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特别?仅仅对你而言吗?”
沉璧叹了口气:“阿慕,如果你能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我会比较感激。”
“你绕了这么大个弯,原来是想和我说你的心上人,而且还不是众所周知的程怀瑜。”
“心上人……或许还谈不上。我总当他是我很早之前就认识的一个人,特别是他笑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熟悉,就像前世……不论哪一世,曾经感动过你、让你无法忘怀的笑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看上就是看上,说那么复杂干什么?”慕容轩很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那么硬邦邦,可是做不到。
“但我只喜欢他笑的样子,就想那么看着,至于别的……”沉璧没继续说下去,她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呆,然后,狐疑的目光慢慢转向慕容轩:“阿慕,我觉得你很不对劲,谁招惹你了?我帮你招惹回去!”
“……”慕容轩沉默片刻,站起身来:“今天很累,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
“如果要问我的看法,你就算看上谁也不可急于表现,对男人而言,越容易得到的就越不想要。”
目送慕容轩的背影消失在屋檐下,沉璧愣愣的几大口吸完剩下的凉茶,这才如梦初醒的追过去。
落花有意
接下来,沉璧又是很多天没见到阿慕,与之相反,她每天下楼遇上的第一个人几乎雷打不动。她承认程怀瑜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帅哥一枚,但再好看的脸看多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尤其是时间一长,沉璧发现自己连懒觉也睡不成了——潜意识里有人等的滋味不大妙,哪怕故意不起床,瞌睡虫也早早跑没了影。也许真是个性使然,她和程怀瑜碰面就像是猫见了狗,非得互挠两爪子才算圆满,若不是有韩青墨在场,从早到晚也未必能谈到正事上去。不过,挠归挠,两人掀风起浪的积极性还是惊人的一致,按照沉璧的说法,好不容易宣次战,打不赢的话多对不起江东父老,虽然程怀瑜算不上什么明主,但她也不想当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军师,毕竟身处同一条船,对外理当共进退。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相处久了就会有依赖,依赖久了就会成习惯。程怀瑜从小什么事都由自己拿主意,现在突然冒出个沉璧,指手画脚之余还常常对他抱有怀疑态度。然而,他似乎并不讨厌这种状态,当他静下心来听她出谋划策时,甚至会对她刮目相看。慢慢的,他与她之间就多了点大约能称之为惺惺相惜的东西。尽管沉璧将此戏称为战友关系——有外患时联合作战,无外患时转为内战。末了还会来一句无限抒情的感慨,多么不消停的人生啊!
注满时间的沙漏不紧不慢的流淌,日复一日,转眼间,中秋将至。
私下里,沉璧开始单刀直入或拐弯抹角的变着法儿向郑伯打听阿慕的去向,终于有一天,老人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她半晌,接着说了两个字:相亲。
沉璧顿时恍然大悟,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慕年纪也不小了,隐疾既已痊愈,自然是要操办终身大事了,哪有工夫成天和一丫头片子厮混。她得出结论后便安下心来陪郑伯闲聊,兴致高昂处还拍胸脯说有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只差没打出“承办大小婚宴酒水八折”的广告词。
于是,用去整个下午,走遍十里塘最终无功而返的韩青墨就在路过铁匠铺时意外瞥见了他想找的人。
满室松香,盈盈灯火,目光交错的那一刻,笑语晏晏的女孩儿愉快的冲他打招呼:“青墨!我在这里!”
每个人的生命中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一些看似普通却久难忘怀的话语,偶有午夜梦回萦绕耳畔,风雅才子如程怀瑜,兴许会借醉挑灯,吟诗作赋北窗里。独行侠客如韩青墨,则往往会选择在清醒中继续熟睡,然后,总能听见她笑着唤他的名字。
一生一世,便停在了记忆深处的阑珊灯火里。
韩青墨走进铁匠铺,礼节性的对郑伯点点头,转向沉璧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柔软:“我有事找你。”
“又出了问题吗?”沉璧的神情严肃起来,纵然只是商界硝烟,权位居上的古代律法也不比众生平等的现代法制,很多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她最初为程怀瑜拿出的方案除大致策略以外的达成手段已经随形势修改得面目全非。
“我,或者怀瑜,在你眼里,就是问题的化身么?”韩青墨被沉璧的神情逗乐了,前阵子也的确难为了她,变幻莫测的形势令她有如惊弓之鸟,好在总算告一段落了。
“不,我不是那意思……”
“今晚庆功宴,受人之托,有请军师。”
沉璧怔了怔,待到会过意来,又不确定的追问一句:“大获全胜?”
韩青墨的唇角略略上扬,犹如一钩淡红新月。
沉璧顿时眉开眼笑:“那还等什么,赶紧赶紧,玉楼春最好的包间我都没去过,需要提前订座么?郑伯一起啊,帮我叫上阿飞和小翠,今晚可有大东家哦!” 她一边推着韩青墨的胳膊往外走,一边回头招呼郑伯。
“老夫就不凑热闹了。”郑伯摇摇头,忽然叫住韩青墨:“公子暂留步,可否借随身兵器与老夫一看。”
韩青墨闻言有些诧异,他看了看将惊讶写在脸上的沉璧,一言不发的摘下了腰间佩剑。
相传天下第一剑师干将倾尽毕生心血铸成两柄圣器,啸风落花,紫影留香。韩青墨没见过啸风刃,只听说此刃离鞘之快,五步之外方能见血,其状必如红梅,因故得名。而他手上正是与之齐名的紫影剑,紫气东来,魅影无双,只有沾染鲜血,剑身才会散发出淡淡梅香。江湖中,紫影还有个别称,叫做绝情。顾名思义,持剑之人只有清心寡欲,才能将剑术练至上乘。
很少有人留意韩青墨的剑,毕竟外观很普通,甚至稍显陈旧。程怀瑜曾收罗过数把锻造精良的宝剑相赠,都被他婉拒。他同他这把剑一样,乐于也习惯避人耳目,所以他不明白其貌不扬的钝剑怎么引起了老铁匠注意。
“绝情嗜血,佳人断肠。”郑伯端详良久,似在自言自语:“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
韩青墨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意识到眼前这位老铁匠来历不凡。
“莫非前辈认识绝情剑的上任主人?”
“红叶映霜天,终南望余雪。”郑伯并不正面回答,沉吟片刻后淡然一笑:“不过是碰巧念及故人旧事,但有两句赠言,不知少侠愿不愿听。”
“请前辈赐教。”
“常言道,人择剑,剑随主。实际上,剑亦择主。名剑只有在明主庇护下崭露锋芒,方能成就一世传奇。否则,怕是还比不上冶炼炉中的一汪铁水。身在局中不自知,倘若每走一步还左右摇摆甚至心有旁骛,必定难逃厄运,”
韩青墨蓦然抬头,俊眉微锁,灼灼目光直探对方眼底。老人从容不迫的颔首,将剑递还给他,转身开始操持手中的活计。韩青墨顿了顿,也不再多话,拉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沉璧走出门去。
“郑伯刚才到底在说什么?你听懂了?”沉璧一路小跑才跟得上韩青墨。
“差不多能明白。”韩青墨这才意识到沉璧的存在,放慢了脚步。
“那你怎么理解?”作为旁观者,沉璧本能的嗅出危险气息,晦涩难懂的寥寥数语,她从未见过青墨那样严肃的神情。
“警告。”
“什么警告?”沉璧开始头疼,她觉得今天遇见的每个人都怪怪的。
看看沉璧皱成一团的小脸,韩青墨凝重的表情褪了些,轻描淡写道:“江湖之事,你不必懂。”
“江湖离我很远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可是,青墨……”沉璧很想对他说你不是别人,可终究没能出口,只认真申明道:“我不希望你有事。”
“你不要多想,我措辞严重了些,其实正如你说,江湖无处不在,也不过是些寻常事。”韩青墨神情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不过比你多学点功夫罢了。”
“会功夫很了不起啊,我做梦都想飞檐走壁呢。”沉璧闷闷的嘀咕。再明显不过,韩青墨并不打算对她透露更多,追问也是徒劳。确切的说,问题根源也并不在此,而是当她每次以为出现了有可能拉近两人关系的契机时,韩青墨就总有本事继续保持得当的距离。
他对她的好,谁都能看出来,但那种好就像是兄长对待小妹。
沉璧并不希望如此。
“你想学轻功?”韩青墨不着痕迹的转开话题。
无人应答。
沉璧正为着一点小心思纠结,压根没听到。
韩青墨等了半天,忍不住侧首看去。
斜阳入山,似乎随时都会带走最后一抹天光,路边人家早早点亮了灯笼,朦胧微光倾洒而下。身边的女孩莲步轻移,碧绉衣裙迎风翩跹。她的头发较前阵子长了些,发梢柔软的熨帖在颈间,泛起温暖的亚麻色,衬得一张白净的小脸更显玲珑剔透。只是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一副魂游天外状。
原本是在走路,可其中一个走神,另一个不看路,这就难免出点小差错。
当沉璧察觉到脚下多了障碍物时,身体已呈45度前倾状态。
“啊啊啊,谁家丢了纺锤啊……”
亡羊补牢的一嗓子没喊完,“咚”的一声,人已五体投地,换作神仙施救也措手不及,何况韩青墨还不是神仙。等他反应过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地上捞起沉璧。
沉璧很想维持形象来着,比如学台言剧女主借助泪眼攻势一边对男主猛放电一边楚楚可怜的安慰对方说,没事我真没事儿,你千万别担心。可沉璧做不到,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本能的抱着倒霉的膝盖蹦跶得像只小虾米。
“疼啊……破皮了,肯定破了……”
“让我看看。”韩青墨一惊之下也失了冷静,强行拉开她的手检查伤势。
带着清雅淡香的衣袖从脸侧拂过,沉璧愣了愣,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四周倏然安静下来。
韩青墨的动作嘎然而止,他随即意识到沉璧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妹妹,未经同意就扒拉姑娘家的袖子怎么看都像轻浮之徒。微窘之下,抬眼却见沉璧茫然的瞧着他,一双水瞳雾蒙蒙的,显得有些不明所以。就这么对望了好一会,他忽然笑起来:“想学轻功得慢慢来,照你这么个飞法可不成……起来走几步试试。”
沉璧依言乖乖起身,舒展舒展筋骨,磕青的胳膊腿儿不那么痛了,这才想起韩青墨的打趣,回头扁扁嘴:“不都怪你么,我本来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拜师学艺,你倒好,提前就让我把大礼给行上了。好在我要求也不高,以后再遇上这情况,能让我不要摔得那么重就成。”
韩青墨发现自己只要和沉璧在一起,平日控制得当的情绪就开始不听使唤,他其实很想一直笑下去,但他最终只是走到沉璧跟前,轻声说:“那你跟在我后边走吧。”
夜色不经意的弥漫开来,穿行在万家灯火中的背影孑然挺拔,红尘渺渺,渐行渐远。
沉璧紧跨几步,赶在韩青墨停下等她之前,轻轻握住袍袖下的手。
“我……路太黑,怕摔跤。”沉璧到底心虚,画蛇添足的编出个拙劣理由。
小巷尽头的灯笼串此起彼伏,光影交叠,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或者,谁也不好意思去看谁。
被沉璧握住的那只手带着薄薄的凉意,指尖微微蜷紧,将冒失闯进的来客呵护在掌心。
清风遥送夜来香,落花有意。
金兰结义
程怀瑜赶来玉楼春的时候,沉璧刚打发走点单的小二,左右没寻着空杯子,于是将自己没喝的茶水推给他。
“看上去心情不错么?”程怀瑜倒也不推辞。
“那是……替你高兴啊,本姑娘好不容易养成节省晚饭的习惯,算是为这顿豁出去了,青墨,我好像忘了要一份龙须酥,这玩意好吃么?”
韩青墨但笑不语,从进门到现在,沉璧翻菜单的兴奋劲就像面对一大堆玩具的孩子,找新鲜的成分多于食欲,等那一大桌菜上来,她能往每只盘里伸伸筷子就不错了。
“不用问了,想知道就尝尝。”程怀瑜待客向来大方,再加上晚来一步还被蒙在鼓里,所以被呆会的满汉全席吓到纯属后话。
“嗯,尝尝……”沉璧漫不经心的应声,她的脑袋几乎埋进裹着缎面的菜单中,早听说玉楼春汇聚了江南江北的各系名菜,百闻不如一见,眼下光是菜名就叫人目不暇接,不逐一打个照面怎对得起来此一趟。
“事情都办妥了?”韩青墨看向程怀瑜。
“善后的杂事自然有人接手,”程怀瑜掏出一纸契约扬了扬:“他们开出的价码还低于当初的收购价,想必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和我们最开始的预见没有两样。”
“也就是说,明日便可启程回府了?”
“青墨,”程怀瑜的满面笑容迅速化作长叹:“我以为你会说,明日咱哥俩就可以纵情山水游历江湖,路见不平拔刀……”
“那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再说了,你不是还有急着要见的人吗?”
“我……”
“八宝冬瓜汤!”
程怀瑜的辩解被小二上菜的唱喏打断,他下意识的瞪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冬瓜汤,忽觉不妥:“怎么第一道菜是汤?”
“这……小的可是照客官吩咐来做的。”
沉璧终于合上菜单,笑嘻嘻的接过话去:“照我说的就没错,饭前饮汤对身体有益无害,程公子不妨一试!”
“恕在下孤陋寡闻,”程怀瑜作势拱拱手,奇道:“你却如何得知的?” 连带上对这小女子好些日子来的钦佩,他索性问道:“即便柳府藏书丰厚,女眷想必也极少涉猎,为何独你与众不同?”
沉璧闻言一笑:“随波逐流易,剑走偏锋难,但若要在泯然于众与出奇制胜之间选择,却又很简单了。无论为人或处世,都是同一个道理。”
“好一个剑走偏锋!”程怀瑜毫不掩饰的赞许,抚掌道:“青墨,我早说过,沉璧若为男儿身,凭这份相投的性情你我便能多结交个兄弟,果然没错吧?”
“女儿身又何妨?”韩青墨离座给三人杯中注满酒:“不如就借庆功之名,一敬军师,二谢小妹,三酬知己。”
“既然青墨也有此打算,那我更不必赘言。”程怀瑜转身推开窗,银盘似的明月顿时倾泻下一地清辉,他端起酒杯,轻柔透亮的眼神褪去了平日的桀骜,却不失郑重:“净身焚香的俗套就免了,天地同鉴,怀瑜愿与两位对月共饮金兰酒,今时今日起,天南海北一脉相连,坦诚以对,永无嫌隙。沉璧意下如何?”
“好……啊……”
沉璧对结拜本身没什么意见,她顾虑的是青墨的认知——真的要把她当作小妹吗?目光不由自主的望过去,正对上那双璞玉般的深邃眼眸,紫色长发在晚风中随意起落,温润明净的容颜在烛火辉映下,好似那不沾凡尘的谪仙,他似乎看出了沉璧的犹豫,唇边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
沉璧弄不懂笑容蕴藏的含义,却被所看到的一幕无声蛊惑,下意识的跟着举杯——
“叮!”
