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的遥望。
慕容轩开始有些明白南淮文人为什么喜欢将女儿家的情思比作水,遗憾的是,塞北大漠塞南草原,孕育不出水的灵秀。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沉璧再看向船舱时,发现那个大俗人早睡着了。她将船儿划进荷花荡停妥,爬进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打盹。
水茫茫,夜露香。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唤她:“佳佳……”
她朦朦胧胧的翻身,似乎落进软软的被窝,比坐在角落硌硬木板舒服很多倍,于是主动偎上前蹭蹭脸,安心的酣睡。
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拂上胸膛,更深露重,怀中的小人儿不胜寒冷般缩缩脖子,慕容轩脱下外衫裹住沉璧,安顿好后,自己再侧身躺下。又过了一会,他伸手环过沉璧颈项,小心的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唇畔贴近她的长发,带着满足的笑意睡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所谓告白
小暑将至,太阳一日比一日威猛,沉璧将自己包裹成阿拉伯女郎,再热也只留一双眼睛看路,慕容轩问之,答曰防晒。
北祈关终于近了,沉璧的心情实非雀跃两字能形容的,相反,慕容轩就显得较为平静乃至漠然,不过他的行踪倒是越发飘忽不定了,沉璧大半夜里偶尔醒来,一般会发现自己正在独守空房,她往往会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第二天睁开眼就有新鲜可口的早点吃。
她知道慕容轩应该是找到了他的部下,他不说,她也不多问,只要他能安全出关就好。
北祈关外就是茫茫草原,边界人民的关系并不像关内传说的那么水火不容,事实上,再怎么剑拔弩张的两个国家,老百姓的民间往来和自由贸易都是挡不住的。祈州的繁华甚至有点出乎沉璧的意料,小镇集市上各色打扮的人群川流不息,南来北往的货物集聚一堂。一间小小的钱庄就挤满好几个包着头巾挂满银饰的少数民族和穿着绸衣长发入冠的汉人。
沉璧将手头银票兑换成碎银,快步走向小镇东头的酒楼。慕容轩戴着黑纱斗笠坐在角落的小桌边饮茶,见沉璧动作娴熟的闪进门并机警的回头判断有无跟踪者,他的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渴死我了。”沉璧在慕容轩对面坐下,抓起茶壶猛灌一气。
“你就那么确定我是谁?万一水里有毒怎么办?”慕容轩故意粗着嗓子逗她。
沉璧愣了愣,随即不屑撇嘴:“省省,就凭呼吸我都能认出你。”
沉璧说的是实话,近三个月的同食共寝,由最开始的忐忑疑虑到现在的安之若素,每晚伴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入梦,能不熟悉么?
只不过,普通的嗔怪被有心之人听去,自有另一番滋味。慕容轩半晌没接话,沉璧这才意识到言辞似乎有点暧昧,脸孔一热,忙自顾自的说开去:“你要真下毒的话,麻烦先把我体内的蛊虫毒死。”
“佳佳……”
“我都说了那是假名,我叫……”
“躺水底的破石头?”慕容轩成功堵住沉璧的抗议:“还是佳佳好听,又顺口。”
“再好听你也没多少机会叫了。”沉璧不满的嘟囔。
慕容轩不理她,低声道:“祈州是南淮的最后一道关口,城门必定设有重防,我的部下已另辟蹊径,今日便会离开此地。”
“那我不用再跟去了吧?”
沉璧如获大赦的神情让慕容轩顿感受挫。
隔着纱帘,沉璧看不见慕容轩的表情,窃喜归窃喜,她表面上少不了要装出几分依依不舍,谁让自己的解药和银子都在人家手里呢?乐了一会,她开始觉得他今天沉默得有些反常,正待追问,不料他一鸣惊人。
“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我?”
沉璧的嘴张成完美O型。
初时的微窘一过,慕容轩很快气定神闲。他琢磨了很久,在捍卫自己生来被灌输的人生信条基础上,最终只能这么解释沉璧在桃花谷的所作所为。他宠幸过的女子,大概也会有人愿为他舍身的,女人么,感性大于理性。这位闻名北陆的美男子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前思后想,得出这样的结论再正常不过。
“你开玩笑吧?”沉璧小心翼翼求证。
“你不用骗自己。我是过来人,自然比你清楚。你连女人必经的月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你若是不好意思,我便替你说了,你愿意跟我回北陆吗?”慕容轩越分析越有把握,他认为沉璧将来一定会对她感激涕零。
“我……你……”阵阵闷雷从沉璧脑中滚过,她竟拿不准该从哪说起:“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如果不喜欢,你为何拼死相救?为何那么在意我的安危?明明有很多机会向我索取解药,你却……”
“停!”沉璧深吸一口气:“虽然起初是迫于你的挟持,但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我既答应护你周全,自然会尽力履行我的承诺。当日在桃花谷,换作他人,我一样会那么做,只是不忍见血腥屠杀而已,其实事后我也深悔自己行事冲动,若非巧合,不但救不了你,还得白搭一条命。至于解药,我以己之心猜度于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沉璧顿了顿:“或许是我想错了,一路共闯生死关,我以为,你我称得上朋友两字。”
“你对我,仅止于是朋友之谊?”慕容轩握着茶杯的指关节泛白,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沉璧无比坚定的点头:“汉人或许不及草原儿女豪爽,但甘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道义却也根深蒂固。我不想骗你,尽管谎言可能更容易帮我拿到解药。”她想了想,接着问道:“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夏日午后的风钻过窗缝,调皮的撩动沉璧耳侧的碎发,慕容轩静静的看着,形同雕塑。喜欢,那是女人的事。失望倒是有一点,然而,更多的是空,心里突然少了点什么,却不甚分明。
沉璧等不到他的回答,笑了起来:“不是对谁好就喜欢谁。我可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好,唯独他,只以真心相待,无论喜怒哀乐,首先都会想到与他分享。无论分开多少年,始终牵挂如一。大难临头之时,我会义无反顾的保护他,唯一的担忧是离开以后,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沉璧抚弄着颈项间的红绳,低下头,笑容淡淡消隐。
慕容轩惊讶不已,原想说些什么,却在沉璧低头的瞬间重归哑然。她的眼神让他困惑,十四岁女孩哪来千帆历尽的沧桑?
然而,再真实不过,灵动的忧伤,风一般蔓延。
“少主,时辰不早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沉璧身后响起。郑桓宇其实已在邻桌等候多时,他第一次看见少主人这么有耐心的陪着女人说话,确切的说,那还只能算是女孩,莫非少主人口味有变?回头得赶紧通知内务府,但祈州绝非久留之地,他不得不跳出来扮演讨人嫌的角色。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慕容轩回过神来。
“是。”
沉璧回头见到一名庄稼汉,半挽的裤腿沿沾着泥,黝黑憨厚的面孔隐在草帽下,只有一双锐利的眸子透露出些许端倪。
“佳……”慕容轩轻咳一声,驱散堆积于心的莫名情绪:“走吧,给你安排一下回程的事。”
以吻道别
穿过热闹的集市,他们停在一排青瓦灰墙的平房前,郑桓宇躬身推开蓬门,屋里几名商贩小卒打扮的男子忙起身行礼,慕容轩略一颔首,径直走向后院。沉璧来不急细看,匆匆跟了去。
院子里,站着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墨黑的小马。
“好漂亮。”沉璧第一眼就忍不住称赞,随即惋惜道:“就是矮了点。”
这话被刚跨进院门的郑桓宇听到,脸部肌肉跟着抽搐几下。
矮?若非少主人有令,他们怎舍得拿这三岁大的雪域神驹送人,别看它个儿小,灵性与速度就连成年汗血也只有望其项背的份。这种马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直到少主人数年前进深山行猎时发现了一对,捕捉驯化至今才诞有一子,便是眼前这可爱的小家伙,而外界鲜有人知。
“它叫越影。”慕容轩取下斗笠,小马别过脑袋,亲昵的蹭着他的手臂。
沉璧瞧得羡慕不已,伸手摸摸它的鬓毛。
慕容轩解开缰绳交到她手中:“以后就是你的了,越影很聪明,等到认新主了,怎么也不会跑丢。”
小马咀嚼着慕容轩给的方糖,冲沉璧温顺的眨眼。
“真的吗?那太好了!”
沉璧的欢喜感染了慕容轩,他笑着点头,正想吩咐郑桓宇备鞍,却听见沉璧自言自语:“不如我给你改名叫雪球吧?好听,又顺口……”
“……”
郑桓宇幽幽的看了慕容轩一眼,后者同样满脸黑线。
“等等!”
主仆俩面面相觑之际,沉璧也没闲着,她绕着小马转了两圈,最后指指郑桓宇的手:“让我用这么昂贵的马鞍,不是摆明了找抢么?”
“好马自然要配好鞍。”慕容轩示意郑桓宇继续,自己拉着沉璧走到一旁,解下右手的护腕给她绑上。
“这是?”
“腕带中装有特制的袖箭,就是你在桃花谷看到的,你带着防身。机括在这……”
绣有浅银流云纹的玉色腕带看上去极其普通,其间每根线却都是由溶洞淬取的金丝缠着天蚕丝编织而成,韧性极佳,习武者可以用其护住脉门,普通刀剑伤不了半分,而腕带夹层的紫檀箭盒更是极好的暗器装备,灵巧的纯钢机括一触即发,只要时机得当,就算高手临阵也未必能逃脱突如其来的箭雨,为避免沉璧不小心误伤自己,他把袖箭上的剧毒换成了寻常麻药,就连替换的箭盒都替她备好……无论多么尽善尽美,他还是放心不下,并不复杂的程序被他翻来覆去的解释,最后仍画蛇添足的问道:“听懂了吗?”
“你都说了三遍,要不……”沉璧笑嘻嘻的翻转手腕正对慕容轩:“我拿你当靶子练练?”
郑桓宇打了个哆嗦,偷眼一瞅,但见少主人只是随意拍掉沉璧的手,骄阳透过稀疏的海棠花叶给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镀上金边,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就连他的目光都溢满宠溺。但那个混丫头却只顾琢磨手上的新鲜玩意,头也不抬——等她抬头的时候,少主人已经迅速恢复常态。
慕容轩眯眼看看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淡淡的说:“就这些了,马鞍上的行李很齐全,那些金箔银票足够你往后衣食无忧。趁着天色还早,你先动身吧。”
“哦。”沉璧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舍并非全是装出来的,原先那股兴奋劲眨眼功夫就没了,她迟疑着问道:“你准备怎么走?”
“绕道冷龙岭。”
“冷龙岭终年雪封,罕有人迹,根本就没有路。”
“徒步当然过不了天堑,但越影一家天承冰雪之性,有它的双亲引路,整个马队便都来去自如,你不必担心。”
慕容轩的语气破天荒的温柔,沉璧一天之内二度脸红,嗫嚅道:“我没有担心……我……我这就走了,再见……不,还是不要再见,下次遇上麻烦不要找我……你最好别再孤身来南淮,这世上没什么比性命更要紧,保重!”
沉璧一口气冲到雪球身旁,小家伙似乎也知道金鞍贵重,神气活现的小样让人忍俊不禁,但沉璧不怎么想笑,她拎起裙摆上马,模仿着女侠的架势冲慕容轩抱抱拳,气沉丹田道:“后会有期!”
“听你刚才的意思,应该是无期。”慕容轩慢条斯理的纠正,湛蓝的眸子反射出奇异的光芒:“怎么,就反悔了?”
沉璧二话不说的扬鞭,锤炼了数月的骑技顿时派上用场,眨眼便留给慕容轩一个潇洒绝尘的背影。
她讨厌告别,尤其讨厌与自恋狂告别。
“少……少主?”郑桓宇纯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就这么放她走了?”
“不然怎样?”慕容轩挑挑眉:“我们也该启程了。”
郑桓宇识趣的闪去前屋传令。
沉璧消失的方向只剩漫天黄土,慕容轩低下头,忽而一笑:“丫头,我就等你一炷香的工夫。”
救……命……啊……
沉璧差点被未及散尽的灰尘呛出呼吸性肺炎,饶是如此,却不得不快马加鞭,她几乎快要疯掉。
难怪一路上心神不宁,老觉得好像漏了点什么。
直到雪球冲出祈州南门的刹那,她脑中才灵光一现,猛然醒悟到不是少了东西,而是多了东西——天杀的慕容轩忘了拔除毒蛊。
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她岂不是有可能要和一枚不定时炸弹生活一辈子?
早知道,就不要照搬八点档古装剧的台词,什么叫后会有期啊!
沉璧欲哭无泪。
终于,掩映在浓荫深处的青瓦屋檐触目可及,不等沉璧驱使,雪球发出了欢快的嘶鸣,甩着小黑蹄蹦跶了过去。沉璧惊讶的看到雪球的放大版,还是一摸一样的两只,毛色如锻,体态匀称,较之雪球主动凑上前的赖皮亲热,它们则显得含蓄稳重得多,颇具名家风范。
沉璧好不容易才将视线锁定骑在马上的人。
玄衣黑发,清俊出尘。
慕容轩眸中的笑意分秒不差的被惊讶所取代:“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我忘了……”沉璧说起话来才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解……解药。我才不要一条虫子烂在肚子里。”
“哦!”慕容轩恍然大悟的点头:“还好你回来得及时……来。”
他向沉璧伸出手。
沉璧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看了半天,茫然……
所谓的打虫药难道是空气?她要不要张嘴?
慕容轩叹了口气,沉璧呐呐的正准备发问,那只手忽然按上她的肩头,略一用力,整个人便被提上了他的马背,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不超过半寸。
“你相信我吗?”慕容轩不动声色的将沉璧圈在怀中:“相信的话,我这就给你解毒。”
咫尺内的耳语似在催眠,沉璧不由自主的点头,一个不防,鼻尖蹭上他的。
天雷勾动地火,下一秒,一张灼热的唇覆了上来。
慕容轩偶尔会回忆第一次亲吻沉璧的感觉,无奈事发当晚自己被寒毒折磨死去活来,醒后全忘得一干二净,遗憾之余,越发觉得那两片玫瑰花似的唇瓣总散发着一种待君采撷的引诱,他早想尝尝她的味道,今日总算寻得机会,原比想像中的更为甜美。
他单手搂紧沉璧的腰,另一只手Сhā入她的发间,气息交触,碾转纠缠。浅尝辄止变成索求无度,他逐渐沉迷进专属于她的柔软芳香,长吻动情,再难自控。
他的身后,几名布衣随从很有默契的视而不见。
良久,他喘息未定的移开唇,她双颊红滟的发着呆。
“好点了吗?”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嗯?哦,应该好……好点。这样就完了?” 沉璧脑中旋转着满天星光。
慕容轩阴谋得逞的微笑:“若嫌不够的话,还可以继续。”
“能告诉我原理么?”
脸红是因为缺氧,沉璧的冷静来自于她曾打着手电熬夜通读过的武侠小说,其中囊括了五花八门不计其数的毒药及其解法,相比那种必须陪睡失身的,沉璧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只是不解慕容轩是在用口水杀虫,还是在用内力驱虫,总之两样都很恶心——她完全甚至于自动忽略了男人与女人接吻的本意,这不能不说是慕容轩的悲哀。
慕容轩并不知道此刻貌似娇羞的沉璧会有如此天马行空的猜测,他摆出一副不可说不能说的高深姿态,将她放回雪球背上。
沉璧收紧缰绳,冲他挥挥手:“还是谢了!”
“真的不愿与我回北陆吗?”他敛了笑意,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沉璧莞尔道:“等我在南淮呆腻了,说不定会去游玩,到时候吃住归你全包。”
“那要看我还记不记得你。”慕容轩的气急败坏掩饰在傲慢之下。
“没关系,我有信物么!”沉璧调皮的扬扬手腕,露出慕容轩替她绑上的腕带:“你自己用过的,总该有印象。”她调转马头,想了想,又回过身:“这次换你先走吧,虽说我是南淮的小老百姓,也要略尽地主之谊么。”
慕容轩不再推延,提缰清斥,衣袂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浅浅印痕随风消散。
助人为乐
芳草碧野的山坡上,小队人马停驻不前,领头的男子出神的望着远方,朱红城门缓缓开启,一抹嫩黄倩影在漫天黄沙中慢慢缩小成一个黑点。
“少主如果看上了,何不让属下带她回去?”郑桓宇实在忍不住了,岂料话音未落,额头便吃了一个响当当的爆栗。
慕容轩闻声淡淡一笑,朝身侧唤道:“郑伯。”
碧蓝的眸子看定老人,十余载亦师亦父,一切尽在不言中。
年过六旬的老人翻身下马,动作之敏捷丝毫不亚于孙儿:“请少主放心,老夫领命。”
沉璧顺当的出了祈州南门,不消片刻,一匹黑色大宛驹悄无声息的紧随而去。
离开苏州至今,四个月的期限所剩无几,沉璧归心似箭,一个人的旅程倒也不觉无聊。慕容轩的大方倒是不假,他支付的丰厚酬金让沉璧荣登暴发户行列,她现在连银票都懒得兑,取片金箔给掌柜的找零就足够用上一个月,分外阔绰。老天似乎也想帮沉璧早点见到沉非,途中不仅没给她横生波折,甚至颇为风调雨顺,雪球饿了就会在下一个路口碰见卖草料的走贩,自己困了就会正好遇上揽客的客栈小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光明往往需要黑暗来反衬,就当沉璧有感于天下太平时,不太平的事情正在酝酿中。
七月嘉兴,早市卖菱藕,乌篷载绮罗。
江南小镇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濛濛水雾。沉璧牵着雪球走在微湿的石板小路上,贪婪的深深呼吸。
这时,前方传来不合时宜的吵闹间杂哭叫声。
粗嗓门的男人在咆哮:“真他娘的稀奇,要饭的还想讨老婆?春香楼的姑娘也是你沾得上边的?”
气息微弱的反抗者据理力争:“她不是春香楼的姑娘,她……她是我徐家未过门的媳妇!相公难道不能带娘子回家?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春香楼里百来位姑娘,白纸黑字的卖身契,进门的都是相公,这就是王法!你还不快滚?小心我废了你的腿!”
