亩碧荷,一望无际,连枝并蒂,袅袅婷婷。时值夏初,荷花大都含苞,恬静的粉­色­花盏伫立于依依叶盘上,如同浴月凌波的仙子,美轮美奂。

慕容轩也多看了几眼,北陆皇宫引入温泉栽种的荷花常年不败,但没有这么大规模,也少了人作陪……

正想着,身旁托腮凝望的女孩叹了口气:“唉,我说……要是你给我买的臭豆腐还在……该有多好啊!”

面对阳春白雪的绝胜美景,却还惦记着下里巴人的臭豆腐,沉璧当属第一人。她也知道这话不搭调,可眼下都子夜了,她就不信慕容轩不饿,反正她眼中的花骨朵全变作了莲子羹。

“忍忍。”慕容轩摸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他原本也饿了,但一听说臭豆腐,立即食欲全无。

沉璧幽幽的叹口气:“你上岸后还会给我买么?”

“洞庭北上经汉水,便是长安。”慕容轩无比庆幸道:“城里应该有很多小吃铺子。”

“羊­肉­泡馍?”沉璧咂咂嘴,若有所思。

慕容轩赶紧转移话题:“我进门之前,是你在包厢里弹琴么?平湖落雁?”

“嗯。”沉璧讶然道:“你也喜欢汉曲?”

“不大喜欢,但府里经常有人弹。”

“那不一样,她们弹的是闺怨曲。”沉璧不厚道的揶揄:“给我说说你的风流韵事吧,三千粉黛怀中过,总有动心的时候吧?”沉璧固执的认为­性­和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如果慕容轩坚决否认,也只能说明他是个泯然于众的薄情花公子。

“动心岂不是害了她?”慕容轩不以为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体内寒毒经年不散,只是发作不发作的问题,若长期只与一人,她体内寒毒累积到一定程度,随时都有可能猝死。”

“依我看……”沉璧斟酌好了才试着发表意见:“你并不一定要选择这种方式。我是说……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慕容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什么叫做好?仅限于活着?采­阴­补阳,女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男人的需要。他每天在木桶里泡上半宿的热药汤,所有内力仍然只够用上轻功,凝冰决的一成都施展不出来,真要遇上劲敌,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好在他离开桃花谷不久便与越王府和天义门相继取得联系,若非两方合力暗中相护,今时今日哪有闲情清波漾舟。

后来的某天,郑伯问了他两个问题,其一,既然每晚都有呆在妓院泡药汤的时间,为何不直接找女人。其二,沉璧不是女人吗?

他一如今天这般沉默,那时,他找女人的频率已开始以天数计算,而沉璧,也成了真正的女人。

不过,人们生活的希望其实也在于未来的无法预知,比如慕容轩,他如果早知道此刻陪伴自己的沉璧将会给他的下半辈子带来怎样的困扰,没准会狠下心来除之而后快。但现在,他只是有点懒洋洋的小郁闷。

“不说这些了。你除了弹琴还会什么,小曲呢?”

“会……一点。”沉璧不明白慕容轩为什么突然有些闷闷不乐,本想顺着他的话聊开去,谁知话音刚落,他已经躺回船舱。

“想必也不好听,算了。”

沉璧“嘁”了一声,挽起裤腿坐上船舷,探身折下一茎荷叶。小船慢悠悠的晃过荷花荡,湖水柔柔的漫过脚丫,荷花独有的清香飘近鼻端,令人心旷神怡,她随兴哼出几个音符,旁若无人的摇着荷叶自打节拍。

洞庭青青无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扁舟一叶,独唱西洲。

慕容轩人躺在舱里,耳朵却竖着,将沉璧哼唱的小曲一字不漏听了去,起先只道有点意思,到后来便不自觉的支起身子细细品味。

被后世国学大师奉为经典的《西洲曲》自然很美,沉璧从前便很喜欢它字里行间营造出的意境,而后从江南采莲女的歌声里听到,吴侬软语伴着晓阳薄雾,顿时惊为天籁。江南水乡盛行这首自南朝传诵下来的乐府民歌,婉转的吟唱时不时越过高墙深院,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此刻的沉璧已化身于俏立船头等情郎的妙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未解相思愁的遥望。

慕容轩开始有些明白南淮文人为什么喜欢将女儿家的情思比作水,遗憾的是,塞北大漠塞南草原,孕育不出水的灵秀。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沉璧再看向船舱时,发现那个大俗人早睡着了。她将船儿划进荷花荡停妥,爬进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打盹。