瓷器清脆的碰撞带着一丝绵绵回音,陈酿入喉,初时的甘甜一过,热辣的后劲慢慢泛起,舌根便有了些苦涩味道。
沉璧来不及多想便被程怀瑜拉到桌前品菜,韩青墨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把玩着空酒杯,良久,笑容倦倦隐退,他有些自嘲的摇摇头,多此一举呵,其实有没有结拜的形式并不重要,他早已将怀瑜认作挚友,至于沉璧,那个不知不觉间走近的女孩……也许只能这样,才能放下其他,一心一意对她好,不生任何不该有的念想。
帮打落水狗的战役的确赢得扬眉吐气,席间程怀瑜谈兴高昂,将孙子兵法用于商场的三十六计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开始沉璧只是饶有兴趣的听着,到后来忍不住Сhā嘴,或附和或批驳,引经据典的将21世纪MBA教学案例变着法儿改头换面的往外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滔滔不绝,直到酒席过半,程怀瑜对眼前盘子撂盘子的壮观场景从愕然回归淡定,而沉璧对小二上菜的唱喏声也开始由期待转为麻木,她搬来的两名救兵——徐飞和小翠已经撑得不行。最后仍然是韩青墨替她解围,说酒楼环境嘈杂,既然吃好了不如外出走走,还可以顺便赏月。
江南水乡,乌镇其实更像静卧水面的一方小舟,时下清风习习,抬头望皓月当空,低头见水波潋滟,十里塘沿岸怒放着不知名的野花[奇-书-网],暗香袭人,恍若置身于不知今夕何夕的桃源之地。
沉璧喝得有点多,坐在草地上迷迷糊糊看月亮,想起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佳句,只觉此情此景再好不过,仿佛所爱的人都还触手可及,心中慢慢涌起一股很久没有过的满足。程怀瑜的声音时近时远,她懒得费神听,盯着他开合的嘴巴直想笑。
“怀瑜,你怎么把她灌醉了?”韩青墨发现沉璧有点不对劲。
“谁说我醉了?”沉璧嘟起嘴,杏目斜睨:“我的酒量好着呢,想醉都不容易。你们明天不是要走么,今晚权当送行,又没有更好的方式……”
“爷,您的脚忒快了些,害小的好找!”
沉璧话没说完,远远跑来一团黑影,近了才看清是程怀瑜的书僮,他抱着一个长形包袱气喘吁吁:“爷,没误事吧?为取您要的东西,小的没日没夜快马加鞭……”
“停!”程怀瑜显然司空见惯:“小猴子,你表功的机会还多。先办正事!”
“是!”被唤作小猴子的书僮机灵无比,他毕恭毕敬的将包裹在沉璧面前打开:“请姑娘笑纳!我家老太太说这次多亏姑娘帮少爷耐住了性子才没捅出祸端,区区薄礼聊表谢意,望姑娘不要推辞。”
沉璧惊讶的看着呈现在眼前的古琴,松黄木质,白玉琴轸,紫檀焦尾。暗红色的琴身在月色下泛着高雅的光泽。
小猴子鞠个躬,转身面朝程怀瑜继续竹筒倒豆子:“老太太还吩咐少爷务必要请姑娘及家人一同进京,到府上坐坐,顺便也好……”
“打住!”程怀瑜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冲小猴子挥挥手:“你可以回去休息了,老太太遇事喜欢乱琢磨,你也不知提个醒,还跟着瞎掺和呢!改天再和你算账。”
“是!”小猴子傻笑着挠挠后脑勺,一溜烟躲远。
程怀瑜不无尴尬的看向另外两人,韩青墨心照不宣的笑笑,浑不在意。而沉璧仍在专心致志的研究古琴,他这才放下心来。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指尖掠过琴面,峥嵘之声不绝于耳,他微笑浅吟。
“绕梁?!”
这就是历史上让楚庄王沉迷魔音以致七日不早朝的名琴绕梁吗?抬头见程怀瑜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沉璧不禁喜形于色——要知道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如果能转手卖出去,后半辈子可就高枕无忧了!
“喜欢吗?”程怀瑜满意的瞧着沉璧乐在其中,他做梦也想不到程家祖辈的珍藏此刻正被待价而沽。
“喜欢!”沉璧答得毫不犹豫,随意拨弄了几个音符,薄醺的小脸上扬起甜甜的笑意:“两位哥哥即将远行,小妹正好借花献佛。当年醉仙楼初识,随性所弹之曲有失大气,想那好男儿理当豪情入云霄,护天下苍生,立不世之功,沉璧愿以新曲相赠,以纪念三生有幸得蒙错爱!”
说完,凝神聚气,手腕缓抬急落,数串浑厚的音符便在月夜里淙淙流泻开来。
笑看红尘,只记今朝,沧海一声笑。
后世有歌迷将此曲比作道家之绝唱,佛家之离骚,当年令狐大侠也曾借酒抒臆: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所谓尘世如潮人如水,只问离人何时归。从前的姚佳只是单纯喜欢氤氲其中的厚重苍凉,而今的沉璧,却是真的懂了。
程怀瑜听得颇为专注,待到弹奏第二遍时,从袖中掏出一管白玉箫按在唇边,紧接着一阵深沉悠远的旋律划破长空,转眼又如珠玉般洒落,起伏流畅,与弦音奇妙的合二为一。
琴声潺潺,箫声婉转,千秋万世,沧海月明。
沉璧很是讶异,尽管她早知道程怀瑜精通音律,可也没想到才听完一遍的曲子也能被他演绎得这么完美。侧耳聆听的韩青墨似乎也被触动,只见他拔剑出鞘,就在月色水边,随着琴声箫音舞动自如,修长身姿矫若游龙,凛冽剑影气势如虹。曲至佳境,沉璧朱唇轻启,随性低吟: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汹尽 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 竟若寂寥 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苍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磅礴大气的寥寥数句经由娇娇俏俏的女声演绎,虽少了几分洒脱不羁,却又多了些许被夜露沾湿的淡泊沉静,如同水中那轮随波荡漾而变得有些模糊的明月,风起云动,点点碎银晕染开来,融于水光月色中的浩淼空灵将一切世俗纷争悄然驱散……
雏鹰离巢
“怎么就没了?”
夜渐深,月浅眠,十里塘边却还燃着一小簇篝火,程怀瑜意犹未尽的晃晃酒坛子。
“是该回去了,你们明天还要赶路。”沉璧丢掉几根枯树枝,拍拍手准备起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婆婆妈妈也没用,不如想到今后,峰回路转,兴许还能再见。
“沉璧,你何不与我们同行?”
“得了,你嫌路途无聊,还想多拉个伴,我才不干。对了,替我谢谢程奶奶,就说改日再去府上拜访。”
“我的邀请和旁人没关系,而且是认真的。”程怀瑜坐直了些,年轻的面庞在火光下显得神采奕奕:“既然希望早日与兄长团聚,苦等总不是办法。”
“那还能怎么办?”沉璧苦笑,她又没办法找家网吧或电台登个寻人启事,只得自我解嘲道:“自古只听说等成望夫崖的,还没听说过等成望兄石吧?”
“噗!”程怀瑜很不情愿的浪费了最后一口酒,招来沉璧一个白眼,他忙摆手解释:“不……我不是笑你,而是你打的比方……我会尽己所能的帮你托人打听,可你自己……”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怎么游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到了京城也一无是处,反倒容易添麻烦。”
“怎会一无是处?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太低估你自己。京城消息灵通,再加上程家的商路四通八达,你何不利用起来,也正好发挥长处,一举两得。”
一直在拨弄火堆的韩青墨听到这里,看了怀瑜一眼,终究没忍住,笑了。
沉璧慢慢会过意来:“你是让我帮你打点生意?”
“如果你不愿意,权当去建安游玩一趟便回来。”程怀瑜面不改色:“可我觉得你不像是能闲下的人。木木红茶坊既然已经做起来,暂且交给徐飞夫妇代管也无妨,难道你就不想再有其他尝试吗?”
沉璧心念微微一动,没吭声。犹豫不决间,她看向韩青墨。
没有丝毫迟疑,他冲她轻轻点头,融融火光映在他眼底,柔和得胜过水月星光。
下一刻,沉璧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那好吧,工钱怎么算?”
接下来的事,程怀瑜似乎早有准备,为留时间给沉璧安排出行事宜,他将返程日期推迟,并按照她的要求,定在中秋节后在嘉兴别苑碰头,自己则随青墨跑去镇江看望韩知府。
而沉璧这边,又是另一番天地。决心不等于一时冲动,本来么,远走他乡嘴上说说容易,真要实干,换谁都会反复论证其行为的合理性及价值所在。众人都认为沉璧当晚是醉糊涂了,她自己却不大相信,理由是明摆着的,如果真醉了,怎么会把劳资关系记那么清楚。然而,当玩笑过后真正静下心来,她其实想过很多,程怀瑜没说错,她和沉非已经分开八年了,她甚至还不知道要继续等多久,她的个性中并没有被动一词,但她缺少的一直是能够选择的空间,而程怀瑜恰好可以给。
权衡停当,沉璧拿定了主意,旁人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厨房的烤箱从早到晚都没闲过,徐飞烘焙出的点心足够沉璧吃上一年,他却总嫌不够。小翠忙忙碌碌的缝制衣物收拾细软,沉璧在一旁Сhā不上手,被当成碍事的赶了出去,她只好每天无所事事的跑去十里塘看鸭子,偶尔发发呆,想到的却不是沉非,而是另一个似乎连告别机会都没有的人。她托郑伯给阿慕带过信,却得不到任何回音,疑惑之余难免失望,失望过后却又释然——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本就形同浮云,聚聚散散,缘份往往只是擦肩而过,从此山高水长各安一方,再无交集,而后某一天,或许会想起认识过这么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天分享过一壶暖茶,亦能会心微笑,足矣。
当然,如果还能再见,她一定会将那家伙掐得姹紫嫣红。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所有的拖延,只是想为他过一次生日,好好说一句再见。
中秋佳节,华夏九州共月明。木木红茶坊早早关门谢客,刚吃完丰盛的晚餐,沉璧就被赶上床休息,古代交通不发达,出一趟远门确实算得上大事,必须养足精神才能应付路途颠簸的损耗。沉璧百无聊赖的抱着枕头满床滚,滚到后来,还真在朦胧的月色中睡了过去。
夜凉如水,郑伯帮徐飞给雪球喂过食才回铁匠铺,推开门,不出所料的看见窗边倚坐着一个人。
“她明日就动身,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声音淡淡的,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一个纸团掷到郑伯脚下,正是数日前沉璧托他转交给慕容轩的信。
郑伯并不急着解释,目光微微一转,待到看清慕容轩的装束,眉峰渐蹙。
对月浅酌的男子云衫半解,长发别至耳后,用一根缀满碎宝石的缎带松松系住,不远处炉火的微光为俊朗的面部线条添上一层暖色,却洗不去与生俱来的冰冷的漠然。
“少主……”郑伯弯腰拣起纸团,顿了顿,又拾起被扔在地上的绛红金丝绣麒麟锦袍,平静的口吻一如寻常:“今年的庆生宴为何散场这么早?”
明知故问,却又不能不问。
历任天义门主的庆生宴,无论从举办方的气势规模还是从到场者的身份地位来看,早已当仁不让的成为江湖一年一度的盛事,武林上下无不登门贺寿,各大掌门也都希望当天能请到天义门主莅临本派以显声望,然而,一直以来谁都未曾如愿。于是,请帖便成为一种装饰台面的礼仪,不想今年却又例外,新任门主竟然应了崆峒派之邀,中秋夜欣然前往平湖赏月,此举引来众猜纷纭,崆峒派更是受宠若惊,立即选址着手操办,连一处细节都不敢马虎。如此声势浩大的前奏,到了□部分却草草收尾——不难推测,慕容轩只露了一下面就不告而别,更甚者,他很可能压根就没去。暂且不管崆峒许掌门作何感想,便是在这南北对恃的当口,下功夫笼络人心才是明智之举,群雄聚集的庆生宴难道不是绝佳机会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湛蓝的眼眸流露出倨傲之色,慕容轩慢慢的说:“可我不需要这么做。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如果想得到绝对的忠诚与服从,必须借助其他。比如……”薄唇忽然勾起一抹邪魅的笑,缓缓吐出三个字:“噬心蛊。”
梦别江南
郑伯闻言着实一惊,此等邪物早年曾在苗疆出现过,年长巫师事先备有剧毒蜈蚣卵,逢月蚀之夜辅以人血培植,七年方能养成。中蛊之人初时无从察觉,一经催动,锥心剧痛无药可解,而蛊虫往往又会循于本能保护寄生体,致其求死无门,只有眼睁睁见着血肉之躯腐烂成泥,才能断掉最后一口气。因其招法过于歹毒,苗疆被北陆吞并后,几大巫族部落惨遭诛灭,噬心蛊在江湖已绝迹多年,没想到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慕容轩无视郑伯的疑惧,仍不紧不慢的说下去:“当然,在他们看来,吃下去的不过是固本益元的九转灵芝丹——实际上也没错,不过是多了点佐料。如此一来,却都简单。我根本不必为他人的选择而担忧,唯有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头到尾,每步棋怎么走,如何走,都在我的掌控中。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从未干涉过我的决定,怎么如今反而比我先沉不住气呢?”
“老夫担当不起‘干涉’二字。”郑伯迅速敛聚心神,不动声色的开口道:“少主想得到的,便是老夫要为之争取的。老夫所作所为无非是为前路扫清隐患,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老人一字一顿,目光如炬,毫不避让。
“啪”的一声,慕容轩手中盛满酒液的玉斛被捏得粉碎,暗红液体缓缓沁湿指缝,他一言不发的走向门边。
郑伯的话音却又响起:“恕老夫直言,噬心蛊自能威慑人心,却留不住人心,更遑论,少主求而不得的人心!”
慕容轩身形略滞,旋即狠狠拂袖,纵身一跃,消失在婆娑树影后。
当慕容轩以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身手跳进那扇被他觊觎已久的窗户时,差点没当场摔个四脚朝天,幸而他反应够快,足尖轻扫,踢开肇事的香蕉皮,这才勉强站稳。
相比上次给沉璧偷换夹袄的来去匆匆,慕容轩这次有足够的时间参观女儿家的“香闺”,当然,以沉璧的观点来看,她的房间应该叫做“猫窝”——类比狗熊用来猫冬的窝,可以随心所欲的摆放任何东西,包括她自己。于是,慕容轩视线所及,地板上堆满手工缝制的绒布动物,多格柜的抽屉凌乱开合,一眼望去,头绳、绢花、肚兜、袜子、胭脂水粉盒等用品应有尽有,墙角的软垫上有一截跳绳、几只弹弓和一把泥丸,妆台上搁着一块五角星形状的纸板和几盒陶土烧制的彩色珠子——慕容轩后来才知道它们可以用来玩一种叫做“跳棋”的游戏,而眼下他只是小心翼翼的绕过这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来到沉璧床边。
一只鹅颈青瓷瓶立于床头书案上,瓶口Сhā着几枝桂花,扑鼻的馨香无形中将慕容轩郁积的烦闷一点点驱散。午夜月光清朗,淡淡倾洒在女孩儿枕畔,熟睡中的小脸玉润冰清,素雅中带着一份难以言喻的美,真如明珠生晕,教人不忍移转目光。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拂开搭在她脸侧的几缕碎发,苦笑低喃:“丫头,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乖乖躺在屋里睡觉?”
无人作答,女孩儿浑然不觉有客来访,长长密密的睫毛随呼吸轻轻抖动,惹人怜爱。
他失神凝望许久,不觉成痴,只想着若能常如这般,该有多好。
凉雾渐起,窗纸在风中“嘶啦”作响,慕容轩蓦然惊醒,忙起身关窗,却被花枝勾住衣袖,无意瞥见花瓶底下压着一张信笺,好奇打开来看,岂料跃入眼帘的清秀小楷竟将整个人钉在原地。
“阿慕,生日快乐!或许是迟来的祝福,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运气吃到我亲手为你做的长寿饼,万一吃到了,千万不能吐出来哦!年年岁岁有今朝,岁岁年年人不同,惟愿幸福美满!后会有期!”