沉璧跳上马,视线越过围观的人墙,勉强看清现场。
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小男子被五大三粗的壮汉踩在脚底,壮汉身后还围着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看样子,小个子已经吃了不少亏,躺在那里鼻青脸肿的不能动弹。
沉璧佩服的是他的毅力,明明是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还倔强的扳着对方的腿。
“放了小翠,我给春香楼做苦工,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直到还清她爹欠的债。”
“笑话,你挣银子哪有她快?少啰嗦,识相的就滚远点别再闹事,不然……”壮汉说着脚底一沉,男子呛出一口血。
“阿飞!”凄厉的哭喊直刺人心,楼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可惜没跑出门就被人拖住,她摔倒在地,死死抱住门槛:“……你的心意我都懂,小翠福薄,只愿来生能修来给你洗衣做饭的福气……你不要再来,求求你,忘了我……”
“不行,我答应过你娘亲,只要我活着一日,就决计不让你受他人欺辱……”剧烈的咳喘截断话语,男子吃力的抬头冲着姑娘笑:“别……别哭,会有办法的。”
沉璧眼鼻俱酸,人群中也有不少唏嘘者,却无一人出面制止。
以沉璧对妓院的熟悉程度,很快便理出争端的关键所在。
其一,春香院的豪华程度令久经窑场的沉璧都咂舌不已,想必是有官府做后台,否则他们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作威作福,这自然是当地百姓想管不能管的原因。问题是,他们管不了的,自己就一定能管住么?其二,小翠的卖身契在老鸨手中,想要赎回并非全无可能,但老鸨坐地起价也是绝对的。好不容易暴发一回,竹篮打水事小,倾家荡产后怎么活下去事大……
念头还没转完,众人不约而同的惊呼,那姑娘不知打哪摸出根发簪,陡然往脖子划去,壮汉反应不慢,他抢上前,重重一耳光将她扇昏。
“够了!”沉璧每每嘴巴比脑子快,出口的话收也收不回,顿时成为全场焦点。
“那个……”沉璧极不自然的清清嗓子:“那姑娘我要了,叫你主子出来开个价!”
“哪来的野丫头?”壮汉直接将沉璧定义成搅局的,一双三角眼不善的眯起:“买姑娘是爷们的事,你若想行善就先给自己估个价,帮她一起还债倒也好说!”
他打了个手势,数名家丁包抄过来。
雪球嗅到了危险,退后几步,沉璧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拽紧马缰。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雪球烦躁的甩甩尾巴,正欲拔蹄,人群中走出一名老者。
“恕老夫多嘴,烟花之地,自来便只听说过买不起的,却没听说过卖不起的,更没听说过由龟公来挑主顾,一大早的开门生意,怎么做不得?”
老人语气平静,短短几句话,却隐隐透着一股威慑,瘦削的身板挡在众打手身前,毫无惧意。
人群里传出大声喝彩,随之而来鼓掌雷动汇成一片。众怒难压,壮汉沉着脸,悻悻的撤退家丁,将沉璧让进春香楼。
沉璧出门时已近晌午,嘴皮子磨得泛白,银票一张不剩。她身后跟着一对相互搀扶的苦命鸳鸯。尽管口干舌燥,她还是很有骂人的欲望,万恶的老鸨该死的嫖客,那姑娘不过是清秀之色,硬被老鸨说成花魁,还是竞价完毕准备送去开苞的。沉璧原本仗着阅老鸨无数的经验,打算耗上一天好好磨,始料不及的是,老鸨每说一句话,姑娘的未婚夫就啜泣一声,其压抑无助之状使她犹坐针毡,侠义之火熊熊燃烧的后果致使她三两下就敲定了价钱,挨宰之惨烈度前所未有,若不是绣花鞋垫里还藏着十几张金箔,她也会陪着他们抱头痛哭。
沉璧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得知两人都是淞江人氏,男的父母早亡,名叫徐飞,女的被她那嗜赌成性的黑心老爹伤了心,只说无姓单名翠。两家比邻而居务农为生,一对小儿女情愫暗长,本来约好等徐飞去镇上打点零工攒够彩礼就上门提亲,谁知年后春水涨潮涝灾不断,江堤下的村庄无一幸免。小翠的母亲在饥寒交迫中撒手归西,头七未满,欠下巨额赌款的父亲竟将亲生女儿卖给人贩子,徐飞闻讯赶回家来便只见到一纸绝亲书,他辗转寻到嘉兴,却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深陷深陷囹圄。由生不如死到绝处逢生,两人自然而然的都将沉璧当作了救命稻草。
然而,行侠仗义对沉璧来说,基本属于头脑发热,有关善后问题,她全无经验。想了又想,她弯腰脱鞋,数出五张金箔递给徐飞:“你们把这个收好,回头再做点小本买卖,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不……小姐别误会,”徐飞面红耳赤道:“得蒙相救已感激不尽,怎能再索取钱财。再是不济之人,也懂知恩图报,我原想眼下这般境况,唯有为奴为婢还清赎金,方能令此生心安。”
沉璧忙摆手:“萍水相逢,助人为乐,过去就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什么娇小姐,不需要奴婢。”
不料,她话音刚落,面前两人竟齐刷刷跪下,目光充满执拗。
“小姐,”小翠含泪道:“我们早已无家可归,人生地不熟,官府又难容流民,小姐若能收留,我俩并但凭手艺也能贴补家用,绝不至拖累。”
“其实……我的家也还没着落。”沉璧无力呻吟:“这样吧,我好歹路熟,先带你们离开嘉兴再作打算。”
自力更生
沉璧不敢贸然回苏州,她留在乌镇,让徐飞去找柳伯。在得知沉非不曾露面的消息后,她的情绪异常低落,连带着对未来开始抱有怀疑态度。这种陌生的感觉令沉璧茫然无措,她对自己的生活并非全无打算,但这打算一直建立在她获得自由并与沉非团聚的基础上。她离开苏州前在给柳伯的信中请他转告沉非来乌镇十里塘相见,事实上,对某项预知过于坚信,失望的打击也会空前。
七年之约一晃又过了数月,沉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就喜欢望着窗下的十里塘发呆,然而,她迟迟没能等到沉非。日复一日的清除某些不好的猜测,沉璧意识到枯等的时间最难熬,必须找点事来做,一般来说,惊喜往往会以意外的形式出现。
可是,该干什么呢?
沉璧苦恼的将脑袋埋进枕头,对岸私塾传来孩童的朗朗读书声,她还没有起床的意思。
门被推开一条缝,小翠侧身进来,轻手轻脚的将托盘里的食物摆上桌案,又踮着足尖出去。沉璧眯着眼缝看见裹着自制棉花套保温的汤罐,更加没辙。
小两口憨厚质朴,尽管沉璧一再重申不需要报恩,他们也能看出沉璧不是有钱人,却仍没有另立门户的打算,一心一意跟着她,处处替她着想。沉璧住店的时候要了三间房,第二天就只剩了一间,他俩不仅退了房,还揽下客栈里浆洗缝补的活儿,掌柜乐得闲适,把后院的柴房让给他们住,兼着给自家老小烧火煮饭,徐飞的水磨豆腐做得好,顺带把雪球喂得愈加白胖。沉璧见他俩自得其乐,也没多管,但老呆客栈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沉璧爬起来喝徐飞熬制的豆腐脑,第一次,认真品尝,细嫩香滑的口感堪称一绝。
窗外正在飘雨,小船“吱呀”摇过水巷,船头堆满了最后一季莲蓬。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的行人打着油纸伞,疏淡得像水墨写意。
豆腐脑快喝完的时候,一个主意在沉璧脑中渐渐成形。
“我想开家茶楼,但……又不止是喝茶的地方。”
刚打扫完毕的房间散发着淡淡的檀木味,北面窗户开着,阳光充沛。沉璧握着半截木炭在纸上涂涂画画,兴之所至,扔了句夹七夹八的话让小两口慢慢消化。她花了几天时间,怀揣为数不多的几张金箔,从镇北逛到镇南,多方考察后买下这栋临街的小木楼,两层外加半截露台,穿过不大的后院就是十里塘的小桥流水,宜商宜居。
总算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家。
“姑娘的茶楼除了卖茶,还打算卖什么?”徐飞凑过脑袋,小心翼翼的辨认着在他看来不吝于鬼画符的简体字。自从沉璧严令禁止将这一世最为厌烦而在后世颇有歧义的称呼加在自己身上,他们便改口不再称“小姐”,但仍不肯直呼其名。
沉璧正苦于思维短路,随手画了个猪头。
徐飞立马噤声。
“我正在考虑……”沉璧漫不经心的踱到窗边,若论传统茶楼,她肯定比不过那些经验老到的茶贩子,所以定要另辟蹊径。徐飞的厨艺很好,又有家传的打豆腐绝活,只要她想得出来的,就不怕徐飞做不出来。至于小翠,她自小就生了双巧手,绣功尤为精湛,虽然沉璧现在还想不出绣花与开茶楼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艺不嫌多。有了这两个好帮手,距离财源滚滚只是时间问题。
几片黄灿灿的小扇子被风吹到窗台上,院子里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秋天到了。
秋天,是喝泡沫红茶的好季节。
沉璧模糊的想着。
对面楼的大婶探出身来晾衣服,冲她友好的笑了笑。
远眺,瓦蓝的天空纤尘不染,明镜一般。城在水中水绕城,天水相映,远近的石桥房屋像是被洗净抛光过,错落有致的陈列着,视野格外清晰。
沉璧看得出神,南方城市的布局大同小异,她大学毕业后和林楠一起去了上海,也住过这样的弄堂,旧式洋房顶楼两居室的小套间像硬塞进闹市的玩具积木,秋高气爽的周末,她和林楠都有本事在嘈杂的人声车声喇叭声中睡到自然醒,然后搬张藤椅在鸽笼似的阳台上看报晒太阳,林楠抢不到座位,就哄着她去厨房做下午茶。
她其实很喜欢系上围裙装模作样的忙碌,将冲泡好的茶汤一分为二,传统的那份加进糖和牛奶,有时候也换成可可粉和蜂蜜,再将橙子、柠檬、苹果、菠萝切丁,混着剩余的茶汤一起煮,冷却后注入调酒壶中使劲摇,摇成香喷喷的水果泡沫红茶。夏天的时候更简单,英式红茶里加入冰块和少许浓缩柠檬汁,然后倒入蜂蜜,摇得冰块完全融化后,就变成一壶爽口的冰红茶。
清澈的茶水盛在金色亲吻鱼的对对杯里,配上林楠买好的慕斯蛋糕,足以让甜蜜沁透整个下午的时光……
沉璧脸上挂着朦胧的笑意,她偏过脑袋:“我有主意了!”
思想距离实践只有一小步,但这一小步真要走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怎么样?好喝么?”
沉璧紧张的观察着徐飞和小翠,两人神色古怪,说不上好与不好。
“还……行。”小翠犹豫的看了徐飞一眼。
徐飞端着手里的杯子,谨慎的吹开浮在表层的泡沫,又喝了一口。
沉璧一见他那动作就发晕,要知道那泡沫产生得有多么艰难啊,没有密封的调酒壶,她用厚布裹着光溜溜的陶瓷罐小心翼翼的摇,手臂酸疼不说,茶汤也泼了近半。而且,原料本身也让她头疼,可可是不存在的,柠檬用酸橘替代,生牛奶用高温消毒,除了蜂蜜、蔗糖和未经嫁接的野生青苹果,就连红茶也不是伸手即来的,沉璧耗上几天,直到舌根发苦,才勉强挑出一种接近于红茶味道的茶叶。虽说是凑合出来的仿冒品,还是经由沉璧一点点品尝着调味的,所以她的味觉已经麻木。
“刚入口时很难喝。”徐飞老实说,见沉璧脸色一黯,他马上补充道:“但喝完后,口中又留有清甜的果香,似乎还带点奶香,回甘犹浓。总的来说……不错。”
“真的?”沉璧兴奋起来。
“真的。不过,应该很少会有人坚持喝完,更别提之后的感受。”
“啊……”沉璧泄气的倒回藤椅中:“你就不能再委婉点么?”
“这……”
徐飞还未想好措辞,沉璧又一跃而起:“我再去改良。”
有时候,小强也是一种精神。
沉璧锲而不舍的埋头在厨房捣鼓,前进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其研发过程中偶尔也不乏状似毒药的产品问世,但徐飞视死如归的表情终究是一日日淡了,到最后,接近赞扬。
“这个……还有吗?”
沉璧总算等来了徐飞主动递出空杯子的历史性转折,忙喜滋滋的给他加了一勺:“比昨天的好喝是不是?我加了点薄荷汁。”她耐心的看着徐飞喝完:“我们明天试营业一天吧?不过,目前就只有玫瑰豆浆、黑豆浆、牛奶红茶、蜂蜜绿茶……万一卖断货还不够怎么办?”
徐飞连连点头,最后一问,喷了。
沉璧心情大好的走进店堂,闲得无聊的小翠正在擦拭已经一尘不染的桌椅,屋子里随处可见蕙质兰心的痕迹,落地屏风上绣着梅兰竹菊,窗纱上糊着剪纸,桌角垂着香包,连用来舀茶的勺柄上都缠着她缝制的花布套。
就连细节都无懈可击,也难怪沉璧会自信满满,然而,她最为欢欣的,还是门外的描金牌匾。
上书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木木红茶坊。
红炉醅酒
翌日,从晨曦破晓到晚霞满天。
木木红茶坊的开张营业额为二杯黑豆浆和一杯蜂蜜绿茶。街上人来人往,好奇张望者居多,沉璧贴在门柱上的茶单让半数以上捧着紫砂壶踱步的老大爷们摇头就走,过路的年轻人嘻嘻哈哈的笑闹一阵也散了,仅有的三名顾客中有两人没喝完,剩下的中年男子将蜂蜜绿茶一饮而尽后抹抹嘴:“解渴。”
“你们说,为什么会这样?”
傍晚打烊,饭也不用做了,一人一桶豆浆,用沉璧的话来说,美容健身,还管饱。但她还是忍不住发牢骚。
“他们可能还是觉得豆腐脑好吃。”徐飞说话间,只觉得水快从喉咙里漾出来。
“豆浆也很有特色,不过……阿飞,你是不是把黄豆磨得太细了,水又兑少了,有点像糨糊。”小翠中肯的提出意见,她见沉璧大口喝着玫瑰豆浆,开始替她担心那花会不会把人给吃坏。
“这不习惯了……饱肚子么。”徐飞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以后注意。”
“对了,为什么上茶馆的都是男人,女人上哪儿去了?”沉璧唇角沾了片紫红的玫瑰花瓣,上好的野生玫瑰一颗才花生米大小,风干后泡出的口感十分香醇,她自己是爱不释手的。
“在家带孩子……”小翠想了想。
“孩子就不能带上茶馆么?”沉璧很是挫败。
“……”
沉璧喝完自己份内的豆浆,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睡觉,茶坊开业前后一折腾,她手头的资金也差不多了,照这么下去,就等着卖楼了。沉璧抱着枕头沉入梦乡的前一刻,还在幻想窗外的星星都变成了钱袋里白花花的银子,数得她手软……直到夜半时分,她笑着被尿憋醒,不无遗憾的摸去后院,发现徐飞也在等茅房。
排队的功夫,沉璧混混沌沌的继续望天,星砂盘桓,凉风习习,循着明亮的北极星,她毫不费力的找出小熊座,忽远忽近的朦胧视觉在她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只憨态可掬的熊仔仔……
“我有办法了!”
“姑娘……”
推开茅厕门的小翠和站着打瞌睡的徐飞同时吓得一激灵,只见沉璧双眼迸射出精光,一副得道成仙的小狐狸样。
“阿飞,你明天去帮我……算了,你们都跟我来,一时半会说不清。”沉璧连内急都忘了,火烧眉毛的奔回屋。等徐飞和小翠跟过来时,她正趴在桌上涂画得起劲。
“我要定做五十个瓷杯,青釉白瓷底的。样式呢……”沉璧将一张图纸推到徐飞面前,手中的炭条仍在纸上飞速移动,嘴巴更没闲着:“吩咐烧窑的师傅照我画好的样式做。”
“青釉点什么花色?”尽管徐飞觉得这种滚圆大肚造型的杯形更像一只宽口酒坛,但他还是凭直觉相信沉璧。
“嗯,就这个。”沉璧放下笔,第二张图纸上,赫然出现一只不太灵活的兔八哥。
徐飞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这是何物?怎么一半像兔子一半像人?”
