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愕然抬头,见到他孩子气的得意笑容。
“你要怎么谢我?”
圣旨逼婚
“啊啾……啊啾……!”
“不行,还是得去厨房给你熬点姜汤祛寒!”沉璧扔下手中抱着的一团湿淋淋的衣服。
“等等,”程怀瑜裹着被子含糊不清的嘟哝:“让青墨来看看我被他害的……本来都是他应该该做的……”
沉璧心头一酸,勉强笑了笑:“怪我自己不小心,与他人何干?你也别不好意思,本姑娘亲自下厨还是要收费的。”
“真不用,病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帮我逃过一劫。”
“劫你个头啊,都胡言乱语了,是不是该请个大夫来瞧瞧?”
“哎,你这么关心我会让我误会的。天都快亮了,你还不走,呆会让下人看见传出去,又该诬赖我乱造谣。”
沉璧抚向他额头试温的手僵停在半空,扁扁嘴:“那你先休息,天亮了我再找小猴子一起来看你。”
她转身之前顿了顿,还是决定等明天再告诉他青墨已经走了的消息,刚抬脚,他却叫住她。
“沉璧……”
“嗯?”
对视的瞬间,他的目光中也闪过几丝犹豫,稍作迟疑,终是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提醒你,辛苦找回的宝贝,别再弄丢了!”
沉璧回之一笑,也没心思多问,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他的房间。
沉璧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纷杂的梦境里,时间变幻,地点变幻,唯一不变的,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填满心房的孤寂让她绝望而害怕,于是换作奔跑,直跑到悬崖边,一脚踏空,从云端狠狠的坠落……醒来时窗外已大亮,汗湿衣襟,心如擂鼓,就像大病过一场,她昏昏沉沉的靠在床头,过了好久,忽然记挂起怀瑜昨晚的境况,匆忙穿好衣服前去探望。
岂料一开门,小猴子就跌跌撞撞的扑进来:“姑娘可醒了,赶紧去劝劝少爷吧,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大夫请来没有?”沉璧不明就里,第一反应是程怀瑜病危。
“姑娘还在说笑呢!大夫医病不医心,少爷算是中了魔怔。”小猴子哭丧着脸。
“怎么了?”沉璧脚步不停的往外走。
小猴子跟在后边解释:“镇守边关多年的郝将军月初回京师为爱女庆祝十七岁生辰,昨日又与少爷同上姚府道贺,随后前来程家探望老太太,晚宴时,宫里来了道手谕,圣上有意将郝将军的女儿许配给少爷。任谁来看都是再般配不过的好姻缘,偏少爷不这么想,宴席未散就离了座,叫郝将军面上如何过得去。幸而郝将军大人有大量,几句场面话就把事儿暂时压下了。这会老爷命他去将军府赔罪,他还死拗着说自己没错……”
“逆子!你是想气死老夫才罢休么!”
临近怀瑜房前,突然响起的一声暴喝让小猴子的解说嘎然而止。
沉璧略略止步,发现庭院中打扫的仆从也都躲得远远的,她低声问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猴子:“你家老爷?”
“是……是的,老爷脾气不好,除了老太太,从没人敢当面顶撞他……老太太去五台山吃斋还没回来。今……今日少爷又是个例外……”
“那我现在进去的下场不也很惨?”沉璧听着觉得不对劲。
小猴子满脑袋黑线:“姑娘是少爷请回的客人,老爷断不会责罚你。”
“有道理。”沉璧这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的蹭到门边,从门缝朝里看进去。
程怀瑜只穿着中衣,赤足跪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倔强的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的脸色苍白,只有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还在发烧。
沉璧皱皱眉头,冲小猴子招招手:“去弄点吃的来,快!”
小猴子一溜烟跑开。
程怀瑜的声音略带沙哑:“孩儿自认无愧于心,倘若真娶回郝将军的女儿,那才是需要上门赔罪的!”
“哐!”一只茶杯在他身前砸得粉碎,随之而来的低吼带着腾腾怒气:“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拿你怎样?”
沉璧闻言看向说话的人,她从怀瑜与青墨的闲聊中听过程竞阳的大名,凭想象描绘出的是一位严厉古板的老者,没想到,他竟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男子,一袭上等的青绸缁衣,长须美髯,相貌堂堂,如果除去满脸的恼怒,他与怀瑜的气质倒有几分相近。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对此人毫无好感。
瓷器碎末溅了程怀瑜一身,他无动于衷:“孩儿无论承受何种责罚都不为过,但成亲一事万万不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可?即便你另有心上人,男儿三妻四妾也很寻常,郝将军绝不会阻拦。”程竞阳见硬的不成,试图软化。
可惜程怀瑜那孩子在外八面玲珑,在家却丝毫不懂转圜,他一副英勇就义前的慷慨激扬:“孩儿没有心上人,只是不想成亲,谁都不想娶!”
“大道理不必多说,倘若你还认我这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程竞阳的声音透着股决然:“这亲成得成,不成也得成。”
程怀瑜脸上血色褪尽,一言不发的躬身,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布满碎瓷渣的地上。
沉璧险些叫出声来,正要捂嘴,一只托盘塞进她手中,盘中装了几样吃食。
“姑娘可以去了!”小猴子擦擦汗,借机往门里瞅了瞅。沉璧不及阻拦,就见他一个趔趄,直挺挺的倒了进去。
“老爷息怒!少爷、少爷……儿身母赐,怎能如此糟蹋……”
小猴子手忙脚乱的想搀扶起怀瑜,程竞阳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未置可否。
正当沉璧对程竞阳的冷血感到不满时,两道阴沉的目光忽然扫向自己。
“你是何人?”程竞阳冷冷的问道。
沉璧未及应声,便听怀瑜替她答了:“她是孩儿在江南结识的朋友,您应该也听过她的名字。沉璧,这是我父亲。”
“伯父!”沉璧定下心神,垂首行了一礼。
“既是远道来客,就不必多礼了。”程竞阳语气稍缓,打量沉璧的眼神却愈发古怪,过了好一会才道:“小儿顽劣,万勿见笑,姑娘若是有空,再帮他权衡一番才是。”
“伯父放心。”沉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走开几步,将食物摆放在桌上,略一盘算,回头若无其事的笑道:“小猴子,先去沏杯茶给你家老爷消消火。”
“是!”
“罢了,眼不见心不烦,这儿就请姑娘代为费心了。早朝过后,宫里一定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候可由不得他再耍性子。”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程竞阳不再多看怀瑜一眼,只在经过沉璧身边时停了停,问道:“令尊是哪里人?”
“乌镇。”沉璧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双亲早年辞世,家中就剩小女一人。”
程竞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拂袖而去。
“先吃饭!”沉璧没空揣测程竞阳的用意,关好门,直接对他儿子下命令。
“嗓子疼,咽不下。”程怀瑜苦着脸。
“小猴子煎药去了,你还是得先忍着吃点东西,想抗争就不能倒下。”
“我还以为你会和父亲一样劝我成亲。”程怀瑜居然笑了起来,好像额头流血的不是他。
“嗯,等你吃完了我就开劝。”沉璧拧了块热帕子,欠身递过去。
“那我还是不要吃了。”程怀瑜将帕子敷上伤处,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回事?我都没敢太用力……看来苦肉计也需要经验。”
“怀瑜,”沉璧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明白,既然娶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娶谁不是娶呢?”
“所以,还有一种选择,就是不娶。”
“你要么就干脆出家当和尚,否则迟娶早娶总得娶,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你当姚若兰看了就会高兴么?”
“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因此而耽误另一个女人。除非等到有一天,我心里能够再容进别人。”
“虽然你的想法很爷们,但我可能比你自私,我觉得你已经走到这一步,如果还不懂得先保全自己,就是个傻子……为什么你就不能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沉璧很不是时候的想到了慕容轩,他因寒毒难愈,暖床的女人不知换了多少拨,早就习惯成自然。
“你是在暗示我具有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吗?”短暂的沉默后,程怀瑜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对,你特别傻。”干脆利落的回答。
程怀瑜极其少见的没有立刻接话,他看着沉璧,漂亮的眼睛慢慢弯起,轻声说:“比起自个儿闷着犯傻,有人作陪还是会好过很多。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了。”
“你又不会一辈子犯傻,别太悲观,再倒霉的人总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沉璧讲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话,因为她自己也还在失恋,如果不是怀瑜,她都不知消沉到哪儿去了。
“否极泰来……”程怀瑜像对待刚学来的新词汇一般,念了好几遍,忽然笑了:“‘泰来’的前提定要‘否极’哪,我还没倒霉透顶,但是马上就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
沉璧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个尖细的令人听着很不舒服的声音——
“世袭开国县公第五代长孙程怀瑜接旨!”
否极泰来
“出去就知道了。”程怀瑜放下一口未动的粥碗,眉眼间的笑意淡淡敛去,他起身走出去,随手关门。
冬日清晨的薄阳似乎也畏惧冷,裹着厚厚的云衣,只露出一点点金边。然而,院子里,却是一片耀眼的明黄,晃得人睁不开眼,心,也跟着惶恐。
程怀瑜肃整衣袍,端正的跪下,仆从们纷纷以头点地。
沉璧背抵着门框,隔着窗纱担忧的看着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的大内侍卫,她从来不知道,颁一道圣旨还需要这等阵仗。不过,当她看到颁旨的太监取过一只放在朱漆描金托盘里的粗壮藤条时,当即就明白过来。
这世上,周瑜打黄盖之前还得事先沟通,但老子揍儿子却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说程竞阳代为管教的地位还有点尴尬,那么称得上名正言顺的就只剩一个人。
藤条的手柄上缚着黄丝带,老太监虔诚的双手托起举至眉端,低声说了句什么,沉璧没听清,只见两名黄衣侍卫搬来一张宽脚凳放在程怀瑜面前。
沉璧的脑袋一阵嗡鸣,她下意识的转过头,她知道怀瑜不会希望让她看见接下来的情景,她帮不了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留给他最大的自尊。
尽管捂着耳朵,那一声声鞭笞皮肉的闷响还是见缝Сhā针的钻进来,沉璧感觉时间异常难熬,好不容易熬到消停,那个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忙贴近门缝细细听了,半晌,哑然苦笑。
打也挨了,媳妇还要照娶,程怀瑜啊程怀瑜,枉你年少成名,当初的精明能干都跑哪里去了?
“少爷,你好歹喝点药,风寒未愈,再加上皮外伤,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啊……”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哐当!又一只瓷碗遭了殃。
“可……可是……这祛淤膏……”忠心护主的小猴子抹抹眼圈,仍在结结巴巴的劝说,一只抱枕砸了过来。
趴在床沿的男子狼狈不堪,汗水濡湿的黑发凌乱的沾在脸颊,被愤怒和屈辱烧红的双眸充满敌意,就像一头负伤的小兽,冲在场的每个人发出暗哑的低吼:“没有我的允许,谁再踏进这房间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行了,都下去吧,”沉璧强压着心头的酸楚,打发走一屋子的奴婢,朝门外指指:“小猴子,吩咐厨房换只木碗装药来。”
“你也回房去。”音量小了几度,说话的人将脸埋进被褥。
沉璧没吭声,示意小猴子将门带上,自己踮起脚尖绕了回去。
程怀瑜蒙着被子半天没动,过了好一会,他艰难的抬起上半身,伸手去够床头小几上的水杯,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连连吸气。
一滴沁凉的水珠溅上他干裂的唇,他本能的张嘴去舔,下一刻,牙齿磕上杯壁,“叮”的脆响。
“啊,对不起……喝到没?”
程怀瑜讶然抬头,随即哭笑不得。他看见沉璧站在床边,用手帕蒙着双眼,泼泼洒洒的将水杯凑近自己。
“你在干什么?不是让你回房吗?”
“我不是没有答应吗?”沉璧的表情很无辜:“我猜你大概会觉得没面子,所以特意不看你。”
“你……”程怀瑜无力的趴回去:“你别取笑我了。”
“我没有半点取笑的意思。怀瑜……”沉璧扯下蒙眼的帕子,认真的问道:“你前日碰见我蹲在街头哭泣,那么多人围观,你走过来拉起我的时候,萌生过丢脸、好笑或是同情的念头吗?”
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他,坦然自若。
程怀瑜的脸孔微微一热,别开视线:“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当第一眼看见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时,所有的感觉,只有心疼和怜惜。
“那就是了。你还常指责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却又是谁在扮小人呢?在你心里,我和青墨难道还不足以共患难吗?”
沉璧的反问令程怀瑜无以作答,只得埋头喝水,一杯很快喝完了,沉璧又给续满,细心的扶着他的肩头让他不至于太吃力。
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馨香,程怀瑜的脸上越来越烫,他开始后悔将小猴子轰走,自然而然的,他又想起另一个人。
“青墨怎么还没回?”
“他回来过的,可是又走了。”沉璧沉默片刻:“他另有急事,所以托我向你告辞。”
程怀瑜愣了愣,见沉璧神情淡淡的,也不便多问,只好帮兄弟善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早年便是这样,等你见多了就不奇怪了。”
沉璧笑了笑:“走了倒好,要是你当着他的面被打成这样,他空有拳脚却施展不出来,那还不平白添堵么?”