慕容轩看到最后四个字时忍俊不禁,低下头,手边果然有只纸盒,迫不及待的拆开,却是一只圆圆的月饼,月饼中央印着一个“慕”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那么清晰,似要深深烙进人心里。
一股暖意漫过胸腔,将整个人包围,无法呼吸,却又期盼更深的沉溺。慕容轩对突如其来的陌生悸动感到有些无措,他捧着纸盒,就像孩子捧着一件至爱的宝贝,笑意从唇角弥漫到眼底,晕染开的华美月色氤氲在他冰蓝色的眸中,漂浮荡漾,清清的亮,浅浅的光,流转出从未有过的脉脉温情。
沉璧在梦中翻身,无意识的咂咂嘴,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
慕容轩哑然失笑,他弯腰替她掖好被子,不知不觉,手指滑过光洁的脸庞,抚上那张娇嫩的唇,温热的触感从指尖直传心底,遗憾,却又满足,种种复杂的情绪终化作一声压抑得化不开的低叹,他缓缓俯身,轻轻一个吻印在她唇畔,似承诺,更似决心。
“丫头,等我……”
等我能够爱你,等我能够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无论走多远,你必须回到我身旁。
慕容轩离开的时候,天空已泛起一层鱼肚白,他穿行过潮湿的小巷,在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前停住,头也不回的低声道:“风,计划有变。”
话音刚落,墙角便闪现出一道鬼魅般的人影,衣不带风的走近了,方见一名步履矫健的黑衣男子,手中提着一把比剑略宽比刀稍长通体暗黑的兵器,其底端盘卧着一只铜兽,兽头为柄。他的脸一半沐浴着晨光,一半隐在竹笠下,淡色双唇微抿着,尖尖的下颔弧度优美,带着几分少年般的清秀,而他的周身却散发出冷酷的肃杀之气。
慕容轩转过身,恢复常态的冰蓝眼眸看定来人。
“从现在起,伺机除掉程怀瑜,无论用什么方法,但在外人看来,他的死因必须再寻常不过。”
黑衣男子显然有些意外,半晌才问道:“凌右使可有门主授意?”
“你只管照办,必要时,我会召回他。只有一点,千万不可伤及与他们同行的女子。”
“是。”黑衣男子的表情不甚分明,应答声中却透着如释重负。
慕容轩并未察觉,掩在宽袖下的手摩娑着一只小纸盒,神思再次飘远。
日升月落,星宿天畔,天地间所剩的不过是等待,等待相遇,等待重逢,等待一场又一场早已注定的擦肩而过……
静水微澜
沉璧的寻亲之旅进展得非常缓慢,程怀瑜途径每一处都难免滞留——他其实比沉璧更急着直奔建安,但程家的产业实在过于庞大,各分支机构平时想要请示汇报工作就只有通过程府专设的驿站往来信函,如今好不容易盼来顶级BOSS巡山,大小头目岂有不抓紧机会邀功拍马的道理?所以,沉璧很理解程怀瑜的无奈。而且,当她正式帮程怀瑜管理账务往来时,才开始对程家的富有程度重新定义。利润极高的织造业原来只是程家财源的冰山一角,实际上,他们还掌控着包括采矿、锻造、制盐、漕运在内所有牵系国计民生的行业,甚至连长江流域的粮仓都揽至旗下。古往今来,但凡能在关键领域形成独家垄断者,相当于手握国家命脉,怎能不富甲天下?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相互作用来看,程府的后花园里就容下了南淮的半壁江山,也难怪尽管程家祖辈严禁儿孙入朝为官,却仍引得外戚段氏紧紧相逼。说到底,王亲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一代江山一代人,乱世洪流中,根本容不下明哲保身的可能。
较之沉璧不断萌生的感慨,韩青墨则要平静得多,他只关心何时能够卸下程怀瑜这个大包袱。不过,自从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开始不觉得闲赋的时间有多么难熬,相反,似乎总有事情可做。比如,清晨陪沉璧去街头的早点铺子要一份豆浆和油条,看着她津津有味的吃完,回去的路上行人还很少,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像结识多年的老朋友,什么都不说,却心生满足。又比如,沉璧随他去郊外练剑,她喜欢盘膝坐在树下,看累了便低下头抚弄古琴,她每次弹的曲子都不相同,音色却永远那么澄澈。被她唤作“雪球”的小白马往往就在河边悠闲啃草,不时的也会引颈张望,而他仅凭眼角余光便能触碰到她的存在,剑风起,紫色蝴蝶兰渐次铺满女孩月白色衫裙。
有一次,他看见她小心拈起一叶花瓣放在掌心,仔细注视着那片薄薄的晶莹,然后让它轻轻从指尖滑过。
她迎向他的目光,微笑着问:“青墨,你知道蝴蝶兰预知什么吗?”
他摇头。
纤巧洁白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拇指、食指对扣成一颗心形,她偏着脑袋笑得开心:“看见了吗?幸福向你飞来!”
花的精灵,梦的使者,有那么一刻,他相信那是真的。幸福,近得就在指端。
然而,当袅袅绕绕的琴音终了,当纷纷扬扬的花雨落尽,他和她,仍然是尘世中再微渺不过的棋子,被命运的手放进各自的困局。
他和怀瑜一直都很尽力,为的就是完成她的心愿。黑白两道神通各显,终究苦于时隔多年又毫无线索,试问大海捞针如何不难?他不止一次看到她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然后又一丝丝黯然,但她还是会笑着安慰旁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怀瑜每次都会很快接话说没错,指不定你兜了一大圈再回乌镇,要找的人正在喝茶等你。而他,每次都会默默走开。其实,彼此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谓江湖,就是足以将人吞没得尸骨无存的地方。没有消息,更多的可能,是永远也不会有。他憎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偏又总能轻而易举的看出她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忧伤。他希望她是真的快乐,至少在他心中,她的笑容应该纯净明媚得胜过春日牡丹。
他在江湖上素喜独来独往,如今却也为了她放下身段,在临近京城时,他甚至提议绕道庐陵去拜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武林前辈。
庐陵三面环山,秀峰峻岭间处处可见飞泉叠瀑,风景美不胜收。远离商圈,程怀瑜的应酬自然少了很多,但他很快又被另一群人包围。沉璧很难想象那些个徐娘半老的媒婆是怎么颠着小毛驴翻山越岭的,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职业道德显然是自古便有的,在目睹程怀瑜一次又一次落荒而逃的狼狈后,沉璧揉着笑疼的肚子,对说媒这项在古代很有前途的职业给予了相当肯定,毕竟不是谁都有本领让冷静睿智的程大少爷出现束手无策的窘态。
平心而论,那些堆陈书案的画卷中不乏珠玉生辉的美人,但程怀瑜连最基本的观赏欲都告缺,为了图清净,他连门都不大乐意出了,韩青墨独身进山寻访老前辈,只剩了沉璧在家陪他。在沉璧乐此不疲的推荐下,程怀瑜偶尔也会对送到手边的画卷进行点评,不过他点评的多是画工画技,半点红鸾星动的迹象都没有,以致于让沉璧一度错以为他年纪轻轻便修炼到了视红颜为枯骨的地步。
有别于沉璧满脑子的天马行空,程怀瑜在无聊翻看画卷的途中,考虑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其实早该为沉璧的哥哥画一幅像,尤其是对韩青墨认识的江湖人士,虽说阅历颇丰,却难保不是孤僻乖张的性子,若有画像在手,也省了多费口舌。毕竟单凭名字和年龄,且不说名字可以改,年龄范围也太大。可是,听完他的提议后,沉璧却毫不配合的无精打采。
“长相……怎么形容?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她泄气的摆摆手:“再说,我就算形容出了,那也是他十几岁的样子,真要画出来,和本人应该差得很远吧。”
“我大致能看出谁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程怀瑜揉揉眉心,提醒道:“关键是,沉非长得总不至于像我。”
“他和我也不太像。”沉璧苦恼的说。
与沉非有关的记忆很早便停在了苏州城外的残阳深处,萧瑟晚风中,他将她的手交给别人,最后一次替她理好发髻,鼻尖憋得泛红,却仍是温柔笑着,霞光映在他的脸庞,少年的清瘦,难掩秀美无双。
如果岁月安好,他应该也和怀瑜青墨一般,凭着足够的资本,成就一世传奇。
淡淡的哀伤涌上心房,她不想被人看出,只好自嘲的笑了笑:“他比我好看。”
“嗯,可以理解。”程怀瑜答得一本正经,见沉璧微怔,又补充道:“兄妹俩,总有一个比较拿得出手。”
话音刚落,“咻”的一声,一只毛笔飞了过来,墨汁四溅。他手疾眼快的挥开折扇,一张小白脸才算幸免于难。
“啧啧,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多么的口是心非,想要人夸你漂亮就直说么。”程怀瑜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恶趣味,就爱看沉璧柳眉倒竖的模样。大约有些物种天生犯克,他从前不是这样,对别家姑娘也不是这样——在他看来,那种娇娇弱弱的随时需要呵护的才能称之为姑娘,沉璧显然被排除在外。总之,只要遇上某一特定对象,风流倜傥一词就与晚雪公子无缘。
沉璧习惯了,也渐渐养成勤于动手懒于动口的坏毛病,逮着什么丢什么,自己的物品除外。
“我也到今天才知道你是多么的虚有其表,我赌一个月薪水,熟悉你真面目的姑娘绝对不会对你抱有如外界所传的幻想。”
“你幻想破灭后的失意我也能理解,不过你为什么要把一船人都打翻?” 程怀瑜显然还没意识到手下员工公然拿薪水跟自己叫板有何不妥,当饭后斗嘴成为习惯,甚至升华为健身方式,是很容易令人乐在其中的。更何况,每当提起仍然下落不明的沉非时,他直觉的就想转移沉璧的注意力。
“那船迟早要翻的,需要我打么?”沉璧不屑扁嘴,转过头,正巧见到青墨从门外走来,忙迎上前去:“找到那位前辈了吗?”
韩青墨点点头:“但他不在家,我留了份帖子,应该就这两天能碰上面。”
“那……需要带张画像去吗?”沉璧觉得程怀瑜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可行性不高,想了想,仍是问了一句。
“我带你一起去吧。”韩青墨和程怀瑜想法一致,亲生兄妹,总该有眉眼相似的地方。
沉璧眼睛一弯,正要说“好”,却被程怀瑜坏笑着抢先:“可她刚说自己和沉非长得不像。”
“……”
“怀瑜,”韩青墨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我刚路过门厅时,从闲聊的媒婆那儿听来一个消息。”
“不会又是哪家姑娘拿死活威胁我见她一面吧?”程怀瑜一提起此类乌龙事件就头疼。
沉璧顿觉此人已经自恋到无可救药,鄙视的光波横扫过去,却发现他并非开玩笑,不可思议的表情立马转化为同情,原来任何年代的大众情人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韩青墨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沉璧。
沉璧心领神会的端起茶托:“你们先聊,我去续些茶水。”
程怀瑜莫名其妙:“怎么弄得我好像有什么事见不得光似的,她又不是外人,你直说吧。”
“这样,”武林高手的敏锐惯性让韩青墨从接收信号到执行动作之间迅速得没有丝毫停顿,并且言简意赅得让程怀瑜一下没反应过来:“我听说姚家要嫁女儿了。”
“谁家?”
“你姨母家的长女,姚若兰。”
沉璧刚迈出的一只脚还悬在门槛上,女人的八卦天性,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等了又等,见程怀瑜迟迟未能答话,不由得回头看过去。
与程怀瑜的目光撞个正着。
不过他并没有看她。
清亮的瞳孔空洞而没有焦距,似乎有些恍惚:“她嫁给谁?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程怀瑜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显然还没接受这一噩耗。
言传身教
沉璧的想象力当即一发不可收拾,瞅这光景,整一孔雀东南飞的剧码么,八成又是封建家族拆散的小鸳鸯。
没想到,程怀瑜的下一句话竟是:“难道她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沉璧差点吐血。
朋友都明明白白的知道了,对象居然还遮遮掩掩的欲语还休!真看不出来,在外雷厉风行的程怀瑜面对感情问题居然还是嫩到家的小儿郎,古人讲究含蓄没错,但到了新娘上花轿而新郎不是我的地步还只顾着忧愁的一定是傻子。
幸好程怀瑜不傻,沉璧一轮念头还没转完,他猛地醒悟过来:“我这就去找老太太禀明心迹,凭他是谁,婚事都算不得数!”
“等等……”沉璧手脚并用的卡住门框,好气又好笑:“万一她要嫁的人就是你呢?”
“怎么可能!”程怀瑜烦躁到几欲暴走。
“那就是了,她不可能嫁给你,因为你从未征求过她的意见。同理,你又怎么知道这桩婚事并非她心甘情愿?倘若因你一时莽撞而坏了她的幸福,你如何收场?”沉璧努力克制住翻滚在脑海里的逃婚、私奔等唯恐天下不乱的字眼,说出了比较有良心的实在话。
“那我应该怎么办?”混乱。
情令智昏,果真不假。沉璧叹了口气:“表白。”
“表……白!?”完全混乱。
“喜欢一个人呢,就要大胆说出来。错过了,就永远也没机会说出口。”
沉璧循循善诱,她并没有注意到与此同时,另一个局外之人眼帘微微一掀,似有触动。
“若兰和你不一样。”程怀瑜算是清醒了一点:“她很温柔,也很单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一直以为她能懂……太直接的话qǐζǔü,会吓着她,也很难让她接受。”
温柔单纯应该这么定义吗?可见南淮第一才子也有辞不达意的时候,而且那家伙还无比笃定以上两枚形容词必然是沉璧的种种优良品德里所匮乏的……
沉璧强忍着打人的冲动,露出佛主拈花般的淡定微笑:“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是没办法娶回家的,既然你铁了心想娶,就得先扒拉掉仙女的羽衣。”
轰轰轰……
事实证明,大家都不单纯。
等沉璧意识到最后一句话另有歧义时,看到的已经是被雷得外焦内嫩红里透黑的两只妙人。
别无选择的好处就是不必瞻前顾后,恋爱兵法其实也很博大精深,程怀瑜在沉璧的教导下恶补一番后,当晚就带着雪球先行赶往京城一探芳心。按照临时行动方案,沉璧在见过武林前辈后就得火速跟进,继续充当军师,必要时还将伙同韩青墨做好抢亲准备。
他们推测出很多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逐一商讨对策。
事情发生时,都傻得可爱,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却在时过境迁后才明白,能被预见的,就不是未来。
韩青墨坚持将程怀瑜送到离庐陵最近的程府驿站,来去大约一天行程。
沉璧的一天过得慢慢吞吞。
深秋的夜降临得很早,外出狩猎的山民三三两两收工,追逐嬉闹的顽童在田埂边道别,相邻的村庄渐渐盈满欢声笑语。柴门吱呀开合,直到一切重归宁静。
山脉绵绵,起伏错落的万家灯火。
沉璧看着薄暮下的袅袅炊烟,忽然有点羡慕,究竟羡慕什么呢?或许是做妻子的守候到平安归来的丈夫时的欣慰,或许是做丈夫的接过妻子递来的烟袋时的满足,又或许,只是那被窗格切割开的一方方烛光,渲染着家的温馨,凝望久了,便在视野里模糊成无数从银河跌落的星子,济济楚楚,拢成团圆的形状,却离自己那么远。
沉璧在门前的石阶上徘徊了很久,还没等回韩青墨。她开始有点疑惑,怀瑜的武功比起青墨是差了点,但也还没到需要贴身保镖的地步。是青墨太谨慎,还是怀瑜身边确实潜伏着危机?如果说是后者,怎么又会明知危机存在而不去铲除?
正琢磨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穿过茫茫夜雾,出现在山路另一端。沉璧不及多想,匆忙溜回房间打了个转,掐算好时间再出来——
分秒不差的偶遇。
韩青墨见到的便是小睡初醒的沉璧。
“回来了?”
蓬松的短发,红扑扑的脸蛋,俏丽中平添几分妩媚。
他不敢细看,略略别开目光:“嗯,你……别站在风口上,赶紧进屋去……”
“我睡不着才出来走走,你先进去。”
沉璧侧身让开,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里默数:一、二……
轮不到“三”,便听见韩青墨的声音:“我陪你。”
她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好啊!”