“对啊,它就叫兔八哥。小翠,你每次动针前的绣样是怎么画出来的?回头按照杯子的大小比例,也弄个精确点的便于烧窑的师傅依葫芦画瓢……”
沉璧专心致志的修改了好一会,无奈水平有限,改来改去的兔八哥看上去还是有点傻。不过,即便是傻兮兮的兔八哥,也让一旁的小翠看得目不转睛。沉璧的想法没错,无论古今,女人总是缺乏一点对卡通公仔的抵抗力。
“用青釉给兔子上色,特别是手臂这里……”沉璧叠起两张图纸比划着讲解,徐飞和小翠睡意全无,由不时的提出问题发展成三人组讨论。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老祖宗们诚不欺后人。
当沉璧拿到第一只样品卡通杯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经小翠润色过的兔八哥果真精神不少,叉腰的长胳膊正好环成杯柄,斟满茶水后,温吞的热度沾染指尖,说不出的享受。神气活现的兔八哥摆着经典POSE,右掌别具匠心的托着一枚红色方印,流畅的篆体一气呵成,标上“木木红茶坊”的华丽LOGO。
小翠在店门边收拾出小块地,红杉木货架上,兔八哥们呲着醒目的大门牙笑得喜庆万分。沉璧挂起横幅,请来锣鼓舞狮队,将收银台搬到阵前,亲自坐台促销,买十杯饮品送一个卡通杯,赠品有限,先到先得。
难说兔八哥和沉璧之间谁的魅力更大,总之,木木红茶坊的销售业绩进入突飞猛涨的阶段。老幼妇孺一网打尽,爷爷带孙女,母亲背孩子,再后来,常常出现全家总动员的盛况。
沉璧乘胜追击,在后院搭上几架凉棚,美名其曰云水间,并相继推出花生豆浆、芝麻糊、青罗汁等系列饮品,当然卡通杯早就不会免费赠送了,南淮尚无专利一说,各类再仿版兔八哥开始在大街小巷涌现。沉璧干脆不务正业,米老鼠、加菲猫、流氓兔、麦兜猪轮番上阵,各盗版商家目不暇接之余亦自叹不如,找沉璧订购卡通杯的单子雪片般飞来,不少瓷窑作坊的老板也慕名寻上门。不过沉璧没什么野心,定制杯子的事仍然由徐飞负责,她画了一段时间画腻了,复杂点的又画不出来,慢慢的也就懒得费神,反正木木红茶坊的生意已经很好,品牌效应持续上升,在出现下次危机之前,沉璧乐得不思进取。
南方的初冬还称不上天寒地冻,只下了几场细碎的雨夹雪,但沉璧怕冷,不怎么出门,受她的影响,店堂的桌上早早置好了红泥小炉,煮着奶茶,醅着新酒,厚重的棉布门帘氤氲了一室醇香,屏风相隔的客人们也都较往常安静。木木红茶坊对面不声不响的开了家铁匠铺子,等沉璧发现的时候,农历新年都快到了。
不分昼夜乱飞的雪籽打得窗纸沙沙作响,镇上的店铺陆续关门忙年了,木木红茶坊虽然还在营业,徐飞和小翠的大部分精力也在用来张罗年货,处处张扬着的欢喜感染了沉璧,所以当她看见那个老人的第一眼便有些意外。
天刚蒙蒙亮,铁匠铺烧得旺旺的炉火映在沉璧卧室的窗纸上,增添了几分红彤彤的暖意,但俗世的热情似乎都与炉火的主人无关。铺子敞着大门,蹲坐在炉边的老人却没什么活干,不时拉拉风箱,披着羊皮袄的伛偻侧影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愈发显得孤苦伶仃。
沉璧一边穿衣服一边跑下楼,倒了壶热腾腾的奶茶,包了几块小点心揣在怀里,一进铁匠铺就自来熟的打招呼:“老伯,我是对面……咦……你……”
老人看看沉璧,眼角的皱纹多了几道,他笑呵呵的往里边让了让:“真巧呐,怎么到哪都能碰上了行侠仗义的小丫头,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烤烤火!”
这下,沉璧更加肯定自己没认错人,他不就是那天在春香楼替她镇场子的老人么?若没有他帮忙,沉璧哪还谈得上救人,能摆脱麻烦就不错了。但是,她怎么也没办法将那位颇具气势的江湖游侠与眼前这位落魄老铁匠联系在一起。
“祖上的家当都还在。”老人似乎看出了沉璧的疑惑,他往炉里加了几块木炭,环顾四周道:“在江湖飘累了,叶落归根,所以就回来了。”
“老伯应该说,大隐隐于市。”沉璧抿着嘴乐,唇畔的小酒窝甜美可人:“您在乌镇没有其他亲人了?”
“死的死,走的走,早散了。”老人嗟叹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何时醒来犹不自知,无牵无绊甚好。”
沉璧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往日沉积在心底的泛泛感伤全被这句话牵引出来,她黯然的放下茶壶,喃喃道:“有没有牵绊都好,最怕的是老天故意给了你牵绊,却又偏不让你如愿。”
老人端详着沉璧,良久才回过神:“你有什么牵绊,不妨说来听听,老夫半生漂泊,虽一无所成,倒也自恃见多识广,指不定还能帮上忙。”
沉璧抬起头,火光在晶亮的眸中跳跃:“您听说过一个叫沉非的人吗?他从小习武,这么多年了,在江湖上总该有点名声。”
老人哑然失笑:“江湖水深,不是只凭热血和抱负就能出人头地的。你说的这个名字我没印象,不过,没印象未必不是好事,那说明他还安安分分的活着。”
“真的吗?”
老人笑着点头:“姑娘如此关心,莫不是……”余下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那意味深长的询问中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
门外的雪下得更加密集,十里塘都结了薄冰,老人的话无异于一剂安定,沉璧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她既然能来到这个世界,能在沉非的呵护下安然长大,上天赐予兄妹俩的尘缘应该不会那么短,沉非可能尚未学成某项功夫,又或者被其他事给耽误了,他当然活着,说不定,此刻正在千里之外与她共着同一场冬雪。
沉璧不禁莞尔:“他是我哥哥。”
除夕辞岁
小翠来叫沉璧吃晚饭时,一老一少已经攀谈了大半个时辰。老人婉拒了沉璧的邀请,慢吞吞的码放门板准备打烊,沉璧只得让徐飞给老人另备食物送去,小两口也认出了老人,尽心自然不在话下。
原本打算用来冬眠的日子被沉璧挖掘出了乐趣,她每天就喜欢往铁匠铺钻,老人阅历广,天南海北的见闻信口都能说成一本书,沉璧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发表意见,你一言我一语的相谈甚欢,爽朗的笑声常常破开雪夜的清寂,引得徐飞和小翠也过来凑热闹。不过老人很少谈及自家,只说姓郑,在嘉兴有一房来往不多的远亲。
永宁六年的除夕,沉璧给徐飞和小翠办了一场小小的婚礼,三人都没有户籍,因此只请来郑伯做主婚人。饶是如此,该有的礼数也齐全,当沉璧扶着凤冠霞帔的小翠顺楼梯款款而下时,她的激动甚至不亚于那对新人,而当徐飞掀开红盖头的刹那,两行清泪终于悄然滑过沉璧的双颊。或许是真替他们开心,又或许是从幸福的新嫁娘身上看到藏在记忆深处的另一个身影,那个披着白纱浅笑盈盈走过红地毯走向林楠的女孩。流年似水伊人已逝,与子携手当窗画眉的又会是谁?
吉祥如意的烟花点缀了飘雪的苍穹,辞旧迎新的炮竹声此起彼伏,四个人合力在后院堆起一对相依相偎的雪娃娃,沉璧肆无忌惮的笑闹蹦跳,Сhā在木篱笆上的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被喜悦包围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那张清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
“时辰差不多了,我先来贺岁,祝木木红茶坊来年生意蒸蒸日上,祝娘子……”徐飞挥舞着火把,一不小心,捅上鞭炮引线,他的嘴巴仍在开合,却没人再听清后话。
“你祝她什么?”沉璧几乎用上吼的,徐飞望着小翠一个劲傻笑,郑伯摇头掏掏耳朵。
沉璧笑弯了腰,双手拢在嘴边,拼劲全身力气冲远方大喊。
“佳佳祝木木永远幸福,沉璧祝哥哥一生平安,你们都要好好的!”
千家万户的鞭炮似在同时被点燃,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震天巨响,无数朵烟花流丽绽放,琉璃碎丝般飞溅的弧光割裂天幕,像极了,夜的眼泪。
按习俗,除夕要守岁。为了不打搅小两口来之不易的洞房花烛夜,沉璧去了郑伯的铁匠铺,在火塘边陪老人叨嗑至凌晨,歪在虎皮榻上睡了过去。
天亮透了,雪也停了,冬日暖阳钻进门缝,不紧不慢的沿着沉璧脸侧移动。她懒洋洋的揉开眼,金色微尘在指缝间旋转飘舞。火塘里蹿出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定是郑伯留给他的早餐。沉璧正想着,有人已经用火钳拨开炭灰,取出一只烤得焦黄的红薯,三下五除二的去皮,埋头大快朵颐。沉璧一时没反应过来,慢慢爬起身,眼珠不错的瞧着,那人肩头的蓑笠都还没取下,一副饿急了的样子,呵着白气对她咧咧嘴,算是打招呼。
“你……是谁?”沉璧不无疑惑,侧面看去,他是名年轻男子,蓑笠上残留的积雪表明他之前一直在赶路,似乎为了专程来拜访郑伯。不过,他对沉璧的问话充耳不闻,吃完红薯,又扒拉出一只芋头。接着,他放缓了速度,腾出一只手朝矮桌上指了指,示意沉璧给自己倒杯茶。
沉璧愣了愣,诧异之余还是照办了,转念灵光一闪,恍然道:“啊,你不会是郑伯在嘉兴的亲戚吧?”
那男子闻言看向她,背着光源,一双眼眸仍是分外明亮。过了好一会,他点点头,专心致志的剥芋头。
“呃……你见过郑伯么?”
正当沉璧摸不清状况时,门被推开,郑伯人未到声先至:“少……”
男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将吃剩的半个芋头塞进沉璧手中。刚进屋的郑伯这才意识到沉璧的存在,开了头的话顿时卡住,表情颇为尴尬。
“郑伯新年好,贵府有客到了!”沉璧哭笑不得的拿着半个芋头,全然没留意到男子脸上浮现的促狭之色。
“哦,”不知为何,郑伯也显得有些局促,他搓搓手:“他就是我提过的远方亲戚,嗯,可能是得知老夫还乡了,族人便派了名年轻后生来稍作问候。”
“那我就不打扰了,晚点再让阿飞和小翠来给您拜年。”
沉璧识趣的告辞,不料才走几步,老人果断的拦住她:“你先替我招呼一下,我得买点酒菜待客。”
“还是我替您准备吧,我腿脚快,再说店里也有不少存货。”
“你分不清烧酒的口味。”郑伯不由分说的将沉璧按坐回原位:“我去去就来,不会耽误你很久。”
“我不是这意思,” 沉璧压低声音,偷偷问道:“郑伯,你那客人是不爱说话,还是……不能说话?”
“这……”郑伯愕然的看了男子一眼,随即面露难色道:“我也不及细问,回头再说罢。”
那男子对两人的私语毫不上心,他解开蓑笠靠坐在火塘边,伸展着两条长腿,开始眯眼打盹。
郑伯掩好门,屋子里又重回冷清。沉璧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放下芋头,顺手从果盘中拣出一只黄灿灿的大橘子捂进火塘,又挪过一盘瓜子。
瓜子是木木红茶坊荣誉出品的,小翠精挑细选的葵花籽粒粒饱满,徐飞不但佐料放得全,炒得也格外卖力,远远闻着就喷香。沉璧将剥好的瓜子仁码放得整整齐齐,她喜欢累积到一定数量再往嘴里送,既打发时间又最为解馋。
干燥的瓜子壳发出悉索脆响,男子蜷腿动了动,沉璧正剥得起劲,胳膊肘将盘子往他那头推了推:“你要不要来点?可香了!”
许是连夜奔波的缘故,男子精神不大好,肤色略显干黄,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横竖不过三十的年纪,却颇显老态。好在他并没有把沉璧当空气,唇角微微一挑,摇头。
“那就祙乳僮游氯攘巳笕蠛恚雪地里赶路肯定很累。你这次不妨说服郑伯一起回嘉兴,老人还是希望有人陪的,虽说远亲不如近邻,可你看郑伯见到你多高兴,连话都说不完整。他其实很喜欢聊天的……”
沉璧自顾自的滔滔不绝,小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仿佛还冒着热气,橘皮的清香一点点弥漫开来。
假寐的男子笑意加深,他悄然掀开眼帘,眸光流转间,倾泻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
不知不觉,沉璧面前的瓜子仁已堆成一座小山,她得意的拍去沾上衣襟的碎屑,弯腰去火塘掏橘子,呲牙甩手的掏出橘子瓤后,大方的掰了一半给对方。
“好吃……”甜软多汁的橘肉让沉璧赞不绝口,她抬头却见那男子还在笨手笨脚的剔筋,忙制止道:“别剔了,不然会酸的,留着橘络还能清火,你先尝尝么。”
在沉璧的微笑鼓励下,男子依言而行,眉头渐渐舒展。吃完橘子,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咂咂嘴,不请自来的朝沉璧奋斗了半天的劳动成果伸出手。
“我的……早餐……”沉璧反应慢了半拍,面前的小山顿时缺了一个豁口,她来不及心疼,男子大手一扫,山丘立马夷为平地。沉璧再顾不上礼让,她抢着将剩余的零星几粒护住,忿忿嘀咕:“你想吃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男子被沉璧的举动逗乐了,他故意将满嘴瓜子仁嚼得嘎嘣响,末了啜一口清茶,回味无穷的神情直气得沉璧干瞪眼。玩笑够了,他才抓起一把瓜子,双手交握,不疾不徐的揉搓,细碎的瓜子壳从指缝间扑簌而下。不出片刻,他摊开掌心,数十粒圆胖的瓜子仁干干净净的躺在那里,泛着诱人的珍珠光泽。
沉璧睁大眼,愣是没看出他使的什么怪招法,反倒被他深远莫测的笑容所迷惑,傻傻张嘴,挨个吃下他递来的瓜子仁。
梅蕊初露
郑伯绕着横贯小镇南北的十里塘转悠了两个来回,再进门时,直接怀疑自己不慎患了雪盲。武霸天下却从不轻易显山露水的少主居然正在用玄宗绝学之一的分筋错骨手给瓜子去壳。
他使劲揉揉眼,看到的仍是那副景象——桌上的小碗里,瓜子仁堆冒了尖,沉璧挥舞着小勺吃得喜笑颜开,而少主表现出的心满意足竟丝毫不亚于当年在玄宗密室得承门主之位的那一刻。
桓宇没说错,少主在南淮历经大劫后,性情果然变了不少。他从前哪有对女人患得患失的时候,唯独对沉璧,明摆着喜欢又死不承认,其后果便是回燕京养好了七成伤就又找个借口马不停蹄的奔往江南,今天一大早,送信的飞鹰扑啄窗椽时,沉璧睡得正香,当然,就是现在,她的注意力也集中在美食上。这丫头对时局了解甚少,想必没听说过嘉兰四公子的名号,天下之大,但凡论及绝顶的文韬武略才情样貌,世人素以八字蔽之:晚雪逐月,凌霜吟风。
逐月所指,便是丁丑年中秋诞生的北陆六皇子,慕容轩。
不过,慕容轩在南淮从不用真名,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天义门弟子都未必能将其对上号。十一年前,自己倾尽毕生修为助他度过九冥凝冰诀的难关,仿若弹指一挥,那个敏感倔强的孩子就已长大成|人。纵无师徒之名,他对自己的敬重却自始未变,而自己对他倾注的心血也并不比对孙儿郑桓宇的少。他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后续持之以恒的付出同样有目共睹,有别于那群贪图享乐的兄长,九犬一獒,他一直很清楚自己要得到什么。这才是最令人欣赏的地方。
遗憾的是,再怎么少年老成,慕容轩也没能逃脱一个情字。美玉本无瑕,一旦青涩显露于形,便无异于自曝其短,倘若被有心者拿来做点文章,只怕对百年大计有害无益。更何况,那名叫沉璧的小丫头,眉目间的神韵似曾相识,总让人想起十余年前终南雨雾中昙花一现的倾城容颜……冥冥中如果真存有天意,谁料是祸是福。
冷风灌来,老人打了个寒噤。
沉璧最先感觉到门外渗入的凉意,她跳下椅子跑过去:“酒菜都备齐啦?”
“哦,随便置办了几样。”郑伯笑呵呵的卸下背篓,只当是刚进屋的:“你们在做什么呢。”
“瓜子……吃瓜子……”
我是在吃瓜子,不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沉璧看向完全乔装成另一个人的慕容轩,满以为他的回答会顺带给自己释疑,结果,她失望的发现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躺了回去。火塘里的松香吞吐着袅袅青烟,一室清寂中骤然响起的小呼噜让沉璧彻底僵立在原地。
腊月里,小镇上的人们开始热热闹闹的走亲访友,就连独来独往的老铁匠也有远房侄儿来探望。小伙子虽说长相平平,手头却很阔绰,吃穿用度上只拣贵的挑,没过多久,便有养闺女的人家拐弯抹角的打听他的来历。木木红茶坊得益于近水楼台的地理位置而捞了个盆满钵满的开门红,沉璧开心之余也掺和进八卦行列。
“他人还不错,不过,好像不怎么说话……”
“长舌是妇人,男子沉稳点好。我家婆婆说,那叫内敛。”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沉璧小心提示道:“他要是不能说话呢?”
“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年纪小自然还不懂,嫁人主要看心地,知冷知热就够了,有点缺陷没准会更懂疼老婆。”
知冷知热?如果爱捉弄人也算得上优点的话。沉璧噙着一口茶暗想,这或者会被她们解释成可爱。其实说来说去,财神爷的光环才是备受景仰的。
“陈丫头……”小镇上的人们初听沉璧的名音以为她姓陈,沉璧懒得纠正,何况自己姓什么还得问沉非,时间一长也就任熟客唤她“陈丫头”,纳鞋底的胖大婶手里行针如飞,嘴上更没半刻空闲:“镇上就属你和郑铁匠打交道多,还有什么可靠消息再给婶子们透露些。拣重点的,他那侄儿现有几房妻妾了?”
“这……”沉璧为难的皱皱眉,她虽然每天都能见到阿慕,还经常陪他享用自家出品的由他买单的下午茶,但他基本只是个听众,听沉璧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东扯西拉着毫无逻辑的杂乱心情。沉璧之所以愿意这么做,一是因为每逢此时他的表情看起来真诚而专注,她不用担心他又会打什么坏主意。二是因为有些话的确在心里憋久了,原本就很有倾诉的欲望,而他是绝对不会将她的小秘密泄露出去的。她倒是没想过向阿慕提问,事实上,就算问了,他十有八九也不会回答。
沉璧没有下文,旁人自然转开了话题:“啧啧,王大姐,我看你是糊涂了。人家一个小姑娘怎好意思问这些,哎,话说回来,我那闺女要是有她一半能干就好了……”
“嘘,人来了!”
