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临时行动方案,沉璧在见过武林前辈后就得火速跟进,继续充当军师,必要时还将伙同韩青墨做好抢亲准备。
他们推测出很多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逐一商讨对策。
事情发生时,都傻得可爱,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却在时过境迁后才明白,能被预见的,就不是未来。
韩青墨坚持将程怀瑜送到离庐陵最近的程府驿站,来去大约一天行程。
沉璧的一天过得慢慢吞吞。
深秋的夜降临得很早,外出狩猎的山民三三两两收工,追逐嬉闹的顽童在田埂边道别,相邻的村庄渐渐盈满欢声笑语。柴门吱呀开合,直到一切重归宁静。
山脉绵绵,起伏错落的万家灯火。
沉璧看着薄暮下的袅袅炊烟,忽然有点羡慕,究竟羡慕什么呢?或许是做妻子的守候到平安归来的丈夫时的欣慰,或许是做丈夫的接过妻子递来的烟袋时的满足,又或许,只是那被窗格切割开的一方方烛光,渲染着家的温馨,凝望久了,便在视野里模糊成无数从银河跌落的星子,济济楚楚,拢成团圆的形状,却离自己那么远。
沉璧在门前的石阶上徘徊了很久,还没等回韩青墨。她开始有点疑惑,怀瑜的武功比起青墨是差了点,但也还没到需要贴身保镖的地步。是青墨太谨慎,还是怀瑜身边确实潜伏着危机?如果说是后者,怎么又会明知危机存在而不去铲除?
正琢磨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穿过茫茫夜雾,出现在山路另一端。沉璧不及多想,匆忙溜回房间打了个转,掐算好时间再出来——
分秒不差的偶遇。
韩青墨见到的便是小睡初醒的沉璧。
“回来了?”
蓬松的短发,红扑扑的脸蛋,俏丽中平添几分妩媚。
他不敢细看,略略别开目光:“嗯,你……别站在风口上,赶紧进屋去……”
“我睡不着才出来走走,你先进去。”
沉璧侧身让开,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里默数:一、二……
轮不到“三”,便听见韩青墨的声音:“我陪你。”
她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好啊!”
霁月听风,溪畔竹居,花样美男。
天时,地利,人和。
为人师者,理当言传身教。以实践验证真理,沉璧当仁不让,而且,万一青墨也和怀瑜一样迟钝,到头来连累吃亏的不还是自己么?于是,她决定直接切入正题。
“青墨,你觉得怀瑜还有希望吗?”
“难说,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怀瑜错在太自信。”
“那么你呢?青墨,如果换作你,喜欢一个人是放在心里,还是会说出来?”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沉璧咬咬唇,忽然不知该怎样继续。
事实上,即使在现代,也很少会有女生主动扑到心仪男生的怀里直接说“王子啊我爱你”,姚佳用不着,而沉璧做不到。
她勉强笑道:“让我猜猜,你平日默念最多的一定是侠之大义为国为民之类的理想。”
韩青墨闻言一怔。
侠之大义,为国为民。好久没听过这么耳熟的话了。
印象中,七岁那年初进师门,师父授艺前也是如此训诫的。他还记得那个常年黑纱覆面的女子以一种多么坚定的语气告诉他,侠不容私,而这世上,最容易令人产生私念的莫过于“情”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师父勒令他永远不要将自己陷入两难抉择,传承衣钵者,需在历代祖师牌位前跪拜三日,誓绝尘缘。他照做了。年少不知愁滋味,天高地阔,鱼跃鹰翔,加之本门内功以忘我为本,他从那时起就学会了克制心性,淡薄喜怒哀乐,时间一长,修为渐进上层,心亦静如止水。而他的师父,却在多年前为了一名男子作茧自缚终致死于非命,只留下一柄血迹斑斑的剑。或许,这就是违背誓言的代价,紫影绝情,单脉相传,他绝不会走上师父的老路。
“你怎么不说话?”
沉璧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摇摇头:“我不会经常默念。我剑即我心,无非是尽己之力,于乱世中护一方平安,至死方休。”
“你剑即你心?”沉璧迟疑的看向韩青墨,他唇角勾起的弧度依然那么柔和,正是她熟悉并为之心动的笑容,然而,却在这一刻,离自己很远很远,像夜雾笼罩下的山峦,一点都不真实。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说:“好利落的比喻,除此之外的,都是累赘。你不去想,便不存在。”
他并不解释,笑了笑,转而问道:“你倒也告诉我,除哥哥之外,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沉璧默默托腮,似在认真思考。
韩青墨下意识的交握双手,运气调息,心跳却愈发紊乱,这句话,他刚问出口就已经后悔。沉璧坐在他身边,他的鼻端萦绕着的全是女孩发间的清香,心底似乎早有一个蠢蠢欲动的答案,却又害怕被揭穿,只得极力按捺着,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不能有。
可是,那个轻柔的声音还是划破如水夜色,一字一句,落进他耳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呼吸猛然一滞,他抬眼看着他,千头万绪杂乱纷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过了亿万斯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是转身之间。
倾泻而下的月光给女孩儿披上圣洁的白纱,灵动的星眸却有些黯然,但她很快打起精神,若无其事的冲他嫣然一笑:“青墨,我想知道,《诗经》中的这段应该作何解释?”
深山之旅
沉璧的表白以失败告终。
程怀瑜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快马加鞭的赶到京城,连家都没回,直接翻墙进了姚府后院,结果,还没站稳就被逮了个现行。站在扶桑树下赏花的女子讶然转身,却正是那朝思暮想的人。螓首黛眉,素颜凝脂,她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波流转处,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全化作柔情似水,几乎要将人溺毙。他将一路上想好的词忘得一干二净,紧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
跟我走。
扶桑花期正盛,乱红如雨,束缚了太久才得到释放,他像是被那满目浓烈的颜色灼伤了眼,居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等啊等,终于等到她的答案。
怀瑜,他日三朝归宁,我自会上程府拜见外祖母。
她轻轻软软的笑着,语气却异常坚定。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上,微微颤动,不舍离去。
她缓缓拂开他的手,天地万物,瞬间流离失所。
他情绪失控的吻了她,笨拙而生涩。然后,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她其实并没有拒绝,但唇齿间漫延开的丝丝咸苦已经向他宣告了一项不争的事实。
他听见她说,怀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他将会明白什么?
不去想,不愿去想。
失魂落魄的走在京城宽敞的大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是的,疑惑。他是程怀瑜啊,风光无限的程家大少爷,怎会安步当车?可是,谁又知道,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挣不脱的命轨,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他是否接受,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在十岁那年,早已幻灭。
沉璧毕竟还没沦落到程怀瑜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表白失败了地球照常运转,该吃吃,该睡睡,尤喜蒙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后总结经验教训,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肯定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占主导地位的年代,就算卓尔不群如程、韩两人,思想观念一样很保守,分析青墨当时的表现就知道,震惊外加拙于表达,想当年林楠追姚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相比之下,她认为自己只是缺乏一点耐心。于是,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自己收拾整齐了,跟着韩青墨一起去拜访武林前辈游笑愁,因先前就听说此人擅卜先天之卦,沉璧对他寄予的希望不小,注意力转移开去,心情也好了起来,爬起山来权当旅行观光。
旅行。观光。
这两个词分开来看,就没有书面上那么美好。尤其是当可怜的旅客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万恶的观光点却还遥不可及的时候,很让人抓狂。
“为什么我觉得……距离……一点都没变化……”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沉璧在接连翻越两个山头后,连说话都呼哧呼哧的带着鼻音。
客观的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体力差,武侠世界的高人们大都爱选择荒僻地带安身,殊不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再难以走的地方总有人跋山涉水的到达,而真正升华成物我两忘的心境才是“隐”之真义所在。可惜,再怎么思辨,沉璧脚下仍然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崎岖小径,向上几乎看不到头。终年不散的云雾里,隐约可见最高峰有一片青瓦屋脊,就像大鸟安在峭壁上的巢。
“还能坚持么?”韩青墨替她拨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怜惜,却也无奈。走走停停了半日,还没到行程的一半,照这个速度,估计天黑了也到不了目的地,但他又不能留沉璧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眼下正是猛兽频繁出没猎食的秋季,太不安全。想了想,他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让我背你一程吧。”
“不……不用……”沉璧憋着一股无名火和自己杠上了,要知道,她曾保有从居庸关长城售票处一口气冲到好汉坡都还活蹦乱跳的光辉记录,所以才根本没把爬山当回事,哪知结果会如此狼狈,11路车濒临罢工,两只小腿站在原地都颤啊颤的,那叫一个弱柳迎风。
缺乏锻炼懒惰贪睡爱吃零嘴,沉璧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把上述恶习犯了个遍,古代没有家用电子秤的好处就是少受刺激,坏处就是等到事实开口说话时,一切为时已晚……
“哪里不舒服?”韩青墨见沉璧的表情阴晴不定,以为她是累坏了。
“全身上下都不爽!”痛定思痛,沉璧当机立断的捋起袖子,气哼哼道:“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就是座小山么,正好用来消消脂,你千万别管。”
韩青墨瞧着呲牙咧嘴斗志昂扬的小母老虎,不觉好笑,目光微微一扫,却见她的裤腿被荆棘划开了一道口子,破损处还隐约沾着点血迹,他皱皱眉,当下责怪起自己的大意。
沉璧甩胳膊踢腿,刚摆好一个原地起跑的POSE,眼前光线蓦然一暗,原是被流泻而下的长发挡住,旋即听见青墨在耳边低声道:“得罪了。”
下一刻,酸疼的膝盖被轻轻勾起,结实的胳膊环上她的腰,离地的瞬间,身体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韩青墨抱起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沉璧,提气奋力一跃,足尖借着树梢弹势,眨眼便蹿出老远。
打出生到现在,沉璧终于体验到了货真价实的公主抱,可惜,幸福往往很短暂,没等她从突如其来的巨大眩晕感中清醒,山林间忽然响起一串怪异枭啼,惊得栖在枝头的群鸟呼啦啦乱飞。
空气中微尘浮动,回音久久不绝,青天白日之下,硬是透出几分阴森。
沉璧疑惑四顾,没见着夜枭的影子,韩青墨却面露喜色,他敏捷落地,扶沉璧站稳后,抱拳朗声道:“晚生韩青墨,见过游前辈。”
“哇……哇哈哈……”枭啼近了,仔细分辨,竟是人的笑声。
沉璧正咋舌不已,忽觉身后凉风袭人,下意识的回头,一张放大的青灰色脸谱横空出现在视线里,她猝不及防的趔趄几步,紧紧抓住韩青墨的袖子。
“别怕,他就是游前辈。”韩青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小声安慰。
“居然没被吓晕?哪来的女娃?”面具脸凑近了些,似乎想拎出沉璧好好研究。
“……”
拜托!出来吓人也得下真功夫,以为随便整个烟熏妆就能达到贞子的效果吗?沉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严重腹诽。
韩青墨不露痕迹的拦在两人中间:“青墨几日前特意上门拜帖,不想会在此偶遇。多年不见,游前辈可还安好?”
“好,好得很。你来做什么?莫不是娶了小媳妇带来炫耀?”面具脸又发出碜人的笑声,道:“看样子,还当真对她疼爱得紧哪!”
沉璧前一刻还直犯嘀咕,听到“媳妇”两字及其后半截话后,立刻觉得此人十分可爱。
“你别忙着偷笑。”话锋一转,却不是对青墨说的,面具脸冲沉璧扬了扬:“敢情你也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江湖上中意这小子的美娇娘多了去,他一时糊涂不打紧,倒是你,横竖都给众人立了靶子!换作我,哭都来不及。”
“前辈谬赞。”韩青墨看了目瞪口呆的沉璧一眼,淡淡的说:“青墨这一生牵挂不多,若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练就绝世剑术又有何用?”
沉璧Сhā不上话,只觉呼吸一紧,心脏随之狂跳。他说,她是他想保护的人。
心潮澎湃,乍喜还忧,他是在借机向自己挑明什么吗?还是说,能给的承诺,只是保护?
不去计较面具脸谱下审视与嘲弄混杂的眼神,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并肩携手的他,剑眉朗目的男子姿态随意,紫衫在风中微微摆动,丰神隽美,飘逸若仙,唇角虽也含笑,却较往常多了份傲然之气,无形无影的张扬开去。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如同一柄上古传世的宝剑,江湖内外,区别仅在于剑锋是否出鞘。
而她,在他眼中,会不会就是那只剑鞘,温柔的将锋芒与世隔绝,终为宝剑换来枷锁一生。
面具脸仰天长笑,笑完了,大手一抹,露出一张沟壑遍布的脸——经年累月的刀痕剑伤比技术含量较低的假面更具惊悚感,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俊挺的五官,以及,风霜淬炼的锋芒。
沉璧盯着那张脸,有点恍惚。
游笑愁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沉璧,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害怕的表情,未果,失望的摆摆手:“罢了,你的小媳妇我看完了,可以带她走了。”
韩青墨置若罔闻,只管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青墨此行是想求前辈一件事。”
“求我?好说好说。”游笑愁捻须转身,眼珠子转了转,慢条斯理道:“但你需知,我向来只认买卖不认人。即便我从前欠你一个人情,还给你的也是同你做买卖的机会。”
“那是自然。”韩青墨的语气不卑不亢:“正是知道前辈的每笔帐都算得清楚,青墨才敢贸然前来。前辈想要什么条件来交换,不妨明示。”
“你的内力修为有几年?”毫无预警的提问。
韩青墨脸色丝毫未变:“十八年。”
“很好,你能拿出几成相赠?”游笑愁敛去玩笑的神情,疤痕脸显出几分狰狞。
“敢问前辈之意。”
游笑愁不说话,似乎斟酌了半晌,伸出五个指头。
以毒立誓
五成内力具体是个什么概念,沉璧不清楚,不过精打细算的天性让她听出了亏本的危机,念头一转,成功抢在韩青墨之前出声:“游前辈好生有趣,既是买卖,怎能连对方要买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开价?”
“沉璧,不得无礼!”