霁月听风,溪畔竹居,花样美男。
天时,地利,人和。
为人师者,理当言传身教。以实践验证真理,沉璧当仁不让,而且,万一青墨也和怀瑜一样迟钝,到头来连累吃亏的不还是自己么?于是,她决定直接切入正题。
“青墨,你觉得怀瑜还有希望吗?”
“难说,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怀瑜错在太自信。”
“那么你呢?青墨,如果换作你,喜欢一个人是放在心里,还是会说出来?”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沉璧咬咬唇,忽然不知该怎样继续。
事实上,即使在现代,也很少会有女生主动扑到心仪男生的怀里直接说“王子啊我爱你”,姚佳用不着,而沉璧做不到。
她勉强笑道:“让我猜猜,你平日默念最多的一定是侠之大义为国为民之类的理想。”
韩青墨闻言一怔。
侠之大义,为国为民。好久没听过这么耳熟的话了。
印象中,七岁那年初进师门,师父授艺前也是如此训诫的。他还记得那个常年黑纱覆面的女子以一种多么坚定的语气告诉他,侠不容私,而这世上,最容易令人产生私念的莫过于“情”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师父勒令他永远不要将自己陷入两难抉择,传承衣钵者,需在历代祖师牌位前跪拜三日,誓绝尘缘。他照做了。年少不知愁滋味,天高地阔,鱼跃鹰翔,加之本门内功以忘我为本,他从那时起就学会了克制心性,淡薄喜怒哀乐,时间一长,修为渐进上层,心亦静如止水。而他的师父,却在多年前为了一名男子作茧自缚终致死于非命,只留下一柄血迹斑斑的剑。或许,这就是违背誓言的代价,紫影绝情,单脉相传,他绝不会走上师父的老路。
“你怎么不说话?”
沉璧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摇摇头:“我不会经常默念。我剑即我心,无非是尽己之力,于乱世中护一方平安,至死方休。”
“你剑即你心?”沉璧迟疑的看向韩青墨,他唇角勾起的弧度依然那么柔和,正是她熟悉并为之心动的笑容,然而,却在这一刻,离自己很远很远,像夜雾笼罩下的山峦,一点都不真实。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说:“好利落的比喻,除此之外的,都是累赘。你不去想,便不存在。”
他并不解释,笑了笑,转而问道:“你倒也告诉我,除哥哥之外,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沉璧默默托腮,似在认真思考。
韩青墨下意识的交握双手,运气调息,心跳却愈发紊乱,这句话,他刚问出口就已经后悔。沉璧坐在他身边,他的鼻端萦绕着的全是女孩发间的清香,心底似乎早有一个蠢蠢欲动的答案,却又害怕被揭穿,只得极力按捺着,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不能有。
可是,那个轻柔的声音还是划破如水夜色,一字一句,落进他耳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呼吸猛然一滞,他抬眼看着他,千头万绪杂乱纷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过了亿万斯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是转身之间。
倾泻而下的月光给女孩儿披上圣洁的白纱,灵动的星眸却有些黯然,但她很快打起精神,若无其事的冲他嫣然一笑:“青墨,我想知道,《诗经》中的这段应该作何解释?”
深山之旅
沉璧的表白以失败告终。
程怀瑜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快马加鞭的赶到京城,连家都没回,直接翻墙进了姚府后院,结果,还没站稳就被逮了个现行。站在扶桑树下赏花的女子讶然转身,却正是那朝思暮想的人。螓首黛眉,素颜凝脂,她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波流转处,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全化作柔情似水,几乎要将人溺毙。他将一路上想好的词忘得一干二净,紧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
跟我走。
扶桑花期正盛,乱红如雨,束缚了太久才得到释放,他像是被那满目浓烈的颜色灼伤了眼,居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等啊等,终于等到她的答案。
怀瑜,他日三朝归宁,我自会上程府拜见外祖母。
她轻轻软软的笑着,语气却异常坚定。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上,微微颤动,不舍离去。
她缓缓拂开他的手,天地万物,瞬间流离失所。
他情绪失控的吻了她,笨拙而生涩。然后,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她其实并没有拒绝,但唇齿间漫延开的丝丝咸苦已经向他宣告了一项不争的事实。
他听见她说,怀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他将会明白什么?
不去想,不愿去想。
失魂落魄的走在京城宽敞的大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是的,疑惑。他是程怀瑜啊,风光无限的程家大少爷,怎会安步当车?可是,谁又知道,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挣不脱的命轨,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他是否接受,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在十岁那年,早已幻灭。
沉璧毕竟还没沦落到程怀瑜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表白失败了地球照常运转,该吃吃,该睡睡,尤喜蒙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后总结经验教训,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肯定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占主导地位的年代,就算卓尔不群如程、韩两人,思想观念一样很保守,分析青墨当时的表现就知道,震惊外加拙于表达,想当年林楠追姚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相比之下,她认为自己只是缺乏一点耐心。于是,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自己收拾整齐了,跟着韩青墨一起去拜访武林前辈游笑愁,因先前就听说此人擅卜先天之卦,沉璧对他寄予的希望不小,注意力转移开去,心情也好了起来,爬起山来权当旅行观光。
旅行。观光。
这两个词分开来看,就没有书面上那么美好。尤其是当可怜的旅客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万恶的观光点却还遥不可及的时候,很让人抓狂。
“为什么我觉得……距离……一点都没变化……”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沉璧在接连翻越两个山头后,连说话都呼哧呼哧的带着鼻音。
客观的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体力差,武侠世界的高人们大都爱选择荒僻地带安身,殊不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再难以走的地方总有人跋山涉水的到达,而真正升华成物我两忘的心境才是“隐”之真义所在。可惜,再怎么思辨,沉璧脚下仍然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崎岖小径,向上几乎看不到头。终年不散的云雾里,隐约可见最高峰有一片青瓦屋脊,就像大鸟安在峭壁上的巢。
“还能坚持么?”韩青墨替她拨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怜惜,却也无奈。走走停停了半日,还没到行程的一半,照这个速度,估计天黑了也到不了目的地,但他又不能留沉璧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眼下正是猛兽频繁出没猎食的秋季,太不安全。想了想,他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让我背你一程吧。”
“不……不用……”沉璧憋着一股无名火和自己杠上了,要知道,她曾保有从居庸关长城售票处一口气冲到好汉坡都还活蹦乱跳的光辉记录,所以才根本没把爬山当回事,哪知结果会如此狼狈,11路车濒临罢工,两只小腿站在原地都颤啊颤的,那叫一个弱柳迎风。
缺乏锻炼懒惰贪睡爱吃零嘴,沉璧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把上述恶习犯了个遍,古代没有家用电子秤的好处就是少受刺激,坏处就是等到事实开口说话时,一切为时已晚……
“哪里不舒服?”韩青墨见沉璧的表情阴晴不定,以为她是累坏了。
“全身上下都不爽!”痛定思痛,沉璧当机立断的捋起袖子,气哼哼道:“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就是座小山么,正好用来消消脂,你千万别管。”
韩青墨瞧着呲牙咧嘴斗志昂扬的小母老虎,不觉好笑,目光微微一扫,却见她的裤腿被荆棘划开了一道口子,破损处还隐约沾着点血迹,他皱皱眉,当下责怪起自己的大意。
沉璧甩胳膊踢腿,刚摆好一个原地起跑的POSE,眼前光线蓦然一暗,原是被流泻而下的长发挡住,旋即听见青墨在耳边低声道:“得罪了。”
下一刻,酸疼的膝盖被轻轻勾起,结实的胳膊环上她的腰,离地的瞬间,身体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韩青墨抱起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沉璧,提气奋力一跃,足尖借着树梢弹势,眨眼便蹿出老远。
打出生到现在,沉璧终于体验到了货真价实的公主抱,可惜,幸福往往很短暂,没等她从突如其来的巨大眩晕感中清醒,山林间忽然响起一串怪异枭啼,惊得栖在枝头的群鸟呼啦啦乱飞。
空气中微尘浮动,回音久久不绝,青天白日之下,硬是透出几分阴森。
沉璧疑惑四顾,没见着夜枭的影子,韩青墨却面露喜色,他敏捷落地,扶沉璧站稳后,抱拳朗声道:“晚生韩青墨,见过游前辈。”
“哇……哇哈哈……”枭啼近了,仔细分辨,竟是人的笑声。
沉璧正咋舌不已,忽觉身后凉风袭人,下意识的回头,一张放大的青灰色脸谱横空出现在视线里,她猝不及防的趔趄几步,紧紧抓住韩青墨的袖子。
“别怕,他就是游前辈。”韩青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小声安慰。
“居然没被吓晕?哪来的女娃?”面具脸凑近了些,似乎想拎出沉璧好好研究。
“……”
拜托!出来吓人也得下真功夫,以为随便整个烟熏妆就能达到贞子的效果吗?沉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严重腹诽。
韩青墨不露痕迹的拦在两人中间:“青墨几日前特意上门拜帖,不想会在此偶遇。多年不见,游前辈可还安好?”
“好,好得很。你来做什么?莫不是娶了小媳妇带来炫耀?”面具脸又发出碜人的笑声,道:“看样子,还当真对她疼爱得紧哪!”
沉璧前一刻还直犯嘀咕,听到“媳妇”两字及其后半截话后,立刻觉得此人十分可爱。
“你别忙着偷笑。”话锋一转,却不是对青墨说的,面具脸冲沉璧扬了扬:“敢情你也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江湖上中意这小子的美娇娘多了去,他一时糊涂不打紧,倒是你,横竖都给众人立了靶子!换作我,哭都来不及。”
“前辈谬赞。”韩青墨看了目瞪口呆的沉璧一眼,淡淡的说:“青墨这一生牵挂不多,若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练就绝世剑术又有何用?”
沉璧Сhā不上话,只觉呼吸一紧,心脏随之狂跳。他说,她是他想保护的人。
心潮澎湃,乍喜还忧,他是在借机向自己挑明什么吗?还是说,能给的承诺,只是保护?
不去计较面具脸谱下审视与嘲弄混杂的眼神,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并肩携手的他,剑眉朗目的男子姿态随意,紫衫在风中微微摆动,丰神隽美,飘逸若仙,唇角虽也含笑,却较往常多了份傲然之气,无形无影的张扬开去。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如同一柄上古传世的宝剑,江湖内外,区别仅在于剑锋是否出鞘。
而她,在他眼中,会不会就是那只剑鞘,温柔的将锋芒与世隔绝,终为宝剑换来枷锁一生。
面具脸仰天长笑,笑完了,大手一抹,露出一张沟壑遍布的脸——经年累月的刀痕剑伤比技术含量较低的假面更具惊悚感,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俊挺的五官,以及,风霜淬炼的锋芒。
沉璧盯着那张脸,有点恍惚。
游笑愁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沉璧,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害怕的表情,未果,失望的摆摆手:“罢了,你的小媳妇我看完了,可以带她走了。”
韩青墨置若罔闻,只管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青墨此行是想求前辈一件事。”
“求我?好说好说。”游笑愁捻须转身,眼珠子转了转,慢条斯理道:“但你需知,我向来只认买卖不认人。即便我从前欠你一个人情,还给你的也是同你做买卖的机会。”
“那是自然。”韩青墨的语气不卑不亢:“正是知道前辈的每笔帐都算得清楚,青墨才敢贸然前来。前辈想要什么条件来交换,不妨明示。”
“你的内力修为有几年?”毫无预警的提问。
韩青墨脸色丝毫未变:“十八年。”
“很好,你能拿出几成相赠?”游笑愁敛去玩笑的神情,疤痕脸显出几分狰狞。
“敢问前辈之意。”
游笑愁不说话,似乎斟酌了半晌,伸出五个指头。
以毒立誓
五成内力具体是个什么概念,沉璧不清楚,不过精打细算的天性让她听出了亏本的危机,念头一转,成功抢在韩青墨之前出声:“游前辈好生有趣,既是买卖,怎能连对方要买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开价?”
“沉璧,不得无礼!”
韩青墨轻斥,毫不犹豫的将她拽回自己身后。
她不谙江湖之事,更不会知道她出言顶撞的人曾是因血洗江湖而名噪一时的魔头,至今仇家无数。他曾出手救过游笑愁,既是偶然,也念在此人是师父生前旧友,秉性并不坏,若非早年练功走岔,绝不致魔性骤发,一个不快就大开杀戒。而且,游笑愁清醒之时也为民间除去不少祸害,算得上功过相抵。或许自知杀孽过重,又或者自觉时日无多,游笑愁数年前突然从江湖蒸发,躲到这荒山野岭来悟道修真,将家传绝学先天之卦研究得颇为透彻,灵台日渐明澈,但心魔毕竟难消,行事愈发正邪莫辨,举止倒表现得像孩童。逢人三分笑,更胜鬼见愁。之前沉璧还笑言怎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这便是正解了。此人若真翻脸,会有什么后果谁也不好预料。
“我哪有无礼?”沉璧被唬得一愣,见游笑愁正幸灾乐祸的伸长脖子看热闹,索性将小女儿憨态装得更像,委屈的扁扁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游前辈,倘若我们托他的事儿远非五成内力的价码,他岂不亏了?又或者,他要是办不到,你得不偿失不说,还连累游前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才叫无礼!”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帮谁,”游笑愁嘴上不屑,却也还有下文:“你分明就是怕韩青墨亏了。我不妨告诉你,他解决不了的事,江湖上便没几个人能解决,他会来找我,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凭先天卦象的博大精深,即便略沾皮毛,也能保我接下的买卖无一失手。唯独你觉得自己所求之事与众不同,那我倒想长长见识。”
沉璧见激将法奏效,忙说:“我们想找一个人。”
游笑愁顿时鼻孔朝天:“区区小事,若是武林同道,即便不用卜卦,我也能将他的下落说个八九不离十。“
“你可以将他的下落告知我们,但人长了脚,不会等在原地,且旦夕祸福往往只在瞬间,我们此去若是没找着,算谁的?”沉璧打蛇随竿上,步步紧逼。
游笑愁呆了呆,显然没遇过像沉璧这么能搅和的,略一琢磨,此类问题若是真凑巧发生了,却也棘手,说自己亲自出山吧,又不太实际,只得推诿道:“当然算你们的,我怎么知道你们究竟找没找着,指不定你们找着了也说没找着呢?”
“同理,我们也看不懂游前辈所卜的卦象,又怎能肯定说问题绝对不是出在推算上呢?”
“那依你之意,莫不是要我将人带到你们面前才算数?”
“不敢劳烦游前辈。”沉璧见好就收,正色道:“我们只打算买游前辈一个消息,其他的,自看天意。如此,以青墨的内力修为,五成不吝于天价,请游前辈再做思量。若游前辈坚持,我们只好敬谢不敏。”
“你……”韩青墨没料到沉璧拍板拍得如此爽快,压根不打算再问他的意见,眼见就要功亏一篑,正考虑要不要点了她的哑|茓,一只小手从袍袖下伸过来握住他的,使劲捏了捏,似在请他安心,他只好忍住没吭声。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绕了半天,还是将我算计了进去!”游天愁不怒反笑,斜眼瞅着沉璧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要找谁?”
沉璧正在忐忑,忽闻此言,不禁大喜,脱口道:“我哥哥,沉非。”
“沉非?”笑声顿没,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游笑愁紧声问道:“你哥哥大你几岁?”
“十岁左右,似乎还不足……”
沉璧话没说完就被游笑愁的喃喃自语打断:“果真如此……像,实在是太像了……”
“呃……那个,我哥哥,”沉璧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她无奈的摸摸鼻子:“其实和我不太相像,您大概认错人了。”
“我说的是你母亲,至于你哥哥,”游笑愁的笑容里竟带着几分轻蔑:“大约长得更像他那一无是处徒有其表的父亲。”
沉璧足足愣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你认识我爹娘?我爹还活着吗?”
“你爹?”