没等程怀瑜再说什么,门被推开,小猴子缩手缩脚的进来,将盛满药汁的汤碗放在桌上,又识趣的出去了。
沉璧起身端来药,加了少许蜂蜜,搅了搅,取过剩了些凉水的杯子,将药汁倒进一半,递到程怀瑜手里。碗里余下的,再取过勺子,不慌不忙的慢慢拌凉。
程怀瑜见她的动作熟练非常,不由得想起往日她在自家小店冲泡饮品的情形,忍不住问道:“你想家吗?”
“你想说的,”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沉璧并不抬眼:“是不是昨晚没能说出口的?没关系,我听着呢。”
“我不是说不出口,而是……”程怀瑜将“不想”两字咽了下去,自嘲的摇摇头:“带你离开乌镇这么久了,我答应你的事还迟迟没能开始,真的很抱歉。我没料到程家这么快就进入多事之秋,如今青墨不在身边,我自顾不暇,更怕生出什么事端连累到你,所以不如先送你回家,其他的我再来从长计议。”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
“不,怀瑜幸得挚友,珍惜都还来不及,无奈泥足深陷,倘若有个万一……”
“那就等万一出现的时候再说吧。”沉璧将温度适中的药汤全倒进程怀瑜杯中,催他赶紧喝,然后自言自语道:“谁让我正好撞上了呢?至少,我得等你大婚了,日子过舒坦了……”
“我真不能娶郝梦晴那丫头,”程怀瑜急急的吞下药汁:“程郝两家世交,她当年出生在关外,祖父还特意带我去抱过她……”
“那不正好么?省得洞房花烛夜还要相互介绍。”
“噗……”程怀瑜呛得脸红脖子粗:“她于我而言就像是邻家妹子,就算娶进了门,这种事,怎么能……唉,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沉璧煞有介事的点头:“你的意思是,面对太过熟悉的人不好下手……哎,你轻点咳,身上带伤呢……要不现在给上点药?”
“上上上……”程怀瑜迭声应允:“叫小猴子进来!”
程怀瑜的窘态让沉璧笑得直打跌,她踉踉跄跄的出门很远,肩头还抑制不住的发颤,摸摸脸颊,竟然早已湿润一片。
青墨,你怎么可能只当我是妹妹?如果我不能相信自己的心,那么我还能相信谁?
沉璧失魂落魄的穿过重重院落,丝毫没留意到小径旁的竹林深处,闪过几道明黄身影。
他们守护的百米之外,一位身着绛红衣袍的老人站在漏窗下,襟前袖口团龙欲舞。
老人面朝沉璧刚刚走出的那扇门,他的双眼蒙着一层白翳,混沌不明,却不妨碍他专注而失神的‘看’着。良久,他低声问道:“他伤得如何?”
“回皇上,执刑侍卫留了几分力道,断然不会伤筋动骨。”回话的正是宣读圣旨的那个尖细声音。
老人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宫里带来的祛淤膏交给程竞阳了吗?”
“奴才一早就交给了程竞阳,这会应该都用上了,皇上别担心,年轻人自然也恢复得快。”
“朕并非要伤他,”老人的语气不觉带了几分歉疚:“朕只是想让他长个教训,将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任性,任性改变不了什么,还必须付出代价。”
“皇上用心良苦,那孩子聪明,定能自个想明白。”
“是啊,他打小就很聪明。”老人喃喃道:“可惜我陪他的时间太少,转眼都十六年了……你眼神儿好,方才又离他那么近,可有看清他的模样变化大不大?”
“小皇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俊俏……”尖细的声音渐生凝噎:“可无论怎么变,他眉眼间总透着皇上年轻时的影子,犯倔的神态却像极了娘娘……”
“曦儿……”老人喉间哽咽出两个模糊的字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为了保全他啊,只有得到那几位将军的拥护,他才能顺利即位,你可能又会说你不稀罕,可是,那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曦儿,你若在天有灵,定要护佑他平安,不然,我有何面目去见你,去见那个无缘尘世的孩子……”
“皇上小心身子。”白发太监扶住颤巍巍的老人,哄起九五之尊就像在哄一个孩童:“皇上回宫歇着吧……您的一片心,奴才们都见到了,娘娘怎会看不见……回去吧,都回去……”
为了让程怀瑜安心养伤,沉璧每天想出很多法子供他一一否定,虽然每每以调侃结束,而且对事态发展没有任何帮助,但总算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虽然,她的担忧并不比当事人少,因为她太清楚程怀瑜一根筋犟到底的性子,到时候真捅出什么麻烦,她连个找商量的同伙都没有。
不过,人生有时更像一局棋,碰上老天爷心情好,说不定就会赏给你一枚神奇的幸运子。
承沉璧吉言,程怀瑜总算等来了否极泰来的转折点。
起先,不知是否为了图热闹,宫里传来懿旨,将程怀瑜和姚若兰的婚期定在了同一天。
程怀瑜连笑都装不出来了,风寒久不见愈,伤也恢复得很慢,整个人瘦了一圈,愈发朝着羽化成仙的境界去了。
沉璧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好在他对自己的要求还从不拒绝,虽然饭后对弈又是惯常的三胜零负,沉璧依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点胜利阳光,于是心情大好的打发他回房休息,接着就迎面遇上举着一张拜帖跑来的小猴子。
“不是说了你家少爷最近身体欠佳,来客一律回绝吗?”
“回姑娘的话,小的一直照你吩咐来的,可外边候着的大小姐还是坚持让我收下拜帖给少爷过目,她说她找的是韩公子。”小猴子自从见识了沉璧三言两句就能镇压住程怀瑜的能耐后,早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段日子少爷养病,梨香苑的大小事情不需人指点的全都汇报给了沉璧。
“找青墨?她有没有说她是谁?”沉璧打开拜帖,首先看向落款处。
跃入眼帘的是一行清秀小字。
韩青黎敬上。
落跑新娘
“青黎妹妹请!”
连接数天的灰暗视觉难得缀上一抹亮色,沉璧微笑着给来客让座,眼前的女孩与自己年龄相仿,身穿一件湖绿织锦小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娇美的容光映照下,再灿烂的锦缎也都黯然。
“你怎知我比你小?” 女孩好奇的偏着脑袋将沉璧打量了一番,眨眨眼:“是我哥说的吗?”
沉璧点头,她其实是从怀瑜那里得知的。
“我看不大出来……”女孩笑得毫无心机,侧面纤柔的轮廓与她的兄长颇为神似,她接过沉璧递过的茶,朝屋外的长廊望了望:“我哥哥人呢?他还不知道我来了吗?”
“你事先告诉过他你要来吗?”
“没有……”女孩俏皮的吐吐舌头:“我偷跑出来的,要是先让哥哥知道,一准儿半路就将我逮回去了。”
“偷跑?”沉璧有些意外。
“对啊!几个月前,哥哥好不容易回趟家,同行的还有程公子,我央他们带我来京城玩儿,程公子倒是爽快,哥哥却不答应,还引得父亲教训我,哼!”
沉璧被女孩淘气的神情逗乐了:“所以你定要从天而降的好生气气他?”
女孩眼睛一亮:“你怎么和我想一块去了!哥哥就爱小看我,我辛苦学来拳脚功夫,他却总说女儿家文静些好,不许我找人比试,还说我不懂世道凶险。可你看,这么远的路程我不也一个人安然无恙的走过来了吗?我原本还想……呃……”
屋子里忽然响起奇怪的“咕咕”声,女孩叽叽呱呱的话匣子顷刻打住,白净的脸孔上泛起一丝羞赧,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沉璧,小声说:“我的钱袋昨天就被偷了……”
“后来抓着小偷没?”沉璧若无其事的挽起她的胳膊往里屋走去:“我就喜欢听人讲旅途见闻,妹妹来得正好,不如先陪我用午膳,咱们边吃边聊。”
精致的菜品让饿了好几顿的青黎吃得很开心,她与沉璧也越聊越投机,两人之间有个最大的共同话题——韩青墨。
“哥哥从小就这样,出门前从不告诉家人去了哪里,问他也不说,爹爹开始还担心他在外学坏,后来见他没什么变化才放下心来,也就随他去了。不过,自从我们搬去镇江后,他就很少回家了。”
“你们家以前在哪儿呢?”沉璧给青黎碗里夹了些菜,饶有兴趣的听着。
“大西北。爹爹曾是西北提督,那里有大片沙漠和戈壁,大群牛羊,还有好吃的葡萄和蜜瓜。小时候,哥哥常骑马带着我去追夕阳,”青黎眼中盛满向往:“夕阳离我们很近,黄沙一直漫延到天边,真的很美……后来如果不是因为北陆发动战争,爹爹就不会因受重伤而转任关内,哥哥也不会离家拜师学艺,还有我,更不会离开儿时的伙伴……”青黎的目光黯了黯,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沉璧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我带你沐浴更衣,想出去玩就和我说一声。等程公子午睡醒了,我们再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你哥哥。”
“劳烦姐姐了,我现在还想去看望一个朋友,晚点再回来。”
“那……我让人驾车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随处逛逛!”
青黎抱拳的姿势颇显生涩,腰身还习惯性的侧了侧,沉璧看了忍俊不禁,除去爱屋及乌的可能性,小姑娘确实很招人疼。
“也好,记得早点回来。拿着这个,”沉璧摘下程府的腰牌:“进门就说是少爷的客人。”
青黎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不知姐姐对周边熟不熟,京城有位姓郝的大官,他的府邸大致在何处?哦,对了,他的女儿才貌均属上乘,据说很受官宦子弟的追捧,闺名梦晴。”
“我没……等等……”
郝梦晴?!
沉璧顿时心脏狂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正是怀瑜说从小就抱过的姑娘吗?将军的官衔应该也很大吧?
“他父亲具体任何职呢?”
“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在西北,郝伯伯还是校尉……按功勋,应该晋升为将军了吧……将军府应该很醒目吧。”
“我陪你一起去找,我也想认识你说的郝梦晴!”沉璧脱口而出。
青黎略一踌躇,还是答应了。
世界很大也很小,沉璧做梦也没想到韩青黎竟然是郝梦晴的手帕交,从上马车起,她的全体脑细胞就开始高速运转,程怀瑜的立场决定了他抗婚无效,相比之下,他的另一半应该自由得多——当然,也不能排除郝梦晴或许会很期待,毕竟程怀瑜是南淮无数少女的怀春对象,但如果,郝梦晴也是和韩青黎一样行事独立的女孩呢?
沉璧抱着紧张而雀跃的心理,默默祈祷。
答案很快揭晓。
“我凭什么要嫁给一个两面三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意人?既然没人问过我的意见,那我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青黎,你一定要帮我!”
涕泪交加的重逢拥抱后,那个看上去文静秀丽的女孩爆发出海啸一般的哀怨。郝梦晴的年岁其实比沉璧和青黎都大,但眼下也顾不得体面了,显然早已被逼得无路可走。
沉璧庆幸自己沾了青黎会轻功的光,免去了走正门的繁文缛节,也避开了家长们的耳目,于是事情就简单得多。她到现在才知道,青黎并不单纯为找青墨而来,她是收到了郝梦晴的求救信。
“我当然会帮你,不过,”青黎迟疑道:“程公子其实也没你想象的那么……”
“她说得没错啊,商人重利轻离别,换作我也不愿意。”沉璧飞快接过话去。
“她……是谁?”郝梦晴吸吸鼻子,从青黎怀里抬起头。
“哦,她叫沉璧,我哥哥的朋友。”青黎想了想,补充道:“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我也是程怀瑜的朋友。”沉璧着重强调:“客观的说,程怀瑜虽然不适合当丈夫,但他为人光明磊落,他若知道你不愿意,也绝不会勉强。”
“我才不管他勉强不勉强,”郝梦晴骄傲的说:“我已有心上人,任谁也别想取代。”
“你有心上人?”青黎满脸惊讶:“我怎么不知道!早说就该找他一起来商讨大计啊!快告诉我是谁!”
“嘉兰四公子之一,”郝梦晴咬了咬嘴唇,桃腮漾起红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凌霜染烟墨。”
沉璧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青黎的下巴砸向地面。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郝梦晴的面孔愈发通红,语气却十分坚定:“京城茶楼里的说书匠经常提到凌霜公子,他行走江湖劫贫济富,为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大侠。”
“你……说的是……我哥?”青黎难以置信的要求确认。
出阁在即的新娘子娇羞万分的轻轻颔首,一锤定音。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莎士比亚大师设计出的经典台词困扰了沉璧一整晚,应该说,她此行是大有收获的,但她委实高兴不起来,与此相反,她觉得老天爷这次给她开的玩笑未免太过分。
郝家就一个女儿,少了郝梦晴,程怀瑜在迎来下次指婚之前,至少有一段喘息机会,等伤痕淡去些,等他心里能容进第二个人。
可是,这世上大概没有谁愿意帮别人去追自己喜欢的人,哪怕追上的希望很渺茫,但,难道不是连接近的可能最好都不要有吗?她无法想象青墨再去温言软语的去哄劝另一个女孩,即便是拒绝。
但她无力出言阻止青黎和梦晴的计划,没有立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情丝缠绕,无非是给自己平添烦恼罢了。
“不行,不能走官道,一定会有追兵……”
“啪“地上又多了一个纸团,窗纸已透出蒙蒙晨光,研究了大半宿地图的青黎一脸烦闷。
沉璧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让我看看。”
“你……”青黎对她与对郝梦晴一样,明显不抱什么指望:“你除京城以外,还去过哪些地方?”