沉璧话音刚落,门帘被掀开,淡色天光勾勒出来人高挑的身形,顿时吸引了三姑六婆的注意。沉璧忙起身招呼,将客人带到靠窗的单座上,也不多话,熟门熟路的沏了一壶枫露香片端过去。
“郑伯没和你一起么?”沉璧接过慕容轩解下的貂毛披风,扭头看了看。
慕容轩摇摇头,拿出两只杯子斟好茶,照例推了一杯给沉璧,
沉璧笑着摆手道:“今天有事忙,不陪你喝茶了,我呆会让阿飞给你烘一盘甜点,免费赠送。”
慕容轩不声不响的垂下眼帘,沉璧刚转身又折了回来,拿起杯子和慕容轩碰了碰,小口饮尽:“那你就等我半个时辰,我去收集点材料做好吃的。独家秘方哦,别处可尝不到的。”
慕容轩被沉璧故作神秘的表情逗笑,终于点点头。
沉璧这才松了口气,裹紧披风出了门。
在沉璧眼里,对外人极其冷淡的阿慕可能怀有一种自卑心理,也许与他的嗓音不无关系。她每次想起问郑伯,总被老人含糊搪塞过去,几次三番后,她也聪明的缄口不提。阿慕喜欢呆在木木红茶坊,而她也不讨厌阿慕,甚至有种类似天然的亲近感,大概是出于同情,她对他格外耐心。有时候,她会从他身上看到沉非的影子,她希望同样身在异乡的哥哥也能得到这样的关怀。
慕容轩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冰天雪地里,沉璧带着小翠在后院忙碌。她们合力搬过一架木梯,小翠在墙角扶稳了,沉璧系起裙角往上爬,胳膊肘还挽着一只小桶。爬到顶端,她伸手去掰挂在屋檐边的冰凌。
慕容轩看得莫名其妙,猜不透这丫头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半年不见,他却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他就知道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纤弱,无论把她丢在哪里,她都能活下去,并且还能活得好好的。他的寝宫床头摆放着一只粗瓷杯,杯壁上有只神气活现的丑兔子,让人看了就想笑。他很好奇她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还真敢一一付诸实践。不过,他慕容轩看上的人,理当是要与众不同的——尽管这次似乎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他并不急着将她据为己有,只想呆在她身边,喝她亲手烹的茶,听她轻言细语,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流淌,曾经在他看来近乎浪费生命的事,居然也能变得甘之如饴。
与之相比,在王府里养伤的日子虽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他却总是莫名烦躁,起初只当不习惯突如其来的清闲,慢慢的,他发现自己对天义门的快报也提不起兴趣,反倒只盼着郑伯驯养的那只褐色小鹰。冬至后,北部大雪封山,小鹰来得少了,他在无数次望眼欲穿后终于忍无可忍的跑来了江南,当他饥渴交加的推门而入并一眼看见熟睡中的沉璧时,所有感觉只剩满足——失而复得的满足。他不想再离开了,尽管沉璧对他毫无眷念可言,骄傲如他,更不会轻易褪去那层面具,又或者,是没有勇气接受她的再次拒绝吧。无论怎么解释都好,慕容轩平生第一次不打算对某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深究,只要能时时看着她,在这一方小小的与世无争的天地里,她的一抹浅笑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慕容轩啜了一口茶,目光再次飘向窗外,沉璧攀在梯子边缘,正低头和小翠说着什么,灵动的眸子顾盼生辉,冷雾中的笑靥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远。
沉迷,往往不觉。
冬去春来
玩笑间,沉璧将目标转向下一根离她稍远的冰凌,手臂不够长,她微微踮起脚,眼见就要够着,冷不防脚腕一扭,来不及惊叫,整个人便从梯子上掉下来。她本能的紧闭双眼,预想的疼痛却没降临,额前碎发被风撩起,轻轻暖暖,竟是谁的呼吸。
她偷偷睁眼,撞见一双黑亮的瞳仁,深邃如潭,温润如玉,含着浅浅的笑。她一时竟有些呆滞,因为在对视的瞬间,她在那明澈的潭水中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留意到别人眼中的自己。无意识的,目光微微一转,瞥见阿慕的面容,她这才惊觉自己原是落在了他怀里,心中一窘,忙跳下地来。
“姑……姑娘,”小翠拉着沉璧的手,紧张得舌头打结:“没……没伤着哪儿吧?”
“还好,挺好的。”沉璧抻抻胳膊,感激的冲慕容轩笑笑:“谢谢你。”
慕容轩维持着一贯的静默,而此时的沉璧却觉得他的眼神与平常不大一样。嘲弄?戏谑?似乎都不对,嬉闹惯了,那种毫不掩饰的关切反倒让沉璧困惑,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回归正途,拎起装着冰凌的小桶,急急忙忙的就往厨房冲:“阿飞,准备开工了……”
“姑娘……”小翠顾不上慕容轩,一路紧跟其后:“姑娘慢点,小心鞋底滑……啊,郑伯来了,先回屋里坐坐吧……”
“你且忙着,都不是外人。”
刚步入后院的郑伯忙让开路,小翠的身影消失在蓝布门帘后,雪地里,只剩一老一少。
郑伯走上前,看看犹自出神的慕容轩,低声道:“少主,天义门信使……”
“她穿得那么单薄,难道不冷吗?”
慕容轩对着沉璧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郑伯愣了愣,哭笑不得之余才注意到慕容轩早上出门时的那件貂毛披风早离了身,身着绛紫团福锦袍伫立在透骨的朔风里,他竟也丝毫不觉。
天空飘撒着零星雪片,未尽的言语被老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所取代。
木木红茶坊当晚的餐后甜点又推出了了新品种,尽管众人对沉璧制作的牛奶沙冰都是浅尝辄止,所幸认可称道者居多。于是,眉开眼笑的老板娘一刻也不耽误的翻出数只空酒坛装满清水,冻成冰陀后在地窖掘土三尺埋了进去。忙到半夜收工前,老板娘拍拍店小二的肩膀,笑嘻嘻的指着最后一只酒坛问道:“阿飞,你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坛子。”店小二努力撑开上下眼皮,老实作答。
“里边呢?”
“冰块。”
“错,那是钱,白花花的银子哪!等到秋后,你和小翠就可以安心的生个大胖儿子,我也有得玩的了,哈……哈哈……”
沉璧笑得格外踌躇满志,丢下面红耳赤目瞪口呆的两口子扬长而去,不料才钻出地窖,笑声就化作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紧跟着,一件犹带体温的厚披风裹上她的身子。
“谢谢,阿慕。”沉璧抓紧领口,转身歉然道:“没想到会弄得这么晚,累你当苦力到现在,赶紧回去休息吧。”
地窖口的纸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漾开一轮轮昏黄的光晕,模糊了男子微笑的脸,唯有两颗明亮的眸子灿如星辰,他抬手捻捻沉璧的衣袖,摇头。
“我穿得不少,你看……”沉璧很快会过意来,迫不及待的挽起罩衣袖口让慕容轩见识普及在后现代的防寒必备品——羽绒服。
这件由徐飞拔毛小翠裁剪的新款羽绒服刚立秋就开始准备了,那会儿十里塘的鸭子长得最肥,沉璧的设计图纸画得直如行云流水,大有杀进巴黎时装展的气势。羽绒服原本做了三件,可徐飞和小翠却不习惯,说是轻飘飘的不厚实,没多久就换回了那种沉璧一套上去就觉得手肘拐不过弯的大棉袄。
慕容轩对完全没概念的东西当然也不会有好感,他皱皱眉,屈指在沉璧脑门上弹了个爆栗,不由分说的将她推上楼。
第二天沉璧好梦睡醒,惊见床头连带衣橱里的单衣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夹袄。无奈嫌疑犯矢口否认,而镇上大小布庄正值年关打烊,于是羽绒服叠夹袄的组合穿法便一直延续到春分,捂得沉璧脸上的痘痘也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往外冒。
“昨天是鸡蛋清,今天是这个,你确定有用吗?”小翠一边将牛奶兑进蜂蜜搅成粘稠的糊糊,一边不无担忧的细瞅沉璧的脸。
“有……有用。”沉璧对着窗台上的镜子掐掉一颗痘痘,呲牙咧嘴道:“不管怎么说,我得想办法保住脸面不是?要真毁了容,自己瞧着磕碜不说,出去吓着孩子怎么办……哎哟,疼死了……阿慕好多天没露面了,准是躲在哪幸灾乐祸呢,你替我转告他,别再让姑奶奶逮到,否则一定拖去地窖严刑逼供,你说他像是那种没事就到处嘘寒问暖的好心人么,八成早蓄谋整我来的……”
“姑娘也别想多了,”小翠忍笑走开,拧了块热帕子给沉璧敷脸:“我看阿慕对你还是挺上心的,那事就算是他干的,不也是怕你在倒春寒里受凉生病么?你如今发疹子,他几次三番从嘉兴城里带来大夫给姑娘诊治,前些天开的方子这不还搁着么?要我说啊,姑娘也无须过于担心,我敢打包票,等春晌一过,疹子自然就退了。”
沉璧扁扁嘴,过了好一会才又问道:“阿慕又回嘉兴了么?”
“听郑伯说他是家中长子,年头族里有活分派,少不了各样琐事需要人打理,他忙过这阵子还会来。”
“最好别来了。”沉璧将调好的糊糊一点点往脸上抹,没好气的埋怨:“他一出现我的神经就得绷紧,累。”
“阿飞说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小翠闻言暗笑,她和沉璧相处已有数月,潜移默化中被她大而化之的性子所感染,主仆意识也慢慢淡了,反倒更投缘。尽管嘴上不说,她很多时候其实是将沉璧当妹妹疼爱的,便如眼下,忍不住逗了逗,却见沉璧的神情又有激愤的趋势,忙打岔道:“好了好了,你赶紧涂,涂完别乱动。咱聊点别的,对了,你知道今年镇上的布庄为啥都开张得这么晚吗?”
沉璧想了想:“也不算晚啊,大伙儿一年难得有次走亲访友的机会,车马劳顿的在路上都要耽误不少时间。而且,真要上门的生意也跑不了,不如干脆尽兴而归。”
“全天下的生意人大概就你会这样想呢。”小翠啼笑皆非道:“恰恰相反,据说嘉兴在年前就迎来了一位生意场上的大人物,江南一带享誉天下的无外乎丝绸织绣,那些掌柜的不都前呼后拥的赶去巴结了,指望着赚个盆满钵满的开门红。”
“哦,那人名气可真大。”沉璧舀起最后一勺糊糊,漫不经心道:“不过,他也够蠢的,上好的丝绸遇冷易脆,他寒冬腊月的赶来江南,还指望挑得到好货?”
“这个……我也不清楚。”小翠经沉璧一提醒,也察觉出不对,只好随口道:“想必是程家产业大主顾多,次货也能卖出好价钱,不在乎细枝末节。”
“商业信誉可是比价钱更重要的……咦,程家?”似乎有点印象,沉璧停下动作,开始在有限的记忆中搜刮着关于这个姓氏的其他信息。
“对,南淮程家,御赐牌坊。你不会连程怀瑜都不知道吧?程家长孙,十二岁科考状元及第,殿试场上以雪为题的即兴七言赢得龙颜大悦,亲笔替下晚雪两字相赠,世称‘晚雪公子’。除此之外,他的琴棋书画也都造诣非凡,南来北往,长箫为剑,吹尽风流……”小翠滔滔不绝的如数家珍,浑身的兴奋劲与出现在娱乐频道围堵偶像的粉丝们如出一辙。
“这个……我在见到他之前也是很有想象力的……”沉璧由惊叹到好笑,等小翠告一段落并投来期待共鸣的目光时,她决定实话实说,结果,一句话没说完,被小翠的高分贝打断。
“你认识程怀瑜?在哪里?什么时候?”
“呃……去年,在一家酒楼,”沉璧生怕再引来一串连珠炮,含糊道:“谈不上认识,远远的看过一眼而已。”
“只一眼么?太可惜了!坊间百姓都把他描绘得像天神,英俊儒雅,谈吐不俗……”
“谈吐俗不俗我不知道,相貌倒还行,不过,比起天神就……”沉璧顿了顿,突如其来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另一张脸,融融火光流淌过神祗般的俊朗轮廓,蓝宝石般的眸子漾起暖暖涟漪……
“就怎么了?”
小翠的催促让沉璧回过神来,她晃晃脑袋,甩开莫名的怔忪,孔老夫子都说过,食色,性也。既然人长得好看,多想几次也属正常。她抬头看看小翠,忍俊不禁:“你见过天神长什么样吗?”
小翠呆了呆:“没见过。”
“所以,没见过才是无限完美的。”沉璧颇为感慨:“很多东西都是走近了才能看得清,没准,那程怀瑜还没你家阿飞好呢。”
“照你这么说,嘉兰四公子岂非都是浪得虚名?我流落市井时,常听人提到‘晚雪逐月,凌霜吟风’八个字,所指必定也是和程怀瑜不相上下的了不得的人物,只我孤陋寡闻,不知是哪路英雄豪杰,又因何得名。”
“嘉兰四公子?”沉璧难以遏制的联想起大名鼎鼎的F4,笑意不请自来:“以程怀瑜为参照的花样美男四人组?”
好在只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小翠没在意听:“……不过,有一句你也说对了。”她红着脸低下头:“在我心里,阿飞自然是最好的。”
“什么?说什么大声点!咦,阿飞,你怎么呆在门边不进来?”
小翠“唰”的站起来,风吹动门页“吱呀”作响,里外空无一人。
“你,你居然骗我,坏丫头……”
“哈……哈哈……啊啊啊……别,别挠痒痒……”
朝阳透过才挂不久的竹帘溢满一室清香,筛下无数金色碎末撒在追逐嬉闹的女孩身上,裙裾在空气中翻飞出浅浅光影,笑声掠过十里塘,惊得柳梢的黄鹂“嘀”的腾空而起,柳枝轻点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树下伫立良久的黑衣男子默默转身,竹编斗笠下,薄唇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璧儿,原来你已经长大,懂得照顾自己,懂得让自己快乐。而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像极了娘亲……
酒后真言
无巧不成书,同一时间,几十里外的嘉兴,有人起床后连打数个喷嚏,捂着鼻子犯郁闷:“最近念我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莫非老祖母又在和婶婶们絮叨?”
“怀瑜,我刚得来一个消息。”进门的是韩青墨,他老兄每天天不亮就去城外的小树林练剑,将近晌午才回,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似乎都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额角的碎发被晨露沾湿,一张清俊的脸庞愈发显得英气蓬勃。
“你找到给她解围的老者了?”程怀瑜振作起精神。
“没,那老人兴许也是过客。城门的守卫见她出了嘉兴往西去了——她那匹马据说很醒目。”
“钱庄怎么没有她买马的记录?罢了,再往下找也没什么意义,她既已安然脱离北部蛮子的掌控,我们也不必操心了。”
“哦?”韩青墨抬抬眼皮子,调侃道:“原来程公子是为了解救民女才绕了大半个南淮?在下还当他踏破铁鞋为红颜,失敬失敬!”
“少来。”程怀瑜的一本正经装得比真的还像:“此行江南不是要收购瑞福绣庄么,好端端的秉公行事,谁让赶上大雪封路。”
“哦?”韩青墨表现出的惊讶更为夸张:“原来如此,那偷查户籍暗访春香楼都是必要的生意往来?”
“这……你怎么都知道?”
程怀瑜顿觉气短。他当初因在兴头上寻曲不得,一冲动便将沉璧的画像分发给程家分设十六州的钱庄,循着获悉的线报亲自出马,原以为不出数月便能查找出沉璧的下落,然而始料未及,对方行迹十分散乱,很难判断她下一站会被带去哪里,导致他们的跟踪变得艰难而被动,若非青墨的无言支持,他说不定早就放弃了。事实上,到现在,他已经很难解释他究竟为了什么才会这般锲而不舍,仍然是那首触动心弦的曲子吗?或许未必。一件已经开端的事情,就要把它做好才算收场,惯性而已,苛求完美者,如青墨,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们后来也发现,沉璧并不像是被劫持的,与沉璧同行的那名男子虽来历不明,但显然是行走江湖的常客,无论做什么都不留痕迹,就连真实面貌也不曾轻易让人瞧见,因此勾起了韩青墨极大的兴趣。好在南淮境内只有锦钰钱庄是能通兑钱币的,但凡出远门,除非要饭,否则必定得出入钱庄。沉璧手头一直很阔绰,尤其在后期,银票使用得颇为频繁,最大的一笔金额居然用在了嘉兴最大的窑子,程怀瑜在收到这一手线报时,差点没跌下椅子。
“那点小算盘如果连我都看不破,你以后岂不是要鼻孔朝天了。”韩青墨这才注意到程怀瑜异样的鼻子:“你的鼻子怎么了?”
“老被人惦记着也很辛苦哪!”程怀瑜从遐思中回过神来,自嘲的摸摸红鼻头,转念一想,笑了:“刚才话没说完,青墨,你怎么就没看出来,我这么不辞辛苦其实是为了你么?”
韩青墨一愣:“此话怎讲?”
程怀瑜不慌不忙道:“我与你相识多年,除了青黎,还没见你对其他女子笑过,当日苏州醉仙楼,却又有一个例外,你倒也解释一下其中的缘故。”
“胡说什么?”韩青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脸孔一热,随即发觉自己中了圈套。
“原来如此……”程怀瑜了然的频频顿首:“我有没有胡说,你最清楚。”说完,还特意笑出两颗讨打的门牙,活像街头的无赖。不出所料,他眼前光线一暗,韩青墨已经腾空而起。他旋身避开对方的拳头,大笑着斜退几步:“今日算我陪你练过一套拳法了,改明儿在老祖母面前可要多替我编些好话,省得她老说我疏于习武……”
“习武之人哪来这么多废话,赢了我再说吧,看招!”
……
院内杏花纷坠如雨,白衣清影交错如虹。待到一切重归宁静,青苔石阶前传来浓浓酒香。切磋后的畅饮自是开怀,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然薄醺。
“青……青墨,等办完了事,随我回家去看看你未来的弟媳妇儿。”程怀瑜的舌头直打卷。
“你有意中人?”韩青墨的酒量比他好,乍听之下很是意外。
“男子汉大丈夫,未立业前不谈家事,这不是你从前常挂嘴边的么?我原也做此打算,近来却不知何故,老记挂一些事情,还有……一个人。离家越久,想得反而越多……我好像还没对你提过她……我姑父的侄女,姚若兰。”
“南淮第一才女姚若兰?”
“对,她是我表姐,我们从小一块跟着先生读书识字、抚琴作画,我会的她都会,甚至更胜于我,第一才女莫不是名副其实?”程怀瑜笑得心满意足:“但是,只有见过她的人才知道,她的容貌半点都不逊于才气,再好的丹青也描不出她的灵秀,与她相比,外面的莺莺燕燕算得上什么。”
韩青墨的眉头却渐渐锁紧,早年独身游历江湖时,他对姚若兰的芳名有所耳闻,盛传程家有意将她许配给当朝丞相之子段志义,这桩在外界看来无异于天造地设的好亲事绝非空|茓来风,程怀瑜是当局者迷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不得而知了。他沉吟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怀瑜,你的心意,姚小姐可曾清楚?”