两个极普通的字眼竟像是从游笑愁的牙缝中挤出一般,他重复了好几遍,枯瘦的手渐渐紧握成拳,嘴角抽搐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形容十分可怖。
韩青墨见状,只道是旧年内伤又在作祟,忙上前准备渡些内力助他冲缓,却被他一掌逼开,身形游移之快,令他措手不及,不过一个错眼,游笑愁已欺近沉璧,伸手捏住她的下颔,乌黑的指甲深深陷进白嫩的皮肉,硬生生掰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眼神狂乱而暴躁。
“你爹早死了……啊,是了,你也是他们的孽种,为何你还存活于世上……”
“我从来都没见过爹娘,你……你放开我!”沉璧又怕又疼,可游笑愁哪里会听她的,铁钳般的手指一径加力,几乎快把沉璧掐断气。
“前辈手下留情!”韩青墨心急如焚,却半步也不敢挪动,只怕刺激得他当场结果了手中人。事发突然,他万没料到沉璧的上辈会与游笑愁积下如此厚怨,稍稍提及都会令他神智错乱。
“我不放开,我再也不放开,曦儿……”游笑愁如入魔怔般语无伦次:“早知今日,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也绝不放开你……”
“谁是曦儿,你看清楚!我没爹没娘,我才不要死……”沉璧使出吃奶的劲挣扎:“青墨,你告诉他,我叫沉璧,沉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游笑愁手一松,沉璧“扑通”跪倒在地,咳喘连连。
韩青墨飞身上前护住她,紫影离鞘,蓄势待发。不想游笑愁却匆忙到连头都不抬,自怀中摸出几块甲骨扔了一地,念念有词的摆弄,极尽疯癫之态。他顾不上多想,掌心暗凝内力抚上沉璧的背,缓缓帮她顺气。
“我……没事……”沉璧艰难出声,她指指游笑愁:“……先问……问他……”
“你先别乱动。”韩青墨刚要站起,却听脑后“嗖”的一下,竟是暗器破空之音,他挥手接下,青灰色袖箭顶端别着一张字条。
“替我杀了纸上留名的十个人,上天入地,我自带她去见沉非。”游笑愁不知何时已恢复常态,一字一顿:“再无二价!”
韩青墨攥紧纸条,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们可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游笑愁冷笑:“紫影嗜血,它的主人竟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杀一个人是杀,一百个人也是杀,身处乱世,人心难测,好坏又有什么区别?等你取了这十个人的性命,你才真正配得上做绝情剑的主人。”
韩青墨一言不发,薄唇抿了又抿,过了好一会,手指微转,尖锐的箭矢划过腕间,他扬手将袖箭扔了回去。
“你的手……怎么……”沉璧见那伤口遇风凝固,眨眼便留下一道青灰色血痕,狰狞无比,心中不免起疑。
“没什么,走吧。”韩青墨一刻也不耽误,抱起沉璧笔直走下山去。
沉璧扭转头,只见游笑愁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面朝他们离去的方向,那眼神早不复初时的狂妄,也没有占据上风的得意,全然空无一物,白须白发的伛偻身影远远看去,就像一具残破的木雕。
一路无话,看得出青墨心事重重,沉璧几度想开口询问,都被弥漫在两人中间的奇怪气场给压下。
想了又想,她小声说:“青墨,放我下来。”
“嗯?”韩青墨应声,脚底继续生风。
沉璧咬咬唇,提高音量:“那个……我想下去……方便。”
韩青墨这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一热,忙停住脚步。
沉璧敏捷的跳下地,侧身往灌木丛中钻去。
“不要跑太远。”
韩青墨说话的点儿,连人影都不见了,林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忽轻忽重,极不均匀,显犯习武之人吐纳大忌,却也没心思顾虑了。以毒立誓,便是应了游笑愁的条件。然而,十条鲜活的人命,只为博取佳人一笑,他一定是疯了。早知落得这般境况,绝不该让沉璧开口说任何话,他宁愿抵上五成内力——那总归是他自己的,不去计较后果,他愿意为她那么做,至少,谁都不欠。
沉璧绕开青墨往山上跑去,离游笑愁近了,她心有余悸的放慢脚步,不料游笑愁却似知道她会折返一般,背对着她,苍凉的声音自风中飘来:“你放心,他既接了我的活,你便也是我的主顾,在钱货两讫之前,我不杀你。”
“你如果真要杀,不会等到现在。”沉璧鼓起勇气道:“我哥哥还活着,对吗?”
“我说过上天入地,也可能是带你见他的魂魄。”
“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兴许过得不好,不愿来见我。”沉璧坚定的说。
游笑愁蔑然道:“无知者无畏,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若是想替韩青墨推掉他自己应承下的事,恐怕也来不及了。”
“没有什么来不及,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会另想办法找哥哥,你不要逼他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
“不愿做的事?”游笑愁怪笑道:“他起初倒是很愿意以内力相抵,你又何故逼他放弃?全是说得好听罢了!儿女私情自古便是动摇基业的祸根,看在他师父份上,我从旁帮他一把。而你,最好离他远点,否则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个恨的人便是你!”
绝处逢生
——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个恨的人便是你!
沉璧愕然,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
“我说的是事实,无非难听点罢了。你当我为何想杀你?因我对你娘早已恨之入骨,倘若让我从头再活一次,一定早早灭她全家,永绝后患。”游笑愁的面孔有些扭曲,恶毒的话语释放出仇恨之火,烧红了双眼。
沉璧见此情景,心中大致了然,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爱,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占有,得不到便发疯,你大概再难有机会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是成全!”
“成全?很好,那么你也学着成全韩青墨的志向吧,或者说,先成全他的性命。他取了我的龙蝎毒立誓,倘若不应,你可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你……怎能如此卑鄙!”沉璧乍听一惊,随即悔怒交加,脚下不由一软,倚向身旁的树木才不致跌倒。
游笑愁“哈哈”一笑:“你不必自责,我之前所说的五成功力不过是试探,倘若他真愿为你到这一步,即便你不阻挠,我也一样会改变游戏规则,引他回归正途。”
“杀人就是正途吗?”沉璧颤声道。
“一代剑侠,若心慈手软,无论多么强大,终会被江湖反噬。更何况,韩青墨的剑术还远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名声却早早流传在外。你以为江湖装满的是什么?是贪欲!多少人以命相博,你凭什么相信他能全身而退?届时自保尚且勉强,还谈什么狗屁行侠仗义?”游笑愁咄咄逼人。
“他和你不一样……”沉璧脑中一片混乱,游笑愁的话在耳边嗡嗡乱响,却抓不出破绽,而对方仍在乘胜追击。
“有何不一样?等他做完能为你做的,他就再也不是你今天认识的韩青墨了。你俩都是一念之差,都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结果呢?哼,你还敢说情爱不是这世上最愚蠢好笑的东西吗?”
眼鼻俱酸,沉璧生生忍住,扬起脸,淡然中带了几分倔强:“我不和你分辩,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青墨后悔。”说罢,就要施礼告辞。
“慢着,”游笑愁有点意外:“难道你没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没了。”沉璧笑了笑:“你心中只剩忌恨,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你一样绝情冷血,明明得不到却骗自己说不想要,我虽同情你,却也没必要留下听你对我爹娘大肆羞辱。”
言尽于此,沉璧大踏步往回走,身后似有人愤怒的捏拳磨牙,她充耳不闻,一步紧过一步,直奔还在等她的人。
其实,她想知道的,先天卦象究竟能不能看见三生石,看见遥远彼岸,谁与谁的姻缘种下了后世无法相守的果。
可是,都不重要了。
木木,你遗漏的幸福,我一直在守护。
游笑愁眼睁睁瞪着那个小兔般灵活的身影没入丛林,片刻后,眯眼看了看浮在云海中的半边斜阳,饱满的橘色,映着满山红枫,美得刺眼。
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讨厌与美丽有关的一切,只因世间万物,再无一例胜过她。
沉璧,真的是她的孩子吗?或者是冥冥中,宽仁的上苍怜他半人半鬼了一辈子,借那依稀相似的眉眼,带给风烛残年的他一丝慰藉。
灵动如斯的一颦一笑,从来都只在梦中出现,前尘过往鲜活如昨,然而,有生之年终不能再见。
沉璧其实并没有说错,盘踞心底的,与其说恨,不如说悔,亦或是不甘。他从韩青墨身上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少年侠客,举止翩翩,却不知如何去爱,那么,就索性不要开始。不要像他,一朝错过,便再也见不得人间美满。
残阳如血,踯躅独行的老者在暮色中慢慢走远,伛偻的脊背,背负着千帆过尽的沧桑。
闽南一带属典型的亚热带气候,潮湿的山林中古木与藤葛盘根交缠,密得连风也透不进去,沉璧没改掉走路兼并走神的恶习,只拣好落脚的地方走,等到前方无路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拐上了一条岔道,岔道尽头是一小块积满枯枝败叶的空地,隐隐散发着腐臭气息。
沉璧四下看了看,暗责自己的粗心,正准备沿原路返回,脚边忽然有了点动静,似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蹭上自己的小腿。
她低下头,瞬间僵硬。
地上趴着一只小可爱……的确很可爱啊,肉乎乎圆滚滚的身体,棕黄皮毛上滚满华丽黑纹,炯炯大眼,粉嫩鼻头,还非常友好的样子。可沉璧依旧冷汗直冒,因为,小可爱真的……越看越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崽崽啊啊啊……
似乎为替小可爱验明正身,林间猛然响起“哇呜”一声怒吼,中气十足。沉璧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撒腿开跑,一只斑斓大虎就从她头顶凌空跃至前方空地上,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停下盯住她。
真正的虎视眈眈。
沉璧的正常思维全部当机,疯狂陷入晕倒还是爬树的死循环中:敌不动我动,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可是,如果等到敌动,她还有机会动吗?如此反复纠结,直到身后再次传来兽类粗重的鼻息,她才濒临崩溃的得出结论,原来,当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时,动不动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不是真的勇士,也只能别无选择的面对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
沉璧木然的转过身,意识到是自己先挡住了一家三口回窝的路。
让开,那就让开好了。《动物世界》不是有提过吗?哺|乳动物智商较高,它们能判断对方是否怀有敌意。对它们而言,人类并不是最佳猎物。也许它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毕竟从没见过直立行走的动物……
沉璧之所以还能保持乐观,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根据地理位置推断出自己面对的是凶猛度名列全球猫科动物第二的华南虎。
于是,她挤出一丝笑,心存侥幸的慢慢往路边挪动半寸,再挪动半寸……
然后,咬着她裤腿玩耍的小老虎也被拖动半寸,再拖动半寸……
沉璧欲哭无泪,救命哪小祖宗,我是不介意抱你玩,可你爹娘貌似很介意啊,再这样下去,大家还不得一拍两散?
她小心的用足尖将小老虎扒拉开,可小老虎不买账,转个身又飞扑过来,沉璧慌乱中退后一大步,只听见“喀嚓”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在一片寂然对峙中分外清晰,毫无悬念的挑战着紧绷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弦,一下,两下……最终伴随着沉璧脆弱的神经在大虎的仰天咆哮中轰然化作灰烬……
浓郁的腥臭伴随着虎啸扑面而来,沉璧左手握住右腕,扳动机括,扇形箭雨喷出,然而箭上的毒早被慕容轩换作了寻常麻药,剂量足够让人即刻昏迷,换作这庞然大物却没能立时见效。千钧之际哪容转圜,疾风逼近,沉璧耳边只充斥着自己的尖叫,响彻云霄——
却又在下一刻嘎然而止。
熟悉的衣香飘过,她被人拦腰抱起,对方带她脱离险境后,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绵延掌力将六神无主的她推到一棵大树后。
韩青墨此时方才感觉到心跳,当他听见第一声虎啸时就大感不妙,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再晚一步又该如何。失而复得的欣喜过后,怒火一点点染上他的眉梢。
紫衫被迸发的内力鼓得四散飞扬,雪亮的剑锋Сhā入猛虎粗糙的皮肉,韩青墨就地一个仰卧,将扑来的猛虎当场开膛破肚。血珠淌过玉锥般光洁的下巴,深邃的眸中杀气腾腾,江南之行,紫影久未沾血,那么,今日便算作又一轮开始吧。
雄虎暴毙,雌虎绕尸数圈,仰天悲啸,韩青墨念及幼虎,原不打算赶尽杀绝,眼下见它啸音不绝,暗道不好,如此叫法,只怕是在召唤同类。一念既生,手下便不再留情,他纵身跃起,旋腿扫开嗷嗷哀叫的虎儿,顺势踏上雌虎脊背,左手撑上虎头,右手持剑就要刺入。
正当紧要关头,忽闻树后传来沉璧的又一声惊叫,他动作稍稍一滞,整个人便被甩到虎爪下,脸颊顿时多了一道爪印,火辣辣的疼痛。幸而他身手灵活,几个侧翻跃起,利落结果了雌虎,拔腿便往树后跑去。
厚厚一层落叶和苔藓上,躺着另外两具虎尸。
旁边,站着神思恍惚的沉璧。
山回路转
厚厚一层落叶和苔藓上,躺着另外两具虎尸。
旁边,站着神思恍惚的沉璧。
“伤到哪里了?”韩青墨紧张的查看了一番,见沉璧身上未沾血迹,略略宽了心,又问道:“是谁救了你?”
沉璧一问三不知,目光呆滞,一天之内变故连连,她早已筋疲力尽,什么都来不急说,身子往下一沉,昏厥过去。
似梦,非梦。
她提心吊胆的躲在树后看青墨斩杀大虫,没留意到还有同样的危险悄悄逼近。从天而降的黑衣男子,剑影如练,血溅五步,却抢在她身前,细心的替她挡开污血,使她洁净的衣衫上不见半滴猩红。
“你是谁?”她好奇问他。
他轻轻摇头,一方黑巾遮去大半面容,墨玉般的眼眸如同倒映着星光的湖水,潋滟无声的将她环聚其中,似看不够。她亦对望良久,未觉丝毫不妥,丝丝入扣的眼神,熟悉到心底某个角落,令人为之轻颤。
“我认识你吗?”她似呓语。
他的眼底浮上笑意,浸润着深深的宠溺,仍是摇头。
“那就让我看看你,好吗?”说话的同时,她的指尖已触摸到他用来蒙面的黑巾。
然而,手却被他握住,轻柔的拉下,换作,一个拥抱。
或许真累了,她不想寻根究底,也不愿挣扎,任由他安静的抱着,无关狎昵,无关暧昧,就像离家很久的小鸟归巢,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道,舒适而安心。她疲惫的闭上眼。无端想起,多年前流落街头的日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夕阳入山后迎来晴朗的夜晚,依偎在沉非怀中,数着漫天繁星入睡。
“为什么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微不可闻的呢喃,不愿醒转。
轮回两世,唯一的亲人,仿佛从未离开。
哥哥,我想你了。
幻境接踵而来,渐渐的,什么都分不清,她听见青墨叫她的名字,却摆脱不掉记忆深处的影像,断断续续的话语填满无尽虚空,翻来覆去,总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璧儿,你趁热把这只鸡腿也吃了,多吃点好长个子,我不喜欢吃肉,都给你。”
“璧儿别哭,哥哥不疼,谁要是敢再欺负你,哥哥还会将他揍得向你求饶。”
“璧儿,你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漂亮的女孩,她们有的,你迟早也会有,总有一天,哥哥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羡慕你。”
“璧儿,哥哥要走了……哥哥走了之后,你还是要这样笑下去……等我来接你的那一天,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哥……哥哥……”
“……会见到哥哥的,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韩青墨轻声拍哄着胡乱梦呓的女孩,一遍遍拭去她额头不断渗出的细汗,忧心忡忡。沉璧显是受惊过度又散汗着凉,已经连续两天高烧不退,村寨里没有好大夫,前后喂了几帖药都没有起色,反倒吐得一塌糊涂。他见再耽误不得,干脆雇了马车直奔京城求医。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里铺了厚厚的棉被,昏暗的光线里,女孩脸色愈发蜡黄,全然失去了平日俏生生的模样。韩青墨心中一窒,忙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且不管有用无用,先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渡了些给她,见她恹恹的神色似乎减了几分,大喜过望,当下推动内力游走她周身大|茓,将阻塞之处一一打通,直到她呼吸逐渐平缓,这才作罢。
不想,刚安顿她躺好,小丫头似嫌被褥不及体温暖和,纤细的眉头皱了皱,侧身攀上他的手臂,这才继续睡去。
韩青墨看看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唇角不觉挑起一抹笑,目光微转,放松的表情却在触及她的手腕时重归凝重。
他现在才知道,沉璧右腕间的缎带竟藏着颇具匠心的机括,溶岩金丝绞缠雪域天蚕丝,只怕武林中再难寻出第二件,看来她那位异族朋友待她不薄。但那日林中的另两具虎尸并非被暗器所杀,救她一命的另有其人,对方还很轻松的避开被机括制造者设计得毫无差池的攻击,仿佛早知有暗器的存在,难道送她腕带与救她的竟是同一个人吗?不过,对方出手得如此及时,难有巧合一说,更显见是被情势所逼,否则未必会轻易现身——他被人一路跟踪居然毫无察觉,便是眼下也无从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只能推断出一点,那就是对方武功必定与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只差一步,他或许便能见到绝迹多年的啸风刃。
啸风,唯一能与紫影匹敌的名字。
五步见血,红梅吐萼。
当他抱起昏倒的沉璧匆忙转身时,恰好一眼瞥见洒落在不远处的血迹,形如落梅,瓣瓣齐整,妖异得让人心惊。
变幻无常的江湖,随时都可能迎来新的暴风雨。司空见惯,尤其是对一个独行客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垂下眼帘,轻轻拿开沉璧的手,重新替她掖好被子。
马车驶出山谷,正前方,朝霞如火。
沉璧自觉刚刚过去的一觉史无前例的长,待到醒来,睁眼看见一张双目布满血丝下巴满是胡渣的脸,举着勺子给她喂水的男子显然也没预见她会在这时醒来,于是,两人愣愣的互瞧了好一阵,沉璧才听见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喜道:“好些了吗?”