沉璧没回答,她专心致志的推敲着地图上的每一点标识,不时提笔做下记号,一如她曾经每晚与慕容轩躲在勾栏窑子里进行的必修课。
有经验的事情重复起来总不会太难,在程怀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青黎对沉璧的崇拜度很快上升至A+,并继续有爆棚趋势,因为无法得知青墨的去向,她们最终目的是回去镇江的家——届时被知府大人发现也没什么,行完长达数月的迂回路线,这桩婚事早该尘埃落定了,烂摊子留给乱点鸳鸯谱的长辈们去收拾,至于被抛弃的新郎官……就偷着乐吧。
鉴于这次玩官兵抓强盗游戏的是两个娇嫩女娃娃——尽管青黎一再重申自己足以保护梦晴,沉璧还是取下慕容轩赠与的血玉铭牌戴在青黎脖子上,嘱咐她不到交还的那天绝对不能取下来。她对慕容轩的背景了解不多,但也明白他绝不会给自己一样无用之物,倘若真遇上什么危险,必定还是能救急的。
万事俱备,逃跑时间定在某个月黑风高夜。
沉璧一直瞒着程怀瑜,是为了维持他的状态不让人起疑,但杀人越货皆需里应外合,于是里应者换作忠诚而机灵的小猴子。
夜深人静,将军府的南面院墙上晃过两条黑影,一辆轻便马车悄悄驶离小巷。
守城士兵睡眼惺忪的检查过盖着红戳的将军令,端正的行了个军礼,开门放行。
过了很久,城墙阴影下才慢慢走出两个人。
“姑娘,这可算成了?”问话的男子战战兢兢,语气中却掩饰不住的兴奋。
“接下来就要看她们了,路线应该没太大问题。”女子的声音有点倦倦的:“我们回去吧。”
“您先请……”小猴子毕恭毕敬的鞠躬。
沉璧刚转身,却被一只手拦住去路。
两名黑衣人如幽灵般出现在面前:“耽误姑娘片刻,我家老爷有请。”
李代桃僵
“你家老爷是谁?”小猴子抢着将沉璧护至身后,“呼”的亮出腰牌:“招子可都放亮点,程家的人也是你们能……”
话没说完,又一辆马车停在他们身边,车檐边悬着的铭牌与小猴子所持一模一样。
小猴子傻了眼。
沉璧一惊,却也不好多问,只得绕出来,一言不发的领着小猴子上了车。
马车行经程府北大街,白天里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一人,只剩茶馆酒肆的旗号在夜风中飘舞,其形如魅。
沉璧关上车窗回过身,头脑依然很混乱,她想不通程竞阳唱的是哪出戏,见这情景,事情绝非眼下才暴露,他既然早发觉未来儿媳有逃跑动向,却能够稳如泰山的旁观,便是方才也不阻拦,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帮凶,扣留下来有什么用?
沉璧心里七上八下的跟着黑衣人穿过几道垂花门,停在一处厢房前,其中一人敲了敲门,轻声道:“老爷,人带来了。”
门开了,出来一位青衣丫鬟,她欠身让进沉璧,旋即掩好门退下。
“沉璧来了?”屋子中间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正是程竞阳。
“沉璧见过伯父。”
“坐。”程竞阳的口吻很和蔼,脸上亦无不悦之色:“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强大的气压袭来,沉璧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请伯父明示。”
“别紧张,随便聊聊。”程竞阳给沉璧倒了杯茶,闲话家常似的说道:“前些日子,我派人去乌镇调查过你的身世,果然清白人家。”
“清白”两字自是别有所指,沉璧用以装饰的笑容隐去,她下意识的坐直了些,正色道:“恕沉璧愚钝,伯父为何要这么做?”
程竞阳品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道:“我未来的儿媳,怎能随便娶进门?”
沉璧手一抖,热茶溅了几滴到手上,她却顾不上烫,一径盯着程竞阳看,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程竞阳故意流露出不解的神情:“你既然决定送郝梦晴走,就没想这开了锣的戏如何收场吗?”
沉璧硬着头皮道:“沉璧不懂伯父在说什么,若真有戏,沉璧也只是个凑热闹的,戏角儿的进出不都在伯父眼底下么?”
“说得好,所以,我想让谁登台便让谁登台,想让谁退场便让谁退场。”程竞阳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轻狂:“那郝梦晴根本就是个毫无心机的丫头片子,她将来怎么扶持怀瑜成就大业,走便走罢,程家不稀罕。倒是你,好孩子,你在江南为程家立下汗马功劳,老太太以绕梁古琴相赠,而我,却能许你程家最宝贵的东西,你可愿意?”
沉璧愕然无语,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程怀瑜不比古琴,人心是不能转赠的,你身为父亲,怎么从不问问他作何想法?”她心知程竞阳并非生父,但也是抚养怀瑜长大的亲人,有些事情纵然无法逆转,也该站在怀瑜的角度多加转圜。见程竞阳一无所觉,她稍稍平缓了语气,淡然道:“沉璧不可能参与伯父的家事,即便需要李代桃僵,也请让怀瑜选择一次吧。”
“哦?”程竞阳眼中浮现几许玩味:“可我却听说怀瑜曾在乌镇向你提亲?”
“那是误会,纯粹闹着玩儿……”
“不错,我原想他既然将婚姻大事视作儿戏,想必也不甚在意,可后来,我又在他的书房中看到了这个……”程竞阳拿起桌上的一副卷轴,“哗啦”抖开,画中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孩俏然而立,明眸皓齿,浅笑盈盈。
“这,这不是……”沉璧张嘴结舌,这明明就是当日害她在苏州城门口被通缉的那幅画,她没想到竟是怀瑜执笔的,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程竞阳将沉璧的惊讶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他不紧不慢的收起画卷。
“不管怎么说,你一直在怀瑜身边,而他并不排斥你,这就是我作此决定的最大理由。儿女情思也好,萍水之谊也罢,重点是,你嫁给怀瑜之后,想怎么做全凭你。”程竞阳紧紧盯着沉璧的双眼:“换句话说,除了你,没人能够给他自由。”
“可……可郝将军……”沉璧的能言善辩比起程竞阳的老谋深算,毕竟还是略逊一筹,心理防线岌岌可危,她只得苦苦寻找挡箭牌。
“郝将军?”程竞阳慢慢的笑了:“郝将军想要的不过是个平王名分,自家丢了女儿却怨不得别人,众目睽睽之下怎担得起欺君之罪?他定得找个人来填补,你若应了这个缺,而我又不揭穿,他感激都还来不及,会傻得去喊冤么?这其中的操作与你无关,你日后只当多了个父亲,有何不可?孩子,你对素昧平生的郝梦晴尚能伸出援手,却忍心让怀瑜白认识你一场吗?”
即将燃尽的蜡烛“噼啪“轻响,沉璧望着被烛光投递在墙壁上的剪影,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想起沉非让她早点回家,她又想起青墨临走时说的话,可他们谁都不愿对自己伸出手,她进退两难,怀瑜也一样。但至少,他在她身旁。
“沉璧答应伯父,但有两个条件。”
烛火摇曳在女孩眼中,折射出坚定的神采。
程竞阳将喜色掩藏得滴水不漏,略略颔首。
“其一,我与怀瑜之间有名无实,正妻之位空留。其二,怀瑜迎娶正室之时,便是沉璧功成身退之日,请伯父替我重入户籍,沉璧愿隐姓埋名做回闲散之人。”
程竞阳沉吟半晌才道:“你顶替郝梦晴,恐怕不可能嫁作妾室。我只能答应你一旦怀瑜再娶,便可还你自由身。”
“也好。”沉璧想了想,觉得差别不大,反正人走了,正妻之位也空了,她点点头:“那就依伯父所言,沉璧静候差遣。”
程竞阳击掌:“来人,送姑娘回梨香苑。”
目送沉璧走远,程竞阳的目光扫过墙角,眼中笑意顿消,低喝道:“还不出来!”
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跪地俯首:“老爷息怒,毒王行迹不定,小的想方设法才寻到他。”
“要的东西可都配齐全了?”
“都齐全了。”
“现在就去把梨香苑的厨子给我叫来!”
“是!”
沉璧脚下轻飘飘的,游魂似的回到梨香苑,一进门就下意识的抬头望向怀瑜的房间,灯光果然还亮着,她上前敲了敲门。
“怀瑜,你还没睡吗?”
“就快睡了……”屋里传来桌椅响动之声。
“行了,你别忙着脱衣服,我进来了。”沉璧嘴里说着,一只脚已迈了进去、
程怀瑜的外衫解到一半,尴尬的看着她:“好歹也给人留点反应时间么。”
“我今天不是来查勤的。”沉璧咬咬唇:“如果我打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的。”
“你还是先听听好的吧。”
“不,我先听坏的,然后再用好消息安慰一下。”
“确定?”
“你莫不是又在梦游?”程怀瑜莫名其妙。
沉璧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听着,本姑娘决定下嫁给你了。”
“原来你真的在梦游……”
说一句话远比做一件事要简单。
梦游,如果是真的,也并不令人愉快。
直到凤冠霞帔穿上身的那天,沉璧都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布娃娃,被一群人摆弄来摆弄去,梳妆打扮,蒙上喜帕,给陌生的高堂拜别,然后,塞进花轿。
滔天的锣鼓鞭炮声,她坐在轿中,被晃得头晕目眩几欲呕吐,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缓缓停下,落地。
她从轿帘的缝隙中见到怀瑜骑着高头大马的背影,挺拔轩昂,却一动不动,脊背好似紧绷。
她不明所以,直到喜娘在窗边提醒,前方是京城有名的幸福桥,城中每有嫁娶,迎亲队伍必经此桥,新娘子需在桥头下轿,携手未来夫君共同走过,为将来的小日子讨个好彩头。
她依言下轿,行至怀瑜身侧,喜帕被风撩起一角,她看见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位同样盛装的新娘,繁复的喜服装遮不住窈窕身姿,她在彼岸,而他在这一端。
她看不见怀瑜的表情,只觉自己的手快要被他捏断。
她默默忍着,莲步轻移,陪他走过去,走过这虚无的幸福。
红纱迤逦,重重交叠,擦肩而过,终成陌路。
锣鼓锁呐响彻云霄,今宵别梦,谁是谁的伤,谁是谁的痛。
可是,她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青墨。
悲观的人沉湎于过去,乐观的人放眼未来——即便什么都看不到。
好在沉璧仍属于后者,程怀瑜也不屑于前者,以两人的默契指数为基础,婚嫁大戏圆满落幕,沉璧怀揣一堆红包进洞房。
传说中的新婚夜,良辰美景,与君共剪西窗烛。
窗下挤着两只脑袋,喁喁私语。
“礼金二八分还是……”
“你都留着吧……来,你再看看有没有问题,没有的话就画押。”
“等会,别漏掉了什么……嗯,拉一次手,五两。挽一次胳膊,十两。在奶奶面前配合卿卿我我一次,二十两?不行,少了,最起码三十!”
“成。”程怀瑜“唰唰”几下改好:“还有呢?”
“还有,”沉璧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心一横,还是说了:“那个……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建立惩戒机制,杜绝假戏真做的可能,不管人前人后,亲密的最大限度不能超过……”
“……你会不会有点多虑。”程怀瑜面红耳赤的维护形象。
“有备无患嘛!”沉璧“啪啦啪啦”的拨动着手边的小算盘,往纸上又添了两笔,漫不经心道:“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彼此的损失降到最低点……呃,好像扯远了,继续,所谓亲密程度的界限就定在……”
梨香苑上空,弦月如钩。
新婚小夫妻的悄悄话在静谧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事先的清场工作让他们并不担心会有蹲墙角的,当然,谁都没想到屋顶。
于此,卧在房梁上的某人,无数细碎的汗珠终于汇聚成一颗巨大的冷汗……
洞房花烛
“还需要改动么?”
“暂时不需要,今后由甲方保留补充条款权和最终解释权。”
“备注,以上必须在征得乙方同意的基础上进行。”程怀瑜加上一条。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沉璧毫不吝啬的给予表扬,她对怀瑜灌输合同法理念不过半个时辰,这孩子都能活学活用了,果然有经商天分。
白纸黑字红指印,一式两份,她将属于自己的那份折叠成小纸条塞进荷包,露出满意的笑容。
程怀瑜也笑了,亮晶晶的眸子映着烛火,璀璨如星。
“时辰不早了,你上床休息吧,我去书房。”
“嗯嗯,当心别睡过头。”沉璧挥手告别。
送走程怀瑜,她慢吞吞的回到桌前吹熄蜡烛,视线变黑的一刹那,一只大手忽然堵住她的口鼻。
“唔……”
“不要出声,不然我立刻带你走。”
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有些陌生,却能遥遥勾起记忆深处的一根弦。
沉璧慢慢停止了挣扎。
她想起曾经有人对她说——
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去河边摸鱼,不然逮住立刻打ρi股。
不要爬那么高,不然我立刻把你拎下树。
有了不开心的事要立刻告诉哥哥,不许隐瞒,不然我会比你更不开心。
沉非喜欢用“立刻”这个词,就连他离开的时候都安慰沉璧说,只要不常去想,七年立刻就过了。
沉非本想直接点住沉璧的|茓位打包走人,可下手的时候掂量了一下,终究没舍得,结果就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威胁。但他没想到,沉璧几乎立刻就点头,他略一迟疑,她张嘴就咬住他的手,尖尖的小虎牙啃着他的手掌,力道却不重。疼痛泛泛升起,带着些微酥麻流遍全身,他没有挣脱,甚至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怀中易碎的瓷娃娃。然而,他仍然听见一声绵长而压抑的呜咽,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
“沉非,你的‘立刻’会不会太久?”