韩青墨轻斥,毫不犹豫的将她拽回自己身后。
她不谙江湖之事,更不会知道她出言顶撞的人曾是因血洗江湖而名噪一时的魔头,至今仇家无数。他曾出手救过游笑愁,既是偶然,也念在此人是师父生前旧友,秉性并不坏,若非早年练功走岔,绝不致魔性骤发,一个不快就大开杀戒。而且,游笑愁清醒之时也为民间除去不少祸害,算得上功过相抵。或许自知杀孽过重,又或者自觉时日无多,游笑愁数年前突然从江湖蒸发,躲到这荒山野岭来悟道修真,将家传绝学先天之卦研究得颇为透彻,灵台日渐明澈,但心魔毕竟难消,行事愈发正邪莫辨,举止倒表现得像孩童。逢人三分笑,更胜鬼见愁。之前沉璧还笑言怎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这便是正解了。此人若真翻脸,会有什么后果谁也不好预料。
“我哪有无礼?”沉璧被唬得一愣,见游笑愁正幸灾乐祸的伸长脖子看热闹,索性将小女儿憨态装得更像,委屈的扁扁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游前辈,倘若我们托他的事儿远非五成内力的价码,他岂不亏了?又或者,他要是办不到,你得不偿失不说,还连累游前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才叫无礼!”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帮谁,”游笑愁嘴上不屑,却也还有下文:“你分明就是怕韩青墨亏了。我不妨告诉你,他解决不了的事,江湖上便没几个人能解决,他会来找我,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凭先天卦象的博大精深,即便略沾皮毛,也能保我接下的买卖无一失手。唯独你觉得自己所求之事与众不同,那我倒想长长见识。”
沉璧见激将法奏效,忙说:“我们想找一个人。”
游笑愁顿时鼻孔朝天:“区区小事,若是武林同道,即便不用卜卦,我也能将他的下落说个八九不离十。“
“你可以将他的下落告知我们,但人长了脚,不会等在原地,且旦夕祸福往往只在瞬间,我们此去若是没找着,算谁的?”沉璧打蛇随竿上,步步紧逼。
游笑愁呆了呆,显然没遇过像沉璧这么能搅和的,略一琢磨,此类问题若是真凑巧发生了,却也棘手,说自己亲自出山吧,又不太实际,只得推诿道:“当然算你们的,我怎么知道你们究竟找没找着,指不定你们找着了也说没找着呢?”
“同理,我们也看不懂游前辈所卜的卦象,又怎能肯定说问题绝对不是出在推算上呢?”
“那依你之意,莫不是要我将人带到你们面前才算数?”
“不敢劳烦游前辈。”沉璧见好就收,正色道:“我们只打算买游前辈一个消息,其他的,自看天意。如此,以青墨的内力修为,五成不吝于天价,请游前辈再做思量。若游前辈坚持,我们只好敬谢不敏。”
“你……”韩青墨没料到沉璧拍板拍得如此爽快,压根不打算再问他的意见,眼见就要功亏一篑,正考虑要不要点了她的哑|茓,一只小手从袍袖下伸过来握住他的,使劲捏了捏,似在请他安心,他只好忍住没吭声。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绕了半天,还是将我算计了进去!”游天愁不怒反笑,斜眼瞅着沉璧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要找谁?”
沉璧正在忐忑,忽闻此言,不禁大喜,脱口道:“我哥哥,沉非。”
“沉非?”笑声顿没,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游笑愁紧声问道:“你哥哥大你几岁?”
“十岁左右,似乎还不足……”
沉璧话没说完就被游笑愁的喃喃自语打断:“果真如此……像,实在是太像了……”
“呃……那个,我哥哥,”沉璧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她无奈的摸摸鼻子:“其实和我不太相像,您大概认错人了。”
“我说的是你母亲,至于你哥哥,”游笑愁的笑容里竟带着几分轻蔑:“大约长得更像他那一无是处徒有其表的父亲。”
沉璧足足愣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你认识我爹娘?我爹还活着吗?”
“你爹?”
两个极普通的字眼竟像是从游笑愁的牙缝中挤出一般,他重复了好几遍,枯瘦的手渐渐紧握成拳,嘴角抽搐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形容十分可怖。
韩青墨见状,只道是旧年内伤又在作祟,忙上前准备渡些内力助他冲缓,却被他一掌逼开,身形游移之快,令他措手不及,不过一个错眼,游笑愁已欺近沉璧,伸手捏住她的下颔,乌黑的指甲深深陷进白嫩的皮肉,硬生生掰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眼神狂乱而暴躁。
“你爹早死了……啊,是了,你也是他们的孽种,为何你还存活于世上……”
“我从来都没见过爹娘,你……你放开我!”沉璧又怕又疼,可游笑愁哪里会听她的,铁钳般的手指一径加力,几乎快把沉璧掐断气。
“前辈手下留情!”韩青墨心急如焚,却半步也不敢挪动,只怕刺激得他当场结果了手中人。事发突然,他万没料到沉璧的上辈会与游笑愁积下如此厚怨,稍稍提及都会令他神智错乱。
“我不放开,我再也不放开,曦儿……”游笑愁如入魔怔般语无伦次:“早知今日,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也绝不放开你……”
“谁是曦儿,你看清楚!我没爹没娘,我才不要死……”沉璧使出吃奶的劲挣扎:“青墨,你告诉他,我叫沉璧,沉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游笑愁手一松,沉璧“扑通”跪倒在地,咳喘连连。
韩青墨飞身上前护住她,紫影离鞘,蓄势待发。不想游笑愁却匆忙到连头都不抬,自怀中摸出几块甲骨扔了一地,念念有词的摆弄,极尽疯癫之态。他顾不上多想,掌心暗凝内力抚上沉璧的背,缓缓帮她顺气。
“我……没事……”沉璧艰难出声,她指指游笑愁:“……先问……问他……”
“你先别乱动。”韩青墨刚要站起,却听脑后“嗖”的一下,竟是暗器破空之音,他挥手接下,青灰色袖箭顶端别着一张字条。
“替我杀了纸上留名的十个人,上天入地,我自带她去见沉非。”游笑愁不知何时已恢复常态,一字一顿:“再无二价!”
韩青墨攥紧纸条,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们可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游笑愁冷笑:“紫影嗜血,它的主人竟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杀一个人是杀,一百个人也是杀,身处乱世,人心难测,好坏又有什么区别?等你取了这十个人的性命,你才真正配得上做绝情剑的主人。”
韩青墨一言不发,薄唇抿了又抿,过了好一会,手指微转,尖锐的箭矢划过腕间,他扬手将袖箭扔了回去。
“你的手……怎么……”沉璧见那伤口遇风凝固,眨眼便留下一道青灰色血痕,狰狞无比,心中不免起疑。
“没什么,走吧。”韩青墨一刻也不耽误,抱起沉璧笔直走下山去。
沉璧扭转头,只见游笑愁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面朝他们离去的方向,那眼神早不复初时的狂妄,也没有占据上风的得意,全然空无一物,白须白发的伛偻身影远远看去,就像一具残破的木雕。
一路无话,看得出青墨心事重重,沉璧几度想开口询问,都被弥漫在两人中间的奇怪气场给压下。
想了又想,她小声说:“青墨,放我下来。”
“嗯?”韩青墨应声,脚底继续生风。
沉璧咬咬唇,提高音量:“那个……我想下去……方便。”
韩青墨这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一热,忙停住脚步。
沉璧敏捷的跳下地,侧身往灌木丛中钻去。
“不要跑太远。”
韩青墨说话的点儿,连人影都不见了,林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忽轻忽重,极不均匀,显犯习武之人吐纳大忌,却也没心思顾虑了。以毒立誓,便是应了游笑愁的条件。然而,十条鲜活的人命,只为博取佳人一笑,他一定是疯了。早知落得这般境况,绝不该让沉璧开口说任何话,他宁愿抵上五成内力——那总归是他自己的,不去计较后果,他愿意为她那么做,至少,谁都不欠。
沉璧绕开青墨往山上跑去,离游笑愁近了,她心有余悸的放慢脚步,不料游笑愁却似知道她会折返一般,背对着她,苍凉的声音自风中飘来:“你放心,他既接了我的活,你便也是我的主顾,在钱货两讫之前,我不杀你。”
“你如果真要杀,不会等到现在。”沉璧鼓起勇气道:“我哥哥还活着,对吗?”
“我说过上天入地,也可能是带你见他的魂魄。”
“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兴许过得不好,不愿来见我。”沉璧坚定的说。
游笑愁蔑然道:“无知者无畏,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若是想替韩青墨推掉他自己应承下的事,恐怕也来不及了。”
“没有什么来不及,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会另想办法找哥哥,你不要逼他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
“不愿做的事?”游笑愁怪笑道:“他起初倒是很愿意以内力相抵,你又何故逼他放弃?全是说得好听罢了!儿女私情自古便是动摇基业的祸根,看在他师父份上,我从旁帮他一把。而你,最好离他远点,否则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个恨的人便是你!”
绝处逢生
——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个恨的人便是你!
沉璧愕然,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
“我说的是事实,无非难听点罢了。你当我为何想杀你?因我对你娘早已恨之入骨,倘若让我从头再活一次,一定早早灭她全家,永绝后患。”游笑愁的面孔有些扭曲,恶毒的话语释放出仇恨之火,烧红了双眼。
沉璧见此情景,心中大致了然,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爱,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占有,得不到便发疯,你大概再难有机会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是成全!”
“成全?很好,那么你也学着成全韩青墨的志向吧,或者说,先成全他的性命。他取了我的龙蝎毒立誓,倘若不应,你可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你……怎能如此卑鄙!”沉璧乍听一惊,随即悔怒交加,脚下不由一软,倚向身旁的树木才不致跌倒。
游笑愁“哈哈”一笑:“你不必自责,我之前所说的五成功力不过是试探,倘若他真愿为你到这一步,即便你不阻挠,我也一样会改变游戏规则,引他回归正途。”
“杀人就是正途吗?”沉璧颤声道。
“一代剑侠,若心慈手软,无论多么强大,终会被江湖反噬。更何况,韩青墨的剑术还远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名声却早早流传在外。你以为江湖装满的是什么?是贪欲!多少人以命相博,你凭什么相信他能全身而退?届时自保尚且勉强,还谈什么狗屁行侠仗义?”游笑愁咄咄逼人。
“他和你不一样……”沉璧脑中一片混乱,游笑愁的话在耳边嗡嗡乱响,却抓不出破绽,而对方仍在乘胜追击。
“有何不一样?等他做完能为你做的,他就再也不是你今天认识的韩青墨了。你俩都是一念之差,都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结果呢?哼,你还敢说情爱不是这世上最愚蠢好笑的东西吗?”
眼鼻俱酸,沉璧生生忍住,扬起脸,淡然中带了几分倔强:“我不和你分辩,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青墨后悔。”说罢,就要施礼告辞。
“慢着,”游笑愁有点意外:“难道你没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没了。”沉璧笑了笑:“你心中只剩忌恨,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你一样绝情冷血,明明得不到却骗自己说不想要,我虽同情你,却也没必要留下听你对我爹娘大肆羞辱。”
言尽于此,沉璧大踏步往回走,身后似有人愤怒的捏拳磨牙,她充耳不闻,一步紧过一步,直奔还在等她的人。
其实,她想知道的,先天卦象究竟能不能看见三生石,看见遥远彼岸,谁与谁的姻缘种下了后世无法相守的果。
可是,都不重要了。
木木,你遗漏的幸福,我一直在守护。
游笑愁眼睁睁瞪着那个小兔般灵活的身影没入丛林,片刻后,眯眼看了看浮在云海中的半边斜阳,饱满的橘色,映着满山红枫,美得刺眼。
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讨厌与美丽有关的一切,只因世间万物,再无一例胜过她。
沉璧,真的是她的孩子吗?或者是冥冥中,宽仁的上苍怜他半人半鬼了一辈子,借那依稀相似的眉眼,带给风烛残年的他一丝慰藉。
灵动如斯的一颦一笑,从来都只在梦中出现,前尘过往鲜活如昨,然而,有生之年终不能再见。
沉璧其实并没有说错,盘踞心底的,与其说恨,不如说悔,亦或是不甘。他从韩青墨身上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少年侠客,举止翩翩,却不知如何去爱,那么,就索性不要开始。不要像他,一朝错过,便再也见不得人间美满。
残阳如血,踯躅独行的老者在暮色中慢慢走远,伛偻的脊背,背负着千帆过尽的沧桑。
闽南一带属典型的亚热带气候,潮湿的山林中古木与藤葛盘根交缠,密得连风也透不进去,沉璧没改掉走路兼并走神的恶习,只拣好落脚的地方走,等到前方无路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拐上了一条岔道,岔道尽头是一小块积满枯枝败叶的空地,隐隐散发着腐臭气息。
沉璧四下看了看,暗责自己的粗心,正准备沿原路返回,脚边忽然有了点动静,似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蹭上自己的小腿。
她低下头,瞬间僵硬。
地上趴着一只小可爱……的确很可爱啊,肉乎乎圆滚滚的身体,棕黄皮毛上滚满华丽黑纹,炯炯大眼,粉嫩鼻头,还非常友好的样子。可沉璧依旧冷汗直冒,因为,小可爱真的……越看越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崽崽啊啊啊……
似乎为替小可爱验明正身,林间猛然响起“哇呜”一声怒吼,中气十足。沉璧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撒腿开跑,一只斑斓大虎就从她头顶凌空跃至前方空地上,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停下盯住她。
真正的虎视眈眈。
沉璧的正常思维全部当机,疯狂陷入晕倒还是爬树的死循环中:敌不动我动,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可是,如果等到敌动,她还有机会动吗?如此反复纠结,直到身后再次传来兽类粗重的鼻息,她才濒临崩溃的得出结论,原来,当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时,动不动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不是真的勇士,也只能别无选择的面对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
沉璧木然的转过身,意识到是自己先挡住了一家三口回窝的路。
让开,那就让开好了。《动物世界》不是有提过吗?哺|乳动物智商较高,它们能判断对方是否怀有敌意。对它们而言,人类并不是最佳猎物。也许它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毕竟从没见过直立行走的动物……
沉璧之所以还能保持乐观,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根据地理位置推断出自己面对的是凶猛度名列全球猫科动物第二的华南虎。
于是,她挤出一丝笑,心存侥幸的慢慢往路边挪动半寸,再挪动半寸……
然后,咬着她裤腿玩耍的小老虎也被拖动半寸,再拖动半寸……
沉璧欲哭无泪,救命哪小祖宗,我是不介意抱你玩,可你爹娘貌似很介意啊,再这样下去,大家还不得一拍两散?