“青……青墨?”沉璧的惊呼犹如蚊咛,但她的讶然并不是装的,眼前的男子不仅憔悴至极,左脸上还多了一道长及耳根的伤,暗红色的血痂张牙舞爪,看得出没经过后期处理,伤口已经开始红肿溃烂。
“是我。”男子几乎立刻应声,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我……”沉璧点点头,脑中仍是迷迷糊糊,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摸他的伤疤:“你的脸怎么了?”
“被树枝挂了,不碍事。”韩青墨不着痕迹的侧开脸,将水杯放回原处。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沉璧显然还没弄清状况,她支起身子看向窗外,正午阳光洒满平坦的官道,白花花的晃眼。
“去给你治病,晚上就可以到京城了。”
“治病?”沉璧吃了一惊:“我好好的有什么病?我怎么觉得生病的是你?”
阴暗了数日的心情奇迹般回暖,韩青墨露出欣慰的笑容:“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但还是要请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留下隐患。”
沉璧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再看看疲惫的青墨,终于想起这一“觉”来得不同凡响,而隐隐跳痛的太阳|茓和酸疼乏力的四肢也在提醒自己确实病过一场,想必正因此才连累青墨不眠不休的陪护,以至耗去内力相救,才令他变成这副憔悴的样子。思及此,竟感动得一时无话。
“你可认识那日在林中救你的人?”韩青墨见沉璧不似方才那般恍惚,以为她记起了什么,忙出言询问。
“我很想认识……”沉璧神色一黯:“可他不给机会。”
“那么,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送你腕带的那个朋友?”
沉璧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慕容轩?不可能,那家伙老念叨着伤重难愈,这会定然呆在北陆舒舒服服的当他的小王爷,那还有闲心瞎跑。而且,那个人的眼神,那么的亲近,完全不是很可能已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的慕容轩会有的。
“为何如此肯定?”
“我和那个朋友只是萍水相逢,他也并非武林中人,既已作别南淮,短期内没有再回来的道理。”沉璧用委婉的语句断然否定了慕容轩存在的可能,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觉得救我的那个人应该对我俩都比较熟悉,不然他不会那么容易跟踪你,也不会在中途撇开你而跟踪我……”
“你中途去了哪里?”韩青墨听到此处,忽然打断。
“啊?哦……那个……”沉璧自知漏嘴,出了这么大的事,谎都难圆,只得讪讪道:“我掉了样东西在山上,方便完以后才想起来,就回头找去了。”
“游笑愁和你说了什么?”韩青墨没揭穿她,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说什么……没有啊,我对他怕得紧,远远见了都不敢过去,慌慌张张的跑下山,然后就走错路了。”
韩青墨看了看沉璧,小丫头强装镇定的模样很可爱,拜心虚所赐,她脸上好歹有了点血色。其实问到这里已经很清楚,她果然去找过游笑愁,而那老头绝对不会有好话招待。俊逸的眉峰不经意微蹙,他抬眼捕捉到沉璧躲闪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疼,索性若无其事的笑开了:“他一定吓唬你说我中了什么毒,你就相信了?其实他那点小伎俩,我根本不放在眼里,配合着做样子而已……”
话没说完,他的鼻尖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揪住。
“青墨,说谎会长出长鼻子哦!”
心无归期
马车抵达京城已过夜半,城门紧闭。韩青墨打发走车夫,带着沉璧跃过门楼,找了间客栈住下后,连轴转的敲开医馆请出大夫来给沉璧把脉。
他没去照镜子,只感觉自己的鼻尖到现在也还通红。沉璧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警告后,却也没再多问什么,剩下的时间一直若有所思。
他反倒开始忐忑不安。
吩咐小二准备了些吃食,他上楼时正碰见从沉璧房间出来的大夫。
被他从睡梦中强拉出来应诊的矮个男子战战兢兢的敛袖打了个千:“病人风寒余症未尽,但也不碍事了,小的留了一些常用药,还差几味回头就让徒儿给爷备齐送来。”
“辛苦了,不送。”
沉稳的声音不似之前焦躁,一张银票塞进男子手中。
“多谢……”
待男子惊喜的认清银票面额时,那位奇怪的主顾已经不见人影,回想起自己方才也是眨眼就被拎至离家数里外的此处,可怜的大夫擦擦额头的冷汗,逃命去也。
“青墨,你从哪儿请来的大夫,好像还是新手呢。”
沉璧一边兴致勃勃的研究满桌药瓶,一边对它们的原主人评头论足。
“怎么会,他的医馆在京城口碑最好。”韩青墨收拾出小块地方,勉强在她面前摆下一只粥碗:“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是么?”沉璧困惑的眨眨眼:“难道名医就不讲究望闻问切了?他从头至尾都没看我一眼,拿脉之前手都在发抖,本来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后来我问他随身带着什么药,他就把医箱里的药全倒给我了……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奇怪,我长得很凶悍吗?”
韩青墨摸了摸鼻子,没吭声,继续摆弄碗筷。
沉璧洗完手,径直搬了张凳子在他身旁坐下,他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滞。
若有若无的淡雅馨香伴着她,无处不在,而他,就这样熟悉了,当某天闻不到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反倒不习惯。
没等他想更多,一块温热的毛巾突然敷上他的脸,他几乎惊跳而起,却被她制止。
“别动,你打算将伤口留到什么时候处理?”
“我自己来。”韩青墨慌乱中碰到沉璧的手,力气稍大,听到她颇有痛意的倒吸一口气,便不敢太过挣扎。
“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可没选择啦!”
轻松调侃的话语,手下却慎之又慎,沉璧小心揭开毛巾,用蘸了酒的棉签一点点清洗掉软化的伤疤,吸出脓水。
轻微的刺痛让韩青墨本能的偏开脸,只觉血液全涌了上来。行走江湖,挂彩是常事,他包扎上药的技术比沉璧不知娴熟多少倍,区区小伤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一路上没空理会罢了。
“很疼吗?可是必须把发炎的死皮去掉才不容易留疤。”说归说,沉璧迟迟不敢再下手。
“不……不疼,你先把药给我……”韩青墨决定夺回主动权,不料一回头,正对上沉璧略显紧张的脸,咫尺之遥,呼吸可闻。
他的视线不可抑制的集中到那一抹嫣红上,她无意识的咬着唇,贝齿给柔软的唇瓣印下细密泛白的痕迹,令人想起初绽在晨露中的石榴籽,酸甜沁凉,而心底就像有什么东西“噼啪”被点燃,灼灼融融,干渴无比……情不自禁的,就要靠近……然后——
“嗤啦”一声轻响。
长长的伤疤瞬间撕离皮肤,突如其来的警醒聚拢游移的心神,韩青墨还没来得及尴尬,呛鼻的药粉味就弥漫开来,沉璧一边往处理干净的伤口上撒药,一边如释重负的感慨:“看来下手还是要果断利落呀,和掐痘痘是一回事,长痛不如短痛……青墨,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你变得和游笑愁一样难看。”
韩青墨怔了怔,沉璧趁机贴好最后一层纱布,满意的擦擦手,开始喝粥。
“沉璧,”韩青墨犹豫片刻,开口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实话实说吧,我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你,也为了我自己。从小到大,我习惯了一种可能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不止是你,就连家父也不能谅解,但人生短短数十年,我并不想为别人而活。中毒也好,杀手也罢,都是游戏规则之内的,我可以接受,也可以答应你……保自己平安,但我不能……一直带着你。”
一字一顿,艰难成句,然而,终究说出口了。不是不明白,不是没有过挣扎,只是不想走到那一天,互成负累。
“青墨,”沉璧的唇角勾起一弯笑,柔美而坚定,她抬手比划出心的形状,圈定他的眼眸:“陪你走的不是我,而是它——没有你想象中的束缚,也不会带给你负担。我不介意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保自己平安,能随时随地带好自己的心。我会一直等你……”
也许已经等了好多年,所以,请你不要拒绝。
她走上前,低头,颤抖的唇轻轻覆上他的。
“盖个章,谁都不许反悔。”
沉璧不知道这第二次表白算不算失败,因为她的主动献吻换来一句话。
对不起。
她觉得很迷茫。
究竟对不起什么?对平白吃了人家豆腐感到抱歉?对给不起承诺感到内疚?还是别的?
当事人没说清楚,肇事者又不愿往不好的方面想,于是沉璧大方的打算再给韩青墨一次机会。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只要他是在乎她的,她所做的努力就还有希望。她甚至还想找机会私下向程怀瑜讨教,对这块啃不动的硬石头该从哪儿下口。
“啃不动就不要啃了,吃下去也不消化,少不得还陪上一口牙。”
程怀瑜是这么回答她的。
程家大少爷独居的梨香苑位于程府大街东角门上,与别处建筑的富丽堂皇相比,自显风雅。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盘旋绕行过两出院落,左右均有曲廊可通,亭台轩榭,跨水接岸,莫不着意观赏。千百竿翠竹遮映着数间房舍,阶下石子砌成甬路,大株梨花兼着芭蕉,便是眼下萧瑟之季,也不难想象春光盛景。
可惜,再好的景也需得有心之人共赏。韩青墨送她来的第二天就玩起了失踪,而程怀瑜早已烦闷出一头包,说什么都无精打采,有掐的除外。
“风凉!”沉璧将手中的鱼食几大把撒完:“你都还没问那硬石头所指何事,就答得这么干脆。成,你以后有的没的也别来烦我了。”
“我风凉谁也不敢风凉你啊,你都觉得难办的,估计换谁都没用,不如早点扔了省事。”东方不败其实是种无欲无求的境界,棋逢对手才是世间真正的乐事。困顿多日的程怀瑜好不容易盼来了兴奋剂,不发挥畅快了实在对不住自己,他故意逗她:“对了,青墨这几天怎么神出鬼没的,大早上,招呼没打一个又不见了?”
“没错,他是在表达对你的失望。”沉璧面不改色道:“我俩原本都摩拳擦掌的计划好帮你抢亲来的,结果被你连累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哦,差点忘了问关键细节,你到底是怎么被扫地出门的?”
“沉……璧……!!!”忍无可忍的咬牙切齿。
“啊,错了,应该说你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到底有没有按照我教你的三步曲?含情脉脉的对视,牵手或拥抱,接……那个,咳……吻,你不妨说出来对症下药,指不定还有挽回余地呢?”
“真的吗?”鱼儿再次上钩。
“当然,至少我能站在女人的角度告诉你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八卦天性一旦被激发,沉璧暂时将自己的小幽怨抛到了脑后,重新摆出战无不胜的架势。
“第三步……”俊脸有些泛红,程怀瑜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到了第三步的时候……她哭了……”
“啊!”沉璧的惊讶倒不是假的,按说爱情荷尔蒙引发的冲动排山倒海,再保守的大家闺秀,都愿意让人吻了,万没有到不了手的理由啊,吻着吻着为什么会哭?难道,莫非……
“你的技术有那么烂吗?”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
“什……什么?” 沉浸在伤感中的程怀瑜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顿时犹如五雷轰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呃……”沉璧自知失言,尴尬的清清嗓子:“不都是猜测么?自然要先从你这里找原因。不是就不是,激动成这样,有欲盖弥彰之嫌哦!”后半截话嘟哝着不敢大声,生怕再刺激脆弱的少男心。
“原因就在她那里,可她不愿说。”程怀瑜再也掩饰不住沮丧之色:“凭我怎么打听,也没人愿意和我说真话,但你相信吗?她明明就对我有心,并非我自作多情,而是……”
“是爱与被爱的感觉,我相信的。”沉璧轻轻的说,嬉闹的心情半点都没了。她思忖半晌,又开口道:“那就再约她出来,开诚布公的谈一次,对你对她,都是最后一次,她绝不会轻率。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三天后,足够她郑重考虑。至于地点……”
“不必约了,地点就定在南山广化寺,三天后正逢庙会,姚若兰一定会去。怀瑜,你也去赌一回缘份吧。”
清朗的男声遥遥传来,竹影斑驳的雕花院门外,走进一个紫衫青年,正是韩青墨。
“缘份怎么赌?”沉璧竭力控制自己不询问他去了哪里。
“广化寺在九月初九开庙日,会有住持高僧顺佛祖之意为前来祝祷的三位香客解签,此签灵验非常,很多善男信女都要去碰碰运气,就算轮不到自己,也可沾沾佛光。”程怀瑜苦笑道:“问题在于,就算我运气好,抽到与若兰相配的上好姻缘签,也不足以成为我说服她的理由啊!”
“说服?如果你能做到,就不必在这里烦恼了。既然两情相悦,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是后话。我的意思是,庙会当日人多眼杂,很方便将人劫走。”韩青墨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沉璧和程怀瑜难得和谐的面面相觑。
“青……青墨,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忽然变了个人?”程怀瑜率先发问。
沉璧极赞同的点头——既然两情相悦,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是后话。青墨你……待人待己真是双重标准啊……
韩青墨不理会两人,轻描淡写的说:“姚若兰考虑得越郑重,便越不可能和你走。怀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段家不会希望你有好日子过,而姚若兰要嫁的人却正是段皇后的亲弟弟,当朝丞相之子段志义,她也不过是枚棋子,其中的纠葛还需要多想吗?”
程怀瑜沉默半晌,而后慢慢抬头,点漆般的眸子折射出异样的神采:“真的可以吗?”
庙会解铃
“等等,”沉璧忽觉不对,忙问道:“按你们说的,抢了人,生米煮成了熟饭……呃,不好意思,你瞪我至少表示听懂了吧……假设走到这一步,怎么给段家交待?哪怕程怀瑜可以带着心上人躲到天边,留给双方家人的烂摊子该怎么收场?一句话,后续如何?”