心被狠狠揪起,他想也不想的紧紧环抱住她。
“璧儿,对不起。”
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几千个日夜却也趁机偷偷溜走。
昔日纤细秀美的少年已然蜕变成清俊出尘的男子,月光柔顺的沿着他的长发滑落,留下一片温润的色泽,柔和素净的面容泛着暖玉般莹澈的光华,人如霁月,皎洁无双。
只是,这些年来他似乎不常笑,唇角扬起的弧度看上去不大自然
“哥,”沉璧抑制着鼻腔的酸楚,抬手轻触沉非瘦窄而坚毅的脸庞:“没有璧儿在身边,你一定过得很寂寞……”
薄薄的唇渐渐抿成一线,良久,沉非才低声说:“我只恨自己起初没用,让你寄人篱下吃够了苦头,而今又瞻前顾后的让你沦落到这般境况,无论如何,我先带你离开程府。”
“我一定会离开,我还要带你一起去看看我们的家,但,不是现在。我必须帮怀瑜度过这个难关,他父亲也答应过我,到时自会替我安排好退路。”
“退路?”沉非的语气夹杂着嘲讽:“璧儿,你还小,你大概觉得这世上的人都和你一样没有坏心……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但怀瑜比我更可怜。我被无关于己的外人利用,除了装装样子,损失不了什么。但怀瑜却是被他的亲人们利用,伤的是心。你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等我日后告诉你,你便也明白他的可怜之处了。”
“是吗?”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沉非眼中闪过一丝冷酷,在看向妹妹的时候又恢复如常:“但他对你无心。”
“我也是,所以我才是唯一能帮他的人。走完这一段,谁都不欠谁的。”沉璧笑了笑,拍拍腰间的荷包:“说不定我还赚了。”
沉非细致的观察沉璧的神情,一无所获。相反,她的平静让他心疼。
“不行,我不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他不由分说的拉起沉璧往外走:“程家的烂摊子留给他们自己收,你不要牵扯进去,我不可能每天盯着你,万一出了什么闪失……”
“哥,哥哥……”甜甜的嗓音拉长,带着几分娇憨:“事实证明,好心是有好报的,不然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今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你能不能先不要忙着走……”沉璧Сhā科打诨的功夫丝毫不逊于儿时。
“我不和你开玩笑。”沉非努力板着脸回头。
“我压根没和你开玩笑。”沉璧嘟着嘴:“我要是现在走了,明日京城就会闹翻天,我还有脸见怀瑜吗?如果你打算眼睁睁见我负疚后半辈子,也别犹豫了,赶紧打晕我拉倒。”
沉非被沉璧娇嗔的神气弄得哭笑不得,教训归教训,他从小就拗不过妹妹,这也是事实——相隔在彼此之间的七年瞬间被抽走,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他不知不觉的抬起手,拂开她额前细软的碎发,慢慢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意。
是的,她还是那个喜欢向他撒娇的小丫头,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善良可爱,但她想留下来,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如果得知所有真相,她还会这么坚持吗?残缺的弦月光芒透过薄薄的窗纱,在服帖着她颈侧的发梢晕染出幽蓝的痕迹,视线中的笑颜如随波晃荡的月影,变得有些模糊。他摇摇头,本能的抗拒这个念头。终是不忍见那双明净的眼眸蒙上尘埃,从她降生的那一日起,所有的罪孽与杀戮,注定由他一个人来承担,最深的慰藉,便是她唇边不谙世事的笑,他又怎能亲手抹煞?
恍惚之际,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上自己的颈项,小丫头附在他耳边调皮轻笑。
“如果真放不下心,你以后就经常来看看我陪陪我,那么我每天都会和现在一样开心。”
三十六计之美人计,变相上演。
沉非彻底没辙了,以至数日后,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北陆六皇子彻底暴跳了。
此乃后话,暂按不表。
次日清晨。
偷偷摸摸回房的程怀瑜摇醒沉璧,压低嗓门道:“你怎么还没起来!”
“天还没亮……”沉璧迷迷糊糊的揉眼睛。
“长辈都等着喝新媳妇敬的茶,呆会就有嬷嬷来铺床了,你想露馅么?”
“啊!”沉璧一骨碌坐起来,却见程怀瑜飞快背过身去,她利索的跳下床,得意洋洋的笑道:“我昨晚就怕睡过头,连外衣都没脱。”
“……”无语的某人伸出手:“帕子呢?”
“嗯?”沉璧不明所指。
“那个……”程怀瑜的脸很可疑的红了红,他一声不吭的弯下腰,在留有余温的被窝里摸索了一会,拎出一块压得皱皱巴巴的白绸布。
沉璧恍然大悟,三步并作两步,从衣柜的针线篮里拿出一把剪刀递过去:“来吧。”
语气无比坚定,眼神无比坦荡,动作无比流畅,外加姿态无比……娴熟,
程怀瑜冷汗。
“快点啊,”沉璧催促道:“你不是担心时间不够吗?”
片刻后。
床帏边传来低声争辩。
“这……量会不会太大?”
“差不多吧。”
“可我觉得有点多……”
“你怎么知道?”
两道炯炯有神的探视目光钉在自己脸上,沉璧咽了咽口水:“我猜的。”见对方顿显胜利之色,她又忍不住反问过去:“你就有经验?”
程怀瑜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你完蛋了。”沉璧忽然表情严肃的指指他的胳膊:“衣服全弄脏了。”
光顾着斗嘴,伤口忘了及时包扎,血水流淌而下,沁湿了丝衣。
“嘭嘭嘭”,规则的叩门声也来凑热闹。
门外有人毕恭毕敬的唱喏:“请少爷少奶奶安,该起了!”
沉璧大惊失色:“死了死了,赶紧……”
“喂,轻点……疼……”
“做的时候不疼,现在才感觉疼?我说你怎就那么迟……钝……”
快言快语到中途才发觉味道不对,沉璧当下噤声,一心一意的捣鼓程怀瑜的胳膊,室内温度骤升,两人俨然一对被闷熟的大对虾。
沉璧帮程怀瑜处理完伤口,手忙脚乱的从衣柜里翻出两套簇新的衣裳,扔一套给他,自己绕去床后换好。
将满地狼藉略略收拾了一番,她发现程怀瑜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只穿着中衣。
“进来吧!”他若无其事的吩咐守候在门外的仆人,同时丢给沉璧一个“还愣在那里做什么”的眼神。
众丫鬟嬷嬷端着盥洗用品鱼贯而进,只见新进门的温婉美丽的小媳妇正在为少爷更衣,纤纤玉指上下翻动,麻利的系好衣带,末了不忘替他整整衣领,那娇羞的小模样,真叫旁人见了也心动……
“合同添加一条,更衣一次二十两。”沉璧保持着标准弧度的微笑,踮脚理好程怀瑜衣襟前的皱褶,顺带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没问题。”同样是牙缝中挤出的字,笑意满满。
“少奶奶用茶。”一名模样乖巧的小丫鬟扶沉璧坐到妆台前,先递过一盅清茶漱口,而后又取过一只银红胎五彩小盖碗。
沉璧揭开碗盖看了看,咦,红枣还能用来泡茶,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名目,大户人家果然与众不同,她低头饮了一口,想想浪费了可惜,干脆将大红枣也叼进嘴里,嚼了两嚼,吐出枣核,
“恭祝少爷少奶奶早生贵子!”嬷嬷们喜气洋洋的异口同声。
“噗——”沉璧华丽丽的喷了。
新婚团拜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沉璧隔着中庭就瞧见对面一大屋子乌泱泱的脑袋,她还是暗吸了口凉气:拧着怀瑜的胳膊质问:“你家有几位长辈?”
“你昨晚收了几个红包?”程怀瑜反问回来。
“原来……如此!”沉璧恍然大悟,继而悲愤道:“难怪你会那么好,全都给我,赶紧是提前支付苦力费哪!”
程怀瑜憋不住笑,清清嗓子:“快进去吧,都等着你。”说罢领先一步。
“哎……等……”一个字还没说完,沉璧就被自己的裙子绊住了脚。
说起来,沉璧算是起了个早床赶了个晚集,她临出门前被迫进行了强制改装,穿得正式又正式,里三层外三层的绫罗绸缎,活脱脱的将她裹成了木乃伊——这么形容是夸张了点,但拖着长长后摆的宫装确实让人行动不便,走起路来只能小步小步的往前蹭,雕花游廊一路行来,好不容易在平地上蹭习惯了,陡然出现个高门槛,惨剧的发生就显得无可避免——
她一个踉跄,上半身进了门,脚却还留在门外,扑倒之前还试图蹬了几下,谁知情况不仅没好转,还被衬裙缠住了脚脖子,正哀叹天要亡我时,一双稳健的手臂接住了她。
淡淡的龙涎香飘近鼻端,她听见程怀瑜轻笑:“主动投怀送抱算不算银两?算的话,我可就放手了。”
糗到无以复加,沉璧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处,狠狠的瞪过去,不料他并没有看自己,扶她站好后,还细心的替她理好被踩在鞋底的裙摆。
“可以走了。”他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握的不重,却很坚定,生怕她一不留神再摔跤。
沉璧低头做了个深呼吸,团拜活动正式开始。
“祖母请喝茶!”
主位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身穿缕金团福品红对襟袄外披银狐裘,平日自是富贵端庄,此刻却笑得合不拢嘴
“乖,昨儿才说了,往后就随怀瑜叫奶奶罢,还是寻常人家的称呼好,像我这般岁数的,多半已经儿孙满堂了。”
围在一旁的女眷也都附和着笑道:“老太太抱曾孙心切,这话不知念叨了多少遍,而今总算盼来了孙儿媳妇,怀瑜别愣着,赶紧再来一杯孝顺茶。”
早有丫鬟铺好软垫,又换来新茶。程怀瑜大大方方的跪下,与沉璧一左一右端起茶盅。
“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罢了,做只老妖精有甚好处,早点让抱小娃娃才要紧。”老太太拿起一只翡翠玉镯推进沉璧的手腕,嗔怪的看了怀瑜一眼:“傻小子,还不快扶起媳妇。”
怀瑜依言而行,旁人皆掩嘴偷笑,不知谁说了句:“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太太别不信,这孙儿媳妇的眉眼一看就是程家人。”
“是吗?过来,让奶奶好生看看。”老太太将沉璧拉近了些,正要细看,却有人Сhā进话来:“母亲大人日后想看随时都可以看,只眼下再耽误就快到晌午了,叔伯们可都还没喝上媳妇茶!”
“是啊,我都老糊涂了。”老太太笑呵呵的拍拍沉璧的手:“乖孩子,瞧你父亲都等不及了。”
“父亲大人请用茶!”沉璧再跪。
程竞阳身旁的座位是空的,他早年丧妻至今尚未续弦,这在大户人家十分罕见,外人每每提起常以“情痴”两字带过,而其中的真实原因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程竞阳接过沉璧递来的茶水,象征性的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就搁回托盘,然后从身侧的小几上拿起一柄玉如意,示意沉璧收下。
玉如意取代了怀瑜的手,冷冰冰的,沉璧有些不习惯。
“多谢父亲。”程怀瑜的谢意倒是打心眼儿发出的。
程竞阳略一颔首,目光若有若无的从沉璧身上掠过:“成了家可就是大人了,再不许胡来。”
沉璧发现自己只要面对程竞阳就浑身不自在,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心不在焉的跟着怀瑜走向别处。
才走了几步,忽听怀瑜低声提醒:“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剩下一大圈人呢!”
沉璧这才反应过来,新进门的媳妇茶,夫婿是不需要作陪的,陪了反而给人笑话——难怪刚才的笑声那么可观。
“少奶奶请随奴婢来。”被忽略得满头雾水的引路丫鬟怯生生的跟在少奶奶身后。
“哦……”沉璧有点尴尬。
程怀瑜冲她安慰的笑了笑:“别怕,给其他长辈只需要躬身行礼便可,留心脚底。”
目送自己的小新娘落落大方的逐一见礼,程怀瑜松了口气,人坐在紫檀木椅中,神思却不由自主的随她而去。
就在方才,他携沉璧走进大厅的一刹那,满屋谈笑晏晏的人们忽然变得很安静,当时的沉璧还没从窘迫中恢复过来,所以没注意,但他很清楚原因。
相识至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在她被众人抓回去重新梳妆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被夜露沾湿的石阶上等她,听着初春的风从耳边细细擦过,看着远方的晨曦变幻出越来越明亮的色彩,久违的澄澈心情,一如头顶淡蓝的天空。然后,门开了,他本能的转过头,呼吸微微一滞。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后来的某天,沉璧一时兴起给他念了这么句诗,彼时他脑海中油然浮现的就是这幅画面,再适合不过。
巧笑嫣然的女孩身着一袭银红底百蝶穿花烟霞罗裙,鲜艳的颜色映得芙蓉晕双颊,一头柔顺的短发经送嫁嬷嬷巧手打理,编进细碎的珠串绾成小小的团髻,髻上绕着丝绢制成的海棠花枝,末梢的几点茜红斜伸至耳畔,衬着她唇边浅浅的笑涡,别样妩媚。
曳地的藕荷色裙角翩跹起伏,步步生莲,她走向自己,笑得有些腼腆。
——不许说难看,不许笑。没等他出声,她抢先发出警告。
于是,他只好愣愣的站着,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
——那个……天亮了。
——嗯,我能看见。
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又笑得像只小狐狸。
程怀瑜摸了摸似乎仍在隐隐发烧的脸颊,懊恼的得出结论——自己当时的模样一定傻得很厉害。
可是,懊恼完了,心底竟悄然生出一种不该有的满足。
目光又飘了出去,好巧不巧,沉璧一个转身,秋水潋滟的眸子正撞进他的视线,他马上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脸孔一点点灼热,心却一点点冷却,清醒过后,只剩连日来的愧疚。他明白她为他做的一切,却出于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自私的接受她的牺牲。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她,她却毫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抛弃种种,只为换他一颗心的自由。
她常笑言朋友贵在交心而非计较得失,但他终究亏欠了她,欠她一个幸福。如果可以,他会极尽所能从别的地方弥补她、满足她所有要求——等到真正能够由他做主的那一天,他一定要让她幸福。
“啊啊啊……终于……解放了!今后再也不要让我穿正装。”
团拜会结束,光彩夺目的公主又变身成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刚走进梨香苑,沉璧就挽起裙摆在腰间打了个结,甩胳膊踢腿。
程怀瑜忍俊不禁:“有那么夸张吗?”