她小心的用足尖将小老虎扒拉开,可小老虎不买账,转个身又飞扑过来,沉璧慌乱中退后一大步,只听见“喀嚓”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在一片寂然对峙中分外清晰,毫无悬念的挑战着紧绷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弦,一下,两下……最终伴随着沉璧脆弱的神经在大虎的仰天咆哮中轰然化作灰烬……
浓郁的腥臭伴随着虎啸扑面而来,沉璧左手握住右腕,扳动机括,扇形箭雨喷出,然而箭上的毒早被慕容轩换作了寻常麻药,剂量足够让人即刻昏迷,换作这庞然大物却没能立时见效。千钧之际哪容转圜,疾风逼近,沉璧耳边只充斥着自己的尖叫,响彻云霄——
却又在下一刻嘎然而止。
熟悉的衣香飘过,她被人拦腰抱起,对方带她脱离险境后,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绵延掌力将六神无主的她推到一棵大树后。
韩青墨此时方才感觉到心跳,当他听见第一声虎啸时就大感不妙,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再晚一步又该如何。失而复得的欣喜过后,怒火一点点染上他的眉梢。
紫衫被迸发的内力鼓得四散飞扬,雪亮的剑锋Сhā入猛虎粗糙的皮肉,韩青墨就地一个仰卧,将扑来的猛虎当场开膛破肚。血珠淌过玉锥般光洁的下巴,深邃的眸中杀气腾腾,江南之行,紫影久未沾血,那么,今日便算作又一轮开始吧。
雄虎暴毙,雌虎绕尸数圈,仰天悲啸,韩青墨念及幼虎,原不打算赶尽杀绝,眼下见它啸音不绝,暗道不好,如此叫法,只怕是在召唤同类。一念既生,手下便不再留情,他纵身跃起,旋腿扫开嗷嗷哀叫的虎儿,顺势踏上雌虎脊背,左手撑上虎头,右手持剑就要刺入。
正当紧要关头,忽闻树后传来沉璧的又一声惊叫,他动作稍稍一滞,整个人便被甩到虎爪下,脸颊顿时多了一道爪印,火辣辣的疼痛。幸而他身手灵活,几个侧翻跃起,利落结果了雌虎,拔腿便往树后跑去。
厚厚一层落叶和苔藓上,躺着另外两具虎尸。
旁边,站着神思恍惚的沉璧。
山回路转
厚厚一层落叶和苔藓上,躺着另外两具虎尸。
旁边,站着神思恍惚的沉璧。
“伤到哪里了?”韩青墨紧张的查看了一番,见沉璧身上未沾血迹,略略宽了心,又问道:“是谁救了你?”
沉璧一问三不知,目光呆滞,一天之内变故连连,她早已筋疲力尽,什么都来不急说,身子往下一沉,昏厥过去。
似梦,非梦。
她提心吊胆的躲在树后看青墨斩杀大虫,没留意到还有同样的危险悄悄逼近。从天而降的黑衣男子,剑影如练,血溅五步,却抢在她身前,细心的替她挡开污血,使她洁净的衣衫上不见半滴猩红。
“你是谁?”她好奇问他。
他轻轻摇头,一方黑巾遮去大半面容,墨玉般的眼眸如同倒映着星光的湖水,潋滟无声的将她环聚其中,似看不够。她亦对望良久,未觉丝毫不妥,丝丝入扣的眼神,熟悉到心底某个角落,令人为之轻颤。
“我认识你吗?”她似呓语。
他的眼底浮上笑意,浸润着深深的宠溺,仍是摇头。
“那就让我看看你,好吗?”说话的同时,她的指尖已触摸到他用来蒙面的黑巾。
然而,手却被他握住,轻柔的拉下,换作,一个拥抱。
或许真累了,她不想寻根究底,也不愿挣扎,任由他安静的抱着,无关狎昵,无关暧昧,就像离家很久的小鸟归巢,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道,舒适而安心。她疲惫的闭上眼。无端想起,多年前流落街头的日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夕阳入山后迎来晴朗的夜晚,依偎在沉非怀中,数着漫天繁星入睡。
“为什么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微不可闻的呢喃,不愿醒转。
轮回两世,唯一的亲人,仿佛从未离开。
哥哥,我想你了。
幻境接踵而来,渐渐的,什么都分不清,她听见青墨叫她的名字,却摆脱不掉记忆深处的影像,断断续续的话语填满无尽虚空,翻来覆去,总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璧儿,你趁热把这只鸡腿也吃了,多吃点好长个子,我不喜欢吃肉,都给你。”
“璧儿别哭,哥哥不疼,谁要是敢再欺负你,哥哥还会将他揍得向你求饶。”
“璧儿,你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漂亮的女孩,她们有的,你迟早也会有,总有一天,哥哥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羡慕你。”
“璧儿,哥哥要走了……哥哥走了之后,你还是要这样笑下去……等我来接你的那一天,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哥……哥哥……”
“……会见到哥哥的,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韩青墨轻声拍哄着胡乱梦呓的女孩,一遍遍拭去她额头不断渗出的细汗,忧心忡忡。沉璧显是受惊过度又散汗着凉,已经连续两天高烧不退,村寨里没有好大夫,前后喂了几帖药都没有起色,反倒吐得一塌糊涂。他见再耽误不得,干脆雇了马车直奔京城求医。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里铺了厚厚的棉被,昏暗的光线里,女孩脸色愈发蜡黄,全然失去了平日俏生生的模样。韩青墨心中一窒,忙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且不管有用无用,先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渡了些给她,见她恹恹的神色似乎减了几分,大喜过望,当下推动内力游走她周身大|茓,将阻塞之处一一打通,直到她呼吸逐渐平缓,这才作罢。
不想,刚安顿她躺好,小丫头似嫌被褥不及体温暖和,纤细的眉头皱了皱,侧身攀上他的手臂,这才继续睡去。
韩青墨看看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唇角不觉挑起一抹笑,目光微转,放松的表情却在触及她的手腕时重归凝重。
他现在才知道,沉璧右腕间的缎带竟藏着颇具匠心的机括,溶岩金丝绞缠雪域天蚕丝,只怕武林中再难寻出第二件,看来她那位异族朋友待她不薄。但那日林中的另两具虎尸并非被暗器所杀,救她一命的另有其人,对方还很轻松的避开被机括制造者设计得毫无差池的攻击,仿佛早知有暗器的存在,难道送她腕带与救她的竟是同一个人吗?不过,对方出手得如此及时,难有巧合一说,更显见是被情势所逼,否则未必会轻易现身——他被人一路跟踪居然毫无察觉,便是眼下也无从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只能推断出一点,那就是对方武功必定与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只差一步,他或许便能见到绝迹多年的啸风刃。
啸风,唯一能与紫影匹敌的名字。
五步见血,红梅吐萼。
当他抱起昏倒的沉璧匆忙转身时,恰好一眼瞥见洒落在不远处的血迹,形如落梅,瓣瓣齐整,妖异得让人心惊。
变幻无常的江湖,随时都可能迎来新的暴风雨。司空见惯,尤其是对一个独行客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垂下眼帘,轻轻拿开沉璧的手,重新替她掖好被子。
马车驶出山谷,正前方,朝霞如火。
沉璧自觉刚刚过去的一觉史无前例的长,待到醒来,睁眼看见一张双目布满血丝下巴满是胡渣的脸,举着勺子给她喂水的男子显然也没预见她会在这时醒来,于是,两人愣愣的互瞧了好一阵,沉璧才听见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喜道:“好些了吗?”
“青……青墨?”沉璧的惊呼犹如蚊咛,但她的讶然并不是装的,眼前的男子不仅憔悴至极,左脸上还多了一道长及耳根的伤,暗红色的血痂张牙舞爪,看得出没经过后期处理,伤口已经开始红肿溃烂。
“是我。”男子几乎立刻应声,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我……”沉璧点点头,脑中仍是迷迷糊糊,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摸他的伤疤:“你的脸怎么了?”
“被树枝挂了,不碍事。”韩青墨不着痕迹的侧开脸,将水杯放回原处。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沉璧显然还没弄清状况,她支起身子看向窗外,正午阳光洒满平坦的官道,白花花的晃眼。
“去给你治病,晚上就可以到京城了。”
“治病?”沉璧吃了一惊:“我好好的有什么病?我怎么觉得生病的是你?”
阴暗了数日的心情奇迹般回暖,韩青墨露出欣慰的笑容:“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但还是要请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留下隐患。”
沉璧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再看看疲惫的青墨,终于想起这一“觉”来得不同凡响,而隐隐跳痛的太阳|茓和酸疼乏力的四肢也在提醒自己确实病过一场,想必正因此才连累青墨不眠不休的陪护,以至耗去内力相救,才令他变成这副憔悴的样子。思及此,竟感动得一时无话。
“你可认识那日在林中救你的人?”韩青墨见沉璧不似方才那般恍惚,以为她记起了什么,忙出言询问。
“我很想认识……”沉璧神色一黯:“可他不给机会。”
“那么,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送你腕带的那个朋友?”
沉璧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慕容轩?不可能,那家伙老念叨着伤重难愈,这会定然呆在北陆舒舒服服的当他的小王爷,那还有闲心瞎跑。而且,那个人的眼神,那么的亲近,完全不是很可能已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的慕容轩会有的。
“为何如此肯定?”
“我和那个朋友只是萍水相逢,他也并非武林中人,既已作别南淮,短期内没有再回来的道理。”沉璧用委婉的语句断然否定了慕容轩存在的可能,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觉得救我的那个人应该对我俩都比较熟悉,不然他不会那么容易跟踪你,也不会在中途撇开你而跟踪我……”
“你中途去了哪里?”韩青墨听到此处,忽然打断。
“啊?哦……那个……”沉璧自知漏嘴,出了这么大的事,谎都难圆,只得讪讪道:“我掉了样东西在山上,方便完以后才想起来,就回头找去了。”
“游笑愁和你说了什么?”韩青墨没揭穿她,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说什么……没有啊,我对他怕得紧,远远见了都不敢过去,慌慌张张的跑下山,然后就走错路了。”
韩青墨看了看沉璧,小丫头强装镇定的模样很可爱,拜心虚所赐,她脸上好歹有了点血色。其实问到这里已经很清楚,她果然去找过游笑愁,而那老头绝对不会有好话招待。俊逸的眉峰不经意微蹙,他抬眼捕捉到沉璧躲闪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疼,索性若无其事的笑开了:“他一定吓唬你说我中了什么毒,你就相信了?其实他那点小伎俩,我根本不放在眼里,配合着做样子而已……”
话没说完,他的鼻尖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揪住。
“青墨,说谎会长出长鼻子哦!”
心无归期
马车抵达京城已过夜半,城门紧闭。韩青墨打发走车夫,带着沉璧跃过门楼,找了间客栈住下后,连轴转的敲开医馆请出大夫来给沉璧把脉。
他没去照镜子,只感觉自己的鼻尖到现在也还通红。沉璧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警告后,却也没再多问什么,剩下的时间一直若有所思。
他反倒开始忐忑不安。
吩咐小二准备了些吃食,他上楼时正碰见从沉璧房间出来的大夫。
被他从睡梦中强拉出来应诊的矮个男子战战兢兢的敛袖打了个千:“病人风寒余症未尽,但也不碍事了,小的留了一些常用药,还差几味回头就让徒儿给爷备齐送来。”
“辛苦了,不送。”
沉稳的声音不似之前焦躁,一张银票塞进男子手中。
“多谢……”
待男子惊喜的认清银票面额时,那位奇怪的主顾已经不见人影,回想起自己方才也是眨眼就被拎至离家数里外的此处,可怜的大夫擦擦额头的冷汗,逃命去也。
“青墨,你从哪儿请来的大夫,好像还是新手呢。”
沉璧一边兴致勃勃的研究满桌药瓶,一边对它们的原主人评头论足。
“怎么会,他的医馆在京城口碑最好。”韩青墨收拾出小块地方,勉强在她面前摆下一只粥碗:“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是么?”沉璧困惑的眨眨眼:“难道名医就不讲究望闻问切了?他从头至尾都没看我一眼,拿脉之前手都在发抖,本来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后来我问他随身带着什么药,他就把医箱里的药全倒给我了……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奇怪,我长得很凶悍吗?”
韩青墨摸了摸鼻子,没吭声,继续摆弄碗筷。
沉璧洗完手,径直搬了张凳子在他身旁坐下,他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滞。
若有若无的淡雅馨香伴着她,无处不在,而他,就这样熟悉了,当某天闻不到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反倒不习惯。
没等他想更多,一块温热的毛巾突然敷上他的脸,他几乎惊跳而起,却被她制止。
“别动,你打算将伤口留到什么时候处理?”
“我自己来。”韩青墨慌乱中碰到沉璧的手,力气稍大,听到她颇有痛意的倒吸一口气,便不敢太过挣扎。
“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可没选择啦!”
轻松调侃的话语,手下却慎之又慎,沉璧小心揭开毛巾,用蘸了酒的棉签一点点清洗掉软化的伤疤,吸出脓水。
轻微的刺痛让韩青墨本能的偏开脸,只觉血液全涌了上来。行走江湖,挂彩是常事,他包扎上药的技术比沉璧不知娴熟多少倍,区区小伤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一路上没空理会罢了。
“很疼吗?可是必须把发炎的死皮去掉才不容易留疤。”说归说,沉璧迟迟不敢再下手。
“不……不疼,你先把药给我……”韩青墨决定夺回主动权,不料一回头,正对上沉璧略显紧张的脸,咫尺之遥,呼吸可闻。
他的视线不可抑制的集中到那一抹嫣红上,她无意识的咬着唇,贝齿给柔软的唇瓣印下细密泛白的痕迹,令人想起初绽在晨露中的石榴籽,酸甜沁凉,而心底就像有什么东西“噼啪”被点燃,灼灼融融,干渴无比……情不自禁的,就要靠近……然后——
“嗤啦”一声轻响。
长长的伤疤瞬间撕离皮肤,突如其来的警醒聚拢游移的心神,韩青墨还没来得及尴尬,呛鼻的药粉味就弥漫开来,沉璧一边往处理干净的伤口上撒药,一边如释重负的感慨:“看来下手还是要果断利落呀,和掐痘痘是一回事,长痛不如短痛……青墨,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你变得和游笑愁一样难看。”
韩青墨怔了怔,沉璧趁机贴好最后一层纱布,满意的擦擦手,开始喝粥。
“沉璧,”韩青墨犹豫片刻,开口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实话实说吧,我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你,也为了我自己。从小到大,我习惯了一种可能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不止是你,就连家父也不能谅解,但人生短短数十年,我并不想为别人而活。中毒也好,杀手也罢,都是游戏规则之内的,我可以接受,也可以答应你……保自己平安,但我不能……一直带着你。”
一字一顿,艰难成句,然而,终究说出口了。不是不明白,不是没有过挣扎,只是不想走到那一天,互成负累。
“青墨,”沉璧的唇角勾起一弯笑,柔美而坚定,她抬手比划出心的形状,圈定他的眼眸:“陪你走的不是我,而是它——没有你想象中的束缚,也不会带给你负担。我不介意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保自己平安,能随时随地带好自己的心。我会一直等你……”
也许已经等了好多年,所以,请你不要拒绝。
她走上前,低头,颤抖的唇轻轻覆上他的。
“盖个章,谁都不许反悔。”
沉璧不知道这第二次表白算不算失败,因为她的主动献吻换来一句话。
对不起。
她觉得很迷茫。
究竟对不起什么?对平白吃了人家豆腐感到抱歉?对给不起承诺感到内疚?还是别的?