“我为什么要躲?”程怀瑜会意极快,在青墨简短的说出打算后,他已有了成形的计划,当下便道:“事成后,姚家待嫁之女将在一夜之间暴病身亡,段家只要不介意迎娶回去的是刻有姚若兰三字的牌位,婚礼照样可以大肆操办。梨香苑藏下一个改名换姓的女子倒还不难,只是……”他的神色暗淡了些,低喃道:“也许几年之内难给她正妻的身份。”
“……只要能长相厮守,形式不是最主要的。”沉璧好言宽慰,虽然她对此也不乐观,要她看,程大少爷给不了的正妻身份恐怕不止几年,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即便脱俗如他形容的神仙姐姐姚若兰,真说不在乎也没人信。换作沉璧自己,听着“正妻”两字都觉得雷,妻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唯一的。
她满怀感触的看向韩青墨,可男人思考问题的角度显然与女人不一样,只听韩青墨接过话去:“所以,如果成功,你更要沉住气。棋行险招,小不忍则乱大谋,到那时,你肩负着的恐怕还不止姚若兰一人的性命。”
颇具份量的一番话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一直到用完晚膳各自回房,谁都没再多提此事。
建安地处湿热,沉璧初来乍到很不习惯,胃口欠佳,躺上床却又有些饿了。朦胧中,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灰白色的兔子,蹲在树桩上津津有味的啃蘑菇,跟前还有只可爱的月饼滚来滚去,香气四溢。她看着看着,觉得月饼有点眼熟,很像她从前亲手做成的那只……意识随之飘散的最后一刻,她模糊的记起,临走前好像忘了嘱咐小翠要把月饼转交给阿慕,万一放坏了就太可惜了,那个装月饼的漂亮盒子还是花了两文钱从玉楼春买来的……
一梦随风千万里,鹊桥横渡。
斜倚红木檀香榻上的玄衣男子正在专心致志的把玩一只双龙攒珠盒,夜风吹动他随意散落肩头的长发,扫过他好似蕴育着星辰一般的眸子,挺直的鼻子在烛火投影下刻划出充满阳刚之气的坚毅线条。
“少主!”来人顾不上敲门,一个刹车不稳直接扑进屋子。
“叮”的一声,慕容轩扣上盒盖,不悦的望向急冲冲赶来的部下,见他犹自上气不接下气,皱皱眉:“大哥已率使节团抵达建安?”
“是。”郑桓宇毕恭毕敬道:“泰王应邀,为两国边界合作开矿、钱粮往来问题出使南淮,由段丞相陪同皇长子先行接洽,拟于明日在皇宫设宴。”
慕容轩轻笑:“元帝近年缠绵病榻,大权旁落众所周知,没想到姓段的这么沉不住气,竟然开始明目张胆的Сhā手程家掌管的粮矿,倘若程怀瑜不是只顾纠缠情事,以他江南之行的手腕,怎会到现在也还没动静?”
“少主所言极是,程怀瑜近来足不出户,南淮的政局已处于风口浪尖,缺少的仅仅是引火线。但姚段两家定于下月初的婚礼想必会刺激他有所行动。”
“不用等那么久,三日足矣。” 慕容轩心情大好,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但他从来都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这次也不例外,派出去的人跟踪程怀瑜这么久也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下手,谁料半路杀出个让程怀瑜丢了一半魂的姚若兰,他临时改变的主意可谓恰逢其时。
“少主的意思是?”郑桓宇瞪大眼。
蓝眸流转过几许玩味,慕容轩坐直稍许,难得耐心的给属下解释:“三日后广化寺庙会,天义门凌右使亲自出马,没有抢不到的人,自然,也没有引不着的火。届时好戏连台,程怀瑜的性子只会令纸包不住火,而段皇后一定会想办法除掉程怀瑜,她对程家应该也早有怀疑,不过是迟迟没找到合适的把柄,否则怎会容许这么大的威胁存活至今?妇人家虽不懂‘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的道理,也该知道如今再不下手,就都晚了。”
“少主似乎对段皇后寄予厚望……”郑桓宇犹豫道:“属下愚见,段皇后倾向的一直是泰王,泰王为了顺利继承北陆皇位,这些年与南淮亲贵暗中来往得十分频繁……”
“所以,本王先借他们的手除掉最强势的敌人,再对付一群互相利用的乌合之众不是更简单吗?而且,等到东窗事发,首当其冲收拾段皇后的定是元帝,坐山观虎斗,岂不有趣得紧?”
“少主远见,实非属下能比。”郑桓宇毫不掩饰的钦佩:“不知广化寺是否还需要加派人手接应,属下愿请命效劳。”
“你想去凑热闹就去吧,运气好的话,你也能见识一下凌右使甘为朋友两肋Сhā刀又力图忠义两全的能耐——人是会抢的,帮程怀瑜留条后路也是一定的。”慕容轩笑得毫无温度:“不过,这步棋对本王来说,怎么走都不会错。”
郑桓宇困惑的思索片刻,还是没能理解少主何出此言。不过从小到大也习惯了,少主的话,他不必全懂,有些人,似乎天生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他,只需效忠。于此又想起一事,忙请示道:“少主,风左使带回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理?”
慕容轩轻揉额角,懒洋洋的问:“还没办法让他开口说话吗?”
“口倒是开了,不过……”郑桓宇踌躇片刻,偷眼看了看慕容轩:“他一直在辱骂天义门,半刻也没消停。”
“哦?他骂的是本王吧。”慕容轩冷笑道:“料他装失忆也装不长久,终归是岁数大了经不起打。尽管让他骂去,当年若不是他盗出九冥凝冰诀,又阴错阳差的落进父王之手,哪能成就入主天义门的慕容轩,这一桩算是扯平。接下来,沉璧的帐,等到庙会后,本王再同他好好算。传令守卫务必提防他寻机自尽,若让他违逆本王的意愿死了,可就没人能活着出来。”
似海的冰蓝沁出无边寒意,尽管并不是针对自己,郑桓宇还是不由得浑身一激灵,火速领命告退。
良久,慕容轩慢慢倚回榻上,继续把玩手中的双龙攒珠盒,眸中戾气一点点散尽。
上古寒玉雕琢成的恒温器皿是岁末北陆诸侯国进贡的奇珍之一,储物常存不腐,他向父王要了来,就为装进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带在身边。无休无止的算计与争斗,他也会累,好在与从前相比,他的心也有了这样一小块可以休憩的地方。
他反反复复品尝着她给的希望:年年岁岁有今朝,岁岁年年人不同,惟愿幸福美满。
只是,她可知道,有她的世界方能美满……
农历九月九,是广化寺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天,通往寺门的九百九十九级青石阶上,步步叩首的虔心祝祷者络绎不绝,前来祈福的香客除了日常多见的布衣百姓,还混杂着不少京城来的达官贵人,熙熙攘攘的云集一处。佛曰众生平等,也只有此刻看来,倒像是真的。
台阶前走来三个人,领头的两位翩翩公子均是素净衣袍,举手投足间不尽优雅,又生得一般的冠玉之容,光采照人。云袂飘逸处,引无数粉黛顿足回首,秋波频送。两人却似浑然不觉,紧着一门心思的赶路,偶尔缓一缓,却是在等后边的小书童。
人们随之好奇的打量起那名幸运书童,见他约摸十五六岁的年龄,唇红齿白的机灵模样甚为讨喜,想必是托了好皮囊的福才得主子青睐,赶庙会都带他出来开眼界。只不过这孩子看上去手脚有些迟钝,不说帮主人开路,还动不动就落下一大截。啧啧,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二百五、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佛祖在上,就让韩青墨快快开窍,跳来本姑娘的怀抱吧,别犹豫了别犹豫……
无视众猜纷纭的目光,沉璧心无旁骛的干着一件看似神秘实则很傻冒的事情,当然,外观上,除了爬台阶以外的,都属于大脑皮层内的活动。
……听说从起点开始默数台阶,如果到庙门口不多不少刚好是九百九十九级,就是让佛祖看到了诚心,可以许一个愿……如果是真的……青墨你可不可以再走慢点……呼,好累,该不会被怀瑜给耍了吧?算了,都数了这么多,继续继续……咦,刚数哪儿了?二百五?嗯嗯,二百五十一……
沉璧走走停停,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脚底,都快憋成斗鸡眼。更添乱的是,她还得不时抬手推推头顶上过大的儒生帽,拉扯一下不合身的衣服,以免发生分散注意力的小Сhā曲。可是,当她一抬眼,好巧不巧的正撞见程怀瑜没来得及收敛起来的笑,微微一怔,随即回想起自己这副装扮的由来,一股小火苗“蹭”的就开始上蹿,其直接后果便是有如神助般一连跳过几级台阶,奋起直追讨打物。
剧情回放半个时辰前——
“渔夫帽、贝雷帽、棒球帽、宽檐帽……都齐了,哪个比较能接受?”
宽敞的马车里,沉璧逐个试戴小翠照她的要求赶制的各式帽子,丝毫不理会另外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要不……”韩青墨压根没听懂沉璧给帽子加上的诸多定语,眼花缭乱了一阵,只好尝试着建议:“你还是试试怀瑜准备的……”
“我不要假发,何况还是那么重的发髻,脖子都会被压断!”沉璧深沉的按住渔夫帽,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剪掉自己的头发?”程怀瑜此时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一同出门的话,他还是得为沉璧的形象买单,当下振振有辞道:“我不是为你好吗?乌镇才多大地方,你拒个婚都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可就这模样去拜佛,先不说会不会吓着佛祖,万一被人误以为是小尼姑错进了和尚庙,想不被围观都不可能……啊,你做什么打我!我就事论事,你不要想歪了。”
“是吗是吗?你的话哪里可以想歪?你心术正的话又怎么怕别人想歪?”沉璧左手贝雷帽,右手棒球帽,扑打得毫不留情:“什么时候了!我都替你紧张,你还有心情开黄|色玩笑。”
“何为黄|色玩笑?”
程怀瑜和韩青墨的异口同声噎得沉璧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泄气的扔掉自己精心备好却没派上一天用场的帽子,嘀咕道:“早说我就扮男装好了,骗我出来戴假发,忒不厚道。”
“男装?没问题啊!”程怀瑜忽然笑了,利落的甩了个响指:“小猴子!”
“在……”车帘外伸进一个脑袋:“赶车呢!爷有什么吩咐?”
“停车,脱衣服。”程怀瑜指挥得干脆:“还有你的帽子。”
“……”
当沉璧终于爬完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站稳的同时看见一个人,惊艳之下,千辛万苦数好的数字瞬间被抛到脑后,念叨了一路的心愿就这样灰飞烟灭。好比人生,谁都有过大大小小的目标以及坚定不移的决心,遭遇一次意外中断后,也许就会无声无息的沉没进岁月长河,事隔多年再想起,只能付诸一笑,叹一声,那时的我们。
沉璧此刻还顾不上懊恼,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带给她意外中断的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将会一直停留在她的生活中,直到将她推到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她只是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摄人心魄。
乱点鸳鸯
广化寺门前站着一位女子,眸含秋水腮凝桃花,一袭月白烟罗软纱裙裹着窈窕的身躯,黑锻般的长发幽幽垂落到腰际,晨雾薄袅下的国色天香,美得如梦如幻。
沉璧好不容易拔出眼神,左右看看,韩青墨泰然自若,而程怀瑜就笔直的立定在原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是谁,他的神情就是最好的说明,想那段誉每次见到王语嫣,甜蜜之中大抵也带着如许苦涩。说实在的,沉璧很同情程怀瑜,难保恶霸抢民女之前就不会有心理斗争,况且姚若兰还是神仙姐姐一枚,而程怀瑜又是初次作案——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眼光真不是盖的。
上山的人越来越多,迫于时间关系,沉璧决定充当恶霸身边的狗腿,她压低嗓门问韩青墨:“怎么还不动手?”
“我想和你谈谈。”
应答的不是韩青墨。
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就连沉璧都觉得心尖儿抖了两抖,侧目看向程怀瑜,发现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程……少爷……”
京剧昆曲中,书童往往是帮助主子泡妞的关键人物,沉璧正想提醒程怀瑜不要只顾着发呆,肩头忽然被韩青墨拍了拍。
他提醒她:“姚小姐在等你。”
“我?!”
余音未落,沉璧点着自己鼻尖的手指被一只柔荑轻轻握住,说话的人依旧轻言细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陈姑娘,请随我来。”
沉璧晕晕乎乎的跟在姚若兰身后,牵引她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尽管动作本身是亲近示好的,仍让人感觉疏离。她胡乱猜测着姚若兰找她的用意,随她走进一间供香客休息的禅房。
“陈姑娘。”姚若兰关上门,侧身福了一礼。
沉璧忙回礼,近看之下,那秀丽绝伦的眉目间似乎藏有一丝挥不去的忧郁,即便是强颜欢笑,都较常人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沉璧的目光悄悄溜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惊艳,常道红颜乱国,却不知乱国红颜中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想起傻等在外的程怀瑜,心中另生一番感慨。
趁着沉璧思绪跑远的工夫,姚若兰也打量起对方。南淮第一才女的名号在她十岁那年就加诸于身,闲暇而作的诗词曲赋流传坊间,文人墨客竞相传诵,均称绝妙。却只有见过她模样的人才知道,言语能形容出的,远非绝妙,她的美,才是极致。听惯了各种赞誉,见惯了镜中的容颜,日积月累的骄傲是渗透进骨子里,除了已故的姨娘,再没有入眼的女子。
今天,却又是个例外。
定定的瞧着眼前的女孩,她有点怔忡。
时光仿佛倒流至行笄礼之日,她躲开等着为她绾发的母亲,陪怀瑜在无人的池塘边抓鱼,然后,看见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笑脸,清水芙蓉,含苞待放。
波纹影影绰绰,她渐感晕眩,使劲闭眼再睁开,对她笑着的,是沉璧。
“呃……我脸上是不是有点脏?刚才跑过一阵……”沉璧摸摸脸,她被急吼吼的拉来,都没好意思盯着人看,谁知倒反过来了,姚若兰并不急着说话,眼神还说不出的怪异。她闷得拿袖子扇风,结果发现小猴子的上衣袖口乌黑一片,想必自己擦汗的时候一定也沾了光。
“难怪满头大汗。”姚若兰回过神来,她拈起一方雪白的丝帕替沉璧拭去汗渍,笑道:“陈姑娘既是怀瑜的好友,若兰以姐妹相称也不为过。早闻怀瑜江南之行请了位女先生作参谋,若兰先前只道妹妹才智了得,不曾想,竟还是个如此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将来不知哪位王孙公子有福娶了去,怕是做梦也能乐醒。”
不知不觉,那笑里竟泛起几分涩意。
沉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窘道:“王孙公子哪会看得上平民,姐姐说笑了。”
“平民?以前或许是,从你认识怀瑜那一刻起,就不是了。”姚若兰平静的反问:“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沉璧糊涂了:“姐姐有话不妨直言,程怀瑜大概还没对我信任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怀瑜不告诉你,无关信任,而是保护吧。”
姚若兰深深注视着这个布衣素颜掩不去脱俗之姿的女孩,她太了解怀瑜,若非挚交,他怎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该很像他的父亲。但是,那个位居最高处身着明黄的男子只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此时若不放手便是毁了他,反之,他得成大业入主金銮之日,便是你苦尽甘来母仪天下之时。
寥寥数语,生生的将她从少女时代的绮梦拽出,逼着她看懂了千疮百孔的事实,却再也不许她看懂心爱之人的苦痛。
“我为何需要他保护?”
游移的神思被女孩清脆的问话拉回,明亮的眼眸坦然质询,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份纯净,想必怀瑜也一样,这,难道还不是保护吗?
她并不作答,只淡然道:“南淮国君年届不惑,体弱多病,却迟迟未定继位之人,妹妹就算不关心时局,街头巷尾的路过,也该听过不少传言。”
“略有耳闻,”沉璧努力搜罗着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大约起因于皇后独子尚且年幼难掌大局,而皇上早年在别处还有个私生子,想接回来却也难上加难,两边就这么僵持着,据说那个私生子……”
“怀瑜的母亲程曦之,倾城一笑君王惑,贵妃仪仗迎入皇宫,他们的孩子,何来私生?”