“不信你试试?”沉璧赠送一枚卫生球眼,小心翼翼的捶着自己的腰:“弯下,直起,再弯下,再直起……全程算下来,腰椎间盘折合磨损72次。”
“椎间盘是何物?“程怀瑜被沉璧奇异的说法逗得只想笑:“得,今日不是丑媳妇见公婆么?看在收获不小的份上,还是赚了。”
“所以我能坚持到现在才抱怨……不过,我很丑吗?明摆着鲜花一朵,你往我这一凑合,那才叫适得其所。”沉璧说到一半,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什么所?”怀瑜见沉璧笑得贼兮兮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说这个了。”沉璧狡猾的占完便宜就开溜:“正经的,你觉不觉得你父亲看我的眼神老是怪怪的?”
“不觉得。”怀瑜认真想了想:“ 他待人一向不苟言笑,我没看出他对你有什么区别。”
“区别,好像也是没有……”沉璧一时也觉得无从说起,只得含糊道:“可能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深沉得让人猜不透……你几时能修炼到这地步就好了。”
“有什么好?要是弄到最后连个懂我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很孤单?”
沉璧看了看程怀瑜,她很想指出王权就意味着孤单,想在万人之上就必须学会享受孤单,但面对那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庞,有些话现在还说不出口。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程怀瑜讪讪的将脸转向别处,佯装对路边刚抽芽的柳枝很感兴趣。
“没什么。”沉璧暗暗好笑,信口问道:“怀瑜,你对你母亲还有印象吗?”
“没有,她走得很早。”程怀瑜眯眼望了望天空,淡淡的说:“我是姨母带大的。”
“我的母亲大概走得更早……”沉璧喃喃自语,但她很快用力拍了拍怀瑜的肩膀,将他从忧郁中震了出来:“可你要这么想,比起已经过世的人们,我们已经幸运了太多,所以,无论这人生是喜是悲,都要好好珍惜,仅有的一次机会,一定要对得起自己,不是吗?”
程怀瑜低头看向说话的人,午后阳光如金色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张明净的笑脸将他触目所及的世界填得满满当当。
他正想点头,她却已经大步往前走去:“好香啊!该吃午饭了吧……我连早饭都还没见着呢!”
“慢点,”程怀瑜下意识的提醒:“你不是才说……”
话音未落,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撒腿跑得正欢的沉璧忽然僵住,双手慢慢合拢在后腰处——
“不行了,好疼……不会闪了吧……”弱弱的呻吟,却不难听出气急败坏。
程怀瑜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由闷笑转为扶墙笑。
结果,这天的午饭谁都没吃成,一个腰疼,另一个肚子疼。
鉴于疼痛发生的部位十分可疑,外加目睹少爷大白天里就急冲冲的将少奶奶抱进卧室,梨香苑的一干仆役丫鬟开始尽情发挥活色生香的想象力,私下里对小两口的新婚进行时展开热切讨论,以致于一传十,十传百……当然,对于这一消息,最开心的还是一心期盼抱曾孙的程老太太。
流水无情
婚后数日,沉璧正式接手程家名下所有商行的往来账务,她用借贷复式记账图表换下堆成山的老式账簿,提高效率的同时也在迅速摸清了程家各项经营情况,一并赢来了众位元老级总管的心悦诚服。
至于程怀瑜的时间,则更多的消耗在程段两家日益激烈的明争暗斗中。程家虽无在朝为官者,却自先祖就已获封世袭从一品开国县公爵位,是南淮备受尊崇的望族,再加族内出过一位令当朝皇帝至今念念不忘的妃嫔,便是普通朝臣也都礼让三分,而段家却处处与之为难,今日查出山西贡盐掺了沙,明日又诬陷铸币行私扣钱币,一边打压程家一边离间君臣,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以段玄武为首的大小官员也依仗着丞相与皇后的势力横征暴敛,早引得民怨载道。程家表面上不为所动,暗中却已利用四通八达的耳目收集了大量段氏枉顾国法草菅人命的罪证,只待时机成熟一举告发,以助天子诛叛臣惩贼子。此事由程怀瑜亲手操办,但沉璧也知晓得不多,因为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更喜欢做的是烹一壶好茶,在姗姗降临的薄暮中微闭双眼,静静的听她抚筝。
世传晚雪公子吹得一手好箫,在乌镇十里塘边,一曲沧海就曾让沉璧领教过“凤箫吹断水云闲”的绝妙,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听过他的箫声。直到沉璧有一次无意中撞见他细心的擦拭随身携带的白玉箫,数次按至唇边却没能吹出一个音符时,她才明白,那份绝妙想必最初是因另一个人而起的,她不在了,一切也就没有了意义,情缘敌不过世事无常,剩下一段杏花春雨般的年少懵懂,便永远占据了心灵一角,外人断然无法Сhā足——
她终究是个局外人。
尽管这一认知对沉璧而言根本算不上意外,但她心底还是有些微妙的失落,思来想去,她将此归咎于程怀瑜喝茶听曲没有付钱,好比下棋,两人对弈是互相作陪,但一人下一人看就属于围棋教程,理所当然是要收费的。沉璧此念一转便又生出条创收途径,她每每接过程怀瑜的银票后,干什么都安之若素了,程序性工作嘛,按部就班便是,不用动脑。
忙忙碌碌中,转眼到了永宁十年的清明,一年之中最为诗意的季节。
天街雨,杨柳风,梨花飘雪桃杏红。
街头女子不约而同的换上了轻薄纱衣,满目浅红淡绿,件件精工细绣,各色裙裾在风中肆意招展,热闹如繁花枝头的蜂飞蝶舞,令行人大饱眼福。
然而,总有那么一种人,万花丛中过,独爱陌上草——偏执的人在世间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当此人拔光了所有的花,却还找不到属于他的那颗草,这种情况换谁遇上都会比较郁闷……不对,郁闷一词可以视为揣着不痛快蹲墙角里慢慢消化,是于他人无害型。相比之下,一连砸碎店家数张桌椅的绝不能再称为郁闷,确切的说,此类症状属于危险型的暴躁。
眼下,地处市中心的一家茶楼中,最好的临窗位置上就坐着这么位客人。
茶楼掌柜退避三舍,店小二战战兢兢的送完茶点后也逃之夭夭。
接连好几天了,这位出手阔绰的主顾雷打不动的从早上开门坐到晚上打烊,然后一脸怨愤的离去,他身后的跟班会匆匆赶来结账——纹丝未动的吃食外加整个楼面的桌椅。
店小二除去第一天被满地桌椅的残肢木屑给惊悚了一下,之后的打扫便习以为常了。茶楼掌柜也痛并快乐着的换上前一晚就预备好的全新桌椅,谁让人有钱呢?对方每晚支付的银两都足以再开一家茶楼,就只怕哪天他主子一个不高兴,砸完桌椅迁怒于人。掌柜与小二都在心底暗暗崇拜着那位替危险人物鞍前马后效劳的兄弟,这年头,当真是撑死胆大的啊!
“桓宇!”不大的声音怒意横生:“你不是说,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小坐吗?”
“确……确实如此,”郑桓宇硬着头皮道:“少主安Сhā在程府的线人是这么说的,恐怕因为姑娘身上不舒服,所以……”
“如何不舒服?”两道凌厉的目光钉过来。
“这……那个……宫里请来的太医说……”
“啪”的一声,一只茶杯瞬间被内力碾成了碎末,那声音骤寒无比:“她可是有了身孕?”
“不不,是月信……宫里请来的太医说姑娘因为血气受阻凝滞不通才导致腹痛难忍。”郑桓宇再不敢耽误,也顾不上难为情,一口气说完,心里暗暗祷告可怜的桌子晚点再遭殃,否则大白天的未免太过引人注目。虽然这茶楼比起北陆越王府,实在是幸运了太多。
“血气受阻?她不是已经……”
张扬的戾气消散在喃喃自语中,少主没再搭理他,郑桓宇暗自舒了口气。他其实已经建议过少主几日之后再来,可少主不听,明知人就在程府,也不肯直接去找,定要在这里等着,每每发泄完了再回客栈,又是一夜辗转……他偷眼瞧了瞧陷入纠结的少主,劝说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只得担忧的走开。
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郑桓宇也有些烦闷,他从小就跟随少主,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管是北陆六皇子,还是天义门门主,慕容轩在人们眼里永远都带有神祗般的光环,若将众生比作星子,他无疑是其中最耀眼最出色的那一颗,或者说,他就是那众星拱起的明月,孤傲清冷,睥睨天下,直到,遇见了她。
不知道事态为何会急转而下成这般境况,按说凌右使离开了建安,少主应该安下心来养伤才对,谁也没料到,沉璧会突然代替郝梦晴嫁给程怀瑜。想必程府内的眼线们发现这一隐情时,是怀着迫切邀功的心态快报加急传给少主的。
但也不怪他们,鲜有人知少主的两块心病,其一是寒毒,其二便是沉璧。冬至以来,少主一直在被寒毒折磨,日夜泡在温池中。内务府送来的姑娘无论怎么等也等不来越王的踪影,内务府上下诚惶诚恐,以为挑来的姑娘不合意,换了几拨,仍不得其法。只有他和爷爷知道,那些姑娘少主连看都没看一眼,似在坚持什么,又似在和谁赌气。
只凭温泉相辅运功抵抗寒毒本就是件痛苦难挡的事,冷不防又从南淮传来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
郑桓宇永远记得那天夜里,守在温池外的他听见一声怒喝,那是一种受伤的野兽才会发出的吼叫,愤恨而绝望。他冲进去,见到一幅触目惊心的场景——支撑房梁的几根大理石柱子被内力生生震裂开,满地水渍,少主不省人事的俯在雾气缭绕的池畔,粘稠的血从他口鼻逸出,滴落进滚烫池水中,翻涌出妖娆的暗红。
他最后挣扎着看了自己一眼,艰难的说:“备马,送我去……”
话没说完,再无声息。
幸而爷爷及时赶到,救回他一命。习武之人都盼有深厚内力,却不知,即便如少主这般练成玄宗绝学,一旦走岔,重伤致命的危险也会越大。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少主都没能走下床榻,他每日清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挥人将少主枕边的女子弄走,他想,如果被少主醒来看见,一定会杀了她。而少主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往门外跑,往往没跑到一半就跌倒在地——寒毒已封住他的经脉,只有爷爷才能使出独门内功替他稍作舒缓。
出不了王府,少主将能砸的东西统统砸了个遍,只剩下一只双龙攒珠盒,他不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见少主无数次扬起的手又缓缓垂落,手指因用力蜷起而暴出青筋,终因不舍而放弃。
终于有一天,他进门时,看见少主穿戴整齐的站在窗前,大病初愈,形容清矍。他身后,洋洋洒洒的飘着冬季的最后一场大雪,天地万物模糊不清,那双蓝色的眼眸浸润在寒雾中,同样不甚分明,他平静而完整的说:备马,送我去建安。
郑桓宇直到此刻都有些气恨那个女子,他不懂,既然无情,为何又引得少主上了心。
但他的爷爷却说,这不怪她,这只是一个王朝的气数。北陆南淮两分天下,分久必合,谁是最大的赢家,本是天命。
难道那个女子,代表的就是天命吗?
晃晃脑袋,甩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郑桓宇几乎不抱希望的往楼下看了看,意外的发现挂着程府铭牌的马车已停在茶楼门前。
他兴奋的回过头,见少主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楼梯的方向,那里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老规矩,一壶玫瑰清茶,一碟蜜汁花生,嗯,还要一份桂花糖。”
“少奶奶,要不今儿换个座?西面雅间正好有空的。”小二抖抖索索的劝阻。
“为什么?我平常都坐南窗,可以看美人。”女孩俏皮的答道。
话音未落,一团杏红衫裙的身影已出现在楼梯口,说话的女孩快步跑了上来,目光随意一扫,有点失望:“哦,原来有人了。”说着就要下楼。
郑桓宇的心跌落到谷底,正要替少主出声唤住她,那女孩却又慢慢回过头来,圆睁的杏眼难以置信的眨了两眨,忽然惊喜的叫道:“阿慕!”