当事人没说清楚,肇事者又不愿往不好的方面想,于是沉璧大方的打算再给韩青墨一次机会。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只要他是在乎她的,她所做的努力就还有希望。她甚至还想找机会私下向程怀瑜讨教,对这块啃不动的硬石头该从哪儿下口。
“啃不动就不要啃了,吃下去也不消化,少不得还陪上一口牙。”
程怀瑜是这么回答她的。
程家大少爷独居的梨香苑位于程府大街东角门上,与别处建筑的富丽堂皇相比,自显风雅。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盘旋绕行过两出院落,左右均有曲廊可通,亭台轩榭,跨水接岸,莫不着意观赏。千百竿翠竹遮映着数间房舍,阶下石子砌成甬路,大株梨花兼着芭蕉,便是眼下萧瑟之季,也不难想象春光盛景。
可惜,再好的景也需得有心之人共赏。韩青墨送她来的第二天就玩起了失踪,而程怀瑜早已烦闷出一头包,说什么都无精打采,有掐的除外。
“风凉!”沉璧将手中的鱼食几大把撒完:“你都还没问那硬石头所指何事,就答得这么干脆。成,你以后有的没的也别来烦我了。”
“我风凉谁也不敢风凉你啊,你都觉得难办的,估计换谁都没用,不如早点扔了省事。”东方不败其实是种无欲无求的境界,棋逢对手才是世间真正的乐事。困顿多日的程怀瑜好不容易盼来了兴奋剂,不发挥畅快了实在对不住自己,他故意逗她:“对了,青墨这几天怎么神出鬼没的,大早上,招呼没打一个又不见了?”
“没错,他是在表达对你的失望。”沉璧面不改色道:“我俩原本都摩拳擦掌的计划好帮你抢亲来的,结果被你连累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哦,差点忘了问关键细节,你到底是怎么被扫地出门的?”
“沉……璧……!!!”忍无可忍的咬牙切齿。
“啊,错了,应该说你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到底有没有按照我教你的三步曲?含情脉脉的对视,牵手或拥抱,接……那个,咳……吻,你不妨说出来对症下药,指不定还有挽回余地呢?”
“真的吗?”鱼儿再次上钩。
“当然,至少我能站在女人的角度告诉你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八卦天性一旦被激发,沉璧暂时将自己的小幽怨抛到了脑后,重新摆出战无不胜的架势。
“第三步……”俊脸有些泛红,程怀瑜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到了第三步的时候……她哭了……”
“啊!”沉璧的惊讶倒不是假的,按说爱情荷尔蒙引发的冲动排山倒海,再保守的大家闺秀,都愿意让人吻了,万没有到不了手的理由啊,吻着吻着为什么会哭?难道,莫非……
“你的技术有那么烂吗?”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
“什……什么?” 沉浸在伤感中的程怀瑜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顿时犹如五雷轰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呃……”沉璧自知失言,尴尬的清清嗓子:“不都是猜测么?自然要先从你这里找原因。不是就不是,激动成这样,有欲盖弥彰之嫌哦!”后半截话嘟哝着不敢大声,生怕再刺激脆弱的少男心。
“原因就在她那里,可她不愿说。”程怀瑜再也掩饰不住沮丧之色:“凭我怎么打听,也没人愿意和我说真话,但你相信吗?她明明就对我有心,并非我自作多情,而是……”
“是爱与被爱的感觉,我相信的。”沉璧轻轻的说,嬉闹的心情半点都没了。她思忖半晌,又开口道:“那就再约她出来,开诚布公的谈一次,对你对她,都是最后一次,她绝不会轻率。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三天后,足够她郑重考虑。至于地点……”
“不必约了,地点就定在南山广化寺,三天后正逢庙会,姚若兰一定会去。怀瑜,你也去赌一回缘份吧。”
清朗的男声遥遥传来,竹影斑驳的雕花院门外,走进一个紫衫青年,正是韩青墨。
“缘份怎么赌?”沉璧竭力控制自己不询问他去了哪里。
“广化寺在九月初九开庙日,会有住持高僧顺佛祖之意为前来祝祷的三位香客解签,此签灵验非常,很多善男信女都要去碰碰运气,就算轮不到自己,也可沾沾佛光。”程怀瑜苦笑道:“问题在于,就算我运气好,抽到与若兰相配的上好姻缘签,也不足以成为我说服她的理由啊!”
“说服?如果你能做到,就不必在这里烦恼了。既然两情相悦,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是后话。我的意思是,庙会当日人多眼杂,很方便将人劫走。”韩青墨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沉璧和程怀瑜难得和谐的面面相觑。
“青……青墨,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忽然变了个人?”程怀瑜率先发问。
沉璧极赞同的点头——既然两情相悦,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是后话。青墨你……待人待己真是双重标准啊……
韩青墨不理会两人,轻描淡写的说:“姚若兰考虑得越郑重,便越不可能和你走。怀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段家不会希望你有好日子过,而姚若兰要嫁的人却正是段皇后的亲弟弟,当朝丞相之子段志义,她也不过是枚棋子,其中的纠葛还需要多想吗?”
程怀瑜沉默半晌,而后慢慢抬头,点漆般的眸子折射出异样的神采:“真的可以吗?”
庙会解铃
“等等,”沉璧忽觉不对,忙问道:“按你们说的,抢了人,生米煮成了熟饭……呃,不好意思,你瞪我至少表示听懂了吧……假设走到这一步,怎么给段家交待?哪怕程怀瑜可以带着心上人躲到天边,留给双方家人的烂摊子该怎么收场?一句话,后续如何?”
“我为什么要躲?”程怀瑜会意极快,在青墨简短的说出打算后,他已有了成形的计划,当下便道:“事成后,姚家待嫁之女将在一夜之间暴病身亡,段家只要不介意迎娶回去的是刻有姚若兰三字的牌位,婚礼照样可以大肆操办。梨香苑藏下一个改名换姓的女子倒还不难,只是……”他的神色暗淡了些,低喃道:“也许几年之内难给她正妻的身份。”
“……只要能长相厮守,形式不是最主要的。”沉璧好言宽慰,虽然她对此也不乐观,要她看,程大少爷给不了的正妻身份恐怕不止几年,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即便脱俗如他形容的神仙姐姐姚若兰,真说不在乎也没人信。换作沉璧自己,听着“正妻”两字都觉得雷,妻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唯一的。
她满怀感触的看向韩青墨,可男人思考问题的角度显然与女人不一样,只听韩青墨接过话去:“所以,如果成功,你更要沉住气。棋行险招,小不忍则乱大谋,到那时,你肩负着的恐怕还不止姚若兰一人的性命。”
颇具份量的一番话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一直到用完晚膳各自回房,谁都没再多提此事。
建安地处湿热,沉璧初来乍到很不习惯,胃口欠佳,躺上床却又有些饿了。朦胧中,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灰白色的兔子,蹲在树桩上津津有味的啃蘑菇,跟前还有只可爱的月饼滚来滚去,香气四溢。她看着看着,觉得月饼有点眼熟,很像她从前亲手做成的那只……意识随之飘散的最后一刻,她模糊的记起,临走前好像忘了嘱咐小翠要把月饼转交给阿慕,万一放坏了就太可惜了,那个装月饼的漂亮盒子还是花了两文钱从玉楼春买来的……
一梦随风千万里,鹊桥横渡。
斜倚红木檀香榻上的玄衣男子正在专心致志的把玩一只双龙攒珠盒,夜风吹动他随意散落肩头的长发,扫过他好似蕴育着星辰一般的眸子,挺直的鼻子在烛火投影下刻划出充满阳刚之气的坚毅线条。
“少主!”来人顾不上敲门,一个刹车不稳直接扑进屋子。
“叮”的一声,慕容轩扣上盒盖,不悦的望向急冲冲赶来的部下,见他犹自上气不接下气,皱皱眉:“大哥已率使节团抵达建安?”
“是。”郑桓宇毕恭毕敬道:“泰王应邀,为两国边界合作开矿、钱粮往来问题出使南淮,由段丞相陪同皇长子先行接洽,拟于明日在皇宫设宴。”
慕容轩轻笑:“元帝近年缠绵病榻,大权旁落众所周知,没想到姓段的这么沉不住气,竟然开始明目张胆的Сhā手程家掌管的粮矿,倘若程怀瑜不是只顾纠缠情事,以他江南之行的手腕,怎会到现在也还没动静?”
“少主所言极是,程怀瑜近来足不出户,南淮的政局已处于风口浪尖,缺少的仅仅是引火线。但姚段两家定于下月初的婚礼想必会刺激他有所行动。”
“不用等那么久,三日足矣。” 慕容轩心情大好,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但他从来都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这次也不例外,派出去的人跟踪程怀瑜这么久也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下手,谁料半路杀出个让程怀瑜丢了一半魂的姚若兰,他临时改变的主意可谓恰逢其时。
“少主的意思是?”郑桓宇瞪大眼。
蓝眸流转过几许玩味,慕容轩坐直稍许,难得耐心的给属下解释:“三日后广化寺庙会,天义门凌右使亲自出马,没有抢不到的人,自然,也没有引不着的火。届时好戏连台,程怀瑜的性子只会令纸包不住火,而段皇后一定会想办法除掉程怀瑜,她对程家应该也早有怀疑,不过是迟迟没找到合适的把柄,否则怎会容许这么大的威胁存活至今?妇人家虽不懂‘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的道理,也该知道如今再不下手,就都晚了。”
“少主似乎对段皇后寄予厚望……”郑桓宇犹豫道:“属下愚见,段皇后倾向的一直是泰王,泰王为了顺利继承北陆皇位,这些年与南淮亲贵暗中来往得十分频繁……”
“所以,本王先借他们的手除掉最强势的敌人,再对付一群互相利用的乌合之众不是更简单吗?而且,等到东窗事发,首当其冲收拾段皇后的定是元帝,坐山观虎斗,岂不有趣得紧?”
“少主远见,实非属下能比。”郑桓宇毫不掩饰的钦佩:“不知广化寺是否还需要加派人手接应,属下愿请命效劳。”
“你想去凑热闹就去吧,运气好的话,你也能见识一下凌右使甘为朋友两肋Сhā刀又力图忠义两全的能耐——人是会抢的,帮程怀瑜留条后路也是一定的。”慕容轩笑得毫无温度:“不过,这步棋对本王来说,怎么走都不会错。”
郑桓宇困惑的思索片刻,还是没能理解少主何出此言。不过从小到大也习惯了,少主的话,他不必全懂,有些人,似乎天生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他,只需效忠。于此又想起一事,忙请示道:“少主,风左使带回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理?”
慕容轩轻揉额角,懒洋洋的问:“还没办法让他开口说话吗?”
“口倒是开了,不过……”郑桓宇踌躇片刻,偷眼看了看慕容轩:“他一直在辱骂天义门,半刻也没消停。”
“哦?他骂的是本王吧。”慕容轩冷笑道:“料他装失忆也装不长久,终归是岁数大了经不起打。尽管让他骂去,当年若不是他盗出九冥凝冰诀,又阴错阳差的落进父王之手,哪能成就入主天义门的慕容轩,这一桩算是扯平。接下来,沉璧的帐,等到庙会后,本王再同他好好算。传令守卫务必提防他寻机自尽,若让他违逆本王的意愿死了,可就没人能活着出来。”
似海的冰蓝沁出无边寒意,尽管并不是针对自己,郑桓宇还是不由得浑身一激灵,火速领命告退。
良久,慕容轩慢慢倚回榻上,继续把玩手中的双龙攒珠盒,眸中戾气一点点散尽。
上古寒玉雕琢成的恒温器皿是岁末北陆诸侯国进贡的奇珍之一,储物常存不腐,他向父王要了来,就为装进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带在身边。无休无止的算计与争斗,他也会累,好在与从前相比,他的心也有了这样一小块可以休憩的地方。
他反反复复品尝着她给的希望:年年岁岁有今朝,岁岁年年人不同,惟愿幸福美满。
只是,她可知道,有她的世界方能美满……
农历九月九,是广化寺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天,通往寺门的九百九十九级青石阶上,步步叩首的虔心祝祷者络绎不绝,前来祈福的香客除了日常多见的布衣百姓,还混杂着不少京城来的达官贵人,熙熙攘攘的云集一处。佛曰众生平等,也只有此刻看来,倒像是真的。
台阶前走来三个人,领头的两位翩翩公子均是素净衣袍,举手投足间不尽优雅,又生得一般的冠玉之容,光采照人。云袂飘逸处,引无数粉黛顿足回首,秋波频送。两人却似浑然不觉,紧着一门心思的赶路,偶尔缓一缓,却是在等后边的小书童。
人们随之好奇的打量起那名幸运书童,见他约摸十五六岁的年龄,唇红齿白的机灵模样甚为讨喜,想必是托了好皮囊的福才得主子青睐,赶庙会都带他出来开眼界。只不过这孩子看上去手脚有些迟钝,不说帮主人开路,还动不动就落下一大截。啧啧,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二百五、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佛祖在上,就让韩青墨快快开窍,跳来本姑娘的怀抱吧,别犹豫了别犹豫……
无视众猜纷纭的目光,沉璧心无旁骛的干着一件看似神秘实则很傻冒的事情,当然,外观上,除了爬台阶以外的,都属于大脑皮层内的活动。
……听说从起点开始默数台阶,如果到庙门口不多不少刚好是九百九十九级,就是让佛祖看到了诚心,可以许一个愿……如果是真的……青墨你可不可以再走慢点……呼,好累,该不会被怀瑜给耍了吧?算了,都数了这么多,继续继续……咦,刚数哪儿了?二百五?嗯嗯,二百五十一……
沉璧走走停停,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脚底,都快憋成斗鸡眼。更添乱的是,她还得不时抬手推推头顶上过大的儒生帽,拉扯一下不合身的衣服,以免发生分散注意力的小Сhā曲。可是,当她一抬眼,好巧不巧的正撞见程怀瑜没来得及收敛起来的笑,微微一怔,随即回想起自己这副装扮的由来,一股小火苗“蹭”的就开始上蹿,其直接后果便是有如神助般一连跳过几级台阶,奋起直追讨打物。
剧情回放半个时辰前——
“渔夫帽、贝雷帽、棒球帽、宽檐帽……都齐了,哪个比较能接受?”