“你是说……”沉璧的震惊无法形容:“可他当初是怎么出宫的?”
“宫闱争斗说来话长,你我都不必深究。”姚若兰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绵缓的心跳,压抑而无奈:“姨娘十多年前就已过世,圣上为她哀恸过度以致双目泣血,此后再也看不清东西,批阅奏折长期由段皇后从旁相助,养虎成患,却也没更好的法子。如今段氏一族兵政大权在握,绝对不会让怀瑜顺利认主归宗。圣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御林军半年前就已戒严寝宫,若非北陆蛮子牵制了大批兵马驻留边界,变故可能早就发生。怀瑜离家一年有余,名为打理生意,实际是在暗中争取地方支援,他的叔伯们也都赶往边疆与几位保皇将帅密商立储大计。成王败寇一锤定音,段家也深明其理,北陆大皇子此番应邀,出使是假示威是真。双方都在互探虚实,面子往来却得维持和气。在这节骨眼上,错一步都没有挽回余地。”
沉璧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嫁入段家也是他们用来维持和气的筹码。”
局势很复杂,道理却很浅显,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谁先撕破脸皮,倒霉是铁定的。
挑衅,接招,拆招,还击——政治斗争基本就是这个程序,不过这次的挑衅者赚得比较肥,管他三七二十一,美人抱回家了。
相比之下,接招的人掉得比较大,嫁人不是过家家,等到拆完招,指不定小两口都柴米油盐酱醋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过上了。
程怀瑜不是太子还好办,最不济的都可以举臂高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太子的话,那就……
沉璧很讨厌江山美人的狗血剧情,因为她觉得怎么选都是错,夹在中间的人最可怜,当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变得很可怜时,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选择权。
也就是说,他只剩下被选的份。
所以,她简明扼要的替他征求意见。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你大概也明白程怀瑜为什么会赶来庙会,你希望我帮你打晕他,然后拖回去?”
“不,你必须劝阻他,我相信你能办到。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怀瑜性子冲动,但他会听你和韩少侠的意见。无论如何,他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青墨……他知晓其中的内幕吗?”沉璧不确定姚若兰如果得知强抢民女的主意是韩青墨提出的,会不会直接晕倒——她现在看上去都有些摇摇欲坠。
“如果不知,行迹难寻的凌霜公子怎会舍弃江湖逍遥而甘愿与怀瑜全程作陪。”
“凌霜公子?”沉璧但觉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她开始纠结于韩青墨两相矛盾的行为,既然一心一意保怀瑜平安,为何还赞成怀瑜招惹劲敌?
禅房外响起僧侣们下早课的钟声,来往的脚步声渐趋密集。
“凌霜是韩少侠的别号。”姚若兰的语气透着焦急;“时间所剩不多,还望妹妹……”
“我没有把握劝他回去,老实说,劫走你的主意青墨也有份,所以他肯定不会站在我这边。”问题难度超出沉璧的预计,她一时也理不出轻重缓急。
姚若兰摇摇头:“此事不用妹妹操心,我自有办法让怀瑜回家,只此之后,还需妹妹从旁多加开导,留住他不再离开程府半步,尤其是……我大婚当日。”
“然后呢?”沉璧满怀期待的以为姚若兰另有良策,岂料竟听来连串惊雷。
“圣上会另择吉日指忠臣良将之后与怀瑜为妻,妹妹冰雪聪明,其中真义无须挑明。必要时,替我转告他一句话,成大业者,有所得必有所失,凡事从长计议为佳。”
“你……当真不会后悔吗?”沉璧发现姚若兰其实并不像她外表显示的那么柔弱,她的头脑比怀瑜清醒了太多。
姚若兰沉默片刻,慢慢的,笑了:“很多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生逢乱世,随波逐流,妹妹或许比我幸运,好好珍惜便是。”
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呃?”
“接下的路,就拜托妹妹陪怀瑜走完,若兰在此先谢过了。”
没等沉璧反应过来,姚若兰盈盈屈膝,起身再不停留。
打开门的刹那,迎着初冬的阳光,眼睛有些睁不开,酸酸的,却没有泪。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丞相府在她行笄礼的次日便送来了丰厚聘礼,一晃已经十年了,父兄陆续战死沙场,她以守丧为名坚持着,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祭奠了生命中最无悔的爱恋。因为注定,得不到开始,也得不到完整。
她的美,终究不会为他一人绽放。
她是愿意的,什么贞洁烈女,什么从一而终,包括那个从未谋面的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全都是笑话。她只要他,更要帮他得到天下。
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她的怀瑜,是会永远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是至情至性的好男儿,为他失去的,他定会加倍偿还。
她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沉璧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满头雾水散尽,姚若兰方才说过的一句话骤然闯进脑海——
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
一举一动?也包括程怀瑜设计的乌龙提亲闹剧?
程家以古琴相赠,还盛情邀请她随怀瑜回京,可以只当作是客套吗?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沉璧此刻才会过意来,极力忍下再次将某人捶扁的冲动——
“我真没办法让程怀瑜在这事上分心的啊啊啊!!!”
一嗓子没喊完,人已炮弹般弹出门,沉璧直冲姚若兰消失的方向追去。
未解相思
沉璧冲出不远就被滚滚人流淹没,她艰难的穿行其中,不时蹦跳着张望,却再也寻不着姚若兰,更远点的地方,就连韩青墨和程怀瑜也没了影。
黑压压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聚拢,她猫腰乱蹿了一阵,晕头转向的直起身,正前方,释迦牟尼捏决端坐——她钻进了大雄宝殿。
既从山门过,岂能不烧香。
沉璧摸出块碎银子投进功德箱,拈了三根香燃着,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世间万般烦恼,皆由贪欲生。佛祖若能显灵,请帮程怀瑜度过一劫,助他早日走出迷津……如果那个笨蛋实在看不穿的话,好歹先保他一命,以便佛祖日后有空再修理……”
不伦不类的一通祝祷完毕,沉璧正要折返,前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不打算抽根签吗?”
沉璧讶然回头,说话的是一名上了年岁的和尚,须眉皆白,脸色却很红润,微笑的样子看起来颇像供在后殿的弥勒佛。
沉璧抿嘴乐了一下:“抽签?哦,是不是之前说的很灵验的那种……那好吧……”
“灵不灵自在人心。”老和尚对沉璧的自言自语毫不在意,他慈祥的递过签筒:“既然机缘巧合,不妨一试。”
沉璧点点头,伸手随意抽出一根竹签,瞅了瞅,歪歪扭扭的字体看不懂,于是呈上前去。
“请大师……哎哟!”
好端端的,大殿上涌进一群人,沉璧忽觉背心处被猛力一搡,整个人猝不及防的扑向功德箱。
“谁这么缺德!”沉璧只觉腰疼得快断掉,想都不想的怒斥。
“滚开、都滚开……王爷这边请!”对方嗓门盖过她。
人群迅速逃散,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卫下,走来一名玉冠锦袍的男子,神态十分傲慢。
“谁在辱骂本王?”口吻不善。
“阿弥陀佛,佛门清修之地,请施主勿要喧哗!”老和尚不紧不慢的敲起木鱼,宽大的袍袖不着痕迹的将沉璧掩至身后。
沉璧见机开溜,不料没走几步,惊闻一声喝令。
“站住!”
她脊背一僵,拔腿便朝门外狂奔,几乎同时,身后疾风跟至,胳膊被狠狠拧住,她连疼都顾不上,只管拼了命挣扎:“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无奈力不从心,她终被扳过身去,一双阴鹜的眼眸盯着她,正是方才问话的男子。
“我……我又不是骂你,”事已至此,沉璧硬着头皮分辨道:“那会人多,不知谁撞上了我,我随口就……”话没说完,牙关一紧,竟被人捏住了下巴。
男子慢慢眯起眼,神情透出几分淫邪:“中原果真好多标致人儿!”
沉璧心中一咯噔,拿不准是不是真遇上了恶霸,还瞧出了她是女扮男装,可此人不但不揭穿她,力道还粗鲁得完全不像是在调戏民女,急怒之下,梗着脖子道:“爷要寻乐不知道有更好的地方吗?如果不认识路,小的可以带爷去,找来的姑娘包爷满意。”
“姑娘?”男子轻佻的哼笑:“爷今晚就让你知道,世上还有比找姑娘更有乐子的事情。”说着将沉璧提起,大手探向她的ρi股,用力揉捏几下。
充满情 欲的暗示让沉璧狂晕不已。
她很想改口说老娘是女的你不会有兴趣可又害怕当场被毙掉,只好忍住什么都不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六神无主之际,空荡荡的殿堂内传来一个清朗而不失沉稳的声音。
“大哥得空来趟建安,怎么也不事先知会小弟?”
男子闻言一愣,拎着沉璧衣领的力道松了些。
殿门处的一方光线被挡住,来人取下黑纱斗笠,湛蓝的眼眸神采奕奕,目光随意一扫,轻描淡写的从沉璧脸上掠过。
沉璧似拣到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心脏狂跳,蓝眼睛妖怪啊……
男子“哈哈”一笑,将忘记挣扎的沉璧推给手下,不慌不忙的踱上前:“六弟自小神鬼不敬,这会怎么倒有兴趣赶庙会?”
“没错,求神不如求己。”慕容轩饶有兴趣的仰起脸,将大殿上的佛像逐个观赏了一遍,经过沉璧身边顿了顿,才道:“大哥有所不知,南淮近年民风日下,建安城里闹贼闹得厉害,小弟也未能幸免,一路追贼追到广化寺,这才碰巧遇上了大哥。”
“哦?你丢了什么贵重物事,还值得你亲自出马?”
慕容轩挑挑眉:“大哥不如先看看自己少了什么。”
“本王能少什么?”慕容博嗤之以鼻的拂袖,动作中途一滞,在腰间乱摸了一阵:“令牌?本王的令牌呢!”
“使节令?”慕容轩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道:“这做官丢了官印要革职,出使丢了令牌又该如何呢?北陆边关是过不去了,就在南淮行走,也别和小弟当年一样被当作奸细通缉才好。”
慕容博脸黑如炭,半晌才出声道:“六弟怎知我令牌不在了?”
“大哥不如去问他。”慕容轩抬手往沉璧所在的方向一指,补充道:“小弟只道令牌应该是镶金嵌玉的值钱货,猜测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沉璧被一名彪形大汉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在手中,狼狈不堪。她之前几次三番想开口求救,却见慕容轩完全一副将她当路人甲乙丙的模样,直担心他会不会搭理自己。正纠结着,慕容轩就上了这么一出戏。
“不……不是我偷的!”沉璧结结巴巴的思维短路:“还有你,我偷你什么了?”
“哦,敢情你偷多了,连自个都不记得了?” 蓝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冲她眨眨眼。
沉璧瞬间呆住,一年不见,这家伙居然没半点长进,见面就死性不改的拿她取乐,都不分个场合地点。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落井下石!
“来人,搜身!”慕容博满腹狐疑的打量沉璧,紧接着一声令下。
“你……你们认错人了……算是我认错人了!”沉璧惊恐万分的望着地面上几条黑影迅速逼近,直至忍无可忍的大叫:“慕……”
溜到嘴边的一个音节被打断,沉璧只觉颈侧被什么扎了一下,再也发不出声来。与此同时,抓着她的彪形大汉手臂一颤,束缚她的力量忽然变轻,她反应极快的旋腿踢中对方膝盖,趁着混乱,头也不回的飞跑到门边,谁知下一秒,她再次被人点中|茓道,这一次,是彻底不得动弹,视线中出现一张面熟的脸孔——在祈州见过的庄稼汉。
“得罪姑娘了。”郑桓宇伸手探向沉璧腰侧。
沉璧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从自己斜跨的书褡中掏出一块玉牌,随即听见一个欣喜的声音。
“正是本王遗失之物!该死的杀千刀的小贼!”
沉璧的身子晃了两晃,想扶墙都没能够,心中叫苦不迭,慕容轩啊慕容轩,英雄救美是可以这样救的么?跑龙套的就不需要剧本了吗?而且,你的手下为什么和你一样笨,难道就不觉得一个女生定格在起跑姿势很滑稽也很累么?
慕容轩把仅剩的一根香Сhā进香炉,作势拜了拜,转身笑道:“看来今日还是多亏佛祖显灵了,不然我又得上哪去找小贼,大哥没有损失便好,人就交给我了,要不……待我与他算清帐再还给大哥发落?”
“不必了!”慕容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此等下作之人,就直接交由官府处置吧!”
“那小弟就不打扰大哥游玩雅兴了,若先于小弟回朝,转问父王安好!”
慕容轩慢条斯理的告辞,唇边犹带笑容,径直往殿外走去。郑桓宇躬身呈上令牌,扛起浑身僵硬、手里还擒着一支竹签的沉璧也跟着去了。
“啧啧,你这么眼泪汪汪的看着我,是急着诉说别后相思么?”
将人带到偏僻处,慕容轩好整以暇的调侃着,替沉璧解开几处大|茓。
沉璧舒活完筋骨,蓦然发现自己还不能出声,当下又怒火腾腾的瞪过去。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我吗?”慕容轩玩心大起,单手撑着沉璧身边的廊柱,诱鱼上钩般:“想的话,就点头。不想的话……嗯?”
沉璧点头如啄米。
“还是不懂矜持么……”慕容轩略带惋惜的抬起手,解开沉璧的哑|茓。
“慕容轩!”怨气冲天的河东狮吼,沉璧充分展现了小宇宙的魄力:“你救人就不知道换一个比较容易形成默契的方法吗?暗中做手脚也得给当事人一点暗示啊!想当年,你落魄江湖的时候我有让你这么担惊受怕过吗?还赖我偷你东西呢!就你那无与伦比的神偷经验值,我要是哪天真能偷点什么来,称霸武林都没问题了!”
“你没偷过我的东西吗?”慕容轩笑着听完,冷不丁反问一句。
沉璧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见他煞有介事的表情不像说谎,忍不住问道:“我偷过你什么?”
“偷心不算偷?”半开玩笑半认真。
沉璧张张嘴又闭上,若有所思的瞧着慕容轩。
慕容轩忽然有点紧张,也许是很久没有离她这么近了,近得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花朵般娇嫩的唇瓣就在眼皮底下,令人不由自主的记起那久违的柔软触感……
就在这时,沉璧说话了:“你是不是每天都会想我,每晚闭上眼都能看见我,回忆起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开心,希望我以后也能时刻呆在你身边?”
慕容轩呆:“你怎么知道?”
花朵甜美绽放,沉璧笑了。
她拍拍慕容轩的肩膀:“果然是泡妞高手,台词都不用点拨的,有机会的话,我介绍个徒弟给你带带!”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慕容轩继续呆。
“好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沉璧见天色不早,没心情再逗留。
“等一下。”慕容轩头脑一热,不假思索的拉住沉璧:“那些话都是真的!”
“不但是真的,还经典着呢!可是都被我说了,你说什么?”沉璧还是笑嘻嘻的:“为珍惜资源起见,留着去哄你那每月一换的红粉知已吧。”
“你……”慕容轩哽得说不出话来。
“对了,正经的,你进正殿之前有没有见到两名男子,可能还有一名女子,大美人,男的也不差,都是很醒目很养眼的那种……”
“有谁比我更养眼?”慕容轩泄气的往柱子上一靠,意兴阑珊。
“自恋狂!当我没问,自己找去。”沉璧撇撇嘴,走几步又停下:“今天还是多谢了,幸亏能遇见你,不然的话……你和你大哥真的是两类人。”沉璧迟疑片刻,声音放得很轻:“其实也没什么,至少你还有朋友。”
慕容轩抬头,看见黑宝石似的明亮眼眸,纯净无暇,传递着安慰、鼓励等种种情绪,偏偏,没有他希望的回应。
他叹了口气,朝西南边的角门指指:“你要找的人,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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