“她是我的,谁都抢不走……”酒坛“骨碌碌”的滚下台阶,程怀瑜梦呓着翻了个身,胜雪白衣上沾满点点薄绡般的绯红。
韩青墨摇摇头,独自举杯轻抿一口,眯眼看向头顶开得如火如荼的杏花,甘醇入喉,终化作一声轻叹。
程怀瑜酒醒后没有再提姚若兰,韩青墨也不多话,只开始在暗地里安排返程事宜,以便程怀瑜办完公事后即刻回京。可惜天不遂人愿,程怀瑜顶着公差在外的名义重返江南,不料还真遇上了平生第一块难啃的骨头。
长江中下游古来便是富庶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号多设埠于此,其中不乏官宦人家前来置业。三年前,段皇后也看中这条财路,授意其兄段玄武在苏南开了家绸缎行,可惜手下人不好生经营,只恃着段家的名号干些强买强卖之事,年底便勾结当地官吏往京城拍马进贡,时间久了自成一霸,众商避之不及。说起来,段、程两家本也井水不犯河水,不料程怀瑜此次要收购的瑞福绣庄却是段玄武觊觎多时的肥肉,岂能让他人轻易夺了?这事说小了是一笔生意,说大了可是比着皇上皇后的面子谁大,织造府自然不敢Сhā手,瑞福绣庄的大当家见人便唯唯诺诺,两头不得罪。如此看来也难有实质性进展,但程怀瑜年轻气盛,又加上老早就看不惯段家的作为,存心扳赢一局,双方便一直僵持不下。转眼间,夏初将至,父亲在家书中下达的最后通牒无疑给程怀瑜平添了几分烦躁。
“……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我若高价强买,和姓段的从前的作法有何两样?没准还给那群无德之徒的横行霸道找了更加冠冕堂皇的幌子?若就此罢手,有了第一次,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蹬鼻子上脸的,今后程家的生意还怎么做?我可以不在乎这点亏损,程家毕竟赔得起,但是要换作其他小本经营的商行呢?如今这世道真是山河日下,我万不能助长这歪风邪气……”程怀瑜将家书揉成一团,愤愤的打着折扇。
一旁的书僮战战兢兢的陪着笑脸:“爷,天气这么热,千万别上火。要不出去走走,没准能想出好法子来。小的听说离这儿不远的乌镇有家茶楼,卖的茶水都是别处少见的,味道也很特别,当地许多达官贵人都遣家仆买来品尝……”
程怀瑜“唰”的收起折扇,顺手敲上书僮脑门:“那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备马,请韩少爷。”
“是是是。”书僮迭声跑远。
程怀瑜抬头望望灰蓝的天空,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闷热无聊的下午。
狭路相逢
“热死了!”沉璧拧着长及小腿的秀发,哭丧着脸站在小院中央:“每次洗头都要浪费一个时辰,然后花两个时辰等它干透,一下午就这么耗过去了,每天还得梳头,睡觉都卡脖子……”
“大家不都这样么?你躺好,我帮你洗,很快就完事。”小翠习惯了沉璧每逢洗头就犯嘀咕的坏毛病,根据经验,好言相劝几句就过去了,但这次,她差不多发了一中午的牢骚。
“不,我要自己洗,剪了再洗,省得费劲。”沉璧大胆提出蓄谋已久的决定。
小翠手里的皂荚和毛巾同时落地:“你说什么?”
“夏天到了,头发短点利索,洗起来也方便啊。”
“万万不可。且不说你还没出嫁,就是出嫁了,也只有被夫家休了或是进庵里当尼姑的女子才会这么做,快别胡思乱想了。”小翠少有的严肃,她太了解沉璧敢想敢做的个性,这丫头没事就捣鼓些浆糊往脸上涂,在睡裙正中间绣上戴蝴蝶结的猫脸,把好好的里衣裁剪成两根细细的吊带,就连染指甲这样的平常事都能玩花样——用小楷笔沾着凤仙花汁混着银粉勾画图案,漂亮是漂亮,可是太出挑。小翠苦口婆心的劝阻多半被付诸一笑,但她拿定主意,这件事绝不可再让步。
“哦!”出乎小翠的意料,沉璧居然没有再坚持,乖乖的点头:“那算了,我先回房睡个午觉。”
小翠怔怔的目送沉璧上楼,琢磨片刻,只道此次事关重大,女儿家毕竟不敢太过任性,于是放心的任沉璧去了。谁知,等到傍晚,沉璧下楼吃饭时,围坐在桌旁的众人顿时惊得四仰八叉。
“呃……我知道……目前还难看了点,不过没关系,小翠手巧,帮我修理一下就好了。””沉璧本想引导大家欣赏新发型,但考虑到古人对前卫事物的接受总得有个过程,而且自己操刀多有不便,导致耳根下的发梢七零八落长短不一,像是被狗啃过一样。群众的眼睛雪亮,她也只有实话实说的份。
“我哪有答应帮你修理?我都说了……唉……”小翠欲哭无泪,直后悔自个掉以轻心,没有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眼见着沉璧的虚岁该有十六了,前日张员外家还专程托人来打听她的生辰八字,只她自己还不把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你这孩子……”饶是郑伯阅历多广,也没见过如此胡闹的女娃,真是话到嘴边都不知该从哪里教训起,回头让少主见了她这副尊容,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反应。
“姑娘真是太不应该了。”徐飞为人忠厚,在他眼里,沉璧时而是精明能干的掌柜,时而却如同未长大的孩童,让人既佩服又疼爱。对她的每次头脑发热,他都是二话不说的率先支持,唯有此刻,就连他也觉得沉璧的举动过于荒唐。身体发肤乃父母所赐,岂能如此糟蹋?更何况头发对女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沉璧剪得倒是畅快,但不知哪年哪月能长起来,倘若其间吓跑了提亲的误了好姻缘,又该如何是好?
“怎……怎么了?不至于吧……啊?”沉璧在数道谴责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的绕到桌旁坐下,想了想,取出一方帕子将后脑勺包了起来,只剩前额一排刘海儿:“这样是不是稍微顺眼点?真的,等你们看习惯了就……”
“喂,有人吗?掌柜的!”沉璧话没说完,店堂外传来一阵吆喝。
“哎,来了来了!”沉璧赶忙应了一声,回过头,见众人仍面无表情的瞪着她,只好装傻赔笑:“那你们先吃着,我去招呼客人。”
沉璧逃难似的冲出里屋,一个刹车不及,“咚”的撞上来人。
“哎哟,韩少爷小心!”方才那声音又讨人厌的响起。
“对不起!”沉璧顾不上站直就往后退。
“小心!”一双手及时扶住沉璧,阻止了她的臀部与桌角对撞。
“谢……”沉璧感激的抬头,一张俊逸的脸孔映入眼帘。
“是你?”
“你是?”
两人异口不同声。
沉璧反应不慢,她很快记起在苏州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并且他还为自己解过围,遗憾的是,她仍叫不出他的名字。而韩青墨却是话到嘴边才开始举棋不定,这也不能全怪他,前后相隔一年有余,若说程怀瑜的妙笔丹青成功的留住了初见时的沉璧,眼前这张粗布头巾和蓬勃生长的大小痘痘就更为成功的模糊了众人印象中那张清秀的小脸,他疑心略起,脑海里便只剩下似曾相识的轮廓。
对望半晌,沉璧讪讪的移开视线。
热脸贴冷ρi股,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
“小猴子,你一惊一乍的鬼叫什么?青墨,你没事吧?”
怔忡间,又有一位白衣公子翩然进门。
如果说沉璧重遇韩青墨的第一感觉还称得上惊喜,那么她见到程怀瑜的第一眼绝对不亚于遭遇原子弹——“轰”的一下魂飞魄散。程怀瑜是谁?她可不像小翠那么天真,要是将姓程的搁21世纪,准一个奸商,万一赶上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拍熄沉璧的小店不比踩死蚂蚁还简单么?所以说人不能做半点亏心事,地球毕竟是圆的,南辕北辙再不相干的两个人没准也有狭路相逢的那天,比如沉璧做梦也想不到的眼下,她感觉自己活像是被相公捉奸的小媳妇,拧巴着脸,笑得倍儿难看。
不过程怀瑜惯于挑剔的目光早就自动自发的跳过了与雅致店面毫不搭界的裹着头巾酷似村姑的沉璧,他欣赏完墙面上的木雕画,又移步柜台前,饶有兴趣的打量陈列架上的各色陶艺。
“呃……两位客官请上座,小店现有美味清凉的特色沙冰……阿飞,阿……飞……”沉璧沿着墙根往里溜,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
“到!咦,怎么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徐飞的出现正堵住沉璧的去路:“你招呼的客人呢?”
“那儿……”沉璧胡乱朝身后指指:“你去告诉他,一次性消费三两银子可办贵宾卡,以后每消费十个铜板积一分,满一百分可以兑换一只流氓兔存钱罐……记住,灵活推销、捆绑经营,这笔成了可是大单子。”
“那你……”
“我不巧肚子疼,借过。”
沉璧眼见着就能全身而退,喜不自禁之时,半路杀出个韩青墨。
“沉……璧?”
不得不说,韩青墨的后知后觉来得很不是时候,两个试探性音节落进沉璧耳中有如平地惊雷。她浑身一僵,抬眼对上徐飞狐疑的目光,只得再次转过身去:“叫我?”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原本我以为是,可听你这么一叫就知道认错了。我爹娘留下的店子虽小,南来北往客倒也多,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还请见谅。”沉璧紧张到极点,反而气定神闲起来,说穿了,就是攒够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劲。
“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怎么听口气却像是做了多年掌柜的。”程怀瑜不知什么时候踱了过来,懒洋洋的Сhā了句嘴,一双明亮的眸子锁定沉璧。
“自双亲过世,总有七八年了吧。”沉璧从容不迫的看回去,上下扫描半天,也没在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发现半点瑕疵,对比起自己的青春痘,立马妒意横生。
“哦,能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茶庄经营得名声在外,可见姑娘的蕙质兰心远非虚有其表者能及的。”
“过奖过奖。”沉璧嘴上谦让,心底冷笑道,你不就是变着话儿说我长得不咋地么,谁稀罕你那小白脸呢,细皮嫩肉的男人瞧着多腻歪,老娘还真没耐心奉陪了,想到这,眼珠子一转,手里抹布直点徐飞鼻尖:“哟,我们的当家师傅准是没见过比大姑娘还俊的爷们,都傻眼了,别让客官久等,拣最拿手的招待,对了,记得备好薄荷叶,天热祛火……”话梢留尾,门帘一掀,乍明又暗的光影里,只剩三个表情各异的男人,后院隐隐传来几声似乎没能忍住的带着颤音的轻笑。
妙笔为饵
沉璧心情大好的回房,软磨硬泡的哄来小翠帮忙修剪发梢,其间极尽拍马讨好之能事,只差没敢把程怀瑜大驾光临的消息告诉她,忍了再忍,还是怕她兴奋得手软,毁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发型。小翠手巧绝不是盖的,领悟能力也超强,沉璧捧着面铜镜一坐两个时辰,瞧着逐渐清晰利落的层次,乐不可支。
快完工的时候,木楼梯一阵吱呀乱响,徐飞揣着账簿,进门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财神爷来了。”
“挣了多少?”沉璧好奇的放下镜子:“十两有吗?”
“不止,我慢慢算来。”徐飞喜滋滋的在账簿上比划:“两位先是品尝了几样茶点,其间程公子买走了一对米老鼠,又劝说韩公子给妹妹买了一只公主杯。然后,他们到镇上游玩了一炷香的功夫,回店里用过晚膳,又让我给他们找地儿歇脚。我一听,琢磨着楼上不是还有间杂物室么,我和小翠暂时搬进去,空出的客房正好……”
“等等,你说什么?”沉璧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你留他们住宿?”
“对,这才是重点!你知道程公子开价多少吗,一百……”
“打住!阿飞,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开客栈的……招待不周就算了,万一……出了事谁负责。人家可不是一般的公子哥,就连小翠都知道……”沉璧使劲咽下后半句话,小翠是程怀瑜的狂热拥护者,她才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一对二的境地,但是一想到那家伙与她仅一墙之隔,后颈上的汗毛就斗鸡似的竖起来。
“她知道什么?”徐飞看了莫名其妙的小翠一眼:“不是你说要灵活推销、捆绑经营么?程公子是爽快人,你倒好,送上门的生意都往外赶?就算非赶不可,你也得拿出个理由吧。”
“没……没理由,我说不行就不行。”
“那也成,要赶你自己去赶,我才不做那出尔反尔之人。”
“别吵了。”小翠终于抢到话头:“你们说的是……哪个程公子?”
沉璧张张嘴,又闭上。
徐飞闷声道:“程怀瑜,据说还是京城来的。”
“啊啊……啊啊啊……”
墙壁另一侧,程怀瑜头也不抬的俯在桌上挥笔泼墨。
“谁在半夜吊嗓子?青墨,你轻功好,看看去。”
“什么话?”韩青墨嗤之以鼻:“幸亏你轻功一般,大姑娘的闺房也是说看就看的?而且,你怎能那么肯定她是你要找的沉璧?女大十八变,就说青黎,我离家才半年,上次迎面撞上都险些没认出来。”
“当然有变化……其实我也忘了她原先的模样,不过,她的眼神足以说明问题。”
韩青墨仔细想了想:“我不觉得她的眼神有问题。”
“就是没问题才不正常!”程怀瑜一语道破天机:“哪个女人第一次见到咱俩没点表情?胆大的献殷勤,胆小的羞答答,最不济的,也得有个笑脸。唯独她,躲不过去了,居然还说我长得像娘们。”程怀瑜越想越来气:“不怕你笑话,打在苏州醉仙楼第一次见面,她就压根没把我放眼里……对了,接着说眼神,她那时看我的眼神就有点不屑一顾,就好像说——你们瞧着是块宝吧,我觉得他就是根狗尾巴草,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哪……她如今照旧是这神情。你笑什么,换作你能不气?”
“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躲着我们了,看来她也没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
“我实话实说,连你也跟着损我。”
“我在提醒你,众星拱月久了,怀瑜,你只是不习惯偶尔的冷遇。其实,古往今来,成大业者,有几人是能真正得到拥戴的。你还没到那一步,等到了,你就会发现今天的在乎很可笑。我看你还是别闹了,明天寻个机会向她讨到曲子,回头办正事要紧。”
“曲子我当然得要,不过,换种方式,让她乖乖送到我手里。”程怀瑜直起身来,潇洒抬手,画笔在半空中翻滚几圈,稳稳当当的Сhā进笔架。
韩青墨探身朝桌案看了看,摇摇头,不再说话。
天刚破晓,正在酣睡的沉璧就被小翠摇醒。
“姑娘,程公子大早就出门了,该不会是去练剑吧?”
“那你还不赶紧跟去看看,千万别错过他的英姿……呜,轻点捏,我真的很困……要不你去参观一下他住过的房间?”
“我都收拾整齐了,哎,”小翠的声音变得兴高采烈:“你猜我在他房里看到了什么?”
“没兴趣。”沉璧口齿不清的嘟哝。
“哦,难得今天太阳好,我要晒被子咯。”
“不要,我想想……认真想想……”沉璧咬着被角,往床里滚了两圈,确定卷得严实后,眯着眼坏笑:“春宫图?”
“你……”小翠涨红了脸:“你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口没遮拦的!”
“将来还早呢,谁说要嫁了。”
“我看不远了。”
小翠笃定的语气非比寻常,沉璧缩进被窝的脑袋又探了出来,忍不住奇道:“你怎么看的?”
小翠瞧了瞧上钩的懒鱼:“隔壁房间的书桌上,有你的画像。”
“啊?”沉璧顿时睡意全无:“为什么?”
“我倒要问问你呢?”小翠捂着嘴,笑得分外开心:“平日看你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没想到这等好事倒能掩得密不透风。我昨日还在和阿飞琢磨,镇上好些个客栈,程公子怎么偏挑了个小阁楼窝着,原来……”
沉璧发了会呆,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他是不是故意丑化我?”
小翠没好气的戳戳她的脑门:“你还没醒哪?我说东你扯西,人家把你画得像仙子,一看就是用了心了,你怎么……”她话没说完便听见沉璧的哀号——
“救命啊,大白天也会做噩梦吗?”
“……”
接下来的几天,沉璧都没碰见程怀瑜,她偷空去瞧了瞧自己的画像,平心而论,还不错——这种结论更增加了沉璧的疑惑,谁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不过,她才不会去问,只要他不生事,她乐得装傻。再加上天气渐热,店里客人一多,她很快就把程怀瑜抛到了九霄云外。
情窦初开
六月里,江南多雨,傍晚淅淅沥沥的开始下,清晨才停。沉璧听了一夜雨声,天蒙蒙亮就起床去采集新露。
积留的雨珠顺着小巷的屋檐滴落,掉进水洼里发出悦耳的声响。未干透的青石板路面很快沁湿了绣花鞋底,环顾四下无人,沉璧便脱了鞋,光脚丫子“噼里啪啦”的踩着水,一路小跑,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东郊茶林地偏人稀,静谧得只闻风动鸟鸣,嫩绿叶片上滚动的露珠亮晶晶的,十分讨喜。沉璧忙活了一阵,只觉背篓越来越沉,她拿帕子擦汗的时候想起了阿慕——往常很多次都是阿慕陪他来的,她从没特意叫上他,但无论她多早出门,在走出巷口前总会发现阿慕跟在身后。沉璧教他捧着陶罐接露珠,他便专注的盯着沉璧移动的手,偶尔露出孩子般快乐的神情。沉璧笑言看他的模样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他也跟着笑,笑完了便瞅空使坏抹沉璧一脸泥,到最后,回家的准是两只泥猴……
清新的风拂过沉璧的脸庞,她的唇角不由扬起柔和的弧度,阿慕回嘉兴很有一段日子了,想必大家族事多,难得像年关那么清闲,好不容易交到的一个朋友也不能常见了。沉璧叹了口气,取出一只陶罐抱在怀里,重新系好竹篓,往山坡下走去。
雨后路滑,沉璧的步子迈得很小心,不料走到半山腰,她猛然想起自己的鞋子忘在了茶林。神思一错,脚下跟着一滑,视野顿时开始旋转……
“小心。”
赶在地心引力发挥绝对作用前,一只大手稳稳托住沉璧的胳膊。
同样的两个字由同样的人说出,沉璧不用回头已听出是谁,一身冷汗之余,尴尬得连“谢谢”都有如蚊咛。
“你一大早来做什么?”韩青墨不无诧异的多瞅了几眼沉璧的短发,却没留意到她烧红的耳根,他随即接过沉璧临摔跤前还紧抱着的陶罐,打开来看,发现是一汪清水。待要再问,眼角却瞥见一双糊满泥巴的脚,半卷的裤管下,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他忙将目光调往别处。
“嗯,烹茶用的……店里没了花露。你怎么也在这?”沉璧发觉了韩青墨的不自在,下意识的往后缩缩腿,冷不防一阵刺痛从脚腕处升起,她心中一惊,却不好当场查看。
“练剑。”韩青墨原以为寻了处清净地,没想到一套招式还没练完,就有人闯了进来——都没办法视而不见。他清清嗓子,说服自己忽略沉璧的性别:“你的鞋呢?