宽敞的马车里,沉璧逐个试戴小翠照她的要求赶制的各式帽子,丝毫不理会另外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要不……”韩青墨压根没听懂沉璧给帽子加上的诸多定语,眼花缭乱了一阵,只好尝试着建议:“你还是试试怀瑜准备的……”
“我不要假发,何况还是那么重的发髻,脖子都会被压断!”沉璧深沉的按住渔夫帽,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剪掉自己的头发?”程怀瑜此时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一同出门的话,他还是得为沉璧的形象买单,当下振振有辞道:“我不是为你好吗?乌镇才多大地方,你拒个婚都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可就这模样去拜佛,先不说会不会吓着佛祖,万一被人误以为是小尼姑错进了和尚庙,想不被围观都不可能……啊,你做什么打我!我就事论事,你不要想歪了。”
“是吗是吗?你的话哪里可以想歪?你心术正的话又怎么怕别人想歪?”沉璧左手贝雷帽,右手棒球帽,扑打得毫不留情:“什么时候了!我都替你紧张,你还有心情开黄|色玩笑。”
“何为黄|色玩笑?”
程怀瑜和韩青墨的异口同声噎得沉璧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泄气的扔掉自己精心备好却没派上一天用场的帽子,嘀咕道:“早说我就扮男装好了,骗我出来戴假发,忒不厚道。”
“男装?没问题啊!”程怀瑜忽然笑了,利落的甩了个响指:“小猴子!”
“在……”车帘外伸进一个脑袋:“赶车呢!爷有什么吩咐?”
“停车,脱衣服。”程怀瑜指挥得干脆:“还有你的帽子。”
“……”
当沉璧终于爬完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站稳的同时看见一个人,惊艳之下,千辛万苦数好的数字瞬间被抛到脑后,念叨了一路的心愿就这样灰飞烟灭。好比人生,谁都有过大大小小的目标以及坚定不移的决心,遭遇一次意外中断后,也许就会无声无息的沉没进岁月长河,事隔多年再想起,只能付诸一笑,叹一声,那时的我们。
沉璧此刻还顾不上懊恼,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带给她意外中断的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将会一直停留在她的生活中,直到将她推到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她只是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摄人心魄。
乱点鸳鸯
广化寺门前站着一位女子,眸含秋水腮凝桃花,一袭月白烟罗软纱裙裹着窈窕的身躯,黑锻般的长发幽幽垂落到腰际,晨雾薄袅下的国色天香,美得如梦如幻。
沉璧好不容易拔出眼神,左右看看,韩青墨泰然自若,而程怀瑜就笔直的立定在原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是谁,他的神情就是最好的说明,想那段誉每次见到王语嫣,甜蜜之中大抵也带着如许苦涩。说实在的,沉璧很同情程怀瑜,难保恶霸抢民女之前就不会有心理斗争,况且姚若兰还是神仙姐姐一枚,而程怀瑜又是初次作案——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眼光真不是盖的。
上山的人越来越多,迫于时间关系,沉璧决定充当恶霸身边的狗腿,她压低嗓门问韩青墨:“怎么还不动手?”
“我想和你谈谈。”
应答的不是韩青墨。
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就连沉璧都觉得心尖儿抖了两抖,侧目看向程怀瑜,发现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程……少爷……”
京剧昆曲中,书童往往是帮助主子泡妞的关键人物,沉璧正想提醒程怀瑜不要只顾着发呆,肩头忽然被韩青墨拍了拍。
他提醒她:“姚小姐在等你。”
“我?!”
余音未落,沉璧点着自己鼻尖的手指被一只柔荑轻轻握住,说话的人依旧轻言细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陈姑娘,请随我来。”
沉璧晕晕乎乎的跟在姚若兰身后,牵引她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尽管动作本身是亲近示好的,仍让人感觉疏离。她胡乱猜测着姚若兰找她的用意,随她走进一间供香客休息的禅房。
“陈姑娘。”姚若兰关上门,侧身福了一礼。
沉璧忙回礼,近看之下,那秀丽绝伦的眉目间似乎藏有一丝挥不去的忧郁,即便是强颜欢笑,都较常人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沉璧的目光悄悄溜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惊艳,常道红颜乱国,却不知乱国红颜中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想起傻等在外的程怀瑜,心中另生一番感慨。
趁着沉璧思绪跑远的工夫,姚若兰也打量起对方。南淮第一才女的名号在她十岁那年就加诸于身,闲暇而作的诗词曲赋流传坊间,文人墨客竞相传诵,均称绝妙。却只有见过她模样的人才知道,言语能形容出的,远非绝妙,她的美,才是极致。听惯了各种赞誉,见惯了镜中的容颜,日积月累的骄傲是渗透进骨子里,除了已故的姨娘,再没有入眼的女子。
今天,却又是个例外。
定定的瞧着眼前的女孩,她有点怔忡。
时光仿佛倒流至行笄礼之日,她躲开等着为她绾发的母亲,陪怀瑜在无人的池塘边抓鱼,然后,看见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笑脸,清水芙蓉,含苞待放。
波纹影影绰绰,她渐感晕眩,使劲闭眼再睁开,对她笑着的,是沉璧。
“呃……我脸上是不是有点脏?刚才跑过一阵……”沉璧摸摸脸,她被急吼吼的拉来,都没好意思盯着人看,谁知倒反过来了,姚若兰并不急着说话,眼神还说不出的怪异。她闷得拿袖子扇风,结果发现小猴子的上衣袖口乌黑一片,想必自己擦汗的时候一定也沾了光。
“难怪满头大汗。”姚若兰回过神来,她拈起一方雪白的丝帕替沉璧拭去汗渍,笑道:“陈姑娘既是怀瑜的好友,若兰以姐妹相称也不为过。早闻怀瑜江南之行请了位女先生作参谋,若兰先前只道妹妹才智了得,不曾想,竟还是个如此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将来不知哪位王孙公子有福娶了去,怕是做梦也能乐醒。”
不知不觉,那笑里竟泛起几分涩意。
沉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窘道:“王孙公子哪会看得上平民,姐姐说笑了。”
“平民?以前或许是,从你认识怀瑜那一刻起,就不是了。”姚若兰平静的反问:“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沉璧糊涂了:“姐姐有话不妨直言,程怀瑜大概还没对我信任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怀瑜不告诉你,无关信任,而是保护吧。”
姚若兰深深注视着这个布衣素颜掩不去脱俗之姿的女孩,她太了解怀瑜,若非挚交,他怎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该很像他的父亲。但是,那个位居最高处身着明黄的男子只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此时若不放手便是毁了他,反之,他得成大业入主金銮之日,便是你苦尽甘来母仪天下之时。
寥寥数语,生生的将她从少女时代的绮梦拽出,逼着她看懂了千疮百孔的事实,却再也不许她看懂心爱之人的苦痛。
“我为何需要他保护?”
游移的神思被女孩清脆的问话拉回,明亮的眼眸坦然质询,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份纯净,想必怀瑜也一样,这,难道还不是保护吗?
她并不作答,只淡然道:“南淮国君年届不惑,体弱多病,却迟迟未定继位之人,妹妹就算不关心时局,街头巷尾的路过,也该听过不少传言。”
“略有耳闻,”沉璧努力搜罗着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大约起因于皇后独子尚且年幼难掌大局,而皇上早年在别处还有个私生子,想接回来却也难上加难,两边就这么僵持着,据说那个私生子……”
“怀瑜的母亲程曦之,倾城一笑君王惑,贵妃仪仗迎入皇宫,他们的孩子,何来私生?”
“你是说……”沉璧的震惊无法形容:“可他当初是怎么出宫的?”
“宫闱争斗说来话长,你我都不必深究。”姚若兰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绵缓的心跳,压抑而无奈:“姨娘十多年前就已过世,圣上为她哀恸过度以致双目泣血,此后再也看不清东西,批阅奏折长期由段皇后从旁相助,养虎成患,却也没更好的法子。如今段氏一族兵政大权在握,绝对不会让怀瑜顺利认主归宗。圣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御林军半年前就已戒严寝宫,若非北陆蛮子牵制了大批兵马驻留边界,变故可能早就发生。怀瑜离家一年有余,名为打理生意,实际是在暗中争取地方支援,他的叔伯们也都赶往边疆与几位保皇将帅密商立储大计。成王败寇一锤定音,段家也深明其理,北陆大皇子此番应邀,出使是假示威是真。双方都在互探虚实,面子往来却得维持和气。在这节骨眼上,错一步都没有挽回余地。”
沉璧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嫁入段家也是他们用来维持和气的筹码。”
局势很复杂,道理却很浅显,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谁先撕破脸皮,倒霉是铁定的。
挑衅,接招,拆招,还击——政治斗争基本就是这个程序,不过这次的挑衅者赚得比较肥,管他三七二十一,美人抱回家了。
相比之下,接招的人掉得比较大,嫁人不是过家家,等到拆完招,指不定小两口都柴米油盐酱醋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过上了。
程怀瑜不是太子还好办,最不济的都可以举臂高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太子的话,那就……
沉璧很讨厌江山美人的狗血剧情,因为她觉得怎么选都是错,夹在中间的人最可怜,当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变得很可怜时,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选择权。
也就是说,他只剩下被选的份。
所以,她简明扼要的替他征求意见。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你大概也明白程怀瑜为什么会赶来庙会,你希望我帮你打晕他,然后拖回去?”
“不,你必须劝阻他,我相信你能办到。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怀瑜性子冲动,但他会听你和韩少侠的意见。无论如何,他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青墨……他知晓其中的内幕吗?”沉璧不确定姚若兰如果得知强抢民女的主意是韩青墨提出的,会不会直接晕倒——她现在看上去都有些摇摇欲坠。
“如果不知,行迹难寻的凌霜公子怎会舍弃江湖逍遥而甘愿与怀瑜全程作陪。”
“凌霜公子?”沉璧但觉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她开始纠结于韩青墨两相矛盾的行为,既然一心一意保怀瑜平安,为何还赞成怀瑜招惹劲敌?
禅房外响起僧侣们下早课的钟声,来往的脚步声渐趋密集。
“凌霜是韩少侠的别号。”姚若兰的语气透着焦急;“时间所剩不多,还望妹妹……”
“我没有把握劝他回去,老实说,劫走你的主意青墨也有份,所以他肯定不会站在我这边。”问题难度超出沉璧的预计,她一时也理不出轻重缓急。
姚若兰摇摇头:“此事不用妹妹操心,我自有办法让怀瑜回家,只此之后,还需妹妹从旁多加开导,留住他不再离开程府半步,尤其是……我大婚当日。”
“然后呢?”沉璧满怀期待的以为姚若兰另有良策,岂料竟听来连串惊雷。
“圣上会另择吉日指忠臣良将之后与怀瑜为妻,妹妹冰雪聪明,其中真义无须挑明。必要时,替我转告他一句话,成大业者,有所得必有所失,凡事从长计议为佳。”
“你……当真不会后悔吗?”沉璧发现姚若兰其实并不像她外表显示的那么柔弱,她的头脑比怀瑜清醒了太多。
姚若兰沉默片刻,慢慢的,笑了:“很多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生逢乱世,随波逐流,妹妹或许比我幸运,好好珍惜便是。”
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呃?”
“接下的路,就拜托妹妹陪怀瑜走完,若兰在此先谢过了。”
没等沉璧反应过来,姚若兰盈盈屈膝,起身再不停留。
打开门的刹那,迎着初冬的阳光,眼睛有些睁不开,酸酸的,却没有泪。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丞相府在她行笄礼的次日便送来了丰厚聘礼,一晃已经十年了,父兄陆续战死沙场,她以守丧为名坚持着,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祭奠了生命中最无悔的爱恋。因为注定,得不到开始,也得不到完整。
她的美,终究不会为他一人绽放。
她是愿意的,什么贞洁烈女,什么从一而终,包括那个从未谋面的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全都是笑话。她只要他,更要帮他得到天下。
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她的怀瑜,是会永远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是至情至性的好男儿,为他失去的,他定会加倍偿还。
她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沉璧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满头雾水散尽,姚若兰方才说过的一句话骤然闯进脑海——
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
一举一动?也包括程怀瑜设计的乌龙提亲闹剧?
程家以古琴相赠,还盛情邀请她随怀瑜回京,可以只当作是客套吗?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沉璧此刻才会过意来,极力忍下再次将某人捶扁的冲动——
“我真没办法让程怀瑜在这事上分心的啊啊啊!!!”
一嗓子没喊完,人已炮弹般弹出门,沉璧直冲姚若兰消失的方向追去。
未解相思
沉璧冲出不远就被滚滚人流淹没,她艰难的穿行其中,不时蹦跳着张望,却再也寻不着姚若兰,更远点的地方,就连韩青墨和程怀瑜也没了影。
黑压压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聚拢,她猫腰乱蹿了一阵,晕头转向的直起身,正前方,释迦牟尼捏决端坐——她钻进了大雄宝殿。
既从山门过,岂能不烧香。
沉璧摸出块碎银子投进功德箱,拈了三根香燃着,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世间万般烦恼,皆由贪欲生。佛祖若能显灵,请帮程怀瑜度过一劫,助他早日走出迷津……如果那个笨蛋实在看不穿的话,好歹先保他一命,以便佛祖日后有空再修理……”
不伦不类的一通祝祷完毕,沉璧正要折返,前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不打算抽根签吗?”
沉璧讶然回头,说话的是一名上了年岁的和尚,须眉皆白,脸色却很红润,微笑的样子看起来颇像供在后殿的弥勒佛。
沉璧抿嘴乐了一下:“抽签?哦,是不是之前说的很灵验的那种……那好吧……”
“灵不灵自在人心。”老和尚对沉璧的自言自语毫不在意,他慈祥的递过签筒:“既然机缘巧合,不妨一试。”
沉璧点点头,伸手随意抽出一根竹签,瞅了瞅,歪歪扭扭的字体看不懂,于是呈上前去。
“请大师……哎哟!”