情生不觉
郑桓宇识趣的闪人,数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少主的笑,尽管隔着假面,那笑容依然如同严冬后的第一缕阳光,得来不易的温暖,令旁观者都为之心酸。
“阿慕,你是来京城办事么?你还有没有回去嘉兴?郑伯和阿飞夫妇都还好吗?我才给他们去了信,也不知收到没?”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
沉璧遭遇得货真价实的也只有第二项,因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兴冲冲的挤坐到慕容轩身边,连珠炮似的丢出一堆问题。
“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慕容轩不知该为她的热情叫好还是该悲哀。
“自由选择啊!”
“先喝茶。”慕容轩苦笑。
他欠身为沉璧倒茶,眼角余光瞥见她正托腮望着自己,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孔离自己那样近,近得只要他一转头,就能吻住她嫣红的唇。
他的手停在半空,她的气息似有似无的撩拨着心弦,爱而不得的痛,游离在理智之外。
迟疑片刻,他微微偏转脸,不料被一只小手捏个正着。心中一惊,他以为她发现了假面的破绽,电光石火的刹那,慌乱、紧张接踵而至,其间,却又掺杂着一点暧昧不明的期待。
然而,她只是狐疑的自言自语:“你最近怎么瘦成了这样?生病了吗?”
生病了吗?
慕容轩一愣,下意识的轻轻摇头。
情之所至,不是病,而是一种毒,初时不觉,等察觉到痛意时已经没有办法再拔除。
她是他的药,咫尺的距离,却难以逾越。
她认真的看着他,而他却不知如何作答。
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一阵,她缩回手,没心没肺的笑起来:“既然没病,有什么减肥秘方也传授给我一点么……”
慕容轩闷不做声的丢了一颗蜜汁花生进嘴,半晌才道:“你大喜了怎么也不告知亲友?”
沉璧作恍然大悟状:“阿慕,你是专程来找我贺喜的吗?可为什么不大高兴的样子,该不是怪我不够朋友没及时知会吧?”
慕容轩停止咀嚼,他不明白这丫头明明看得出自己在生气,怎么还笑得出来。
尽管,他喜欢看她笑,与上次广化寺的男装相比,今日一袭红裙将女孩儿的娇俏烘托无余,不,应该不是女孩了,她的眉梢眼角已经渐渐褪去青涩,如含苞枝头的花萼,不经意间,悄悄绽开女人独有的风韵。可惜,再好的年华,再美的风韵,无关于他。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面无表情的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喧嚣如潮水般隐退,他想起玉楼春的琉璃屋顶,那些专属于他和她的夜晚,美好而短暂,似乎越想留住的东西,越容易溜走……他听见自己冷冰冰的话语:“你还在乌镇的时候,不是还对我说你喜欢姓韩的吗?怎么到头来要嫁了,却嫁给姓程的?”
沉璧的表情僵了僵,马上又笑嘻嘻的凑过来,小声说:“阿慕,既然你问到了这么大的秘密,我还是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什么秘密?”慕容轩心跳骤然加快。
沉璧笑而不答,她“噔噔”跑下楼,少顷,抱着一只酒坛返回,她将两人杯里的茶水换作酒。
“阿慕,你先尝尝我教他们调制的蜂蜜酒,可惜这茶楼没有像阿飞那样能干的厨子,不然味道应该更好。”沉璧举杯深吸口气,显出陶醉的神情:“为了向你赔罪以及证明我的诚意,我都将私家珍藏贡献出来了,而且,先干为尽哦!喝完这杯,你就不许板着脸了。”
话音未落,手中一空,沉璧愣愣的看着慕容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新注满泡在热茶中,低声道:“你的我代了,剩下的暖暖才能喝,先说正事。”
“哦……”沉璧摸摸鼻子,好半天才接上趟:“我要说的是,就连小翠也不知道我大喜的消息……那不算我的喜事。”
慕容轩一时没反应过来。
沉璧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是救人于危难。程怀瑜是我的义兄,他被迫要娶一个难以接受的姑娘,万一真娶了,葬送的可是两个人的幸福。我就不一样,反正无牵无挂——不要再提韩青墨,我被人拒绝了三次,好歹也要留点自尊……总之,我帮程怀瑜蒙混过风口浪尖就算功成身退,程家有足够的能力替我隐姓埋名,我不但毫无损失,还可以得到一大笔补偿金去做我想做的事……”
“你怎么可以……”慕容轩被一种震惊与喜悦交织的情绪冲击得神思错乱。
“你想说我特立独行还是胆大妄为?可我真的不是很在意卫道者提倡的女德或是名节什么的,换句话说,我过得好不好并不是由那些条条框框决定的。”澄澈的眸子坦然的注视着慕容轩,沉璧笑了笑,将已经温热的蜂蜜酒凑到唇边小口抿着:“如果你无法接受也没关系,只要像从前那样帮我保守秘密就可以了。我想,等到将来真正属于我的另一半出现,他自然能给我信任和理解。”
“我相信你。”慕容轩生生将到嘴边的“理解”两字嚼烂了吞下肚,他现在只想将沉璧按在腿上狠狠打一顿ρi股。
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时义气。对他而言,却是在生死关头都还弥漫心头的绝望。
“假若哪天我要死了,你也肯嫁给我么?”他未及多想的脱口而出。
沉璧被问得一愣,一颗花生米从嘴里掉了出来。
“我嫁给你就不会死么?”
“或许呢?”
“阿慕?”沉璧伸手抚向他额头:“你没事吧?”
慕容轩偏开头,说不出的失望,无论他以哪种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也无论她或关切或随性,但凡谈及儿女之情,她一准儿滑溜。
“生死不过一个字,说出来也都很容易,但,阿慕,我从不用它开玩笑。”
过了好一会,他听见她的回答。
窗前几株杏花正开得绚烂,红绡般的花瓣漫天飞舞,就像下了一场细雨,细碎的飘洒在手边,沾在女孩发间,她的笑容变得极淡,忧伤如风,蔓延无声。
“对不起……”慕容轩不知怎地有些心疼,于是他放弃了那个容易让自己和她都陷入尴尬的话题:“我原本是想问,你方才说你可以从程家得到一大笔补偿金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愿望成真,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西湖边买一处大宅子,临湖庄园的那种,然后和哥哥住进去,帮他讨一房漂亮媳妇,再然后,”沉璧脸上泛起薄醺的红晕,莞尔道:“为自己物色一个好丈夫。”
慕容轩想了想,不动声色道:“怎样的‘丈夫’称得上好?”
“能够彼此交心,能够无所不谈,没事就喜欢呆在一起,相处久了更像亲人,感觉很轻松,也很快乐……”
沉璧忽有所觉,她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正望着她微笑,笑容里,有一丝意味深长。
她的脸竟然开始发烫:“我只随口说说,有些东西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慕容轩注视着沉璧抚脸的憨态,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他赞同的点点头:“没关系,只要你自己清楚就好。”
“我当然清楚。”沉璧接话挺快,实际上,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茫然。自从青墨离开后,她就在反思自己的感情是不是还停在过去,最终也不得不承认,她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林楠的影子,甚至于,她似乎已经忘了爱情应该怎么开始。
蜂蜜酒是上好陈酿调制,味甘,后劲却足。何况,有些事情,本来就会越想越迷糊。
一时间,各有所思的两人谁都没说话。
茶烟袅袅,混着蜂蜜酒独有的醇香飘散开来,春日的风煦暖轻柔,带着催人入眠的慵懒调调,扶疏花影明暗不定,恍若置身梦境。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停在她的颈间,那雪白肌肤上蜿蜒着一缕青丝,发梢沾着一片晶莹的杏花瓣,摇摇欲坠。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摘下花瓣,下一刻,触感微凉的发丝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好似还残留着花瓣的余香。
沉璧怔怔的转过脸,他没来得及直起身,也不想。既然说不出口,那么就干脆让一切顺理成章吧。酒气上涌,他缓缓垂下眼帘,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轻拂脸颊,越来越近……
“大白天的,你这儿怎么就关门谢客了?什么?被人包了?我家少奶奶还在楼上呢,快让我进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打破了午后氤氲的时光,小猴子的大嗓门。
接着,“啪”的一声,沉璧手忙脚乱的打碎了装蜜汁花生的碟子,晶亮的颗粒滚落一地,小小的甜蜜染上尘埃。
“他们来接我回去了。”沉璧尴尬的站起身,顿了顿,似觉不妥,忙又坐下:“阿慕,你会在京城逗留多久?我们再约时间,你都还没告诉我木木红茶坊的消息。”
“那就……明天?”慕容轩眼下才是真郁闷了。
“成,我明天还来。对了,”沉璧想起什么似的:“差点忘了,我还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来京城找到了哥哥。”
“是吗?他在哪里?”慕容轩深感意外,因为他收到的情报从没有提到沉璧与哪位陌生男子有过会面,除非沉璧的兄长武功奇好,能轻易避开他的眼线……但,外人又从何得知谁是他的眼线?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时常会来看我,不过,他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除了你和怀瑜……我知道你们会为我开心。”
慕容轩下意识的皱皱眉,随即恢复常态:“当然,恭喜你得偿所愿!”
“恭喜?嗯,你刚开始还说是给我贺大婚之喜来的,也就是说……”沉璧摊开五指在慕容轩眼前晃了晃:“贺礼就不要浪费了。”
慕容轩一怔,杏红裙裾在视线中划过明媚光影,远远的传来几声轻笑。
“阿慕,明天见。”
“少主……”郑桓宇等马车走远后才现身,忐忑不安的解释:“属下没料到程府会派人来接她,平日她都是来去自如……”
意料之外,少主并没有动怒。
“罢了,大约是有什么事吧。”慕容轩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问道:“游笑愁现在怎么样了?还是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吗?”
“他还关在地牢里,无论如何拷问,都没能逼他开口。”郑桓宇字斟句酌道:“他年事已高,少主又有嘱咐在前,所以……”
“哦?”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则的声响,慕容轩的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冷笑:“看来,他是在等我了。你安排一下,尽早动身。”
“那……这边呢?”郑桓宇很是不解。
“程府的戏唱不了多久,最迟年内,我北陆铁骑定能成功破关。”慕容轩慢慢拂去满桌花瓣:“剩下的,我还有一辈子时间。”
是的,还有一辈子时间。丫头,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我吗?
蕙质兰心
马车还没停稳,沉璧就跳了下来,迎接她的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大毛巾,湿漉漉热腾腾。
“好烫!”沉璧恼火的扯下毛巾:“你今天怎么在家?”
“幸好我在家,不然谁帮你扯谎瞒老太太。”程怀瑜不由分说的又抓着毛巾使劲揉沉璧的头发:“我骗她说你在沐浴,头发弄湿点才装得像。要是被她知道你常溜出去,你就等着她亲自把你调教成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吧!”
“她找我做什么?”沉璧老老实实的不敢再挣扎。
“谁知道呢,大概是婶婶们陪她拉家常时提起你了,就想着要看看。”
“你平时应该多告诉她我很内向,呃……很害羞,不宜见客。”
“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可是,”程怀瑜带着笑意看了看他的小妻子:“没人相信能把惯铁总管收得服服帖帖的人会是个内向害羞的小丫头片子。”
年逾五十的铁总管是执掌程家旗下矿业的负责人,凭着胆大心细的判断力和机敏过人的经营策略,屡屡为程家立下汗马功劳,然而,此人的臭脾气也是远近皆知,程府上下,除了程竞阳父子,很少有他看入眼的人,何况沉璧初来乍到,他本就不满程怀瑜将偌大的产业交给一介女流,于是初次例会就给了沉璧一个下马威——足足迟到了一个时辰。沉璧却也不等他,会照开,开完解散,等到铁总管慢悠悠的晃来时,人走茶凉,他连个露面的机会有没有。当他矗立风中备感萧瑟之际,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娃儿将他彬彬有礼的请进屋子里烤火,烤着烤着,一老一少从晋州煤矿聊到豫西金矿,从矿脉寻找谈到时兴炼银的灰吹法,进而就如何建立矿产分类开采、冶炼铸造、销售推广的一体化模式展开热烈讨论,铁总管渐渐发现女娃儿视角独特见解犀利,正叹相见恨晚,女娃儿冷不丁的来了句:铁叔叔有创新之举不妨放手一试,出了问题怀瑜给担着……
从此以后,铁总管逢人便夸程怀瑜好福气,再等他根据沉璧透露的小道消息前往荆楚之地东南部荒山挖出了罕见的宝石矿,这一评价便升华为精辟的八个字: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事后,程怀瑜好奇的问沉璧怎么会知道哪里埋有宝石矿,他的小妻子一边翻着账簿,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铜绿山孔雀石,历史书上不都有记载么?对了,你是不是打算给我提成?
程怀瑜翻遍所有史书都没找到有关铜绿山的蛛丝马迹,只好对某人狡黠的偷笑不予理会,乖乖批准了她的加薪申请。
“怀瑜……”沉璧一改平日的活泼伶俐,可怜巴巴扮起小媳妇:“你陪我去么?”
