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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呼吸猛然一滞,他抬眼看着他,千头万绪杂乱纷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过了亿万斯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是转身之间。

倾泻而下的月光给女孩儿披上圣洁的白纱,灵动的星眸却有些黯然,但她很快打起­精­神,若无其事的冲他嫣然一笑:“青墨,我想知道,《诗经》中的这段应该作何解释?”

深山之旅

沉璧的表白以失败告终。

程怀瑜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快马加鞭的赶到京城,连家都没回,直接翻墙进了姚府后院,结果,还没站稳就被逮了个现行。站在扶桑树下赏花的女子讶然转身,却正是那朝思暮想的人。螓首黛眉,素颜凝脂,她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波流转处,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全化作柔情似水,几乎要将人溺毙。他将一路上想好的词忘得一­干­二净,紧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

跟我走。

扶桑花期正盛,乱红如雨,束缚了太久才得到释放,他像是被那满目浓烈的颜­色­灼伤了眼,居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等啊等,终于等到她的答案。

怀瑜,他日三朝归宁,我自会上程府拜见外祖母。

她轻轻软软的笑着,语气却异常坚定。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上,微微颤动,不舍离去。

她缓缓拂开他的手,天地万物,瞬间流离失所。

他情绪失控的吻了她,笨拙而生涩。然后,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她其实并没有拒绝,但­唇­齿间漫延开的丝丝咸苦已经向他宣告了一项不争的事实。

他听见她说,怀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他将会明白什么?

不去想,不愿去想。

失魂落魄的走在京城宽敞的大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是的,疑惑。他是程怀瑜啊,风光无限的程家大少爷,怎会安步当车?可是,谁又知道,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挣不脱的命轨,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他是否接受,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在十岁那年,早已幻灭。

沉璧毕竟还没沦落到程怀瑜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表白失败了地球照常运转,该吃吃,该睡睡,尤喜蒙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后总结经验教训,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肯定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占主导地位的年代,就算卓尔不群如程、韩两人,思想观念一样很保守,分析青墨当时的表现就知道,震惊外加拙于表达,想当年林楠追姚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相比之下,她认为自己只是缺乏一点耐心。于是,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自己收拾整齐了,跟着韩青墨一起去拜访武林前辈游笑愁,因先前就听说此人擅卜先天之卦,沉璧对他寄予的希望不小,注意力转移开去,心情也好了起来,爬起山来权当旅行观光。

旅行。观光。

这两个词分开来看,就没有书面上那么美好。尤其是当可怜的旅客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万恶的观光点却还遥不可及的时候,很让人抓狂。

“为什么我觉得……距离……一点都没变化……”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沉璧在接连翻越两个山头后,连说话都呼哧呼哧的带着鼻音。

客观的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体力差,武侠世界的高人们大都爱选择荒僻地带安身,殊不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再难以走的地方总有人跋山涉水的到达,而真正升华成物我两忘的心境才是“隐”之真义所在。可惜,再怎么思辨,沉璧脚下仍然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崎岖小径,向上几乎看不到头。终年不散的云雾里,隐约可见最高峰有一片青瓦屋脊,就像大鸟安在峭壁上的巢。

“还能坚持么?”韩青墨替她拨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怜惜,却也无奈。走走停停了半日,还没到行程的一半,照这个速度,估计天黑了也到不了目的地,但他又不能留沉璧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眼下正是猛兽频繁出没猎食的秋季,太不安全。想了想,他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让我背你一程吧。”

“不……不用……”沉璧憋着一股无名火和自己杠上了,要知道,她曾保有从居庸关长城售票处一口气冲到好汉坡都还活蹦乱跳的光辉记录,所以才根本没把爬山当回事,哪知结果会如此狼狈,11路车濒临罢工,两只小腿站在原地都颤啊颤的,那叫一个弱柳迎风。

缺乏锻炼懒惰贪睡爱吃零嘴,沉璧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把上述恶习犯了个遍,古代没有家用电子秤的好处就是少受刺激,坏处就是等到事实开口说话时,一切为时已晚……

“哪里不舒服?”韩青墨见沉璧的表情­阴­晴不定,以为她是累坏了。

“全身上下都不爽!”痛定思痛,沉璧当机立断的捋起袖子,气哼哼道:“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就是座小山么,正好用来消消脂,你千万别管。”

韩青墨瞧着呲牙咧嘴斗志昂扬的小母老虎,不觉好笑,目光微微一扫,却见她的裤腿被荆棘划开了一道口子,破损处还隐约沾着点血迹,他皱皱眉,当下责怪起自己的大意。

沉璧甩胳膊踢腿,刚摆好一个原地起跑的POSE,眼前光线蓦然一暗,原是被流泻而下的长发挡住,旋即听见青墨在耳边低声道:“得罪了。”

下一刻,酸疼的膝盖被轻轻勾起,结实的胳膊环上她的腰,离地的瞬间,身体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韩青墨抱起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沉璧,提气奋力一跃,足尖借着树梢弹势,眨眼便蹿出老远。

打出生到现在,沉璧终于体验到了货真价实的公主抱,可惜,幸福往往很短暂,没等她从突如其来的巨大眩晕感中清醒,山林间忽然响起一串怪异枭啼,惊得栖在枝头的群鸟呼啦啦乱飞。

空气中微尘浮动,回音久久不绝,青天白日之下,硬是透出几分­阴­森。

沉璧疑惑四顾,没见着夜枭的影子,韩青墨却面露喜­色­,他敏捷落地,扶沉璧站稳后,抱拳朗声道:“晚生韩青墨,见过游前辈。”

“哇……哇哈哈……”枭啼近了,仔细分辨,竟是人的笑声。

沉璧正咋舌不已,忽觉身后凉风袭人,下意识的回头,一张放大的青灰­色­脸谱横空出现在视线里,她猝不及防的趔趄几步,紧紧抓住韩青墨的袖子。

“别怕,他就是游前辈。”韩青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小声安慰。

“居然没被吓晕?哪来的女娃?”面具脸凑近了些,似乎想拎出沉璧好好研究。

“……”

拜托!出来吓人也得下真功夫,以为随便整个烟熏妆就能达到贞子的效果吗?沉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严重腹诽。

韩青墨不露痕迹的拦在两人中间:“青墨几日前特意上门拜帖,不想会在此偶遇。多年不见,游前辈可还安好?”

“好,好得很。你来做什么?莫不是娶了小媳­妇­带来炫耀?”面具脸又发出碜人的笑声,道:“看样子,还当真对她疼爱得紧哪!”

沉璧前一刻还直犯嘀咕,听到“媳­妇­”两字及其后半截话后,立刻觉得此人十分可爱。

“你别忙着偷笑。”话锋一转,却不是对青墨说的,面具脸冲沉璧扬了扬:“敢情你也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江湖上中意这小子的美娇娘多了去,他一时糊涂不打紧,倒是你,横竖都给众人立了靶子!换作我,哭都来不及。”

“前辈谬赞。”韩青墨看了目瞪口呆的沉璧一眼,淡淡的说:“青墨这一生牵挂不多,若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练就绝世剑术又有何用?”

沉璧Сhā不上话,只觉呼吸一紧,心脏随之狂跳。他说,她是他想保护的人。

心潮澎湃,乍喜还忧,他是在借机向自己挑明什么吗?还是说,能给的承诺,只是保护?

不去计较面具脸谱下审视与嘲弄混杂的眼神,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并肩携手的他,剑眉朗目的男子姿态随意,紫衫在风中微微摆动,丰神隽美,飘逸若仙,­唇­角虽也含笑,却较往常多了份傲然之气,无形无影的张扬开去。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如同一柄上古传世的宝剑,江湖内外,区别仅在于剑锋是否出鞘。

而她,在他眼中,会不会就是那只剑鞘,温柔的将锋芒与世隔绝,终为宝剑换来枷锁一生。

面具脸仰天长笑,笑完了,大手一抹,露出一张沟壑遍布的脸——经年累月的刀痕剑伤比技术含量较低的假面更具惊悚感,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俊挺的五官,以及,风霜淬炼的锋芒。

沉璧盯着那张脸,有点恍惚。

游笑愁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沉璧,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害怕的表情,未果,失望的摆摆手:“罢了,你的小媳­妇­我看完了,可以带她走了。”

韩青墨置若罔闻,只管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青墨此行是想求前辈一件事。”

“求我?好说好说。”游笑愁捻须转身,眼珠子转了转,慢条斯理道:“但你需知,我向来只认买卖不认人。即便我从前欠你一个人情,还给你的也是同你做买卖的机会。”

“那是自然。”韩青墨的语气不卑不亢:“正是知道前辈的每笔帐都算得清楚,青墨才敢贸然前来。前辈想要什么条件来交换,不妨明示。”

“你的内力修为有几年?”毫无预警的提问。

韩青墨脸­色­丝毫未变:“十八年。”

“很好,你能拿出几成相赠?”游笑愁敛去玩笑的神情,疤痕脸显出几分狰狞。

“敢问前辈之意。”

游笑愁不说话,似乎斟酌了半晌,伸出五个指头。

以毒立誓

五成内力具体是个什么概念,沉璧不清楚,不过­精­打细算的天­性­让她听出了亏本的危机,念头一转,成功抢在韩青墨之前出声:“游前辈好生有趣,既是买卖,怎能连对方要买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开价?”

“沉璧,不得无礼!”

韩青墨轻斥,毫不犹豫的将她拽回自己身后。

她不谙江湖之事,更不会知道她出言顶撞的人曾是因血洗江湖而名噪一时的魔头,至今仇家无数。他曾出手救过游笑愁,既是偶然,也念在此人是师父生前旧友,秉­性­并不坏,若非早年练功走岔,绝不致魔­性­骤发,一个不快就大开杀戒。而且,游笑愁清醒之时也为民间除去不少祸害,算得上功过相抵。或许自知杀孽过重,又或者自觉时日无多,游笑愁数年前突然从江湖蒸发,躲到这荒山野岭来悟道修真,将家传绝学先天之卦研究得颇为透彻,灵台日渐明澈,但心魔毕竟难消,行事愈发正邪莫辨,举止倒表现得像孩童。逢人三分笑,更胜鬼见愁。之前沉璧还笑言怎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这便是正解了。此人若真翻脸,会有什么后果谁也不好预料。

“我哪有无礼?”沉璧被唬得一愣,见游笑愁正幸灾乐祸的伸长脖子看热闹,索­性­将小女儿憨态装得更像,委屈的扁扁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游前辈,倘若我们托他的事儿远非五成内力的价码,他岂不亏了?又或者,他要是办不到,你得不偿失不说,还连累游前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才叫无礼!”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帮谁,”游笑愁嘴上不屑,却也还有下文:“你分明就是怕韩青墨亏了。我不妨告诉你,他解决不了的事,江湖上便没几个人能解决,他会来找我,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凭先天卦象的博大­精­深,即便略沾皮毛,也能保我接下的买卖无一失手。唯独你觉得自己所求之事与众不同,那我倒想长长见识。”

沉璧见激将法奏效,忙说:“我们想找一个人。”

游笑愁顿时鼻孔朝天:“区区小事,若是武林同道,即便不用卜卦,我也能将他的下落说个八九不离十。“

“你可以将他的下落告知我们,但人长了脚,不会等在原地,且旦夕祸福往往只在瞬间,我们此去若是没找着,算谁的?”沉璧打蛇随竿上,步步紧逼。

游笑愁呆了呆,显然没遇过像沉璧这么能搅和的,略一琢磨,此类问题若是真凑巧发生了,却也棘手,说自己亲自出山吧,又不太实际,只得推诿道:“当然算你们的,我怎么知道你们究竟找没找着,指不定你们找着了也说没找着呢?”

“同理,我们也看不懂游前辈所卜的卦象,又怎能肯定说问题绝对不是出在推算上呢?”

“那依你之意,莫不是要我将人带到你们面前才算数?”

“不敢劳烦游前辈。”沉璧见好就收,正­色­道:“我们只打算买游前辈一个消息,其他的,自看天意。如此,以青墨的内力修为,五成不吝于天价,请游前辈再做思量。若游前辈坚持,我们只好敬谢不敏。”

“你……”韩青墨没料到沉璧拍板拍得如此爽快,压根不打算再问他的意见,眼见就要功亏一篑,正考虑要不要点了她的哑|­茓­,一只小手从袍袖下伸过来握住他的,使劲捏了捏,似在请他安心,他只好忍住没吭声。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绕了半天,还是将我算计了进去!”游天愁不怒反笑,斜眼瞅着沉璧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要找谁?”

沉璧正在忐忑,忽闻此言,不禁大喜,脱口道:“我哥哥,沉非。”

“沉非?”笑声顿没,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游笑愁紧声问道:“你哥哥大你几岁?”

“十岁左右,似乎还不足……”

沉璧话没说完就被游笑愁的喃喃自语打断:“果真如此……像,实在是太像了……”

“呃……那个,我哥哥,”沉璧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她无奈的摸摸鼻子:“其实和我不太相像,您大概认错人了。”

“我说的是你母亲,至于你哥哥,”游笑愁的笑容里竟带着几分轻蔑:“大约长得更像他那一无是处徒有其表的父亲。”

沉璧足足愣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你认识我爹娘?我爹还活着吗?”

“你爹?”

两个极普通的字眼竟像是从游笑愁的牙缝中挤出一般,他重复了好几遍,枯瘦的手渐渐紧握成拳,嘴角抽搐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形容十分可怖。

韩青墨见状,只道是旧年内伤又在作祟,忙上前准备渡些内力助他冲缓,却被他一掌逼开,身形游移之快,令他措手不及,不过一个错眼,游笑愁已欺近沉璧,伸手捏住她的下颔,乌黑的指甲深深陷进白­嫩­的皮­肉­,硬生生掰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眼神狂乱而暴躁。

“你爹早死了……啊,是了,你也是他们的孽种,为何你还存活于世上……”

“我从来都没见过爹娘,你……你放开我!”沉璧又怕又疼,可游笑愁哪里会听她的,铁钳般的手指一径加力,几乎快把沉璧掐断气。

“前辈手下留情!”韩青墨心急如焚,却半步也不敢挪动,只怕刺激得他当场结果了手中人。事发突然,他万没料到沉璧的上辈会与游笑愁积下如此厚怨,稍稍提及都会令他神智错乱。

“我不放开,我再也不放开,曦儿……”游笑愁如入魔怔般语无伦次:“早知今日,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也绝不放开你……”

“谁是曦儿,你看清楚!我没爹没娘,我才不要死……”沉璧使出吃­奶­的劲挣扎:“青墨,你告诉他,我叫沉璧,沉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游笑愁手一松,沉璧“扑通”跪倒在地,咳喘连连。

韩青墨飞身上前护住她,紫影离鞘,蓄势待发。不想游笑愁却匆忙到连头都不抬,自怀中摸出几块甲骨扔了一地,念念有词的摆弄,极尽疯癫之态。他顾不上多想,掌心暗凝内力抚上沉璧的背,缓缓帮她顺气。

“我……没事……”沉璧艰难出声,她指指游笑愁:“……先问……问他……”

“你先别乱动。”韩青墨刚要站起,却听脑后“嗖”的一下,竟是暗器破空之音,他挥手接下,青灰­色­袖箭顶端别着一张字条。

“替我杀了纸上留名的十个人,上天入地,我自带她去见沉非。”游笑愁不知何时已恢复常态,一字一顿:“再无二价!”

韩青墨攥紧纸条,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们可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游笑愁冷笑:“紫影嗜血,它的主人竟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杀一个人是杀,一百个人也是杀,身处乱世,人心难测,好坏又有什么区别?等你取了这十个人的­性­命,你才真正配得上做绝情剑的主人。”

韩青墨一言不发,薄­唇­抿了又抿,过了好一会,手指微转,尖锐的箭矢划过腕间,他扬手将袖箭扔了回去。

“你的手……怎么……”沉璧见那伤口遇风凝固,眨眼便留下一道青灰­色­血痕,狰狞无比,心中不免起疑。

“没什么,走吧。”韩青墨一刻也不耽误,抱起沉璧笔直走下山去。

沉璧扭转头,只见游笑愁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面朝他们离去的方向,那眼神早不复初时的狂妄,也没有占据上风的得意,全然空无一物,白须白发的伛偻身影远远看去,就像一具残破的木雕。

一路无话,看得出青墨心事重重,沉璧几度想开口询问,都被弥漫在两人中间的奇怪气场给压下。

想了又想,她小声说:“青墨,放我下来。”

“嗯?”韩青墨应声,脚底继续生风。

沉璧咬咬­唇­,提高音量:“那个……我想下去……方便。”

韩青墨这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一热,忙停住脚步。

沉璧敏捷的跳下地,侧身往灌木丛中钻去。

“不要跑太远。”

韩青墨说话的点儿,连人影都不见了,林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忽轻忽重,极不均匀,显犯习武之人吐纳大忌,却也没心思顾虑了。以毒立誓,便是应了游笑愁的条件。然而,十条鲜活的人命,只为博取佳人一笑,他一定是疯了。早知落得这般境况,绝不该让沉璧开口说任何话,他宁愿抵上五成内力——那总归是他自己的,不去计较后果,他愿意为她那么做,至少,谁都不欠。

沉璧绕开青墨往山上跑去,离游笑愁近了,她心有余悸的放慢脚步,不料游笑愁却似知道她会折返一般,背对着她,苍凉的声音自风中飘来:“你放心,他既接了我的活,你便也是我的主顾,在钱货两讫之前,我不杀你。”

“你如果真要杀,不会等到现在。”沉璧鼓起勇气道:“我哥哥还活着,对吗?”

“我说过上天入地,也可能是带你见他的魂魄。”

“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兴许过得不好,不愿来见我。”沉璧坚定的说。

游笑愁蔑然道:“无知者无畏,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若是想替韩青墨推掉他自己应承下的事,恐怕也来不及了。”

“没有什么来不及,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会另想办法找哥哥,你不要逼他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

“不愿做的事?”游笑愁怪笑道:“他起初倒是很愿意以内力相抵,你又何故逼他放弃?全是说得好听罢了!儿女私情自古便是动摇基业的祸根,看在他师父份上,我从旁帮他一把。而你,最好离他远点,否则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个恨的人便是你!”

绝处逢生

——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个恨的人便是你!

沉璧愕然,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

“我说的是事实,无非难听点罢了。你当我为何想杀你?因我对你娘早已恨之入骨,倘若让我从头再活一次,一定早早灭她全家,永绝后患。”游笑愁的面孔有些扭曲,恶毒的话语释放出仇恨之火,烧红了双眼。

沉璧见此情景,心中大致了然,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爱,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占有,得不到便发疯,你大概再难有机会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是成全!”

“成全?很好,那么你也学着成全韩青墨的志向吧,或者说,先成全他的­性­命。他取了我的龙蝎毒立誓,倘若不应,你可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你……怎能如此卑鄙!”沉璧乍听一惊,随即悔怒交加,脚下不由一软,倚向身旁的树木才不致跌倒。

游笑愁“哈哈”一笑:“你不必自责,我之前所说的五成功力不过是试探,倘若他真愿为你到这一步,即便你不阻挠,我也一样会改变游戏规则,引他回归正途。”

“杀人就是正途吗?”沉璧颤声道。

“一代剑侠,若心慈手软,无论多么强大,终会被江湖反噬。更何况,韩青墨的剑术还远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名声却早早流传在外。你以为江湖装满的是什么?是贪欲!多少人以命相博,你凭什么相信他能全身而退?届时自保尚且勉强,还谈什么狗屁行侠仗义?”游笑愁咄咄逼人。

“他和你不一样……”沉璧脑中一片混乱,游笑愁的话在耳边嗡嗡乱响,却抓不出破绽,而对方仍在乘胜追击。

“有何不一样?等他做完能为你做的,他就再也不是你今天认识的韩青墨了。你俩都是一念之差,都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结果呢?哼,你还敢说情爱不是这世上最愚蠢好笑的东西吗?”

眼鼻俱酸,沉璧生生忍住,扬起脸,淡然中带了几分倔强:“我不和你分辩,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青墨后悔。”说罢,就要施礼告辞。

“慢着,”游笑愁有点意外:“难道你没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没了。”沉璧笑了笑:“你心中只剩忌恨,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你一样绝情冷血,明明得不到却骗自己说不想要,我虽同情你,却也没必要留下听你对我爹娘大肆羞辱。”

言尽于此,沉璧大踏步往回走,身后似有人愤怒的捏拳磨牙,她充耳不闻,一步紧过一步,直奔还在等她的人。

其实,她想知道的,先天卦象究竟能不能看见三生石,看见遥远彼岸,谁与谁的姻缘种下了后世无法相守的果。

可是,都不重要了。

木木,你遗漏的幸福,我一直在守护。

游笑愁眼睁睁瞪着那个小兔般灵活的身影没入丛林,片刻后,眯眼看了看浮在云海中的半边斜阳,饱满的橘­色­,映着满山红枫,美得刺眼。

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讨厌与美丽有关的一切,只因世间万物,再无一例胜过她。

沉璧,真的是她的孩子吗?或者是冥冥中,宽仁的上苍怜他半人半鬼了一辈子,借那依稀相似的眉眼,带给风烛残年的他一丝慰藉。

灵动如斯的一颦一笑,从来都只在梦中出现,前尘过往鲜活如昨,然而,有生之年终不能再见。

沉璧其实并没有说错,盘踞心底的,与其说恨,不如说悔,亦或是不甘。他从韩青墨身上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少年侠客,举止翩翩,却不知如何去爱,那么,就索­性­不要开始。不要像他,一朝错过,便再也见不得人间美满。

残阳如血,踯躅独行的老者在暮­色­中慢慢走远,伛偻的脊背,背负着千帆过尽的沧桑。

闽南一带属典型的亚热带气候,潮湿的山林中古木与藤葛盘根交缠,密得连风也透不进去,沉璧没改掉走路兼并走神的恶习,只拣好落脚的地方走,等到前方无路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拐上了一条岔道,岔道尽头是一小块积满枯枝败叶的空地,隐隐散发着腐臭气息。

沉璧四下看了看,暗责自己的粗心,正准备沿原路返回,脚边忽然有了点动静,似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蹭上自己的小腿。

她低下头,瞬间僵硬。

地上趴着一只小可爱……的确很可爱啊,­肉­乎乎圆滚滚的身体,棕黄皮毛上滚满华丽黑纹,炯炯大眼,粉­嫩­鼻头,还非常友好的样子。可沉璧依旧冷汗直冒,因为,小可爱真的……越看越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崽崽啊啊啊……

似乎为替小可爱验明正身,林间猛然响起“哇呜”一声怒吼,中气十足。沉璧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撒腿开跑,一只斑斓大虎就从她头顶凌空跃至前方空地上,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停下盯住她。

真正的虎视眈眈。

沉璧的正常思维全部当机,疯狂陷入晕倒还是爬树的死循环中:敌不动我动,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可是,如果等到敌动,她还有机会动吗?如此反复纠结,直到身后再次传来兽类粗重的鼻息,她才濒临崩溃的得出结论,原来,当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时,动不动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不是真的勇士,也只能别无选择的面对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

沉璧木然的转过身,意识到是自己先挡住了一家三口回窝的路。

让开,那就让开好了。《动物世界》不是有提过吗?哺|­乳­动物智商较高,它们能判断对方是否怀有敌意。对它们而言,人类并不是最佳猎物。也许它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毕竟从没见过直立行走的动物……

沉璧之所以还能保持乐观,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根据地理位置推断出自己面对的是凶猛度名列全球猫科动物第二的华南虎。

于是,她挤出一丝笑,心存侥幸的慢慢往路边挪动半寸,再挪动半寸……

然后,咬着她裤腿玩耍的小老虎也被拖动半寸,再拖动半寸……

沉璧欲哭无泪,救命哪小祖宗,我是不介意抱你玩,可你爹娘貌似很介意啊,再这样下去,大家还不得一拍两散?

她小心的用足尖将小老虎扒拉开,可小老虎不买账,转个身又飞扑过来,沉璧慌乱中退后一大步,只听见“喀嚓”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在一片寂然对峙中分外清晰,毫无悬念的挑战着紧绷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弦,一下,两下……最终伴随着沉璧脆弱的神经在大虎的仰天咆哮中轰然化作灰烬……

浓郁的腥臭伴随着虎啸扑面而来,沉璧左手握住右腕,扳动机括,扇形箭雨喷出,然而箭上的毒早被慕容轩换作了寻常麻药,剂量足够让人即刻昏迷,换作这庞然大物却没能立时见效。千钧之际哪容转圜,疾风逼近,沉璧耳边只充斥着自己的尖叫,响彻云霄——

却又在下一刻嘎然而止。

熟悉的衣香飘过,她被人拦腰抱起,对方带她脱离险境后,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绵延掌力将六神无主的她推到一棵大树后。

韩青墨此时方才感觉到心跳,当他听见第一声虎啸时就大感不妙,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再晚一步又该如何。失而复得的欣喜过后,怒火一点点染上他的眉梢。

紫衫被迸发的内力鼓得四散飞扬,雪亮的剑锋Сhā入猛虎粗糙的皮­肉­,韩青墨就地一个仰卧,将扑来的猛虎当场开膛破肚。血珠淌过玉锥般光洁的下巴,深邃的眸中杀气腾腾,江南之行,紫影久未沾血,那么,今日便算作又一轮开始吧。

雄虎暴毙,雌虎绕尸数圈,仰天悲啸,韩青墨念及幼虎,原不打算赶尽杀绝,眼下见它啸音不绝,暗道不好,如此叫法,只怕是在召唤同类。一念既生,手下便不再留情,他纵身跃起,旋腿扫开嗷嗷哀叫的虎儿,顺势踏上雌虎脊背,左手撑上虎头,右手持剑就要刺入。

正当紧要关头,忽闻树后传来沉璧的又一声惊叫,他动作稍稍一滞,整个人便被甩到虎爪下,脸颊顿时多了一道爪印,火辣辣的疼痛。幸而他身手灵活,几个侧翻跃起,利落结果了雌虎,拔腿便往树后跑去。

厚厚一层落叶和苔藓上,躺着另外两具虎尸。

旁边,站着神思恍惚的沉璧。

山回路转

厚厚一层落叶和苔藓上,躺着另外两具虎尸。

旁边,站着神思恍惚的沉璧。

“伤到哪里了?”韩青墨紧张的查看了一番,见沉璧身上未沾血迹,略略宽了心,又问道:“是谁救了你?”

沉璧一问三不知,目光呆滞,一天之内变故连连,她早已筋疲力尽,什么都来不急说,身子往下一沉,昏厥过去。

似梦,非梦。

她提心吊胆的躲在树后看青墨斩杀大虫,没留意到还有同样的危险悄悄逼近。从天而降的黑衣男子,剑影如练,血溅五步,却抢在她身前,细心的替她挡开污血,使她洁净的衣衫上不见半滴猩红。

“你是谁?”她好奇问他。

他轻轻摇头,一方黑巾遮去大半面容,墨玉般的眼眸如同倒映着星光的湖水,潋滟无声的将她环聚其中,似看不够。她亦对望良久,未觉丝毫不妥,丝丝入扣的眼神,熟悉到心底某个角落,令人为之轻颤。

“我认识你吗?”她似呓语。

他的眼底浮上笑意,浸润着深深的宠溺,仍是摇头。

“那就让我看看你,好吗?”说话的同时,她的指尖已触摸到他用来蒙面的黑巾。

然而,手却被他握住,轻柔的拉下,换作,一个拥抱。

或许真累了,她不想寻根究底,也不愿挣扎,任由他安静的抱着,无关狎昵,无关暧昧,就像离家很久的小鸟归巢,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道,舒适而安心。她疲惫的闭上眼。无端想起,多年前流落街头的日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夕阳入山后迎来晴朗的夜晚,依偎在沉非怀中,数着漫天繁星入睡。

“为什么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微不可闻的呢喃,不愿醒转。

轮回两世,唯一的亲人,仿佛从未离开。

哥哥,我想你了。

幻境接踵而来,渐渐的,什么都分不清,她听见青墨叫她的名字,却摆脱不掉记忆深处的影像,断断续续的话语填满无尽虚空,翻来覆去,总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璧儿,你趁热把这只­鸡­腿也吃了,多吃点好长个子,我不喜欢吃­肉­,都给你。”

“璧儿别哭,哥哥不疼,谁要是敢再欺负你,哥哥还会将他揍得向你求饶。”

“璧儿,你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漂亮的女孩,她们有的,你迟早也会有,总有一天,哥哥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羡慕你。”

“璧儿,哥哥要走了……哥哥走了之后,你还是要这样笑下去……等我来接你的那一天,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哥……哥哥……”

“……会见到哥哥的,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韩青墨轻声拍哄着胡乱梦呓的女孩,一遍遍拭去她额头不断渗出的细汗,忧心忡忡。沉璧显是受惊过度又散汗着凉,已经连续两天高烧不退,村寨里没有好大夫,前后喂了几帖药都没有起­色­,反倒吐得一塌糊涂。他见再耽误不得,­干­脆雇了马车直奔京城求医。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里铺了厚厚的棉被,昏暗的光线里,女孩脸­色­愈发蜡黄,全然失去了平日俏生生的模样。韩青墨心中一窒,忙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且不管有用无用,先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渡了些给她,见她恹恹的神­色­似乎减了几分,大喜过望,当下推动内力游走她周身大|­茓­,将阻塞之处一一打通,直到她呼吸逐渐平缓,这才作罢。

不想,刚安顿她躺好,小丫头似嫌被褥不及体温暖和,纤细的眉头皱了皱,侧身攀上他的手臂,这才继续睡去。

韩青墨看看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唇­角不觉挑起一抹笑,目光微转,放松的表情却在触及她的手腕时重归凝重。

他现在才知道,沉璧右腕间的缎带竟藏着颇具匠心的机括,溶岩金丝绞缠雪域天蚕丝,只怕武林中再难寻出第二件,看来她那位异族朋友待她不薄。但那日林中的另两具虎尸并非被暗器所杀,救她一命的另有其人,对方还很轻松的避开被机括制造者设计得毫无差池的攻击,仿佛早知有暗器的存在,难道送她腕带与救她的竟是同一个人吗?不过,对方出手得如此及时,难有巧合一说,更显见是被情势所逼,否则未必会轻易现身——他被人一路跟踪居然毫无察觉,便是眼下也无从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只能推断出一点,那就是对方武功必定与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只差一步,他或许便能见到绝迹多年的啸风刃。

啸风,唯一能与紫影匹敌的名字。

五步见血,红梅吐萼。

当他抱起昏倒的沉璧匆忙转身时,恰好一眼瞥见洒落在不远处的血迹,形如落梅,瓣瓣齐整,妖异得让人心惊。

变幻无常的江湖,随时都可能迎来新的暴风雨。司空见惯,尤其是对一个独行客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垂下眼帘,轻轻拿开沉璧的手,重新替她掖好被子。

马车驶出山谷,正前方,朝霞如火。

沉璧自觉刚刚过去的一觉史无前例的长,待到醒来,睁眼看见一张双目布满血丝下巴满是胡渣的脸,举着勺子给她喂水的男子显然也没预见她会在这时醒来,于是,两人愣愣的互瞧了好一阵,沉璧才听见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喜道:“好些了吗?”

“青……青墨?”沉璧的惊呼犹如蚊咛,但她的讶然并不是装的,眼前的男子不仅憔悴至极,左脸上还多了一道长及耳根的伤,暗红­色­的血痂张牙舞爪,看得出没经过后期处理,伤口已经开始红肿溃烂。

“是我。”男子几乎立刻应声,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我……”沉璧点点头,脑中仍是迷迷糊糊,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摸他的伤疤:“你的脸怎么了?”

“被树枝挂了,不碍事。”韩青墨不着痕迹的侧开脸,将水杯放回原处。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沉璧显然还没弄清状况,她支起身子看向窗外,正午阳光洒满平坦的官道,白花花的晃眼。

“去给你治病,晚上就可以到京城了。”

“治病?”沉璧吃了一惊:“我好好的有什么病?我怎么觉得生病的是你?”

­阴­暗了数日的心情奇迹般回暖,韩青墨露出欣慰的笑容:“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但还是要请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留下隐患。”

沉璧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再看看疲惫的青墨,终于想起这一“觉”来得不同凡响,而隐隐跳痛的太阳|­茓­和酸疼乏力的四肢也在提醒自己确实病过一场,想必正因此才连累青墨不眠不休的陪护,以至耗去内力相救,才令他变成这副憔悴的样子。思及此,竟感动得一时无话。

“你可认识那日在林中救你的人?”韩青墨见沉璧不似方才那般恍惚,以为她记起了什么,忙出言询问。

“我很想认识……”沉璧神­色­一黯:“可他不给机会。”

“那么,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送你腕带的那个朋友?”

沉璧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慕容轩?不可能,那家伙老念叨着伤重难愈,这会定然呆在北陆舒舒服服的当他的小王爷,那还有闲心瞎跑。而且,那个人的眼神,那么的亲近,完全不是很可能已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的慕容轩会有的。

“为何如此肯定?”

“我和那个朋友只是萍水相逢,他也并非武林中人,既已作别南淮,短期内没有再回来的道理。”沉璧用委婉的语句断然否定了慕容轩存在的可能,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觉得救我的那个人应该对我俩都比较熟悉,不然他不会那么容易跟踪你,也不会在中途撇开你而跟踪我……”

“你中途去了哪里?”韩青墨听到此处,忽然打断。

“啊?哦……那个……”沉璧自知漏嘴,出了这么大的事,谎都难圆,只得讪讪道:“我掉了样东西在山上,方便完以后才想起来,就回头找去了。”

“游笑愁和你说了什么?”韩青墨没揭穿她,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说什么……没有啊,我对他怕得紧,远远见了都不敢过去,慌慌张张的跑下山,然后就走错路了。”

韩青墨看了看沉璧,小丫头强装镇定的模样很可爱,拜心虚所赐,她脸上好歹有了点血­色­。其实问到这里已经很清楚,她果然去找过游笑愁,而那老头绝对不会有好话招待。俊逸的眉峰不经意微蹙,他抬眼捕捉到沉璧躲闪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疼,索­性­若无其事的笑开了:“他一定吓唬你说我中了什么毒,你就相信了?其实他那点小伎俩,我根本不放在眼里,配合着做样子而已……”

话没说完,他的鼻尖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揪住。

“青墨,说谎会长出长鼻子哦!”

心无归期

马车抵达京城已过夜半,城门紧闭。韩青墨打发走车夫,带着沉璧跃过门楼,找了间客栈住下后,连轴转的敲开医馆请出大夫来给沉璧把脉。

他没去照镜子,只感觉自己的鼻尖到现在也还通红。沉璧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警告后,却也没再多问什么,剩下的时间一直若有所思。

他反倒开始忐忑不安。

吩咐小二准备了些吃食,他上楼时正碰见从沉璧房间出来的大夫。

被他从睡梦中强拉出来应诊的矮个男子战战兢兢的敛袖打了个千:“病人风寒余症未尽,但也不碍事了,小的留了一些常用药,还差几味回头就让徒儿给爷备齐送来。”

“辛苦了,不送。”

沉稳的声音不似之前焦躁,一张银票塞进男子手中。

“多谢……”

待男子惊喜的认清银票面额时,那位奇怪的主顾已经不见人影,回想起自己方才也是眨眼就被拎至离家数里外的此处,可怜的大夫擦擦额头的冷汗,逃命去也。

“青墨,你从哪儿请来的大夫,好像还是新手呢。”

沉璧一边兴致勃勃的研究满桌药瓶,一边对它们的原主人评头论足。

“怎么会,他的医馆在京城口碑最好。”韩青墨收拾出小块地方,勉强在她面前摆下一只粥碗:“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是么?”沉璧困惑的眨眨眼:“难道名医就不讲究望闻问切了?他从头至尾都没看我一眼,拿脉之前手都在发抖,本来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后来我问他随身带着什么药,他就把医箱里的药全倒给我了……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奇怪,我长得很凶悍吗?”

韩青墨摸了摸鼻子,没吭声,继续摆弄碗筷。

沉璧洗完手,径直搬了张凳子在他身旁坐下,他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滞。

若有若无的淡雅馨香伴着她,无处不在,而他,就这样熟悉了,当某天闻不到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反倒不习惯。

没等他想更多,一块温热的毛巾突然敷上他的脸,他几乎惊跳而起,却被她制止。

“别动,你打算将伤口留到什么时候处理?”

“我自己来。”韩青墨慌乱中碰到沉璧的手,力气稍大,听到她颇有痛意的倒吸一口气,便不敢太过挣扎。

“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可没选择啦!”

轻松调侃的话语,手下却慎之又慎,沉璧小心揭开毛巾,用蘸了酒的棉签一点点清洗掉软化的伤疤,吸出脓水。

轻微的刺痛让韩青墨本能的偏开脸,只觉血液全涌了上来。行走江湖,挂彩是常事,他包扎上药的技术比沉璧不知娴熟多少倍,区区小伤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一路上没空理会罢了。

“很疼吗?可是必须把发炎的死皮去掉才不容易留疤。”说归说,沉璧迟迟不敢再下手。

“不……不疼,你先把药给我……”韩青墨决定夺回主动权,不料一回头,正对上沉璧略显紧张的脸,咫尺之遥,呼吸可闻。

他的视线不可抑制的集中到那一抹嫣红上,她无意识的咬着­唇­,贝齿给柔软的­唇­瓣印下细密泛白的痕迹,令人想起初绽在晨露中的石榴籽,酸甜沁凉,而心底就像有什么东西“噼啪”被点燃,灼灼融融,­干­渴无比……情不自禁的,就要靠近……然后——

“嗤啦”一声轻响。

长长的伤疤瞬间撕离皮肤,突如其来的警醒聚拢游移的心神,韩青墨还没来得及尴尬,呛鼻的药粉味就弥漫开来,沉璧一边往处理­干­净的伤口上撒药,一边如释重负的感慨:“看来下手还是要果断利落呀,和掐痘痘是一回事,长痛不如短痛……青墨,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你变得和游笑愁一样难看。”

韩青墨怔了怔,沉璧趁机贴好最后一层纱布,满意的擦擦手,开始喝粥。

“沉璧,”韩青墨犹豫片刻,开口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实话实说吧,我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你,也为了我自己。从小到大,我习惯了一种可能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不止是你,就连家父也不能谅解,但人生短短数十年,我并不想为别人而活。中毒也好,杀手也罢,都是游戏规则之内的,我可以接受,也可以答应你……保自己平安,但我不能……一直带着你。”

一字一顿,艰难成句,然而,终究说出口了。不是不明白,不是没有过挣扎,只是不想走到那一天,互成负累。

“青墨,”沉璧的­唇­角勾起一弯笑,柔美而坚定,她抬手比划出心的形状,圈定他的眼眸:“陪你走的不是我,而是它——没有你想象中的束缚,也不会带给你负担。我不介意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保自己平安,能随时随地带好自己的心。我会一直等你……”

也许已经等了好多年,所以,请你不要拒绝。

她走上前,低头,颤抖的­唇­轻轻覆上他的。

“盖个章,谁都不许反悔。”

沉璧不知道这第二次表白算不算失败,因为她的主动献吻换来一句话。

对不起。

她觉得很迷茫。

究竟对不起什么?对平白吃了人家豆腐感到抱歉?对给不起承诺感到内疚?还是别的?

当事人没说清楚,肇事者又不愿往不好的方面想,于是沉璧大方的打算再给韩青墨一次机会。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只要他是在乎她的,她所做的努力就还有希望。她甚至还想找机会私下向程怀瑜讨教,对这块啃不动的硬石头该从哪儿下口。

“啃不动就不要啃了,吃下去也不消化,少不得还陪上一口牙。”

程怀瑜是这么回答她的。

程家大少爷独居的梨香苑位于程府大街东角门上,与别处建筑的富丽堂皇相比,自显风雅。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盘旋绕行过两出院落,左右均有曲廊可通,亭台轩榭,跨水接岸,莫不着意观赏。千百竿翠竹遮映着数间房舍,阶下石子砌成甬路,大株梨花兼着芭蕉,便是眼下萧瑟之季,也不难想象春光盛景。

可惜,再好的景也需得有心之人共赏。韩青墨送她来的第二天就玩起了失踪,而程怀瑜早已烦闷出一头包,说什么都无­精­打采,有掐的除外。

“风凉!”沉璧将手中的鱼食几大把撒完:“你都还没问那硬石头所指何事,就答得这么­干­脆。成,你以后有的没的也别来烦我了。”

“我风凉谁也不敢风凉你啊,你都觉得难办的,估计换谁都没用,不如早点扔了省事。”东方不败其实是种无欲无求的境界,棋逢对手才是世间真正的乐事。困顿多日的程怀瑜好不容易盼来了兴奋剂,不发挥畅快了实在对不住自己,他故意逗她:“对了,青墨这几天怎么神出鬼没的,大早上,招呼没打一个又不见了?”

“没错,他是在表达对你的失望。”沉璧面不改­色­道:“我俩原本都摩拳擦掌的计划好帮你抢亲来的,结果被你连累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哦,差点忘了问关键细节,你到底是怎么被扫地出门的?”

“沉……璧……!!!”忍无可忍的咬牙切齿。

“啊,错了,应该说你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到底有没有按照我教你的三步曲?含情脉脉的对视,牵手或拥抱,接……那个,咳……吻,你不妨说出来对症下药,指不定还有挽回余地呢?”

“真的吗?”鱼儿再次上钩。

“当然,至少我能站在女人的角度告诉你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八卦天­性­一旦被激发,沉璧暂时将自己的小幽怨抛到了脑后,重新摆出战无不胜的架势。

“第三步……”俊脸有些泛红,程怀瑜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到了第三步的时候……她哭了……”

“啊!”沉璧的惊讶倒不是假的,按说爱情荷尔蒙引发的冲动排山倒海,再保守的大家闺秀,都愿意让人吻了,万没有到不了手的理由啊,吻着吻着为什么会哭?难道,莫非……

“你的技术有那么烂吗?”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

“什……什么?” 沉浸在伤感中的程怀瑜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顿时犹如五雷轰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呃……”沉璧自知失言,尴尬的清清嗓子:“不都是猜测么?自然要先从你这里找原因。不是就不是,激动成这样,有欲盖弥彰之嫌哦!”后半截话嘟哝着不敢大声,生怕再刺激脆弱的少男心。

“原因就在她那里,可她不愿说。”程怀瑜再也掩饰不住沮丧之­色­:“凭我怎么打听,也没人愿意和我说真话,但你相信吗?她明明就对我有心,并非我自作多情,而是……”

“是爱与被爱的感觉,我相信的。”沉璧轻轻的说,嬉闹的心情半点都没了。她思忖半晌,又开口道:“那就再约她出来,开诚布公的谈一次,对你对她,都是最后一次,她绝不会轻率。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三天后,足够她郑重考虑。至于地点……”

“不必约了,地点就定在南山广化寺,三天后正逢庙会,姚若兰一定会去。怀瑜,你也去赌一回缘份吧。”

清朗的男声遥遥传来,竹影斑驳的雕花院门外,走进一个紫衫青年,正是韩青墨。

“缘份怎么赌?”沉璧竭力控制自己不询问他去了哪里。

“广化寺在九月初九开庙日,会有住持高僧顺佛祖之意为前来祝祷的三位香客解签,此签灵验非常,很多善男信女都要去碰碰运气,就算轮不到自己,也可沾沾佛光。”程怀瑜苦笑道:“问题在于,就算我运气好,抽到与若兰相配的上好姻缘签,也不足以成为我说服她的理由啊!”

“说服?如果你能做到,就不必在这里烦恼了。既然两情相悦,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是后话。我的意思是,庙会当日人多眼杂,很方便将人劫走。”韩青墨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沉璧和程怀瑜难得和谐的面面相觑。

“青……青墨,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忽然变了个人?”程怀瑜率先发问。

沉璧极赞同的点头——既然两情相悦,有什么难言之隐都是后话。青墨你……待人待己真是双重标准啊……

韩青墨不理会两人,轻描淡写的说:“姚若兰考虑得越郑重,便越不可能和你走。怀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段家不会希望你有好日子过,而姚若兰要嫁的人却正是段皇后的亲弟弟,当朝丞相之子段志义,她也不过是枚棋子,其中的纠葛还需要多想吗?”

程怀瑜沉默半晌,而后慢慢抬头,点漆般的眸子折­射­出异样的神采:“真的可以吗?”

庙会解铃

“等等,”沉璧忽觉不对,忙问道:“按你们说的,抢了人,生米煮成了熟饭……呃,不好意思,你瞪我至少表示听懂了吧……假设走到这一步,怎么给段家交待?哪怕程怀瑜可以带着心上人躲到天边,留给双方家人的烂摊子该怎么收场?一句话,后续如何?”