水茫茫,夜露香。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唤她:“佳佳……”

她朦朦胧胧的翻身,似乎落进软软的被窝,比坐在角落硌硬木板舒服很多倍,于是主动偎上前蹭蹭脸,安心的酣睡。

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拂上胸膛,更深露重,怀中的小人儿不胜寒冷般缩缩脖子,慕容轩脱下外衫裹住沉璧,安顿好后,自己再侧身躺下。又过了一会,他伸手环过沉璧颈项,小心的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唇­畔贴近她的长发,带着满足的笑意睡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所谓告白

小暑将至,太阳一日比一日威猛,沉璧将自己包裹成阿拉伯女郎,再热也只留一双眼睛看路,慕容轩问之,答曰防晒。

北祈关终于近了,沉璧的心情实非雀跃两字能形容的,相反,慕容轩就显得较为平静乃至漠然,不过他的行踪倒是越发飘忽不定了,沉璧大半夜里偶尔醒来,一般会发现自己正在独守空房,她往往会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第二天睁开眼就有新鲜可口的早点吃。

她知道慕容轩应该是找到了他的部下,他不说,她也不多问,只要他能安全出关就好。

北祈关外就是茫茫草原,边界人民的关系并不像关内传说的那么水火不容,事实上,再怎么剑拔弩张的两个国家,老百姓的民间往来和自由贸易都是挡不住的。祈州的繁华甚至有点出乎沉璧的意料,小镇集市上各­色­打扮的人群川流不息,南来北往的货物集聚一堂。一间小小的钱庄就挤满好几个包着头巾挂满银饰的少数民族和穿着绸衣长发入冠的汉人。

沉璧将手头银票兑换成碎银,快步走向小镇东头的酒楼。慕容轩戴着黑纱斗笠坐在角落的小桌边饮茶,见沉璧动作娴熟的闪进门并机警的回头判断有无跟踪者,他的­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渴死我了。”沉璧在慕容轩对面坐下,抓起茶壶猛灌一气。

“你就那么确定我是谁?万一水里有毒怎么办?”慕容轩故意粗着嗓子逗她。

沉璧愣了愣,随即不屑撇嘴:“省省,就凭呼吸我都能认出你。”

沉璧说的是实话,近三个月的同食共寝,由最开始的忐忑疑虑到现在的安之若素,每晚伴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入梦,能不熟悉么?

只不过,普通的嗔怪被有心之人听去,自有另一番滋味。慕容轩半晌没接话,沉璧这才意识到言辞似乎有点暧昧,脸孔一热,忙自顾自的说开去:“你要真下毒的话,麻烦先把我体内的蛊虫毒死。”

“佳佳……”

“我都说了那是假名,我叫……”

“躺水底的破石头?”慕容轩成功堵住沉璧的抗议:“还是佳佳好听,又顺口。”

“再好听你也没多少机会叫了。”沉璧不满的嘟囔。

慕容轩不理她,低声道:“祈州是南淮的最后一道关口,城门必定设有重防,我的部下已另辟蹊径,今日便会离开此地。”

“那我不用再跟去了吧?”

沉璧如获大赦的神情让慕容轩顿感受挫。

隔着纱帘,沉璧看不见慕容轩的表情,窃喜归窃喜,她表面上少不了要装出几分依依不舍,谁让自己的解药和银子都在人家手里呢?乐了一会,她开始觉得他今天沉默得有些反常,正待追问,不料他一鸣惊人。

“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我?”

沉璧的嘴张成完美O型。

初时的微窘一过,慕容轩很快气定神闲。他琢磨了很久,在捍卫自己生来被灌输的人生信条基础上,最终只能这么解释沉璧在桃花谷的所作所为。他宠幸过的女子,大概也会有人愿为他舍身的,女人么,感­性­大于理­性­。这位闻名北陆的美男子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前思后想,得出这样的结论再正常不过。

“你开玩笑吧?”沉璧小心翼翼求证。

“你不用骗自己。我是过来人,自然比你清楚。你连女人必经的月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你若是不好意思,我便替你说了,你愿意跟我回北陆吗?”慕容轩越分析越有把握,他认为沉璧将来一定会对她感激涕零。

“我……你……”阵阵闷雷从沉璧脑中滚过,她竟拿不准该从哪说起:“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如果不喜欢,你为何拼死相救?为何那么在意我的安危?明明有很多机会向我索取解药,你却……”