程怀瑜眼中的笑意逐渐加深,他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女人家闲聊,我去了多不自在,还是回梨香苑等你吧。你不要紧张,又没有谁会刁难你。”
“不是刁难,而是……”沉璧欲言又止,她实在是怕了一大群三姑六婆将她围在中间指导她怎么才能快点怀上孩子。虽然古代女子谈论闺房之事还算隐晦而沉璧也并非一张白纸,但那并不代表她听到某些香艳露骨的词汇时不会脸红心跳。
“算了,不说了。”沉璧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回头送来的补品还是老规矩,一人一半。”
“沉璧……”程怀瑜忽然叫住她:“实在不行的话,就说……问题在我身上……”
“啊?”
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塞进了软轿,只听见他轻声叮嘱:“早去早回,等你吃晚饭。”
不出沉璧所料,下午茶的话题全然“十八禁”,就连最容易受孕的姿势都拿出来讨论,一道道或含蓄或泼辣但毫无疑问浮想联翩的目光似乎将沉璧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光,就差没直接测量沉璧的三围以推论将来生男生女的可能性,最后还是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将她搂到身边笑骂:“别理那些捉唬人的猴精儿,就知道拿小辈开涮,等她们将来讨进儿媳妇,看还有没有个正经样!”
“老太太偏心,且不说各房各院的孙儿外孙们都还小,便是大了,也难抵怀瑜十分之一的出息,又哪里去讨这么能干的媳妇?”
有人嘴快,话里似真似假的沾了些醋意,马上引来圆场的。
“嘿,老太太心疼长孙媳妇天经地义。再说了,瞧小丫头的俊俏眉眼,大伙儿倒是给评评,像不像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
“咳,说起老太太的外孙女,前日瑞儿淘气,天没开冻,纠缠着小六子下池子摸鱼,结果晚上就着了凉……”
“请大夫来看过没?千万别给耽误了。”
“别提了,大夫当时就开了方子煎了药,夜里还是发了烧,小祖宗折腾了一整宿……”
傻子都听得出前面的话题被刻意打断,令人费解的是,大家竟然极有默契的七嘴八舌说开去,也没有谁再提起,仿佛眨眼工夫就将沉璧当成了透明人,气氛一时间颇为怪异,沉璧不解的转过头,却见程老太太正表情复杂的看着自己。
“呃……奶奶?”沉璧不明所以。
“好孩子,不关你的事。”老太太轻抚着她的头发,半晌才开口说话,言语中不甚唏嘘:“你婶子们只是不想让我伤心,很多年前,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只可惜……罢了,陈年往事就不提了。怀瑜何其有幸,能在人海中找到你。而程家又何其有幸,能将你迎进家门……平日也别那么操劳,有空常过来陪陪奶奶,知道吗?”
沉璧惴惴不安的点头,正愁想不出话来安慰,老太太已疲惫的拄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今日就散了吧,我有点乏了,进屋去歇歇。”
“我伺候您休息。”沉璧忙乖巧的紧随其后。
老太太慈爱的摆摆手:“你也回去吧,炖好的补品我已差人送去了梨香苑,特别为怀瑜准备了一份,记得督促他吃完,晚上早点安置。”
“……”
“怀瑜,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没有丁点眼熟?”晚饭后,沉璧捧着面镜子愁眉苦脸。
“没有。”程怀瑜练字正练在兴头上,答完忽觉不对:“……怎么今天饭后第一句话不是问你有没有变胖?”
“有吗?”
“当然没有。”
“敷衍!十全大补汤,能不胖么?”沉璧不满的嘟哝:“继续第一问,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仔细回忆……你那时好像无缘无故的对我很殷勤……”
那是对喷你满身口水的愧疚好不好?!
沉璧忍着没吭声,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有几个姑姑?”
“祖父有几房妾室,我父亲为长子,底下还有十来个弟妹,但祖母所出的这一脉嫡亲,就只有一个妹妹,也去世得很早……”程怀瑜提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汁砸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团污渍,他犹豫片刻:“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沉璧看了怀瑜一眼,心知他还不愿对自己坦承身世,也并不知道姚若兰已将真相告诉了她,所以,尽管她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提,只随口道:“如果有人说,我长得很像你那个去世的姑姑,你会怎么想?”
“言过其实。”程怀瑜重新铺开一张纸:“我虽然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最多不过是神态相近吧。”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沉璧怏怏的放下镜子,走到书桌边:“我真的很好奇,因为不是第一次被人当作谁谁谁了……”她几乎同时就想起了游笑愁,心有余悸的摸摸脖子:“但你的话也有道理,说到关系,那不如……”
沉璧忽然伸出手,把程怀瑜的脸硬生生扳了起来。
程怀瑜猝不及防,一个抬眼,她笑得大大方方的脸就映在了他明澈如水的眸中。
“别动,让我好好瞧瞧,说不定能瞧出点什么来!”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程怀瑜尚未从惊愕中恢复,沉璧已经失望的放开手:“你的遗传基因也很隐性么……”
如果她真的长得像他母亲,那么就很容易解释程竞阳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怪异眼神,而她应该也能从程怀瑜脸上找到一点熟悉感,可是,全然没有。
程怀瑜压根没听懂沉璧在说什么,只觉双颊被她触摸过的地方开始温温的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那里,她身上的香味,令人想起暗夜绽放的昙花,青涩而幽暗。他忍不住深深吸气,不期然的,嗅到一股淡淡酒香。
他愣了愣,下意识的问道:“你喝过酒?”
“嗯,可惜你没口福。”沉璧已经坐回妆台前。
“你一个人?”程怀瑜不自觉的跟了过去。
“对了,你猜我今天遇着谁了?”沉璧兴奋的抬起头,双眸晶亮。
没等程怀瑜接话,窗台边传来“扑棱”声,一只灰鸽子跳了上来。
程怀瑜立刻走上前,熟练的从鸽子翅膀下取出一卷纸条。
沉璧好奇的凑过去,只见素雅的信笺上写着极纤细的小字:
漕运设防,账面亏空。明日午时,绛云楼。
末尾处,寥寥几笔勾画出一株墨兰。
鸳鸯帐暖
“眼下正值往边疆输送军粮的时节,居然打起了漕运的主意,用心良苦哪!”程怀瑜慢条斯理的将信笺折好,点着火烧掉。
“你是说……段家?”沉璧怔怔的,眼前还晃动着那株兰花的影子。
“还有比他们更无耻的吗?大概是见盐湖和铸币行事件掀不起风浪,便转向众目之下的漕运,当真以为程家只有招架的份么?”程怀瑜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我所料,段家帐内大笔亏空,钱用去了哪儿,明日一查账本便可知晓——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应该很妙。”
“你的内应……是姚若兰?”
其实不需要对方回应,答案已经很明显,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在用行动证明她可以为怀瑜牺牲一切的决心,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怀瑜是幸运的得到了,只是,这如海深情,他将来拿什么来偿还?
“我对自己有过承诺,终此一生,定将她失落在外的幸福全都弥补回来。”程怀瑜对沉璧的想法似有察觉,他望向窗外无边夜色,眼神幽远:“无论她在段家经历了什么,都是我欠她的。在我心中,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若兰。你也许会笑话我如今还说这些于事无补的话,但总有一天,事实会向你证明。”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知道。”沉璧笑了笑,但不同于以往充当狗头军师外带免费观赏才子佳人的热衷,她这次有点意兴阑珊。
碰巧门外有嬷嬷前来问安,她忙应声:“进来吧。”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位老嬷嬷领着两名丫鬟进来,笑道:“老太太吩咐,睡前给少爷少奶奶送点安神补品,特意从太医院弄来的方子,药材也都名贵着呢。”
沉璧和怀瑜无奈对视一眼,只得双双去桌边坐了。
程怀瑜看了看沉璧的碗,随口道:“她那是乌鸡参茸汤,我这是什么?”
“大约是固本益元的,刘太医说少爷新婚不久,该好生补补。”
“咳……”将脸埋在碗里刻苦奋战的沉璧被呛了一下。
程怀瑜一声不吭的端起碗,“咕噜噜”的一气喝完,兴许还有点烫,他放下碗的时候,面红耳赤。
“行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奴婢还要等少奶奶……”
“我会看着她喝完的,退下吧。”
“是!奴婢不打扰了。”老嬷嬷临走前瞟了程怀瑜一眼,别有深意。
嬷嬷丫鬟们前脚走,沉璧后脚就将碗推到程怀瑜面前,自己飞快蹿上床:“你处理完就可以走了,别打扰我练习仰卧起坐。”
程怀瑜见她脚勾床栏,双手抱着后脑勺,一上一下,像只被抛上岸瞎扑腾的鱼,他瞧着有趣,走近了笑道:“你这练的是个什么怪异功夫。”
“减……减小肚腩……你……也可以……试试。”沉璧说话有点吃力,玲珑有致的身躯随着呼吸急促起伏,床头水晶帘“噼啪”轻撞,流离出七彩光晕,她衣襟上绣着的蝶儿似乎都鲜活起来。
程怀瑜一时看走了神,好半天才道:“我又没有肚腩。”
“咚”,沉璧倒回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斜了他一眼:“我也没有!预防懂吗?”
“我才不信。”程怀瑜故意逗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谁知这一扫非同小可,他顿觉全身血液“哗哗”倒流,原来沉璧运动过猛,上衣在腰际撩开了一角,大红肚兜边缘,雪白肚皮若隐若现,她自己满头大汗的毫无察觉,却让他惊得无处容身。
“我……走……走了,你小……小心……受凉。”
语无伦次,嗓子还干得厉害,莫不是方才的汤太咸了?程怀瑜不及多想,匆忙朝门外走去。
“都快热死了……还着凉……”
沉璧没留意程怀瑜的异样,卯足全凌难坐起。
一个来回还没完,沉璧只听门“啪”的打开又“砰”的关上,声响极大,她纳闷的转过头,见程怀瑜仍留在屋里,奇道:“你怎么了?”
不用他作答,外边已传来老嬷嬷恭敬的回话:“老太太吩咐,少爷晚上不要再去书房用功了,早点上床安置才是。”
上床?
沉璧看看被蹬得皱皱巴巴的鸳鸯织锦被,再看看背对自己站成石雕的程怀瑜,慢慢反应过来,迟疑道:“你……”
“你别着急,我哪儿都可以将就,你放下床帘就当我不存在吧。”程怀瑜慌忙压低声音解释,好像怕沉璧会立刻抗议。
好在没有。
玩笑归玩笑,对于程怀瑜的为人,沉璧当然不会怀疑,她只是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之前都上哪儿将就呢?”
“有空房,但是不能老睡一处,还要赶在清扫丫鬟起床前收拾回原样。所以,还是书房长桌好,”程怀瑜有点不好意思:“我让小猴子偷运了被褥藏进去,铺起来和床没两样。”
沉璧不由自主的想象程怀瑜笨手笨脚铺床叠被的样子,初觉好笑,后来却有点内疚,这里原本是他的卧室,如今换了张足以躺下三个人的红木大床,正主儿却没了去处。
“你是说……那玩意?”沉璧指了指窗前的书案,长度不足一米。
程怀瑜点头又摇头:“书房的那张比它要宽大些,而我睡觉正好喜欢蜷着……”
“我有办法了。”
沉璧跳下床,拿过桌上的碗,将没喝完的汤倒进花盆,盛了一满碗清水。
“你在干什么?”程怀瑜看得稀里糊涂。
沉璧麻利的铺开左右两床被子,中间隔了一尺地儿,摆放好装水的碗,回头笑吟吟的解释:“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穷人家的待客习俗,尤其是边远的荒夷之地,家中来了客人,却没有多余的铺盖,只有让客人与自家人同睡一张床上,男女通铺,若有妻女,睡前就在她们身边搁一碗清水,以示无暇,第二天早起时,水碗若安然无恙,穷人家的朋友算是交定了,反之就棒打落水狗咯。更有甚者,还用此法来择婿,考验对方品行。”
程怀瑜闻所未闻,半信半疑道:“真有此事?”
“我也是道听途说,但事实明摆着呀,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强拘小节?”
程怀瑜默然片刻,隐约猜到了沉璧的用意,想她不顾礼俗嫁给自己已属不易,自己断然不能失了分寸,满心感动之余摆手道:“算了,我还是……”
“连我都不介意,你怕什么?”沉璧故作讶异:“莫非你真有小人之心?”
“你不要乱想,”程怀瑜哽了一下:“君子坦荡荡。”
“那就行了,你睡里侧。”沉璧简洁明了的指示。
“为什么?”明明是留给女人的地方,大男人睡着像什么话?
“万一有什么不对,我逃跑起来也比较容易。”
沉璧镇静得好像在谈论天气,程怀瑜再次败北。
夜深了,烛光透过浅绿色的嵌纱灯壁淡淡洒落在床畔,程怀瑜睁眼望着床顶,一点睡意都没有,身下是柔软的床垫,他却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不敢动。
沉璧临睡前还在梦呓:“水漏一滴,一百两哦!”
他倒不是心疼钱,而是……怕惊醒她。
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细微而平稳的呼吸。渐渐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扭转头,偷眼看了看沉璧。
熟睡的女孩嘟着红润小嘴,卷卷翘翘的睫毛像两柄细密的小扇子,在眼睑处投下轻轻颤动的阴影,模样甚为可爱。
春日的夜晚有些燥热,程怀瑜忍不住轻轻侧身,枕着自己的胳膊,将沉璧的睡相尽收眼底——她似乎也嫌热,秀气的柳叶眉不胜其扰的微微皱着,脸颊沁出健康的潮红,水灵灵的如同沾着晨露的苹果,让人看得口干舌燥……
程怀瑜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就像着了火,火苗由上而下蔓延,在他警醒之前,“噌”的点燃全身,蒸腾出一层细汗。他感到不对劲,惊疑之下,想起老太太差人送来的补品——
“……刘太医说少爷新婚不久,该好生补补。”
该死的刘老头,给他补的是什么!