好端端的,大殿上涌进一群人,沉璧忽觉背心处被猛力一搡,整个人猝不及防的扑向功德箱。
“谁这么缺德!”沉璧只觉腰疼得快断掉,想都不想的怒斥。
“滚开、都滚开……王爷这边请!”对方嗓门盖过她。
人群迅速逃散,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卫下,走来一名玉冠锦袍的男子,神态十分傲慢。
“谁在辱骂本王?”口吻不善。
“阿弥陀佛,佛门清修之地,请施主勿要喧哗!”老和尚不紧不慢的敲起木鱼,宽大的袍袖不着痕迹的将沉璧掩至身后。
沉璧见机开溜,不料没走几步,惊闻一声喝令。
“站住!”
她脊背一僵,拔腿便朝门外狂奔,几乎同时,身后疾风跟至,胳膊被狠狠拧住,她连疼都顾不上,只管拼了命挣扎:“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无奈力不从心,她终被扳过身去,一双阴鹜的眼眸盯着她,正是方才问话的男子。
“我……我又不是骂你,”事已至此,沉璧硬着头皮分辨道:“那会人多,不知谁撞上了我,我随口就……”话没说完,牙关一紧,竟被人捏住了下巴。
男子慢慢眯起眼,神情透出几分淫邪:“中原果真好多标致人儿!”
沉璧心中一咯噔,拿不准是不是真遇上了恶霸,还瞧出了她是女扮男装,可此人不但不揭穿她,力道还粗鲁得完全不像是在调戏民女,急怒之下,梗着脖子道:“爷要寻乐不知道有更好的地方吗?如果不认识路,小的可以带爷去,找来的姑娘包爷满意。”
“姑娘?”男子轻佻的哼笑:“爷今晚就让你知道,世上还有比找姑娘更有乐子的事情。”说着将沉璧提起,大手探向她的ρi股,用力揉捏几下。
充满情 欲的暗示让沉璧狂晕不已。
她很想改口说老娘是女的你不会有兴趣可又害怕当场被毙掉,只好忍住什么都不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六神无主之际,空荡荡的殿堂内传来一个清朗而不失沉稳的声音。
“大哥得空来趟建安,怎么也不事先知会小弟?”
男子闻言一愣,拎着沉璧衣领的力道松了些。
殿门处的一方光线被挡住,来人取下黑纱斗笠,湛蓝的眼眸神采奕奕,目光随意一扫,轻描淡写的从沉璧脸上掠过。
沉璧似拣到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心脏狂跳,蓝眼睛妖怪啊……
男子“哈哈”一笑,将忘记挣扎的沉璧推给手下,不慌不忙的踱上前:“六弟自小神鬼不敬,这会怎么倒有兴趣赶庙会?”
“没错,求神不如求己。”慕容轩饶有兴趣的仰起脸,将大殿上的佛像逐个观赏了一遍,经过沉璧身边顿了顿,才道:“大哥有所不知,南淮近年民风日下,建安城里闹贼闹得厉害,小弟也未能幸免,一路追贼追到广化寺,这才碰巧遇上了大哥。”
“哦?你丢了什么贵重物事,还值得你亲自出马?”
慕容轩挑挑眉:“大哥不如先看看自己少了什么。”
“本王能少什么?”慕容博嗤之以鼻的拂袖,动作中途一滞,在腰间乱摸了一阵:“令牌?本王的令牌呢!”
“使节令?”慕容轩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道:“这做官丢了官印要革职,出使丢了令牌又该如何呢?北陆边关是过不去了,就在南淮行走,也别和小弟当年一样被当作奸细通缉才好。”
慕容博脸黑如炭,半晌才出声道:“六弟怎知我令牌不在了?”
“大哥不如去问他。”慕容轩抬手往沉璧所在的方向一指,补充道:“小弟只道令牌应该是镶金嵌玉的值钱货,猜测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沉璧被一名彪形大汉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在手中,狼狈不堪。她之前几次三番想开口求救,却见慕容轩完全一副将她当路人甲乙丙的模样,直担心他会不会搭理自己。正纠结着,慕容轩就上了这么一出戏。
“不……不是我偷的!”沉璧结结巴巴的思维短路:“还有你,我偷你什么了?”
“哦,敢情你偷多了,连自个都不记得了?” 蓝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冲她眨眨眼。
沉璧瞬间呆住,一年不见,这家伙居然没半点长进,见面就死性不改的拿她取乐,都不分个场合地点。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落井下石!
“来人,搜身!”慕容博满腹狐疑的打量沉璧,紧接着一声令下。
“你……你们认错人了……算是我认错人了!”沉璧惊恐万分的望着地面上几条黑影迅速逼近,直至忍无可忍的大叫:“慕……”
溜到嘴边的一个音节被打断,沉璧只觉颈侧被什么扎了一下,再也发不出声来。与此同时,抓着她的彪形大汉手臂一颤,束缚她的力量忽然变轻,她反应极快的旋腿踢中对方膝盖,趁着混乱,头也不回的飞跑到门边,谁知下一秒,她再次被人点中|茓道,这一次,是彻底不得动弹,视线中出现一张面熟的脸孔——在祈州见过的庄稼汉。
“得罪姑娘了。”郑桓宇伸手探向沉璧腰侧。
沉璧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从自己斜跨的书褡中掏出一块玉牌,随即听见一个欣喜的声音。
“正是本王遗失之物!该死的杀千刀的小贼!”
沉璧的身子晃了两晃,想扶墙都没能够,心中叫苦不迭,慕容轩啊慕容轩,英雄救美是可以这样救的么?跑龙套的就不需要剧本了吗?而且,你的手下为什么和你一样笨,难道就不觉得一个女生定格在起跑姿势很滑稽也很累么?
慕容轩把仅剩的一根香Сhā进香炉,作势拜了拜,转身笑道:“看来今日还是多亏佛祖显灵了,不然我又得上哪去找小贼,大哥没有损失便好,人就交给我了,要不……待我与他算清帐再还给大哥发落?”
“不必了!”慕容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此等下作之人,就直接交由官府处置吧!”
“那小弟就不打扰大哥游玩雅兴了,若先于小弟回朝,转问父王安好!”
慕容轩慢条斯理的告辞,唇边犹带笑容,径直往殿外走去。郑桓宇躬身呈上令牌,扛起浑身僵硬、手里还擒着一支竹签的沉璧也跟着去了。
“啧啧,你这么眼泪汪汪的看着我,是急着诉说别后相思么?”
将人带到偏僻处,慕容轩好整以暇的调侃着,替沉璧解开几处大|茓。
沉璧舒活完筋骨,蓦然发现自己还不能出声,当下又怒火腾腾的瞪过去。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我吗?”慕容轩玩心大起,单手撑着沉璧身边的廊柱,诱鱼上钩般:“想的话,就点头。不想的话……嗯?”
沉璧点头如啄米。
“还是不懂矜持么……”慕容轩略带惋惜的抬起手,解开沉璧的哑|茓。
“慕容轩!”怨气冲天的河东狮吼,沉璧充分展现了小宇宙的魄力:“你救人就不知道换一个比较容易形成默契的方法吗?暗中做手脚也得给当事人一点暗示啊!想当年,你落魄江湖的时候我有让你这么担惊受怕过吗?还赖我偷你东西呢!就你那无与伦比的神偷经验值,我要是哪天真能偷点什么来,称霸武林都没问题了!”
“你没偷过我的东西吗?”慕容轩笑着听完,冷不丁反问一句。
沉璧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见他煞有介事的表情不像说谎,忍不住问道:“我偷过你什么?”
“偷心不算偷?”半开玩笑半认真。
沉璧张张嘴又闭上,若有所思的瞧着慕容轩。
慕容轩忽然有点紧张,也许是很久没有离她这么近了,近得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花朵般娇嫩的唇瓣就在眼皮底下,令人不由自主的记起那久违的柔软触感……
就在这时,沉璧说话了:“你是不是每天都会想我,每晚闭上眼都能看见我,回忆起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开心,希望我以后也能时刻呆在你身边?”
慕容轩呆:“你怎么知道?”
花朵甜美绽放,沉璧笑了。
她拍拍慕容轩的肩膀:“果然是泡妞高手,台词都不用点拨的,有机会的话,我介绍个徒弟给你带带!”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慕容轩继续呆。
“好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沉璧见天色不早,没心情再逗留。
“等一下。”慕容轩头脑一热,不假思索的拉住沉璧:“那些话都是真的!”
“不但是真的,还经典着呢!可是都被我说了,你说什么?”沉璧还是笑嘻嘻的:“为珍惜资源起见,留着去哄你那每月一换的红粉知已吧。”
“你……”慕容轩哽得说不出话来。
“对了,正经的,你进正殿之前有没有见到两名男子,可能还有一名女子,大美人,男的也不差,都是很醒目很养眼的那种……”
“有谁比我更养眼?”慕容轩泄气的往柱子上一靠,意兴阑珊。
“自恋狂!当我没问,自己找去。”沉璧撇撇嘴,走几步又停下:“今天还是多谢了,幸亏能遇见你,不然的话……你和你大哥真的是两类人。”沉璧迟疑片刻,声音放得很轻:“其实也没什么,至少你还有朋友。”
慕容轩抬头,看见黑宝石似的明亮眼眸,纯净无暇,传递着安慰、鼓励等种种情绪,偏偏,没有他希望的回应。
他叹了口气,朝西南边的角门指指:“你要找的人,在那边。”
不想长大
目送沉璧走远,慕容轩没有急着动身,他眯眼看了看冬季青灰色的天空,笑意淡淡隐去。
广袂翩跹,挥洒满庭绝代风华。临风而立的男子看上去慵懒而优雅,为配合画面质感而放送的表情也相当深沉,虽然他真的只是在发呆。
浮云在天际舒卷自如,并不强烈的阳光间或透过云层缝隙撒下昙花一现的暖意,不及回味,顷刻就没了,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少主……”郑桓宇小心翼翼的上前提醒:“事发突然,少主的行踪既已曝露,京师再不宜久留,而眼下冬至临近,少主体内寒毒恐怕又要肆虐,轻骑部已整装待发,望少主即刻启程回王府疗养才好。”
“放心,我从不允许同样的错误上演两次,大哥也不是傻子。”慕容轩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往后推延十日罢,我还要去趟天义门,你也暂且放下其他事,让凌右使完事去老地方见我。”
“是!”
郑桓宇立即应声,风卷落叶,视线一晃,眼前已不见慕容轩的影子。
远山枫林似火,吹落庭院的金红色叶片打着旋儿寸寸移动,浓烈张扬的色彩仍掩不去萧瑟。
郑桓宇在感慨少主接近登峰造极的轻功时,也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在很多时候还是公平的,给了一个人什么,就必须拿走另外一点什么。再所向披靡的人,也总有捏不住的软柿子——只愿这枚软柿子不要在到手之前被旁人发现才好。
郑桓宇离开后,这所供僧侣们日常浣洗的小院又重归宁静,偶尔有枯叶摩擦青石筑起的井台,发出细微的“唰唰”声。
有人有进院子,脚步极轻,土黄|色衣袍拂过地面,挽着念珠的手拾起一支被主人遗忘的红头竹签。
梵文雕刻的三个字符跃入眼帘。
帝王思。
签底一行标注:金屋藏娇江山画,褒姒一笑负天下。
执签的手微微发抖,银丝般的长眉团成一簇,老和尚盯着签文看了很久,喃喃自语道:“天下……我佛慈悲,却将苍生福祉系于一名柔弱女子之身……殊不知历代江山,孽缘皆因情起,祸福难料啊……”
他兀自百感交集,丝毫没留意院门轻轻一响,一道黑影从房梁跳下,闪电般没入人群。
“禀告王爷,那小贼果真是女子,她和越王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喻空大师还为她解了一支签,签上说,得此女者,得天下!”
“我就知道不会简单。”
慕容博冷笑,他太了解他这个弟弟,慕容轩行事谨慎城府极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现身,那绝色少年身上定然藏有不便与人说的的秘密,无论真假,这唯一的“天下”怎能轻易落于他人之手?眼下的问题是,仅凭一面之缘如何获知女子的身份?跟踪慕容轩显然不可能,最强干的死士皆毙命于他手中,他似乎还和中原武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比之下,自己才是在明处的那个。
“王爷,小的这就去查明那女子的身份。”随侍大献殷勤。
“蠢材!尔等坐享其成岂不更好?他既有心,迟早会千方百计弄回家。越王府内有我们的人,盯紧点便好,省得在南淮招摇。”慕容博胸有成竹。
至此,这位将慕容轩咬定为争夺北陆皇权最大威胁的王爷做出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决定,他压根没想到此后望穿秋水以至北陆军队长驱直入南淮腹地之时,他那英明神武风流不羁的六弟还没能将区区一名女子带回北陆。
沉璧照着慕容轩指明的方向一顿猛跑,远远看见后山钟塔下站着两个人,依身形推断应是程怀瑜和姚若兰,她放慢步子,左右张望着低唤:“青……”
“我在这。”几乎同时便有人应答,声音来自她身后。
沉璧讶然回望。
金风细细,叶叶红枫坠,林梢漾起层层绚丽的波浪,如同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画中走出的男子自是不沾凡尘的谪仙,淡淡一笑,山河失色。
“木木……”沉璧怔怔的呢喃:“我一直在找你。”
“我也一直在找你,可能不巧错过了。”仿若星辰落进了深邃的湖泊,他温和的注视她,轻描淡写的说。
“但我还是能找到你。”埋葬在心底的伤感一点点弥漫,渐渐的,连呼吸都被渲染得潮湿,而她仍然在微笑,笑到双眼氤氲开濛濛雾气。
“你怎么了?”韩青墨终于发觉不对。
“没什么,”沉璧努力抛开无关正题的阴霾,调整好情绪:“我想知道,你……既然清楚怀瑜的身世,又为何……当局者有失理智可以理解,但旁观者是不是不应该掺杂进自己的情感取向?”她咬咬唇,音量渐小,实际上她也还混乱着,理智上,她是赞同而且佩服姚若兰的,但情感上,她觉得只要程怀瑜愿意,远走高飞也未尝不可。
“我只是帮他选择更想要的。如果换作你,你会愿意拼尽所有去争取一样对你而言陌生的形同鸡肋的东西吗?只因有人忽然告诉你说那是你的,你必须得到,哪怕是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韩青墨平静的反问。
“我……可是……”沉璧绞着双手,下意识的看向远处的程怀瑜。
韩青墨的目光掠过沉璧的手,停顿。
皓白的腕间,玉色缎带在阳光下泛着奢华的银芒,就在方才,他终于见到了她所说的异族朋友,才明白,难怪这件物品会令他觉得眼熟,见过那么多次的,换了一个地方,居然没能认出来。
更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是他。
“青墨!”沉璧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他……他真的动手了!”