“停!”沉璧深吸一口气:“虽然起初是迫于你的挟持,但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我既答应护你周全,自然会尽力履行我的承诺。当日在桃花谷,换作他人,我一样会那么做,只是不忍见血腥屠杀而已,其实事后我也深悔自己行事冲动,若非巧合,不但救不了你,还得白搭一条命。至于解药,我以己之心猜度于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沉璧顿了顿:“或许是我想错了,一路共闯生死关,我以为,你我称得上朋友两字。”

“你对我,仅止于是朋友之谊?”慕容轩握着茶杯的指关节泛白,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沉璧无比坚定的点头:“汉人或许不及草原儿女豪爽,但甘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道义却也根深蒂固。我不想骗你,尽管谎言可能更容易帮我拿到解药。”她想了想,接着问道:“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夏日午后的风钻过窗缝,调皮的撩动沉璧耳侧的碎发,慕容轩静静的看着,形同雕塑。喜欢,那是女人的事。失望倒是有一点,然而,更多的是空,心里突然少了点什么,却不甚分明。

沉璧等不到他的回答,笑了起来:“不是对谁好就喜欢谁。我可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好,唯独他,只以真心相待,无论喜怒哀乐,首先都会想到与他分享。无论分开多少年,始终牵挂如一。大难临头之时,我会义无反顾的保护他,唯一的担忧是离开以后,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沉璧抚弄着颈项间的红绳,低下头,笑容淡淡消隐。

慕容轩惊讶不已,原想说些什么,却在沉璧低头的瞬间重归哑然。她的眼神让他困惑,十四岁女孩哪来千帆历尽的沧桑?

然而,再真实不过,灵动的忧伤,风一般蔓延。

“少主,时辰不早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沉璧身后响起。郑桓宇其实已在邻桌等候多时,他第一次看见少主人这么有耐心的陪着女人说话,确切的说,那还只能算是女孩,莫非少主人口味有变?回头得赶紧通知内务府,但祈州绝非久留之地,他不得不跳出来扮演讨人嫌的角­色­。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慕容轩回过神来。

“是。”

沉璧回头见到一名庄稼汉,半挽的裤腿沿沾着泥,黝黑憨厚的面孔隐在草帽下,只有一双锐利的眸子透露出些许端倪。

“佳……”慕容轩轻咳一声,驱散堆积于心的莫名情绪:“走吧,给你安排一下回程的事。”

以吻道别

穿过热闹的集市,他们停在一排青瓦灰墙的平房前,郑桓宇躬身推开蓬门,屋里几名商贩小卒打扮的男子忙起身行礼,慕容轩略一颔首,径直走向后院。沉璧来不急细看,匆匆跟了去。

院子里,站着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墨黑的小马。

“好漂亮。”沉璧第一眼就忍不住称赞,随即惋惜道:“就是矮了点。”

这话被刚跨进院门的郑桓宇听到,脸部肌­肉­跟着抽搐几下。

矮?若非少主人有令,他们怎舍得拿这三岁大的雪域神驹送人,别看它个儿小,灵­性­与速度就连成年汗血也只有望其项背的份。这种马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直到少主人数年前进深山行猎时发现了一对,捕捉驯化至今才诞有一子,便是眼前这可爱的小家伙,而外界鲜有人知。

“它叫越影。”慕容轩取下斗笠,小马别过脑袋,亲昵的蹭着他的手臂。

沉璧瞧得羡慕不已,伸手摸摸它的鬓毛。

慕容轩解开缰绳交到她手中:“以后就是你的了,越影很聪明,等到认新主了,怎么也不会跑丢。”

小马咀嚼着慕容轩给的方糖,冲沉璧温顺的眨眼。

“真的吗?那太好了!”

沉璧的欢喜感染了慕容轩,他笑着点头,正想吩咐郑桓宇备鞍,却听见沉璧自言自语:“不如我给你改名叫雪球吧?好听,又顺口……”

“……”

郑桓宇幽幽的看了慕容轩一眼,后者同样满脸黑线。

“等等!”

主仆俩面面相觑之际,沉璧也没闲着,她绕着小马转了两圈,最后指指郑桓宇的手:“让我用这么昂贵的马鞍,不是摆明了找抢么?”

“好马自然要配好鞍。”慕容轩示意郑桓宇继续,自己拉着沉璧走到一旁,解下右手的护腕给她绑上。

“这是?”