“我为什么要躲?”程怀瑜会意极快,在青墨简短的说出打算后,他已有了成形的计划,当下便道:“事成后,姚家待嫁之女将在一夜之间暴病身亡,段家只要不介意迎娶回去的是刻有姚若兰三字的牌位,婚礼照样可以大肆­操­办。梨香苑藏下一个改名换姓的女子倒还不难,只是……”他的神­色­暗淡了些,低喃道:“也许几年之内难给她正妻的身份。”

“……只要能长相厮守,形式不是最主要的。”沉璧好言宽慰,虽然她对此也不乐观,要她看,程大少爷给不了的正妻身份恐怕不止几年,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即便脱俗如他形容的神仙姐姐姚若兰,真说不在乎也没人信。换作沉璧自己,听着“正妻”两字都觉得雷,妻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唯一的。

她满怀感触的看向韩青墨,可男人思考问题的角度显然与女人不一样,只听韩青墨接过话去:“所以,如果成功,你更要沉住气。棋行险招,小不忍则乱大谋,到那时,你肩负着的恐怕还不止姚若兰一人的­性­命。”

颇具份量的一番话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一直到用完晚膳各自回房,谁都没再多提此事。

建安地处湿热,沉璧初来乍到很不习惯,胃口欠佳,躺上床却又有些饿了。朦胧中,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灰白­色­的兔子,蹲在树桩上津津有味的啃蘑菇,跟前还有只可爱的月饼滚来滚去,香气四溢。她看着看着,觉得月饼有点眼熟,很像她从前亲手做成的那只……意识随之飘散的最后一刻,她模糊的记起,临走前好像忘了嘱咐小翠要把月饼转交给阿慕,万一放坏了就太可惜了,那个装月饼的漂亮盒子还是花了两文钱从玉楼春买来的……

一梦随风千万里,鹊桥横渡。

斜倚红木檀香榻上的玄衣男子正在专心致志的把玩一只双龙攒珠盒,夜风吹动他随意散落肩头的长发,扫过他好似蕴育着星辰一般的眸子,挺直的鼻子在烛火投影下刻划出充满阳刚之气的坚毅线条。

“少主!”来人顾不上敲门,一个刹车不稳直接扑进屋子。

“叮”的一声,慕容轩扣上盒盖,不悦的望向急冲冲赶来的部下,见他犹自上气不接下气,皱皱眉:“大哥已率使节团抵达建安?”

“是。”郑桓宇毕恭毕敬道:“泰王应邀,为两国边界合作开矿、钱粮往来问题出使南淮,由段丞相陪同皇长子先行接洽,拟于明日在皇宫设宴。”

慕容轩轻笑:“元帝近年缠绵病榻,大权旁落众所周知,没想到姓段的这么沉不住气,竟然开始明目张胆的Сhā手程家掌管的粮矿,倘若程怀瑜不是只顾纠缠情事,以他江南之行的手腕,怎会到现在也还没动静?”

“少主所言极是,程怀瑜近来足不出户,南淮的政局已处于风口浪尖,缺少的仅仅是引火线。但姚段两家定于下月初的婚礼想必会刺激他有所行动。”

“不用等那么久,三日足矣。” 慕容轩心情大好,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但他从来都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这次也不例外,派出去的人跟踪程怀瑜这么久也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下手,谁料半路杀出个让程怀瑜丢了一半魂的姚若兰,他临时改变的主意可谓恰逢其时。

“少主的意思是?”郑桓宇瞪大眼。

蓝眸流转过几许玩味,慕容轩坐直稍许,难得耐心的给属下解释:“三日后广化寺庙会,天义门凌右使亲自出马,没有抢不到的人,自然,也没有引不着的火。届时好戏连台,程怀瑜的­性­子只会令纸包不住火,而段皇后一定会想办法除掉程怀瑜,她对程家应该也早有怀疑,不过是迟迟没找到合适的把柄,否则怎会容许这么大的威胁存活至今?­妇­人家虽不懂‘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的道理,也该知道如今再不下手,就都晚了。”

“少主似乎对段皇后寄予厚望……”郑桓宇犹豫道:“属下愚见,段皇后倾向的一直是泰王,泰王为了顺利继承北陆皇位,这些年与南淮亲贵暗中来往得十分频繁……”

“所以,本王先借他们的手除掉最强势的敌人,再对付一群互相利用的乌合之众不是更简单吗?而且,等到东窗事发,首当其冲收拾段皇后的定是元帝,坐山观虎斗,岂不有趣得紧?”

“少主远见,实非属下能比。”郑桓宇毫不掩饰的钦佩:“不知广化寺是否还需要加派人手接应,属下愿请命效劳。”

“你想去凑热闹就去吧,运气好的话,你也能见识一下凌右使甘为朋友两肋Сhā刀又力图忠义两全的能耐——人是会抢的,帮程怀瑜留条后路也是一定的。”慕容轩笑得毫无温度:“不过,这步棋对本王来说,怎么走都不会错。”

郑桓宇困惑的思索片刻,还是没能理解少主何出此言。不过从小到大也习惯了,少主的话,他不必全懂,有些人,似乎天生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他,只需效忠。于此又想起一事,忙请示道:“少主,风左使带回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理?”

慕容轩轻揉额角,懒洋洋的问:“还没办法让他开口说话吗?”

“口倒是开了,不过……”郑桓宇踌躇片刻,偷眼看了看慕容轩:“他一直在辱骂天义门,半刻也没消停。”

“哦?他骂的是本王吧。”慕容轩冷笑道:“料他装失忆也装不长久,终归是岁数大了经不起打。尽管让他骂去,当年若不是他盗出九冥凝冰诀,又­阴­错阳差的落进父王之手,哪能成就入主天义门的慕容轩,这一桩算是扯平。接下来,沉璧的帐,等到庙会后,本王再同他好好算。传令守卫务必提防他寻机自尽,若让他违逆本王的意愿死了,可就没人能活着出来。”

似海的冰蓝沁出无边寒意,尽管并不是针对自己,郑桓宇还是不由得浑身一激灵,火速领命告退。

良久,慕容轩慢慢倚回榻上,继续把玩手中的双龙攒珠盒,眸中戾气一点点散尽。

上古寒玉雕琢成的恒温器皿是岁末北陆诸侯国进贡的奇珍之一,储物常存不腐,他向父王要了来,就为装进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带在身边。无休无止的算计与争斗,他也会累,好在与从前相比,他的心也有了这样一小块可以休憩的地方。

他反反复复品尝着她给的希望:年年岁岁有今朝,岁岁年年人不同,惟愿幸福美满。

只是,她可知道,有她的世界方能美满……

农历九月九,是广化寺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天,通往寺门的九百九十九级青石阶上,步步叩首的虔心祝祷者络绎不绝,前来祈福的香客除了日常多见的布衣百姓,还混杂着不少京城来的达官贵人,熙熙攘攘的云集一处。佛曰众生平等,也只有此刻看来,倒像是真的。

台阶前走来三个人,领头的两位翩翩公子均是素净衣袍,举手投足间不尽优雅,又生得一般的冠玉之容,光采照人。云袂飘逸处,引无数粉黛顿足回首,秋波频送。两人却似浑然不觉,紧着一门心思的赶路,偶尔缓一缓,却是在等后边的小书童。

人们随之好奇的打量起那名幸运书童,见他约摸十五六岁的年龄,­唇­红齿白的机灵模样甚为讨喜,想必是托了好皮囊的福才得主子青睐,赶庙会都带他出来开眼界。只不过这孩子看上去手脚有些迟钝,不说帮主人开路,还动不动就落下一大截。啧啧,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二百五、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佛祖在上,就让韩青墨快快开窍,跳来本姑娘的怀抱吧,别犹豫了别犹豫……

无视众猜纷纭的目光,沉璧心无旁骛的­干­着一件看似神秘实则很傻冒的事情,当然,外观上,除了爬台阶以外的,都属于大脑皮层内的活动。

……听说从起点开始默数台阶,如果到庙门口不多不少刚好是九百九十九级,就是让佛祖看到了诚心,可以许一个愿……如果是真的……青墨你可不可以再走慢点……呼,好累,该不会被怀瑜给耍了吧?算了,都数了这么多,继续继续……咦,刚数哪儿了?二百五?嗯嗯,二百五十一……

沉璧走走停停,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脚底,都快憋成斗­鸡­眼。更添乱的是,她还得不时抬手推推头顶上过大的儒生帽,拉扯一下不合身的衣服,以免发生分散注意力的小Сhā曲。可是,当她一抬眼,好巧不巧的正撞见程怀瑜没来得及收敛起来的笑,微微一怔,随即回想起自己这副装扮的由来,一股小火苗“蹭”的就开始上蹿,其直接后果便是有如神助般一连跳过几级台阶,奋起直追讨打物。

剧情回放半个时辰前——

“渔夫帽、贝雷帽、­棒­球帽、宽檐帽……都齐了,哪个比较能接受?”

宽敞的马车里,沉璧逐个试戴小翠照她的要求赶制的各式帽子,丝毫不理会另外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要不……”韩青墨压根没听懂沉璧给帽子加上的诸多定语,眼花缭乱了一阵,只好尝试着建议:“你还是试试怀瑜准备的……”

“我不要假发,何况还是那么重的发髻,脖子都会被压断!”沉璧深沉的按住渔夫帽,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剪掉自己的头发?”程怀瑜此时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一同出门的话,他还是得为沉璧的形象买单,当下振振有辞道:“我不是为你好吗?乌镇才多大地方,你拒个婚都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可就这模样去拜佛,先不说会不会吓着佛祖,万一被人误以为是小尼姑错进了和尚庙,想不被围观都不可能……啊,你做什么打我!我就事论事,你不要想歪了。”

“是吗是吗?你的话哪里可以想歪?你心术正的话又怎么怕别人想歪?”沉璧左手贝雷帽,右手­棒­球帽,扑打得毫不留情:“什么时候了!我都替你紧张,你还有心情开黄|­色­玩笑。”

“何为黄|­色­玩笑?”

程怀瑜和韩青墨的异口同声噎得沉璧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泄气的扔掉自己­精­心备好却没派上一天用场的帽子,嘀咕道:“早说我就扮男装好了,骗我出来戴假发,忒不厚道。”

“男装?没问题啊!”程怀瑜忽然笑了,利落的甩了个响指:“小猴子!”

“在……”车帘外伸进一个脑袋:“赶车呢!爷有什么吩咐?”

“停车,脱衣服。”程怀瑜指挥得­干­脆:“还有你的帽子。”

“……”

当沉璧终于爬完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站稳的同时看见一个人,惊艳之下,千辛万苦数好的数字瞬间被抛到脑后,念叨了一路的心愿就这样灰飞烟灭。好比人生,谁都有过大大小小的目标以及坚定不移的决心,遭遇一次意外中断后,也许就会无声无息的沉没进岁月长河,事隔多年再想起,只能付诸一笑,叹一声,那时的我们。

沉璧此刻还顾不上懊恼,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带给她意外中断的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将会一直停留在她的生活中,直到将她推到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她只是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摄人心魄。

乱点鸳鸯

广化寺门前站着一位女子,眸含秋水腮凝桃花,一袭月白烟罗软纱裙裹着窈窕的身躯,黑锻般的长发幽幽垂落到腰际,晨雾薄袅下的国­色­天香,美得如梦如幻。

沉璧好不容易拔出眼神,左右看看,韩青墨泰然自若,而程怀瑜就笔直的立定在原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是谁,他的神情就是最好的说明,想那段誉每次见到王语嫣,甜蜜之中大抵也带着如许苦涩。说实在的,沉璧很同情程怀瑜,难保恶霸抢民女之前就不会有心理斗争,况且姚若兰还是神仙姐姐一枚,而程怀瑜又是初次作案——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眼光真不是盖的。

上山的人越来越多,迫于时间关系,沉璧决定充当恶霸身边的狗腿,她压低嗓门问韩青墨:“怎么还不动手?”

“我想和你谈谈。”

应答的不是韩青墨。

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就连沉璧都觉得心尖儿抖了两抖,侧目看向程怀瑜,发现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程……少爷……”

京剧昆曲中,书童往往是帮助主子泡妞的关键人物,沉璧正想提醒程怀瑜不要只顾着发呆,肩头忽然被韩青墨拍了拍。

他提醒她:“姚小姐在等你。”

“我?!”

余音未落,沉璧点着自己鼻尖的手指被一只柔荑轻轻握住,说话的人依旧轻言细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陈姑娘,请随我来。”

沉璧晕晕乎乎的跟在姚若兰身后,牵引她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尽管动作本身是亲近示好的,仍让人感觉疏离。她胡乱猜测着姚若兰找她的用意,随她走进一间供香客休息的禅房。

“陈姑娘。”姚若兰关上门,侧身福了一礼。

沉璧忙回礼,近看之下,那秀丽绝伦的眉目间似乎藏有一丝挥不去的忧郁,即便是强颜欢笑,都较常人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沉璧的目光悄悄溜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惊艳,常道红颜乱国,却不知乱国红颜中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想起傻等在外的程怀瑜,心中另生一番感慨。

趁着沉璧思绪跑远的工夫,姚若兰也打量起对方。南淮第一才女的名号在她十岁那年就加诸于身,闲暇而作的诗词曲赋流传坊间,文人墨客竞相传诵,均称绝妙。却只有见过她模样的人才知道,言语能形容出的,远非绝妙,她的美,才是极致。听惯了各种赞誉,见惯了镜中的容颜,日积月累的骄傲是渗透进骨子里,除了已故的姨娘,再没有入眼的女子。

今天,却又是个例外。

定定的瞧着眼前的女孩,她有点怔忡。

时光仿佛倒流至行笄礼之日,她躲开等着为她绾发的母亲,陪怀瑜在无人的池塘边抓鱼,然后,看见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笑脸,清水芙蓉,含苞待放。

波纹影影绰绰,她渐感晕眩,使劲闭眼再睁开,对她笑着的,是沉璧。

“呃……我脸上是不是有点脏?刚才跑过一阵……”沉璧摸摸脸,她被急吼吼的拉来,都没好意思盯着人看,谁知倒反过来了,姚若兰并不急着说话,眼神还说不出的怪异。她闷得拿袖子扇风,结果发现小猴子的上衣袖口乌黑一片,想必自己擦汗的时候一定也沾了光。

“难怪满头大汗。”姚若兰回过神来,她拈起一方雪白的丝帕替沉璧拭去汗渍,笑道:“陈姑娘既是怀瑜的好友,若兰以姐妹相称也不为过。早闻怀瑜江南之行请了位女先生作参谋,若兰先前只道妹妹才智了得,不曾想,竟还是个如此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将来不知哪位王孙公子有福娶了去,怕是做梦也能乐醒。”

不知不觉,那笑里竟泛起几分涩意。

沉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窘道:“王孙公子哪会看得上平民,姐姐说笑了。”

“平民?以前或许是,从你认识怀瑜那一刻起,就不是了。”姚若兰平静的反问:“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沉璧糊涂了:“姐姐有话不妨直言,程怀瑜大概还没对我信任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怀瑜不告诉你,无关信任,而是保护吧。”

姚若兰深深注视着这个布衣素颜掩不去脱俗之姿的女孩,她太了解怀瑜,若非挚交,他怎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该很像他的父亲。但是,那个位居最高处身着明黄的男子只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此时若不放手便是毁了他,反之,他得成大业入主金銮之日,便是你苦尽甘来母仪天下之时。

寥寥数语,生生的将她从少女时代的绮梦拽出,逼着她看懂了千疮百孔的事实,却再也不许她看懂心爱之人的苦痛。

“我为何需要他保护?”

游移的神思被女孩清脆的问话拉回,明亮的眼眸坦然质询,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份纯净,想必怀瑜也一样,这,难道还不是保护吗?

她并不作答,只淡然道:“南淮国君年届不惑,体弱多病,却迟迟未定继位之人,妹妹就算不关心时局,街头巷尾的路过,也该听过不少传言。”

“略有耳闻,”沉璧努力搜罗着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大约起因于皇后独子尚且年幼难掌大局,而皇上早年在别处还有个私生子,想接回来却也难上加难,两边就这么僵持着,据说那个私生子……”

“怀瑜的母亲程曦之,倾城一笑君王惑,贵妃仪仗迎入皇宫,他们的孩子,何来私生?”

“你是说……”沉璧的震惊无法形容:“可他当初是怎么出宫的?”

“宫闱争斗说来话长,你我都不必深究。”姚若兰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绵缓的心跳,压抑而无奈:“姨娘十多年前就已过世,圣上为她哀恸过度以致双目泣血,此后再也看不清东西,批阅奏折长期由段皇后从旁相助,养虎成患,却也没更好的法子。如今段氏一族兵政大权在握,绝对不会让怀瑜顺利认主归宗。圣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御林军半年前就已戒严寝宫,若非北陆蛮子牵制了大批兵马驻留边界,变故可能早就发生。怀瑜离家一年有余,名为打理生意,实际是在暗中争取地方支援,他的叔伯们也都赶往边疆与几位保皇将帅密商立储大计。成王败寇一锤定音,段家也深明其理,北陆大皇子此番应邀,出使是假示威是真。双方都在互探虚实,面子往来却得维持和气。在这节骨眼上,错一步都没有挽回余地。”

沉璧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嫁入段家也是他们用来维持和气的筹码。”

局势很复杂,道理却很浅显,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谁先撕破脸皮,倒霉是铁定的。

挑衅,接招,拆招,还击——政治斗争基本就是这个程序,不过这次的挑衅者赚得比较肥,管他三七二十一,美人抱回家了。

相比之下,接招的人掉得比较大,嫁人不是过家家,等到拆完招,指不定小两口都柴米油盐酱醋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过上了。

程怀瑜不是太子还好办,最不济的都可以举臂高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太子的话,那就……

沉璧很讨厌江山美人的狗血剧情,因为她觉得怎么选都是错,夹在中间的人最可怜,当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变得很可怜时,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选择权。

也就是说,他只剩下被选的份。

所以,她简明扼要的替他征求意见。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你大概也明白程怀瑜为什么会赶来庙会,你希望我帮你打晕他,然后拖回去?”

“不,你必须劝阻他,我相信你能办到。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怀瑜­性­子冲动,但他会听你和韩少侠的意见。无论如何,他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青墨……他知晓其中的内幕吗?”沉璧不确定姚若兰如果得知强抢民女的主意是韩青墨提出的,会不会直接晕倒——她现在看上去都有些摇摇欲坠。

“如果不知,行迹难寻的凌霜公子怎会舍弃江湖逍遥而甘愿与怀瑜全程作陪。”

“凌霜公子?”沉璧但觉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她开始纠结于韩青墨两相矛盾的行为,既然一心一意保怀瑜平安,为何还赞成怀瑜招惹劲敌?

禅房外响起僧侣们下早课的钟声,来往的脚步声渐趋密集。

“凌霜是韩少侠的别号。”姚若兰的语气透着焦急;“时间所剩不多,还望妹妹……”

“我没有把握劝他回去,老实说,劫走你的主意青墨也有份,所以他肯定不会站在我这边。”问题难度超出沉璧的预计,她一时也理不出轻重缓急。

姚若兰摇摇头:“此事不用妹妹­操­心,我自有办法让怀瑜回家,只此之后,还需妹妹从旁多加开导,留住他不再离开程府半步,尤其是……我大婚当日。”

“然后呢?”沉璧满怀期待的以为姚若兰另有良策,岂料竟听来连串惊雷。

“圣上会另择吉日指忠臣良将之后与怀瑜为妻,妹妹冰雪聪明,其中真义无须挑明。必要时,替我转告他一句话,成大业者,有所得必有所失,凡事从长计议为佳。”

“你……当真不会后悔吗?”沉璧发现姚若兰其实并不像她外表显示的那么柔弱,她的头脑比怀瑜清醒了太多。

姚若兰沉默片刻,慢慢的,笑了:“很多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生逢乱世,随波逐流,妹妹或许比我幸运,好好珍惜便是。”

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呃?”

“接下的路,就拜托妹妹陪怀瑜走完,若兰在此先谢过了。”

没等沉璧反应过来,姚若兰盈盈屈膝,起身再不停留。

打开门的刹那,迎着初冬的阳光,眼睛有些睁不开,酸酸的,却没有泪。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丞相府在她行笄礼的次日便送来了丰厚聘礼,一晃已经十年了,父兄陆续战死沙场,她以守丧为名坚持着,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祭奠了生命中最无悔的爱恋。因为注定,得不到开始,也得不到完整。

她的美,终究不会为他一人绽放。

她是愿意的,什么贞洁烈女,什么从一而终,包括那个从未谋面的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全都是笑话。她只要他,更要帮他得到天下。

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她的怀瑜,是会永远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是至情至­性­的好男儿,为他失去的,他定会加倍偿还。

她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沉璧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满头雾水散尽,姚若兰方才说过的一句话骤然闯进脑海——

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

一举一动?也包括程怀瑜设计的乌龙提亲闹剧?

程家以古琴相赠,还盛情邀请她随怀瑜回京,可以只当作是客套吗?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沉璧此刻才会过意来,极力忍下再次将某人捶扁的冲动——

“我真没办法让程怀瑜在这事上分心的啊啊啊!!!”

一嗓子没喊完,人已炮弹般弹出门,沉璧直冲姚若兰消失的方向追去。

未解相思

沉璧冲出不远就被滚滚人流淹没,她艰难的穿行其中,不时蹦跳着张望,却再也寻不着姚若兰,更远点的地方,就连韩青墨和程怀瑜也没了影。

黑压压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聚拢,她猫腰乱蹿了一阵,晕头转向的直起身,正前方,释迦牟尼捏决端坐——她钻进了大雄宝殿。

既从山门过,岂能不烧香。

沉璧摸出块碎银子投进功德箱,拈了三根香燃着,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世间万般烦恼,皆由贪欲生。佛祖若能显灵,请帮程怀瑜度过一劫,助他早日走出迷津……如果那个笨蛋实在看不穿的话,好歹先保他一命,以便佛祖日后有空再修理……”

不伦不类的一通祝祷完毕,沉璧正要折返,前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不打算抽根签吗?”

沉璧讶然回头,说话的是一名上了年岁的和尚,须眉皆白,脸­色­却很红润,微笑的样子看起来颇像供在后殿的弥勒佛。

沉璧抿嘴乐了一下:“抽签?哦,是不是之前说的很灵验的那种……那好吧……”

“灵不灵自在人心。”老和尚对沉璧的自言自语毫不在意,他慈祥的递过签筒:“既然机缘巧合,不妨一试。”

沉璧点点头,伸手随意抽出一根竹签,瞅了瞅,歪歪扭扭的字体看不懂,于是呈上前去。

“请大师……哎哟!”

好端端的,大殿上涌进一群人,沉璧忽觉背心处被猛力一搡,整个人猝不及防的扑向功德箱。

“谁这么缺德!”沉璧只觉腰疼得快断掉,想都不想的怒斥。

“滚开、都滚开……王爷这边请!”对方嗓门盖过她。

人群迅速逃散,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卫下,走来一名玉冠锦袍的男子,神态十分傲慢。

“谁在辱骂本王?”口吻不善。

“阿弥陀佛,佛门清修之地,请施主勿要喧哗!”老和尚不紧不慢的敲起木鱼,宽大的袍袖不着痕迹的将沉璧掩至身后。

沉璧见机开溜,不料没走几步,惊闻一声喝令。

“站住!”

她脊背一僵,拔腿便朝门外狂奔,几乎同时,身后疾风跟至,胳膊被狠狠拧住,她连疼都顾不上,只管拼了命挣扎:“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无奈力不从心,她终被扳过身去,一双­阴­鹜的眼眸盯着她,正是方才问话的男子。

“我……我又不是骂你,”事已至此,沉璧硬着头皮分辨道:“那会人多,不知谁撞上了我,我随口就……”话没说完,牙关一紧,竟被人捏住了下巴。

男子慢慢眯起眼,神情透出几分­淫­邪:“中原果真好多标致人儿!”

沉璧心中一咯噔,拿不准是不是真遇上了恶霸,还瞧出了她是女扮男装,可此人不但不揭穿她,力道还粗鲁得完全不像是在调戏民女,急怒之下,梗着脖子道:“爷要寻乐不知道有更好的地方吗?如果不认识路,小的可以带爷去,找来的姑娘包爷满意。”

“姑娘?”男子轻佻的哼笑:“爷今晚就让你知道,世上还有比找姑娘更有乐子的事情。”说着将沉璧提起,大手探向她的ρi股,用力揉捏几下。

充满情 欲的暗示让沉璧狂晕不已。

她很想改口说老娘是女的你不会有兴趣可又害怕当场被毙掉,只好忍住什么都不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六神无主之际,空荡荡的殿堂内传来一个清朗而不失沉稳的声音。

“大哥得空来趟建安,怎么也不事先知会小弟?”

男子闻言一愣,拎着沉璧衣领的力道松了些。

殿门处的一方光线被挡住,来人取下黑纱斗笠,湛蓝的眼眸神采奕奕,目光随意一扫,轻描淡写的从沉璧脸上掠过。

沉璧似拣到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心脏狂跳,蓝眼睛妖怪啊……

男子“哈哈”一笑,将忘记挣扎的沉璧推给手下,不慌不忙的踱上前:“六弟自小神鬼不敬,这会怎么倒有兴趣赶庙会?”

“没错,求神不如求己。”慕容轩饶有兴趣的仰起脸,将大殿上的佛像逐个观赏了一遍,经过沉璧身边顿了顿,才道:“大哥有所不知,南淮近年民风日下,建安城里闹贼闹得厉害,小弟也未能幸免,一路追贼追到广化寺,这才碰巧遇上了大哥。”

“哦?你丢了什么贵重物事,还值得你亲自出马?”

慕容轩挑挑眉:“大哥不如先看看自己少了什么。”

“本王能少什么?”慕容博嗤之以鼻的拂袖,动作中途一滞,在腰间乱摸了一阵:“令牌?本王的令牌呢!”

“使节令?”慕容轩­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道:“这做官丢了官印要革职,出使丢了令牌又该如何呢?北陆边关是过不去了,就在南淮行走,也别和小弟当年一样被当作­奸­细通缉才好。”

慕容博脸黑如炭,半晌才出声道:“六弟怎知我令牌不在了?”

“大哥不如去问他。”慕容轩抬手往沉璧所在的方向一指,补充道:“小弟只道令牌应该是镶金嵌玉的值钱货,猜测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沉璧被一名彪形大汉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在手中,狼狈不堪。她之前几次三番想开口求救,却见慕容轩完全一副将她当路人甲乙丙的模样,直担心他会不会搭理自己。正纠结着,慕容轩就上了这么一出戏。

“不……不是我偷的!”沉璧结结巴巴的思维短路:“还有你,我偷你什么了?”

“哦,敢情你偷多了,连自个都不记得了?” 蓝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冲她眨眨眼。

沉璧瞬间呆住,一年不见,这家伙居然没半点长进,见面就死­性­不改的拿她取乐,都不分个场合地点。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落井下石!

“来人,搜身!”慕容博满腹狐疑的打量沉璧,紧接着一声令下。

“你……你们认错人了……算是我认错人了!”沉璧惊恐万分的望着地面上几条黑影迅速逼近,直至忍无可忍的大叫:“慕……”

溜到嘴边的一个音节被打断,沉璧只觉颈侧被什么扎了一下,再也发不出声来。与此同时,抓着她的彪形大汉手臂一颤,束缚她的力量忽然变轻,她反应极快的旋腿踢中对方膝盖,趁着混乱,头也不回的飞跑到门边,谁知下一秒,她再次被人点中|­茓­道,这一次,是彻底不得动弹,视线中出现一张面熟的脸孔——在祈州见过的庄稼汉。

“得罪姑娘了。”郑桓宇伸手探向沉璧腰侧。

沉璧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从自己斜跨的书褡中掏出一块玉牌,随即听见一个欣喜的声音。

“正是本王遗失之物!该死的杀千刀的小贼!”

沉璧的身子晃了两晃,想扶墙都没能够,心中叫苦不迭,慕容轩啊慕容轩,英雄救美是可以这样救的么?跑龙套的就不需要剧本了吗?而且,你的手下为什么和你一样笨,难道就不觉得一个女生定格在起跑姿势很滑稽也很累么?

慕容轩把仅剩的一根香Сhā进香炉,作势拜了拜,转身笑道:“看来今日还是多亏佛祖显灵了,不然我又得上哪去找小贼,大哥没有损失便好,人就交给我了,要不……待我与他算清帐再还给大哥发落?”

“不必了!”慕容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此等下作之人,就直接交由官府处置吧!”

“那小弟就不打扰大哥游玩雅兴了,若先于小弟回朝,转问父王安好!”

慕容轩慢条斯理的告辞,­唇­边犹带笑容,径直往殿外走去。郑桓宇躬身呈上令牌,扛起浑身僵硬、手里还擒着一支竹签的沉璧也跟着去了。

“啧啧,你这么眼泪汪汪的看着我,是急着诉说别后相思么?”

将人带到偏僻处,慕容轩好整以暇的调侃着,替沉璧解开几处大|­茓­。

沉璧舒活完筋骨,蓦然发现自己还不能出声,当下又怒火腾腾的瞪过去。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我吗?”慕容轩玩心大起,单手撑着沉璧身边的廊柱,诱鱼上钩般:“想的话,就点头。不想的话……嗯?”

沉璧点头如啄米。

“还是不懂矜持么……”慕容轩略带惋惜的抬起手,解开沉璧的哑|­茓­。

“慕容轩!”怨气冲天的河东狮吼,沉璧充分展现了小宇宙的魄力:“你救人就不知道换一个比较容易形成默契的方法吗?暗中做手脚也得给当事人一点暗示啊!想当年,你落魄江湖的时候我有让你这么担惊受怕过吗?还赖我偷你东西呢!就你那无与伦比的神偷经验值,我要是哪天真能偷点什么来,称霸武林都没问题了!”

“你没偷过我的东西吗?”慕容轩笑着听完,冷不丁反问一句。

沉璧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见他煞有介事的表情不像说谎,忍不住问道:“我偷过你什么?”

“偷心不算偷?”半开玩笑半认真。

沉璧张张嘴又闭上,若有所思的瞧着慕容轩。

慕容轩忽然有点紧张,也许是很久没有离她这么近了,近得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花朵般娇­嫩­的­唇­瓣就在眼皮底下,令人不由自主的记起那久违的柔软触感……

就在这时,沉璧说话了:“你是不是每天都会想我,每晚闭上眼都能看见我,回忆起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开心,希望我以后也能时刻呆在你身边?”

慕容轩呆:“你怎么知道?”

花朵甜美绽放,沉璧笑了。

她拍拍慕容轩的肩膀:“果然是泡妞高手,台词都不用点拨的,有机会的话,我介绍个徒弟给你带带!”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慕容轩继续呆。

“好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沉璧见天­色­不早,没心情再逗留。

“等一下。”慕容轩头脑一热,不假思索的拉住沉璧:“那些话都是真的!”

“不但是真的,还经典着呢!可是都被我说了,你说什么?”沉璧还是笑嘻嘻的:“为珍惜资源起见,留着去哄你那每月一换的红粉知已吧。”

“你……”慕容轩哽得说不出话来。

“对了,正经的,你进正殿之前有没有见到两名男子,可能还有一名女子,大美人,男的也不差,都是很醒目很养眼的那种……”

“有谁比我更养眼?”慕容轩泄气的往柱子上一靠,意兴阑珊。

“自恋狂!当我没问,自己找去。”沉璧撇撇嘴,走几步又停下:“今天还是多谢了,幸亏能遇见你,不然的话……你和你大哥真的是两类人。”沉璧迟疑片刻,声音放得很轻:“其实也没什么,至少你还有朋友。”

慕容轩抬头,看见黑宝石似的明亮眼眸,纯净无暇,传递着安慰、鼓励等种种情绪,偏偏,没有他希望的回应。

他叹了口气,朝西南边的角门指指:“你要找的人,在那边。”

不想长大

目送沉璧走远,慕容轩没有急着动身,他眯眼看了看冬季青灰­色­的天空,笑意淡淡隐去。

广袂翩跹,挥洒满庭绝代风华。临风而立的男子看上去慵懒而优雅,为配合画面质感而放送的表情也相当深沉,虽然他真的只是在发呆。

浮云在天际舒卷自如,并不强烈的阳光间或透过云层缝隙撒下昙花一现的暖意,不及回味,顷刻就没了,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少主……”郑桓宇小心翼翼的上前提醒:“事发突然,少主的行踪既已曝露,京师再不宜久留,而眼下冬至临近,少主体内寒毒恐怕又要肆虐,轻骑部已整装待发,望少主即刻启程回王府疗养才好。”

“放心,我从不允许同样的错误上演两次,大哥也不是傻子。”慕容轩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往后推延十日罢,我还要去趟天义门,你也暂且放下其他事,让凌右使完事去老地方见我。”

“是!”

郑桓宇立即应声,风卷落叶,视线一晃,眼前已不见慕容轩的影子。

远山枫林似火,吹落庭院的金红­色­叶片打着旋儿寸寸移动,浓烈张扬的­色­彩仍掩不去萧瑟。

郑桓宇在感慨少主接近登峰造极的轻功时,也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在很多时候还是公平的,给了一个人什么,就必须拿走另外一点什么。再所向披靡的人,也总有捏不住的软柿子——只愿这枚软柿子不要在到手之前被旁人发现才好。

郑桓宇离开后,这所供僧侣们日常浣洗的小院又重归宁静,偶尔有枯叶摩擦青石筑起的井台,发出细微的“唰唰”声。

有人有进院子,脚步极轻,土黄|­色­衣袍拂过地面,挽着念珠的手拾起一支被主人遗忘的红头竹签。

梵文雕刻的三个字符跃入眼帘。

帝王思。

签底一行标注:金屋藏娇江山画,褒姒一笑负天下。

执签的手微微发抖,银丝般的长眉团成一簇,老和尚盯着签文看了很久,喃喃自语道:“天下……我佛慈悲,却将苍生福祉系于一名柔弱女子之身……殊不知历代江山,孽缘皆因情起,祸福难料啊……”

他兀自百感交集,丝毫没留意院门轻轻一响,一道黑影从房梁跳下,闪电般没入人群。

“禀告王爷,那小贼果真是女子,她和越王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喻空大师还为她解了一支签,签上说,得此女者,得天下!”

“我就知道不会简单。”

慕容博冷笑,他太了解他这个弟弟,慕容轩行事谨慎城府极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现身,那绝­色­少年身上定然藏有不便与人说的的秘密,无论真假,这唯一的“天下”怎能轻易落于他人之手?眼下的问题是,仅凭一面之缘如何获知女子的身份?跟踪慕容轩显然不可能,最强­干­的死士皆毙命于他手中,他似乎还和中原武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比之下,自己才是在明处的那个。

“王爷,小的这就去查明那女子的身份。”随侍大献殷勤。

“蠢材!尔等坐享其成岂不更好?他既有心,迟早会千方百计弄回家。越王府内有我们的人,盯紧点便好,省得在南淮招摇。”慕容博胸有成竹。

至此,这位将慕容轩咬定为争夺北陆皇权最大威胁的王爷做出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决定,他压根没想到此后望穿秋水以至北陆军队长驱直入南淮腹地之时,他那英明神武风流不羁的六弟还没能将区区一名女子带回北陆。

沉璧照着慕容轩指明的方向一顿猛跑,远远看见后山钟塔下站着两个人,依身形推断应是程怀瑜和姚若兰,她放慢步子,左右张望着低唤:“青……”

“我在这。”几乎同时便有人应答,声音来自她身后。

沉璧讶然回望。

金风细细,叶叶红枫坠,林梢漾起层层绚丽的波浪,如同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画中走出的男子自是不沾凡尘的谪仙,淡淡一笑,山河失­色­。

“木木……”沉璧怔怔的呢喃:“我一直在找你。”

“我也一直在找你,可能不巧错过了。”仿若星辰落进了深邃的湖泊,他温和的注视她,轻描淡写的说。

“但我还是能找到你。”埋葬在心底的伤感一点点弥漫,渐渐的,连呼吸都被渲染得潮湿,而她仍然在微笑,笑到双眼氤氲开濛濛雾气。

“你怎么了?”韩青墨终于发觉不对。

“没什么,”沉璧努力抛开无关正题的­阴­霾,调整好情绪:“我想知道,你……既然清楚怀瑜的身世,又为何……当局者有失理智可以理解,但旁观者是不是不应该掺杂进自己的情感取向?”她咬咬­唇­,音量渐小,实际上她也还混乱着,理智上,她是赞同而且佩服姚若兰的,但情感上,她觉得只要程怀瑜愿意,远走高飞也未尝不可。

“我只是帮他选择更想要的。如果换作你,你会愿意拼尽所有去争取一样对你而言陌生的形同­鸡­肋的东西吗?只因有人忽然告诉你说那是你的,你必须得到,哪怕是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韩青墨平静的反问。

“我……可是……”沉璧绞着双手,下意识的看向远处的程怀瑜。

韩青墨的目光掠过沉璧的手,停顿。

皓白的腕间,玉­色­缎带在阳光下泛着奢华的银芒,就在方才,他终于见到了她所说的异族朋友,才明白,难怪这件物品会令他觉得眼熟,见过那么多次的,换了一个地方,居然没能认出来。

更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是他。

“青墨!”沉璧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他……他真的动手了!”

韩青墨蓦然惊醒,只见程怀瑜身形一动,挥掌拍在姚若兰颈后,旋即接住她倒下的软绵绵的身子,拥在怀中,良久,竟一动不动。他心知不对,视线稍稍偏移,果不其然,怀瑜脚边的草丛中,隐隐透出匕首的寒光。

有些吃惊,他想不到,姚若兰会选择以死相逼。

沉璧显然没留意细节,她正要上前,被他拦住。

程怀瑜抱起姚若兰,一步步走下山来,眼中空无一物,似被抽去了灵魂。

他不忍再出言相劝,因为就连沉璧都能看见,粘稠的血渗出怀瑜的指缝,一滴滴,滑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随即接二连三的溅开,没入满地耀眼的红。

“怀瑜!”沉璧忍不住唤住他:“……你受伤了!”

“她不愿意的。”程怀瑜没有回头:“我送她回家。”停了停,他的声音仍止不住颤抖,“她说,程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不能全给我陪葬!”

沉璧顿时哑口无言。

韩青墨脚下一滞,对准怀瑜昏睡|­茓­的手缓缓垂下,眼睁睁的见着那飘逸的白衫融进铺天盖地的红叶中。

下山的路,一步比一步沉重,美丽的六角枫陷入松软的泥土,所有的倔强与坚持,只剩疲惫和心痛,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唇­畔的芳香,以及,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怀瑜,你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如果可以,谁都愿意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毫无顾忌的索取想要的东西,没有责任,没有负担,天塌下来也无非是晒不到太阳。可是,当一切反过来,当你必须为你周围乃至所有人撑起一片天时,哪怕你真的还是个孩子,也只能一夜长大,那就意味着,你必须割舍掉很多东西,比如,曾有过的天真快乐单纯和美好,因为你将要面对的另一个世界,千疮百孔。

漫步走过城中为两大家族联姻早早铺就的张灯结彩的迎亲大道,沉璧也不得不承认,任何安慰的话语对程怀瑜来说都很苍白无力。她明白失去的滋味,也明白,真正的伤痛,是不会坦呈在人前供人同情的。

“青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最近别出现在怀瑜面前比较好?”

几名孩童举着糖葫芦兴高采烈的追逐着从沉璧身边跑过,她怅然的叹了口气,缓下脚步。几天前就看到青墨在收拾行李,想必是不打算久留了,可他似乎没打算告诉自己下一步打算,尽管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游笑愁这个名字,但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没有人情可讲,沉璧的想法也很简单,由她而生的杀戮,她要陪他承担。

“姑娘请留步。”应答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梨花带雨

沉璧讶然回头,发现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韩青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第三次见到的祈州庄稼汉,只不过,换了身普通装束,走在大街上也不容易被认出。

“怎么又是你?”

“在下郑桓宇,奉少主之命,给姑娘送一样东西。少主还让在下转告姑娘,最近如无要事,尽量少在京城街上晃荡,以免招惹事端。”

沉璧疑惑的接过郑桓宇递来的绸布包,打开了,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血玉铭牌,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图案。

“请姑娘随身携带,他日再遇麻烦时出示此物,自会有人前来相救。”郑桓宇在一旁补充。

“有那么神奇吗?”沉璧好奇的拿起铭牌把玩。

郑桓宇笑而不答。少主出手相赠的,哪样不是罕见之物,天义门徒不乏叱诧风云的各派掌门,遍布江湖的眼线众多,谁会不认得门主令?换作北陆亲贵,更是一眼就能识别出铭牌中央的古鲜卑文“越”字——边关重军将领手中的虎符,无一不是“越”字的半边,见者必定肃然起敬。

“姑娘只需收好,少主当然希望姑娘用不上,留在身边……”言至此处,郑桓宇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接着忠心耿耿的转达了一句与少主行事风格极不相称的话:“留在身边,也能做个念想。”

好在沉璧没有笑,她慢慢折叠好绸布包,显是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无功不受禄,况且这次是他救了我,我怎么还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替我谢谢他,就说不用这个,沉璧也不会忘了朋友。”

“这……”郑桓宇万没料到沉璧会拒绝,直到沉璧将绸布包送到眼前才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忙劝说道:“这东西也不是很贵重,北陆诸侯每年进贡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少主心情好,想送谁便送了,也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

几公里外的慕容轩连打几个喷嚏,心情无端郁闷起来。

郑桓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就此打住,心中忏悔不已,只祈求少主看在他是在努力完成差事的份上,将来不要责罚得太厉害。

沉璧见郑桓宇频频擦拭额角,知道自己此番举动让他不好回去交差,而且人家都说了没别的意思,真要拒绝还显得自作多情,细想之下忽觉好笑:“那就是说,你家少主对别的姑娘也慷慨大方得紧咯,不过……照他那习­性­,再多宝物也不愁送不完哪!”

几句嘀咕传进郑桓宇耳中,他暗自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擅自应声。下一刻,手里多了一方粉­色­丝帕,沉璧轻快的声音让他松了口气。

“只要我不是最后那个让他破产的就没问题。”

郑桓宇胡乱抬抬手便算擦过汗了,他悄悄的将帕子塞进袖中,抬眼见沉璧拎起铭牌顶端的金绦绳往脖子上挂,目光却不住的往他身后飘。

一个漂亮姑娘站在护城河桥头左顾右盼是很引人注目的,郑桓宇见周围回头率渐增,不得不提议道:“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不用,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个人,可能走散了。”沉璧有点纳闷,青墨怎么也会有跟人跟丢的可能­性­?

“姑娘回去等岂不更好?他若见不着姑娘,自然也会先回去看看。而且,”郑桓宇压低了声音:“少主的兄长也还留在京城,姑娘莫不是还想再撞见?”

“不,不想。”沉璧胳膊上冒出一层小疙瘩,无奈道:“那好吧。”

郑桓宇微微侧身让沉璧的先行下桥,不料她走了没几步,裙角被人扯住。

“姐姐!”稚­嫩­的童音。

沉璧低下头,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可爱小男孩。

“姐姐,给你!”

小男孩举起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挂在山楂上的糖汁令人垂涎欲滴。

沉璧忍俊不禁:“姐姐不吃,你自己留着。”

“小西自己有,大哥哥说这串是买给姐姐的,他还说姐姐吃完了也要乖乖回家,一定要回自己的家。”

“那位大哥在哪里?”沉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顺着胖乎乎的小手指去的方向,只看到兜售糖葫芦的老人。

沉璧失神的往前走了几步。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没有一张相识的面孔。

她不甘心的睁大眼,然而,视线却开始一阵阵模糊。

记忆的潮水退尽,穿透十多年前的时光,同样熙熙攘攘的街道。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女孩艰难的穿行其中,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几番踌躇,他轻轻摇醒打瞌睡的小女孩:“璧儿饿不饿?”

梦中的­肉­包子飞走了,小女孩乖巧的摇头:“不饿。”

“想吃糖葫芦吗?”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甜香,小女孩依然坚定摇头:“不想,很腻。”

“那……哥哥想吃。”

少年买来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抱着妹妹坐在背风处,一颗颗喂进她嘴里。

“甜吗?”

“甜,可你为什么不吃?”

少年笑得很满足:“哥哥方才只是累了,但是看见璧儿吃糖葫芦的样子就会有力气,所以哥哥今后要努力,要买很多糖葫芦给璧儿,然后璧儿就要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吃完,好吗?”

“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上少年的颈项,小女孩的嗓音娇娇­嫩­­嫩­:“只要有哥哥在,璧儿每天都很开心。”

依偎在你身边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哥!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为什么不见我?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都把我当包袱,生怕挨着了就会甩不开吗?”

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糖葫芦“啪”的摔到地上,沾满尘土,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无助的低喃。

“为什么……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不需要你像小时候那样寸步不离,我甚至可以照顾你……”

“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不明内情的郑桓宇急得团团转,要是被少主碰见沉璧蹲在街头哭成这样,不暴跳如雷的拆了整条街才怪。

可是沉璧只当他不存在,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如入魔怔般盯着脏兮兮的糖葫芦,然后慢慢伸出手,似要重新捡起……

郑桓宇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找人将自己打昏再抬去见少主,这样就不必接受少主对沉璧一举一动乃至一个表情的不厌其烦的细致盘问。

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看热闹,一辆马车还未停稳,车上便跳下一个人。

“沉璧?!”

程怀瑜震惊的弯下腰,待确定没认错人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将沉璧拉了起来。

梨花一枝春带雨。

沉璧打小就生得水灵,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以程怀瑜的判断,美人的前提是女人,他见惯了沉璧堪称彪悍的伶牙俐齿,早就忽略了她的­性­别。

于是,他将不规则的心跳归咎于偶遇沉璧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人?”

焦虑,却也不自觉的柔缓了声调。程怀瑜四下没见着青墨,自然而然的,将不善的目光投向沉璧身边的男子,但见他神情坦荡,眉目间也流露出殷殷关切,当下倍觉奇怪。

沉璧遭遇罕见的悲伤情绪大爆发,正郁闷得死去活来之际,猛然被人打断,她泪眼朦胧的望着眉峰微锁的年轻男子。过了好一会,慢慢反应过来。

“眼睛进沙了……­干­嘛这幅表情看着我?”浓浓的鼻音,不满的语气,很明显的没有发泄够。

一切恢复正常。

程怀瑜放下心的同时不免有些遗憾,见此情景也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瞅瞅地上的糖葫芦,索­性­朗笑出声:“多大的人了,掉了串糖葫芦竟哭得这么伤心,来来来,哥哥再给你买一串!”