韩青墨蓦然惊醒,只见程怀瑜身形一动,挥掌拍在姚若兰颈后,旋即接住她倒下的软绵绵的身子,拥在怀中,良久,竟一动不动。他心知不对,视线稍稍偏移,果不其然,怀瑜脚边的草丛中,隐隐透出匕首的寒光。
有些吃惊,他想不到,姚若兰会选择以死相逼。
沉璧显然没留意细节,她正要上前,被他拦住。
程怀瑜抱起姚若兰,一步步走下山来,眼中空无一物,似被抽去了灵魂。
他不忍再出言相劝,因为就连沉璧都能看见,粘稠的血渗出怀瑜的指缝,一滴滴,滑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随即接二连三的溅开,没入满地耀眼的红。
“怀瑜!”沉璧忍不住唤住他:“……你受伤了!”
“她不愿意的。”程怀瑜没有回头:“我送她回家。”停了停,他的声音仍止不住颤抖,“她说,程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不能全给我陪葬!”
沉璧顿时哑口无言。
韩青墨脚下一滞,对准怀瑜昏睡|茓的手缓缓垂下,眼睁睁的见着那飘逸的白衫融进铺天盖地的红叶中。
下山的路,一步比一步沉重,美丽的六角枫陷入松软的泥土,所有的倔强与坚持,只剩疲惫和心痛,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唇畔的芳香,以及,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怀瑜,你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如果可以,谁都愿意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毫无顾忌的索取想要的东西,没有责任,没有负担,天塌下来也无非是晒不到太阳。可是,当一切反过来,当你必须为你周围乃至所有人撑起一片天时,哪怕你真的还是个孩子,也只能一夜长大,那就意味着,你必须割舍掉很多东西,比如,曾有过的天真快乐单纯和美好,因为你将要面对的另一个世界,千疮百孔。
漫步走过城中为两大家族联姻早早铺就的张灯结彩的迎亲大道,沉璧也不得不承认,任何安慰的话语对程怀瑜来说都很苍白无力。她明白失去的滋味,也明白,真正的伤痛,是不会坦呈在人前供人同情的。
“青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最近别出现在怀瑜面前比较好?”
几名孩童举着糖葫芦兴高采烈的追逐着从沉璧身边跑过,她怅然的叹了口气,缓下脚步。几天前就看到青墨在收拾行李,想必是不打算久留了,可他似乎没打算告诉自己下一步打算,尽管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游笑愁这个名字,但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没有人情可讲,沉璧的想法也很简单,由她而生的杀戮,她要陪他承担。
“姑娘请留步。”应答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梨花带雨
沉璧讶然回头,发现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韩青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第三次见到的祈州庄稼汉,只不过,换了身普通装束,走在大街上也不容易被认出。
“怎么又是你?”
“在下郑桓宇,奉少主之命,给姑娘送一样东西。少主还让在下转告姑娘,最近如无要事,尽量少在京城街上晃荡,以免招惹事端。”
沉璧疑惑的接过郑桓宇递来的绸布包,打开了,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血玉铭牌,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图案。
“请姑娘随身携带,他日再遇麻烦时出示此物,自会有人前来相救。”郑桓宇在一旁补充。
“有那么神奇吗?”沉璧好奇的拿起铭牌把玩。
郑桓宇笑而不答。少主出手相赠的,哪样不是罕见之物,天义门徒不乏叱诧风云的各派掌门,遍布江湖的眼线众多,谁会不认得门主令?换作北陆亲贵,更是一眼就能识别出铭牌中央的古鲜卑文“越”字——边关重军将领手中的虎符,无一不是“越”字的半边,见者必定肃然起敬。
“姑娘只需收好,少主当然希望姑娘用不上,留在身边……”言至此处,郑桓宇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接着忠心耿耿的转达了一句与少主行事风格极不相称的话:“留在身边,也能做个念想。”
好在沉璧没有笑,她慢慢折叠好绸布包,显是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无功不受禄,况且这次是他救了我,我怎么还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替我谢谢他,就说不用这个,沉璧也不会忘了朋友。”
“这……”郑桓宇万没料到沉璧会拒绝,直到沉璧将绸布包送到眼前才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忙劝说道:“这东西也不是很贵重,北陆诸侯每年进贡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少主心情好,想送谁便送了,也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
几公里外的慕容轩连打几个喷嚏,心情无端郁闷起来。
郑桓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就此打住,心中忏悔不已,只祈求少主看在他是在努力完成差事的份上,将来不要责罚得太厉害。
沉璧见郑桓宇频频擦拭额角,知道自己此番举动让他不好回去交差,而且人家都说了没别的意思,真要拒绝还显得自作多情,细想之下忽觉好笑:“那就是说,你家少主对别的姑娘也慷慨大方得紧咯,不过……照他那习性,再多宝物也不愁送不完哪!”
几句嘀咕传进郑桓宇耳中,他暗自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擅自应声。下一刻,手里多了一方粉色丝帕,沉璧轻快的声音让他松了口气。
“只要我不是最后那个让他破产的就没问题。”
郑桓宇胡乱抬抬手便算擦过汗了,他悄悄的将帕子塞进袖中,抬眼见沉璧拎起铭牌顶端的金绦绳往脖子上挂,目光却不住的往他身后飘。
一个漂亮姑娘站在护城河桥头左顾右盼是很引人注目的,郑桓宇见周围回头率渐增,不得不提议道:“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不用,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个人,可能走散了。”沉璧有点纳闷,青墨怎么也会有跟人跟丢的可能性?
“姑娘回去等岂不更好?他若见不着姑娘,自然也会先回去看看。而且,”郑桓宇压低了声音:“少主的兄长也还留在京城,姑娘莫不是还想再撞见?”
“不,不想。”沉璧胳膊上冒出一层小疙瘩,无奈道:“那好吧。”
郑桓宇微微侧身让沉璧的先行下桥,不料她走了没几步,裙角被人扯住。
“姐姐!”稚嫩的童音。
沉璧低下头,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可爱小男孩。
“姐姐,给你!”
小男孩举起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挂在山楂上的糖汁令人垂涎欲滴。
沉璧忍俊不禁:“姐姐不吃,你自己留着。”
“小西自己有,大哥哥说这串是买给姐姐的,他还说姐姐吃完了也要乖乖回家,一定要回自己的家。”
“那位大哥在哪里?”沉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顺着胖乎乎的小手指去的方向,只看到兜售糖葫芦的老人。
沉璧失神的往前走了几步。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没有一张相识的面孔。
她不甘心的睁大眼,然而,视线却开始一阵阵模糊。
记忆的潮水退尽,穿透十多年前的时光,同样熙熙攘攘的街道。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女孩艰难的穿行其中,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几番踌躇,他轻轻摇醒打瞌睡的小女孩:“璧儿饿不饿?”
梦中的肉包子飞走了,小女孩乖巧的摇头:“不饿。”
“想吃糖葫芦吗?”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甜香,小女孩依然坚定摇头:“不想,很腻。”
“那……哥哥想吃。”
少年买来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抱着妹妹坐在背风处,一颗颗喂进她嘴里。
“甜吗?”
“甜,可你为什么不吃?”
少年笑得很满足:“哥哥方才只是累了,但是看见璧儿吃糖葫芦的样子就会有力气,所以哥哥今后要努力,要买很多糖葫芦给璧儿,然后璧儿就要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吃完,好吗?”
“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上少年的颈项,小女孩的嗓音娇娇嫩嫩:“只要有哥哥在,璧儿每天都很开心。”
依偎在你身边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哥!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为什么不见我?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都把我当包袱,生怕挨着了就会甩不开吗?”
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糖葫芦“啪”的摔到地上,沾满尘土,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无助的低喃。
“为什么……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不需要你像小时候那样寸步不离,我甚至可以照顾你……”
“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不明内情的郑桓宇急得团团转,要是被少主碰见沉璧蹲在街头哭成这样,不暴跳如雷的拆了整条街才怪。
可是沉璧只当他不存在,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如入魔怔般盯着脏兮兮的糖葫芦,然后慢慢伸出手,似要重新捡起……
郑桓宇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找人将自己打昏再抬去见少主,这样就不必接受少主对沉璧一举一动乃至一个表情的不厌其烦的细致盘问。
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看热闹,一辆马车还未停稳,车上便跳下一个人。
“沉璧?!”
程怀瑜震惊的弯下腰,待确定没认错人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将沉璧拉了起来。
梨花一枝春带雨。
沉璧打小就生得水灵,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以程怀瑜的判断,美人的前提是女人,他见惯了沉璧堪称彪悍的伶牙俐齿,早就忽略了她的性别。
于是,他将不规则的心跳归咎于偶遇沉璧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人?”
焦虑,却也不自觉的柔缓了声调。程怀瑜四下没见着青墨,自然而然的,将不善的目光投向沉璧身边的男子,但见他神情坦荡,眉目间也流露出殷殷关切,当下倍觉奇怪。
沉璧遭遇罕见的悲伤情绪大爆发,正郁闷得死去活来之际,猛然被人打断,她泪眼朦胧的望着眉峰微锁的年轻男子。过了好一会,慢慢反应过来。
“眼睛进沙了……干嘛这幅表情看着我?”浓浓的鼻音,不满的语气,很明显的没有发泄够。
一切恢复正常。
程怀瑜放下心的同时不免有些遗憾,见此情景也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瞅瞅地上的糖葫芦,索性朗笑出声:“多大的人了,掉了串糖葫芦竟哭得这么伤心,来来来,哥哥再给你买一串!”
一边说着,一边给小猴子使了个眼色,小猴子屁颠屁颠跑开,片刻功夫,竟将卖糖葫芦的老人带了来。
“爷,这儿有山楂的、金桔的、葡萄的、裹芝麻的、裹瓜子仁的、裹核桃仁的、填枣泥的、填豆沙的……不知姑娘爱哪口啊?”
草桩上Сhā满各式糖葫芦,排列整齐的大小果实穿在竹签子上,外层裹着透明糖稀,红橙黄绿紫,像一颗结满硕果的小树,煞是诱人。
有其主必有其仆,小猴子搅浆糊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围观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三三两两的陆续散去。
沉璧目瞪口呆,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程怀瑜若无其事的挑了串个大的山楂放在她手中,自己也取下一串咬了一口:“尝到甜的时候,就会暂时想不起苦的味道,不信你试试。”
白衣如雪的男子在浅金色的阳光下微笑,晶莹的瞳仁坦承着一种清冷而又脆弱的纯净,仿佛阳光照进湖心深处,折射出无关于己却毫不吝啬于他人的温暖。
沉璧低下头,依言咬下一颗熟透的山楂,酸酸甜甜的沁凉触动味蕾,驱散了堆积胸口的烦闷。
“你要去哪里?”她随口问道。
“去姨母府上,送贺礼,还有些杂事。”程怀瑜的口吻听着很寻常。
沉璧没说话,接连吃下两颗山楂,再抬头,见到的是弯成月芽儿的眼。
她不屑的皱皱鼻子,一巴掌拍上他额头:“笨啊,你以为只有笑才能装出无所谓吗?到人家府上以后,不要笑,不要轻易笑,和平常一样,继续扮演温文尔雅举止有礼谈吐不俗的贵公子就对了。”
“我可不可以认为这是委婉的赞扬——你总算承认我温文尔雅举止有礼谈吐不俗了。”
“可以,不过最准确的定义是安慰。”
程怀瑜又一次笑了,在他自己尚未察觉之前,浓浓的笑意已漫上眉梢嘴角,俊秀的面孔数日来第一次焕发出生动的神采。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倒是一直在等你们安慰,可算在有生之年等到了。回头记得替我转告青墨,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掩着藏着为好,无视兄弟就算了,兄弟我心胸开阔,得罪小女子可不成了,瞧我至今都还不时挨戳呢!”
“谁戳你了?青墨和你又不一样……”沉璧回嘴回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怀瑜别有所指,俏脸“腾”的一下涨红。
程怀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话,招手唤来小猴子:“我先走一步,你驾车送姑娘回梨香苑。还有,”他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卖糖葫芦的老人,接过他手中壮观的“小树”,笑眯眯的吩咐道:“剩下的带回去给姑娘吃个够。”
陌路之局
“属下愿向门主领罚!”
空旷的大厅回荡着清冽的声音,沉重的石门在紫衫男子身后缓缓阖上,他面色淡然,话语中亦不带任何情绪。
前方数重幔帐后,端坐着一个人,他“啪”的扔掉刚收到的信报。
“领罚?”桔黄灯火映上冰蓝眼眸,幻化成奇异的墨绿色,令人联想起漂浮在深海中的水藻,艳丽,却寒冷,慕容轩强压下怒火,慢条斯理的反问:“既然明知做错了什么,为何不去弥补,反倒急着来见我?”
紫衫男子沉默片刻才开口:“属下不打算再Сhā手有关程怀瑜的任何事情,除此之外,万望门主不要伤他性命。”
“我曾给过你很多选择,包括这次带他走的机会,你都擅作主张的放弃了,如今却提出这般不情之请,凌右使觉得我可能办到吗?”
“四海承义,平定天下。天义门既担此名,历代门主所作所为也配得上群雄归依。”许是感觉到对方的咄咄逼人,紫衫男子下意识的挺直脊背:“如今南淮国主无为而治,北陆对中原虎视眈眈,一旦相拼,祸及无辜百姓。属下从未违逆门主之意,因为属下相信门主最终是为造福苍生,但属下不明白,程怀瑜并非奸恶之徒,且才情胆识无一不出类拔萃,如果有朝一日由他来平定天下,未必不是苍生福祉,门主为何定要将他剔除?”
“仁者治天下,却不足以得天下。就算我不出手,他身边照样危机重重,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慕容轩似笑非笑:“莫非,你还想替他打江山?”
“门主见笑,恕属下逾越,敢问门主想替谁打江山?”
尖锐的言辞,提问的人却举重若轻,点漆般的墨瞳坦然迎视着骤然犀利的蓝眸。
由古至今,庙堂江湖两条道,井水不犯河水,偶有暴政强施之下的绿林起义,绝大多数也是由受压迫最深的农民自行组织,有识之士或许会伸出援手,但从没有哪个江湖门派积极的进行幕后操纵,即便是以佛度众生为名的百年古刹少林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懂得暗施救济明哲保身。无奈归无奈,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他们干预不了的,也不想干预,老百姓只要能生存下去,也不会很在意皇城里坐的是谁。其实,江湖和市井都一样。
韩青墨选择天义门,也仅仅是想尽己之力护佑一方平安,尽己之力而已,比方说一座城池,一个村庄,所经之处,替他们讨还公道,避开乱军铁蹄。他没想过更远,只觉得比起身为臣子的父亲,江湖没有太多约束,能够做的也会多上许多。
他其实很早就发觉门主和他想得不一样,但他并没有抵触,甚至于有点跃跃欲试,对这位新任门主,他欣赏大过敬畏。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也曾血气方刚的想过倾尽所有来扶助他打造一个太平盛世,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矛头会指向程怀瑜。
“兼济天下或是一己之欲,凌右使希望听到哪样?”