“腕带中装有特制的袖箭,就是你在桃花谷看到的,你带着防身。机括在这……”

绣有浅银流云纹的玉­色­腕带看上去极其普通,其间每根线却都是由溶洞淬取的金丝缠着天蚕丝编织而成,韧­性­极佳,习武者可以用其护住脉门,普通刀剑伤不了半分,而腕带夹层的紫檀箭盒更是极好的暗器装备,灵巧的纯钢机括一触即发,只要时机得当,就算高手临阵也未必能逃脱突如其来的箭雨,为避免沉璧不小心误伤自己,他把袖箭上的剧毒换成了寻常麻药,就连替换的箭盒都替她备好……无论多么尽善尽美,他还是放心不下,并不复杂的程序被他翻来覆去的解释,最后仍画蛇添足的问道:“听懂了吗?”

“你都说了三遍,要不……”沉璧笑嘻嘻的翻转手腕正对慕容轩:“我拿你当靶子练练?”

郑桓宇打了个哆嗦,偷眼一瞅,但见少主人只是随意拍掉沉璧的手,骄阳透过稀疏的海棠花叶给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镀上金边,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就连他的目光都溢满宠溺。但那个混丫头却只顾琢磨手上的新鲜玩意,头也不抬——等她抬头的时候,少主人已经迅速恢复常态。

慕容轩眯眼看看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淡淡的说:“就这些了,马鞍上的行李很齐全,那些金箔银票足够你往后衣食无忧。趁着天­色­还早,你先动身吧。”

“哦。”沉璧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舍并非全是装出来的,原先那股兴奋劲眨眼功夫就没了,她迟疑着问道:“你准备怎么走?”

“绕道冷龙岭。”

“冷龙岭终年雪封,罕有人迹,根本就没有路。”

“徒步当然过不了天堑,但越影一家天承冰雪之­性­,有它的双亲引路,整个马队便都来去自如,你不必担心。”

慕容轩的语气破天荒的温柔,沉璧一天之内二度脸红,嗫嚅道:“我没有担心……我……我这就走了,再见……不,还是不要再见,下次遇上麻烦不要找我……你最好别再孤身来南淮,这世上没什么比­性­命更要紧,保重!”

沉璧一口气冲到雪球身旁,小家伙似乎也知道金鞍贵重,神气活现的小样让人忍俊不禁,但沉璧不怎么想笑,她拎起裙摆上马,模仿着女侠的架势冲慕容轩抱抱拳,气沉丹田道:“后会有期!”

“听你刚才的意思,应该是无期。”慕容轩慢条斯理的纠正,湛蓝的眸子反­射­出奇异的光芒:“怎么,就反悔了?”

沉璧二话不说的扬鞭,锤炼了数月的骑技顿时派上用场,眨眼便留给慕容轩一个潇洒绝尘的背影。

她讨厌告别,尤其讨厌与自恋狂告别。

“少……少主?”郑桓宇纯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就这么放她走了?”

“不然怎样?”慕容轩挑挑眉:“我们也该启程了。”

郑桓宇识趣的闪去前屋传令。

沉璧消失的方向只剩漫天黄土,慕容轩低下头,忽而一笑:“丫头,我就等你一炷香的工夫。”

救……命……啊……

沉璧差点被未及散尽的灰尘呛出呼吸­性­肺炎,饶是如此,却不得不快马加鞭,她几乎快要疯掉。

难怪一路上心神不宁,老觉得好像漏了点什么。

直到雪球冲出祈州南门的刹那,她脑中才灵光一现,猛然醒悟到不是少了东西,而是多了东西——天杀的慕容轩忘了拔除毒蛊。

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她岂不是有可能要和一枚不定时炸弹生活一辈子?

早知道,就不要照搬八点档古装剧的台词,什么叫后会有期啊!

沉璧欲哭无泪。

终于,掩映在浓荫深处的青瓦屋檐触目可及,不等沉璧驱使,雪球发出了欢快的嘶鸣,甩着小黑蹄蹦跶了过去。沉璧惊讶的看到雪球的放大版,还是一摸一样的两只,毛­色­如锻,体态匀称,较之雪球主动凑上前的赖皮亲热,它们则显得含蓄稳重得多,颇具名家风范。

沉璧好不容易才将视线锁定骑在马上的人。

玄衣黑发,清俊出尘。

慕容轩眸中的笑意分秒不差的被惊讶所取代:“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我忘了……”沉璧说起话来才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解……解药。我才不要一条虫子烂在肚子里。”

“哦!”慕容轩恍然大悟的点头:“还好你回来得及时……来。”

他向沉璧伸出手。

沉璧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看了半天,茫然……

所谓的打虫药难道是空气?她要不要张嘴?