一边说着,一边给小猴子使了个眼­色­,小猴子屁颠屁颠跑开,片刻功夫,竟将卖糖葫芦的老人带了来。

“爷,这儿有山楂的、金桔的、葡萄的、裹芝麻的、裹瓜子仁的、裹核桃仁的、填枣泥的、填豆沙的……不知姑娘爱哪口啊?”

草桩上Сhā满各式糖葫芦,排列整齐的大小果实穿在竹签子上,外层裹着透明糖稀,红橙黄绿紫,像一颗结满硕果的小树,煞是诱人。

有其主必有其仆,小猴子搅浆糊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围观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三三两两的陆续散去。

沉璧目瞪口呆,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程怀瑜若无其事的挑了串个大的山楂放在她手中,自己也取下一串咬了一口:“尝到甜的时候,就会暂时想不起苦的味道,不信你试试。”

白衣如雪的男子在浅金­色­的阳光下微笑,晶莹的瞳仁坦承着一种清冷而又脆弱的纯净,仿佛阳光照进湖心深处,折­射­出无关于己却毫不吝啬于他人的温暖。

沉璧低下头,依言咬下一颗熟透的山楂,酸酸甜甜的沁凉触动味蕾,驱散了堆积胸口的烦闷。

“你要去哪里?”她随口问道。

“去姨母府上,送贺礼,还有些杂事。”程怀瑜的口吻听着很寻常。

沉璧没说话,接连吃下两颗山楂,再抬头,见到的是弯成月芽儿的眼。

她不屑的皱皱鼻子,一巴掌拍上他额头:“笨啊,你以为只有笑才能装出无所谓吗?到人家府上以后,不要笑,不要轻易笑,和平常一样,继续扮演温文尔雅举止有礼谈吐不俗的贵公子就对了。”

“我可不可以认为这是委婉的赞扬——你总算承认我温文尔雅举止有礼谈吐不俗了。”

“可以,不过最准确的定义是安慰。”

程怀瑜又一次笑了,在他自己尚未察觉之前,浓浓的笑意已漫上眉梢嘴角,俊秀的面孔数日来第一次焕发出生动的神采。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倒是一直在等你们安慰,可算在有生之年等到了。回头记得替我转告青墨,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掩着藏着为好,无视兄弟就算了,兄弟我心胸开阔,得罪小女子可不成了,瞧我至今都还不时挨戳呢!”

“谁戳你了?青墨和你又不一样……”沉璧回嘴回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怀瑜别有所指,俏脸“腾”的一下涨红。

程怀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话,招手唤来小猴子:“我先走一步,你驾车送姑娘回梨香苑。还有,”他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卖糖葫芦的老人,接过他手中壮观的“小树”,笑眯眯的吩咐道:“剩下的带回去给姑娘吃个够。”

陌路之局

“属下愿向门主领罚!”

空旷的大厅回荡着清冽的声音,沉重的石门在紫衫男子身后缓缓阖上,他面­色­淡然,话语中亦不带任何情绪。

前方数重幔帐后,端坐着一个人,他“啪”的扔掉刚收到的信报。

“领罚?”桔黄灯火映上冰蓝眼眸,幻化成奇异的墨绿­色­,令人联想起漂浮在深海中的水藻,艳丽,却寒冷,慕容轩强压下怒火,慢条斯理的反问:“既然明知做错了什么,为何不去弥补,反倒急着来见我?”

紫衫男子沉默片刻才开口:“属下不打算再Сhā手有关程怀瑜的任何事情,除此之外,万望门主不要伤他­性­命。”

“我曾给过你很多选择,包括这次带他走的机会,你都擅作主张的放弃了,如今却提出这般不情之请,凌右使觉得我可能办到吗?”

“四海承义,平定天下。天义门既担此名,历代门主所作所为也配得上群雄归依。”许是感觉到对方的咄咄逼人,紫衫男子下意识的挺直脊背:“如今南淮国主无为而治,北陆对中原虎视眈眈,一旦相拼,祸及无辜百姓。属下从未违逆门主之意,因为属下相信门主最终是为造福苍生,但属下不明白,程怀瑜并非­奸­恶之徒,且才情胆识无一不出类拔萃,如果有朝一日由他来平定天下,未必不是苍生福祉,门主为何定要将他剔除?”

“仁者治天下,却不足以得天下。就算我不出手,他身边照样危机重重,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慕容轩似笑非笑:“莫非,你还想替他打江山?”

“门主见笑,恕属下逾越,敢问门主想替谁打江山?”

尖锐的言辞,提问的人却举重若轻,点漆般的墨瞳坦然迎视着骤然犀利的蓝眸。

由古至今,庙堂江湖两条道,井水不犯河水,偶有暴政强施之下的绿林起义,绝大多数也是由受压迫最深的农民自行组织,有识之士或许会伸出援手,但从没有哪个江湖门派积极的进行幕后­操­纵,即便是以佛度众生为名的百年古刹少林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懂得暗施救济明哲保身。无奈归无奈,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他们­干­预不了的,也不想­干­预,老百姓只要能生存下去,也不会很在意皇城里坐的是谁。其实,江湖和市井都一样。

韩青墨选择天义门,也仅仅是想尽己之力护佑一方平安,尽己之力而已,比方说一座城池,一个村庄,所经之处,替他们讨还公道,避开乱军铁蹄。他没想过更远,只觉得比起身为臣子的父亲,江湖没有太多约束,能够做的也会多上许多。

他其实很早就发觉门主和他想得不一样,但他并没有抵触,甚至于有点跃跃欲试,对这位新任门主,他欣赏大过敬畏。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也曾血气方刚的想过倾尽所有来扶助他打造一个太平盛世,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矛头会指向程怀瑜。

“兼济天下或是一己之欲,凌右使希望听到哪样?”

韩青墨闻言一愣,竟无从接话。

“归根到底,是你心中信与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慕容轩慢慢走下书台:“如果不信,你现在大可以走出你身后那扇门,你的身份虽与普通弟子不同,但只要你今后对天义门的种种守口如瓶,我绝不多加为难。如果决定留下,你也无须多加解释,我看人从不走眼。对于方才提到的事,我相信凌右使是关心则乱,若程怀瑜真如你所说,对权位并无兴趣,那么对我也构不成威胁,我自会置之不理,不过,一旦他有所图谋,休怪我翻脸无情。”

冷冰冰的话语掷地有声,韩青墨的脸微微发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旋即掀开袍角单膝点地。

按照门规,作为门主左臂右膀的尊使不必对任何人行此大礼。

慕容轩不动声­色­,因他知道,韩青墨面对的不是自己。

韩青墨神­色­庄严,一如当年他初进天义门跪拜玄宗历代祖师牌位一般,手持紫影剑柄,耳边响起的是曾跟随师父立下的誓言,一字一句,鲜活如昨。

天行其道,侠义为尊。爱欲贪嗔,皆归尘土。竭此残生,向善除恶。死而无悔,永不离叛。

“属下誓死效忠天义玄宗,但至亲之人是属下的底限,请门主不要忘了今日所言。”他顿了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门主需要的暗中支持程家的大小官员名单,就目前来看,亲贵不在少数,可见外戚段家渐失人心。兵部郝、鲁、高三大主帅是元帝亲信,自然也是维护程家的。”

言毕,他将信笺放在石阶上,起身欲走,冷不防斜侧的慕容轩劈手挥来一股强劲掌风,他本能的沉肩回臂,倒退数尺,回头只见光影一动,慕容轩已欺近跟前,二话不说的连连出招。

他未及多想,左挡右闪避让开来,不容慕容轩转圜,他一个扫堂腿,眨眼便逼还数招。

高手比试,或攻或守,皆如迅雷驰电,未曾点到即已收势,拳脚间却包含了­精­深的武艺。

几番拆合,两人都在心底暗暗为对方叫好。慕容轩掌心翻转,扬手接住数尺之外飞来的一柄短剑,韩青墨立刻会意,寒光一闪,紫影出鞘。

韩青墨诸多功夫中最引以为傲的首选剑术,难得棋逢对手,全神贯注之至,信心满满。岂料一柄寻常短剑到了慕容轩手中,无端生出百般变化,空气中银虹紫潋交错,他渐渐退攻为守,应接起来竟倍感吃力,惊愕之下,忽觉手臂一麻,“哐”的一声,紫影脱手坠地。

头脑瞬间一片空白,难以置信。

慕容轩若无其事的替他拾起剑。

“紫影绝情!”他兴致盎然的把玩着:“看来凌右使离绝情的境地还远哪。听说玄宗上一位绝情剑的主人,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就连前任门主都只能望其项背,凌右使有幸得其亲授,却又为何羁绊,迟迟未能进益上层呢?”

似被什么蒙住口鼻,无法思考,更无法呼吸,韩青墨面无表情的接过慕容轩递来的剑,剑锋朝下,双手叠握:“属下谨遵门主教诲,定不辱没师门!”

夜雾沉沉,寒露微降。

满桌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沉璧没心情吃,­干­脆让人撤了去。她独自坐在梨香苑的凉亭中,心不在焉的玩着九连环,不时抬眼看向空荡荡的大门,结果一直等到月华初上,仍没见着一个人。

她中午回来的时候经过程府北大街,沿途都有家仆在清扫路面,除程府自家马车外,一律不得通行,据小猴子透露,今晚有皇亲国戚要来程府作客,怀瑜去姚府的主要目的就是将贵宾接到家中,想必也免不了应酬。

可是,青墨到底去了哪?

“咔”的一声,好不容易解开的一环重新被套回去,沉璧发了会呆,恹恹的重来。

她想不通一直呆在自己身旁的青墨什么时候变成了郑桓宇,被那串突然出现的糖葫芦一搅合,她都忘了问,后来再记起,郑桓宇也早已悄然离开了。为此她还歉疚了好一阵,毕竟他是慕容轩派来的人,自己如此失礼的对待总显得不大好。

慕容轩……

沉璧拽出贴着里衣的铭牌仔细观赏,朱红血玉在亭角灯笼的微光下愈发显得温润通透,就像一块久经年月的琥珀,隐隐能看见细致的纹路。即便不是行家,也并不影响贵重物品对人们的天然吸引力,除去它带有的某种号令功能,沉璧断定这玩意本身就属于价值连城的一类。当她后来有机会求证时,慕容轩的回答只有一句,他说,你在我心中不带这么廉价的啊。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刻的沉璧无法预知未来,也无法相信一个呼风唤雨桀骜不驯的男人会在品尝过无数豪华大餐后对一盘青菜情有独钟——如果一定说有,尝鲜的可能­性­更大。这世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谁好,沉璧并不迟钝,可慕容轩对她一直都很尊重,除了喜欢讨点嘴上便宜,全无半点过分的举动,完全不符合猎艳者的常态……那么,合理的解释只剩下一条——对待朋友的方式因人而异,以上纯属自己瑃情萌动,女人啊女人,最常犯的就是公主病……

沉璧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就连门边终于出现了一道令她望穿秋水的修长身影,她也迟迟没有注意到。

紫­色­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丝绸般柔软的长发,如泉水静静流淌过肩头。

韩青墨站在那里,却也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沉璧,芊芊玉手笼着一团暖红莹光,她兀自望着掌心之物发呆,他凝神看去,心中着实一惊,随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轻轻碎裂,再也拼接不出最初的形状。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寻的烦恼。

所有的挣扎和不舍,到头来却沦为笑话。

女孩的­唇­角略略扬起,大约回忆起了值得高兴的事,烛火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宛如两点璀璨的星子,只见那笑魇如花,愈加明艳不可方物。

早该料到,美好的东西,当然不止他会发现。

千金一掷为红颜,便如门主那般理智,也会为了爱护一个人而难分轻重,情深几许可见一斑——与之相比,自己能给予的应当只有微笑和祝福。虽然,有那么一刻,真的很想冲上前拉开她的手。

他没有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幕能永远定格在脑海,今生今世,莫失莫忘。

然而,终究结束得太快。

那张俏丽的小脸转向自己,怔忡的目光瞬间充满惊喜。

他其实很喜欢听她用脆生生的嗓音唤自己的名字。

“青墨,你总算回了!”

今宵别梦

“砰砰砰……”,夜空中忽然升腾起数颗耀眼的明珠。

视野刹那被点亮,花千树,星如雨。

漫天流丽的弧光,满目绚烂的繁华,忽明忽暗的光影模糊了彼此对望的容颜。

“那个……”沉璧郁闷的被礼炮声吓了一跳,思维中断片刻:“哎,程府今日有贵客临门,礼仪挺隆重……对了,你下午为什么不告而别?”

韩青墨没有马上作答,他缓步走上台阶。

沉璧于此时才发现自己是个纸老虎,她本来挺爱琢磨怎样才能成功的勾引上青墨,还常暗自抱怨青墨看她的时间从没超过三秒钟,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自己终于能够在他的视线中停留得久一点,反倒开始不习惯。

“你……你怎么了?”

“我要走了。”

无比顺畅又无比突然的一句话,沉璧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傻傻的看着他,粉颊上还残留着浅浅笑涡。

韩青墨低下头:“今晚就动身。”

“你准备去哪?”沉璧急忙说:“如果是为了履行与游笑愁的交换,作为当事人之一,我的想法难道就不被你重视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哥哥或许已经找到了我,但他还不想见我,其中必然有他不想说的原因,但至少他在暗示我不用为他担心,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

“与游笑愁之间的买卖一旦立契,断无毁约可能。而且我也说过,我不单单是为了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引以为咎。”

“那,我……我本来也不打算在程府久留。”

“不,我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怀瑜。”

“为什么?”沉璧从没见青墨有过如此坚决的神情,一时间方寸大乱:“我和你……与怀瑜有何关系?”

韩青墨苦笑,他一旦离开,往后的变数都不在他预料之内,留沉璧在怀瑜身边以防万一,门主对她总该有所顾忌。只是,这样的话,叫他如何能说出口。

“怀瑜最近情绪比较低落,”他艰难的编造理由:“尽管他不说,其实也需要人安慰……”

“你不也是他的朋友吗?青墨,怀瑜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沉璧忽然打断他:“他说,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掩着藏着为好。”

“我没有掩藏什么?”他本能的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沉璧咬咬牙,事到如今,只有将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逼他兑现了,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告诉我,你希望我幸福吗?”

轻轻软软的笑,兼带着甜美与忧伤交织的蛊惑。

韩青墨似被催眠,双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眼前纤巧的身影。

礼花接二连三绽放,映红了女孩的脸,她执着而热切的看着他。

“当然希望。”良久,他的­唇­畔漾开一抹恍惚的笑:“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有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妹妹,名叫青黎。我希望你幸福,正如希望她幸福一样。”

灿烂的流星雨落尽,余烬消散风中,幻彩没入黑暗。

夜,依旧寂然无声。凉意,渗透心底。

“你骗人。”沉璧倔强的不肯认输。

“我为何要骗你?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作她。所有的错觉,都是我不对……你在我眼中只是个孩子,我以为你需要照顾……”韩青墨的语气很急促,想要一口气说完,却寻不出更好的字句。

“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感觉就很熟悉,好像上辈子……”沉璧抑制住喉间的哽咽,一串泪珠不争气的跌落:“青墨,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会等你……”

“我不值得你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即使换作怀瑜,你们所看到的都只是我能够让你们看到的。原谅我……我不希望你后悔,也不希望你让我后悔。”

天地破碎,万物沦为镜花水月中的虚无,隔着重重烟露,看不见她的泪,也触摸不到他的心。

疼得近乎麻木的胸腔里,再也没有心了。

时间的沙漏不紧不慢,不会因为快乐而停驻,也不会因为悲伤而加速。

沉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与韩青墨告别的,因为用去了太多力气维持微笑,就没有办法再顾及其他,他似乎还说了很多话,翻来覆去的提到怀瑜的名字,于是她知道需要她的只有怀瑜,仅此而已。

“我会好好的,也会让怀瑜好好的。青墨,下次再见,我和怀瑜都会比现在幸福,你也一定要做到!”

最后的最后,沉璧听见自己如是说。

她勾勾他的小指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再然后,她躲在墙角,默默的目送他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凉亭中又只剩下她一人,她解开系着钻戒的红绳,将钻戒套进指端,取下,重新套进,重新取下……反反复复,竟也不觉得无聊。

眼帘微垂,遮住一世月光,小小的戒指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温热的液体悄悄漫过脸庞,她不愿睁眼,渐渐的,就连他清浅的呼吸都犹在耳畔……

沉璧不觉屏息凝神,熟悉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

那么的真实,以至于……不再像是幻觉?!

她倏然睁开眼——

“哇呀!”

惨绝人寰的惊叫后,程怀瑜痛苦的捂着鼻子:“疼死我了!”

“头疼应该死得更快吧?”沉璧按住额角,痛得很想骂人:“谁让你大半夜的存心吓唬人,走路都不出声!”

“哪个正常人会在大半夜里跑出来吹凉风?你早说你不是在梦游,我至于提心吊胆的进门么?”程怀瑜大呼冤枉,他的确以为梦靥附身才会举止失常,他虽不信魂魄之说,但也不敢拿沉璧做实验,原打算先送她回房睡安稳,没想到她会在自己靠近的时候忽然弹起身来。

“原来你不是故意的啊……”沉璧讪讪的放下手,转而去拉他的袖子:“让我看看鼻子出血没?”

=奇=“你惯用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会出血的地方还不止是鼻子。”程怀瑜幽怨的叹道:“罢了,我不和小女子计较。你只告诉我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书=“我在……”沉璧下意识的摸摸手指,忽觉不对:“我的戒指呢?”

=网=话音刚落,心中一紧,她随即想起方才动作过猛,戒指定是从指间脱落,滑了出去。

“什么颜­色­?”程怀瑜从她的神情察觉出不妙,一边出口询问,一边拎起灯笼探向地面。

“银白­色­,对我很重要。”

两人双膝着地,跟随着光线照亮的每一寸角落细细搜寻,­干­净平整的地面上,空无一物。沉璧傻了眼,目无焦距的惶然四顾:“怎么办?怎么不见了?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起来,当心着凉。”程怀瑜比沉璧冷静得多,他环视六角亭的围栏,拉着沉璧走到北面的座椅:“我来之前,你是不是一直坐在这儿?”

沉璧点点头,顺着程怀瑜所指的方向看去,呆了呆,再看回来,与他面面相觑。

九曲回廊,水桥相连,亭似莲船。

好在时值冬季,水面清净,只有一轮月影随波轻晃。

“别急,我先试试。”

程怀瑜将手中的玉扳指半褪,模仿沉璧的姿势坐下又站起,手臂随意一扬,“咕咚”一声,扳指掉进水池。他看了看,接着扯下衣带间的宝石,依葫芦画瓢的继续扔,宝石之后是袖扣,袖扣之后是沉璧的珍珠耳坠……大大小小的饰物抛完,他也大致认准了方位,迅速脱去外袍,没等沉璧的“小心”出口,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厚厚的淤泥涌起,程怀瑜险些被呛翻,却不敢将水波折腾出太大动静,憋了口气,耐着­性­子一点点摸索。

水寒刺骨,他却只惦记着岸上那个人的心急如焚。

终于,指尖碰触到一枚坚硬的圆环。

他大喜过望,举至眼前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兴奋的折返。

“怎么样?”沉璧紧张而期待。

程怀瑜努力压下弯起的嘴角,装作很失望的样子:“水太深,估计是没戏了。”

“算了,你先上来,别冻坏了。”

沉璧伸手想拉他上岸,谁知指尖被轻轻托起,下一刻,银白­色­的指环滑进她的指端。

启明星滑落天宇,在她的无名指上闪烁,小小的,灿烂的,点亮她的双眸。

她愕然抬头,见到他孩子气的得意笑容。

“你要怎么谢我?”

圣旨逼婚

“啊啾……啊啾……!”

“不行,还是得去厨房给你熬点姜汤祛寒!”沉璧扔下手中抱着的一团湿淋淋的衣服。

“等等,”程怀瑜裹着被子含糊不清的嘟哝:“让青墨来看看我被他害的……本来都是他应该该做的……”

沉璧心头一酸,勉强笑了笑:“怪我自己不小心,与他人何­干­?你也别不好意思,本姑娘亲自下厨还是要收费的。”

“真不用,病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帮我逃过一劫。”

“劫你个头啊,都胡言乱语了,是不是该请个大夫来瞧瞧?”

“哎,你这么关心我会让我误会的。天都快亮了,你还不走,呆会让下人看见传出去,又该诬赖我乱造谣。”

沉璧抚向他额头试温的手僵停在半空,扁扁嘴:“那你先休息,天亮了我再找小猴子一起来看你。”

她转身之前顿了顿,还是决定等明天再告诉他青墨已经走了的消息,刚抬脚,他却叫住她。

“沉璧……”

“嗯?”

对视的瞬间,他的目光中也闪过几丝犹豫,稍作迟疑,终是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提醒你,辛苦找回的宝贝,别再弄丢了!”

沉璧回之一笑,也没心思多问,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他的房间。

沉璧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纷杂的梦境里,时间变幻,地点变幻,唯一不变的,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填满心房的孤寂让她绝望而害怕,于是换作奔跑,直跑到悬崖边,一脚踏空,从云端狠狠的坠落……醒来时窗外已大亮,汗湿衣襟,心如擂鼓,就像大病过一场,她昏昏沉沉的靠在床头,过了好久,忽然记挂起怀瑜昨晚的境况,匆忙穿好衣服前去探望。

岂料一开门,小猴子就跌跌撞撞的扑进来:“姑娘可醒了,赶紧去劝劝少爷吧,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大夫请来没有?”沉璧不明就里,第一反应是程怀瑜病危。

“姑娘还在说笑呢!大夫医病不医心,少爷算是中了魔怔。”小猴子哭丧着脸。

“怎么了?”沉璧脚步不停的往外走。

小猴子跟在后边解释:“镇守边关多年的郝将军月初回京师为爱女庆祝十七岁生辰,昨日又与少爷同上姚府道贺,随后前来程家探望老太太,晚宴时,宫里来了道手谕,圣上有意将郝将军的女儿许配给少爷。任谁来看都是再般配不过的好姻缘,偏少爷不这么想,宴席未散就离了座,叫郝将军面上如何过得去。幸而郝将军大人有大量,几句场面话就把事儿暂时压下了。这会老爷命他去将军府赔罪,他还死拗着说自己没错……”

“逆子!你是想气死老夫才罢休么!”

临近怀瑜房前,突然响起的一声暴喝让小猴子的解说嘎然而止。

沉璧略略止步,发现庭院中打扫的仆从也都躲得远远的,她低声问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猴子:“你家老爷?”

“是……是的,老爷脾气不好,除了老太太,从没人敢当面顶撞他……老太太去五台山吃斋还没回来。今……今日少爷又是个例外……”

“那我现在进去的下场不也很惨?”沉璧听着觉得不对劲。

小猴子满脑袋黑线:“姑娘是少爷请回的客人,老爷断不会责罚你。”

“有道理。”沉璧这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的蹭到门边,从门缝朝里看进去。

程怀瑜只穿着中衣,赤足跪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倔强的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的脸­色­苍白,只有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还在发烧。

沉璧皱皱眉头,冲小猴子招招手:“去弄点吃的来,快!”

小猴子一溜烟跑开。

程怀瑜的声音略带沙哑:“孩儿自认无愧于心,倘若真娶回郝将军的女儿,那才是需要上门赔罪的!”

“哐!”一只茶杯在他身前砸得粉碎,随之而来的低吼带着腾腾怒气:“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拿你怎样?”

沉璧闻言看向说话的人,她从怀瑜与青墨的闲聊中听过程竞阳的大名,凭想象描绘出的是一位严厉古板的老者,没想到,他竟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男子,一袭上等的青绸缁衣,长须美髯,相貌堂堂,如果除去满脸的恼怒,他与怀瑜的气质倒有几分相近。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对此人毫无好感。

瓷器碎末溅了程怀瑜一身,他无动于衷:“孩儿无论承受何种责罚都不为过,但成亲一事万万不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可?即便你另有心上人,男儿三妻四妾也很寻常,郝将军绝不会阻拦。”程竞阳见硬的不成,试图软化。

可惜程怀瑜那孩子在外八面玲珑,在家却丝毫不懂转圜,他一副英勇就义前的慷慨激扬:“孩儿没有心上人,只是不想成亲,谁都不想娶!”

“大道理不必多说,倘若你还认我这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程竞阳的声音透着股决然:“这亲成得成,不成也得成。”

程怀瑜脸上血­色­褪尽,一言不发的躬身,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布满碎瓷渣的地上。

沉璧险些叫出声来,正要捂嘴,一只托盘塞进她手中,盘中装了几样吃食。

“姑娘可以去了!”小猴子擦擦汗,借机往门里瞅了瞅。沉璧不及阻拦,就见他一个趔趄,直挺挺的倒了进去。

“老爷息怒!少爷、少爷……儿身母赐,怎能如此糟蹋……”

小猴子手忙脚乱的想搀扶起怀瑜,程竞阳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未置可否。

正当沉璧对程竞阳的冷血感到不满时,两道­阴­沉的目光忽然扫向自己。

“你是何人?”程竞阳冷冷的问道。

沉璧未及应声,便听怀瑜替她答了:“她是孩儿在江南结识的朋友,您应该也听过她的名字。沉璧,这是我父亲。”

“伯父!”沉璧定下心神,垂首行了一礼。

“既是远道来客,就不必多礼了。”程竞阳语气稍缓,打量沉璧的眼神却愈发古怪,过了好一会才道:“小儿顽劣,万勿见笑,姑娘若是有空,再帮他权衡一番才是。”

“伯父放心。”沉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走开几步,将食物摆放在桌上,略一盘算,回头若无其事的笑道:“小猴子,先去沏杯茶给你家老爷消消火。”

“是!”

“罢了,眼不见心不烦,这儿就请姑娘代为费心了。早朝过后,宫里一定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候可由不得他再耍­性­子。”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程竞阳不再多看怀瑜一眼,只在经过沉璧身边时停了停,问道:“令尊是哪里人?”

“乌镇。”沉璧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双亲早年辞世,家中就剩小女一人。”

程竞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拂袖而去。

“先吃饭!”沉璧没空揣测程竞阳的用意,关好门,直接对他儿子下命令。

“嗓子疼,咽不下。”程怀瑜苦着脸。

“小猴子煎药去了,你还是得先忍着吃点东西,想抗争就不能倒下。”

“我还以为你会和父亲一样劝我成亲。”程怀瑜居然笑了起来,好像额头流血的不是他。

“嗯,等你吃完了我就开劝。”沉璧拧了块热帕子,欠身递过去。

“那我还是不要吃了。”程怀瑜将帕子敷上伤处,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回事?我都没敢太用力……看来苦­肉­计也需要经验。”

“怀瑜,”沉璧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明白,既然娶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娶谁不是娶呢?”

“所以,还有一种选择,就是不娶。”

“你要么就­干­脆出家当和尚,否则迟娶早娶总得娶,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你当姚若兰看了就会高兴么?”

“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因此而耽误另一个女人。除非等到有一天,我心里能够再容进别人。”

“虽然你的想法很爷们,但我可能比你自私,我觉得你已经走到这一步,如果还不懂得先保全自己,就是个傻子……为什么你就不能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沉璧很不是时候的想到了慕容轩,他因寒毒难愈,暖床的女人不知换了多少拨,早就习惯成自然。

“你是在暗示我具有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吗?”短暂的沉默后,程怀瑜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对,你特别傻。”­干­脆利落的回答。

程怀瑜极其少见的没有立刻接话,他看着沉璧,漂亮的眼睛慢慢弯起,轻声说:“比起自个儿闷着犯傻,有人作陪还是会好过很多。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了。”

“你又不会一辈子犯傻,别太悲观,再倒霉的人总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沉璧讲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话,因为她自己也还在失恋,如果不是怀瑜,她都不知消沉到哪儿去了。

“否极泰来……”程怀瑜像对待刚学来的新词汇一般,念了好几遍,忽然笑了:“‘泰来’的前提定要‘否极’哪,我还没倒霉透顶,但是马上就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

沉璧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个尖细的令人听着很不舒服的声音——

“世袭开国县公第五代长孙程怀瑜接旨!”

否极泰来

“出去就知道了。”程怀瑜放下一口未动的粥碗,眉眼间的笑意淡淡敛去,他起身走出去,随手关门。

冬日清晨的薄阳似乎也畏惧冷,裹着厚厚的云衣,只露出一点点金边。然而,院子里,却是一片耀眼的明黄,晃得人睁不开眼,心,也跟着惶恐。

程怀瑜肃整衣袍,端正的跪下,仆从们纷纷以头点地。

沉璧背抵着门框,隔着窗纱担忧的看着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的大内侍卫,她从来不知道,颁一道圣旨还需要这等阵仗。不过,当她看到颁旨的太监取过一只放在朱漆描金托盘里的粗壮藤条时,当即就明白过来。

这世上,周瑜打黄盖之前还得事先沟通,但老子揍儿子却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说程竞阳代为管教的地位还有点尴尬,那么称得上名正言顺的就只剩一个人。

藤条的手柄上缚着黄丝带,老太监虔诚的双手托起举至眉端,低声说了句什么,沉璧没听清,只见两名黄衣侍卫搬来一张宽脚凳放在程怀瑜面前。

沉璧的脑袋一阵嗡鸣,她下意识的转过头,她知道怀瑜不会希望让她看见接下来的情景,她帮不了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留给他最大的自尊。

尽管捂着耳朵,那一声声鞭笞皮­肉­的闷响还是见缝Сhā针的钻进来,沉璧感觉时间异常难熬,好不容易熬到消停,那个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忙贴近门缝细细听了,半晌,哑然苦笑。

打也挨了,媳­妇­还要照娶,程怀瑜啊程怀瑜,枉你年少成名,当初的­精­明能­干­都跑哪里去了?

“少爷,你好歹喝点药,风寒未愈,再加上皮外伤,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啊……”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哐当!又一只瓷碗遭了殃。

“可……可是……这祛淤膏……”忠心护主的小猴子抹抹眼圈,仍在结结巴巴的劝说,一只抱枕砸了过来。

趴在床沿的男子狼狈不堪,汗水濡湿的黑发凌乱的沾在脸颊,被愤怒和屈辱烧红的双眸充满敌意,就像一头负伤的小兽,冲在场的每个人发出暗哑的低吼:“没有我的允许,谁再踏进这房间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行了,都下去吧,”沉璧强压着心头的酸楚,打发走一屋子的奴婢,朝门外指指:“小猴子,吩咐厨房换只木碗装药来。”

“你也回房去。”音量小了几度,说话的人将脸埋进被褥。

沉璧没吭声,示意小猴子将门带上,自己踮起脚尖绕了回去。

程怀瑜蒙着被子半天没动,过了好一会,他艰难的抬起上半身,伸手去够床头小几上的水杯,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连连吸气。

一滴沁凉的水珠溅上他­干­裂的­唇­,他本能的张嘴去舔,下一刻,牙齿磕上杯壁,“叮”的脆响。

“啊,对不起……喝到没?”

程怀瑜讶然抬头,随即哭笑不得。他看见沉璧站在床边,用手帕蒙着双眼,泼泼洒洒的将水杯凑近自己。

“你在­干­什么?不是让你回房吗?”

“我不是没有答应吗?”沉璧的表情很无辜:“我猜你大概会觉得没面子,所以特意不看你。”

“你……”程怀瑜无力的趴回去:“你别取笑我了。”

“我没有半点取笑的意思。怀瑜……”沉璧扯下蒙眼的帕子,认真的问道:“你前日碰见我蹲在街头哭泣,那么多人围观,你走过来拉起我的时候,萌生过丢脸、好笑或是同情的念头吗?”

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他,坦然自若。

程怀瑜的脸孔微微一热,别开视线:“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当第一眼看见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时,所有的感觉,只有心疼和怜惜。

“那就是了。你还常指责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却又是谁在扮小人呢?在你心里,我和青墨难道还不足以共患难吗?”

沉璧的反问令程怀瑜无以作答,只得埋头喝水,一杯很快喝完了,沉璧又给续满,细心的扶着他的肩头让他不至于太吃力。

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馨香,程怀瑜的脸上越来越烫,他开始后悔将小猴子轰走,自然而然的,他又想起另一个人。

“青墨怎么还没回?”

“他回来过的,可是又走了。”沉璧沉默片刻:“他另有急事,所以托我向你告辞。”

程怀瑜愣了愣,见沉璧神情淡淡的,也不便多问,只好帮兄弟善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早年便是这样,等你见多了就不奇怪了。”

沉璧笑了笑:“走了倒好,要是你当着他的面被打成这样,他空有拳脚却施展不出来,那还不平白添堵么?”

没等程怀瑜再说什么,门被推开,小猴子缩手缩脚的进来,将盛满药汁的汤碗放在桌上,又识趣的出去了。

沉璧起身端来药,加了少许蜂蜜,搅了搅,取过剩了些凉水的杯子,将药汁倒进一半,递到程怀瑜手里。碗里余下的,再取过勺子,不慌不忙的慢慢拌凉。

程怀瑜见她的动作熟练非常,不由得想起往日她在自家小店冲泡饮品的情形,忍不住问道:“你想家吗?”

“你想说的,”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沉璧并不抬眼:“是不是昨晚没能说出口的?没关系,我听着呢。”

“我不是说不出口,而是……”程怀瑜将“不想”两字咽了下去,自嘲的摇摇头:“带你离开乌镇这么久了,我答应你的事还迟迟没能开始,真的很抱歉。我没料到程家这么快就进入多事之秋,如今青墨不在身边,我自顾不暇,更怕生出什么事端连累到你,所以不如先送你回家,其他的我再来从长计议。”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

“不,怀瑜幸得挚友,珍惜都还来不及,无奈泥足深陷,倘若有个万一……”

“那就等万一出现的时候再说吧。”沉璧将温度适中的药汤全倒进程怀瑜杯中,催他赶紧喝,然后自言自语道:“谁让我正好撞上了呢?至少,我得等你大婚了,日子过舒坦了……”

“我真不能娶郝梦晴那丫头,”程怀瑜急急的吞下药汁:“程郝两家世交,她当年出生在关外,祖父还特意带我去抱过她……”

“那不正好么?省得洞房花烛夜还要相互介绍。”

“噗……”程怀瑜呛得脸红脖子粗:“她于我而言就像是邻家妹子,就算娶进了门,这种事,怎么能……唉,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沉璧煞有介事的点头:“你的意思是,面对太过熟悉的人不好下手……哎,你轻点咳,身上带伤呢……要不现在给上点药?”

“上上上……”程怀瑜迭声应允:“叫小猴子进来!”

程怀瑜的窘态让沉璧笑得直打跌,她踉踉跄跄的出门很远,肩头还抑制不住的发颤,摸摸脸颊,竟然早已湿润一片。

青墨,你怎么可能只当我是妹妹?如果我不能相信自己的心,那么我还能相信谁?

沉璧失魂落魄的穿过重重院落,丝毫没留意到小径旁的竹林深处,闪过几道明黄身影。

他们守护的百米之外,一位身着绛红衣袍的老人站在漏窗下,襟前袖口团龙欲舞。

老人面朝沉璧刚刚走出的那扇门,他的双眼蒙着一层白翳,混沌不明,却不妨碍他专注而失神的‘看’着。良久,他低声问道:“他伤得如何?”

“回皇上,执刑侍卫留了几分力道,断然不会伤筋动骨。”回话的正是宣读圣旨的那个尖细声音。

老人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宫里带来的祛淤膏交给程竞阳了吗?”

“奴才一早就交给了程竞阳,这会应该都用上了,皇上别担心,年轻人自然也恢复得快。”

“朕并非要伤他,”老人的语气不觉带了几分歉疚:“朕只是想让他长个教训,将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任­性­,任­性­改变不了什么,还必须付出代价。”

“皇上用心良苦,那孩子聪明,定能自个想明白。”

“是啊,他打小就很聪明。”老人喃喃道:“可惜我陪他的时间太少,转眼都十六年了……你眼神儿好,方才又离他那么近,可有看清他的模样变化大不大?”

“小皇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俊俏……”尖细的声音渐生凝噎:“可无论怎么变,他眉眼间总透着皇上年轻时的影子,犯倔的神态却像极了娘娘……”

“曦儿……”老人喉间哽咽出两个模糊的字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为了保全他啊,只有得到那几位将军的拥护,他才能顺利即位,你可能又会说你不稀罕,可是,那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曦儿,你若在天有灵,定要护佑他平安,不然,我有何面目去见你,去见那个无缘尘世的孩子……”

“皇上小心身子。”白发太监扶住颤巍巍的老人,哄起九五之尊就像在哄一个孩童:“皇上回宫歇着吧……您的一片心,奴才们都见到了,娘娘怎会看不见……回去吧,都回去……”

为了让程怀瑜安心养伤,沉璧每天想出很多法子供他一一否定,虽然每每以调侃结束,而且对事态发展没有任何帮助,但总算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虽然,她的担忧并不比当事人少,因为她太清楚程怀瑜一根筋犟到底的­性­子,到时候真捅出什么麻烦,她连个找商量的同伙都没有。

不过,人生有时更像一局棋,碰上老天爷心情好,说不定就会赏给你一枚神奇的幸运子。

承沉璧吉言,程怀瑜总算等来了否极泰来的转折点。

起先,不知是否为了图热闹,宫里传来懿旨,将程怀瑜和姚若兰的婚期定在了同一天。

程怀瑜连笑都装不出来了,风寒久不见愈,伤也恢复得很慢,整个人瘦了一圈,愈发朝着羽化成仙的境界去了。

沉璧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好在他对自己的要求还从不拒绝,虽然饭后对弈又是惯常的三胜零负,沉璧依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点胜利阳光,于是心情大好的打发他回房休息,接着就迎面遇上举着一张拜帖跑来的小猴子。

“不是说了你家少爷最近身体欠佳,来客一律回绝吗?”

“回姑娘的话,小的一直照你吩咐来的,可外边候着的大小姐还是坚持让我收下拜帖给少爷过目,她说她找的是韩公子。”小猴子自从见识了沉璧三言两句就能镇压住程怀瑜的能耐后,早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段日子少爷养病,梨香苑的大小事情不需人指点的全都汇报给了沉璧。

“找青墨?她有没有说她是谁?”沉璧打开拜帖,首先看向落款处。

跃入眼帘的是一行清秀小字。

韩青黎敬上。

落跑新娘

“青黎妹妹请!”

连接数天的灰暗视觉难得缀上一抹亮­色­,沉璧微笑着给来客让座,眼前的女孩与自己年龄相仿,身穿一件湖绿织锦小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娇美的容光映照下,再灿烂的锦缎也都黯然。

“你怎知我比你小?” 女孩好奇的偏着脑袋将沉璧打量了一番,眨眨眼:“是我哥说的吗?”

沉璧点头,她其实是从怀瑜那里得知的。

“我看不大出来……”女孩笑得毫无心机,侧面纤柔的轮廓与她的兄长颇为神似,她接过沉璧递过的茶,朝屋外的长廊望了望:“我哥哥人呢?他还不知道我来了吗?”

“你事先告诉过他你要来吗?”

“没有……”女孩俏皮的吐吐舌头:“我偷跑出来的,要是先让哥哥知道,一准儿半路就将我逮回去了。”

“偷跑?”沉璧有些意外。

“对啊!几个月前,哥哥好不容易回趟家,同行的还有程公子,我央他们带我来京城玩儿,程公子倒是爽快,哥哥却不答应,还引得父亲教训我,哼!”

沉璧被女孩淘气的神情逗乐了:“所以你定要从天而降的好生气气他?”

女孩眼睛一亮:“你怎么和我想一块去了!哥哥就爱小看我,我辛苦学来拳脚功夫,他却总说女儿家文静些好,不许我找人比试,还说我不懂世道凶险。可你看,这么远的路程我不也一个人安然无恙的走过来了吗?我原本还想……呃……”

屋子里忽然响起奇怪的“咕咕”声,女孩叽叽呱呱的话匣子顷刻打住,白净的脸孔上泛起一丝羞赧,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沉璧,小声说:“我的钱袋昨天就被偷了……”

“后来抓着小偷没?”沉璧若无其事的挽起她的胳膊往里屋走去:“我就喜欢听人讲旅途见闻,妹妹来得正好,不如先陪我用午膳,咱们边吃边聊。”

­精­致的菜品让饿了好几顿的青黎吃得很开心,她与沉璧也越聊越投机,两人之间有个最大的共同话题——韩青墨。

“哥哥从小就这样,出门前从不告诉家人去了哪里,问他也不说,爹爹开始还担心他在外学坏,后来见他没什么变化才放下心来,也就随他去了。不过,自从我们搬去镇江后,他就很少回家了。”

“你们家以前在哪儿呢?”沉璧给青黎碗里夹了些菜,饶有兴趣的听着。

“大西北。爹爹曾是西北提督,那里有大片沙漠和戈壁,大群牛羊,还有好吃的葡萄和蜜瓜。小时候,哥哥常骑马带着我去追夕阳,”青黎眼中盛满向往:“夕阳离我们很近,黄沙一直漫延到天边,真的很美……后来如果不是因为北陆发动战争,爹爹就不会因受重伤而转任关内,哥哥也不会离家拜师学艺,还有我,更不会离开儿时的伙伴……”青黎的目光黯了黯,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沉璧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我带你沐浴更衣,想出去玩就和我说一声。等程公子午睡醒了,我们再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你哥哥。”

“劳烦姐姐了,我现在还想去看望一个朋友,晚点再回来。”

“那……我让人驾车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随处逛逛!”

青黎抱拳的姿势颇显生涩,腰身还习惯­性­的侧了侧,沉璧看了忍俊不禁,除去爱屋及乌的可能­性­,小姑娘确实很招人疼。

“也好,记得早点回来。拿着这个,”沉璧摘下程府的腰牌:“进门就说是少爷的客人。”

青黎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不知姐姐对周边熟不熟,京城有位姓郝的大官,他的府邸大致在何处?哦,对了,他的女儿才貌均属上乘,据说很受官宦子弟的追捧,闺名梦晴。”

“我没……等等……”

郝梦晴?!

沉璧顿时心脏狂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正是怀瑜说从小就抱过的姑娘吗?将军的官衔应该也很大吧?

“他父亲具体任何职呢?”

“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在西北,郝伯伯还是校尉……按功勋,应该晋升为将军了吧……将军府应该很醒目吧。”

“我陪你一起去找,我也想认识你说的郝梦晴!”沉璧脱口而出。

青黎略一踌躇,还是答应了。

世界很大也很小,沉璧做梦也没想到韩青黎竟然是郝梦晴的手帕交,从上马车起,她的全体脑细胞就开始高速运转,程怀瑜的立场决定了他抗婚无效,相比之下,他的另一半应该自由得多——当然,也不能排除郝梦晴或许会很期待,毕竟程怀瑜是南淮无数少女的怀春对象,但如果,郝梦晴也是和韩青黎一样行事独立的女孩呢?

沉璧抱着紧张而雀跃的心理,默默祈祷。

答案很快揭晓。

“我凭什么要嫁给一个两面三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意人?既然没人问过我的意见,那我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青黎,你一定要帮我!”

涕泪交加的重逢拥抱后,那个看上去文静秀丽的女孩爆发出海啸一般的哀怨。郝梦晴的年岁其实比沉璧和青黎都大,但眼下也顾不得体面了,显然早已被逼得无路可走。

沉璧庆幸自己沾了青黎会轻功的光,免去了走正门的繁文缛节,也避开了家长们的耳目,于是事情就简单得多。她到现在才知道,青黎并不单纯为找青墨而来,她是收到了郝梦晴的求救信。

“我当然会帮你,不过,”青黎迟疑道:“程公子其实也没你想象的那么……”

“她说得没错啊,商人重利轻离别,换作我也不愿意。”沉璧飞快接过话去。

“她……是谁?”郝梦晴吸吸鼻子,从青黎怀里抬起头。

“哦,她叫沉璧,我哥哥的朋友。”青黎想了想,补充道:“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我也是程怀瑜的朋友。”沉璧着重强调:“客观的说,程怀瑜虽然不适合当丈夫,但他为人光明磊落,他若知道你不愿意,也绝不会勉强。”

“我才不管他勉强不勉强,”郝梦晴骄傲的说:“我已有心上人,任谁也别想取代。”

“你有心上人?”青黎满脸惊讶:“我怎么不知道!早说就该找他一起来商讨大计啊!快告诉我是谁!”

“嘉兰四公子之一,”郝梦晴咬了咬嘴­唇­,桃腮漾起红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凌霜染烟墨。”

沉璧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青黎的下巴砸向地面。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郝梦晴的面孔愈发通红,语气却十分坚定:“京城茶楼里的说书匠经常提到凌霜公子,他行走江湖劫贫济富,为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大侠。”

“你……说的是……我哥?”青黎难以置信的要求确认。

出阁在即的新娘子娇羞万分的轻轻颔首,一锤定音。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莎士比亚大师设计出的经典台词困扰了沉璧一整晚,应该说,她此行是大有收获的,但她委实高兴不起来,与此相反,她觉得老天爷这次给她开的玩笑未免太过分。

郝家就一个女儿,少了郝梦晴,程怀瑜在迎来下次指婚之前,至少有一段喘息机会,等伤痕淡去些,等他心里能容进第二个人。

可是,这世上大概没有谁愿意帮别人去追自己喜欢的人,哪怕追上的希望很渺茫,但,难道不是连接近的可能最好都不要有吗?她无法想象青墨再去温言软语的去哄劝另一个女孩,即便是拒绝。

但她无力出言阻止青黎和梦晴的计划,没有立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情丝缠绕,无非是给自己平添烦恼罢了。

“不行,不能走官道,一定会有追兵……”

“啪“地上又多了一个纸团,窗纸已透出蒙蒙晨光,研究了大半宿地图的青黎一脸烦闷。

沉璧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让我看看。”

“你……”青黎对她与对郝梦晴一样,明显不抱什么指望:“你除京城以外,还去过哪些地方?”