韩青墨闻言一愣,竟无从接话。
“归根到底,是你心中信与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慕容轩慢慢走下书台:“如果不信,你现在大可以走出你身后那扇门,你的身份虽与普通弟子不同,但只要你今后对天义门的种种守口如瓶,我绝不多加为难。如果决定留下,你也无须多加解释,我看人从不走眼。对于方才提到的事,我相信凌右使是关心则乱,若程怀瑜真如你所说,对权位并无兴趣,那么对我也构不成威胁,我自会置之不理,不过,一旦他有所图谋,休怪我翻脸无情。”
冷冰冰的话语掷地有声,韩青墨的脸微微发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旋即掀开袍角单膝点地。
按照门规,作为门主左臂右膀的尊使不必对任何人行此大礼。
慕容轩不动声色,因他知道,韩青墨面对的不是自己。
韩青墨神色庄严,一如当年他初进天义门跪拜玄宗历代祖师牌位一般,手持紫影剑柄,耳边响起的是曾跟随师父立下的誓言,一字一句,鲜活如昨。
天行其道,侠义为尊。爱欲贪嗔,皆归尘土。竭此残生,向善除恶。死而无悔,永不离叛。
“属下誓死效忠天义玄宗,但至亲之人是属下的底限,请门主不要忘了今日所言。”他顿了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门主需要的暗中支持程家的大小官员名单,就目前来看,亲贵不在少数,可见外戚段家渐失人心。兵部郝、鲁、高三大主帅是元帝亲信,自然也是维护程家的。”
言毕,他将信笺放在石阶上,起身欲走,冷不防斜侧的慕容轩劈手挥来一股强劲掌风,他本能的沉肩回臂,倒退数尺,回头只见光影一动,慕容轩已欺近跟前,二话不说的连连出招。
他未及多想,左挡右闪避让开来,不容慕容轩转圜,他一个扫堂腿,眨眼便逼还数招。
高手比试,或攻或守,皆如迅雷驰电,未曾点到即已收势,拳脚间却包含了精深的武艺。
几番拆合,两人都在心底暗暗为对方叫好。慕容轩掌心翻转,扬手接住数尺之外飞来的一柄短剑,韩青墨立刻会意,寒光一闪,紫影出鞘。
韩青墨诸多功夫中最引以为傲的首选剑术,难得棋逢对手,全神贯注之至,信心满满。岂料一柄寻常短剑到了慕容轩手中,无端生出百般变化,空气中银虹紫潋交错,他渐渐退攻为守,应接起来竟倍感吃力,惊愕之下,忽觉手臂一麻,“哐”的一声,紫影脱手坠地。
头脑瞬间一片空白,难以置信。
慕容轩若无其事的替他拾起剑。
“紫影绝情!”他兴致盎然的把玩着:“看来凌右使离绝情的境地还远哪。听说玄宗上一位绝情剑的主人,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就连前任门主都只能望其项背,凌右使有幸得其亲授,却又为何羁绊,迟迟未能进益上层呢?”
似被什么蒙住口鼻,无法思考,更无法呼吸,韩青墨面无表情的接过慕容轩递来的剑,剑锋朝下,双手叠握:“属下谨遵门主教诲,定不辱没师门!”
夜雾沉沉,寒露微降。
满桌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沉璧没心情吃,干脆让人撤了去。她独自坐在梨香苑的凉亭中,心不在焉的玩着九连环,不时抬眼看向空荡荡的大门,结果一直等到月华初上,仍没见着一个人。
她中午回来的时候经过程府北大街,沿途都有家仆在清扫路面,除程府自家马车外,一律不得通行,据小猴子透露,今晚有皇亲国戚要来程府作客,怀瑜去姚府的主要目的就是将贵宾接到家中,想必也免不了应酬。
可是,青墨到底去了哪?
“咔”的一声,好不容易解开的一环重新被套回去,沉璧发了会呆,恹恹的重来。
她想不通一直呆在自己身旁的青墨什么时候变成了郑桓宇,被那串突然出现的糖葫芦一搅合,她都忘了问,后来再记起,郑桓宇也早已悄然离开了。为此她还歉疚了好一阵,毕竟他是慕容轩派来的人,自己如此失礼的对待总显得不大好。
慕容轩……
沉璧拽出贴着里衣的铭牌仔细观赏,朱红血玉在亭角灯笼的微光下愈发显得温润通透,就像一块久经年月的琥珀,隐隐能看见细致的纹路。即便不是行家,也并不影响贵重物品对人们的天然吸引力,除去它带有的某种号令功能,沉璧断定这玩意本身就属于价值连城的一类。当她后来有机会求证时,慕容轩的回答只有一句,他说,你在我心中不带这么廉价的啊。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刻的沉璧无法预知未来,也无法相信一个呼风唤雨桀骜不驯的男人会在品尝过无数豪华大餐后对一盘青菜情有独钟——如果一定说有,尝鲜的可能性更大。这世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谁好,沉璧并不迟钝,可慕容轩对她一直都很尊重,除了喜欢讨点嘴上便宜,全无半点过分的举动,完全不符合猎艳者的常态……那么,合理的解释只剩下一条——对待朋友的方式因人而异,以上纯属自己瑃情萌动,女人啊女人,最常犯的就是公主病……
沉璧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就连门边终于出现了一道令她望穿秋水的修长身影,她也迟迟没有注意到。
紫色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丝绸般柔软的长发,如泉水静静流淌过肩头。
韩青墨站在那里,却也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沉璧,芊芊玉手笼着一团暖红莹光,她兀自望着掌心之物发呆,他凝神看去,心中着实一惊,随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轻轻碎裂,再也拼接不出最初的形状。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寻的烦恼。
所有的挣扎和不舍,到头来却沦为笑话。
女孩的唇角略略扬起,大约回忆起了值得高兴的事,烛火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宛如两点璀璨的星子,只见那笑魇如花,愈加明艳不可方物。
早该料到,美好的东西,当然不止他会发现。
千金一掷为红颜,便如门主那般理智,也会为了爱护一个人而难分轻重,情深几许可见一斑——与之相比,自己能给予的应当只有微笑和祝福。虽然,有那么一刻,真的很想冲上前拉开她的手。
他没有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幕能永远定格在脑海,今生今世,莫失莫忘。
然而,终究结束得太快。
那张俏丽的小脸转向自己,怔忡的目光瞬间充满惊喜。
他其实很喜欢听她用脆生生的嗓音唤自己的名字。
“青墨,你总算回了!”
今宵别梦
“砰砰砰……”,夜空中忽然升腾起数颗耀眼的明珠。
视野刹那被点亮,花千树,星如雨。
漫天流丽的弧光,满目绚烂的繁华,忽明忽暗的光影模糊了彼此对望的容颜。
“那个……”沉璧郁闷的被礼炮声吓了一跳,思维中断片刻:“哎,程府今日有贵客临门,礼仪挺隆重……对了,你下午为什么不告而别?”
韩青墨没有马上作答,他缓步走上台阶。
沉璧于此时才发现自己是个纸老虎,她本来挺爱琢磨怎样才能成功的勾引上青墨,还常暗自抱怨青墨看她的时间从没超过三秒钟,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自己终于能够在他的视线中停留得久一点,反倒开始不习惯。
“你……你怎么了?”
“我要走了。”
无比顺畅又无比突然的一句话,沉璧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傻傻的看着他,粉颊上还残留着浅浅笑涡。
韩青墨低下头:“今晚就动身。”
“你准备去哪?”沉璧急忙说:“如果是为了履行与游笑愁的交换,作为当事人之一,我的想法难道就不被你重视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哥哥或许已经找到了我,但他还不想见我,其中必然有他不想说的原因,但至少他在暗示我不用为他担心,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
“与游笑愁之间的买卖一旦立契,断无毁约可能。而且我也说过,我不单单是为了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引以为咎。”
“那,我……我本来也不打算在程府久留。”
“不,我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怀瑜。”
“为什么?”沉璧从没见青墨有过如此坚决的神情,一时间方寸大乱:“我和你……与怀瑜有何关系?”
韩青墨苦笑,他一旦离开,往后的变数都不在他预料之内,留沉璧在怀瑜身边以防万一,门主对她总该有所顾忌。只是,这样的话,叫他如何能说出口。
“怀瑜最近情绪比较低落,”他艰难的编造理由:“尽管他不说,其实也需要人安慰……”
“你不也是他的朋友吗?青墨,怀瑜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沉璧忽然打断他:“他说,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掩着藏着为好。”
“我没有掩藏什么?”他本能的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沉璧咬咬牙,事到如今,只有将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逼他兑现了,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告诉我,你希望我幸福吗?”
轻轻软软的笑,兼带着甜美与忧伤交织的蛊惑。
韩青墨似被催眠,双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眼前纤巧的身影。
礼花接二连三绽放,映红了女孩的脸,她执着而热切的看着他。
“当然希望。”良久,他的唇畔漾开一抹恍惚的笑:“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有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妹妹,名叫青黎。我希望你幸福,正如希望她幸福一样。”
灿烂的流星雨落尽,余烬消散风中,幻彩没入黑暗。
夜,依旧寂然无声。凉意,渗透心底。
“你骗人。”沉璧倔强的不肯认输。
“我为何要骗你?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作她。所有的错觉,都是我不对……你在我眼中只是个孩子,我以为你需要照顾……”韩青墨的语气很急促,想要一口气说完,却寻不出更好的字句。
“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感觉就很熟悉,好像上辈子……”沉璧抑制住喉间的哽咽,一串泪珠不争气的跌落:“青墨,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会等你……”
“我不值得你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即使换作怀瑜,你们所看到的都只是我能够让你们看到的。原谅我……我不希望你后悔,也不希望你让我后悔。”
天地破碎,万物沦为镜花水月中的虚无,隔着重重烟露,看不见她的泪,也触摸不到他的心。
疼得近乎麻木的胸腔里,再也没有心了。
时间的沙漏不紧不慢,不会因为快乐而停驻,也不会因为悲伤而加速。
沉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与韩青墨告别的,因为用去了太多力气维持微笑,就没有办法再顾及其他,他似乎还说了很多话,翻来覆去的提到怀瑜的名字,于是她知道需要她的只有怀瑜,仅此而已。
“我会好好的,也会让怀瑜好好的。青墨,下次再见,我和怀瑜都会比现在幸福,你也一定要做到!”
最后的最后,沉璧听见自己如是说。
她勾勾他的小指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再然后,她躲在墙角,默默的目送他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凉亭中又只剩下她一人,她解开系着钻戒的红绳,将钻戒套进指端,取下,重新套进,重新取下……反反复复,竟也不觉得无聊。
眼帘微垂,遮住一世月光,小小的戒指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温热的液体悄悄漫过脸庞,她不愿睁眼,渐渐的,就连他清浅的呼吸都犹在耳畔……
沉璧不觉屏息凝神,熟悉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
那么的真实,以至于……不再像是幻觉?!
她倏然睁开眼——
“哇呀!”
惨绝人寰的惊叫后,程怀瑜痛苦的捂着鼻子:“疼死我了!”
“头疼应该死得更快吧?”沉璧按住额角,痛得很想骂人:“谁让你大半夜的存心吓唬人,走路都不出声!”
“哪个正常人会在大半夜里跑出来吹凉风?你早说你不是在梦游,我至于提心吊胆的进门么?”程怀瑜大呼冤枉,他的确以为梦靥附身才会举止失常,他虽不信魂魄之说,但也不敢拿沉璧做实验,原打算先送她回房睡安稳,没想到她会在自己靠近的时候忽然弹起身来。
“原来你不是故意的啊……”沉璧讪讪的放下手,转而去拉他的袖子:“让我看看鼻子出血没?”
=奇=“你惯用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会出血的地方还不止是鼻子。”程怀瑜幽怨的叹道:“罢了,我不和小女子计较。你只告诉我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书=“我在……”沉璧下意识的摸摸手指,忽觉不对:“我的戒指呢?”
=网=话音刚落,心中一紧,她随即想起方才动作过猛,戒指定是从指间脱落,滑了出去。
“什么颜色?”程怀瑜从她的神情察觉出不妙,一边出口询问,一边拎起灯笼探向地面。
“银白色,对我很重要。”
两人双膝着地,跟随着光线照亮的每一寸角落细细搜寻,干净平整的地面上,空无一物。沉璧傻了眼,目无焦距的惶然四顾:“怎么办?怎么不见了?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起来,当心着凉。”程怀瑜比沉璧冷静得多,他环视六角亭的围栏,拉着沉璧走到北面的座椅:“我来之前,你是不是一直坐在这儿?”
沉璧点点头,顺着程怀瑜所指的方向看去,呆了呆,再看回来,与他面面相觑。
九曲回廊,水桥相连,亭似莲船。
好在时值冬季,水面清净,只有一轮月影随波轻晃。
“别急,我先试试。”
程怀瑜将手中的玉扳指半褪,模仿沉璧的姿势坐下又站起,手臂随意一扬,“咕咚”一声,扳指掉进水池。他看了看,接着扯下衣带间的宝石,依葫芦画瓢的继续扔,宝石之后是袖扣,袖扣之后是沉璧的珍珠耳坠……大大小小的饰物抛完,他也大致认准了方位,迅速脱去外袍,没等沉璧的“小心”出口,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厚厚的淤泥涌起,程怀瑜险些被呛翻,却不敢将水波折腾出太大动静,憋了口气,耐着性子一点点摸索。
水寒刺骨,他却只惦记着岸上那个人的心急如焚。
终于,指尖碰触到一枚坚硬的圆环。
他大喜过望,举至眼前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兴奋的折返。
“怎么样?”沉璧紧张而期待。
程怀瑜努力压下弯起的嘴角,装作很失望的样子:“水太深,估计是没戏了。”
“算了,你先上来,别冻坏了。”
沉璧伸手想拉他上岸,谁知指尖被轻轻托起,下一刻,银白色的指环滑进她的指端。
启明星滑落天宇,在她的无名指上闪烁,小小的,灿烂的,点亮她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