慕容轩叹了口气,沉璧呐呐的正准备发问,那只手忽然按上她的肩头,略一用力,整个人便被提上了他的马背,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不超过半寸。

“你相信我吗?”慕容轩不动声­色­的将沉璧圈在怀中:“相信的话,我这就给你解毒。”

咫尺内的耳语似在催眠,沉璧不由自主的点头,一个不防,鼻尖蹭上他的。

天雷勾动地火,下一秒,一张灼热的­唇­覆了上来。

慕容轩偶尔会回忆第一次亲吻沉璧的感觉,无奈事发当晚自己被寒毒折磨死去活来,醒后全忘得一­干­二净,遗憾之余,越发觉得那两片玫瑰花似的­唇­瓣总散发着一种待君采撷的引诱,他早想尝尝她的味道,今日总算寻得机会,原比想像中的更为甜美。

他单手搂紧沉璧的腰,另一只手Сhā入她的发间,气息交触,碾转纠缠。浅尝辄止变成索求无度,他逐渐沉迷进专属于她的柔软芳香,长吻动情,再难自控。

他的身后,几名布衣随从很有默契的视而不见。

良久,他喘息未定的移开­唇­,她双颊红滟的发着呆。

“好点了吗?”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嗯?哦,应该好……好点。这样就完了?” 沉璧脑中旋转着满天星光。

慕容轩­阴­谋得逞的微笑:“若嫌不够的话,还可以继续。”

“能告诉我原理么?”

脸红是因为缺氧,沉璧的冷静来自于她曾打着手电熬夜通读过的武侠小说,其中囊括了五花八门不计其数的毒药及其解法,相比那种必须陪睡失身的,沉璧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只是不解慕容轩是在用口水杀虫,还是在用内力驱虫,总之两样都很恶心——她完全甚至于自动忽略了男人与女人接吻的本意,这不能不说是慕容轩的悲哀。

慕容轩并不知道此刻貌似娇羞的沉璧会有如此天马行空的猜测,他摆出一副不可说不能说的高深姿态,将她放回雪球背上。

沉璧收紧缰绳,冲他挥挥手:“还是谢了!”

“真的不愿与我回北陆吗?”他敛了笑意,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沉璧莞尔道:“等我在南淮呆腻了,说不定会去游玩,到时候吃住归你全包。”

“那要看我还记不记得你。”慕容轩的气急败坏掩饰在傲慢之下。

“没关系,我有信物么!”沉璧调皮的扬扬手腕,露出慕容轩替她绑上的腕带:“你自己用过的,总该有印象。”她调转马头,想了想,又回过身:“这次换你先走吧,虽说我是南淮的小老百姓,也要略尽地主之谊么。”

慕容轩不再推延,提缰清斥,衣袂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浅浅印痕随风消散。

助人为乐

芳草碧野的山坡上,小队人马停驻不前,领头的男子出神的望着远方,朱红城门缓缓开启,一抹­嫩­黄倩影在漫天黄沙中慢慢缩小成一个黑点。

“少主如果看上了,何不让属下带她回去?”郑桓宇实在忍不住了,岂料话音未落,额头便吃了一个响当当的爆栗。

慕容轩闻声淡淡一笑,朝身侧唤道:“郑伯。”

碧蓝的眸子看定老人,十余载亦师亦父,一切尽在不言中。

年过六旬的老人翻身下马,动作之敏捷丝毫不亚于孙儿:“请少主放心,老夫领命。”

沉璧顺当的出了祈州南门,不消片刻,一匹黑­色­大宛驹悄无声息的紧随而去。

离开苏州至今,四个月的期限所剩无几,沉璧归心似箭,一个人的旅程倒也不觉无聊。慕容轩的大方倒是不假,他支付的丰厚酬金让沉璧荣登暴发户行列,她现在连银票都懒得兑,取片金箔给掌柜的找零就足够用上一个月,分外阔绰。老天似乎也想帮沉璧早点见到沉非,途中不仅没给她横生波折,甚至颇为风调雨顺,雪球饿了就会在下一个路口碰见卖草料的走贩,自己困了就会正好遇上揽客的客栈小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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