沉璧没回答,她专心致志的推敲着地图上的每一点标识,不时提笔做下记号,一如她曾经每晚与慕容轩躲在勾栏窑子里进行的必修课。

有经验的事情重复起来总不会太难,在程怀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青黎对沉璧的崇拜度很快上升至A+,并继续有爆棚趋势,因为无法得知青墨的去向,她们最终目的是回去镇江的家——届时被知府大人发现也没什么,行完长达数月的迂回路线,这桩婚事早该尘埃落定了,烂摊子留给乱点鸳鸯谱的长辈们去收拾,至于被抛弃的新郎官……就偷着乐吧。

鉴于这次玩官兵抓强盗游戏的是两个娇­嫩­女娃娃——尽管青黎一再重申自己足以保护梦晴,沉璧还是取下慕容轩赠与的血玉铭牌戴在青黎脖子上,嘱咐她不到交还的那天绝对不能取下来。她对慕容轩的背景了解不多,但也明白他绝不会给自己一样无用之物,倘若真遇上什么危险,必定还是能救急的。

万事俱备,逃跑时间定在某个月黑风高夜。

沉璧一直瞒着程怀瑜,是为了维持他的状态不让人起疑,但杀人越货皆需里应外合,于是里应者换作忠诚而机灵的小猴子。

夜深人静,将军府的南面院墙上晃过两条黑影,一辆轻便马车悄悄驶离小巷。

守城士兵睡眼惺忪的检查过盖着红戳的将军令,端正的行了个军礼,开门放行。

过了很久,城墙­阴­影下才慢慢走出两个人。

“姑娘,这可算成了?”问话的男子战战兢兢,语气中却掩饰不住的兴奋。

“接下来就要看她们了,路线应该没太大问题。”女子的声音有点倦倦的:“我们回去吧。”

“您先请……”小猴子毕恭毕敬的鞠躬。

沉璧刚转身,却被一只手拦住去路。

两名黑衣人如幽灵般出现在面前:“耽误姑娘片刻,我家老爷有请。”

李代桃僵

“你家老爷是谁?”小猴子抢着将沉璧护至身后,“呼”的亮出腰牌:“招子可都放亮点,程家的人也是你们能……”

话没说完,又一辆马车停在他们身边,车檐边悬着的铭牌与小猴子所持一模一样。

小猴子傻了眼。

沉璧一惊,却也不好多问,只得绕出来,一言不发的领着小猴子上了车。

马车行经程府北大街,白天里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一人,只剩茶馆酒肆的旗号在夜风中飘舞,其形如魅。

沉璧关上车窗回过身,头脑依然很混乱,她想不通程竞阳唱的是哪出戏,见这情景,事情绝非眼下才暴露,他既然早发觉未来儿媳有逃跑动向,却能够稳如泰山的旁观,便是方才也不阻拦,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帮凶,扣留下来有什么用?

沉璧心里七上八下的跟着黑衣人穿过几道垂花门,停在一处厢房前,其中一人敲了敲门,轻声道:“老爷,人带来了。”

门开了,出来一位青衣丫鬟,她欠身让进沉璧,旋即掩好门退下。

“沉璧来了?”屋子中间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正是程竞阳。

“沉璧见过伯父。”

“坐。”程竞阳的口吻很和蔼,脸上亦无不悦之­色­:“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强大的气压袭来,沉璧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请伯父明示。”

“别紧张,随便聊聊。”程竞阳给沉璧倒了杯茶,闲话家常似的说道:“前些日子,我派人去乌镇调查过你的身世,果然清白人家。”

“清白”两字自是别有所指,沉璧用以装饰的笑容隐去,她下意识的坐直了些,正­色­道:“恕沉璧愚钝,伯父为何要这么做?”

程竞阳品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道:“我未来的儿媳,怎能随便娶进门?”

沉璧手一抖,热茶溅了几滴到手上,她却顾不上烫,一径盯着程竞阳看,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程竞阳故意流露出不解的神情:“你既然决定送郝梦晴走,就没想这开了锣的戏如何收场吗?”

沉璧硬着头皮道:“沉璧不懂伯父在说什么,若真有戏,沉璧也只是个凑热闹的,戏角儿的进出不都在伯父眼底下么?”

“说得好,所以,我想让谁登台便让谁登台,想让谁退场便让谁退场。”程竞阳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轻狂:“那郝梦晴根本就是个毫无心机的丫头片子,她将来怎么扶持怀瑜成就大业,走便走罢,程家不稀罕。倒是你,好孩子,你在江南为程家立下汗马功劳,老太太以绕梁古琴相赠,而我,却能许你程家最宝贵的东西,你可愿意?”

沉璧愕然无语,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程怀瑜不比古琴,人心是不能转赠的,你身为父亲,怎么从不问问他作何想法?”她心知程竞阳并非生父,但也是抚养怀瑜长大的亲人,有些事情纵然无法逆转,也该站在怀瑜的角度多加转圜。见程竞阳一无所觉,她稍稍平缓了语气,淡然道:“沉璧不可能参与伯父的家事,即便需要李代桃僵,也请让怀瑜选择一次吧。”

“哦?”程竞阳眼中浮现几许玩味:“可我却听说怀瑜曾在乌镇向你提亲?”

“那是误会,纯粹闹着玩儿……”

“不错,我原想他既然将婚姻大事视作儿戏,想必也不甚在意,可后来,我又在他的书房中看到了这个……”程竞阳拿起桌上的一副卷轴,“哗啦”抖开,画中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孩俏然而立,明眸皓齿,浅笑盈盈。

“这,这不是……”沉璧张嘴结舌,这明明就是当日害她在苏州城门口被通缉的那幅画,她没想到竟是怀瑜执笔的,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程竞阳将沉璧的惊讶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他不紧不慢的收起画卷。

“不管怎么说,你一直在怀瑜身边,而他并不排斥你,这就是我作此决定的最大理由。儿女情思也好,萍水之谊也罢,重点是,你嫁给怀瑜之后,想怎么做全凭你。”程竞阳紧紧盯着沉璧的双眼:“换句话说,除了你,没人能够给他自由。”

“可……可郝将军……”沉璧的能言善辩比起程竞阳的老谋深算,毕竟还是略逊一筹,心理防线岌岌可危,她只得苦苦寻找挡箭牌。

“郝将军?”程竞阳慢慢的笑了:“郝将军想要的不过是个平王名分,自家丢了女儿却怨不得别人,众目睽睽之下怎担得起欺君之罪?他定得找个人来填补,你若应了这个缺,而我又不揭穿,他感激都还来不及,会傻得去喊冤么?这其中的­操­作与你无关,你日后只当多了个父亲,有何不可?孩子,你对素昧平生的郝梦晴尚能伸出援手,却忍心让怀瑜白认识你一场吗?”

即将燃尽的蜡烛“噼啪“轻响,沉璧望着被烛光投递在墙壁上的剪影,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想起沉非让她早点回家,她又想起青墨临走时说的话,可他们谁都不愿对自己伸出手,她进退两难,怀瑜也一样。但至少,他在她身旁。

“沉璧答应伯父,但有两个条件。”

烛火摇曳在女孩眼中,折­射­出坚定的神采。

程竞阳将喜­色­掩藏得滴水不漏,略略颔首。

“其一,我与怀瑜之间有名无实,正妻之位空留。其二,怀瑜迎娶正室之时,便是沉璧功成身退之日,请伯父替我重入户籍,沉璧愿隐姓埋名做回闲散之人。”

程竞阳沉吟半晌才道:“你顶替郝梦晴,恐怕不可能嫁作妾室。我只能答应你一旦怀瑜再娶,便可还你自由身。”

“也好。”沉璧想了想,觉得差别不大,反正人走了,正妻之位也空了,她点点头:“那就依伯父所言,沉璧静候差遣。”

程竞阳击掌:“来人,送姑娘回梨香苑。”

目送沉璧走远,程竞阳的目光扫过墙角,眼中笑意顿消,低喝道:“还不出来!”

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跪地俯首:“老爷息怒,毒王行迹不定,小的想方设法才寻到他。”

“要的东西可都配齐全了?”

“都齐全了。”

“现在就去把梨香苑的厨子给我叫来!”

“是!”

沉璧脚下轻飘飘的,游魂似的回到梨香苑,一进门就下意识的抬头望向怀瑜的房间,灯光果然还亮着,她上前敲了敲门。

“怀瑜,你还没睡吗?”

“就快睡了……”屋里传来桌椅响动之声。

“行了,你别忙着脱衣服,我进来了。”沉璧嘴里说着,一只脚已迈了进去、

程怀瑜的外衫解到一半,尴尬的看着她:“好歹也给人留点反应时间么。”

“我今天不是来查勤的。”沉璧咬咬­唇­:“如果我打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的。”

“你还是先听听好的吧。”

“不,我先听坏的,然后再用好消息安慰一下。”

“确定?”

“你莫不是又在梦游?”程怀瑜莫名其妙。

沉璧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听着,本姑娘决定下嫁给你了。”

“原来你真的在梦游……”

说一句话远比做一件事要简单。

梦游,如果是真的,也并不令人愉快。

直到凤冠霞帔穿上身的那天,沉璧都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布娃娃,被一群人摆弄来摆弄去,梳妆打扮,蒙上喜帕,给陌生的高堂拜别,然后,塞进花轿。

滔天的锣鼓鞭炮声,她坐在轿中,被晃得头晕目眩几欲呕吐,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缓缓停下,落地。

她从轿帘的缝隙中见到怀瑜骑着高头大马的背影,挺拔轩昂,却一动不动,脊背好似紧绷。

她不明所以,直到喜娘在窗边提醒,前方是京城有名的幸福桥,城中每有嫁娶,迎亲队伍必经此桥,新娘子需在桥头下轿,携手未来夫君共同走过,为将来的小日子讨个好彩头。

她依言下轿,行至怀瑜身侧,喜帕被风撩起一角,她看见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位同样盛装的新娘,繁复的喜服装遮不住窈窕身姿,她在彼岸,而他在这一端。

她看不见怀瑜的表情,只觉自己的手快要被他捏断。

她默默忍着,莲步轻移,陪他走过去,走过这虚无的幸福。

红纱迤逦,重重交叠,擦肩而过,终成陌路。

锣鼓锁呐响彻云霄,今宵别梦,谁是谁的伤,谁是谁的痛。

可是,她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青墨。

悲观的人沉湎于过去,乐观的人放眼未来——即便什么都看不到。

好在沉璧仍属于后者,程怀瑜也不屑于前者,以两人的默契指数为基础,婚嫁大戏圆满落幕,沉璧怀揣一堆红包进洞房。

传说中的新婚夜,良辰美景,与君共剪西窗烛。

窗下挤着两只脑袋,喁喁私语。

“礼金二八分还是……”

“你都留着吧……来,你再看看有没有问题,没有的话就画押。”

“等会,别漏掉了什么……嗯,拉一次手,五两。挽一次胳膊,十两。在­奶­­奶­面前配合卿卿我我一次,二十两?不行,少了,最起码三十!”

“成。”程怀瑜“唰唰”几下改好:“还有呢?”

“还有,”沉璧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心一横,还是说了:“那个……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建立惩戒机制,杜绝假戏真做的可能,不管人前人后,亲密的最大限度不能超过……”

“……你会不会有点多虑。”程怀瑜面红耳赤的维护形象。

“有备无患嘛!”沉璧“啪啦啪啦”的拨动着手边的小算盘,往纸上又添了两笔,漫不经心道:“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彼此的损失降到最低点……呃,好像扯远了,继续,所谓亲密程度的界限就定在……”

梨香苑上空,弦月如钩。

新婚小夫妻的悄悄话在静谧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事先的清场工作让他们并不担心会有蹲墙角的,当然,谁都没想到屋顶。

于此,卧在房梁上的某人,无数细碎的汗珠终于汇聚成一颗巨大的冷汗……

洞房花烛

“还需要改动么?”

“暂时不需要,今后由甲方保留补充条款权和最终解释权。”

“备注,以上必须在征得乙方同意的基础上进行。”程怀瑜加上一条。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沉璧毫不吝啬的给予表扬,她对怀瑜灌输合同法理念不过半个时辰,这孩子都能活学活用了,果然有经商天分。

白纸黑字红指印,一式两份,她将属于自己的那份折叠成小纸条塞进荷包,露出满意的笑容。

程怀瑜也笑了,亮晶晶的眸子映着烛火,璀璨如星。

“时辰不早了,你上床休息吧,我去书房。”

“嗯嗯,当心别睡过头。”沉璧挥手告别。

送走程怀瑜,她慢吞吞的回到桌前吹熄蜡烛,视线变黑的一刹那,一只大手忽然堵住她的口鼻。

“唔……”

“不要出声,不然我立刻带你走。”

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有些陌生,却能遥遥勾起记忆深处的一根弦。

沉璧慢慢停止了挣扎。

她想起曾经有人对她说——

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去河边摸鱼,不然逮住立刻打ρi股。

不要爬那么高,不然我立刻把你拎下树。

有了不开心的事要立刻告诉哥哥,不许隐瞒,不然我会比你更不开心。

沉非喜欢用“立刻”这个词,就连他离开的时候都安慰沉璧说,只要不常去想,七年立刻就过了。

沉非本想直接点住沉璧的|­茓­位打包走人,可下手的时候掂量了一下,终究没舍得,结果就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威胁。但他没想到,沉璧几乎立刻就点头,他略一迟疑,她张嘴就咬住他的手,尖尖的小虎牙啃着他的手掌,力道却不重。疼痛泛泛升起,带着些微酥麻流遍全身,他没有挣脱,甚至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怀中易碎的瓷娃娃。然而,他仍然听见一声绵长而压抑的呜咽,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

“沉非,你的‘立刻’会不会太久?”

心被狠狠揪起,他想也不想的紧紧环抱住她。

“璧儿,对不起。”

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几千个日夜却也趁机偷偷溜走。

昔日纤细秀美的少年已然蜕变成清俊出尘的男子,月光柔顺的沿着他的长发滑落,留下一片温润的­色­泽,柔和素净的面容泛着暖玉般莹澈的光华,人如霁月,皎洁无双。

只是,这些年来他似乎不常笑,­唇­角扬起的弧度看上去不大自然

“哥,”沉璧抑制着鼻腔的酸楚,抬手轻触沉非瘦窄而坚毅的脸庞:“没有璧儿在身边,你一定过得很寂寞……”

薄薄的­唇­渐渐抿成一线,良久,沉非才低声说:“我只恨自己起初没用,让你寄人篱下吃够了苦头,而今又瞻前顾后的让你沦落到这般境况,无论如何,我先带你离开程府。”

“我一定会离开,我还要带你一起去看看我们的家,但,不是现在。我必须帮怀瑜度过这个难关,他父亲也答应过我,到时自会替我安排好退路。”

“退路?”沉非的语气夹杂着嘲讽:“璧儿,你还小,你大概觉得这世上的人都和你一样没有坏心……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但怀瑜比我更可怜。我被无关于己的外人利用,除了装装样子,损失不了什么。但怀瑜却是被他的亲人们利用,伤的是心。你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等我日后告诉你,你便也明白他的可怜之处了。”

“是吗?”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沉非眼中闪过一丝冷酷,在看向妹妹的时候又恢复如常:“但他对你无心。”

“我也是,所以我才是唯一能帮他的人。走完这一段,谁都不欠谁的。”沉璧笑了笑,拍拍腰间的荷包:“说不定我还赚了。”

沉非细致的观察沉璧的神情,一无所获。相反,她的平静让他心疼。

“不行,我不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他不由分说的拉起沉璧往外走:“程家的烂摊子留给他们自己收,你不要牵扯进去,我不可能每天盯着你,万一出了什么闪失……”

“哥,哥哥……”甜甜的嗓音拉长,带着几分娇憨:“事实证明,好心是有好报的,不然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今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你能不能先不要忙着走……”沉璧Сhā科打诨的功夫丝毫不逊于儿时。

“我不和你开玩笑。”沉非努力板着脸回头。

“我压根没和你开玩笑。”沉璧嘟着嘴:“我要是现在走了,明日京城就会闹翻天,我还有脸见怀瑜吗?如果你打算眼睁睁见我负疚后半辈子,也别犹豫了,赶紧打晕我拉倒。”

沉非被沉璧娇嗔的神气弄得哭笑不得,教训归教训,他从小就拗不过妹妹,这也是事实——相隔在彼此之间的七年瞬间被抽走,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他不知不觉的抬起手,拂开她额前细软的碎发,慢慢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意。

是的,她还是那个喜欢向他撒娇的小丫头,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善良可爱,但她想留下来,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如果得知所有真相,她还会这么坚持吗?残缺的弦月光芒透过薄薄的窗纱,在服帖着她颈侧的发梢晕染出幽蓝的痕迹,视线中的笑颜如随波晃荡的月影,变得有些模糊。他摇摇头,本能的抗拒这个念头。终是不忍见那双明净的眼眸蒙上尘埃,从她降生的那一日起,所有的罪孽与杀戮,注定由他一个人来承担,最深的慰藉,便是她­唇­边不谙世事的笑,他又怎能亲手抹煞?

恍惚之际,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上自己的颈项,小丫头附在他耳边调皮轻笑。

“如果真放不下心,你以后就经常来看看我陪陪我,那么我每天都会和现在一样开心。”

三十六计之美人计,变相上演。

沉非彻底没辙了,以至数日后,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北陆六皇子彻底暴跳了。

此乃后话,暂按不表。

次日清晨。

偷偷摸摸回房的程怀瑜摇醒沉璧,压低嗓门道:“你怎么还没起来!”

“天还没亮……”沉璧迷迷糊糊的揉眼睛。

“长辈都等着喝新媳­妇­敬的茶,呆会就有嬷嬷来铺床了,你想露馅么?”

“啊!”沉璧一骨碌坐起来,却见程怀瑜飞快背过身去,她利索的跳下床,得意洋洋的笑道:“我昨晚就怕睡过头,连外衣都没脱。”

“……”无语的某人伸出手:“帕子呢?”

“嗯?”沉璧不明所指。

“那个……”程怀瑜的脸很可疑的红了红,他一声不吭的弯下腰,在留有余温的被窝里摸索了一会,拎出一块压得皱皱巴巴的白绸布。

沉璧恍然大悟,三步并作两步,从衣柜的针线篮里拿出一把剪刀递过去:“来吧。”

语气无比坚定,眼神无比坦荡,动作无比流畅,外加姿态无比……娴熟,

程怀瑜冷汗。

“快点啊,”沉璧催促道:“你不是担心时间不够吗?”

片刻后。

床帏边传来低声争辩。

“这……量会不会太大?”

“差不多吧。”

“可我觉得有点多……”

“你怎么知道?”

两道炯炯有神的探视目光钉在自己脸上,沉璧咽了咽口水:“我猜的。”见对方顿显胜利之­色­,她又忍不住反问过去:“你就有经验?”

程怀瑜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你完蛋了。”沉璧忽然表情严肃的指指他的胳膊:“衣服全弄脏了。”

光顾着斗嘴,伤口忘了及时包扎,血水流淌而下,沁湿了丝衣。

“嘭嘭嘭”,规则的叩门声也来凑热闹。

门外有人毕恭毕敬的唱喏:“请少爷少­奶­­奶­安,该起了!”

沉璧大惊失­色­:“死了死了,赶紧……”

“喂,轻点……疼……”

“做的时候不疼,现在才感觉疼?我说你怎就那么迟……钝……”

快言快语到中途才发觉味道不对,沉璧当下噤声,一心一意的捣鼓程怀瑜的胳膊,室内温度骤升,两人俨然一对被闷熟的大对虾。

沉璧帮程怀瑜处理完伤口,手忙脚乱的从衣柜里翻出两套簇新的衣裳,扔一套给他,自己绕去床后换好。

将满地狼藉略略收拾了一番,她发现程怀瑜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只穿着中衣。

“进来吧!”他若无其事的吩咐守候在门外的仆人,同时丢给沉璧一个“还愣在那里做什么”的眼神。

众丫鬟嬷嬷端着盥洗用品鱼贯而进,只见新进门的温婉美丽的小媳­妇­正在为少爷更衣,纤纤玉指上下翻动,麻利的系好衣带,末了不忘替他整整衣领,那娇羞的小模样,真叫旁人见了也心动……

“合同添加一条,更衣一次二十两。”沉璧保持着标准弧度的微笑,踮脚理好程怀瑜衣襟前的皱褶,顺带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没问题。”同样是牙缝中挤出的字,笑意满满。

“少­奶­­奶­用茶。”一名模样乖巧的小丫鬟扶沉璧坐到妆台前,先递过一盅清茶漱口,而后又取过一只银红胎五彩小盖碗。

沉璧揭开碗盖看了看,咦,红枣还能用来泡茶,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名目,大户人家果然与众不同,她低头饮了一口,想想浪费了可惜,­干­脆将大红枣也叼进嘴里,嚼了两嚼,吐出枣核,

“恭祝少爷少­奶­­奶­早生贵子!”嬷嬷们喜气洋洋的异口同声。

“噗——”沉璧华丽丽的喷了。

新婚团拜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沉璧隔着中庭就瞧见对面一大屋子乌泱泱的脑袋,她还是暗吸了口凉气:拧着怀瑜的胳膊质问:“你家有几位长辈?”

“你昨晚收了几个红包?”程怀瑜反问回来。

“原来……如此!”沉璧恍然大悟,继而悲愤道:“难怪你会那么好,全都给我,赶紧是提前支付苦力费哪!”

程怀瑜憋不住笑,清清嗓子:“快进去吧,都等着你。”说罢领先一步。

“哎……等……”一个字还没说完,沉璧就被自己的裙子绊住了脚。

说起来,沉璧算是起了个早床赶了个晚集,她临出门前被迫进行了强制改装,穿得正式又正式,里三层外三层的绫罗绸缎,活脱脱的将她裹成了木乃伊——这么形容是夸张了点,但拖着长长后摆的宫装确实让人行动不便,走起路来只能小步小步的往前蹭,雕花游廊一路行来,好不容易在平地上蹭习惯了,陡然出现个高门槛,惨剧的发生就显得无可避免——

她一个踉跄,上半身进了门,脚却还留在门外,扑倒之前还试图蹬了几下,谁知情况不仅没好转,还被衬裙缠住了脚脖子,正哀叹天要亡我时,一双稳健的手臂接住了她。

淡淡的龙涎香飘近鼻端,她听见程怀瑜轻笑:“主动投怀送抱算不算银两?算的话,我可就放手了。”

糗到无以复加,沉璧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处,狠狠的瞪过去,不料他并没有看自己,扶她站好后,还细心的替她理好被踩在鞋底的裙摆。

“可以走了。”他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握的不重,却很坚定,生怕她一不留神再摔跤。

沉璧低头做了个深呼吸,团拜活动正式开始。

“祖母请喝茶!”

主位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身穿缕金团福品红对襟袄外披银狐裘,平日自是富贵端庄,此刻却笑得合不拢嘴

“乖,昨儿才说了,往后就随怀瑜叫­奶­­奶­罢,还是寻常人家的称呼好,像我这般岁数的,多半已经儿孙满堂了。”

围在一旁的女眷也都附和着笑道:“老太太抱曾孙心切,这话不知念叨了多少遍,而今总算盼来了孙儿媳­妇­,怀瑜别愣着,赶紧再来一杯孝顺茶。”

早有丫鬟铺好软垫,又换来新茶。程怀瑜大大方方的跪下,与沉璧一左一右端起茶盅。

“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罢了,做只老妖­精­有甚好处,早点让抱小娃娃才要紧。”老太太拿起一只翡翠玉镯推进沉璧的手腕,嗔怪的看了怀瑜一眼:“傻小子,还不快扶起媳­妇­。”

怀瑜依言而行,旁人皆掩嘴偷笑,不知谁说了句:“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太太别不信,这孙儿媳­妇­的眉眼一看就是程家人。”

“是吗?过来,让­奶­­奶­好生看看。”老太太将沉璧拉近了些,正要细看,却有人Сhā进话来:“母亲大人日后想看随时都可以看,只眼下再耽误就快到晌午了,叔伯们可都还没喝上媳­妇­茶!”

“是啊,我都老糊涂了。”老太太笑呵呵的拍拍沉璧的手:“乖孩子,瞧你父亲都等不及了。”

“父亲大人请用茶!”沉璧再跪。

程竞阳身旁的座位是空的,他早年丧妻至今尚未续弦,这在大户人家十分罕见,外人每每提起常以“情痴”两字带过,而其中的真实原因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程竞阳接过沉璧递来的茶水,象征­性­的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就搁回托盘,然后从身侧的小几上拿起一柄玉如意,示意沉璧收下。

玉如意取代了怀瑜的手,冷冰冰的,沉璧有些不习惯。

“多谢父亲。”程怀瑜的谢意倒是打心眼儿发出的。

程竞阳略一颔首,目光若有若无的从沉璧身上掠过:“成了家可就是大人了,再不许胡来。”

沉璧发现自己只要面对程竞阳就浑身不自在,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心不在焉的跟着怀瑜走向别处。

才走了几步,忽听怀瑜低声提醒:“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剩下一大圈人呢!”

沉璧这才反应过来,新进门的媳­妇­茶,夫婿是不需要作陪的,陪了反而给人笑话——难怪刚才的笑声那么可观。

“少­奶­­奶­请随奴婢来。”被忽略得满头雾水的引路丫鬟怯生生的跟在少­奶­­奶­身后。

“哦……”沉璧有点尴尬。

程怀瑜冲她安慰的笑了笑:“别怕,给其他长辈只需要躬身行礼便可,留心脚底。”

目送自己的小新娘落落大方的逐一见礼,程怀瑜松了口气,人坐在紫檀木椅中,神思却不由自主的随她而去。

就在方才,他携沉璧走进大厅的一刹那,满屋谈笑晏晏的人们忽然变得很安静,当时的沉璧还没从窘迫中恢复过来,所以没注意,但他很清楚原因。

相识至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在她被众人抓回去重新梳妆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被夜露沾湿的石阶上等她,听着初春的风从耳边细细擦过,看着远方的晨曦变幻出越来越明亮的­色­彩,久违的澄澈心情,一如头顶淡蓝的天空。然后,门开了,他本能的转过头,呼吸微微一滞。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后来的某天,沉璧一时兴起给他念了这么句诗,彼时他脑海中油然浮现的就是这幅画面,再适合不过。

巧笑嫣然的女孩身着一袭银红底百蝶穿花烟霞罗裙,鲜艳的颜­色­映得芙蓉晕双颊,一头柔顺的短发经送嫁嬷嬷巧手打理,编进细碎的珠串绾成小小的团髻,髻上绕着丝绢制成的海棠花枝,末梢的几点茜红斜伸至耳畔,衬着她­唇­边浅浅的笑涡,别样妩媚。

曳地的藕荷­色­裙角翩跹起伏,步步生莲,她走向自己,笑得有些腼腆。

——不许说难看,不许笑。没等他出声,她抢先发出警告。

于是,他只好愣愣的站着,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

——那个……天亮了。

——嗯,我能看见。

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又笑得像只小狐狸。

程怀瑜摸了摸似乎仍在隐隐发烧的脸颊,懊恼的得出结论——自己当时的模样一定傻得很厉害。

可是,懊恼完了,心底竟悄然生出一种不该有的满足。

目光又飘了出去,好巧不巧,沉璧一个转身,秋水潋滟的眸子正撞进他的视线,他马上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脸孔一点点灼热,心却一点点冷却,清醒过后,只剩连日来的愧疚。他明白她为他做的一切,却出于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自私的接受她的牺牲。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她,她却毫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抛弃种种,只为换他一颗心的自由。

她常笑言朋友贵在交心而非计较得失,但他终究亏欠了她,欠她一个幸福。如果可以,他会极尽所能从别的地方弥补她、满足她所有要求——等到真正能够由他做主的那一天,他一定要让她幸福。

“啊啊啊……终于……解放了!今后再也不要让我穿正装。”

团拜会结束,光彩夺目的公主又变身成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刚走进梨香苑,沉璧就挽起裙摆在腰间打了个结,甩胳膊踢腿。

程怀瑜忍俊不禁:“有那么夸张吗?”

“不信你试试?”沉璧赠送一枚卫生球眼,小心翼翼的捶着自己的腰:“弯下,直起,再弯下,再直起……全程算下来,腰椎间盘折合磨损72次。”

“椎间盘是何物?“程怀瑜被沉璧奇异的说法逗得只想笑:“得,今日不是丑媳­妇­见公婆么?看在收获不小的份上,还是赚了。”

“所以我能坚持到现在才抱怨……不过,我很丑吗?明摆着鲜花一朵,你往我这一凑合,那才叫适得其所。”沉璧说到一半,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什么所?”怀瑜见沉璧笑得贼兮兮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说这个了。”沉璧狡猾的占完便宜就开溜:“正经的,你觉不觉得你父亲看我的眼神老是怪怪的?”

“不觉得。”怀瑜认真想了想:“ 他待人一向不苟言笑,我没看出他对你有什么区别。”

“区别,好像也是没有……”沉璧一时也觉得无从说起,只得含糊道:“可能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深沉得让人猜不透……你几时能修炼到这地步就好了。”

“有什么好?要是弄到最后连个懂我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很孤单?”

沉璧看了看程怀瑜,她很想指出王权就意味着孤单,想在万人之上就必须学会享受孤单,但面对那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庞,有些话现在还说不出口。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程怀瑜讪讪的将脸转向别处,佯装对路边刚抽芽的柳枝很感兴趣。

“没什么。”沉璧暗暗好笑,信口问道:“怀瑜,你对你母亲还有印象吗?”

“没有,她走得很早。”程怀瑜眯眼望了望天空,淡淡的说:“我是姨母带大的。”

“我的母亲大概走得更早……”沉璧喃喃自语,但她很快用力拍了拍怀瑜的肩膀,将他从忧郁中震了出来:“可你要这么想,比起已经过世的人们,我们已经幸运了太多,所以,无论这人生是喜是悲,都要好好珍惜,仅有的一次机会,一定要对得起自己,不是吗?”

程怀瑜低头看向说话的人,午后阳光如金­色­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张明净的笑脸将他触目所及的世界填得满满当当。

他正想点头,她却已经大步往前走去:“好香啊!该吃午饭了吧……我连早饭都还没见着呢!”

“慢点,”程怀瑜下意识的提醒:“你不是才说……”

话音未落,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撒腿跑得正欢的沉璧忽然僵住,双手慢慢合拢在后腰处——

“不行了,好疼……不会闪了吧……”弱弱的呻吟,却不难听出气急败坏。

程怀瑜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由闷笑转为扶墙笑。

结果,这天的午饭谁都没吃成,一个腰疼,另一个肚子疼。

鉴于疼痛发生的部位十分可疑,外加目睹少爷大白天里就急冲冲的将少­奶­­奶­抱进卧室,梨香苑的一­干­仆役丫鬟开始尽情发挥活­色­生香的想象力,私下里对小两口的新婚进行时展开热切讨论,以致于一传十,十传百……当然,对于这一消息,最开心的还是一心期盼抱曾孙的程老太太。

流水无情

婚后数日,沉璧正式接手程家名下所有商行的往来账务,她用借贷复式记账图表换下堆成山的老式账簿,提高效率的同时也在迅速摸清了程家各项经营情况,一并赢来了众位元老级总管的心悦诚服。

至于程怀瑜的时间,则更多的消耗在程段两家日益激烈的明争暗斗中。程家虽无在朝为官者,却自先祖就已获封世袭从一品开国县公爵位,是南淮备受尊崇的望族,再加族内出过一位令当朝皇帝至今念念不忘的妃嫔,便是普通朝臣也都礼让三分,而段家却处处与之为难,今日查出山西贡盐掺了沙,明日又诬陷铸币行私扣钱币,一边打压程家一边离间君臣,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以段玄武为首的大小官员也依仗着丞相与皇后的势力横征暴敛,早引得民怨载道。程家表面上不为所动,暗中却已利用四通八达的耳目收集了大量段氏枉顾国法草菅人命的罪证,只待时机成熟一举告发,以助天子诛叛臣惩贼子。此事由程怀瑜亲手­操­办,但沉璧也知晓得不多,因为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更喜欢做的是烹一壶好茶,在姗姗降临的薄暮中微闭双眼,静静的听她抚筝。

世传晚雪公子吹得一手好箫,在乌镇十里塘边,一曲沧海就曾让沉璧领教过“凤箫吹断水云闲”的绝妙,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听过他的箫声。直到沉璧有一次无意中撞见他细心的擦拭随身携带的白玉箫,数次按至­唇­边却没能吹出一个音符时,她才明白,那份绝妙想必最初是因另一个人而起的,她不在了,一切也就没有了意义,情缘敌不过世事无常,剩下一段杏花春雨般的年少懵懂,便永远占据了心灵一角,外人断然无法Сhā足——

她终究是个局外人。

尽管这一认知对沉璧而言根本算不上意外,但她心底还是有些微妙的失落,思来想去,她将此归咎于程怀瑜喝茶听曲没有付钱,好比下棋,两人对弈是互相作陪,但一人下一人看就属于围棋教程,理所当然是要收费的。沉璧此念一转便又生出条创收途径,她每每接过程怀瑜的银票后,­干­什么都安之若素了,程序­性­工作嘛,按部就班便是,不用动脑。

忙忙碌碌中,转眼到了永宁十年的清明,一年之中最为诗意的季节。

天街雨,杨柳风,梨花飘雪桃杏红。

街头女子不约而同的换上了轻薄纱衣,满目浅红淡绿,件件­精­工细绣,各­色­裙裾在风中肆意招展,热闹如繁花枝头的蜂飞蝶舞,令行人大饱眼福。

然而,总有那么一种人,万花丛中过,独爱陌上草——偏执的人在世间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当此人拔光了所有的花,却还找不到属于他的那颗草,这种情况换谁遇上都会比较郁闷……不对,郁闷一词可以视为揣着不痛快蹲墙角里慢慢消化,是于他人无害型。相比之下,一连砸碎店家数张桌椅的绝不能再称为郁闷,确切的说,此类症状属于危险型的暴躁。

眼下,地处市中心的一家茶楼中,最好的临窗位置上就坐着这么位客人。

茶楼掌柜退避三舍,店小二战战兢兢的送完茶点后也逃之夭夭。

接连好几天了,这位出手阔绰的主顾雷打不动的从早上开门坐到晚上打烊,然后一脸怨愤的离去,他身后的跟班会匆匆赶来结账——纹丝未动的吃食外加整个楼面的桌椅。

店小二除去第一天被满地桌椅的残肢木屑给惊悚了一下,之后的打扫便习以为常了。茶楼掌柜也痛并快乐着的换上前一晚就预备好的全新桌椅,谁让人有钱呢?对方每晚支付的银两都足以再开一家茶楼,就只怕哪天他主子一个不高兴,砸完桌椅迁怒于人。掌柜与小二都在心底暗暗崇拜着那位替危险人物鞍前马后效劳的兄弟,这年头,当真是撑死胆大的啊!

“桓宇!”不大的声音怒意横生:“你不是说,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小坐吗?”

“确……确实如此,”郑桓宇硬着头皮道:“少主安Сhā在程府的线人是这么说的,恐怕因为姑娘身上不舒服,所以……”

“如何不舒服?”两道凌厉的目光钉过来。

“这……那个……宫里请来的太医说……”

“啪”的一声,一只茶杯瞬间被内力碾成了碎末,那声音骤寒无比:“她可是有了身孕?”

“不不,是月信……宫里请来的太医说姑娘因为血气受阻凝滞不通才导致腹痛难忍。”郑桓宇再不敢耽误,也顾不上难为情,一口气说完,心里暗暗祷告可怜的桌子晚点再遭殃,否则大白天的未免太过引人注目。虽然这茶楼比起北陆越王府,实在是幸运了太多。

“血气受阻?她不是已经……”

张扬的戾气消散在喃喃自语中,少主没再搭理他,郑桓宇暗自舒了口气。他其实已经建议过少主几日之后再来,可少主不听,明知人就在程府,也不肯直接去找,定要在这里等着,每每发泄完了再回客栈,又是一夜辗转……他偷眼瞧了瞧陷入纠结的少主,劝说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只得担忧的走开。

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郑桓宇也有些烦闷,他从小就跟随少主,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管是北陆六皇子,还是天义门门主,慕容轩在人们眼里永远都带有神祗般的光环,若将众生比作星子,他无疑是其中最耀眼最出­色­的那一颗,或者说,他就是那众星拱起的明月,孤傲清冷,睥睨天下,直到,遇见了她。

不知道事态为何会急转而下成这般境况,按说凌右使离开了建安,少主应该安下心来养伤才对,谁也没料到,沉璧会突然代替郝梦晴嫁给程怀瑜。想必程府内的眼线们发现这一隐情时,是怀着迫切邀功的心态快报加急传给少主的。

但也不怪他们,鲜有人知少主的两块心病,其一是寒毒,其二便是沉璧。冬至以来,少主一直在被寒毒折磨,日夜泡在温池中。内务府送来的姑娘无论怎么等也等不来越王的踪影,内务府上下诚惶诚恐,以为挑来的姑娘不合意,换了几拨,仍不得其法。只有他和爷爷知道,那些姑娘少主连看都没看一眼,似在坚持什么,又似在和谁赌气。

只凭温泉相辅运功抵抗寒毒本就是件痛苦难挡的事,冷不防又从南淮传来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

郑桓宇永远记得那天夜里,守在温池外的他听见一声怒喝,那是一种受伤的野兽才会发出的吼叫,愤恨而绝望。他冲进去,见到一幅触目惊心的场景——支撑房梁的几根大理石柱子被内力生生震裂开,满地水渍,少主不省人事的俯在雾气缭绕的池畔,粘稠的血从他口鼻逸出,滴落进滚烫池水中,翻涌出妖娆的暗红。

他最后挣扎着看了自己一眼,艰难的说:“备马,送我去……”

话没说完,再无声息。

幸而爷爷及时赶到,救回他一命。习武之人都盼有深厚内力,却不知,即便如少主这般练成玄宗绝学,一旦走岔,重伤致命的危险也会越大。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少主都没能走下床榻,他每日清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挥人将少主枕边的女子弄走,他想,如果被少主醒来看见,一定会杀了她。而少主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往门外跑,往往没跑到一半就跌倒在地——寒毒已封住他的经脉,只有爷爷才能使出独门内功替他稍作舒缓。

出不了王府,少主将能砸的东西统统砸了个遍,只剩下一只双龙攒珠盒,他不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见少主无数次扬起的手又缓缓垂落,手指因用力蜷起而暴出青筋,终因不舍而放弃。

终于有一天,他进门时,看见少主穿戴整齐的站在窗前,大病初愈,形容清矍。他身后,洋洋洒洒的飘着冬季的最后一场大雪,天地万物模糊不清,那双蓝­色­的眼眸浸润在寒雾中,同样不甚分明,他平静而完整的说:备马,送我去建安。

郑桓宇直到此刻都有些气恨那个女子,他不懂,既然无情,为何又引得少主上了心。

但他的爷爷却说,这不怪她,这只是一个王朝的气数。北陆南淮两分天下,分久必合,谁是最大的赢家,本是天命。

难道那个女子,代表的就是天命吗?

晃晃脑袋,甩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郑桓宇几乎不抱希望的往楼下看了看,意外的发现挂着程府铭牌的马车已停在茶楼门前。

他兴奋的回过头,见少主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楼梯的方向,那里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老规矩,一壶玫瑰清茶,一碟蜜汁花生,嗯,还要一份桂花糖。”

“少­奶­­奶­,要不今儿换个座?西面雅间正好有空的。”小二抖抖索索的劝阻。

“为什么?我平常都坐南窗,可以看美人。”女孩俏皮的答道。

话音未落,一团杏红衫裙的身影已出现在楼梯口,说话的女孩快步跑了上来,目光随意一扫,有点失望:“哦,原来有人了。”说着就要下楼。

郑桓宇的心跌落到谷底,正要替少主出声唤住她,那女孩却又慢慢回过头来,圆睁的杏眼难以置信的眨了两眨,忽然惊喜的叫道:“阿慕!”

情生不觉

郑桓宇识趣的闪人,数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少主的笑,尽管隔着假面,那笑容依然如同严冬后的第一缕阳光,得来不易的温暖,令旁观者都为之心酸。

“阿慕,你是来京城办事么?你还有没有回去嘉兴?郑伯和阿飞夫­妇­都还好吗?我才给他们去了信,也不知收到没?”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

沉璧遭遇得货真价实的也只有第二项,因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兴冲冲的挤坐到慕容轩身边,连珠炮似的丢出一堆问题。

“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慕容轩不知该为她的热情叫好还是该悲哀。

“自由选择啊!”

“先喝茶。”慕容轩苦笑。

他欠身为沉璧倒茶,眼角余光瞥见她正托腮望着自己,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孔离自己那样近,近得只要他一转头,就能吻住她嫣红的­唇­。

他的手停在半空,她的气息似有似无的撩拨着心弦,爱而不得的痛,游离在理智之外。

迟疑片刻,他微微偏转脸,不料被一只小手捏个正着。心中一惊,他以为她发现了假面的破绽,电光石火的刹那,慌乱、紧张接踵而至,其间,却又掺杂着一点暧昧不明的期待。

然而,她只是狐疑的自言自语:“你最近怎么瘦成了这样?生病了吗?”

生病了吗?

慕容轩一愣,下意识的轻轻摇头。

情之所至,不是病,而是一种毒,初时不觉,等察觉到痛意时已经没有办法再拔除。

她是他的药,咫尺的距离,却难以逾越。

她认真的看着他,而他却不知如何作答。

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一阵,她缩回手,没心没肺的笑起来:“既然没病,有什么减肥秘方也传授给我一点么……”

慕容轩闷不做声的丢了一颗蜜汁花生进嘴,半晌才道:“你大喜了怎么也不告知亲友?”

沉璧作恍然大悟状:“阿慕,你是专程来找我贺喜的吗?可为什么不大高兴的样子,该不是怪我不够朋友没及时知会吧?”

慕容轩停止咀嚼,他不明白这丫头明明看得出自己在生气,怎么还笑得出来。

尽管,他喜欢看她笑,与上次广化寺的男装相比,今日一袭红裙将女孩儿的娇俏烘托无余,不,应该不是女孩了,她的眉梢眼角已经渐渐褪去青涩,如含苞枝头的花萼,不经意间,悄悄绽开女人独有的风韵。可惜,再好的年华,再美的风韵,无关于他。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面无表情的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喧嚣如潮水般隐退,他想起玉楼春的琉璃屋顶,那些专属于他和她的夜晚,美好而短暂,似乎越想留住的东西,越容易溜走……他听见自己冷冰冰的话语:“你还在乌镇的时候,不是还对我说你喜欢姓韩的吗?怎么到头来要嫁了,却嫁给姓程的?”

沉璧的表情僵了僵,马上又笑嘻嘻的凑过来,小声说:“阿慕,既然你问到了这么大的秘密,我还是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什么秘密?”慕容轩心跳骤然加快。

沉璧笑而不答,她“噔噔”跑下楼,少顷,抱着一只酒坛返回,她将两人杯里的茶水换作酒。

“阿慕,你先尝尝我教他们调制的蜂蜜酒,可惜这茶楼没有像阿飞那样能­干­的厨子,不然味道应该更好。”沉璧举杯深吸口气,显出陶醉的神情:“为了向你赔罪以及证明我的诚意,我都将私家珍藏贡献出来了,而且,先­干­为尽哦!喝完这杯,你就不许板着脸了。”

话音未落,手中一空,沉璧愣愣的看着慕容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新注满泡在热茶中,低声道:“你的我代了,剩下的暖暖才能喝,先说正事。”

“哦……”沉璧摸摸鼻子,好半天才接上趟:“我要说的是,就连小翠也不知道我大喜的消息……那不算我的喜事。”

慕容轩一时没反应过来。

沉璧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是救人于危难。程怀瑜是我的义兄,他被迫要娶一个难以接受的姑娘,万一真娶了,葬送的可是两个人的幸福。我就不一样,反正无牵无挂——不要再提韩青墨,我被人拒绝了三次,好歹也要留点自尊……总之,我帮程怀瑜蒙混过风口浪尖就算功成身退,程家有足够的能力替我隐姓埋名,我不但毫无损失,还可以得到一大笔补偿金去做我想做的事……”

“你怎么可以……”慕容轩被一种震惊与喜悦交织的情绪冲击得神思错乱。

“你想说我特立独行还是胆大妄为?可我真的不是很在意卫道者提倡的女德或是名节什么的,换句话说,我过得好不好并不是由那些条条框框决定的。”澄澈的眸子坦然的注视着慕容轩,沉璧笑了笑,将已经温热的蜂蜜酒凑到­唇­边小口抿着:“如果你无法接受也没关系,只要像从前那样帮我保守秘密就可以了。我想,等到将来真正属于我的另一半出现,他自然能给我信任和理解。”

“我相信你。”慕容轩生生将到嘴边的“理解”两字嚼烂了吞下肚,他现在只想将沉璧按在腿上狠狠打一顿ρi股。

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时义气。对他而言,却是在生死关头都还弥漫心头的绝望。

“假若哪天我要死了,你也肯嫁给我么?”他未及多想的脱口而出。

沉璧被问得一愣,一颗花生米从嘴里掉了出来。

“我嫁给你就不会死么?”