“我也正打算找……”沉璧只恨自己不会遁地术,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愣是半点好印象都没给对方留下。
“你等等,我帮你找吧。”韩青墨看了看山路上一长串歪歪斜斜的脚印,轻松跃起,几次腾挪就没了踪影。
沉璧单腿跳了几步,寻了块山石坐下,不出所料,左脚腕外侧红肿得发亮,定是方才滑倒的那一下扭伤的。她咬紧牙关自己推拿了数下,不想没有好转,反倒连碰都碰不得了。正不知所措,远处响起脚步声,她胡乱放下裤管,再抬头时,韩青墨已站在跟前,与英俊的脸庞冷峻的气质乃至凛冽的宝剑极不匹配的——是他手里拎着的那双粉色绣花鞋。
“劳烦了。”沉璧有点想笑,可脚腕一阵阵疼痛让她的脸部肌肉有些僵硬:“我还有点事,你回去后,能不能转告阿飞让他来这里找我?”
“还是伤着了?”韩青墨的眉头不觉蹙起,沉璧的坐姿一眼看上去就有些怪异,他的目光扫过她一高一低的裤管,懒得再避嫌,弯腰就去查看沉璧的伤势。
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小腿已被握住,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韩青墨倒出陶罐里的水,一点点为她清洗掉脚上的泥土。
“不……不用。我……我自己来……”
沉璧手忙脚乱的想要阻止韩青墨,她倒不是缚于礼俗,如果换作洗脸或是洗手都没关系——哪个女生乐意让仅有几面之缘的帅哥帮忙洗脚丫子?尤其是在对帅哥很有好感,而脚丫子又那么脏的情况下。
“别多想。”韩青墨低低的声音透着不容拒绝的说服力:“你和家妹差不多年龄,在我眼里都是孩子,还谈不上男女之别。你的脚骨像是有些错位,再有什么闪失,以后怕是不好恢复。”他抬眼看向沉璧,墨黑的眸子迎着朝阳,璀璨如星。
沉璧一时有些发愣。
他冲她安抚的笑笑,手下不失时机的略一用力——
“啊!”沉璧的尖叫响彻四野,然而,疼痛就像汹涌的海浪,冲至顶峰后,悄然隐退。
“好点没?”韩青墨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女孩儿的脚踝毕竟不同于男子,纤细得似乎一捏就会断——他比她更紧张。
“好多了。”沉璧试着动了动,欣喜道:“你怎么会接骨?”
韩青墨松了口气:“舞枪弄剑的带点伤是家常便饭,所谓久病成良医,一点小问题自己就能解决了。”他见沉璧作势要起身,忙按住她:“你的左脚还不能使力,回镇上要上些药才好。来,我背你。”似怕她拒绝,他又解释道:“我方才说过,你就把我当作……”
“我有哥哥,我替我哥谢谢你。”
韩青墨一怔,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那就更无妨了,小时候,你也没少赖着你哥哥背你吧?你替我拿剑。”说着,人已背过身蹲下。
虽然沉璧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走神,可恍惚中,对她笑着的,依稀就是留在姚佳记忆中的林楠。就连剑鞘上的那一丝微温,都仿若来自他的指尖,无声无息,牵动着看不见的心弦。
“哎……如果嫌我重,千万别不好意思说。”她伏上他的背,明明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却举重若轻的说笑。
他一言不发的摇头,霞光在他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绯红。
莫名的快乐就像细雨下的春草,一寸寸滋长,呼吸起伏,填满胸腔。
红绳系着的戒指不知何时已悄然滑出她的领口,顽皮的风撩起发丝,缠绵飞舞,而后又轻轻垂落在他的肩头,遮掩住泪钻散发出的银芒,一如那再也无法延续的爱恋和从来没有相守的结局。
阳光拨开晨雾,蜿蜒的小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天地间,重叠在一起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当众提亲
沉璧的伤本没什么大碍,但看在韩青墨亲自为她配制跌打损伤药的份上,她还是老老实实的卧床休养。醉翁之意不在酒,每次韩青墨来送药,她都会想法设法的找些话题来聊,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她问他答,却也让她乐在其中——韩青墨的样貌的确与林楠有几分神似,即便他与生俱来的冷硬气质常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过,沉璧比较乐观的认为,只要韩青墨没有找借口逃走,就表明他不讨厌与自己相处。尤其是,他连着好几天都从东郊给她带回满罐晨露。
当日韩青墨背着她回到镇上,打头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程怀瑜,短暂的惊讶后,那厮的表情暧昧得只差没在脸庞一左一右的刺上“奸情”两字,以至于原本打算好人做到底的韩青墨当机立断的在店堂里撂了挑子,最后还是由徐飞将她送上楼。沉璧恼火之余,开始怀疑隔壁房间的画像并非程怀瑜所作,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推想,他的动机都是不成立的。如此一来,有心之人似乎就只剩下韩青墨了……
可惜,人们的美好遐思往往都会被铁一般的事实打破,沉璧也不例外。当她某天一觉醒来听到程怀瑜向木木红茶坊的老板娘正式提亲的花边新闻时,第一反应是喷笑,笑够了,她的第二反应才慢慢成形——木木红茶坊的老板娘就是她自己。
“他到底什么意思?”25+16年的人生历练都不足以让沉璧维持淡定。
“嘘,小声点!”小翠将刚跳下床的沉璧重新塞进被子:“你是不是兴奋过头了?”
“兴奋?我……”
沉璧刚张嘴就被小翠捂住:“你现在该做的,就是乖乖呆着,外面的事自有阿飞帮你操持。待嫁女子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更不能和未来夫君私会。”
“未来夫君?”沉璧被这四个字雷得头皮发麻,使劲挣扎道:“我还没准备好……不,我是说……我要先找他当面问清楚。至少我得知道他想干什么!”
“想娶你啊!”小翠睁大眼:“你知道他是多少名门闺秀梦寐以求的夫君吗?”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娶我?不对,我干嘛要贬低自己!这么说好了,我要是个倾国倾城的,早就祸乱朝纲去了。我要是个满腹绝学的,早就和才子私奔完了……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小翠茫然不解:“但程公子下了聘礼,而你又安然无恙的在这里。”
“没错,他八成就是想把我赶出乌镇!”沉璧恍然大悟:“小翠,谢谢你提醒我……”
话没说完,房门被“呼啦”推开,为首的是镇里有名的张媒婆,盛开如菊的脸孔隐透红光,她身后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大婶子小嫂子,个个面带喜色。
“恭喜陈掌柜,贺喜陈掌柜!百年难遇的好姻缘哪!”
没等沉璧反应过来,张媒婆的帕子已甩到了眼前,浓烈的脂粉味薰得她直想打喷嚏。
“哟,先别忙着害羞。”张媒婆笑嘻嘻的拦下沉璧伸出来想捂鼻子的手:“还是按照规矩来,便是水到渠成,姑娘也得表个态……”
“不嫁不嫁!”沉璧恼火的扯下充当发带的丝巾,细碎的短发轻盈滑落在脸侧,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我没打算嫁人,除非……除非……”沉璧嘟囔着半截话,趁机向门外移动。
“除非觅得良人?”一声轻笑从门外传来,白衣迎风,俊颜如玉。来人折扇一挥,不落痕迹的隔断沉璧的去路。
沉璧僵立片刻后,分贝骤然拔高:“程怀瑜!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你……”
“正因那西子初遇的一面之缘,你一心等我赴约。”程怀瑜声音不大,吐出的每个字却是半两拨千金:“我不过晚来一步,你便剪断三千青丝以绝尘缘……你的心意我怎能不知?事到如今,你何苦再自欺欺人呢?”
“谁……谁和你西子初……初遇了?”沉璧被旷世怨男的悲情戏码给煞住。
“倘若不是你……”程怀瑜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之色,神态却极尽凄楚,博得众人一片唏嘘。他低下头,嘴角噙着一丝苦笑,喃喃自语的音量却足够让沉璧听清:“那么,你又是在哪里见过我?”
一夜之间,沉璧成功晋身为小镇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心,走到哪儿都有人评头论足。她拒婚的消息一传出,木木红茶坊的门槛差点被说媒的踏破。媒婆们分成两大阵营,一部分是来试探沉璧的。烦躁归烦躁,自打最后一场春雨过后,沉璧的一脸青春痘便分秒不误的见天好了起来,皮肤恢复了从前的光滑水嫩,若单论容貌,在小镇上当属拔尖。更何况,知名度上去了,关注度必然水涨船高。另一部分是来开导程怀瑜的,大同小异的主题论调无非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祖先诚言,娶妻娶贤,沉璧自我感觉良好的短发在世人看来却是大逆不道,仅此一点,可见调教之路漫漫无期。
沉璧平静的生活被打乱,成天见人张嘴闭嘴谈婚事,她几乎快被逼疯。而程怀瑜每每笑而不答,铁定一副非卿不娶的模样,众人的唾沫星子更是纷纷喷向沉璧,大有汇集成河淹死祸害的倾向。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终于在某天,做了一夜噩梦的沉璧从床上弹坐起来,炮弹似的直轰向隔壁房间——她不是没敲门,只是敲门的手劲未免太重。
房门应声洞开,程怀瑜的一只脚刚踏下床榻,鞋都还没挨上,衣衫更是不整。不过沉璧盛怒之下四大皆空,尤其当她发现韩青墨已外出晨练后,最后一丝顾忌便彻底荡然无存。
“爽快点,你想干什么?”沉璧抱臂横在门框边COS母夜叉。
程怀瑜尚未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的拢了拢半敞的里衣,隐隐觉得不对,稍加琢磨,立刻醒悟到眼下这般场合,该拘谨的是沉璧。两厢对视,偏那丫头冷静得很,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没有半点脸红的意思。反倒是他,不上不下的缩在床头,尴尬无语。
反了,完全反了。
程怀瑜顿了顿,一言不发的开始继续下床动作。朝阳从窗口斜照进来,□在外的胸膛沐浴着晨曦,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他旁若无人的更衣,举手投足不尽优雅。薄薄的丝绸如水般流淌过每一寸肌肤,贴合着结实而修长的身材,边缘氤氲开淡金色的天光,宛如无懈可击的倾城名画。
然后,沉璧扭头望天的动作就迟疑了那么一下……
一种男子独有的气息飘近沉璧鼻端,等她意识到自己看得过于专注时,头顶已响起程怀瑜的戏谑:“好看吗?”
“一般般。”沉璧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的脸皮厚度,她无比镇定的指了指床头:“为了对得起你们的住宿费,枕巾被褥都换上了新的,连屏风都不例外,图样是小翠新绣的……我比较喜欢以前的牧童晚归。”
“你闯进来就为说这个?”程怀瑜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沉璧,她脸上仍然找不出羞涩或慌张,联想到此前在苏州,她表现出的与年龄不称的从容,教人无法不好奇。
“不……不是。”作战讲究士气,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沉璧显然已错过最佳时机,等她再度组织谈判用语时,局面已轻易被程怀瑜控制,他毫不讳言的直奔主题。
“我间接为你提高了求亲者的档次,你不感谢我,反倒打算兴师问罪?”
争端再起
“我间接为你提高了求亲者的档次,你不感谢我,反倒打算兴师问罪?”
程怀瑜着重烘托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刻意忽略掉当事人的意见。
“感谢?”沉璧的怒火重新被点燃,她握紧双拳愤然道:“我好不容易才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又拜你所赐,莫名其妙的卷进是非。好吧,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真看上我。至于我的亲事,谢谢你的抬爱,不需要你操心,你可不可以找些和你一样闲来无事的大小姐来帮她们抒发一下闺怨?我碰巧没有,谢谢。”
程怀瑜听她一气说完,唇角慢慢弯起一个笑容:“没有的话你会看我看得那么仔细?”不待反驳,他又叹道:“这么说,我还真怀疑你的性别,倘若你是男子倒好,这性子说不定还能让我和青墨多结交个兄弟。”
“我一介无名小卒哪高攀得起,只盼你离我远点才安全。”沉璧没好气的嘟嘴,青墨嘛,还可以考虑。
“无名?”程怀瑜佯装思忖片刻:“那不如我送你两字,沉璧如何?这两字意远韵浓,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不就是块躺水底的破石头么?
沉璧脑中蓦然闯进慕容轩说过的一句话,忍不住笑起来。等她察觉场合不对时,来之前下定决心与敌方拼个你死我活的气场已经涣散无踪了。
她叹了口气:“程公子若是有心寻来,我也隐瞒不了什么,横竖不过是怕消息传去柳府平添麻烦。我虽不是卖身丫鬟,柳府对我却有七年养育之恩,我当初遭人劫持,想来名声总不大好。如今这般,于人于己都是活路,你何必对一名弱女子横生刁难?真要追根溯源,我在苏州与你素不相识,为主谋利总不能算错,你怎么……”沉璧本来想说你不就为那笔生意耿耿于怀么,一个大男人的心眼怎么比针尖还小,念及程怀瑜已不大好看的脸色,她临时改了口:“你怎能念念不忘生意场上的一点得失?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遑论锱铢必较!程公子少年得志,更要学会放开胸襟才对。”
程怀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变幻如霓虹。他早知道沉璧没拿正眼瞧过他,放出求亲的风声也只是为了逼她先来认错,却没料到自己居然被人看得那么扁。这一认知直接打击了他的自尊,如果说他刚开始还抱有解释的念头,到后来沉璧以长者的口吻教训他时,他只剩下暴走的愿望。
“你说完了?”他强压火气斜睨她。
沉璧对程怀瑜急转零度以下的语气很是诧异,想也不想就说:“以上不过是一家之言,你若定要我以什么方式赔礼道歉才肯谅解,那就直接开条件吧。”
程怀瑜冷哼一声:“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妨直说,我大约还要在这住上一阵子,别的事碍不着我,我也没必要管。你呆不下去的话,大可以考虑再逃一次。至于你辛苦经营的茶楼,看在与你旧主相识的份上,尽管开价便是。”
程怀瑜上下嘴皮子一动,想到哪说哪,只为解气,不想正中沉璧的死|茓——她连日来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眼下被人不当一回事却又货真价实的说出来,换谁都得气急败坏。
“程怀瑜!枉你知书达理名声在外,却与恃财凌弱的小人没什么两样,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倒要尝尝罚酒是个什么滋味,你千万别说到做不到!又或者,”程怀瑜扬起一丝讥讽的笑:“聪明如你,不过是耍点小手段,想另辟蹊径引我上心?无论哪一种,我都乐于恭候。”
“你……”
程怀瑜挑挑眉,无视涨红脸的沉璧,他伸手端起茶盅,却不急着喝,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骨瓷盖,一圈圈刮开边缘的茶沫,逐客之意十分明显。常年与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交道,他早就学会将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在看到沉璧憋在眼眶中打转的泪光时,他也有点后悔,无奈说出口的话收不回,只得硬杠到底。
沉璧被噎得气闷,傻子似的呆立了好一会,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转身就跑,险些将正上楼的徐飞撞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徐飞顾不上滚了一地的杯碟,慌忙起身去追。
“不许跟来!”
远远听见沉璧命令式的口吻,有些暗哑,徐飞迟疑着止住脚步,眼睁睁望着她跑远。
“我替你去看看。”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谁也没留意到楼梯拐角处还站着一个人。
格子木窗将光影漏撒一地,紫发男子袖卷银辉,剑柄上的宝石在暗处依旧折射出玄妙异彩,照亮一双澄澈俊眸,隐隐透着几分担忧。
徐飞忙谢过,再抬头时,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暗香。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晴空万里,不到晌午就飘起了雨丝。
沉璧在十里塘的垂柳下坐了很久,一群黄毛小鸭子在池塘边嬉戏,欢叫不断,不知不觉中,她竟生出些羡慕。人与小动物相比,只不过多背负了一个情字,就累那么多,真不划算。如果她不是在等沉非,天高地阔,哪里会没有容身之地?又如果,她不是放不开林楠,六道轮回,她宁愿做昆仑山巅的磐石,闲品斗转星移,一梦初醒百年身,岂不悠哉?
正胡思乱想,有人走到身边坐下。
小鸭子摇摇摆摆的上了岸,细雨在安静的水面敲出一圈圈涟漪,沉璧看得出神,那人也不急着出声。
“小翠……”她懒懒的抱着双膝,随意散落的短发遮去大半面容:“我不饿,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好吗?”