兴许是他动静太大,沉璧哼哼唧唧的朝外翻了个身,被子挣开一条缝,伸手挠挠耳朵,趴着继续睡。
丝衣半滑,露出小半个珠圆玉润的肩头。
小小的一方床帏,连空气都变得滚烫,程怀瑜闻到的全是女孩的体香,他颤抖着手替沉璧将被子重新掖好,尽量不去碰触她的皮肤。然后,咬紧牙关,在心中默诵圣贤书。
从孔子的《论语》到老子的《道德经》,直到雄鸡唱晓,直到周身乃至发根都湿答答好似泡了整宿热水澡,这艰难的一觉才算睡到了头。其间,程怀瑜重温了一遍私塾,兼带替翻滚无常的沉璧做好保姆——保证她不压到那碗关乎两人名节的水,保护她不掉到床下。
曙光透过窗纸,微微泛白。程怀瑜有气无力的撑起身子半坐着,望着平平满满的一碗水发了会呆,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
谁知,这口气舒到半途,将醒未醒的沉璧低喃了几句梦话,蹬蹬被子,懒洋洋翻了起床前的最后一次身——独享惯了超级大床,她的滚动里程其实还不到原先的一半,不过,这一下已接近边沿,眼见着连被子带人就要摔下床榻。
程怀瑜手疾眼快的扑上前抢救,一不留神,超越隐形“三八线”。
“噗”的一声,碗底朝天,滴水不剩。
沉璧懵 懵懂懂的睁开眼。
天亮了。她在他怀里。
一探芳心
“你……你快掉下床了,所……所以……”可怜的孩子汗如雨下,偏偏还抱着一团被子,被子里裹着睡眼惺忪的沉璧。
“怎么……你……很热吗?”沉璧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搭在被子外的胳膊抬起,好奇的摸摸怀瑜的额头,指尖沾了他的汗水。
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黑宝石般的眼瞳格外清亮,无辜的看着他。
程怀瑜顿时没了呼吸,半晌,如梦初醒的扔下被子,狼狈逃离鸳鸯帐。
分头梳洗完毕,一同前去给朱锦园给老太太请安。
路上,沉璧破天荒的没主动找怀瑜收钱,更没提昨晚的事,两人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
老太太嘴上闲话家常,眼神却精准,见一个精神萎靡一个面泛桃红,暗喜昨日那剂补药真见了奇效,自己抱曾孙的梦想指日可待,正盘算得美滋滋的,冷不防听宝贝孙子说道:“怀瑜恐怕又要离家几日,近来天气乍暖还寒,奶奶自个可要保重身子。”
“你要去哪儿?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没等老太太发话,一个清婉的声音响起,毫不避讳众人的暧昧神色。
“我刚决定……不,前些天就安排好的行程,没来得及说。”程怀瑜很想若无其事的迎视沉璧,可惜做不到。
老太太猜度的目光在小两口脸上巡来巡去,不仅没瞧出个所以然,反而越发觉得糊涂,只得问道:“事情要紧吗?能吩咐下去的就吩咐下去,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火烧眉毛吧?”
“事发突然,好在晋安郡离京城不远,所以区区数日便可往返,奶奶不要挂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就没一天让人省心的。去吧,让晴儿帮你收拾行李。晴儿,”她慈祥看向沉璧:“月初你母亲才派人来打听过你的近况,倘若你一个人呆在梨香苑觉得无聊,不妨回家陪她说说体己话。”
晴儿?母亲?
沉璧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怀瑜替她道了谢,牵着她的手走出去,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放开。
最后一季梨花开得正盛,风暖暖的吹着,卷起满地冰绡,暗香盈袖。
阳光如一层细纱,薄薄的铺在脚下。
沉璧偶尔会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梨香苑就像她的家,或许是它的主人与她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喜静不喜闹,所以巧妙的隔开了一处远离外界喧嚣的小院;他喜欢收藏,走南闯北,就连一方砚台都会兴致勃勃的亲手挑选,别具一格的陈设,随意一件摆饰都可以让她把玩许久;他喜欢品茶,也会极有耐心的等待卷曲的花叶在水中慢慢舒展……撇开这些,又或许是老太太对自己疼爱有加,怀瑜也对自己无微不至,让她以为,这些理所当然都是她的。
其实,都不是。
朋友之间的共同爱好应是再寻常不过,怀瑜因欠她人情而负疚,而老太太始终以为她是郝梦晴。
怀瑜在若兰出现的时候是顾不上她的,老太太如果得知她的冒牌身份,恐怕连半点同情都不会施舍。至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郝家,面子做足了,背地里,想必是对她咬牙切齿的。
她置身于一个三角框架中,维系着一时的风平浪静,真正的郝梦晴,或许已经找到了韩青墨。
青墨,那个清逸出尘却又淡然得让人心疼的男子,自始至终,他所给予的温暖和关切,只因为她是沉璧而毫无保留。
所以,她尊重他的选择。不是没想过死乞白赖,不是没想过哭泣挽留,可她明白,没有谁可以为别人活一辈子,所有他能给的,已经都给了她,甚至他现在踏上的亡命之途,也是为她而中了游笑愁的毒。
她怎能再去求全责备?
只是,他让她照顾好怀瑜,却没告诉她,她的立足之地在哪里。
程怀瑜琢磨着想找沉璧说点什么,苦于找不着话题,一次次作罢,却见沉璧的神情越来越低落,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他临时决意出门,是看出了老太太接下来的折腾劲,如果不出去避几天,迟早会疯掉,只是,这样的理由,与其让他开口解释,不如拿刀杀了他。
尴尬,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并不全然源于事件本身,而是头一次发现,除了若兰之外,他竟然还有想亲近的人。
不,他对若兰甚至没有过这样令人羞涩的想法,姚府后花园中的那一吻,他就像一个慌乱无措的孩子,只是本能的想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是孩子。
“你是晚点再取行李,还是带着一起去绛云楼?”
沉璧将整理好的行李堆在床边,回头见程怀瑜还在魂不守舍,只好出言询问。
“我……还要回来一趟。”程怀瑜犹豫了一下。
“如果你现在就出门的话,顺带我一程。”
“午时还没过,喝茶会不会早了点?要不等我回来再一起……”
“不了,你行程排得紧,得空还是多陪陪她吧。”沉璧漫不经心的随口拒了。
程怀瑜讨了个没趣,默默的看她对着镜子梳头。沉璧不怎么有耐心打扮,不像他往常见过的女子,个个都善于精雕细琢,却也正因如此,才让人领会了清水出芙蓉的绝胜,不过,养在自家院里的芙蓉没长脚,不会每天跑上街给别人看……他皱了皱眉,忽然有点不爽,却又解释不清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
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当即脱口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昨天下午遇见谁了,好端端的茶怎么就变成了酒?”
理直气壮的质问,他自己没察觉出丝毫不妥。
沉璧讶然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据实以告:“阿慕,就是郑伯在嘉兴的侄子,你应该也有印象。”
程怀瑜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印象不深,但这不是重点。
“你和他很熟吗?你酒量又不算好,怎能随便陪一个男人在外边喝酒?”
沉璧眉梢轻蹙,耐着性子解释:“他不是随便一个男人,他和你一样,都是我很好的朋友,甚至在你之前就很谈得来。”
程怀瑜哪里听得进去,他本能的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像产生强烈敌意:“人心隔肚皮,你凭什么肯定他不是另有图谋?”
“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朋友。”沉璧不悦的放下梳子,直视程怀瑜的眼睛:“照你这么看,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程怀瑜一时接不上话,脸色有点难看。
沉璧见状有点后悔,忙缓下语气,故作轻松道:“怀瑜,我们的合同有约定,不许干涉对方私事,违者罚款纹银五十……”
岂料她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张银票拍上桌面。
“你们常聊些什么?”程怀瑜气恨她拿自己和别的男人比,比完了得出“你还不如他”的结论打击他,打击完了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她心中,大抵如此吗?有些难过,却只能满不在乎的掩饰。
沉璧站起身,瞥了瞥银票的面额,慢条斯理的拿起收好:“程少出手果然阔绰。”
程怀瑜憋着一口气:“现在可以说了吧?”
沉璧眨眨眼:“不说,本姑娘不乐意说。”
在沉璧看来,怀瑜这火还真发得莫名其妙,她都没问他什么时候又和姚若兰勾搭上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公然约会,万一被人抓到现行,她如今的谨小慎微可算好笑。虽说情令智昏不是不可以理解,但至少也该先让她知道,谁高兴被蒙在鼓里当傻子。罢了,如青墨所说,凡事尽己之力而已。
她打算息事宁人,但对方非常不配合。
“还姑娘呢,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可是有夫之妇。”程怀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嗤之以鼻,想来是最近掐架少了,过分低估了沉璧的反击力。
沉璧原本已走到了门边,闻言顿了顿,慢慢转过头,回眸一笑百媚生。
程怀瑜顿如置身于冰火夹缝,大感不妙,果不其然,只听她好整以暇的问道——
“什么夫?丈夫,情夫,还是……奸夫?”
闷雷滚滚而过,程怀瑜消化完最后两字,脸都绿了:“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愿意糟践自己我也无所谓,但请顾及程家丢不起这个人……”
两人都是嘴巴动得比大脑快的主,程怀瑜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看着沉璧,却没见着她有多生气,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是有些淡漠。
“你知道程家丢不起人就好,其他的,也没必要多说了。”走了几步,她又轻描淡写的补充道:“我答应你父亲陪你演好一场戏,但也不能保证不演砸,所以,大家还是相安无事的好。”
演戏?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为什么听来如此刺耳?
程怀瑜茫然目送那抹纤细的身影没入漫天飞花中,身体某个地方,似缺了一块,空荡荡的。
此轮掐架小结,得罪女人的后果很可怕。
沉璧打一出门就诸事不顺,拍熄了程怀瑜也没带给她多大的成就感,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好在不去想也就没有太大困扰,相形之下,在茶楼枯坐半天也没等来阿慕才更让她添堵。
“不用再等了,人如果要来,早该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
“哥。”沉璧欣喜回头,看见浅笑的沉非。与之前的感觉不大一样,他换下了夜行衣,一并褪去了几分冷硬与肃然,长发入冠,清俊绝伦的脸庞显露无遗,样式简单的浅灰布衫穿在他身上竟也不失高贵,仿佛生来便是如此。如果不是背着一把剑,他指不定会被认作是微服游玩的王孙公子。
相邻几桌的姑娘纷纷以团扇掩面,含羞带怯的张望,沉非视而不见,只牵起沉璧的手:“傻丫头,茶都凉了,换个去处吧。”
沉璧不甘心的往大街上多看了几眼,这才扁扁嘴:“阿慕敢放我鸽子,真是欠修理了。”
“阿慕?”沉非似乎对这两个字有点意外。
“他姓郑。”沉璧忙补充。
“你了解他吗?”沉非探询的看着妹妹。
“当然。”
说来也巧,沉非是今天提出对阿慕质疑的第二个人了,是以沉璧也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在沉非也不多问,只略略点了点头:“走吧,哥哥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沉璧从来都不知道,离繁盛京都不远的郊外,竟然有一片桃源仙境般的蝴蝶谷。
山峦连绵,绿荫成谷。谷口处,罕见的九连环瀑布让沉璧叹为观止,一道道银河从半空中飘落,击落在山涧的岩石上,震耳欲聋,飞珠溅玉。谷内繁花似锦,随处可见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在花丛中翩跹,不时还会有胆大的从眼前晃过。
沉璧已经很久都没尝过肆无忌惮的大笑滋味,她瞄准一只金黄|色喙凤蝶追逐扑打,爽朗的笑声冲出胸腔,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哥,这儿很像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呀,可是多了瀑布,还多了这么漂亮的蝴蝶……我好喜欢呢,哥,看见那只蓝色的没?帮我捉住它,快点……”
一切都与从前没有两样,沉非从看着妹妹疯闹到被她拖下水陪着疯闹,那双早熟的清冽的眼眸渐渐浮上暖意,就连眉梢都飞扬着满足。
敞开心胸欢笑的沉璧,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宁愿她永远都是孩子,永远离不开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沉璧终于笑累了,也跑不动了,她意犹未尽的坐在飞泉边,倚着沉非的肩膀,脱去鞋袜的脚丫不甚安分的“啪啪”戏水。
“璧儿。”
“嗯?”
“不回去了好不好?”
“等下次再来就不回去了。”
“程怀瑜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比哥哥还重要?”
“沉璧不能放弃朋友,换作哥哥,答应过别人的事也一定不会半路撂挑子。”沉璧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缝弯起:“但是,沉非在沉璧心中,永远是最最重要的。”
沉非没说话,良久,低下头,轻轻的一个吻落在她眉间。
花瓣打着旋儿滑过肩头,他将她搂紧了些:“我也一样。”
“哥,”沉璧的声音轻轻软软,她仰起脸,露出小鹿般乖巧的神情:“你能给我讲讲我们的母亲吗?我想知道,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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