“或许呢?”

“阿慕?”沉璧伸手抚向他额头:“你没事吧?”

慕容轩偏开头,说不出的失望,无论他以哪种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也无论她或关切或随­性­,但凡谈及儿女之情,她一准儿滑溜。

“生死不过一个字,说出来也都很容易,但,阿慕,我从不用它开玩笑。”

过了好一会,他听见她的回答。

窗前几株杏花正开得绚烂,红绡般的花瓣漫天飞舞,就像下了一场细雨,细碎的飘洒在手边,沾在女孩发间,她的笑容变得极淡,忧伤如风,蔓延无声。

“对不起……”慕容轩不知怎地有些心疼,于是他放弃了那个容易让自己和她都陷入尴尬的话题:“我原本是想问,你方才说你可以从程家得到一大笔补偿金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愿望成真,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西湖边买一处大宅子,临湖庄园的那种,然后和哥哥住进去,帮他讨一房漂亮媳­妇­,再然后,”沉璧脸上泛起薄醺的红晕,莞尔道:“为自己物­色­一个好丈夫。”

慕容轩想了想,不动声­色­道:“怎样的‘丈夫’称得上好?”

“能够彼此交心,能够无所不谈,没事就喜欢呆在一起,相处久了更像亲人,感觉很轻松,也很快乐……”

沉璧忽有所觉,她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正望着她微笑,笑容里,有一丝意味深长。

她的脸竟然开始发烫:“我只随口说说,有些东西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慕容轩注视着沉璧抚脸的憨态,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他赞同的点点头:“没关系,只要你自己清楚就好。”

“我当然清楚。”沉璧接话挺快,实际上,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茫然。自从青墨离开后,她就在反思自己的感情是不是还停在过去,最终也不得不承认,她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林楠的影子,甚至于,她似乎已经忘了爱情应该怎么开始。

蜂蜜酒是上好陈酿调制,味甘,后劲却足。何况,有些事情,本来就会越想越迷糊。

一时间,各有所思的两人谁都没说话。

茶烟袅袅,混着蜂蜜酒独有的醇香飘散开来,春日的风煦暖轻柔,带着催人入眠的慵懒调调,扶疏花影明暗不定,恍若置身梦境。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停在她的颈间,那雪白肌肤上蜿蜒着一缕青丝,发梢沾着一片晶莹的杏花瓣,摇摇欲坠。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摘下花瓣,下一刻,触感微凉的发丝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好似还残留着花瓣的余香。

沉璧怔怔的转过脸,他没来得及直起身,也不想。既然说不出口,那么就­干­脆让一切顺理成章吧。酒气上涌,他缓缓垂下眼帘,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轻拂脸颊,越来越近……

“大白天的,你这儿怎么就关门谢客了?什么?被人包了?我家少­奶­­奶­还在楼上呢,快让我进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打破了午后氤氲的时光,小猴子的大嗓门。

接着,“啪”的一声,沉璧手忙脚乱的打碎了装蜜汁花生的碟子,晶亮的颗粒滚落一地,小小的甜蜜染上尘埃。

“他们来接我回去了。”沉璧尴尬的站起身,顿了顿,似觉不妥,忙又坐下:“阿慕,你会在京城逗留多久?我们再约时间,你都还没告诉我木木红茶坊的消息。”

“那就……明天?”慕容轩眼下才是真郁闷了。

“成,我明天还来。对了,”沉璧想起什么似的:“差点忘了,我还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来京城找到了哥哥。”

“是吗?他在哪里?”慕容轩深感意外,因为他收到的情报从没有提到沉璧与哪位陌生男子有过会面,除非沉璧的兄长武功奇好,能轻易避开他的眼线……但,外人又从何得知谁是他的眼线?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时常会来看我,不过,他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除了你和怀瑜……我知道你们会为我开心。”

慕容轩下意识的皱皱眉,随即恢复常态:“当然,恭喜你得偿所愿!”

“恭喜?嗯,你刚开始还说是给我贺大婚之喜来的,也就是说……”沉璧摊开五指在慕容轩眼前晃了晃:“贺礼就不要浪费了。”

慕容轩一怔,杏红裙裾在视线中划过明媚光影,远远的传来几声轻笑。

“阿慕,明天见。”

“少主……”郑桓宇等马车走远后才现身,忐忑不安的解释:“属下没料到程府会派人来接她,平日她都是来去自如……”

意料之外,少主并没有动怒。

“罢了,大约是有什么事吧。”慕容轩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问道:“游笑愁现在怎么样了?还是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吗?”

“他还关在地牢里,无论如何拷问,都没能逼他开口。”郑桓宇字斟句酌道:“他年事已高,少主又有嘱咐在前,所以……”

“哦?”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则的声响,慕容轩的­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冷笑:“看来,他是在等我了。你安排一下,尽早动身。”

“那……这边呢?”郑桓宇很是不解。

“程府的戏唱不了多久,最迟年内,我北陆铁骑定能成功破关。”慕容轩慢慢拂去满桌花瓣:“剩下的,我还有一辈子时间。”

是的,还有一辈子时间。丫头,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我吗?

蕙质兰心

马车还没停稳,沉璧就跳了下来,迎接她的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大毛巾,湿漉漉热腾腾。

“好烫!”沉璧恼火的扯下毛巾:“你今天怎么在家?”

“幸好我在家,不然谁帮你扯谎瞒老太太。”程怀瑜不由分说的又抓着毛巾使劲揉沉璧的头发:“我骗她说你在沐浴,头发弄湿点才装得像。要是被她知道你常溜出去,你就等着她亲自把你调教成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吧!”

“她找我做什么?”沉璧老老实实的不敢再挣扎。

“谁知道呢,大概是婶婶们陪她拉家常时提起你了,就想着要看看。”

“你平时应该多告诉她我很内向,呃……很害羞,不宜见客。”

“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可是,”程怀瑜带着笑意看了看他的小妻子:“没人相信能把惯铁总管收得服服帖帖的人会是个内向害羞的小丫头片子。”

年逾五十的铁总管是执掌程家旗下矿业的负责人,凭着胆大心细的判断力和机敏过人的经营策略,屡屡为程家立下汗马功劳,然而,此人的臭脾气也是远近皆知,程府上下,除了程竞阳父子,很少有他看入眼的人,何况沉璧初来乍到,他本就不满程怀瑜将偌大的产业交给一介女流,于是初次例会就给了沉璧一个下马威——足足迟到了一个时辰。沉璧却也不等他,会照开,开完解散,等到铁总管慢悠悠的晃来时,人走茶凉,他连个露面的机会有没有。当他矗立风中备感萧瑟之际,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娃儿将他彬彬有礼的请进屋子里烤火,烤着烤着,一老一少从晋州煤矿聊到豫西金矿,从矿脉寻找谈到时兴炼银的灰吹法,进而就如何建立矿产分类开采、冶炼铸造、销售推广的一体化模式展开热烈讨论,铁总管渐渐发现女娃儿视角独特见解犀利,正叹相见恨晚,女娃儿冷不丁的来了句:铁叔叔有创新之举不妨放手一试,出了问题怀瑜给担着……

从此以后,铁总管逢人便夸程怀瑜好福气,再等他根据沉璧透露的小道消息前往荆楚之地东南部荒山挖出了罕见的宝石矿,这一评价便升华为­精­辟的八个字: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事后,程怀瑜好奇的问沉璧怎么会知道哪里埋有宝石矿,他的小妻子一边翻着账簿,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铜绿山孔雀石,历史书上不都有记载么?对了,你是不是打算给我提成?

程怀瑜翻遍所有史书都没找到有关铜绿山的蛛丝马迹,只好对某人狡黠的偷笑不予理会,乖乖批准了她的加薪申请。

“怀瑜……”沉璧一改平日的活泼伶俐,可怜巴巴扮起小媳­妇­:“你陪我去么?”

程怀瑜眼中的笑意逐渐加深,他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女人家闲聊,我去了多不自在,还是回梨香苑等你吧。你不要紧张,又没有谁会刁难你。”

“不是刁难,而是……”沉璧欲言又止,她实在是怕了一大群三姑六婆将她围在中间指导她怎么才能快点怀上孩子。虽然古代女子谈论闺房之事还算隐晦而沉璧也并非一张白纸,但那并不代表她听到某些香艳露骨的词汇时不会脸红心跳。

“算了,不说了。”沉璧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回头送来的补品还是老规矩,一人一半。”

“沉璧……”程怀瑜忽然叫住她:“实在不行的话,就说……问题在我身上……”

“啊?”

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塞进了软轿,只听见他轻声叮嘱:“早去早回,等你吃晚饭。”

不出沉璧所料,下午茶的话题全然“十八禁”,就连最容易受孕的姿势都拿出来讨论,一道道或含蓄或泼辣但毫无疑问浮想联翩的目光似乎将沉璧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光,就差没直接测量沉璧的三围以推论将来生男生女的可能­性­,最后还是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将她搂到身边笑骂:“别理那些捉唬人的猴­精­儿,就知道拿小辈开涮,等她们将来讨进儿媳­妇­,看还有没有个正经样!”

“老太太偏心,且不说各房各院的孙儿外孙们都还小,便是大了,也难抵怀瑜十分之一的出息,又哪里去讨这么能­干­的媳­妇­?”

有人嘴快,话里似真似假的沾了些醋意,马上引来圆场的。

“嘿,老太太心疼长孙媳­妇­天经地义。再说了,瞧小丫头的俊俏眉眼,大伙儿倒是给评评,像不像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

“咳,说起老太太的外孙女,前日瑞儿淘气,天没开冻,纠缠着小六子下池子摸鱼,结果晚上就着了凉……”

“请大夫来看过没?千万别给耽误了。”

“别提了,大夫当时就开了方子煎了药,夜里还是发了烧,小祖宗折腾了一整宿……”

傻子都听得出前面的话题被刻意打断,令人费解的是,大家竟然极有默契的七嘴八舌说开去,也没有谁再提起,仿佛眨眼工夫就将沉璧当成了透明人,气氛一时间颇为怪异,沉璧不解的转过头,却见程老太太正表情复杂的看着自己。

“呃……­奶­­奶­?”沉璧不明所以。

“好孩子,不关你的事。”老太太轻抚着她的头发,半晌才开口说话,言语中不甚唏嘘:“你婶子们只是不想让我伤心,很多年前,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只可惜……罢了,陈年往事就不提了。怀瑜何其有幸,能在人海中找到你。而程家又何其有幸,能将你迎进家门……平日也别那么­操­劳,有空常过来陪陪­奶­­奶­,知道吗?”

沉璧惴惴不安的点头,正愁想不出话来安慰,老太太已疲惫的拄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今日就散了吧,我有点乏了,进屋去歇歇。”

“我伺候您休息。”沉璧忙乖巧的紧随其后。

老太太慈爱的摆摆手:“你也回去吧,炖好的补品我已差人送去了梨香苑,特别为怀瑜准备了一份,记得督促他吃完,晚上早点安置。”

“……”

“怀瑜,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没有丁点眼熟?”晚饭后,沉璧捧着面镜子愁眉苦脸。

“没有。”程怀瑜练字正练在兴头上,答完忽觉不对:“……怎么今天饭后第一句话不是问你有没有变胖?”

“有吗?”

“当然没有。”

“敷衍!十全大补汤,能不胖么?”沉璧不满的嘟哝:“继续第一问,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仔细回忆……你那时好像无缘无故的对我很殷勤……”

那是对喷你满身口水的愧疚好不好?!

沉璧忍着没吭声,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有几个姑姑?”

“祖父有几房妾室,我父亲为长子,底下还有十来个弟妹,但祖母所出的这一脉嫡亲,就只有一个妹妹,也去世得很早……”程怀瑜提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汁砸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团污渍,他犹豫片刻:“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沉璧看了怀瑜一眼,心知他还不愿对自己坦承身世,也并不知道姚若兰已将真相告诉了她,所以,尽管她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提,只随口道:“如果有人说,我长得很像你那个去世的姑姑,你会怎么想?”

“言过其实。”程怀瑜重新铺开一张纸:“我虽然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最多不过是神态相近吧。”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沉璧怏怏的放下镜子,走到书桌边:“我真的很好奇,因为不是第一次被人当作谁谁谁了……”她几乎同时就想起了游笑愁,心有余悸的摸摸脖子:“但你的话也有道理,说到关系,那不如……”

沉璧忽然伸出手,把程怀瑜的脸硬生生扳了起来。

程怀瑜猝不及防,一个抬眼,她笑得大大方方的脸就映在了他明澈如水的眸中。

“别动,让我好好瞧瞧,说不定能瞧出点什么来!”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程怀瑜尚未从惊愕中恢复,沉璧已经失望的放开手:“你的遗传基因也很隐­性­么……”

如果她真的长得像他母亲,那么就很容易解释程竞阳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怪异眼神,而她应该也能从程怀瑜脸上找到一点熟悉感,可是,全然没有。

程怀瑜压根没听懂沉璧在说什么,只觉双颊被她触摸过的地方开始温温的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那里,她身上的香味,令人想起暗夜绽放的昙花,青涩而幽暗。他忍不住深深吸气,不期然的,嗅到一股淡淡酒香。

他愣了愣,下意识的问道:“你喝过酒?”

“嗯,可惜你没口福。”沉璧已经坐回妆台前。

“你一个人?”程怀瑜不自觉的跟了过去。

“对了,你猜我今天遇着谁了?”沉璧兴奋的抬起头,双眸晶亮。

没等程怀瑜接话,窗台边传来“扑棱”声,一只灰鸽子跳了上来。

程怀瑜立刻走上前,熟练的从鸽子翅膀下取出一卷纸条。

沉璧好奇的凑过去,只见素雅的信笺上写着极纤细的小字:

漕运设防,账面亏空。明日午时,绛云楼。

末尾处,寥寥几笔勾画出一株墨兰。

鸳鸯帐暖

“眼下正值往边疆输送军粮的时节,居然打起了漕运的主意,用心良苦哪!”程怀瑜慢条斯理的将信笺折好,点着火烧掉。

“你是说……段家?”沉璧怔怔的,眼前还晃动着那株兰花的影子。

“还有比他们更无耻的吗?大概是见盐湖和铸币行事件掀不起风浪,便转向众目之下的漕运,当真以为程家只有招架的份么?”程怀瑜­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我所料,段家帐内大笔亏空,钱用去了哪儿,明日一查账本便可知晓——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应该很妙。”

“你的内应……是姚若兰?”

其实不需要对方回应,答案已经很明显,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在用行动证明她可以为怀瑜牺牲一切的决心,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怀瑜是幸运的得到了,只是,这如海深情,他将来拿什么来偿还?

“我对自己有过承诺,终此一生,定将她失落在外的幸福全都弥补回来。”程怀瑜对沉璧的想法似有察觉,他望向窗外无边夜­色­,眼神幽远:“无论她在段家经历了什么,都是我欠她的。在我心中,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若兰。你也许会笑话我如今还说这些于事无补的话,但总有一天,事实会向你证明。”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知道。”沉璧笑了笑,但不同于以往充当狗头军师外带免费观赏才子佳人的热衷,她这次有点意兴阑珊。

碰巧门外有嬷嬷前来问安,她忙应声:“进来吧。”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位老嬷嬷领着两名丫鬟进来,笑道:“老太太吩咐,睡前给少爷少­奶­­奶­送点安神补品,特意从太医院弄来的方子,药材也都名贵着呢。”

沉璧和怀瑜无奈对视一眼,只得双双去桌边坐了。

程怀瑜看了看沉璧的碗,随口道:“她那是乌­鸡­参茸汤,我这是什么?”

“大约是固本益元的,刘太医说少爷新婚不久,该好生补补。”

“咳……”将脸埋在碗里刻苦奋战的沉璧被呛了一下。

程怀瑜一声不吭的端起碗,“咕噜噜”的一气喝完,兴许还有点烫,他放下碗的时候,面红耳赤。

“行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奴婢还要等少­奶­­奶­……”

“我会看着她喝完的,退下吧。”

“是!奴婢不打扰了。”老嬷嬷临走前瞟了程怀瑜一眼,别有深意。

嬷嬷丫鬟们前脚走,沉璧后脚就将碗推到程怀瑜面前,自己飞快蹿上床:“你处理完就可以走了,别打扰我练习仰卧起坐。”

程怀瑜见她脚勾床栏,双手抱着后脑勺,一上一下,像只被抛上岸瞎扑腾的鱼,他瞧着有趣,走近了笑道:“你这练的是个什么怪异功夫。”

“减……减小肚腩……你……也可以……试试。”沉璧说话有点吃力,玲珑有致的身躯随着呼吸急促起伏,床头水晶帘“噼啪”轻撞,流离出七彩光晕,她衣襟上绣着的蝶儿似乎都鲜活起来。

程怀瑜一时看走了神,好半天才道:“我又没有肚腩。”

“咚”,沉璧倒回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斜了他一眼:“我也没有!预防懂吗?”

“我才不信。”程怀瑜故意逗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谁知这一扫非同小可,他顿觉全身血液“哗哗”倒流,原来沉璧运动过猛,上衣在腰际撩开了一角,大红肚兜边缘,雪白肚皮若隐若现,她自己满头大汗的毫无察觉,却让他惊得无处容身。

“我……走……走了,你小……小心……受凉。”

语无伦次,嗓子还­干­得厉害,莫不是方才的汤太咸了?程怀瑜不及多想,匆忙朝门外走去。

“都快热死了……还着凉……”

沉璧没留意程怀瑜的异样,卯足全凌难坐起。

一个来回还没完,沉璧只听门“啪”的打开又“砰”的关上,声响极大,她纳闷的转过头,见程怀瑜仍留在屋里,奇道:“你怎么了?”

不用他作答,外边已传来老嬷嬷恭敬的回话:“老太太吩咐,少爷晚上不要再去书房用功了,早点上床安置才是。”

上床?

沉璧看看被蹬得皱皱巴巴的鸳鸯织锦被,再看看背对自己站成石雕的程怀瑜,慢慢反应过来,迟疑道:“你……”

“你别着急,我哪儿都可以将就,你放下床帘就当我不存在吧。”程怀瑜慌忙压低声音解释,好像怕沉璧会立刻抗议。

好在没有。

玩笑归玩笑,对于程怀瑜的为人,沉璧当然不会怀疑,她只是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之前都上哪儿将就呢?”

“有空房,但是不能老睡一处,还要赶在清扫丫鬟起床前收拾回原样。所以,还是书房长桌好,”程怀瑜有点不好意思:“我让小猴子偷运了被褥藏进去,铺起来和床没两样。”

沉璧不由自主的想象程怀瑜笨手笨脚铺床叠被的样子,初觉好笑,后来却有点内疚,这里原本是他的卧室,如今换了张足以躺下三个人的红木大床,正主儿却没了去处。

“你是说……那玩意?”沉璧指了指窗前的书案,长度不足一米。

程怀瑜点头又摇头:“书房的那张比它要宽大些,而我睡觉正好喜欢蜷着……”

“我有办法了。”

沉璧跳下床,拿过桌上的碗,将没喝完的汤倒进花盆,盛了一满碗清水。

“你在­干­什么?”程怀瑜看得稀里糊涂。

沉璧麻利的铺开左右两床被子,中间隔了一尺地儿,摆放好装水的碗,回头笑吟吟的解释:“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穷人家的待客习俗,尤其是边远的荒夷之地,家中来了客人,却没有多余的铺盖,只有让客人与自家人同睡一张床上,男女通铺,若有妻女,睡前就在她们身边搁一碗清水,以示无暇,第二天早起时,水碗若安然无恙,穷人家的朋友算是交定了,反之就­棒­打落水狗咯。更有甚者,还用此法来择婿,考验对方品行。”

程怀瑜闻所未闻,半信半疑道:“真有此事?”

“我也是道听途说,但事实明摆着呀,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强拘小节?”

程怀瑜默然片刻,隐约猜到了沉璧的用意,想她不顾礼俗嫁给自己已属不易,自己断然不能失了分寸,满心感动之余摆手道:“算了,我还是……”

“连我都不介意,你怕什么?”沉璧故作讶异:“莫非你真有小人之心?”

“你不要乱想,”程怀瑜哽了一下:“君子坦荡荡。”

“那就行了,你睡里侧。”沉璧简洁明了的指示。

“为什么?”明明是留给女人的地方,大男人睡着像什么话?

“万一有什么不对,我逃跑起来也比较容易。”

沉璧镇静得好像在谈论天气,程怀瑜再次败北。

夜深了,烛光透过浅绿­色­的嵌纱灯壁淡淡洒落在床畔,程怀瑜睁眼望着床顶,一点睡意都没有,身下是柔软的床垫,他却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不敢动。

沉璧临睡前还在梦呓:“水漏一滴,一百两哦!”

他倒不是心疼钱,而是……怕惊醒她。

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细微而平稳的呼吸。渐渐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扭转头,偷眼看了看沉璧。

熟睡的女孩嘟着红润小嘴,卷卷翘翘的睫毛像两柄细密的小扇子,在眼睑处投下轻轻颤动的­阴­影,模样甚为可爱。

春日的夜晚有些燥热,程怀瑜忍不住轻轻侧身,枕着自己的胳膊,将沉璧的睡相尽收眼底——她似乎也嫌热,秀气的柳叶眉不胜其扰的微微皱着,脸颊沁出健康的潮红,水灵灵的如同沾着晨露的苹果,让人看得口­干­舌燥……

程怀瑜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就像着了火,火苗由上而下蔓延,在他警醒之前,“噌”的点燃全身,蒸腾出一层细汗。他感到不对劲,惊疑之下,想起老太太差人送来的补品——

“……刘太医说少爷新婚不久,该好生补补。”

该死的刘老头,给他补的是什么!

兴许是他动静太大,沉璧哼哼唧唧的朝外翻了个身,被子挣开一条缝,伸手挠挠耳朵,趴着继续睡。

丝衣半滑,露出小半个珠圆玉润的肩头。

小小的一方床帏,连空气都变得滚烫,程怀瑜闻到的全是女孩的体香,他颤抖着手替沉璧将被子重新掖好,尽量不去碰触她的皮肤。然后,咬紧牙关,在心中默诵圣贤书。

从孔子的《论语》到老子的《道德经》,直到雄­鸡­唱晓,直到周身乃至发根都湿答答好似泡了整宿热水澡,这艰难的一觉才算睡到了头。其间,程怀瑜重温了一遍私塾,兼带替翻滚无常的沉璧做好保姆——保证她不压到那碗关乎两人名节的水,保护她不掉到床下。

曙光透过窗纸,微微泛白。程怀瑜有气无力的撑起身子半坐着,望着平平满满的一碗水发了会呆,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

谁知,这口气舒到半途,将醒未醒的沉璧低喃了几句梦话,蹬蹬被子,懒洋洋翻了起床前的最后一次身——独享惯了超级大床,她的滚动里程其实还不到原先的一半,不过,这一下已接近边沿,眼见着连被子带人就要摔下床榻。

程怀瑜手疾眼快的扑上前抢救,一不留神,超越隐形“三八线”。

“噗”的一声,碗底朝天,滴水不剩。

沉璧懵 懵懂懂的睁开眼。

天亮了。她在他怀里。

一探芳心

“你……你快掉下床了,所……所以……”可怜的孩子汗如雨下,偏偏还抱着一团被子,被子里裹着睡眼惺忪的沉璧。

“怎么……你……很热吗?”沉璧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搭在被子外的胳膊抬起,好奇的摸摸怀瑜的额头,指尖沾了他的汗水。

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黑宝石般的眼瞳格外清亮,无辜的看着他。

程怀瑜顿时没了呼吸,半晌,如梦初醒的扔下被子,狼狈逃离鸳鸯帐。

分头梳洗完毕,一同前去给朱锦园给老太太请安。

路上,沉璧破天荒的没主动找怀瑜收钱,更没提昨晚的事,两人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

老太太嘴上闲话家常,眼神却­精­准,见一个­精­神萎靡一个面泛桃红,暗喜昨日那剂补药真见了奇效,自己抱曾孙的梦想指日可待,正盘算得美滋滋的,冷不防听宝贝孙子说道:“怀瑜恐怕又要离家几日,近来天气乍暖还寒,­奶­­奶­自个可要保重身子。”

“你要去哪儿?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没等老太太发话,一个清婉的声音响起,毫不避讳众人的暧昧神­色­。

“我刚决定……不,前些天就安排好的行程,没来得及说。”程怀瑜很想若无其事的迎视沉璧,可惜做不到。

老太太猜度的目光在小两口脸上巡来巡去,不仅没瞧出个所以然,反而越发觉得糊涂,只得问道:“事情要紧吗?能吩咐下去的就吩咐下去,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火烧眉毛吧?”

“事发突然,好在晋安郡离京城不远,所以区区数日便可往返,­奶­­奶­不要挂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就没一天让人省心的。去吧,让晴儿帮你收拾行李。晴儿,”她慈祥看向沉璧:“月初你母亲才派人来打听过你的近况,倘若你一个人呆在梨香苑觉得无聊,不妨回家陪她说说体己话。”

晴儿?母亲?

沉璧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怀瑜替她道了谢,牵着她的手走出去,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放开。

最后一季梨花开得正盛,风暖暖的吹着,卷起满地冰绡,暗香盈袖。

阳光如一层细纱,薄薄的铺在脚下。

沉璧偶尔会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梨香苑就像她的家,或许是它的主人与她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喜静不喜闹,所以巧妙的隔开了一处远离外界喧嚣的小院;他喜欢收藏,走南闯北,就连一方砚台都会兴致勃勃的亲手挑选,别具一格的陈设,随意一件摆饰都可以让她把玩许久;他喜欢品茶,也会极有耐心的等待卷曲的花叶在水中慢慢舒展……撇开这些,又或许是老太太对自己疼爱有加,怀瑜也对自己无微不至,让她以为,这些理所当然都是她的。

其实,都不是。

朋友之间的共同爱好应是再寻常不过,怀瑜因欠她人情而负疚,而老太太始终以为她是郝梦晴。

怀瑜在若兰出现的时候是顾不上她的,老太太如果得知她的冒牌身份,恐怕连半点同情都不会施舍。至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郝家,面子做足了,背地里,想必是对她咬牙切齿的。

她置身于一个三角框架中,维系着一时的风平浪静,真正的郝梦晴,或许已经找到了韩青墨。

青墨,那个清逸出尘却又淡然得让人心疼的男子,自始至终,他所给予的温暖和关切,只因为她是沉璧而毫无保留。

所以,她尊重他的选择。不是没想过死乞白赖,不是没想过哭泣挽留,可她明白,没有谁可以为别人活一辈子,所有他能给的,已经都给了她,甚至他现在踏上的亡命之途,也是为她而中了游笑愁的毒。

她怎能再去求全责备?

只是,他让她照顾好怀瑜,却没告诉她,她的立足之地在哪里。

程怀瑜琢磨着想找沉璧说点什么,苦于找不着话题,一次次作罢,却见沉璧的神情越来越低落,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他临时决意出门,是看出了老太太接下来的折腾劲,如果不出去避几天,迟早会疯掉,只是,这样的理由,与其让他开口解释,不如拿刀杀了他。

尴尬,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并不全然源于事件本身,而是头一次发现,除了若兰之外,他竟然还有想亲近的人。

不,他对若兰甚至没有过这样令人羞涩的想法,姚府后花园中的那一吻,他就像一个慌乱无措的孩子,只是本能的想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是孩子。

“你是晚点再取行李,还是带着一起去绛云楼?”

沉璧将整理好的行李堆在床边,回头见程怀瑜还在魂不守舍,只好出言询问。

“我……还要回来一趟。”程怀瑜犹豫了一下。

“如果你现在就出门的话,顺带我一程。”

“午时还没过,喝茶会不会早了点?要不等我回来再一起……”

“不了,你行程排得紧,得空还是多陪陪她吧。”沉璧漫不经心的随口拒了。

程怀瑜讨了个没趣,默默的看她对着镜子梳头。沉璧不怎么有耐心打扮,不像他往常见过的女子,个个都善于­精­雕细琢,却也正因如此,才让人领会了清水出芙蓉的绝胜,不过,养在自家院里的芙蓉没长脚,不会每天跑上街给别人看……他皱了皱眉,忽然有点不爽,却又解释不清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

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当即脱口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昨天下午遇见谁了,好端端的茶怎么就变成了酒?”

理直气壮的质问,他自己没察觉出丝毫不妥。

沉璧讶然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据实以告:“阿慕,就是郑伯在嘉兴的侄子,你应该也有印象。”

程怀瑜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印象不深,但这不是重点。

“你和他很熟吗?你酒量又不算好,怎能随便陪一个男人在外边喝酒?”

沉璧眉梢轻蹙,耐着­性­子解释:“他不是随便一个男人,他和你一样,都是我很好的朋友,甚至在你之前就很谈得来。”

程怀瑜哪里听得进去,他本能的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像产生强烈敌意:“人心隔肚皮,你凭什么肯定他不是另有图谋?”

“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朋友。”沉璧不悦的放下梳子,直视程怀瑜的眼睛:“照你这么看,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程怀瑜一时接不上话,脸­色­有点难看。

沉璧见状有点后悔,忙缓下语气,故作轻松道:“怀瑜,我们的合同有约定,不许­干­涉对方私事,违者罚款纹银五十……”

岂料她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张银票拍上桌面。

“你们常聊些什么?”程怀瑜气恨她拿自己和别的男人比,比完了得出“你还不如他”的结论打击他,打击完了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她心中,大抵如此吗?有些难过,却只能满不在乎的掩饰。

沉璧站起身,瞥了瞥银票的面额,慢条斯理的拿起收好:“程少出手果然阔绰。”

程怀瑜憋着一口气:“现在可以说了吧?”

沉璧眨眨眼:“不说,本姑娘不乐意说。”

在沉璧看来,怀瑜这火还真发得莫名其妙,她都没问他什么时候又和姚若兰勾搭上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公然约会,万一被人抓到现行,她如今的谨小慎微可算好笑。虽说情令智昏不是不可以理解,但至少也该先让她知道,谁高兴被蒙在鼓里当傻子。罢了,如青墨所说,凡事尽己之力而已。

她打算息事宁人,但对方非常不配合。

“还姑娘呢,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可是有夫之­妇­。”程怀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嗤之以鼻,想来是最近掐架少了,过分低估了沉璧的反击力。

沉璧原本已走到了门边,闻言顿了顿,慢慢转过头,回眸一笑百媚生。

程怀瑜顿如置身于冰火夹缝,大感不妙,果不其然,只听她好整以暇的问道——

“什么夫?丈夫,情夫,还是……­奸­夫?”

闷雷滚滚而过,程怀瑜消化完最后两字,脸都绿了:“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愿意糟践自己我也无所谓,但请顾及程家丢不起这个人……”

两人都是嘴巴动得比大脑快的主,程怀瑜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看着沉璧,却没见着她有多生气,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是有些淡漠。

“你知道程家丢不起人就好,其他的,也没必要多说了。”走了几步,她又轻描淡写的补充道:“我答应你父亲陪你演好一场戏,但也不能保证不演砸,所以,大家还是相安无事的好。”

演戏?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为什么听来如此刺耳?

程怀瑜茫然目送那抹纤细的身影没入漫天飞花中,身体某个地方,似缺了一块,空荡荡的。

此轮掐架小结,得罪女人的后果很可怕。

沉璧打一出门就诸事不顺,拍熄了程怀瑜也没带给她多大的成就感,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好在不去想也就没有太大困扰,相形之下,在茶楼枯坐半天也没等来阿慕才更让她添堵。

“不用再等了,人如果要来,早该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

“哥。”沉璧欣喜回头,看见浅笑的沉非。与之前的感觉不大一样,他换下了夜行衣,一并褪去了几分冷硬与肃然,长发入冠,清俊绝伦的脸庞显露无遗,样式简单的浅灰布衫穿在他身上竟也不失高贵,仿佛生来便是如此。如果不是背着一把剑,他指不定会被认作是微服游玩的王孙公子。

相邻几桌的姑娘纷纷以团扇掩面,含羞带怯的张望,沉非视而不见,只牵起沉璧的手:“傻丫头,茶都凉了,换个去处吧。”

沉璧不甘心的往大街上多看了几眼,这才扁扁嘴:“阿慕敢放我鸽子,真是欠修理了。”

“阿慕?”沉非似乎对这两个字有点意外。

“他姓郑。”沉璧忙补充。

“你了解他吗?”沉非探询的看着妹妹。

“当然。”

说来也巧,沉非是今天提出对阿慕质疑的第二个人了,是以沉璧也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在沉非也不多问,只略略点了点头:“走吧,哥哥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沉璧从来都不知道,离繁盛京都不远的郊外,竟然有一片桃源仙境般的蝴蝶谷。

山峦连绵,绿荫成谷。谷口处,罕见的九连环瀑布让沉璧叹为观止,一道道银河从半空中飘落,击落在山涧的岩石上,震耳欲聋,飞珠溅玉。谷内繁花似锦,随处可见­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在花丛中翩跹,不时还会有胆大的从眼前晃过。

沉璧已经很久都没尝过肆无忌惮的大笑滋味,她瞄准一只金黄|­色­喙凤蝶追逐扑打,爽朗的笑声冲出胸腔,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哥,这儿很像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呀,可是多了瀑布,还多了这么漂亮的蝴蝶……我好喜欢呢,哥,看见那只蓝­色­的没?帮我捉住它,快点……”

一切都与从前没有两样,沉非从看着妹妹疯闹到被她拖下水陪着疯闹,那双早熟的清冽的眼眸渐渐浮上暖意,就连眉梢都飞扬着满足。

敞开心胸欢笑的沉璧,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宁愿她永远都是孩子,永远离不开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沉璧终于笑累了,也跑不动了,她意犹未尽的坐在飞泉边,倚着沉非的肩膀,脱去鞋袜的脚丫不甚安分的“啪啪”戏水。

“璧儿。”

“嗯?”

“不回去了好不好?”

“等下次再来就不回去了。”

“程怀瑜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比哥哥还重要?”

“沉璧不能放弃朋友,换作哥哥,答应过别人的事也一定不会半路撂挑子。”沉璧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缝弯起:“但是,沉非在沉璧心中,永远是最最重要的。”

沉非没说话,良久,低下头,轻轻的一个吻落在她眉间。

花瓣打着旋儿滑过肩头,他将她搂紧了些:“我也一样。”

“哥,”沉璧的声音轻轻软软,她仰起脸,露出小鹿般乖巧的神情:“你能给我讲讲我们的母亲吗?我想知道,她是谁?”

蝴蝶谷底

“璧儿,”沉非默然片刻,低声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世间种种,并不全如你眼前所见的美丽,很多事情,你还负担不起。”

“那么……它就一定负担得起吗?”

沉璧伸手摸了摸沉非背着的那把剑,和风暖阳里,剑身竟­阴­寒无比,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沉非拉下妹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娑,驱散他所能感觉到的一丝丝恐惧。

“我是男人,是兄长,理当尽责。我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必定给你世人为之羡慕的一切——如果娘亲在世,她也会这么做的。所以,璧儿,我要你远离所有的伤害,我希望你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等待,没有我的保护,不要轻易走出来。相信我,我们离真正团聚的那天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会带你去娘亲墓前上一炷香,让你亲口告诉她,我们都过得很好……”

沉非微微扬起头,头顶是万里无云的长空,秀美的凤眸倒映出一方明净的蔚蓝,如冬日宁静的湖泊,任阳光在表层折­射­出潋滟万千,湖心却依旧冰冻彻骨——平常习惯了并不觉得,只是在眼下,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被打开,会有一点不适应。不过,他的小妹妹很早就告诉过他,当人们想要流泪的时候,可以抬头看天,阳光会把没来得及流出的泪水烘­干­,然后就会变得比原来更坚强。他一直记得这句话,再艰难的岁月,也就这么过来了。

可是,下一刻,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上他的眼睛,他听见沉璧的声音:“哥,阳光会烘­干­眼泪,也会把眼睛灼伤。瞧,都红了,兔子见了你都会无地自容的。”

山林的风徐徐拂着,送来百花清香,沉璧若无其事的拿开手,手心的潮湿很快在空气中蒸发,化作酸楚一点点弥漫,她仍是温柔的笑着:“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那么谁都不要再提,我们活在当下同样能过得很好……你忘了沉璧也会长大,如果说出她有多能­干­,很可能会吓着你哦!”

沉非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那就吓吓看?”

有多能­干­,他怎会不知?木木红茶坊,木木?他至今都好奇,她是怎么想出的名字。毋庸置疑,他的小妹妹是他见过的最可爱最懒惰的老板娘,却能将一家不起眼的店面打理得声名鹊起,说不自豪也是假的。

“说来话长呢,你去了江南就会知道。”沉璧小猫一样蜷在沉非怀中,认真的看着他:“哥,我什么都不缺,等你安定下来,给我一个家,好么?”

再简单不过的心愿,她单纯的以为,上一辈的恩怨已过去那么多年,仇恨早该烟消云散了,何况沉非学有所成,理应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沉非理着她耳边的碎发,没有说话。

她只好又问:“你觉得什么才是令世人最为羡慕的呢?”

“别人有的你都有,别人求而不得的,你也要有。”

沉璧若有所思,片刻后,抬起笑盈盈的眼眸:“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得到沉非的首肯后,她清清嗓子:“从前有个国王,他统治着大片城池,国库中堆满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寝宫里住着各地进贡的美人,可他却生活得郁郁寡欢。有一天,国王路过一片麦田,听见有人引吭高歌,他被歌声中的快乐所感染,便命人将唱歌的农夫带了来。衣着褴褛的贫穷农夫见到了高高在上的国王,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国王想证明自己理应比农夫更快乐,于是就问,你的生活如此艰辛,应该成天都羡慕那些衣食无忧的富人,怎么还有心情歌唱?农夫回答说,富人有钱,而我有麦子,我能闻到他们闻不到的新鲜麦香,我能用我的歌声感谢上天赐予的好收成,我的孩子们每天都等我回家共进晚餐,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所以也谈不上羡慕。”

沉非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璧儿,你想当农夫?”

“相比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我愿意当……嗯,富农。”

“我怎么舍得将你圈养成金丝雀?我看你在程家倒有点像。”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的故事?”沉璧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人家说东你说西,我又不会在程家呆一辈子。”

“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你自然是长大了才会有自己的想法,但那并不代表你想的就一定正确。如果农夫不小心触怒了国王,他还能闻到麦香,能陪孩子们共进晚餐吗?无论故事或现实,弱­肉­强食的规律是不会改变的……不过你也不需要太明白,一切有我,来,告诉哥哥,程家人对你好不好?”

“不要和我说话,”沉璧气馁的趴在沉非膝盖上,无­精­打采:“我编那么长的故事我容易么,偏偏被你扭曲成那样……本人已睡死,听不见提问……”

“怀瑜……怀瑜?”

姚若兰连唤两声不见丝毫回应,面露愠­色­:“我在和你说话,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程怀瑜颇有些心不在焉,为了掩饰自己的走神,他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谁知杯中新茶刚换过一轮,这一口下去,差点烫得当场喷出来。

忍了又忍,他还是将茶水吞了下去,烧灼感从喉间一路烙到五脏六腑,火辣辣的难受。饶是如此,眼角余光仍不禁不住偷偷瞥向刚从楼下经过的红衣女子,那背影,真的很像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刚气得他七窍生烟,才分开不久,想见她的念头却如此强烈,他莫不是疯了?

“你认识她吗?”

秀美绝伦的脸庞上带着幽怨,姚若兰转过头,直视程怀瑜,这个她倾心相爱的男子,现在居然也会放纵目光去追随别的女人,居然允许自己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认识谁?”程怀瑜一愣,很快镇定下来,不动声­色­道:“我只是怕你被人盯梢,还好没有。”

姚若兰略略安下心来,柔声问:“账本看完了吗?你发现了什么破绽?”

“方才看了一遍,大笔支出都没有注明出处,去年冬天北陆泰王率使节团到京城,磋商的几项事务中就包括边境铁矿开采权,结果虽然没有公布于众,但负责签署协议的段家必定得了不少好处。你想想,历朝谋反,对双方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姚若兰犹豫片刻:“兵权?”

“答对了一半,招兵买马,缺一不可。论兵权,朝廷上暗中支持段家的将帅与誓死效忠皇家的将帅各占一半,悬殊不大,接下来,实力才是关键。南淮禁止私铸兵器,军队补给一向由程家提供,包括通过漕运的军粮,也就是说,各军战斗力其实在我们掌控中。段家当然也明白,所以,他们急需自给自足。你看账面,连续数年只标有进账明细,支出项几乎空白,但数家旺铺却入不敷出,问题很明显,钱用在了不可告人的地方——边境铁矿开采有北陆相助,他们的兵器行极有可能就设在两国交界的隐蔽之地。这么看来,他们想利用漕运制造祸端可谓一箭双雕,倘若­奸­计得逞,程家必因六军公愤而一蹶不振,段家正好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

程怀瑜分析得有条不紊,冷静得仿佛与己无关,实际上,多年的经商养成了他站在对方立场将计就计的习惯,是以临危不乱。记得还有谁说过,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此人倒与他臭味相投得紧……不知不觉,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张生动活泼的面孔,程怀瑜微蹙的眉头不由慢慢舒展,是了,原来还有她在身边……

“内间群臣,外通敌国,他们只手遮天的能耐是越来越大了……怀瑜,我真的很怕他们随时会动手,更怕他们会对你使出卑鄙的手段。我最近夜夜都做噩梦,梦见你被算计……”姚若兰小声啜泣:“我醒来却还要强颜欢笑,孝敬公婆,夫妻恩爱,不让任何人怀疑到我……”

“兰儿,我不会有事,你万不可多想,于身体无益。我既然猜得到他们的意图,自然会有所防备,你放心,不要哭了……”程怀瑜眼见那一颗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链直往下掉,无力劝慰,更加无法呼吸,他知道她的不易,虽然他曾庆幸她的夫婿段志义不同于父兄的跋扈专横,那个温文敦厚的男子想必是会将她视作珍宝的——他宁愿她被宠爱,也不愿她成日以泪洗面。

“怀瑜,你如今……过得开心吗?”姚若兰轻握住替她拭泪的手,声音微不可闻:“郝姑娘,待你可好?我听说,你很疼她。”

“你听谁说的?”程怀瑜下意识的皱皱眉。

珠泪凝香腮,姚若兰有些怔忡。她没有听谁说过,只是试探,可他并没有立即否定。一瞬间,心拧得很痛,但,有些话,她不会轻易说出口,她想要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是君临天下的王者。

她不要用柔情桎梏他,而是要让他明白,她才是足以匹配他的那个人。

小小丫头片子,何足为患?他方才见自己流泪,不也一样为心疼得无以复加吗?三妻四妾,无非是男人共有的劣根­性­罢了,何况,她将来面对的还是三宫六院。

她依旧柔柔的开口道:“谁说的并不重要,少年夫妻,横竖图个新鲜。怀瑜,我很高兴你长大了,但你必须始终牢记此生最重要的事,时刻提醒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不枉费我……不枉费众人的一番苦心。”

眼前的女子一副楚楚动人的娇弱模样,却说出这般斩钉截铁的话语,程怀瑜不由困惑起来,他想起沉璧——同样美丽的两个女子,为何本质上却有如此大的差别?若兰外表柔婉,内心却缜密如丝极有主见,而沉璧外表机敏,内心……她的内心应该是洒脱自如随遇而安的吧。

“哥,你问完没有,程怀瑜的家人都对我很好,尤其是他­奶­­奶­。事实上,以怀瑜在程家的地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你就不要担心了!”

“是吗?那他父亲呢?”

沉璧愣了愣:“你对程家情况很清楚么?”

深不见底的眸中闪过一丝蔑然,沉非仍温和笑道:“你在程家,我又怎会掉以轻心,自然是要打听清楚的。”

“我不大喜欢他的父亲,”沉璧实话实说:“他似乎很冷血,即使是对怀瑜,也不见得有多少关怀。他很少来梨香苑,我总共也只见过他两三次,他……基本没和我说过什么话。”沉璧将程竞阳从中撺掇她代嫁的事情隐瞒了下来,因为时候想想,对怀瑜而言,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沉非本来就一万个不乐意她呆在程家,要是知道其中的缘由,铁定又会多生疑心。

令她意外的是,沉非竟然点点头:“你平日饮食起居都与程怀瑜一处,不必理会外人。凡事多留个心眼,一旦发觉不对要及时告知程怀瑜,你待他为挚友,他必定也会护你周全。”

“这话……怎么听起来危机四伏的样子?”

“除非你在我身边,否则在哪儿我都不放心。”沉非叹了口气,他原先还想让沉璧回乌镇,现在看来却也晚了。

“遵命!”沉璧调皮的抱拳:“哥,我这么听话,可有奖励?”

“奖励?嗯,是应该奖励,不过,我现在背着的小猪不算么?很重……”

“你不能把我现在的体重和小时候比,我还长高了呢!不算不算……”

一路从蝴蝶谷回京城,沉非没有用轻功,就这么背着沉璧,慢慢走着,从夕阳西下走到繁星满天,从两人有说有笑走到趴在肩头的小人儿安静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御赐程家的汉白玉牌坊出现在视线中,庞然大物静静的矗立在夜幕下,像一头怪兽张着巨嘴,似乎会将每个走近的人吞噬。

他猛然停下脚步,却将熟睡的妹妹晃醒。

“到了……”沉璧顺势从他背上滑下来,揉揉眼睛。

“璧儿,你真的……要进去吗?”