一把纸油伞在她头顶撑开,她讶然回头,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隔着濛濛雨雾,却比星辰还明亮。
在听见他们争吵直至沉璧摔门而出前,韩青墨都还在上楼和下楼的选择间犹豫,可就当沉璧擦身而过时,几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他手上,那瞬间,皮肤仿佛被灼伤一般,连呼吸都骤然收紧。演砸场的闹剧,他也有责任。怀瑜好胜,沉璧好强,两人搁一块绝对是针尖对麦芒。他之所以没有强烈反对怀瑜设计捉弄人,是因为他觉得怀瑜不会闹过分,而凭沉璧的性子也不会吃亏。可他没料到一贯收放自如的怀瑜会失了冷静,说出那样逼人的狠话,简直像个讨不到糖吃就耍无赖的小孩。沉璧再能干,终究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倘若换作青黎在外受人这样欺负,他一定会将对方揪出来狠揍一顿。
想到这,他更没有勇气迎视那双秀美的眸子,刚要别开视线,忽听她喊他的名字。
“青墨。”
胸腔里似有东西轻轻一撞,隐隐泛起莫名的期盼,然而,却没有下文。
他踌躇着,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本就不善言谈,安慰人就更不会了。
静默片刻,还是沉璧先开口。
“你不要因为我和怀瑜的事情而为难。你是他的好兄弟,也可以是我的……朋友。这两样并不矛盾,真的。除非你……也希望赶我走。”
他忙解释:“我没有……怀瑜也没有那样的恶意。他的心眼不坏,只是偶尔像被宠坏的孩子,脾气一过就好了。我这么说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总之,你对他有些误会……他最初找你,是为你在醉仙楼弹过的那首曲子。到后来,也怕你落进坏人手里。你的大致去向,其实一直都在我们掌握中……北上祈州,遥天万里,我们仅比你晚到一步,若说只因那微不足道的过结,你信吗?”
沉璧意外之余颇为吃惊,她和慕容轩混迹闹市,反刑侦反得驾轻就熟,行经之处不留半点蛛丝马迹,没想到山外有山,更没想到,这世上除了沉非,还有人关心她的死活。不需要理由,她相信韩青墨绝不会骗自己。那样诚挚的眼神,清澈如泉,缓缓流淌进心底,红尘微雨中多了份姗姗来迟的牵挂,此时此刻,她分外满足。
她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嘴角的笑意:“那他完全可以开门见山的说,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
“你先装作不认识他,他碍于颜面总不好来求你。之后便是他的不对,求亲这样的馊主意……”
“反正我也当场拒绝了,他该觉得更没面子,就算扯平。”沉璧余忿未平的扁扁嘴,弄清了原委,她也不打算再深究,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现在为他弹一遍曲子,或者干脆把曲谱给他,他,还有你,是不是就该告辞了?”
话一出口沉璧就有点后悔,私心里,她其实并不希望韩青墨离开,好在对方的回答令她稍稍安心。
“现在还不行。所谓回去也只能困在嘉兴,还不如在这里散散心。”
一柄纸伞撑开一方晴空,或许是周遭的环境容易让人放松,又或许是沉璧比较会牵引话题,韩青墨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他将逗留嘉兴的事由说与沉璧听,没想到沉璧还颇感兴趣,不断Сhā进各种各样的疑问,他少不得再细细解释前因后果。时间悄悄步过他们身畔,谁都没有察觉。
伞外,雨丝沙沙作响,湮没了柳荫深处的窃窃私语。
缱绻无猜
“我有办法。”
雨小了些,黄昏的天空微微泛红,正如沉璧由阴转晴的心情。
韩青墨不以为然的摇头:“你不要小看怀瑜,他不是光靠舞文弄墨就能壮大程家的产业,十来岁至今,他的老练就连许多前辈都自叹不如,这次是牵涉到政权争斗,所以才倍感棘手。”
“我明白,正因如此,就更要远离所谓的后台,商场上只有商人。给我几天时间做套方案,应该不成问题的。”沉璧斗志不减,以担任过21世纪某著名外企总裁助理的经历来说,各类商战CASE见识多了,仰望总裁大人的果敢精明,自己虽然望尘莫及,依葫芦画瓢还是会的。
“你真有那么大的把握?”疑惑归疑惑,沉璧焕发出的神采仍让韩青墨打心底高兴。
“我先试试,不是还有你帮忙推敲么?可是,你要先答应我,不许告诉程怀瑜。任何建议都以你的名义提出。”
“没问题。等到成功了再让他对你负荆请罪也不迟。”
“才不稀罕。”
沉璧调皮的晃晃脑袋,发梢的雨珠溅开晶莹的弧线,等她意识到不妥时,韩青墨已沾光不少。她忙忍笑伸手去擦,岂料韩青墨自己也抬起手来,指尖相碰,两人均是一怔。
目光刹那交织,缠绕着彼此,直指灵魂深处,荒芜已久的悸动。
就当沉璧以为甚至期待自己能看懂些什么时,韩青墨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茫然,旋即恢复如常。
“时辰不早了,当心受凉。”
两人在树下坐了太久,即便有雨伞,吸饱了水的泥土还是沁湿了衣衫。不等沉璧回过神,韩青墨已就势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拉她站起身来。
轻纱衣袖滑过她的臂弯,露出系在腕间的玉色缎带。他不由稍加留意——缎带上银线织就的流云图案有点眼熟,像在哪见过,待要细想又茫然无绪,忍不住问道:“这……是哪来的?”
“一个外族朋友送的小礼物,没多大用处。”沉璧说的是实话,普通老百姓哪用得上暗器防身。天热,她不是没想过取下来,只不过这玩意当初系上去的时候瞧着很简单——无非是绕七绕八的沿着些金属畔打结,谁知轮到她自己想解开的时候却是十八般武艺用尽也没辙,其中的奥妙大概只有慕容轩知道。
外族朋友?韩青墨自然而然的想到她曾被北陆探子劫至边关,于是不再细问,只默默在心里推算,回去路上,沿途只闻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牵着的手却再也没放开。
夜,静静的到来,天地都被雨水冲洗得更加纯净,就连小院里栽种的茉莉似乎也较往常开得馥郁,洁白的骨朵儿在微风中摇曳着难言的娇羞。沉璧心不在焉的擦拭着半干的头发,思绪不受控制的一遍遍回想着白日里的片断,渐渐的,脸颊有些潮热,深浅不均的呼吸里,阵阵花香直飘心间。
“啪”的一声,一颗小石子打上窗棂。
沉璧本能的循声而望,薄暮笼罩的院落,负手浅笑的男子立于花丛前,玄衣云纹,发如流泉,清瘦面容难掩风尘倦色,却自有一份遗世孤立的清绝。
“阿慕!”
沉璧的惊喜绝非装出来的,远香近臭的俗语在这两只身上得到极好的验证,当取乐与反抗成了习惯,突然失去事无巨细随时随地可以抓来絮叨的对象,生活就似乎少了点什么。
慕容轩噙着笑意,冲沉璧勾勾食指,唤小动物一般。换作往常,沉璧定会不屑一顾,小别重聚却又例外,兴高采烈之余,更不多想。
“我来了,你接好哦!”
话音刚落,窗口就扑下一团影子。
白绢裙裾在夜雾中翩飞如蝶,慕容轩退后稍许,猿臂平伸,纹丝不动的接住从天而降的女孩。清爽的短发掠过他的鼻端,甜美的笑靥在眼前骤然放大,他唇角扬起的弧度不禁又深了些。
“阿慕,你真棒。下次再换高点的地方成不?”不出所料的瞥见阿慕脸色一僵,沉璧笑得更为开怀:“逗你玩的,仅此一次,我可贪生怕死啦,要做实验也不拿自己!”
自打沉璧发现阿慕是练家子然后又从郑伯那里得以证实后,她就会时不时整出点状况,比如当阿慕从窗下经过时,她会不小心碰翻一只花盆;又比如在给阿慕斟茶时,滚热的开水会出其不意的偏离方向……每每试探出的结果都令沉璧惊叹不已,进而想起郑伯曾说江湖水深,原是真的,民间都能卧虎藏龙,何况江湖?
可是,每当沉璧念及江湖两字,就一定会想起沉非,没有一次例外。
七年之约又过了一年,不知现在的哥哥,怎样了……
慕容轩细心的捕捉到沉璧眸中转瞬而过的阴霾,不及回味佳人在抱的美妙,忙放她下地,双手轻握她肩头。
沉璧抬眼读懂他探询的眼神,勉强咧咧嘴:“阿慕,我哥为什么就不能像你这样突然出现?如果……有那么一天,该多好。”
慕容轩无言以对,半晌,臂弯渐收,将纤薄的身躯拥进怀中。
“阿慕,谢谢……别担心,我只是碰巧想到。”沉璧埋头在慕容轩颈窝蹭了蹭,闻见一股淡淡的木叶清香,带着点说不出的熟悉,无端让人依恋。她用力吸了几下鼻子,转而笑道:“阿慕,你怎么比我还香?”
耳边拂过沉璧的低低笑语,慕容轩却想起一年前遭大哥追杀的那个夜晚,相依为命的女孩在梦中流泪唤着亲人,然而,他们都被亲人遗弃。但那一刻,他的心却变得异常柔软,钝钝的疼痛过后,平生第一次,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此时的沉璧自然察觉不到慕容轩的心潮暗涌,小小的忧伤一过,便又精神起来。
“阿慕,你一定还没用晚餐吧,厨房里有吃的,想念阿飞的手艺么?要不我陪你去玉楼春,就当给你接风洗尘……”
玉楼春是乌镇最气派的酒楼,其菜价昂贵度与装潢豪华度呈绝对正比,而沉璧招待的洗尘宴就设在酒楼顶上,不要怀疑她的诚意,也不用担忧她的腰包——爬房梁是不要钱的。
慕容轩僵硬的坐着一动不动,拇指与食指捏着的一张银票在夜风中凄凉舞动。自两人相识以来,沉璧头次这么坚定的推掉他递去的银票,怀揣一大堆吃食吭哧吭哧的带路,然后他不得不抓起她一跃而上——他无法想象被发现后该去哪个爪洼国找脸皮。但沉璧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她很兴奋的东张西望一阵后,还叩了叩脚下的琉璃瓦面发出感叹,这年头,烧制这玩意不比炼金来得便宜吧?
当慕容轩掩面的手被拉开时,眼前已俨然铺开野餐的架势。
“阿慕,不要客气哟!”
蹲在他跟前的小狐狸笑得见牙不见眼,远远传来的丝竹之声轻得像一阵风,天高地远,红尘中仿佛就只剩了两个人。
时空凝滞,岁月静好。
清淡的月光千年如一,白衣女孩仿若踏月而来,又似沐月而生,那种美好比出水芙蓉,让人遐思却不可亵渎,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慕容轩稍一怔神的功夫,指端的银票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烤鸡翅。
“小心被风吹走了,我先替你保管。哪,一定要记得找我要!”沉璧将银票叠成小方块塞进腰间,心满意足的拍拍手,见慕容轩还在发愣,又催促道:“趁热吃呀,我最近减肥,不沾油了,你别故意馋我。对了,你不在的这么多天,店里老有客人打听你,张大婶都托媒婆找郑伯要你的生辰八字了……咦,你瞪我干什么,我是不知道呀,你又没告诉过我……你真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么……”
沉璧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唧唧呱呱个没完,慕容轩咬着烤鸡翅费力啃。之所以费力,一是因为刚吃过晚饭,内存空间有限。二是因为行川长老亲手所制的人皮面具逼真得紧,眼下这天气,闷热不说,脸部肌肉还不能过于活跃,不然就得提防薄薄一层表皮起皱脱落。而最让他崩溃的是,刚坐下不久,沉璧就以他的皮肤急需保养为由,弄了一层不知浸透了什么液体的丝绢给他蒙在脸上,美名其曰“面膜护理”,还说今后要多补水。
事实上,他的脸已经被肆虐的汗水泡起了皱。但她不许他取下,坚持说按照惯例,试用装免费。
于是,慕容轩只好顶着超厚“脸皮”,悲凉远目……
波涛暗涌
慕容轩离开的这段时间用“日理万机”来形容毫不为过,南北战事一触即发,北陆各诸侯闻风结盟,挑拨宗室反目,慕容一族的皇权遇上自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他素享铁腕之称,此次被父王急召回国授以要权,大刀阔斧的削爵改制重整军部,局势稍定之际,不出所料的接到天义门后院起火的消息。庙堂江湖本为一体,武林有识之士纷纷奔赴边疆誓死一战,动荡不安是必然。他不在南淮的时候,天义门日常事务一直交由他的得力部下风凌二使代理,七位藏经阁长老从旁协助。如今凌右使另有委任在身,而风左使虽魄力有余,但耐性略嫌不足,行事难免顾此失彼,加上自己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露面,群龙无首争端四起,他少不得现身以定大局。
一来二去,由冬至夏,他已经体会不到什么叫做累,直到沉璧跳进他臂弯的那一刻,久违的愉悦流窜进四肢百骸,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便如眼下这般光景,再长久一些才好,他忍不住伸手揉揉沉璧摇来晃去的小脑袋,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滑过,余下薄荷般的清凉。
沉璧见状,忙托起腮帮子眨巴大眼:“差点忘了问你,怎么样?阿慕,你也觉得我的新发型好看?”
慕容轩点点头,唇角渐渐牵起温柔的弧度。他的手指在她的发尾打着旋儿,迟迟不舍离去。早听说这丫头无视礼法的剪了头发,他曾在脑海中描摹过很多遍,为的是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是这般灵秀可爱的模样。又或者,只要与她有关的,在他眼里,都是好的。
“还是你有眼光。”沉璧满意的放下POSE:“要是你当时在就好了,好歹也帮我挡挡炮轰。我听郑伯说你家事缠身,都忙坏了吧?其实我也从没闲着,可你看瘦了那么多,哪像我,动不动就长肉……”她眼巴巴的瞅了眼香喷喷的鸡翅,咬了一口自己的胡萝卜,惋惜道:“我们要是能换换多好。”
慕容轩好笑的看看她,长肉有什么不好,女孩总有发育成女人的一天,难不成她想一辈子平胸没ρi股?北方女人以壮硕为美,就她这身板,翻倍也不为过,不然将来怎么生得出孩子……
“你干嘛笑得这么……奇怪?”沉璧全然不知慕容轩的思维已经十分不纯洁的围绕着造人发散,不等作答,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胡萝卜送至嘴边叼着,含糊道:“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从随身挎着的小布兜里翻出几个纸包以及一小块竹片、一截蜡烛。
“前些日子,我找常来店里喝茶的吕大夫借了几本医书看,那些书据说是他年轻时偶遇一名游方术士得来的,记载了很多民间传世秘方。我问过郑伯,你的嗓子并非天生如此,是小时候发烧坏掉的,你先让我看看声带,没破的话兴许有救。”
慕容轩瞪着逼近眼前的竹片,只恨摇头摇晚了。
“别怕,不疼的,我就压下你的舌根,检查……哎,和你说不清楚,相信我好么?张嘴……”沉璧凑近了,趁其不备直扑上去。
出于本能,慕容轩敏捷侧身,等意识到情况不妙时,身后传来的闷响差点让他反抽自己一耳光。
沉璧空跌一跤,不及呼痛,人已滑下屋脊,光滑的瓦面毫无阻力,等她惊恐的发现自己距离屋檐越来越近,乱挥的胳膊只揽到几把空气。转眼只闻“咔嚓”一声,最边沿的琉璃瓦被她蹬掉一块,深蓝天幕在视线里忽的拉远,说时迟那时快,尖叫还未逸出,她的脸旁便掠过一股气流,随即腰间一紧,下坠的重力骤然消失,身体被腾空带到数丈之外,几番起落,灯火通明的楼宇已被远远抛开。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怀抱她的男子足尖轻点,宽幅衣袖迎风飘扬,如同大鸟的羽翼,滑翔过沉沉夜色。
在告别还在晕头转向的沉璧时,慕容轩不忘抽走她紧攥于手的纸包——是时候该治好嗓子了。
或是巧合,这一晚,木木红茶坊的主客房和铁匠铺的灯火都没熄过。沉璧仿佛又回到OL年代,难得勤奋的趴在桌前赶方案,所幸敲惯键盘的爪子还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小楷,只是繁文笔画多了点,而且当她停笔思索时,往往会恶习不改的啃自制的炭笔头,等察觉出味道不对,大口吐出的碳水化合物更是毫无悬念的成了刺激神经的最佳兴奋剂。如此往复,作业效率便得以空前提高。
一墙之隔,韩青墨没事人一样闭目调息。程怀瑜则显得百无聊赖,不大的屋子被他踱了个遍,作为获胜方,他很憋屈的没有半点成就感,甚至连解气都谈不上,平白多了几分烦躁倒是真的。
“我说……”他清清嗓子,试图引起对方注意:“才下过雨的,怎么还闷热得厉害。”
韩青墨动了动睫毛,算是回答。
“内家功夫讲究心静,青墨,你既然听得见我说话,就别装模作样了,喝杯茶聊聊。”
“聊什么?”韩青墨气沉丹田,缓缓吐纳,仍不睁眼。
“你是不是都知道?”
“嗯?”星眸睁开一线,不置可否。
程怀瑜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正要接话,窗外忽然响起轻微的扑棱声,紧接着,一只灰白鸽子挣扎着跳上窗棂,看样子似被别的猛禽追猎过,鸽子浑身羽毛凌乱不堪,脖颈处还留有血痕。程怀瑜快步上前,从它的左腿解下一根小棍,三两下剥去外皮,取出薄薄的一张纸条展开。
蹙眉看了片刻,他的神色渐渐明快起来。
“江南织造拜帖示好,这一出可算弃暗投明?”
“怀瑜,”沉默良久的韩青墨忽然出声:“你……很在乎这些吗?”
“在乎?”程怀瑜就像听到一个很新鲜的词,稍作停顿,笑意淡淡褪去:“我没想过,但是,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能够……”韩青墨迟疑了一下:“你也许会活得更像自己。”
“也许吧。”程怀瑜玩弄着纸条,折上又打开,重复很多遍后,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可是,我都快忘了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
韩青墨眸中流过栩栩复杂的神色,未尽的言语终化作一声轻叹。
沉夜,寂凉。
“他们来江南果然不是为了谈生意。”
铁炉里的余烬半明半灭,老人燃起一支烛火,将肩头正在理毛的小鹰放回木架,给它加了些吃食,这才回转身来坐下。
“看来我的推测没错,程家打着生意人的幌子,北上南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招兵买马。高元昊不可能不知道,没准还是他的授意,段氏一族功高盖主,难逃良兔藏走狗烹的老路。问题就在程怀瑜,他到底是不是元帝之子。”
慕容轩侧卧虎皮软榻,白皙的手指轻揉太阳|茓,黑锻般的长发铺陈枕上,不疾不徐的声音透着清冷。跳跃的烛火给他那近乎完美的脸部轮廓描上一层淡红,却没能给冰蓝的眸子添上半分暖色。
郑伯想了想,谨慎道:“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不过,据探子查证,程贵妃的第一个孩子确实出生就被立储,但这孩子并非夭亡在程贵妃之前。”
“哦?这么说,我派出的密探总算没有白死。”慕容轩的唇角牵起一抹阴狠的嘲讽。
“少主息怒,能在短时间内杀害几名高手,此人想必大有来头,老夫正在布局,相信很快便可引出真凶。”
“此事不需你从旁Сhā手,我自有计较。游戏刚刚开始,这点损失算什么。”慕容轩的平静中带着一丝残忍,他抬眼看向郑伯:“可是,几条人命就换来你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么?”