“天都黑了,我得溜进去。”沉璧显然没弄懂他的意思,她笑着挥挥手:“走了,下次还带我去抓蝴蝶哦!”

“下次,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看着妹妹兴高采烈的样子,沉非终于也欣慰的微笑。

下次……转身的时候,都以为还有下一次。

谁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又将相隔沧海桑田。

沉璧绕过正门,轻手轻脚的在东南角的侧门站定,敲敲门:“小猴子!”

只要她晚归,等门的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小猴子。

门开了。

她什么都没看清就撞进一个怀抱,鼻尖生疼。

偏偏那人还下了死力气抱她,全然不顾她的鼻子被挤扁,她听见他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山雨欲来

“你怎么还在家?”沉璧好不容易挣脱对方的熊抱,待到看清来人,她脸上的表情还不如看到一只熊——过于平常,最多是有点惊讶。

“你希望我不在?”程怀瑜的表情很受伤。

“你自己决定立刻动身去晋安郡,行李都给你收好了,和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关系?”

“可我以为你走了。”

程怀瑜脱口而出,在面对沉璧讶异的眼神时,他硬撑没躲避,也就这么看着她。

毫无逻辑的对话,却是最直接的想法。他不想去深究为什么,所有的焦虑与害怕,在打开门看到她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虚脱般的庆幸,再也没有力气去遮掩——他的力气在奔波于京城大小茶楼的途中早已耗完,当他以为她负气离开时,充斥心房的,是从未有过的后悔。想过成百上千遍要怎样道歉,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本能的觉得,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可以让她听清日复一日滋生的莫名紊乱,她冰雪聪明,应该能告诉他,那代表什么。

可是……她好像不大愿意。

他讪讪的缩回手,不知往哪儿摆才好。

漂亮的眸子映着檐下风灯摇晃的微光,明灭不定的彷徨,如同一只在丛林中独自奔跑很久的小兽,遇见了人,想上前却又胆怯,试探着装作很强悍。

不经意间,触动了沉璧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但是,不想让对方知道,于是翘起­唇­角,露出一抹调皮的笑:“没到最后结算工钱的时候,我怎么会走?”

“是的,工钱……我差点忘了。”程怀瑜扯扯嘴角,终究没笑出来:“也许你一直都当作是演戏……但我没有。所以,即便你真是那么想的,也不要说出来,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最后几个字咬得很艰难,他一时找不出更好的语句来表达,尤其是见她这么若无其事的对待自己的紧张,他甚至有一点点委屈。

话音刚落,“啪”的一下,额头挨了一记屈指弹,负手俏立的女孩浅笑如水。

“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如果生活都是在演戏,那会有多累,你支付的工钱根本就不够。”

程怀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黯然的目光中顿添喜悦之­色­。

“真的?”

孩子气的笑容将隐藏在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沉璧的眉梢眼角不觉也染上明亮的神采:“你想给我加薪也无妨呀?那么……嗯,或者我会考虑表现得更加贤良淑德一点……”

“不,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程怀瑜忙抢着说。

“那­干­嘛还对一句气话耿耿于怀,大半夜的守在大门口等着兴师问罪?”

“我……”掉进坑的可怜孩子结结巴巴道:“我是在等……”

“笨!”沉璧没等他说完,低声嘟哝了一个字,自己却也笑起来。

眸光盈盈流转,春花秋月,弄蝶成双。

墙角一株野生蔷薇开得正盛,娇艳的胭脂红晕染开来,分不清最先爬上谁的脸庞……

“少爷少­奶­­奶­,要聊天得挪个地方哪!这儿可不行。”

程怀瑜身后冒出一个大煞风景的脑袋。

“小猴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沉璧忽然有种­干­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感觉,她心虚的绕过怀瑜:“哎……都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吧。”

“等等……”程怀瑜拉住她:“今晚不能回去了。”

沉璧讶然:“为什么?”

“我怕­奶­­奶­发现你没回来,晚饭前就告诉她老人家已送你回将军府小住……即使你想表现归心似箭,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才能现身吧?”

“明天?!你……想让我一个人流落街头……或者去客栈落脚?你笑什么?幸灾乐祸!” 沉璧计划泡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睡到大天亮的愿望落空,不由得嘟起嘴。

“没有,”程怀瑜努力压下微微扬起的­唇­角:“我自然要陪你,也好‘接’你回来。”

“你不是真想让我流落街头吧?”沉璧立刻抗议:“城里大小客栈的掌柜谁不认识程家大少爷?你进出倒也风光无限,可我才不要陪你上早市新闻的头条……”

“不能去客栈?嗯,流落街头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程怀瑜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他转头吩咐道:“小猴子,别睡太死,记得留门。”

“是!”小猴子爽快应声,紧接着才想起什么似的:“爷,你要上哪?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就去晋安吗?”

远远传来打更的锣­棒­声,清脆悠长的回荡在空旷的街面上。

门房内响起衣物的窸窣摩擦声,有人不耐的嘀咕:“大半夜的,谁在外边说话?”

程怀瑜竖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小猴子还没缓过神,他抓起沉璧的手,拽着她就奔出门,拐角急转弯,两人迎面撞上慢吞吞行来的打更人。眼见铜锣坠地,程怀瑜足尖一勾一带,竟将那重物重新塞还给打更人,分秒也不耽误的继续跑路。

浅绿纱裙带和着零星笑语融进温暖的暮春空气里——

“咦,原来你还不算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么?”

“那当然。”

“看来往常都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头脑很发达……”

“……”

打更人抱着铜锣在原地呆立半晌,好半天才揉揉眼,以为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狐仙,否则,那么漂亮的一双璧人,不是应该只出现在画中吗?但是,狐仙也会说人话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转过身,一个不防,没拿稳的铜锣再次砸向青砖地面。

货真价实的“哐当”巨响,余音不绝。

又是一个狐仙?!

街头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高挑秀雅的男子,他毫不理会铜锣的聒噪,只顾蹙着眉,定定的望着那对璧人消失的方向。

紫衫沾满风尘,一墙之隔伸出几枝梨花,花瓣不知疲倦的扑簌而落,滑过丝缎般的长发,寂寥无声。

他的头发,竟然也是深深的紫­色­。

“公子,你……”

打更人惊疑不定,那男子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开。

金属振动的“嗡嗡”声慢慢停止,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路边的商铺相继亮起了灯,被吵醒的人们骂骂咧咧。

一切恢复正常。

庄生晓梦,梦里是谁?梦外又是谁?

梦里是她,梦外呢?还是她吗?

那个在漫天飞舞的蝴蝶兰中用手指圈住幸福的女孩,想必是再也看不见了。

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紫影剑,冰凉的感觉如蔓藤一般,从掌心钻入血脉,割断情丝万缕,痛得叫人喘不过气。

绝情的滋味原是这般。

受了很多很多次,这一次,最为铭心刻骨。也好,或许明日一觉醒来,剑术便能登峰造极罢。

自诩超脱,其实也不过是个自私得可笑的凡人,既然选择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还有什么好企盼呢?

所幸是怀瑜,如果她能圈住她和怀瑜的幸福,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感到高兴、

既然高兴,就不要再去想了。

满目霜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落花。厚厚的云层涌起,遮住月华,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他百无聊赖的张开五指,凑近眼前,仔细凝视自己的指尖,半透明的肌肤下,有一线隐隐的黑­色­,像只丑陋的蚯蚓。

意趣了了,仰头灌下一口酒,寡然无味。

他失去味觉很久了,如果再不拿到解药,这辈子,同行尸走­肉­再无两样。

松开手,一张破旧的纸条被风带走,纸条上,写着十个人的名字,其中九个,已被他们自己的血抹去,只剩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浓烈的烧刀子入喉,他抱剑倚树睡去。

纸条掉进一口井中,水纹柔柔漫过,模糊了字迹。

墨迹丝丝散开,依稀可见的人名。

程竞阳。

“你要带我去哪里?”

没有星星的夜晚,月亮也懒洋洋的钻进云层,风吹过耳边,沉璧眯着眼,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紧跟程怀瑜身后,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因为她觉得只要有机会让她倒向地面,下一秒钟铁定能马上睡着。

程怀瑜却正好相反,晶亮的眼眸闪闪发光:“去看一样你从没见过的东西。”

“值钱么?”沉璧振奋了一下。

“……”感到对话进行不下去的某人选择沉默。

他们正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上,路两边生长着一些杂乱的灌木,穿梭其中,沉璧的左胳膊不时的还会蹭上潮湿的石壁,好在她的右手一直被握在程怀瑜掌心,温热­干­燥的触感传达出安全的信息,一并排除了做噩梦的可能,隐隐的,她也对即将看到的东西有些期待。

为了不让自己昏昏欲睡,她没话找话说:“还有多久才能到?”

“应该快了,这条路我也很多年没走过了,但方向肯定没错。”

“黑灯瞎火的……万一错了会怎样?”

“错了?”程怀瑜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口道:“错了就会迷路吧。”

“那就最好迷路到一处谁都不认识谁的地方,钱花光了,还可以结伴流浪。”沉璧自娱自乐的在脑海中勾画出落魄的程大少爷加入丐帮的景象,忍俊不禁的调侃。

不料程怀瑜竟然认真的答道:“好,如果迷路的话,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下去,浪迹天涯。”

不假思索的脱口说出“浪迹天涯”四个字时,他的心跟着微微一动,似乎真的就希望这条路不会有尽头,永远如眼下这般,她全然依赖着他,乖巧可爱。

沉璧闻言愣了愣,她看不见怀瑜的表情,也不好接话。他并不像开玩笑,只不过,“我们”却是另有其人吧,为了那个人,他又怎么可能浪迹天涯?

有时候想想,他其实比自己更可怜,带着传奇­色­彩长大,却也只不过是个缺少爱的孩子。

她当下不以为意的笑笑,话题转开了去:“那为什么不白天来?”

“现在不是无处可去么?而且,据我观察,你鲜有早起的时候。”

“看宝贝还要赶早么?”沉璧奇道,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程怀瑜轻笑出声,捏捏她的手,安慰道:“等会到了目的地,你可以先睡一会。”

“再走下去,天都亮了,还……”

“嘘!别说话,你听!”

程怀瑜转身按住沉璧的嘴,衣袖中的淡淡薰香冲进鼻端,沉璧下意识的倒吸进一大口薄凉的空气。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来阵阵磅礴的浪潮声,惊涛拍岸,似千军万马齐喑,天地为之撼动。

沉璧睁大眼,猛然想起自己来建安这么久,竟然忘了来看看海。

这一世,她的确还没有见过海。

程怀瑜满意的注视沉璧眼中升腾起的讶异与惊叹,不出所料,江南长大的女孩果然没见过大海,再过两个时辰,日出东方的奇景一定会让她大开眼界。念头刚刚转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视野忽然被点亮,一道闪电斜劈天际,只见前方广袤的海面上,一波接一波的巨浪卷着白沫汹涌,头顶滚过“轰隆”雷鸣。

几滴带着海腥味的水珠片刻也不肯耽误的砸落,打在两人身上。

下雨了。

他低下头,与她面面相觑。

“是不是……要先找地方躲雨。”她提醒他。

不过,这话说了也等于白说,程怀瑜领她来的显然不是渔村,乱石嶙峋,遍地荒凉,连棵大树都没有。

盲目乱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骤雨倾盆,两人早淋成了落汤­鸡­,躲不躲也就这样了。

沉璧打了个喷嚏,抬头看看同样狼狈的怀瑜,忽然有点想笑。

程怀瑜却迅速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袍,搭在胳膊上,为她挡雨。

乱发沾在清秀的脸庞上,漂亮的黑眸被急雨浇得几乎睁不开,他浑然不觉,只希望能将自己的体温都给她,忙完这些,确定她暂时不会被雨淋着后,才发觉她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孔微微一热,优美的­唇­形随之挑起,他笑着说:“我没关系,雨很快就会停的。”

雨水饱和了衣料,顺着边缘滑落,他撑起的一方天空,似乎也带有他身上的淡香,沉璧本能的往他怀里缩了缩,一时间却忘了收回目光,她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周旋于市井的程怀瑜,而不是名列四大公子之首的“晚雪”,所以,她甚至有点好奇,为什么明明狼狈至此,他骨子里散发出的俊逸风却丝毫未见折损。

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程怀瑜捂住沉璧的耳朵,待雷声过去,兴奋的大声说:“有地方躲雨了。”

沉璧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好半天才看清,原来只是两块交叠的巨型礁石,位于上方的礁石体积较大,距离地面一米之处凌空悬出一截,勉强挤得进去一个人。

程怀瑜不由分说的将沉璧塞了进去,自己背对石洞,正好堵住风口。

“你也可以进来。”沉璧尽量蜷成一团,伸手去拉程怀瑜的袖子。

“不用了,我不冷。”

“你害羞?”

“……”

程怀瑜有时候真的很想看看将沉璧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女孩子家,博闻强记倒还不足为奇,可她的言谈却经常比男子还大胆,每每反而弄得他拘谨无比,真叫哭笑不得。

沉璧却懒得管那么多,谁不愿意拣容易见效的招数用?比如眼下,她话音刚落,程怀瑜就“咻”的跌坐进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脑袋还撞上了石壁。

雨夜交心

“你肯定会说……不疼吧?”沉璧小心的揉了揉怀瑜的脑袋,摸到方才撞过的地方鼓起一个包。

“疼。”程怀瑜躲开沉璧的手,将脸埋进胳膊,见鬼的天气,没法不郁闷。更郁闷的是,他的计划全泡汤了,惊喜没给成,还害她淋雨。

“早说真话不就没事么,我……”沉璧话没说完,连打几个喷嚏,再开口时,鼻音浓浓:“我帮你把淤血揉散就不疼了。”

“你别是着凉了。”程怀瑜浑身上下也没处­干­的,忧心忡忡的抓下探向自己脑袋的小手,意料中的湿冷,他用力搓了搓,感觉到些许热度才放开。

“我没你想的那么娇弱,不至于淋雨就病倒。记得苏州的柳二小姐吧?她每逢雨雪天就闹心,起床后一定要吃城北翟记包子铺的糖水包,还必须是滚热的,我每次去给她买好,回来的路上捂着狂奔二十几里,打伞自然不行,就这样,每次拿到她跟前的才会和刚出笼一样,了不起吧?”

沉璧轻松的语气听在程怀瑜耳中只觉心酸,过了好半天,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你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吧?”

“也没觉得苦,不得不做的事情,与其自怨自怜,不如开心的去完成。我不是也一样长大了吗,而且,还比柳二小姐等人更好运,”沉璧说着笑了起来:“南淮多少名门闺秀做梦都盼着与晚雪公子共听芭蕉雨呢!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程怀瑜的耳根红了红,装作漫不经心道:“可惜你又不稀罕。”

“你还真贪心……话说回来,我倒希望我喜欢的人谁都看不上,我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他应该也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程怀瑜的心蓦然一沉,随即警铃大作,他为何会有失望的感觉?难道一直都有所期待吗?

到底期待什么?想不出来,­干­脆抛到一边,将低落的情绪归咎于糟糕的天气。

“你的意思是,会等青墨……一直等下去吗?” 问得很不情愿,雨丝不断飘进眼中,涩涩的。

“他不让我等。”沉璧闷闷不乐:“说起来,我比你还失败啊!我以为他至少要犹豫一段时间才忍心扔下我……”说着自嘲的笑笑:“其实是我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你不能怪他。”程怀瑜挣扎了很久才开口道:“他自幼拜高人为师修习剑术,清心寡欲惯了,岂会轻易改变?何况,他也并不是养在笼中的鸟,志向高远奇[-]书[-]网,怎甘心被一米一黍所缚?鹰击长空,一朝折翅,便再也飞不起来了……他只是比你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男人眼中,女人都是负累或牵绊吗?在乎她,就一厢情愿的许给她一个看似幸福的未来,不管距离有多远,也不管她怎么想。他日或衣锦还乡,成就一段传世佳话。或相忘于江湖,等到英雄垂暮再去沉思往事立残阳。一辈子很短,根本经不起所谓的等待,如果认定了一个人,生死荣辱,有什么是不能共同面对和经历的呢?有什么比拥有一颗爱人的心而所爱的人又触手可及更幸福呢?你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不过是突发感慨,从来没有人许给我什么,每个人的世界都很大,而我的却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

沉璧语速越来越快,一张张似曾相识的容颜转瞬即逝,沉非、青墨、阿慕……直到最后,交叠成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那个人,她以为她快要淡忘他的样子,原来只是不敢轻易提及。思念在雨夜决堤,犹记他在午后秋阳中的纯净笑脸,仿佛清晰的听见他一声声唤着“佳佳”。

闪电过眼,天地混沌,彼岸花遥遥绽放,隔着一生描摹那熟悉的眉眼,看少年携手,忆缱绻相伴,爱那么深,却走不到白头。

急雨如泣,万物流离,徒留红尘幻影,空悲叹。

“其实,青墨他……也并非不在乎……”程怀瑜转过脸,望着铺天盖地的沉沉雨幕,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有点羡慕自己的好友,如果此刻换作青墨陪在她身边,她的心情会不会好很多?其实,沉璧说得没错,一辈子很短,等待往往意味着失去,青墨想必也懂,所以狠下心走得­干­净,却没想过,留给她的失意与伤痛,让旁人如何抚慰?

寻思无果,只好笨拙的说:“你……如果想哭的话……我不看。”

肩头微微一沉,相隔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她眉间的温度,一丝一缕,慢慢渗入心房。

她摇头,声音倦倦的:“谁说我想哭?而且,不关青墨的事,他有他的苦衷,无论怎样选择没有错。你忘了我们结义当日说过的话吗?坦诚以对,永无嫌隙。至少,他没有欺骗我,其他的,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也知道要坦诚以对?”程怀瑜淡淡的说:“平时只见你嬉笑玩闹,心里的不痛快却不肯吐露半分,我到今日都还不知道你曾经为何当街哭泣,你自然是不想让他人为你担心,却也在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说起来,你和他倒很相像。”

因为痛过,所以更心疼她的坚强。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却说不出口,也只有借助此刻,轻描淡写的带过。

谁知,话音刚落,“啪”——后脑勺挨了一记锅贴。

“你这是安慰人应有的态度吗?分明是教训……”

“你这是需要安慰的样子吗?还不许人说实话。”嘴上抱怨,悬着的心却放下了。

“我只是不大愿意去牛角尖,”沉璧轻声说:“有些已成定局的事,无力改变,只好算了,难道还要不时拿出来絮絮叨叨的磨叽别人吗?就如方才,你既然问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但重新回想一遍,还是忍不住难过。”

“……对不起,是我不该贸然提起。”

“不,憋久了也会发霉。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才算领悟了‘爱别离、求不得’的真义,才能从自缚的茧中走出来。”沉璧默然片刻,慢慢笑了起来:“佛经七悲,姐姐我以身说教解释了两成,都没算你学费。”

“姐姐?”程怀瑜哑然失笑。

“我是说心理年龄,嗯,我的经历应该比你复杂很多。”

“你以为出生在名门望族,就是在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的吗?我可能比你更早的学会看人脸­色­,比你更早的学会见风使舵。”

“说来听听。”

沉璧枕着怀瑜的肩膀,那一小块衣服被两人的体温烘­干­,黑暗中,等不到程怀瑜接话,她闭上眼休憩。

海上风浪正盛,远远传来,似鬼哭狼嚎,听得人心惊­肉­跳,自然是睡不着的,

迷迷糊糊的过了很久,她听见他低声问:“你睡着了吗?”

她哼了哼,夹杂在“哗哗”雨声中,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他开始讲述,不时停顿,与平日的流利言语大相径庭,似乎在努力拼接记忆的碎片。

“七岁以前,我并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印象中,似乎被寄养过许多次,居无定所。所以,我小时候不喜欢说话,也很讨厌听别的小孩唤爹娘。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父亲,他说要带我回家,我满心欢喜的跟他来到京城,却仍是被寄养在了姨母家。大人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姨母并不多加解释,虽然衣食住行无一不细致,却也像在避着我。时间一长,就连仆­妇­的孩子都敢笑话我来历不明,只有若兰,骄傲得像公主的若兰,她一次次喝止别人对我的嘲讽,待我比谁都好。”

身后隐隐传来低叹,说话的人顿了顿,眼神恒静无波。

“两年后,我被父亲正式接回程府,当时爷爷还在世,他和父亲关系并不好,对我也是责骂多于关爱,直到十二岁那年,我科举及第扬名天下,他对我的态度才稍稍改变,但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临终前,他将我叫到床边,却不看我,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把程家交给你了,也不奢求什么,请你务必要让每个人得以善终。”

海风尖锐呼啸,兴许是冷得承受不住,他的身子有些发抖。

“爷爷对他的孙儿,竟然用了‘请’字,我在老人灵前跪了几天几夜都想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以为他是糊涂了,便告诉自己定不负重托,立誓将家族打理得昌盛兴旺。后来,父亲却告诉我,在我手中,程家只有两条路,要么权倾天下,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沉璧终于没办法再装下去。

“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在广化寺,我……听若兰说过。”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不知道我害怕,我甚至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她就那么笃定我能成功。我想做程怀瑜,哪怕再平凡一些,即便犯了错,也还可以选择其他方式活下去。但,他们让我连寻找退路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往前走,走到尽头,山巅或深渊,谁知道呢?”

“怀瑜,你听我说……”

沉璧半跪着,轻轻的拥抱,让他靠在自己怀中,直到他不再颤抖。

她声音不大,附在他耳边,却坚定异常:“我认识的程怀瑜,在面对劲敌时,永远都是睿智而不失冷静的,只要是你想做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即便惨败,也可以潇洒的付诸一笑,毕竟尽力了。不要顾虑太远,未来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当初劝我来京城时也说过,与其被动的活着,不如主动的争取,最差不过蜉蝣一世,也要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活得好一点才对。”

潮起潮退,湮没了天与地的界线,整整一夜,流完了一世的泪。

他在风雨中睡得出乎意料的安宁。

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个女孩款款走近,混沌不清的一团白影,却似故人。

她说,木木,没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

他傻傻点头,却忘了问,木木,是谁?

凌晨,沉璧被海鸥的叫声吵醒,她睁开眼,发了好一会呆,才意识到映在眼帘中的大片蓝­色­是天空。

变态的天气,昨晚还雷雨交加,黎明时分居然放晴了,大概是老天爷开够了玩笑,回家洗洗睡了。

沉璧习惯­性­的翻滚,滚不动,支起半边身子一瞅,发现程怀瑜枕着自己的腿睡得正香。

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的睡相很标致,朦胧的天光映着俊美的脸庞,白皙的肌肤呈现出暖暖的象牙­色­,红晕微染。

沉璧忍不住用食指点点他的鼻尖,没反应。一时玩心大起,凑上前去比划:“小样儿还挺耐看么。可是,睫毛没我长,嘴巴比我大,皮肤比我老,鼻子比我挺……嗯嗯,此条忽略不计。综上,本姑娘的美貌还是很有发展前景的……”

“鼻子为什么就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中心论点是本姑娘更胜一筹。”沉璧顺口答得得意洋洋,等到反应过来,一张小脸“唰”的涨红。

长长的眼缝弯起,程怀瑜笑得分外惬意,慢悠悠的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所以最终结论是姑娘你一旦长成,势必倾城倾国。”明亮的眼眸看向沉璧,并不含嘲弄,他原本就是这样认为的。

沉璧却急急忙忙爬起来,拍拍衣裙上的沙:“懒得理你。我……我去看风景。”

风景看透

初晴的天空氤氲着淡淡的烟青­色­,碧波荡漾在月牙形的海湾中,水天交接的地方散布着几处海岛,郁郁葱葱。银鸥翻飞,新鲜的海风扑面而来,催动着重归温柔的海浪,有节奏的拍打着岸边。绵延的沙滩­干­净柔软,似乎每一颗沙粒都折­射­出细微的银光。

咆哮了一夜的大海,此刻如新生婴儿一般,绽开羞涩恬静的笑容。

烦恼与风暴似乎都留在了昨晚,眼前的风景美好得难以言喻,沉璧仰起脸深呼吸,略带咸湿的空气沁入肺腑,每个毛孔都随之缓慢舒张,心旷神怡。

脚面忽然有点痒,她低下头,惊奇的看见一只灰白­色­的小螃蟹大摇大摆的爬了过去,迅速钻进沙堆。

她立刻弯腰,想拎起小家伙,可惜下手慢了点,螃蟹没抓着,倒刨出了一块漂亮的贝壳,别致的螺旋形纹理,泛着金黄|­色­的莹润光泽。

沉璧爱不释手的把玩贝壳,意犹未尽——数千年后,在他们居住的那个海滨城市,沙滩上已经很难捡到贝壳,尤其是像这么漂亮的,老早就会被小商贩们瓜分。林楠曾经送给她一串贝壳风铃,挂在卧室飘窗前,每天早上在“叮叮咚咚”的乐声中醒来,心灵好似沐浴着海风。

回想起来的感觉……还是,叫做怀念。

沿着海岸线漫步,浪花亲吻着脚踝,水沫飞溅,犹如无数穿着白纱裙的小­精­灵在翩翩起舞,舞毕退散,就会留下一两块晶莹剔透的贝壳。沉璧将它们一一拾起,系起裙摆兜着,有时等不及,她还会追族着小­精­灵们跑向浪花深处,去收获更大的惊喜。

程怀瑜站在高耸的礁石上,白衣黑发交缠着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天人般的俊颜流露出些许恍惚。十余年过去了,眼前依旧是儿时记忆中的海湾——隐秘的专属于他的天地。只有置身于它的怀抱,他才能汲取力量,保有一颗远离俗世纷争的心,才能面带微笑的走过一段段被亲人漠视、被同行排挤的岁月,令世人看到他的从容,而不是,藉着黑暗默默流泪的软弱。

没有人知晓他的秘密,包括若兰,却又除了一个意外闯进他生命中的不速之客。

深邃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远眺的视线拉近,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一抹奔跑逐浪的倩影移动,直到银白沙滩上出现一团突兀的亮­色­,他诧异的定睛看去——

一只红锻绣花鞋?!更远处,丢着另外一只。

抬手轻叩鼻梁,忍不住,失笑。

司空见惯了那丫头的不羁礼法,不知不觉,被她的率真和随­性­深深吸引。

喜欢看她飞扬的短发,喜欢看她大笑时露出的雪白牙齿,喜欢她凑近耳边低语,喜欢她与自己讨价还价……

二十年的生命中,忽然多了一个这样奇妙的存在,每天都能带给他淡淡的惊喜。同居梨香苑,赌书泼墨,红袖添香,常常让他心生满足,以为余生便都如此了。

所以,根本无法接受她轻而易举说出的“演戏”二字。

聪明一世,难得糊涂,偏偏却忘了,一切都还有尽头。

“怀瑜!”

远处的沉璧朝他使劲挥手,他忙跳下礁石,雨后的沙滩格外松软,一长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向前延伸,他不自觉的抬脚走了上去,每一步,都印在她的足迹上,起先只觉有趣,慢慢的,开始下意识寻找。

“怀瑜,你看!”

沉璧兴冲冲的跑过来,伸出手,她的掌心,静静的躺着一枚紫­色­扇贝。

他认真的看了看,评价道:“颜­色­很不错。”

“你看它的形状,像什么?”沉璧不满意他的回答,一脸期待的望着他。

明净的小脸光洁如玉,翦水双瞳盈光流转,他微微走神,直到她连声催促。

“呃……像什么?”注意力涣散,实在看不出来。

沉璧拉着他蹲下,在沙滩上画了一个状似桃子的圈,然后把贝壳嵌进去,不偏不倚,正好占据了一半。

“这是心脏的形状。”她比划着解释:“在我的故乡,人们都相信紫贝壳代表爱情的祝福,如果你找到与之匹配的另一半,就能得到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情。”

“真的吗?”他用指尖碰了碰那片晶莹的紫­色­,上面还留有她掌心的温度。

她笑着点头:“传说是真的。所以,送给你。”

“送给我?”他有些意外:“难道你不需要?”

“我以后不会常来海边,留着也浪费了。你如果找到另一半,就把它送给你的心上人,很多年后再来告诉我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很多年后,你在哪里?”他的笑容凝固在­唇­边。

“在该在的地方呗。”沉璧兜着一堆贝壳席地而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不定儿女成群,也说不定还是孤家寡人,不过,也要看沉非将来的打算,我自己怎么着都好。”

程怀瑜没吭声,心中隐隐发闷,他极目望向宽阔的海面,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有句话很想对她说,犹豫再三,还是羞于说出口。

——沉非若不能常在你身边,那么,我想做除哥哥之外,你最愿意亲近的人。

让我陪着你。

机会一旦错过就没了。

程怀瑜攥着那枚紫贝壳兀自纠结,沉璧却又开始忙碌,她挖了个坑,掏出湿润的沙砾,拍拍打打,等到程怀瑜发现时,她面前已经多了一座哥特式样的塔楼。

程怀瑜吃了一惊,这屋子的模样太过奇怪,以至于他不得不求证:“这是什么……东西?”

“用来看风景的房屋。”沉璧鼻尖沾着晶亮的汗珠,补充道:“在我梦里出现过的。”

程怀瑜见她挖坑挖得吃力,也不再多问,直接挽起袖子帮忙。

沉璧哼着小曲,一座圆顶城堡在手下渐渐成形,她专心致志的给城堡外墙贴上五颜六­色­的贝壳。

程怀瑜屏住呼吸,从夹杂着海鸥鸣叫的风中拾起她哼唱的只言片语,却是一首摸不着调的词: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著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 学会珍惜 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反复揣摩了几遍,他有些茫然。

等到风景都看透,谁来陪我看细水长流?

昨夜似乎想通了什么,而此时此刻,沉璧的大脑仍然空白一片。她只记得学建筑设计的林楠喜欢在沙滩上砌出风格各异的缩微房屋模型,高低错落的排满一圈,将已包围其中,让她看起来就像掉进小人国的巨人。

王子在城堡外,温柔而缠绵的吻着公主,那就是童话的结局。

一滴泪掉下,很快消失在沙堆里。

回忆越多,负累越多。再多甜蜜的过往,也只会让她更痛苦。

她已经快变得不像自己。

她要亲手建一座城堡,将不属于沉璧的回忆全都锁进去,放纵最后一次思念,天涯海角,在没有彼此的世界,也一定要幸福。

第一缕晨曦拨开厚厚的云层,海面渐渐沸腾,欢腾的浪花一波紧着一波涌至沉璧脚下,白­嫩­的莲足很快陷进绵软沙流,她还浑然不觉。

“好像……涨潮了!”

程怀瑜话音未落,一个大浪奔腾而来,搅着浑浊的泥浆,眨眼就将沉璧辛苦垒好的城堡夷为平地。

贝壳七零八落,潮水混着泥沙从指缝流走,沉璧愣住。

心房陡然空缺一块,一时间无所适从。

“你没事吧?”程怀瑜起身及时,只被溅湿了衣袍下摆,而沉璧却是满脸沙。他忍笑拉起她,用衣袖给她擦脸。

大梦初醒,沉璧怔怔的,脸上犹带孩子般委屈的神­色­,喃喃道:“都没了。”

“还会有新的。我陪你,做一个更大更漂亮的。”语气中满满的宠溺,谁都没留意。

“不用了。”她垂首不语,良久,嫣然一笑:“不过,你可以让我抱抱吗?”

不含半点杂质的笑容,纯净如朝阳,水晶般的眼眸中,却锁着令人心疼的忧伤。

他展开双臂。

下一刻,她的胳膊圈住他的颈项:“谢谢你陪我。”

肩膀被尖尖的下巴磕得很疼,他一声不吭,紧紧的拥抱。

沉璧咬紧牙关才忍住啜泣,为此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更怕他的安慰会让自己眼泪决堤……还好,他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的手在她的背心轻轻拍抚,反反复复的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沉璧闭上酸涩难当的眼。

是的,都过去了。

心像柔软的沙滩,缺失的那一块,不久就会被慢慢填满。

从今往后,天各一方,谁都不要做谁的伤。

那座流逝的城堡,每粒沙都凝聚着千万年的时光,也许未来某一天,会被沧海带回木木走过的沙滩,与他相遇,让他听到潮汐退涨的思念,听到她微笑着说……再见。

晨曦为相互依偎的剪影镀上一轮金边,颤动的睫毛在女孩苍白的脸上投下瑰丽的­阴­影,时空悄然凝滞。

朝阳跃出海面的刹那,一道明丽的彩虹横贯天宇。

最美的风景,一生只会出现一次,那一年,怀瑜看到了,沉璧也看到了。

于是,任年华流转,与之相关的一切,永远鲜活如昨。

只不过,无论怎样努力,再也回不去当时。

当时事,当时错。

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逐渐明亮起来,终南山脚下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吁!”

领头的玄衣男子气宇轩昂,玉容仙姿,神情却十分冷峻,他在龙飞凤舞的天义门石碑前提缰清斥,跳下马来。

“来者何人?”两名守卫见他目不斜视的径直穿过关卡,诧异之余大喝一声。

男子并不答话,俊眉一挑,显出几分不耐。

“放肆!”他身后的随从手持一块雕有“郑”字的翡翠铭牌,低声呵斥:“天义门允昌长老令,谁敢误事!”

守卫接去,略一辨认,立刻跪下。

“恭迎贵客!”

玄衣男子鼻端似乎哼出轻笑,旋即拂袖,足尖轻点,衣袂迎风招展,形同大鸟羽翼,几番起落,陡峭的石阶已被踩在脚下。

“属下恭迎门主!” 一左一右迎上前的两位长老早已等候多时。

“免礼,带本座去见游笑愁。”

慕容轩解下长麾交给郑伯,将行川长老呈上的薄薄一层面具往脸上一覆,放下手时,玉润清泽的容颜已被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孔所取代。

归途难寻

通往地牢的秘道,­阴­气森森,不时传出一两声人鬼不分的凄厉长啸。

慕容轩置若罔闻,只低声与随行的两位长老交谈,不消片刻,竟也商议完几件要事,他停在一堵石墙前,修长的手指状似随意的在墙面叩了五下,墙上出现一道暗槽。而郑桓宇此时才匆匆赶到,显然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顶着祖父责怪的目光,将翡翠令牌嵌进暗槽内,墙体裂开,露出窄窄的门。

“都退下吧!”慕容轩遣散俯跪一地的守卫。

角落响起铁链的拖动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须发斑白的游笑愁。数月的牢狱之灾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乱蓬蓬的头发上爬满虱子,谈吐却还泰然自若:“老夫还真有面子,竟然劳动门主大驾!”

“怎么,你不是一直在等本座吗?”慕容轩不慌不忙的坐了,随手拿起矮桌上的刑讯笔录翻了翻,笑:“年前杂事缠身,让你等久了些……前辈身子骨都还硬朗吧?”

“托竖子洪福,哪有不好之理!”游笑愁拨开乱发,目光凛凛。

“大胆!”郑桓宇立刻满脸通红的怒斥,转而禀告慕容轩:“少主勿要见怪,他一直都是这般疯癫之态,所以……”

“无妨。”慕容轩摆摆手:“怨气冲天就表示他并非真疯癫,他自然知道,本座只会给他一次机会。”

“哈,哈哈……”夜枭般的碜人笑声响起,一双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的盯着慕容轩:“好个本座,老夫向来还没听说过,天义门主需要戴着劳什子面具行走江湖,”他指着慕容轩身后的两位长老破口大骂:“尔等一帮愚忠之徒,明知他并非我中原人士,竟也奉为门主?当年他如何瞒天过海取得玄宗继承人之位,老夫不得而知,但若师尊再世,岂容这北陆蛮子统领中原江湖!”

“哦?”慕容轩不怒反笑:“久闻前辈善卜先天之卦,没想到,竟然连本座的来历都能算出一二?”

“你又不是死人,”游笑愁恶毒的反问:“为何算不出来?”

“是吗?”平淡的语气透着嗜血的冷酷,药物维继的黑眸深处流转出妖娆蓝芒,依旧波澜不惊,慕容轩的­唇­角弯着漠然的弧度:“那我倒也给你一点时间,替自己算算今日是死是活。”

地牢的空气潮湿而沉寂,游笑愁呼吸声愈显粗重,半晌,他恶狠狠的咬牙道:“老夫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若非还有心愿未了,与凌右使之间的交易也还没……”

“很好,果然是个明白人。”慕容轩打断他:“本座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只要你知无不言,就可以走出这道门。”

游笑愁面露疑­色­的打量着他,忽然问道:“那个叫沉璧的女娃与你有何关系?凌右使是因为动了情,难不成你也是?”

慕容轩微微一怔,脱口而出:“本座打算怎样,与你又有何­干­?”

游笑愁堪称人­精­,稍许反常便瞧出了端倪,却也不戳穿,只作出为难的表情:“老夫虽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但江湖买卖的道义还在。当日凌右使以老夫独门七日散立誓作为交换,令那女娃感激涕零,如今他尚未折返,倘若老夫出尔反尔的先行透露给你,又将置他于何处?”

“你的意思是……”慕容轩不善的眯起眼:“也想和本座交易?”

“老夫的意思是,一女不嫁二夫。”游笑愁似笑非笑:“如果让你替姓韩的傻小子失去人的知觉,终日如行尸走­肉­,香臭不分,苦甜不辨,就连流血都感觉不到疼,好是不好?话说回来,老夫若早知道那女娃竟也与你相识……” 游笑愁恨恨的停住,好一会才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只要凌右使取回十个人的首级,老夫绝不食言。”

“前辈高明,可本座最厌烦的就是缓兵之计。”慕容轩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颗椭圆形的黑­色­药丸,药丸外壳笼着一团暗红荧光,内壁影影绰绰的似有活物在蠕动,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凌右使的为人你如何不知,又岂会轻易让他得偿所愿?没猜错的话,那十人中必定有让他难以下手的吧?”

游笑愁没吭声,他一径盯着那颗药丸,渐渐的,蜡黄的脸­色­褪作惨白。

“也罢,本座尊重前辈的意见,不想说,也不想死……”慕容轩的­唇­角牵起一抹邪肆的笑:“那么,就来试试不死不活的滋味?”

游笑愁颤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噬心蛊?”

“前辈见多识广,不知能否告知本座,如果一边催动蛊虫啃噬活人经脉,一边又用上好药材维持­性­命,大概能撑多久?一年半载,三五十年?或是更长?”

慕容轩故意说得很慢,饶有兴味的注视着游笑愁的表情变化。

每听到一个字,游笑愁的脸部肌­肉­就抽动一下,原本丑陋不堪的面孔显得愈发可怖,嘴­唇­下意思的抿得几近扭曲。

慕容轩不动声­色­,眼风淡淡的扫向身侧的郑伯。

郑伯略一迟疑,接过药丸,朝游笑愁走去。

“郑允昌!”游笑愁喉间发出低吼。

“师兄……”郑伯上前压低声音道:“你何必如此,当年被逐出天义门吃过的苦头还少吗?师尊若是再世,恐怕也只会被你活活气死。何况,新任门主不过是机缘巧合练成九冥凝冰诀,如果定要指摘他不是中原人士,那前因后果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你吗?”

游笑愁鄙夷的瞪着郑伯,却也沉默了下来,显是思量一番才出声:“我要见风左使!”

“怎么可能?”

郑伯万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一口回绝。

天义门自创始以来,右使在明,左使在暗。右使可代表门主出入江湖,世人皆知。但左使一贯作为门主的影子存在,行踪不定。可以说,他是门主手中的底牌,常用来执行暗杀任务,而在门主面临危难之际,往往就会成为一张最大的王牌。因此,左使隐秘身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此等禁忌话题,教众便是聊上一聊,也难洗脱谋逆的嫌疑。游笑愁自己也曾任过左使,即便他中途叛教,知晓此事者也寥寥无几,他如今倒提得理所当然,委实糊涂。

“正因得见不易,所以才拿出来和门主谈笔交易。不知他敢是不敢?”游笑愁的言语不无挑衅。

慕容轩面不改­色­,放在膝上的右手抬了抬,示意郑伯让游笑愁继续。他设立右使原本也只是遵循门规,生来的自负与疑心是不允许他将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江湖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风左使,对他而言,聊胜于无。

至于游笑愁有何目的,倒也不必过早担心,毕竟,他才是风效忠的对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出现什么变数,他同样可以及时发觉。

令他感兴趣的是游笑愁能开出怎样的筹码。

“他若答应让我单独见见风左使,我可以告诉他,根治寒毒的炎炙石在哪。”

字字千钧。

慕容轩浑身一震,眸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郑伯的激动不亚于慕容轩,甚至忘了等他发话,就急于求证:“此话当真?”

“信不信随你们。”游笑愁冷声道:“他心魔不浅,又因九冥凝冰诀落下寒毒,那副皮囊还能有多大造化,全靠千年炎炙石了!你自当知道我所言有无夸大,我的要求绝不过分。”

游笑愁的目光越过郑伯,毫不示弱的迎向那双在昏暗烛光下变幻莫测的眼眸,似遭遇捕杀的困兽,在与猎人的对恃中掂量自己的胜算。

“一言为定。”慕容轩缓缓离座:“五日后,本座便让风左使来见你。你若是还敢耍什么手段,休怪本座让你生不如死。”

言毕,拂袖而去。

行川长老临走前忧心忡忡的看游笑愁一眼,面露不忍之­色­,刚想说什么,却被游笑愁从鼻孔里发出的轻蔑哼声给堵了回去。不大的石室里只剩下郑伯,过了好一会,游笑愁的眼神不似先前那么尖锐,他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郑伯叹了口气,也不管他的反抗,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师兄,你真的……有把握吗?”

他看着慕容轩长大,自然知道其言出必践的狠绝,而师兄……却也是童年记忆中待他最好的人,更犹记终南漫天红叶中,那个傲立群雄之首的白衣少年,彼时微不足道的自己,对他的恃才放旷有着说不出的羡慕。再看眼下,怎能不叹造化弄人?

“你待他,还真像自己的儿子。”游笑愁对他的担忧并不领情,反而讥讽道:“卖国求荣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

“师兄此言差矣,治天下,能者居之。南淮多年来偏安一隅,只顾行宫内歌舞升平,哪管坊间贪官横行外戚欺民,不过是仗着江南几郡的丰饶苦苦支撑着空架子,根本不堪一击。南北交战避无可避,师兄即使看轻了我,也该相信藏经阁余下几位长老都是明眼人,天义门在他手中,才能在北陆铁骑南下之时为百姓免去屠城之劫。”

“笑话,难道南淮上下就找不出可与之对抗的人选么?而且,我的先天之卦也只能推算出他出身异族,藏经阁的那几个糟老头子,包括你,对他的来历都清楚吗?”

郑伯默然片刻,摇头:“来日方长,待他赐予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时,什么来历都不重要……无论如何,还望师兄能够成全。” 犹豫片刻,他又委婉的游说道:“至于他为沉璧寻亲,本就算不上大事。师兄既然见过她,也该发现那孩子与终南山的一个故人颇为神似,就算是一场缘分,何不成|人之美呢?”

游笑愁愣了愣,忽而仰天大笑:“美极!当真是美极!他费尽心机想知道的,恐怕会比不知道时要后悔百倍。我身上这些伤,莫不是他为了那女娃儿所施加!可终有一日,他定会怨我当时为何不­干­脆要了她的命!

“师兄你……”郑伯听得莫名其妙,心道莫不是一提起那个人,他就真疯癫了。

“滚!”游笑愁吐出一个字,直截了当的背对曾经的同门师弟躺下。

石门沉重的闭合,掩住压抑在喉间的长叹。

物是人非,故交不再。

阔别数十年的终南山,曦儿,你可曾料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五日之后,待我将毕生绝学授于你的儿子,足以令他对付未来的强敌,我便去黄泉寻你。这一次,总不会再被人抢先。

漫天晚霞铺染山林,仿佛转瞬又到了遍野红叶的深秋。

慕容轩站在窗前,心中激荡着难言的喜悦。

炎炙石,令他寻觅到绝望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触手可及。

一旦寒毒得以根治……无数念头涌进脑海,纷乱中,能看清的唯有那个女孩的笑眼千千。

刹那间,有些不着边际的恍惚。

习惯了,却还不知道,何为相思。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第一次,肆无忌惮的想她,不觉苦涩。

房门被轻轻叩响,慕容轩心情很好的亲自跑去开门,尽管努力了,还是压不住­唇­角。

呆立门外仍维持着敲门姿势的郑桓宇惊得差点栽倒,张嘴就成了结巴:“少……少主,沉……沉……”

“好好说。”他不得不皱眉下令。

“是!”郑桓宇深吸一口气:“沉璧姑娘连着等了你好些天,后来就再也不去了,茶楼店家捡到了这个。”

慕容轩接过一方白­色­丝帕,抖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名临窗而坐的清瘦男子,粗炭描绘的轮廓,却是惟妙惟肖。

画像边,涂鸦着四个大字:臭头阿慕!

他哑然失笑。

识趣的下属踮着脚,悄悄走开。

他摩娑丝帕良久,发现反面还有一行凌乱的小字——

为什么放我鸽子……

放鸽子?是失约的意思吗?

或许,她也有想念他的时候?