郑伯忙欠身作答:“是最为关键的一句话。少主的密探分布南淮各地潜伏多年,得来的各路消息难辨真假,唯有这句话,尽可将之前相互矛盾之处逐一化解。”
慕容轩缓缓颔首:“如此看来,真太子理当存活于世。”
“不错。”郑伯适时接过话去:“民间关于太子早夭的传闻,确是元帝当年设计放出的风声。因外戚势力庞大,南淮政权一直处在帝后相互依附却又暗中对抗的微妙平衡中,奈何元帝幼年登基,长期仰仗相国辅政,以致羽翼难丰,以相国为首的段家也知道自己已成君王眼中钉,夺权的筹谋并非一日之寒。
元帝膝下无子自然并非巧合,而程贵妃能顺利诞下麟儿是元帝以十月不临朝长栖芙蓉帐的骂名换来的,可谓用心良苦。孩子甫一出生,元帝便不顾众臣之议立储,此举势必导致段氏一族陷入疯狂。为护爱子周全,元帝在他周岁未满时便将他秘密送出宫外,另寻同龄男孩入主东宫以掩人耳目。
不出所料,假太子未及总角之龄就身中慢性剧毒而死,元帝大怒,藉彻查之名清除了大批同党帮凶,朝廷内外猜疑颇盛,段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由此换得数年太平。后来,程贵妃再度有孕,于京郊别苑养胎十月,分娩时遭遇难产,胎死腹中,没来得及见元帝最后一面。
依南淮礼俗,宫人难产乃不祥之兆,元帝只能在宗庙祭奠,送葬队伍中,手持牌位的是一名非常漂亮的少年——问题就在于这名少年,程家上下都咬定他是贵妃的侄儿程怀瑜,但老夫愚见,真太子微服为亲母扶灵的可能性更大。
出殡次日,程老爷子便以驱邪为名,命人引火将别苑付之一炬,从接生的稳婆到扫院的杂役全做了陪葬,真假太子一案至此线索全无。照常理来看,宫闱倾轧历来惨烈,年幼丧母的皇子很难在后宫存活,更何况……”
郑伯说到此处忽然噤声,他显然有所顾忌的看了慕容轩一眼,好在后者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然而,当郑伯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双冰蓝的眼眸却带着一丝迷离痛色缓缓阖上,似觉不堪重负。
顷刻间,黑色的记忆潮水般袭来,弥漫着血腥与屈辱,杂乱无序的脚步一次次逼近耳边,缩在床角的那个小小少年,恐惧到麻木,连泪都变得冰凉,夜却依然那么深,仿佛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靥……待到挣脱开来,云烟消散处,眼波恒静。
他既然活了下来,就一定要活得最好。
可是,何为最好?
他的目标向来直指一处,万人之上,天命所归。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却隐隐希翼她是万人中的例外,如今晚这般,在他身边就好。他情不自禁望向窗外,夜雾渐浓,一盏风灯在檐下忽明忽暗,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她在他的视野里。
迷雾重重
橘灯如豆,竹影空濛,神思渐渐游离,郑伯的话语听起来断断续续。
“……更何况是曾经子凭母贵的皇位继承人。元帝断然应该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全盘皆输,即时悲伤再盛,他也绝不会轻易将真太子接回身边,而是让他离险境越远越好。荣宠备至的贵妃娘家,显然是他最好的依托。但程怀瑜也有可能是用来刻意混淆众人视听的迷障,毕竟程家还养得起锦衣玉食的替死鬼。少主心中有底,不妨继续静观其变,若操之过急,恐怕打草惊蛇。”
慕容轩很快收拾起游离的神思,轻轻一笑:“我当然不会轻率,等了这么多年,好歹也要一个对得起自己的结果。不过……”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问了一个似乎不怎么相干的问题:“郑伯觉得天义门的凌右使为人如何?”
郑伯略一沉吟,颔首道:“重情重义,刚直不阿,是条信得过的汉子。”
“郑伯阅人果然精准。凌右使看重的是‘情’,效忠的‘义’,这原是我当初选中他的理由,但我后来又想,倘若有一天,他发觉我指令偏离了他所界定的‘情义’二字,你猜他又会怎样?”
“这……”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慕容轩问得突兀,令人揣摩不出真意,更不知从何说起。见郑伯迟疑,他慢条斯理的替他作答:“他若反目,势必成为我慕容轩最大的敌人。”
此时的慕容轩犹带笑容,一丝邪魅自眼角升起,笑里便张扬开嗜血的气息。
郑伯心中微微一紧,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当然,我只是假设……”慕容轩端起茶盅饮了几小口尽,唇角微微扬起,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丫头烹茶的手艺算是见长了,换成一年前的光景,再好的香片到她手里也成了枯草。”
压抑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试弦听音,郑伯立刻明白话中之意,忙应道:“少主人吩咐的事,至今还没得到半点线索。八年前,因沉璧的兄长有恩于柳府看门的管家,这才将她寄养他处,定下七年之约。如今老管家年事已高,早记不清对方长相,更问不出什么来……”
郑伯犹豫片刻,终将余下的半截话咽了下去。他原本想说,少主如果有机会,不妨问问沉璧自己。他越来越不懂少主在想什么,千军万马的阵仗都见过,眼下不过是个女人,竟为难成这般模样,闹了半天,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却迁怒于接近她的每个男人。女大当嫁,何况沉璧又是个美人胚子,再怎么瞎折腾,总会有人垂涎,铁一般的事实莫非还需要他来点破?
“那就从八年前的恩情查起吧。她哥哥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了柳管家的孙儿,记仇不记恩,那伙人贩子总该有印象。崆峒派最大的支脉不就在苏州吗?替我备帖给许掌门便是。” 慕容轩并不多问,寥寥几句话收尾。
“老夫现在就去备帖,少主早些休息才好。” 郑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起身刚拿起烛台,却听闻一声嗤笑,暗影中传来,不甚分明。
“你看着我长大,我以为你能懂。”
郑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转头望去,那双冰蓝眼眸直视着他,倔强而脆弱,毫不设防,如同多年前初见的那一幕,华服锦衣的瘦弱少年拉住他的袍角,说,救我。他被他的眼神所打动,他知道,那是一头受伤的小豹,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危险到极致。于是,他陪他走过韬光养晦的日子,一步步到今天,蓄势待发。懂不懂并不重要,他或他,都承担不起任何功亏一篑的可能。
“噼啪”轻响,一朵烛花爆裂,视线瞬间亮堂。
良禽择木而栖,但谁又能预先知道择就的一定是高枝,不过是场赌局罢了,但他还不想输。
“世间之事,只分得到与得不到,唯一的区别,就在人们选择用什么方式。老夫愚见,江山美人,形同影随,少主勿需多虑。”
“得到以后又该怎样?”锐利的眸光稍纵即逝,慕容轩丢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郑伯察觉出他的不悦,待要解释,却被他阻止:“罢了,你也该休息了,帖子明日再备也不迟。”
语气恢复一贯的疏离冷淡,半垂的眼帘下,原本纤毫毕现的苦涩迅速褪去,从今往后,只能更深的埋于心底。
方才定是太累了才险些失态,且不说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轻重是明摆的。对于后者……他脑海中不可遏制的浮现出那张盘旋过千百遍的笑颜,其实早该问自己,得到以后又待怎样?当作寻常侍寝的女子,一个月后送她走?又或者,封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就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用来打发闲暇的时光?
那都不是他真正想得到的。
很多次,他都心存侥幸的想,也许找到千年炎灸石,一切就会不一样,但,那只是传说。他怎能将她的幸福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上?
如果,如果上苍还能再给一次选择,惟愿此生,从未相遇。
燃尽的烛芯释放出最后一线光明,青烟袅绕,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席卷而来。
闭上眼,天地共眠,仿若永夜。
两三点星天外,弦月如钩,咫尺遥望,无法横渡的,是交错了时空的孤寂……
熬了几个通宵,走访了数家布庄绣坊,沉璧速度整出了一份标注详尽的作战方案交给韩青墨,挂上一对熊猫眼的补偿就是免费欣赏了冷面美男瞬息万变的奇妙神情,对此她分外满意。
方案的核心是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既然两家都想要瑞福绣庄,那就先礼后兵,首先约个时间地点请出官方人士做公证,明码实价的竞拍,谁砸的银子多就归谁。然后就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程怀瑜胜出,不过即便是胜了,事情也肯定完不了,因为对方压根不是讲理的主,恼羞成怒之下甚至会激化矛盾,所以就要巧妙的争取到第二种结果——让段玄武胜出。这着棋的重点在于要诱使敌方用最大的筹码输一场被卖了还会傻笑数钱的战争,此乃兵不厌诈的最高境界。其间,程怀瑜只管抬价,但也不要太猛,所谓放长线钓大鱼,要让鱼儿一路跟饵跑,不知不觉的游进网。根据钱庄提交的段家资金周转分析,程怀瑜将拍卖价抬到正常的1.5倍即可,当然,2倍是惊喜。如此一来,段家全年的经营成本便押进了绣庄,事成后必定急需资金回笼,在生产规模既定而追加成本困难的情况下,就会将大批生产任务发包给周边的小作坊,这几乎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行规。京城三年一轮的选秀,眼下正值初选,大绣庄赶不过来的活计都会往下分,普通绣娘的工钱不到精织绣娘的一半,非专业人士也瞧不出区别,横竖是从大绣庄提的货,哪儿多一针哪儿少一针不会去留意。只有庄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凡发往宫里与达官显贵府里的货不出纰漏,这一年的财源可就到手了。
于是,在沉璧看来,程段两家争的不过是代理商的头牌交椅,却忽略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生产力。程怀瑜其实可以暂时绕过这块看上去很光鲜却没什么营养的肥肉,私下紧锣密鼓的收购一批有实力的小作坊,制定规章自成体系,流水线作业,不愁效率和产量。等到订单哗啦啦的满天飞,价码自然是程怀瑜说了算,以他对市场的了解,很快便能掌握操纵瑞福绣庄的实权,轻而易举的将利润转移到自己手上。往后看,瑞福绣庄就成了鸡肋,只怕段玄武恨不得一口吐出,届时出手,水到渠成,指不定还能创下收购价的历史新低。到头来,既给足了段家面子,又让他们吃了个不折不扣的哑巴亏。
所谓赢家。
回到眼下,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在暗中进行,表面上不能露出丝毫破绽,换句话说,要挖坑挖得不遗余力,又要哭着喊着往前冲,引人紧跟在后穷追不舍,然后在对方赶上来的刹那优雅立定,必要时补上一脚,再哀婉的双手捧心:为什么,为什么跳下去捡黄金的不是我……
以上,沉璧百分百的相信对程怀瑜而言,不成问题。
韩青墨花了一下午时间与沉璧讨论修改方案中存在的细小漏洞,冷不丁沉璧来了这么句结束语,乍听一愣,旋即莞尔,看来怀瑜也没说错,这丫头还对他的偏见还真不是一点两点,不过显然他也看轻了沉璧,两人的梁子若不趁早解开,以后还有得瞧。
牛头马嘴
接下来的事情都有条不紊的朝着意料中的方向发展。程怀瑜头脑相当灵活,加上韩青墨恰到好处的提示,破局后的驱卒遣将无不雷厉风行,每一环节都无懈可击,江南一带的作坊联营很快颇具规模,只差没打出程家旗号张网捕鱼。
程怀瑜回嘉兴忙过一阵,闲下时细细一想,凭着对多年挚友的了解,意识到青墨背后定有高人支招。求贤若渴的他在某个月黑风高夜跟踪青墨重返十里塘,并抢在青墨之前冲到高人面前,然后在见到高人真面目时顺利体会到五雷轰顶的销魂境界。过了很久,程怀瑜才迟钝的想起,论及轻功,这世上其实没几人能媲美韩青墨,更别提跟踪他而不被发现。
于是,程怀瑜第一次低头,心悦诚服。沉璧原本也是爽快人,旁观程怀瑜的前期部署,她已经开始欣赏他的果决坦荡,对其小白脸印象的改观可谓一日千里,前嫌尽释后方显圆满。
就在沉璧花了大量功夫参与程怀瑜的商业围剿计划时,她发现阿慕一连很多天没来自己店里了,倒是郑伯还常出现。前思后想,为弥补无意中对他的冷落,她忙里偷闲的备下一篮酒菜主动送上门去招待。
傍晚时分,沉璧推开铁匠铺虚掩的门,却发现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很有耐心的等了一阵子,然后闻着火塘里的松香味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说话,以为是阿慕回了,一骨碌爬起身,还没跳下虎皮榻,忽觉颈项一凉,似有锐器抵住自己的咽喉。四周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凛冽的寒气沿着皮肤表层蔓延开去。
沉璧的第一反应是遇上了入室抢劫的强盗,她支着半边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什么人?”陌生男子的声音。
沉璧被问得糊涂,心想怎么变成贼喊捉贼了,嘴上却半刻也不敢耽误的答道:“小的只是看店伙计。大哥瞧上什么尽管拿,有话好说,都是可怜人……”她一边故意废话,一边悄然抬手,暗中摸向腕带上的机括。
谁知没来得及有下一步行动,黑暗中突然响起细微的“丁零”声,好似金属相碰,抵住咽喉的锐器颤了颤。就在沉璧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前方空气微微一动,对方收了手,杀气顿时消隐无踪。一阵风过,似乎连人都不见了。
沉璧屏息半响,直到确定屋里只剩下自己,这才慢慢直起身,难以置信的摩娑着颈项,所及之处湿淋淋的一手冷汗,是在做梦吗?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沉璧脱口而出:“阿慕!”
一线烛光划破暗夜,眼下没有比看到一张善意的脸孔更让沉璧激动的事情了,她想也不想的冲过去,躲在慕容轩身后,瞪大眼看遍屋子的每个角落。
“阿慕,我好像……做了个梦。”沉璧惊魂未定:“很可怕……差点就没命了。”
慕容轩将她从身后拉了出来,摸摸她的脑袋,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沉璧看不懂的内疚——他的部下将她当成了刺客,倘若他晚到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尽管急怒攻心,他弹开刀刃的指法仍然控制得恰到好处,幸而没伤她半分。
“阿慕……”她无意识的小声唤他,仿佛这样便能从他那里得到安全保障。一双翦水灵瞳被烛光映得愈发的晶莹透亮,漾满焦虑和不安。此情此景让任何一个男人遇上,都会忍不住想拥她入怀好生宽慰——
慕容轩自然而然的失神,正当他心脏如受重击爱念犹如泉涌之际,沉璧接下来一句话将他“嘎啦啦”冻结在原地。
“阿慕,捉鬼要找张天师,由我出面,至少能打八五折哦……”
“阿慕,你好像不大开心?”
一刻钟后,沉璧捧着大杯凉茶如是问。凌晨时分,玉楼春的临水露台空无一人,对角的两串红灯笼在风中晕开朦胧的光影。
慕容轩哼了哼,他哪里是不大开心,分明是严重郁卒。如果有可能,他刚才真的很想用力揉捏那张看上去煞有介事的小脸。
“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最近都没见到你——来做客的人比我还忙哪!”沉璧叼着根麦秸做的吸管喝茶,说话的间隙咕噜出几个水泡。月明万籁静,清爽的晚风一吹,她浑然忘掉了之前的阴霾。
慕容轩丢去一个反问的眼神,沉璧想了想,认真的说:“我最近在帮程怀瑜干活,赚点外快。你们家有没有涉足织造?”
慕容轩面无表情的掉转头,沉璧无所察觉,继续说:“没有最好。江南一带的织造可能要经历大洗牌了,强强相争,最容易殃及池鱼。我原先觉得商人重利轻义,对程怀瑜也是这么看的,不过最近有点改观。想必成功的商人最先学会的是做人,他不贪财,更不会仗势豪夺,相反,他很体恤底层老百姓的生存不易,常常把最大的利润空间让给他们,也因此他们坚定不移的拥戴和跟随。你知道么?在人力物力都有限的情况下,合作其实是最好的方式。他也很聪明,一点即通。你还知道么?他……”
“怎么?这就看上了?”
沉璧惯性的滔滔不绝意外中止,打断她的嗓音低沉却不失磁性,听着倒有几分熟悉。
“看上什么?我就事论事而已。”沉璧闻言一哂,随即愣住:“阿慕,你的嗓子?”
“你替我讨来江湖郎中的秘方,不就是希望我好起来吗?”
“当然,可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灵验的药,让你早些年碰上该多好。”沉璧眼珠不错的盯着慕容轩,好一会,忍不住伸出手按按他的喉结:“真的没问题了?”
慕容轩顺水推舟的点头:“我该谢你才是。”
“你该谢的是老天爷,他借了我的手让你好起来。你是不是故意等到机会才给我惊喜?”沉璧俏皮的吐吐舌头:“阿慕,我真的很开心。”
不知是被沉璧的快乐所感染还是为了装得更逼真,慕容轩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然后点点头。
“不过,我对你说过的话还是不能告诉别人。”沉璧歪着脑袋想了想:“尤其是刚对程怀瑜的评价……算是表扬吧,他已经很自大了,连青墨都说等他学会内敛以后才会更出色……对了,你认识韩青墨吗?”
“有过数面之缘。”慕容轩神情淡淡的,似乎不愿多谈。
“可是……”沉璧枕着自己的胳膊,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犹豫了好一会才道:“他很特别。”
慕容轩心中一震,看向沉璧的眼神极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