心底泛起酸酸的甜。

他何尝不想赴约,何尝不想日日与她厮守……长相厮守,不是稍纵即逝的温存后徒留满心遗憾,更不是傻等在茶楼,佯装偶遇似的见面。

更何况,见了面,又能怎样呢?他们之间,连偷­情­都算不上。

她名义上是别人的妻,而他,憎恨被施舍的感觉。

总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携了她的手,游遍杏花烟雨。

只为那一天,他必须全力以赴。

不自觉的将丝帕凑近­唇­畔,亲吻着她的字迹。凉凉的触感,像极了杏花掠过她发间的味道。

遇见她,沉醉一生又何妨?

祸隐萧墙

从海边回来的时候,沉璧一路拖沓着程怀瑜的鞋,程怀瑜则很悲惨的光着脚,其实这状况也算不上意外——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程怀瑜没办法在软玉温香满怀之际还能保持额外的清醒,所以沉璧甩在沙滩上的鞋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被涨潮的海水给收了。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光脚的程怀瑜很理亏,还是说不出的哑巴亏。

他将沉璧送回梨香苑后,按原计划去晋安晃了几日,正事不多,空出来的时间正好对漕运途中容易授以他人可乘之机的薄弱环节作了仔细推敲,心中大致有了对策。稍加盘算,他本想直接取道前往宜都事先部署,却又在动身之前惦记起沉璧一人在家呆久了会不习惯,于是当下决定先回去和她商量一番。

一念既生,归心便似离弦之箭,除去自离家后就缠绕心头的挂念,还有一些说不出缘由的隐隐不安。

夜­色­缱绻,银汉流转。

一道敏捷的身影跃进程府院墙,熟练的绕开假山回廊,疾行如风。经过梨香苑门前,他脚步渐缓。

清浅的莲池空空荡荡,月­色­透过挤挤挨挨的梨花枝头,随波光轻晃,渐渐迷离了视线。

他不由自主的拐了个弯,走上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推开虚掩的门。

碧纱窗上停留着一名少女纤巧的侧影,时而伏案书写,时而托腮沉思,累了就抿一口清茶,或者起身走几个来回,甩甩胳膊,剪剪烛花。

线条坚毅的­唇­角微微上翘,看到了,便是满足。

几欲转身,却迈不出离去的步伐,全然不似当日在她注视下的潇洒。

紫影绝情,只是为了逼自己放弃,再多遗憾,也绝不后悔。

守护,而非守候——或许两样她都不需要,但他仍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时间就在不觉成痴的凝望下,静静流淌。

终于,剪过最后一次烛花,她伸了个懒腰,推开窗——

他身着黑衣站在暗影中,心知她不会发现自己的存在,因此一动不动。

但见她双手合十,虔诚的举至眉心祝祷。

声音不大,对他来说,想听清也并非难事。

“苍天为证,小女子已诚心祷告过百日,总该有一两个路过的神仙听到我的心愿,请一定一定要帮忙……”

他忍不住想笑,这般另类的祝祷,亏她想得出,也不怕吓着神仙。谁知下一刻,蓦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青墨如今种下的一切杀孽皆因我而起,应当算在我头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却始终是自己的。只要他有朝一日回来,他还是我们的青墨——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要轻易失去曾有的信念与善良,我愿意为他分担所有的挣扎、恐惧、失落与绝望……不管‘你’是谁,求‘你’,冥冥中指引他回来……”

后边的语句全化作嗡鸣,心被狠狠触动,随即泛起的窒息感迫使他仓惶出逃。

跌跌撞撞,一时间竟忘了如何调整翻涌的内息,他勉强扶剑直立,吐出一大口滞阻在胸腔的鲜血,才令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血融入池水,漾开层层涟漪,模糊了倒映其中的似曾相识的一张脸,那还是他吗?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会怀有那么单纯而美好的心愿,幸而,只要他不再出现,留在她心中的青墨就永远不会再改变。他早就回不去了,我剑即我心,明知最后一个目标是怀瑜的伯父,他仍然选择了动手不是吗?否则,他根本不该出现在程府。在既定的结果面前,犹豫的过程显得多么虚伪。

他咬紧牙关,手腕一转,水中的影像被剑光破开,墨玉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嗜血的妖娆。

已经一更天了,程竞阳的书房还亮着灯,他悄无声息的贴着墙根行至窗下,从窗缝中看进去。

身着青缎织锦长袍的中年男子背对着他,一个仆役打扮的矮胖男子正在回话。

“……苏州柳府的老管家据说在半年前就已归乡养老,奴才们去了他的家乡,屋舍田地还在,乡邻亲友们却都没见他回来过,显见是另有人从中安排,将他藏去别处安置了。”

“不出所料,有此一举,更能说明问题。”程竞阳冷笑一声,又问道:“当初挟持沉璧离开柳府的北陆探子可查出来历了?这一出金蝉脱壳究竟是真是假?”

“朝廷通缉令在此,应该不假。此人神出鬼没身份可疑,逃亡途中不断有武林人士­干­扰官兵追捕,但奴才们为此专程将画像送去江南一带的崆峒派分舵,请他们帮忙辨认,却得来中原武林从未出现过此号人物的说法……”

“当真蠢极,”程竞阳细看手中的通缉令,气道:“这画像中人分明出身异族,中原群雄怎会买一个北陆­奸­细的帐?他若是真混迹其中,必然乔装打扮得教人识不出真面目。”

画中的碧蓝眼眸正对韩青墨,“­奸­细”两字令他心中一紧,他原先一直认为,屡屡战败的南淮过于杯弓蛇影,才会对关内异族赶尽杀绝。

“老爷教训得是,奴才们后来也琢磨着四方打探,终于从当日执行通缉令的庆原侯府中买来一个可靠的消息——此人很有可能是北陆最受器重的六皇子,名叫慕容轩。慕容轩本人习得绝世奇功,心狠手辣,颇具将帅之才,手下几名亲信各自身怀绝技,进出南淮边防如入无人之境,我朝上下均视他们为洪水猛兽,谈之­色­变,宁可错杀一万唯恐漏掉其一。庆原侯因没能趁疑犯重伤之际将他铲除,引咎官降两级,至今提起仍嗟叹不已。”

“如此说来,他逃脱后为何没杀掉沉璧灭口?”

“这……奴才不敢妄加推断,只知道沉璧折返江南后就开了家茶楼,养在梨香苑的那匹马,也是罕见的北方品种。”

“逐月栖云轩,正当少年。”程竞阳慢慢的说:“不过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罢,如果我没猜错,怀瑜可算捡到了一枚最具份量的棋子。”

“恭喜老爷!”

“此言尚早,我也只在假设。行了,你先退下吧。怀瑜近日不在家,你可要加派人手,留心梨香苑进出的人,嘱咐他们的厨子小心伺候着,另外,堵好那群丫头婆子们的嘴,不要让老太太疑心她的身世,听懂了吗?”

“奴才明白。”

矮胖男子走出门,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提气跃上屋脊,猫一般蹿远,显见也是练家子。

韩青墨呆立了好一会,脑中犹自乱作一团。

他从来没想过质疑门主的身份,天义门除了他和那个从没打过照面的风左使,见过门主真面孔的人决计不多。藏经阁的行川长老是易容高手,自然也该知道门主并非中原人士。天义门海纳百川,如果抛开南北决裂不谈,贤能者居上,那么门主的来历是否也不重要呢?

他是前任天义门右使的嫡传弟子,承教十余载,直到师父故去,他仍不知道她的名讳,留在记忆中的,也永远是一袭黑纱。江湖中人,各有各的故事,没必要寻根究底,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甚至比不上特定的代号,好比人们提起他,往往也只会说凌右使,而不是韩青墨,更不是镇江知府的大公子。

所以,他从没想过去探究隐藏在代号后面的真实。眼下,这一切却毫无预兆的突然坦承在他面前。

赠送腕带给沉璧的是门主,劫持她的别无二人。而通缉令上的男子,有可能是北陆未来的君王,慕容轩?

一统天下,却是为谁?他想起门主与他之间有过的那段对话,兼济天下或是一己之欲,他问自己,希望听到哪样?

所谓的希望,原来是愚弄。

如果天义门主竟是慕容轩,整个中原武林,谁都逃不脱棋子的命运。

他不寒而栗。

不容他多想,程竞阳也从书房中走了出来,他下意识一个箭步,出鞘剑抵上他的侧颈。

“谁?”程竞阳不及张口呼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蒙面黑衣人,胆战心惊。

凛冽的杀气沿着剑身蔓延,来人冷冰冰的说:“沉璧与你有何关系?你费劲心机想打听什么?”

程竞阳的第一反应是失踪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沉非,转念一想,沉璧若真是他从奄奄一息的母体中救活的孩子,他们的关系,还需要问他吗?

“说!”韩青墨此刻已失了平日的冷静,等了半天没动静,烦躁的一抬手,锐利的剑锋陷进皮­肉­半寸,紫影见血,散发出淡淡的异香。

程竞阳急中生智,听得对方的语气关切胜于仇恨,索­性­胆子一横,扯出一道弥天大谎:“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

剑身一抖,他忙叫道:“壮士手下留情,看在小女薄面,务必听我把话说完。”

韩青墨冷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因她放你一马,说不定正是与她结怨才大开杀戒呢?”

程竞阳心凉半截,事已至此,却也只能铤而走险,当下便道:“那就请壮士看在我拿命相抵的份上,容我留只字片语的遗言,将真相告知我那尚未知情的女儿。”他试着后退稍许,对方也不阻拦,将剑搁在他脖子上,随他进了屋。

“你有半柱香的时间。”韩青墨漠然的看着香炉:“若是被我发现你在说谎,可能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说来话长,她知道了或许要恨我,但也别无他法……这孩子流落在外吃够了苦头,我原本是想好好补偿……” 程竞阳汗流浃背,却也不肯放弃这最后一搏,拼命稳下心智,字斟句酌:“沉璧的母亲也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曾与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并怀上我的骨血,她不愿屈身为妾,我便在江南为她置了一处别苑,让她在那里生下我们的儿子,过上了好些年安稳日子。不料好景不长,她的踪迹被昔日的江湖仇家发现,趁她再度临产之际痛下毒手,我当时身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当我赶去时,整个庄园都在大火中化作灰烬,”程竞阳不胜唏嘘的拭了拭眼眶,继续说道:“后来,我找到了幸存的家仆,才知她还为我诞下一名千金,并且拼死送走了孩子们……是以我正室病故后至今尚未续弦,苦苦寻找他兄妹两人的下落……壮士若不信,大可取我书阁中的画卷一查,沉璧与她娘亲甚为相像。”

韩青墨听沉璧讲过自己的身世,在程竞阳的话里寻不出漏洞,于是半信半疑的点了他的|­茓­道,依言取出一副画卷打开,一眼看去,着实一惊。泛黄的裱纸与褪­色­的颜料都证实了年代的久远,画中女子秋水凝眸,顾盼生辉,除去雍容华贵的衣着,就连­唇­边的笑涡都与沉璧如出一辙。

画卷底端写着一行小子:乙丑年十月,双曲明月忆曦之。

“啪”的一声,画卷落地。

程竞阳暗喜。

“你为何要瞒着沉璧?甚至允许她……嫁给程怀瑜?”原本混乱的心绪添上莫名的痛楚,他险些说不出话来。

“她的亲哥哥沉非生死不明,我拿什么才能让她不因母亲的死而恨我?而且,这般尴尬的身份,一经揭穿,她在程府该如何自处?我至今也还不知她的母亲被谁杀害,万一又招来旧日仇家追杀怎生是好?我派人追查过往的种种细节,无非是盼着能寻出有关沉非的蛛丝马迹……之所以暗中行事,是怕累她空欢喜一场,与其深陷苦恼,不如放宽心过日子,至少在我身边,她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她与怀瑜只有血缘关系而无私情,成亲不过是各自保命的权宜之计,自然做不得真。等到时机成熟,我定会还她公道……”程竞阳不失时机的挤出几颗悲凉老泪:“倘若今日过后再无机会,也请壮士将我的话带给怀瑜,教他无论如何,照看好唯一的妹妹。”

一阵凉风吹熄了烛火,未关牢的窗户“吱呀”作响,黑暗中传来幽幽长叹。

“你自己……待她好一些罢!”

余音未落,程竞阳只觉肩头一沉,|­茓­道竟已被解开,待回过头去,哪里还有人影。

击掌为盟

沉璧病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轻微感冒,没当回事。

等到被发现反常的时候,众人都以为她怀孕了。

乏力嗜睡,食欲不振,伴有间歇­性­眩晕及轻微呕吐。

太医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夹在一群嬷嬷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只得敷衍说大约孕期过早脉象还不明显,待查。

于是,程怀瑜刚抵达府上就被铺天盖地的“恭喜”声淹没,等他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足足愣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发足狂奔,优雅不再,从容尽失,而人们则很宽容的给予了这位年轻父亲谅解的微笑。

“你怎么了?”遣散满屋丫鬟后,程怀瑜坐在沉璧床头,压低了声音焦急询问。

“我没有怀孕……可他们都不相信……”沉璧可怜兮兮的眨眨眼,苍白的小脸与桃红湘妃枕形成鲜明对比,小小的身子陷在松软的被褥中,显得分外单薄。

“我相信就可以了,”程怀瑜心疼得笑不出来,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头晕,想吐,躺着才会舒服一点。”她想了想,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小声说:“因为月信也没准时来,所以大夫们就以为……”

“脉象上都查不出病因吗?”

沉璧摇摇头,过了一会,反倒安慰他:“别担心,兴许过几天又奇奇怪怪的好了呢?”

程怀瑜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秀气的眉头越锁越紧。

沉璧继续无聊,翻了个身,见他的手垂在枕畔,玉指如葱,纤长而­干­净,她情不自禁的张开自己的手比划着玩耍。

程怀瑜在脑中将涉猎不多的医书翻了个遍,竟然寻不出一条对症的,想起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女孩,此刻便自责得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你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趟太医院……”他正要站起,却发觉手被拉住,讶异的低下头,沉璧原来已经小睡过去,梦中依然牢牢的牵着他的手。

心中一暖,竟舍不得放开。空出的另一只手,爱怜的轻抚她的脸蛋。

而后,听见她低声呓语:“怀瑜,我想你了呢。”

他心念一动,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问道:“为什么想我?”

她­唇­角噙着甜甜的笑意,犹自呢喃:“不要再丢我一个人在家……否则,出墙给你看……”

程怀瑜一直坐等沉璧醒来,喂她喝了几口粥才去给老太太请安,少不得又装傻敷衍一番,脱身后正要直奔太医院,却被小猴子拦下,提醒他先去看看身子微恙的父亲。

程怀瑜一愣:“怎么没有听谁提起过?”

“老爷吩咐不许张扬,小的也是昨日去找南苑的阿红拉家常才听说的,想着还是让少爷知道的好。”

程怀瑜点点头,快步朝南苑走去,却又忍不住埋怨:“叫你照看好少­奶­­奶­,你倒是悠闲,还有空拉家常。”

“冤枉啊!”小猴子委屈道:“少­奶­­奶­嫌小的伫在跟前碍事,太医们又说孕­妇­需要多休息,她这阵子连茶楼都懒得去了,一直呆在家中。”

“是吗?”程怀瑜看上去居然有点开心:“我走了以后她就再没去过?”

小猴子拍拍脑门,自动过滤掉沉璧往外连跑三四天的事实,狗腿的点头。

“父亲身子可好?”

程怀瑜站在南苑卧室的屏风外问安。他习惯了“父亲”的称呼,在得知自己从小便敬若天神的人其实只是伯父时,他仍然没有改过口。记忆中的温情,一旦种下,便很难抹去。无论如何,程竞阳是唯一给过他父爱的人。

“进来吧。”程竞阳的声音有些虚弱,想必仍是受惊过度。

程怀瑜端起服侍丫鬟喂了一半的药汤走过去,坐在床前脚凳上。

“小小风寒,不碍事。”程竞阳笑着一饮而尽,拍拍床畔,示意怀瑜坐近些。

“怀瑜,咱爷俩多久没闲聊过了?”他如同天底下所有慈爱的父亲一般,温和的注视着自己出­色­的儿子,感慨道:“你十来岁的时候,每天还跑来背功课给我听,现在呢,连见次面都难了。”

“父亲日夜­操­劳,孩儿既已长大成|人,自然应该为父亲分忧。父亲若是不怕打扰,孩儿常来就是了。”

“那倒不必,我随口一说而已,年轻人自然有很多大事要筹谋,我一个糟老头子,坐等安享晚年罢了。”程竞阳顿了顿,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只是你那小媳­妇­儿,如今怕是需要多哄哄了。”

“沉璧……很听话。”程怀瑜马上会过意来,费了好大劲,才嚅嗫道:“而且,她……其实还没有身孕。”

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怀瑜的脸,程竞阳不见得有多惊讶,他淡淡的“哦”了一声,说道:“太医院的失误很常见,而且容易跟风似的人云亦云,既然没有身孕,就不要再大张旗鼓的问诊,省得往后闹出大笑话。”

“那……沉璧的身子……”

“暂且细心养着,往后或许才能瞧出端倪。对了,她在京城有没有来往较多的朋友,平日多走动走动才好。”

“来往较多的朋友?”程怀瑜想了想,摇头:“没听她提起过,倒是在乌镇有些旧友。不过,父亲既然提到了,孩儿会多留心陪陪她。”

程竞阳没问出个所以然,正失望着,程怀瑜已经说起了漕运的事,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商谈。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真正称作父子同心。

程怀瑜延误了原计划的行程,一心一意守在沉璧身边观察她的病情。他私下停了太医配送的补品,拜访了数位在民间口碑极好的大夫,自行开出药方,每晚在房中用紫砂炉炖给沉璧喝。为了方便照料,他也不再避讳与她同床,相隔一道矮屏风,他断断续续的陪她聊着天睡去,夜间还惦记着她满床滚的坏毛病,不时醒来尽保姆之责。

沉璧胃口欠佳,连续几天只挑拣着吃了些水果,气­色­反而比之前好,弄得胆大的丫鬟们都调侃说少­奶­­奶­原是害了相思病,程怀瑜每每听到也不多话,奇Qīsūu.сom书一径望着沉璧笑,直笑到她满面绯红的问他笑什么,他才低下头继续切水果,从侧面看去,­唇­角仍是翘翘的。

沉璧喜欢看程怀瑜削水果,因为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放到现代,天生就是做钢琴家或外科医生的料,而眼下,这双手却在不紧不慢的旋转着银柄小刀,等到果皮一圈圈滑落,再将果­肉­切成晶莹的薄片送到她嘴边——即便不饿,也很有吃下去的欲望。不过,他从不喂她吃梨,顶多是削好了整个给她啃。沉璧笑他迷信,他也不分辨,只问,万一是真的,怎么办?沉璧一边啃梨一边含糊的说不可能,然后就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眸慢慢弯起来,再然后,就听见他慢慢的说,没错,我们当然不可能分离。

真话或是假话,沉璧并不愿多想,她生病以后就被程怀瑜惯成了孩子,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让着她,只要她高兴,大半夜将她裹在棉被里抱出来看星星的矫情事也照做不误。

女人很容易被宠坏,但程怀瑜老觉得沉璧还不够坏。

结果,两人都变得不大正常。

沉璧白天­精­神不好,晚上睡眠很浅,所以怀瑜每次推开屏风替她掖被子的动作她都知道,但也不好意思当场睁眼。等到怀瑜重新躺下,她才会偷偷看他,他熟睡的样子有些稚气,睫毛抖啊抖的,她忍不住俯在枕上伸手去摸,感觉就像蝶儿停在她的指端。玩累了,便又在他平稳的呼吸中睡去。

渐渐的,沉璧有了点心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隔天早晨去马厩给雪球洗澡,雪球待她很亲热,任她忙前忙后,温顺的大黑眼睛始终瞧着她,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雪球的眼神有点像阿慕,可能是它在听她絮絮叨叨的时候,流露出同样的专注吧。

“你想家吗?”她摸摸小马的脑袋,随即想起它的家在遥远的雪原——它的父母,都跟着另一个主人,于是抱歉的笑了笑:“等到有机会,我一定让他带你回去。”

雪球享受着它父母的主人求之不得的待遇,乖乖的蹭了蹭她的手。

当然,谁都没想到,此刻,就在南淮境内,正奔驰着一匹成年雪域神驹,速度之快,让路人只看得到一团白影。不过一个昼夜,崇山峻岭便被远远抛下。

“请左使大人随老夫前去地牢。”

站在郑伯面前的男子背着一口古老的剑匣,宽大的衣袍在山风中如妖蝶翩跹,飘舞的黑纱模糊了面容,只见一双眸子灿若晨星。他开口说话,声音清冽如甘泉,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门主现在何处?”

郑伯略一踌躇,深深看了他一眼,朝另外一个方向做出“请”的手势。

石洞温泉,暖雾淼淼袅袅,黑瀑般的长发铺陈水面,血红­色­花瓣随波轻荡,张扬着说不出的妖异。

“你为何急着见我?”

慕容轩微微侧过脸,水珠从鬓角滑下。他无疑有着英俊的脸庞,但又有别于韩青墨等人的凛然端正,尤其是在不见阳光的地方,不经意间,就生出一股­阴­冷煞气,像极了诱人毙命的毒花,即便是慵懒的笑,眼角眉梢的柔媚中依然带着肃杀之意。

黑衣男子静默片刻,缓缓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

“属下沉非,正是门主一直要找的人。”

蓝芒栩栩,慕容轩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依旧是懒洋洋的:“风,你可知这话里的分量?”

“知道。门主要找的不仅仅是沉璧的兄长,更是隐姓埋名的南淮太子。”沉非仿佛谈论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你为何还敢回来?”

慕容轩流露出稍许玩味的神情,他认真打量着沉非,发现兄妹俩其实有着一双很相像的眼睛,表面上波澜不惊,往深处看,满是倔强。

“我并没有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之前只因时机尚未成熟,如今却也不想由别人来主导。”沉非没有再用敬称,因为慕容轩已直奔主题,接下来要展开的,无关阶位,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

“你说的别人,是游笑愁?”慕容轩哼笑一声:“他应该没有坏心,说不定,已经替你备好大礼。”

世上最可怕的敌人,不在于多么强悍,而是洞悉人心,似乎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看透。

沉非了解慕容轩,只是远不如想象的那么透彻。

慕容轩将沉非的讶异尽收眼底,­唇­角微微一挑,也不多加解释。

众多细枝末节的线索拼凑在一块,往往就可以看到真相,慕容轩只不过比寻常人更有耐­性­,也更能沉住气。很多事情,他早就开始怀疑,但又本能的不想去证实某种可能,或者说,他希望沉璧……仅仅是那个让他无计可施的俏丫头。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如何看不懂游笑愁的快意?想那老儿早年练功走火入魔,空留一身雄浑的内力而难以­操­纵自如,在武学修为上与废人无异,明知无法逃出生天,却拼死要见魅影般的风左使,显见另有托付。他已嘱咐郑伯事先封住游老头的气海|­茓­,没想到,不按常理出牌的,是沉非。

并不意外的谜底,揭穿了,却兴致了了。

慕容轩敛去笑意,淡然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带游笑愁回天义门的路上杀了他。”

“他是我母亲生前的挚友,而且,我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有把握比程怀瑜更能全身而退?”慕容轩毫不讳言:“我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处决了你,同样能让沉璧永远蒙在鼓里。”

“我的筹码不是她。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沉非不动声­色­的松开手,一枚紫玉环佩从掌心垂落,他的声音低缓有力:“父亲赠予母亲的定情信物,自他儿时起就随身佩戴,刻骨铭心的记忆,纵使双目失明也抹不去的,他绝对可以认出。”

“认出又如何?南淮皇权实质上已被架空,程、段两家各有根深蒂固的拥护势力,你以为,仅凭一块玉,就能够取代程怀瑜现有的位置?”

“所以,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沉非冷静的说:“你在南淮苦心经营多年,无非是为北陆铁骑南下铺平道路,可是,就算你率大军攻占了南淮,所得到的,也不一定是你的天下。恕我直言,尽管全天下都知道越王是北陆君主最器重的皇子,但你受累于庶出身份,迟迟未能得到士大夫们的认可,反倒是你碌碌无为的兄长泰王在族内呼声最高,无关于才能与功勋,只因为你没有所谓的血统,你真的甘心么?”

一语正中软肋,慕容轩倏然抬起头,碧蓝眼眸细细眯起,“太子殿下,你在唆使我谋反么?”

“不敢。”沉非意味深长的一笑:“越王位高权重,已是万人之上,我怎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但,早日亲临社稷抚顺民心,难道不是越王最大的愿望么?又需知,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南淮的土地可以臣服于你,人心却未必那么容易。届时内外交困,恐怕最终的赢家还不是定数。命运即便殊途同归,在希翼他人赐予与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更倾向于哪个呢?”

凌厉的眼神稍纵即逝,慕容轩挑挑眉:“你有何妙计?”

“称不上什么妙计,只想与你交换一个承诺。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仍然是天义门的风左使,一切与从前并无两样,事成之后,亦会尽我所能,扶助越王登基。”

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你累死累活的打拼指不定正在为别人做嫁衣,你要谋反呢也还名不正言不顺,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顺带着遗臭万年。不如大家互相帮忙,各自坐稳半壁江山再图发展。攘外必先安内,南淮目前的国力远非北陆对手,我都不怕树个劲敌,你怕什么?

沉非很聪明,没有半个多余的字,却指明最关键的一点,想要夺权,外交途径的确比战争来得更简单有效。

慕容轩紧盯沉非半晌,忽然笑了,慢条斯理的说:“南北大局初定以后,又当如何呢?”

“以后?”沉非也笑了:“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

“说得好!”慕容轩的态度不无傲慢,心里却对沉非刮目相看:“棋逢对手也不失为乐趣,我便与你赌上一盘,所压筹码就是你我脚下这片山河。”顿了顿,又道:“无论输赢……”

“无论输赢,与女人无关。还有……游笑愁,就交给我吧。风左使在任一日,势必帮门主得到想要的东西。”

沉非坦然伸出右手,同时,慕容轩亦缓缓扬起左手。

两掌相击,清脆的回响。

参商相离

夏初,漕运进入高峰期,沉璧姗姗来迟的月信也结束了她和怀瑜的非正常生活。阖府上下,以老太太的居住点为核心,形成一股强烈的低气压风暴。不过,也只有老太太一人是真心实意的幽怨。思量再三,程怀瑜决定带沉璧一起去宜都。

沉璧为此振奋了好几天,程怀瑜瞧着她开心的样子,出远门如家常便饭的他竟然也开始生出期待。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自有专人打点,小两口子只管收拾些随身细软。

结果,沉璧七七八八的整理出两大包,还装不完。

程怀瑜忍不住提醒她:“两三个月也不算久,又不是不回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沉璧将拿起的九连环又放回去,取出一串闲来无事做好的贝壳风铃,困惑道:“居然连这个都想……”

程怀瑜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风铃挂在窗前,手指轻轻一拨,在“叮叮咚咚”的声响中转身笑道:“今后多出几趟远门就习惯了,路上缺什么随时可以补。打扮一下,我们该启程了。要不喊个嬷嬷来帮忙?”

“不用,我自己来。”沉璧一想到繁琐的妆容就头疼,但这是怀瑜第一次携女眷抛头露面,无论如何总得为他撑点场面,于是从首饰盒里拣出几样饰品,乖乖拿起粉扑上妆。

胭脂扫娥眉,点破樱桃一点红。半长的头发已经不用半掩半藏,挽了个环髻,Сhā上金步摇,鬓角漏下两绺发丝,微微卷曲,衬着娇俏的瓜子脸,灵气逼人。

程怀瑜给小猴子交代完几项琐事,再抬眼时,镜中的小美人对他嫣然一笑,依稀看着那口型,仿佛在问他怎么样。他一时失神,胡乱点了点头,不由自主的走到她身边。

许是很久没戴过耳坠了,沉璧折腾了半天,耳针始终穿不过耳洞,还疼得频频皱眉。他见状忙取下她手中的耳环,揉揉她的耳垂,小心的将耳坠顶端的银针旋转着推进去。因为过于专注,所以他并没有留意晕染在她双颊的胭脂­色­正在逐渐加深。

沉璧刻意忽略掉扫过耳畔的温热呼吸,腰板挺得笔直,想找点别的什么做,却手忙脚乱的打翻了盛放玉簪花­棒­的瓷盒,只得顺势拈起一根,挑了些玫瑰膏往脸上涂,抬头却发现自己的一张脸早就红得欲盖弥彰。正窘着,程怀瑜已经替她戴好了耳坠,便要仔细端详,她惊得手一抖,花­棒­从眉心划过,留下一粒殷红的朱砂,也顾不上擦,慌忙就要起身。

“我去洗一洗。”她生怕留下被他取笑的话柄,眼睛只盯着他的鞋子看。

肩头却被按住,一只手轻轻勾起她的脸,正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望进深处,仿若浓得化不开的漆夜,闪烁着两颗星子。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不必。”

猝不及防的下一刻,柔软的­唇­覆上她的眉心,轻吮。

她本能的闭上眼,脑中如搅了浆糊,似觉不妥,又不想立刻挣脱——直到,他的­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鼻尖,停在她的­唇­上。

“叮”的轻响,被沉璧擒在掌心汗湿的花­棒­摔作两段。

程怀瑜倏然松手,沉璧就势蹲下去捡。

一个望天,一个望地。

中间隔着点什么,竟跨不过去。

沉璧抱膝蹲了一会,慢慢清醒了些:“她知道你要离开多久吗?中途有事怎么办?”

程怀瑜愣了愣,半晌才闷闷的说:“小猴子会留在家中照应。”

“哦。”沉璧站起身,忽然伸出手来,摊开五指。

程怀瑜没反应过来,但见那樱花瓣似的薄­唇­掀了掀,镇定的吐出三个字:“一百两。”

“沉璧……”程怀瑜这次并没有迅速掏出银票,他神情复杂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不接受道歉,我们明明定好了补偿方式。”沉璧坚定不移的伸着手,大约伸久了,有点颤抖。

“我不准备道歉,我会补偿,但,不是这种方式。”程怀瑜同样坚定不移的拉下她的手,“从现在起,我……”纷乱的心绪没来得及整理,仓促间只怕更加唐突,他咬咬­唇­,不知从何说起,舌尖泛起清甜淡香,忽然意识到是她的味道,一刹那,全身血液似乎都冲进大脑。

“我会对你好的。”

一言既出,心中豁然开朗,是的,我会对你好的,因为,你是我的妻。

沉璧却没说话,眼帘低垂,教人看不出在想什么,顿了顿,她抽回手:“我去洗脸。”

淡然得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程怀瑜不好再拦,目送那一抹纤秀的背影走远,心底仍有一个执着的声音在盘旋——

等我们从宜都回来,我想让梨香苑变成你真正的家,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即便有些话还说不出口,即便有些人还让你无法释怀,但我的心意,再确定不过。

请你给我时间,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开始。

人生好比一段旅程,少年常常怀有美好的梦想,尤其是当梦想触手可及的时候,甚至天真的以为,那就是终点。余生,便都在此间兜兜转转。

只等到,年华老去,大梦方醒。

过尽千帆皆不是。

沉璧和怀瑜不是第一次搭档,在漕运的事情上,配合得同样默契。到了宜都,程怀瑜继续扮演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压根不管正事。而沉璧表面上也就是个娇滴滴的阔少­奶­­奶­,成天与各路权贵的女眷们赏赏花游游船,暗地里行起贿赂却比怀瑜亲自出手轻松得多,加上她一张能言善辩的嘴,明示暗示之余,还顺来了不少枕畔风,回去一一说给怀瑜听,两人常常彻夜不眠的商讨布局。诱饵下足后,好戏很快上演。

边疆战事吃紧,运送军粮的船队原本预备七月末启航,不得已改在了七月初。定好吉时后,程大少爷焚香祈福,官府开仓验粮,伙计们装舱试水,有条不紊的按部就班。船队启航的那天,万里无云,无不预示着吉祥平安。所以,当次日一早从巴蜀境内传出主船失火一并牵连营救船只十余艘的消息时,朝野上下为之震惊,段丞相列出程怀瑜玩忽职守的数十条罪状,带领文武百官在午门长跪不起,请天子还节衣缩食纳粮的百姓们一个公道。

天子十二道令牌急召程怀瑜及一­干­主事官员,其他人都吓得屁滚尿流的往京城赶,只有程怀瑜岿然不动。一连三天闭门谢客,到第四天,御林军团团包围了他下榻的府邸,才见睡够老本的程大少爷神清气爽的踱了出来,慢吞吞道:“不是还剩一艘么?等那一艘回来,你们将船上的人带走便是了。”

御林军面面相觑,正僵持不下,京城快马来报,告知国库军粮已于昨日顺利到位,确保边关战士衣食无忧,经查,烧毁的后续船队其实是程家的私粮补给。

至此,形势急转而下,损失惨重的程家成了胸怀大义的民族英雄,即便没成功,也成了仁。而不幸被逮回的纵火犯里,倒很有几名段氏族亲。真相传回京城,引得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漕运一案连坐官员无数,段丞相为划清界限,一概不闻不问,在朝中的势力因此动摇了大半。

较之江南一战,宜都斗智斗勇的影响力更为深远。段丞相再是机关算尽,也没料到自家出了卧底,更没料到程怀瑜竟敢不声不响的提前放出军粮,随后又大张旗鼓的做幌子,连他穿Сhā其中多年的眼线都给瞒了过去。当然,程家的大笔损失也许会令他有所宽慰,不过,说出去恐怕也没人相信,程怀瑜安排装舱的私粮中倒有大半填充的是稻草。

事实证明,沉璧对诸葛大师空城计的崇拜并非毫无用武之地。

关键在于,敢不敢赢。

怀瑜曾笑言,只要有她在身边,就没什么好怕的。

彼时的感动,到将来的某天她才发现,如果没有她在,他才真正称得上无所顾忌。

不知道,是幸运,抑或是,悲哀。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喜欢他,也看得懂他的心意。可她不愿让自己受伤,扪心自问,她也不可能打着爱的名义去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他给的温柔,所以,只能是远远的欣赏,默默的喜欢。

爱,在海洋的彼岸。

陪他走了一程又一程,不想让自己也在其中越陷越深,告别的话,终究应该由她来说吧。回京路上,沉璧几欲开口,却又不忍扫了怀瑜的兴,只得随他沿途观赏三峡风光。

不过,大批官兵在后边跟着的游山玩水总不大尽兴,颇有点在押犯人的感觉。沉璧正好不用为意趣阑珊找借口,程怀瑜也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只当是累着了,便成日陪她呆在马车里一门心思赶路。他知道,御林军明里顺路,实际是暗防,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做了冤大头的段丞相。

可惜,命中注定的劫,防也百搭。

黄昏时分,沉璧正窝在程怀瑜怀里打盹,马车的强烈震动将她摇醒。不远处隐隐传来打斗声,沉璧迷迷糊糊的朝窗外看,只见一轮夕阳半沉云海,霞光四­射­,车轮边缘竟是悬崖峭壁。前方巨石上,挂着车夫血淋淋的半边躯体。

她浑身一激灵,瞌睡全醒了。

“你千万别乱动,坐稳了!”程怀瑜话音刚落,人已跳上马,狠狠一提缰绳,在马儿的悲鸣声中,车身开始快速移动。

沉璧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极力平稳呼吸。双方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她透过缝隙,惊恐的看到数倍于御林军的黑衣刺客从密林涌出,阵型训练有素,御林军渐落下风,眨眼便有几名刺客杀近马车。

程怀瑜左抵右挡,身不离马,堪堪避开攻击,加速朝人墙外冲去。

这时,斜刺里跳出一位彪形大汉,一个扫堂腿,逼得程怀瑜跃起落地,旋即陷入围攻。沉璧一慌,忙探身去看,岂料大汉反手一剑扎中马臀,马儿受惊,猛地撅蹄狂奔,将她从车窗直直的甩了出去。周遭杂音忽然拉远,她根本来不及呼救,整个人就如枯叶般轻飘飘的坠下悬崖。

“沉璧!”

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影扑向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程怀瑜原本是想拉住沉璧,不想晚了一步,收势不及,反倒被她带下悬崖。好在他总算习得几成轻功,是以临危不乱,调整好重心,奋力侧身,险险抓住一块突起的石头。

尖锐的棱角几乎将他的掌心戳穿,两人的­性­命都悬在这只手上。

“怀瑜,你没事吧!”沉璧晕头转向,却还惦记着坠崖前没问完的话。

“抓紧我。”程怀瑜顾不上其他,他的左臂也受了伤,血水蜿蜒而下,沉璧的手腕正一点点滑脱。

沉璧闻言举起另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伤口处的皮­肉­顿时像要裂开,他咬牙环顾凹凸不平的峭壁,发现逃生也并非绝无可能,只是凭他的功力还不足以多负担一个人,如果换作青墨,或许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自己的懒散。

巫山临天堑,头顶云雾袅袅,脚下万丈深渊。

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抓不住了!”汗水濡湿了掌心,沉璧连哭都哭不出来,悬崖边的野风吹得裙衫猎猎作响,恐惧变成麻木。

“再坚持一会。”怀瑜说起话来也分外艰难,他浑身力气都聚集在两只手上,右手攀着岩壁,左手攥着沉璧,他也快支撑不住了,哪只手会先松开呢?他模模糊糊的猜测着,左手五指却下意识的扣紧。

不能松的,绝对不能松……

“怀瑜……”沉璧的声音已带了隐隐的哭腔:“怀瑜,再这样下去,我们也只是同归于尽,你放手吧,我不怪你。说不定……”她吸吸鼻子:“说不定我也死不了。女主不都有绝处逢生的本事么,比如小龙女……不过你肯定不会等我十六年。”

“……小……小龙女是谁?什么十六年?为什么不是你等我?”最后一句才问出重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还这般计较!可见你平日也大方不到哪里去,算了,咱们谁也别等谁。”沉璧说着,一串眼泪已经滚下来。

“你……”怀瑜觉得自己快要被弄疯:“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别哭,你再哭我就笑了,我一笑大家就都变成鬼了。”

“你还不是有心情开玩笑,半斤八两!”

还嘴纯属条件反应,沉璧当然不想变鬼,一怒之下也忘了哭。不幸的是,怀瑜真的笑了,明明烦得要死,可是就有一种无法控制的酥麻从胸腔扩散开来,在听见她抱怨的一刹那,怀瑜的手就开始颤抖,僵直的臂膀如同枯朽的老树,风一吹,轰然瓦解——

“真被你害死了!”

怀瑜纵身扑向沉璧,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一路上不忘与崖壁上的花草蔓藤拉拉扯扯,在失去最后一丝知觉时,他仍用身体护着她,尽管,铺天盖地的疼痛早已不知从何处泛起。

拼尽全力才能握紧的手,放开,却只用去了短短一刹那。

千年一梦

怀瑜一直在做一个梦,陆陆续续的片段,却也连贯。

他在梦中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随处可见高大的没有屋檐的房舍,方方正正的矗立着,像一个个耸入云霄的盒子,布满鸽子笼大小的窗口。路上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让人分不清是何物,颇为晃眼。不过,他穿行其中,也无甚大碍。

起初,他的视线里总有一名女子,短发,清秀的面孔,变换着不同的衣着,不外乎瘦窄的裤子和短小的上衣,偶尔也会穿裙子,露出纤细的脚踝。他并不认识他,却又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后来,她身边多了一名男子,男子的脸仿佛笼着一团云雾,五官不那么真切,但也不难瞧出他们是一对恋人。两人喜欢手牵手的走路、面对面的吃饭、凑近了说话、甚至睡觉——他们经常坐在一丛毛竹下,背靠背的各自捧着本书唧唧咕咕,时间长了就会打瞌睡。有一次,女子睡着了,男子拾起她掉下的书,悄悄侧过脸去,吻了她。

怀瑜的旁观者当得很尽职,连细节都不放过,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紧张与甜蜜交织的心情,或许自己亦曾拥有过。

既然是梦境,他也就安之若素的分享着他们相爱的点点滴滴。

忽然有一天,明媚的­色­彩被单调的黑白所取代。他再也见不到那女子,他寻去他们的家,已成为她丈夫的男子穿着笔挺僵直的黑衣裤,怀抱一只紫檀木盒,盒子中间,贴着一小幅画像。他看不清画中人,只看见男子走过的米­色­地毯,留下零星的深­色­水渍。

他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便不再跟下去。

于是,一连很多天,混沌的天地无边无际。过了很久,他终于腻了,漫无目的游荡中,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他们的家。

满屋子烟味,家俱重新摆设过,从前那些漂亮的窗帘、鲜艳的摆设都不见了,只剩大片空白的墙壁,男子斜躺在软塌上,手边的纸张被风吹了一地。

他耐心的坐了一会,仍没等来理应为男子脱鞋盖被的女子,倍觉无聊,正欲举步离去,注意力却被一副黑白­色­画像所吸引。

嵌在木框中的画像很逼真,画中女子安静的望着他,温柔的微笑。

心中,似乎有块地方在她的笑容里慢慢融化。

他再想细看,胸腔却猛然抽痛,痛得几乎要落泪。

相框“啪”的落地,熟睡的男子被惊醒,弹跳起身关窗,小心的捡起相框。

默默凝视许久,男子­唇­边泛起一抹朦胧的笑,手指一寸寸摩娑着画像,柔声低唤:

“佳佳……佳佳……”

低唤化作低叹,低叹化作低咽。

佳佳是谁?谁是佳佳?

魂魄大恸,画中那对清澈灵动的眸子,分明早就在他心底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

他从长达半年的昏迷中苏醒,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艰难的喊出她的名字——

沉璧。

然而,睁眼看到的并不是她的巧笑嫣然,而是,挚友沉痛的面孔。

青墨轻轻摇头,对不起,我没能找到她。

泪,顷刻间汹涌而出,不加掩饰。

他只是不甘,只是恨自己,拼尽全力,为什么到最后却放了手。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

永宁十六年,程怀瑜夫­妇­双双坠崖的消息一经传出,段丞相立即在京城举兵谋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午门,千钧一发之际,紫衫侠士从天而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临危受命,率御林军挡虎豹于御前,最终等来援兵。

谋反被平定,元帝废后,将段氏父子当街问斩,株连九族。所幸天佑南淮,龙脉不绝,遂拟书昭告天下,文武百官列队亲迎匿身于民间二十三载的太子入主东宫。一时间,举国上下,以程姓为荣。

同年,北陆挥兵南下,破关后,主帅直取宜都天堑,伤亡惨重,顿失一鼓作气之势,仅留轻骑六千驻守巫山。

稍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宜都临江环山且地势险峻,对兵家而言,不吝于­鸡­肋,攻守皆难,到手也没太大用处,相反,这种率先攻占敌方腹地的战略十分不可取,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被围困乃至断粮的绝境。

是故人无完人,一贯用兵如神的北陆六皇子此行犯遍兵家大忌,被召回北陆受罚。

于是硝烟暂熄,两军隔江休养生息。

“你是在故意害他吗?”深秋江畔,寒风瑟瑟,身着一袭肃杀黑衣的男子凝望着脚下翻滚的浊浪,面无表情的说:“仅凭你一句命不该绝,他违背常理兵指宜都,如今进退两难,再这么耽误下去,又当如何?”

“如果能害死他,我非常乐意。”回话的老者语气刻薄。

黑衣男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如果能一并害死我,你大概会更乐意。”

老者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我苟活至今,不过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我愧对曦……你母亲当年的托付,无论如何,都会设法帮你夺回一切。”

黑衣男子眼中乍现痛­色­:“那一切都抵不回母亲拿命换来的沉璧。”紧闭双目良久,略略缓过神来:“她当日在此处坠崖,而今已往下游搜寻了三百里,为何还毫无音讯?你的先天卦象见生不见死,莫非……”

“切莫多想。”老者忙宽慰道:“先天卦象并非世人想象的那么神奇,不过是对命格推算一二罢了,还不至于通天入地,说不定……”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拔高音量道:“巫峡山脉绵延,虽说云腾雾障人迹罕至,可也难保山里没什么荒蛮部族世代隐居,不能只让他们在沿岸村落里找,该往纵深里去,万一……”

黑衣男子闻言一愣,抬起头,目光灼灼:“今日起,我亲自带兵搜山,绝不漏过一处!”

巫山十二峰,云蒸霞蔚,舒卷如幻。在离他们不远的神女峰上,一袭胜雪白衣已与云海混作一片,故而未被发现。

通俗点说,一动不动的程怀瑜堪比站成石像的神女,他身子尚未痊愈,便要死要活的跟着青墨等十余名武林高手潜入北陆骑兵驻扎营地,终因随行吃力而被丢在这里。

他宁愿在这里等,毕竟,离她更近。北陆铁骑止步于肥沃的江南,只取了宜都。青墨研究完兵阵图之后说了一句话,他说,六皇子慕容轩就是当年挟持沉璧逃出苏州的北陆探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不肯放过。

他想起她讲过的望夫崖传说,她曾经笑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现在倒是十成十的相信了,如果诚心能够打动天,他站上个千百万年也无所谓,至少胜过时刻煎熬。

常忆初相见,她的出现,曾令他措手不及,甚至于恼火。也许,从那时起,他的生命就已经开始偏离原有的轨迹。

那个蓦然闯进他生命的女子,叫沉璧。江南小镇上的木木红茶坊之所以声名鹊起,一是因为茶,二是因为人。都说掌柜是个美人,不过,他去了倒是没碰见什么美人,故人还说得过去,一个对他毫不吝啬白眼的故人,令他啼笑皆非。为一支曲谱不远千里,见面以后却忘了初衷,和一名小女子针锋相对确实有失体统,其实他只是喜欢听她说话,清脆甜美的声音,伶牙俐齿的谈吐,促狭起来让人招架不住。于是他越挫越勇,偶尔能赢她一回便开心好几天,他想,如果每天都能听到她说话,也不失为一件赏心悦事,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让他有了牵挂。

后来,她住进了梨香苑,从她身上,他真正领略到美人的含义。春花灿烂,她艳若桃李,明媚动人;夏木苍翠,她淡如雨荷,聪慧可人;秋桂飘香,她静如夜月,温婉醉人;冬雪萧萧,她傲如寒梅,清雅怡人。

原本只是留恋她的声音,渐渐的学会欣赏她的美,而后又想时刻陪伴在她身边……如果上天只是在惩罚他的贪心,他也可以试着退回原地,只要她还活着。

否则,余生所剩的,不过是等待。

等待?!

沉璧在某一天的某一时辰,灵光一现,终于确定下了自己生平最痛恨的字眼。彼时她正挥舞着一把钝刀削甘蔗,遇上粗壮的结疤削不过去,“啪啪”乱砍一气,然后泄气的扔掉。

“你很浪费啊!”有人捡起她扔掉的甘蔗,就着泥土和硬皮咬了一口,“咯吱咯吱”的嚼得津津有味。

“黑蛋,你不怕拉肚子?”沉璧有气无力的拍了拍蹲在她身边的壮实少年。

“我没有拉过肚子,”被唤作“黑蛋”的少年一脸憨厚,擦擦嘴道:“爹娘让我叫你回家吃饭。”

“哦……回家……”沉璧不觉有点恍惚,起身一个趔趄,想是在冰凉的石头上坐久了,接骨不久的小腿关节剧烈疼痛。

“我背你。”黑蛋叼着没啃完的甘蔗,含糊的说:“我爹爹教我,男人就该疼自个的婆娘。”

沉璧揉捏着伤处,好气又好笑:“你才多大啊,哪来的婆娘?”

“我不小了,过完年都十一了。村里人都说,你就是河神送给我的婆娘。”

“这样……如果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是一头猪,也会娶来当婆娘?”

“嗯……”黑蛋认真想了想,老老实实的说:“大约不会,猪太重,我捞不起来。”

“……”

沉璧在内心哀悼类比教育方式的失败,只好暂且作罢。一年前,她被黑蛋救回村寨的时候,确实只剩下半条命,整天几大碗草药灌下去517Ζ,昏昏沉沉的睡了好些日子,等她醒来才发现自己被冠上黑蛋媳­妇­的名号,没人问她是否打算以这种形式报恩,仿佛天经地义。好在黑蛋还是个半大孩子,逃婚也不急于一时——重点是,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逃。地理复杂、气候恶劣、猛兽出没……出于种种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山民们对她很放心,他们祖孙数代居住在天然岩洞中,不知身处哪个朝代,也没人动过走出去的念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就这么与世隔绝的顽强繁衍着,人丁逐渐稀少。沉璧曾试着向他们描述外界的活­色­生香,并力图解释近亲繁殖必然导致的恶果,本想借机煽动大伙儿齐心协力的辟荒开路,却招来众人怪异的打量目光,只好明智的选择闭嘴。

日复一日的山顶洞人生活,沉璧每晚入睡前都趋于绝望,她拼命不去推测怀瑜的下落,她还不想把自己逼疯。

久而久之,沉璧最开心的是隔几日给伤口换药,也只有这时候,她才可以哭得稀里哗啦。

哭累了,擦­干­眼泪睡觉。她需要一个借口,即便是抛洒最廉价的眼泪。

如果仅仅是因为软弱而流泪,她早就活不到今天。

是的,失去过才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当沉非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沉璧时,面对他的,依然是一张纯粹无暇的笑脸。

尽管衣衫破旧,尽管面染尘霜,回眸的那一笑,令漫山红叶褪尽风华,倾城倾国,唯有她。

“哥,你终于来了。”

南北离歌

“他们,可曾亏待于你。”

沉非将妹妹裹进自己的披风,不善的眼神扫过被士兵赶作一堆的二十来个山民。

“没有,是他们救了我。”沉璧将脚伸进马儿厚实的鬓毛下取暖,被沉非发现,­干­脆将她抱坐在臂弯,大手覆住她的脚丫。

传至掌心的凉意令那双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沉璧这些年虽然长高了不少,可也没了孩童时的婴儿肥,再加上前后一折腾,瘦得直教人心疼。

“放了他们。”他冷冷的调转马头,一刻也不想多留。眼前呈现的种种荒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居然让沉璧苦熬了一年才获救,仅此一遭燃起的无名火让他好不容易才压下杀念。

“你们不能带走我的……”人堆里传来黑蛋的叫嚷,一嗓子没喊完,就被他娘捂住嘴。

沉璧叹了口气,抱住沉非的胳膊:“哥,把他们都带出去吧,给他们一亩半分地好生安置,总胜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沉非略一沉吟,还未发话,黑蛋便大声道:“我出去了,就要和他们一样!”说着,抬手指向披甲执戟的士兵。

黑蛋的爹娘抖抖索索的想拉他一起跪下,他却倔强的站着不动。沉非冷冷的盯着他瞧了一会,见他梗着脖子毫无惧­色­,眉峰挑了挑,朝身后的副官吩咐道:“愿意从军的壮丁便留下,其他人等都送往山脚青溪镇入籍。”

“喳!”副官领命。

沉非提缰策马。

“哥,你这马……”沉璧从士兵的着装上判断不出来历,倒觉得沉非的坐骑有几分眼熟,通体雪白,四蹄溅墨,就连神气都像极了……

“雪球?”她不禁脱口而出,抬眼对上沉非询问的目光,她摸摸马头,迟疑道:“这匹马好似很名贵呢!”

“你怎么知道?”沉非转念一想,心中已有计较。

“我……”沉璧犹豫了一下:“哥,你现在……”

后半截话没出口,忽闻一声轻唤。

“沉璧?”颤抖的声音压抑着惊喜,带着隐隐的不确定,似怕希望落空,所以不敢太贸然。

沉璧回过头,一袭紫衣跃入眼帘。落日悬在峰峦间,久久徘徊不去,清俊的男子周身笼罩着浅金­色­光晕,隔着纷飞的落叶看去,就像彼岸的花,朦胧不清。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他往前走了几步,语气带了些焦灼:“沉璧,是你吗?”

几百个日夜的碾转祈祷,终在这一刻成真,韩青墨竟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一再睁大眼,视线却一阵紧一阵的模糊。

终于,他看见她翕动着嘴­唇­,小声的、委屈的问:“如果说是我,你会不会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会……”他险些语无伦次,勉强稳下心神,艰涩的说:“对不起……”

曾经活蹦乱跳的女孩儿此刻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别人怀中,清澈如水的目光夹杂着一丝疲倦,流落在外这么久,想必也吃过不少苦头。自她出事的噩耗传来,他就没有一天不活在自责中,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的逃避,如果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再没有可是……

“青墨,谢谢你。”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或许,他的付出还远在她想象之外,但他不想敞开的心门,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千言万语,便只剩了寥寥几字。

“对了,我的哥哥,沉非。”她勉力笑着,眼角余光瞥向他曾被游笑愁种下剧毒的手腕,可惜他的腕间被窄袖包得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

“少侠对舍妹的关照,沉非他日必将还报。”沉非的眼风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淡淡的虚礼:“还望告知江湖名讳。”

“敝姓韩,无名无字。”

“韩公子,幸会!”沉非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他如何不认识他?一年前的天义门右使,韩青墨。

只是对方从未见过自己的真面目,最多擦肩而过,礼貌的点头。

韩青墨生­性­淡然,四海漂泊,除非接到门主令执行任务,大多数时候,也很少露面。大概是承袭绝情剑的原因吧,无欲无求,才能将剑术练至上乘。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却因坚持扶助南淮平定内乱而不惜与门主决裂,他离开终南山时,带走了座下十余名亲信,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尽管慕容轩绝口不提,内情也不难猜到,得知了真相的韩青墨十有八九会选择程怀瑜,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像上辈子谁欠了谁,情义两字,等同于负担。

不过,私心里,他更希望韩青墨效忠的只是南淮。

所以,不到兵戎相对的那一天,他还不想与他为难。

他抱抱拳,示意借过。

“怀瑜……他还好吗?”

问话的是沉璧,沉非愣了愣,低头看向她,她兴许没留意她的双手像要把他­干­燥的衣角攥出水一般,近乎恐惧。

但韩青墨只是垂下眼帘,静静的侧身让开。

沉璧咬着­唇­,神智迷茫,她甚至不敢再多问半个字,生怕问出个让自己崩溃的答案。

可是当她扭转头,远远的,却看到一名疾行而来的白衣男子,广袂随风轻扬,如浮动在水面的潋滟月影,飘逸而空灵。

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场景,她顾不上多想,身形一动,就要跳下马去。

却没能如愿以偿。

挣不脱的怀抱,沉非在她耳边低声说:“璧儿,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吗?等我能够接你走的时候,必须离开。”

“沉璧……”转眼间,人已近前,依旧翩翩公子,依旧眉目如画,喉间却似哽着什么,叫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这一声,却似一颗水珠,落进沉璧的心湖,化了开来,柔肠百转。她傻傻的望着他,直到沉非抬手抚过她的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流下眼泪。

一滴,两滴……无休无止。她摇摇头,不知为何而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哥,让我过去……他还需要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她将哀求的目光转向沉非。

缠缠绕绕的情丝,剪不断理还乱,无法呼吸的,又何止她?

沉非缓缓摇头:“他不需要你。南淮初定,太子监国,没人有本事再让他为难。璧儿,”薄­唇­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真的想走吗?”

扣在她腰间的手指,渐次松开。

“不……”

不出所料,冰凉的小手抓住他的,沉璧的呼吸有些急促:“不许你再丢下我……说好的,我们再也不分开。”

沉非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

林中马蹄渐密,紧跟而上的骑兵以他为核心,迅速呈扇形包抄过来,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前方,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风动破空,韩青墨足尖轻轻一点,腾空跃至程怀瑜身旁,神情恬淡如初,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与此同时,半人高的蒲草丛中,悄无声息的钻出十来条人影。

剑拔弩张的对恃,金属寒光刺疼了沉璧的眼。

她开始有些明了。

程怀瑜却置若罔闻,他笔直走向沉璧,慢慢伸出手。

“请将她交给我。”他一字一句:“两国无论战合,她都已经是我的妻。”

沉璧心头轻轻一颤。

“你的妻?”沉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重复一遍,语气中带了些微嘲弄:“程家宗祠里供的是郝梦晴而不是她沉璧,太子殿下身子尚好,迎娶新王妃的事宜最迟安排不过年底了吧?”

感觉到怀中瘦弱的身躯一僵,沉非顿了顿,依然不疾不徐的说下去。

“若非姚若兰相助,程家岂有那么容易得到的天下,莫非,你竟要做那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之人?”

程怀瑜脸­色­发白,却仍固执的伸着手,漆黑的眼眸望着沉璧。

“相信我,”他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仍然是一年前的那句话,我会对你好的。

沉璧想笑,温热的液体却濡湿­唇­角,分外苦涩。她第一次觉得怀瑜真傻,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点动听的,比如非卿不娶之类的誓言吗?虽然她无所谓,但沉非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

终究笑了出来,她其实是想糊弄自己。

毋庸置疑,她与沉非共骑的这匹马,就是雪球的双亲之一。

沉非带领的,是慕容轩的部队,他们既然能堂而皇之的抵达宜都,恐怕南淮被攻陷的国土也不止这一处了。

华夏各族,分久必合,沉璧对此并没有太强烈的主权意识,她只是不明白,怀瑜这个傻孩子凭什么认为她还活着,竟然放下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跑来敌军的地盘上找死。

头脑一片混乱。

她不再看他的手,低下头,将脸重新埋进沉非怀里。

“哥,我困了,带我回去睡觉。”

“沉璧,你……”程怀瑜想不通刚刚还梨花带雨的沉璧为什么转眼就变了个模样,那些眼泪,难道不是为他而流吗?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挽留,竟脱口而出道:“没有我在,你就不怕睡觉时跌下床么?”

此言一出,当事人双双愣住,面红耳赤的情景与往日无异,程怀瑜强忍着遁地的冲动毫不让步。沉非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衣衫下的肌­肉­紧绷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沉璧稍稍坐直了些,双颊的红晕与眼中的悲戚极不相称,她忽然笑了:“怀瑜,我们分开有一年了吧?”

程怀瑜不敢轻易作答,每当她一露出狐狸式的笑容,他就犯悚。

只见沉璧转头唤了一声:“黑蛋!”

一个小铁塔似的少年应声站出。

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沉璧轻轻软软的笑着:“把你之前没说完的半截话讲给这位大哥听。”

“哦!”黑蛋想了想,气沉丹田,大声说:“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婆娘!她是河神送给我的礼物!”

山里孩子自小在林间摸爬滚打,身量远比同龄孩子要高大,黑蛋虽未成年,却已生得十分壮实魁梧。底气十足的一番言语,震惊四座,众人脸­色­顿时与木炭有得一拼。

“唰”的一道光影,啸风刃抵上黑蛋的咽喉。

“璧儿,”她的兄长沉声道:“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沉璧抬手抚上小腹,状似无意的动作牵引着每个人的目光,她淡淡的说:“你们杀了他也无妨,但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无论在哪里,我都得活下去。”

她平静的看了面如死灰的怀瑜一眼:“据说,犯了七出之条之三的妻子,夫家是不用休书便可逐出门的,何况,名义上的郝梦晴既然死了,也不要污了程家名声。我们……就此别过吧。”

“哥……”她按住沉非的手,将啸风刃一点点移开:“我自己的事,与人无尤。该散的,都散了吧。真正的战场,不应该有我。”

“璧儿……”

沉非咬紧牙关,定定的看了沉璧好一会,陡然狠拉马缰,马儿吃痛长啸,蹄下扬起半边尘土,训练有素的骑兵立刻归队。

程怀瑜冲上前,堪堪晚了一步,她的衣角不落痕迹的从他手中滑过。

掌心渐渐蜷紧,锁住纤毫毕现的痛楚,他面朝她离去的方向,每一句话,掷地有声。

“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拒绝我,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程怀瑜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女子,终有一日,我会接你回来。”

“八抬大轿,抬过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没必要那么较真。傻瓜,那都是在演戏……”

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她依旧喃喃自语,到最后,水雾浮上眼眶,血气漫涌至喉间。

她难受得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吐出几大口猩红的液体,丧失了所有知觉。

血脉交融

沉璧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将醒未醒之时只感觉到热,眼皮像刷了胶水,怎么也睁不开,翻来覆去的碾转,前后不知出了几层汗。

好在有人给自己喂水,拿凉帕子给自己擦拭,模模糊糊的影像闪过脑海,晃来晃去的都是怀瑜的脸,沉璧恍恍惚惚的感觉回到了在梨香苑养病的那段日子,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照顾。可细细一想,似乎又不对,床畔边说话的声音并不像怀瑜,稍显清明的意识生出隐隐的痛,于是便有些恹恹的,不愿醒来面对。

就这样没日没夜的昏睡着,忽有一天轻松睁开眼来,周遭黄|­色­烟尘弥漫,脚下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她踯躅独行很久,仍然看不见尽头,于是止步四顾:“有人吗?”

“人怎么会到这里?”不远处传来老妪的轻咳:“傻孩子,再上前几步吧。”

“孟婆!?”那声音像是凝聚了千万年的沧桑,但凡听过一遍,就再难忘。

烟尘散尽,沉璧发现自己正立在奈何桥头,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早知道要挂了,横竖也该给怀瑜留两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的动听话,哪像眼下,平白没落个好念想……

孟婆洞穿心迹的一笑:“你大可放心,我不过是使了个法术将你的魂魄召来,未见得就回不去了。”

沉璧这才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望着脚下翻滚的忘川河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怅然若失。

“喏,给你。”孟婆递来一碗汤:“自你走后,我一直在想当初那么做到底能否称作明智之举,如今看来,却是我一时心软犯下的错,补救大约还来得及。你喝了它,就不会再徒生苦恼。”

“不,”沉璧出于本能的抗拒:“我的苦恼并非源自林楠……”

“无论前世今生,你爱上的都是同一个人。几番情劫,皆因他起,执念至此,你还要持续到何时?”

轻描淡写的话语,在沉璧听来却是如雷贯耳,她的声音止不住颤抖:“谁是他?”

“你不如先问问自己惦记的是谁?”孟婆对沉璧的震惊不以为然,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你非但没能扭转前世因,还牵动了原本无关于你的他人命格,再继续下去,恐怕亏欠更多,不如趁早解脱。”

“我……亏欠了谁?”沉璧心神大乱,从未有过的哀伤无助席卷而来:“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不失去我爱的人?”

“事已至此,你得知亏欠又待如何?红尘自有痴儿怨女,挣不脱的,便成劫数。”孟婆叹了口气:“你能做的,要么,带他离开程家,他根本不该身在其中。要么,你喝了这碗汤,忘掉他,自然能遇见三生石上的有缘人,好好过完这辈子。否则,你和他必定两败俱伤,而后世的林楠也将为他所种的罪孽付出代价,孤独终老。”

魂魄流不出泪,眼眶酸楚无比。爱与不爱,放与不放,都是那么难。

她迟疑着接过碗,端至­唇­边良久,又缓缓放下:“让我再试一次,如果不行,再来找婆婆要这碗汤也不迟。”

孟婆似乎早有所料,无奈之下,语气稍缓:“那么,就以三年为限,倘若三年后你依然无法做到第一条,我自会消除你的记忆,给你,给他,也给后世的林楠一条生路。又或者,你中途知难而退,只需记得将戒指还他,让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样可以提前办到。”

“婆婆……”沉璧的呜咽被孟婆温和而坚决的制止。

“傻孩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遗忘才是上苍赐予世人最大的福分。来,仔细给婆婆说说,除了他,你难道就没遇到过别的好男人么……”

“她究竟中的哪门子邪毒?怎么到现在也还没醒?她流泪是不是因为难过得紧了?”坐在床榻边的男子语气十分焦躁,拧毛巾的力度却拿捏得很准,不轻不重的拭去女孩眼角渗出的泪。

初时得知她安然无恙的狂喜被无以复加的心疼所取代,大起大落的心情,便是铁人也承受不住,何况,是带着一身鞭伤赶了几天路的慕容轩。

“她中的毒类似西域毒王当年行走江湖所用的万魔散。”郑伯蹙眉道:“此毒混以数十种毒虫毒草制成,每味方子不尽相同,暗藏千变万化,甚为厉害。”

“据我所知,毒王自从被前任门主逐出中原后,至今未曾现身。”慕容轩强留着最后一丝冷静,薄­唇­紧抿。

“他若亲手下毒,是绝不会留活口的。”在一旁教郑桓宇辨药的行川长老摇头:“但就她目前的情况看,下毒之人并未打算立即置她于死地,而是想制造出久病不愈的假象,所以每次使用的剂量很少,若非累积到一定程度便很难察觉,待到毒素慢慢侵入五脏六腑才……”

“砰”的一声闷响,行川长老的话被中断,众人的目光转向始终未置一词的沉非,只见窗前的小几已碎成一堆木屑,他的双手仍失控的颤抖着,抬起头,双目□,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还有救吗?”

为沉璧拭汗的动作略停,慕容轩显然也在等待答案。

行川长老拨弄着手中的药草,沉吟道:“假以时日,配全解药倒也不难。可存留她体内的毒素延误医治近两年,已经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以她的体质,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恐怕……”

忽觉一道冷峻的目光横扫过来,行川长老生生的将未出口的半截话语压了下去。

慕容轩挑挑眉,问得比沉非更简单:“如何救?”

“老夫只有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说来听听。”

“老夫根据她的症状与脉象,先行提取了部分药引。”行川长老指了指盛放在桌上的墨绿汤汁:“须知世间万物无一不相生相克,故而解药也含有几味剧毒。但她的身子已经虚弱至极,万一试药途中再出点差错,便是神仙也无回天之力了。还请两位斟酌一番,这药,到底用是不用?”

慕容轩看了看沉非。

沉非脸­色­青白一片,半晌,哑声道:“容我再想一想。”

说着匆匆迈出房门,脚步凌乱,那背影,在暮­色­中生出几分难言的悲怆。

慕容轩若有所思的走到桌边,修长的食指绕着药碗边缘打圈儿,过了片刻,才漫不经心的说:“行川长老应该知道,玄宗上乘心法有一式叫做推宫过血。”

“有是有,不过……”行川长老洞悉其意,长眉下意识的皱了皱,斟酌道:“门主若是与她过血,最多不过是延缓她距离下次毒发的时间,自己却也染毒,可见是个得不偿失的法子,不妥。”

“得不偿失自然不妥。”慕容轩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碗沿,隐隐可见肌肤下绷紧的青­色­血管,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

“其实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郑伯心生隐忧,不动声­色­的劝慰道:“门主不如先稍作休整,待风左使回来再做定夺。”

郑桓宇忙跟着附和:“属下也认为……”

话没说完,但见慕容轩一扬手,眨眼功夫,将一碗药汁喝得涓滴不剩。

祖孙俩目瞪口呆。

慕容轩咂咂嘴:“味道真不怎么样。”

“门……门主……”行川长老也懵了:“你这是……”

“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我先服用这有毒的解药,再替她推功过血,一来两相中和,二来我也可以控制解毒的过程,不会过量。”仿佛事不关己,慕容轩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释然。

郑伯又惊又急,脱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你势必先替她受过百毒相克之苦,还要损去大半功力!北陆六千轻骑滞留南淮腹地,你身为主帅,怎能掉以轻心!藏经阁半数以上的长老也还未得知天义门主就是你慕容轩,你倒先废去半身功夫,到紧要关头凭借什么力压群雄!”

“不用你说,我都明白。”慕容轩一反常态的没有动怒,淡然道:“但我能怎么办?从开始攻打宜都就是错,父王召我回京当众鞭笞,是我从小到大未受过的耻辱,我当时想着,只要能找到她,再怎么着我也认了。如今好不容易让我得偿所愿,若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那我之前所做的也都是白费,我办不到。”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办不到。

众人哑然无语。

沉默片刻,行川长老率先起身告退,顺便打了打圆场:“老夫这就与允昌长老分头行事,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备齐解药。” 他见慕容轩神­色­有异,知道是药劲上身,又嘱咐道:“门主如有不适,万不可强撑,必要时可先用内力逼出部分毒素。桓宇,你立即命人备好药池,今夜子时便可启用。”

慕容轩略略颔首,待到房门合上,这才重新坐回沉璧身边。

指腹轻抚过她的脸,­唇­畔绽开一抹浅笑。

罢了,先沦陷的便是输家。纵是注定因你万劫不复,终归是我心甘情愿,谁让我先对你卸下心防……

子夜,月上中天,营帐内临时搭建的药池水温并不高,薄薄的单衣难挡寒意,慕容轩将沉璧抱坐在怀中,用匕首划开两人手腕,伤□叠,缓缓浸入药汤,提气运功。

疼痛渐远,意识存在的那一刻,他与她是如此的接近,血脉交融,生生不息。

昏睡的女孩喃喃梦呓,苍白的小脸毫无生机,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着她的额角:“别怕,有我。”

五天五夜的肌肤相亲,只隔一层轻纱,他并未生出半点旖旎之念,一心一意,只盼着她能尽快醒来。

山谷空旷处,松涛阵阵,剑影萧萧。黑衣男子不知疲倦的练着剑,深秋的夜晚,汗水湿透层层衣衫,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满腔怒火悉数泻出。本是极­精­妙的剑法,到后来却变成毫无章法的劈砍,枯叶卷着泥土杂乱四溅。

“我以为,你应该觉得这是件好事。”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站在暗处,瓮声瓮气的说话。

“好在何处?”秀美的眼眸中折­射­出寒光。

“玄宗秘法,推宫过血,沉璧必然无甚大碍,而他却因此折损去半身功力,这些难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我说过,我想要的一切,绝不以沉璧为交换。”

“他并没向你提出什么要求,他甘受牵绊,难道你还取之有愧么?”

黑衣男子半晌没能答话,持剑的手越握越紧,骨节泛白。

蓦然扬腕,啸风撼空碧,沿途树木被齐齐腰斩,剑身没入一株百年老松。

他手掌翻转,啸风刃受内力吸引,陡然折返,刹那间,百年老松轰然瓦解成碎片。

“程竞阳!”他似要将这三个字嚼碎了咽下,咬牙道:“轮到你还债的那天,我绝不会让你了断得这般痛快!”

第六天,沉璧终于醒了,只觉自己又像大病过一场,全身说不出的瘫软,手腕上还多了一道类似割脉自杀的伤口。沉非对此的解释是慕容轩救了她,别的也不大愿意多谈,被沉璧问紧了,便找借口躲去练兵场。

生病了必定请来过大夫,沉璧以为他在气恼自己谎称怀孕的事情,便不大好意思往枪口上撞,实在难耐好奇心,她去找慕容轩之前还设计出一个自以为很有技巧的开场白。

首先,表现出矜持的诚意:“我要如何报答你?”

慕容轩端坐桌前批阅公文,头也不抬:“从前你也救过我一命,算是两清了。”

“可那时候你给过我很多银钱,而我往后也帮不了你什么。”

“真这么想的话,不如……以身相许吧。”慕容轩其实也就顺口一说,如往常一般逗她玩玩。

不料沉璧半天没吭声,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低声诅咒。好巧不巧,他的营帐斜对面,隐约可见两顶粉红帐篷,暧昧的颜­色­招摇着众所周知的秘密,那里边住着军妓。

沉璧转头看了看他,他慌忙解释:“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又不缺这个。”沉璧深以为然。

“你……”慕容轩被她不甚在意的态度撩得怒火“蹭蹭”上蹿,想也不想的冷笑:“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本王早说过,就你这身板,还没办法让本王有兴趣。”

“幸好。”沉璧白了他一眼,不屑的扁嘴:“你不如先告诉我,你施了什么法子救过我,我也好估摸个对等的方式偿还。”

“你我之间就需要算那么清楚吗?”

沉璧想了想,点头:“我不喜欢欠人情,何况,我哥是你手下,我更不想与你有什么牵扯不清的关系……”

余音未落,手腕就被人拽住,她一个不稳跌进对方怀中,视线中蓦然闯进一抹­阴­鹜的蓝。

不等她反应,一张薄凉的­唇­狠狠封住她的。

理智化为灰烬,慕容轩有些气急败坏,连最基本的技巧都忘了,粗暴的抵开她的牙关,近乎报复的勾缠着她的丁香小舌。感觉到她的挣扎,他腾出手捏住她的下颔,让她无法咬人。

就这样将一只狂怒的小野猫按在怀里,亲了个够本。

末了,指尖拭去残留在她­唇­边的银丝,轻佻的笑:“这便算是还了吧。”

“啪”的脆响,他瞧着她甩出一巴掌,却并未躲闪,任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

“慕容轩,枉我当你生死之交,你却……丝毫不懂尊重!”沉璧反手用力擦着自己的嘴­唇­,半天没说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憋着不掉下。

“你就懂吗?我将寒毒一事告知与你,却也不需要你时刻来提醒我有过多少女人,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只怕是比狎妓的嫖 客尊重不了多少吧?”

沉璧愣了愣,结结巴巴道:“我从未那么想过,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像我这样的莽夫,就没有资格谈论其他,懂感情的,除了你沉璧,再没有别人。”后悔的念头一闪而过,只剩气恼,慕容轩满不在乎的冷笑:“没错,我是不懂感情。生死之交?你不会真傻得以为我有功夫去惦念那些有的没的吧?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去,我哪年哪月才交得完?你只需为我活着就好。”

最后一句话,低沉有力,碧蓝的眼眸望着她,并无半分戏谑。

沉璧被一番言之灼灼的话语轰得晕头转向,见慕容轩理直气壮,似乎方才被侵犯的是他,而自己才是那万恶的小人,还来不及字斟句酌的消化,气焰便被灭了三分。她呆了半天也不知从何反驳,只得讪讪道:“我活着便是活着,与你有何关系?你既不稀罕你我的交情,今后就……”

还没想好今后又该如何,就感觉两道冰冷的目光打在自己脸上,她底气不足的瞪回去,慕容轩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大喇喇的拂袖而去。

沉璧被哽得十分郁闷,蹲在地上揪了几丛草,忿忿的嘟囔:“你要是真介意别人的看法,当初做什么又说些显摆的话,当我很乐意打听你的风流韵事么?”

她一径抱怨着,全然忘了起初哪来的气。

红帐香暖

北陆军队驻留宜都,对南淮而言,如鲠在喉。

但是宜都的境况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惨不忍睹。慕容轩攻下了这片城池,却将军队驻扎在城外几十里的浅滩上,于是城内的百姓还是与往常一般过日子,未见有多大变化。

对慕容轩的统帅才能,沉璧是一点都不怀疑的,他很懂节制,凡事张弛有度,知道从大局考虑,善于收买人心。想来若不是沉非急着找人,他也不至于挥兵硬闯宜都,如今被南淮切断退路,留给老百姓的喘息空间实际上也是留给了自己,他需要时间好好盘算下一步棋。

下一步……

沉璧很回避这类问题,浮生梦醒,她自觉在参悟人生上又有进益,直接表现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酒的好感度大增。

军营最不缺的是酒,对远离故土历经杀戮的将士们而言,酒是麻痹神经的好东西,不仅消愁,亦能壮胆。不过,受军纪所限,他们只有在出征前或是凯旋后才能得以畅饮,这就便宜了沉璧。

一个人的酒量高低其实是可以训练出来的,沉非在的时候,她不敢训练得明目张胆,这几日沉非受命出城打探风声,她便偷偷钻进伙房营帐,在堆积如小山的酒坛中挑来拣去。

伙房大厨知道她是最受主帅器重的风将军的妹子,于是待她格外殷勤,推荐了好几种北陆特产的青稞马­奶­酒,沉璧嫌味儿太冲,又不好当面拒绝,一眼瞥见角落里有几个圆滚滚的白底粉彩瓷坛,外观甚为可爱,便问道:“那是什么?”

厨子照她所指方向看去,原本不大的眯缝眼变成一条线,神秘兮兮道:“那可是好东西,不过姑娘不能喝……唔,一定要尝的话,须得经过主帅同意,论功行赏。”

“是吗?”沉璧用竹勺舀起一点,低头去闻,果然醇香扑鼻,不由暗笑慕容轩小气,她眼珠子一转,将瓷坛搁回原地,起身道:“你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差点忘了正事,主帅刚让我带句话,说想喝碗羊­肉­汤。”

“是!”厨子立刻如受军令:“小的这就去准备,姑娘自己招待了。”

“行,我也改天再来。”沉璧慢吞吞的往帐篷口走了几步,趁厨子一门心思的忙活,又悄悄折回来,拎了只粉嘟嘟的瓷坛开溜。

入夜的月­色­十分柔和,沉璧躲过巡逻的卫兵,抱着酒坛来到营地后方的小山坡上。

秋风转凉,沉璧抖抖索索的抱着酒坛,几大口下肚,这才略暖了身子。

泠泠酒水一路滑过喉间,肺腑都像是烧着了一般,沉璧忍不住轻咳,嘴里又苦又辣,生生呛出了眼泪,连带着心脏都被扯痛。她闭眼深深呼吸,良久才平复下来。

如她这般,要说只为了想念一个人,还不大贴切。

她其实很希望自己能狠下心来遗忘,但,不舍,却也是真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命运似乎喜欢和她开玩笑,每次给了她一个幸福的肥皂泡,在阳光降临的时候,便会彻底蒸发掉。

恍若昨日骑竹马,堪堪已是白头翁,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怀瑜说,她是他的妻。

泪痕未­干­,沉璧仰头又灌了一通酒,脑海中浮现出他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幕,笑得全身发抖。

信物在,情生不觉。

她只是从没想到,会是他。家国天下,过眼繁华,最重要的,是他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她。

三年之约,她该怎么办?

明月别枝,情伤佐酒。不知不觉,沉璧手中的酒坛变得空荡荡,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喝高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视线果然重影,这还不算,她堪堪迈出出几步,体内竟升腾起一股奇妙的热度,肆虐冲撞,似在急切的寻找出路。

沉璧好不容易扒拉开衣领,脚底一个踉跄,下坡就图了个方便,几轮翻滚,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整个人已趴在了坡底。

好在坡度较缓,草皮也厚实,她­干­脆仰面躺着,任草尖冰凉的露珠沁透衣料,倒是舒服了不少。

朦胧中,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张开眼使劲瞧了半天,仍辨不清对方长相,­干­脆伸手去摸,摸到纠结成一团的眉头,当下奇道:“你也不快活么?”

迷迷糊糊的被半抱起,来人抬手覆上她的额头,丝丝凉意渗入灼热的皮肤。

他的声音听来确实不悦:“你又有什么不快活的?”

“唔,你的手……好凉快。”

沉璧抓住来人的手不放,仰起的脸颊触到他脖颈处­祼­露的肌肤,倍觉舒缓,便更加起劲的往他怀里拱,不听使唤的手指勾着他的腰带,用力拉扯。伴随着愈发轻飘的神智,沉璧下意识的将来人当作冰块,只想着剥光了才方便降温。

厨子晚饭前给慕容轩送来一碗羊­肉­汤,他当时正忙着与几位将军议事,没空理会,等到散会了才觉得莫名其妙,叫来厨子询问了一番,然后就找去沉璧营帐,结果扑了个空。

好在她也没跑远,他在营地后方的小山坡下找着了她。

她偷喝了酒,而且还是军中专门用来打赏立功将士们的酒,他一闻到那种特殊香味就知道是红帐香,说白了,就是兑了春 药以尽─夜欢情的酒,普通男子也只受得住一碗,她却将整坛喝了个­精­光。

他正考虑要不要点了|­茓­道让她睡个安稳觉,她倒先出手了。

男人的定力有时候可以强烈得不可思议,有时候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关键还在于,遇上了什么人。沉璧显然算不上挑 逗高手,她只是循于本能。一个简单的扯衣带动作,她笨手笨脚的折腾了半天,最终还打了个死结。温软的身子靠在慕容轩怀里扭动,若有如无的诱惑,他的皮肤甚至能清晰的感到她呼出的热气,混着淡淡的体香侵入他体内,凝结不散。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将她往外推开了些。

“为什么……解不开?”她偏着脑袋自言自语,星眸半张,满脸无辜。

“因为……那个……回去再说。”他哑着嗓子,凭着所剩无几的定力,瞅准她的昏睡|­茓­就要下指。

不料她竟似听懂了他的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腰上攒了劲,就地弹坐起来,正撞上他的肩膀,他屈着腿还没站稳,便被她扑倒在地。

他汗水沁了一身,她竟“咯咯”的笑,挣扎着仍想直立。

几缕青丝拂过他­唇­畔,他再也忍受不住,抬手环住她的纤腰,微微欠身,吻上那一抹近在咫尺的嫣红。

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回应,她的舌尖带着清冽酒香,似乎要将他的世界融化。

慕容轩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年,再是贪婪的索取,仍嫌不够。两人交缠的津液流淌而出,他的­唇­滑向她小巧的下巴,一点点细细咬着。

沉璧的身体越来越热,­唇­间飘出的气息,馥郁如兰,暗暗撩动着慕容轩的底线。他情 欲渐炽,轻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拉住她的衣襟往双肩褪去。布满硬茧的手掌自她圆润的肩头缓缓下滑,爱抚她光­祼­的手臂,由上至下,复返而上,说不尽的怜惜珍爱。

这亲昵温柔的举动立竿见影,沉璧发出困惑的嘤咛,呼吸渐显紊乱。清朗的月光勾勒出女孩玲珑有致的身躯,他的­唇­流连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时轻时重的舐弄着她柔软的颈项,缠绵至胸前,不假思索的挑开她的肚兜。

“沉璧……”汗珠滚落在娇挺的蓓蕾上,蓝眸缓缓闭上又睁开,颤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游走,他一遍遍亲吻她迷乱的双眼:“给我好吗?”

她发出浅浅的呻吟,躁动不安的寻找他的­唇­。

全身好似着了火,蓬勃待发的欲望叫嚣着放纵与宣泄,自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她。梦中渴求过无数次的场景,明明触手可及,盘桓在混沌神智中的一丝清明却还在犹豫,他竟然害怕,若今夜得到了人,明日便再也得不到心。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更贪婪。

他的手滑过她平坦的小腹,轻吮她的耳垂:“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不想她却躲开了去,含糊不清的笑:“痒,好痒……怀瑜,别闹……”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慕容轩陡然愣住。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程怀瑜。”

沉璧并没有回答,衣物尽褪,大约也不那么热了,她如婴儿般蜷成一团,安静下来。

慕容轩呆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臂弯忽地一沉,枕着他胳膊的女孩呼吸沉稳,已然睡去。他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唇­角不觉牵出一丝苦笑,俯下身,恋恋不舍的吻着她光洁如玉的脊背,呢喃低语:“丫头,你只能是我的……只是我的,好不好?”

浮云收尽,银汉无声,此生此夜明月在。

次日,沉璧头疼欲裂的醒来,盯着帐篷顶看了很久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顺带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做了个荒诞无比的梦。

服侍她梳洗的婢女端来一碗醒酒汤。

她乖乖喝完,心虚的问:“谁让你煮的醒酒汤?”

“昨夜值守的卫兵在后山坡上发现姑娘醉得不省人事,便报告了王爷,王爷命奴婢们好生照料着。”回话的是慕容轩从越王府带来的随身侍婢,模样生得俊俏,身段儿更是一流,再加上她们的民族服装都是紧身短褂配流苏长裙,分外养眼。

每天对着如此妖娆的美人,还能够静下心来运筹帷幄,慕容轩大概是看多了以致审美疲劳——沉璧每逢感叹,就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进而才悲哀的意识到,人家老打击自己的身材其实是情有可原。

“哦。”沉璧摸摸鼻子,仍不放心的追问一句:“那个……我没有发很难看的酒疯吧?”

“酒疯倒是没有。”美人侍婢抿着嘴笑:“但是到了后半夜,姑娘就不停歇的说梦话,念叨着一个人名……”

“不用说了,我知道是谁。”心情骤沉至谷底,沉璧闷闷的嘟哝。

美人侍婢了然道:“姑娘定是常和他喝酒罢,梦里划拳行令说得分毫不差,奴婢从前听说南方女子不胜酒力,没想到姑娘的豪放竟不输男儿……”

“等……等等……你说谁,谁啊?”沉璧越听越奇怪。

美人侍婢却比她还惊讶:“不是阿慕么……好像是这个发音,与王爷的姓氏还有所冲撞。恕奴婢冒昧,姑娘今后还是少提此人为妙,奴婢看王爷当时的神情就有些古怪……”

“不……不是吧……”沉璧哑巴吃黄连,心想定是阿慕上次没陪自己喝尽兴的缘故,害她至今还惦念着,等到下次有机会,不把他灌醉誓不罢休。

转念一想,又发觉了不对。

“后半夜的时候,你家王爷还在这里?”

美人侍婢很肯定的点头:“王爷说风将军不在,照料姑娘的责任重大,怕奴婢们疏忽了,如果不是他事先给姑娘喂了两碗醒酒汤,姑娘大概得睡到日上三竿。”

沉璧张了张嘴,瞧着笑得一脸暧昧的美人侍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接下来一段日子,沉璧还没琢磨出找慕容轩和好的开场白,却发现慕容轩似乎有意躲着她。两人的营帐相隔不过百米,她一天至少要出去晃荡十来次,却一次都没碰见过他。

她终究拉不下脸去找他,即便是她话中带刺在先,可后来被强吻的也是她,两相权衡,好像他才是最应该道歉的那个人。

好在这种尴尬的状态没持续多久,沉非就回来了。

得知消息后,她兴高采烈的跑去城门迎接,不想遇上一个故人。

似假亦真

午后秋阳正盛,斑驳的城墙下,白马青衣。轻握缰绳的男子尽管风尘仆仆,身姿却依然挺拔秀美,他的­唇­角挂着一抹浅笑,似在认真聆听身边的女子说话。那女子身着葱绿裙衫,只留给沉璧一道不失俏丽的侧影,乍看之下,竟有些眼熟。

路边有些贩卖蔬菜瓜果的小摊,沉璧装作货比三家的顾客,慢慢蹭过去,仔细一打量,顿时愣住,好奇兼玩心全体蒸发。

惊疑不定间,只听沉非说道:“韩姑娘既已备好晚膳,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就先谢过姑娘好意了。”

“那我等你。以后……以后叫我青黎就可以了。”

小摊前的凉棚挡住了沉璧,但是并不妨碍到她看见韩青黎飞满红霞的脸蛋,还有笑若春风的沉非——她倒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沉非,也许只有她才能看出来,他的眼底全无笑意,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耐。

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暴露听墙角的身份显然很不明智,她只好等他们各自走远了才出来,犹豫片刻,朝城外的营地追去。

远远看见沉非的帐篷,却又被人抢了先,一个伛偻的灰­色­人影掀开帐帘钻了进去。

她下意识的放慢脚步,仍然走了过去。

帐篷里有人在说话,沉璧望了一回天,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不知怎地,那嘶哑的声音唤醒了她记忆中最不好的那一部分。

“他们打算冬至前出兵?”

“不错,冬至后水面有可能结冰,为北陆突围创造了条件,所以,他们也不打算再等了。江湖上还没有大动静,韩青墨毕竟是前任天义门右使的嫡传弟子,且为人刚直,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挑起内讧,想必他也还在矛盾。慕容轩与他,赌的不过时间。”

“话虽如此,但他现任南淮主帅,若是按原计划从天义门中挑选数名好手去割他帐下几员大将的头颅,怕是不见得可行。”

对话稍有中断,沉璧屏住呼吸,从帐篷缝隙中望进去,只一眼,心脏骤停。

居然是他!真的是他!

根本不需要第二眼证实,她听见沉非淡淡的问:“他的毒还能解吗?对运功可有影响?”

“我正要与你说此事。”游笑愁掏出一只小木盒递给沉非:“解药只有一颗,但他拖延得太久,恐怕也不大中用,他那身子横竖是没了知觉的,司马当活医,也算件诱饵。不过,七日散的毒对功力全无影响,习武之人若是轻微服用些,不易察觉伤痛,还大有裨益。”

“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行事当晚,我去引开他便是。其实,我也有些佩服他,沉璧诚然没看错人,只可惜……”沉非顿了顿,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程竞阳老贼,也算命大。”

沉璧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一不留神,眼泪夺眶而出。

“解药你暂且收好。此外,还有韩青黎,你万不能大意。那丫头的机灵不逊于沉璧,如今是情令智昏,才不管不顾的留在了宜都,这步棋,你需得好好走对,必要时……”

“这个不需要你提醒。”沉非生硬的打断他的话,转而问道:“我刚去了趟沉璧的营帐,她人怎么不在?”

“天气好,兴许跑城里玩去了吧,慕容轩自然安Сhā了亲信跟着她,大可放心。”

沉非略略颔首,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也不要光顾着琢磨我的事,他为沉璧耗去了大半内力,休养起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眼下临近冬至,祛寒毒的炎炙石却还没着落,即便他没追问,也难保不生疑心。”

“千年炎炙石自有灵气护身,我至今也推算不出个确切,只能静候时日,待到下一轮月蚀之初再问天卦。”

沉非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就在巫峡附近。”

“当时卦象是这么显示的,但进入宜都后又变得乱七八糟。”游笑愁显然也有些苦恼:“我难道不想助你先他一步得到炎炙石么?你想想……”

游笑愁的声音仍在“嗡嗡”继续,沉璧却再也听不进半个字,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原来只是把她放在了玻璃罩中——这世上或许真有善意的谎言,但此刻的她只有一种被蒙骗的失望与愤怒。身在乱世,谁都有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也都不可能活得太单纯,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与较量,她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不想徒增无谓的烦恼,因为她曾认真思考过,唯一的答案,只有沉非。习惯了玻璃罩中的真空,一旦出现了裂缝,她反而难以呼吸自如。她无法接受沉非明明知道青墨是为谁才种下那生不如死的毒,明明看得懂她的负疚,甚至,明明可以早些拿到解药,却对她隐瞒得滴水不漏。良禽择木,她以为他选择了慕容轩,如今看来,却也是利用。她的哥哥,近在咫尺眉目依旧的哥哥,谈袖,竟远过了七年的距离。他到底想得到什么?

沉璧禁不住瑟瑟发抖,只得咬紧牙关,轻手轻脚的走开,她越走越快,昏头昏脑的撞了人,迭声道歉,却被对方拉住。

慕容轩苦闷了好几日,前思后想,终于做出一个颇为悲壮的决定,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对沉璧坦诚心迹,即便他还不能得到她,而她的心也还在别人身上,但是总胜过毫不知情。怀揣着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有过的忐忑,他走进沉璧的营帐,再度扑空。等得不耐,出门没走多远就被撞上。

“你怎么跟遇见鬼似的?”他疑惑的发现她的手被汗水浸湿,而且冰凉无比。

“没有。”沉璧低头绕开他,往营帐走去,脚步有些不稳。

他蹙眉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道:“以后别再沾酒了,你身子还虚得很,自个都不知道爱惜些。”

纤柔的身子僵了一下,慢慢回转,她鼓起勇气看着他:“其实那天,我只是想谢谢你救了我。”

慕容轩笑了,浅浅的弧度,柔和了俊朗的面部线条:“我知道。”

“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向我道歉?”沉璧在头脑不甚清醒的情况下顺口来了这么一句,却没想到,慕容轩的回答更令人绝倒。

他说:“不,我只是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

“……”

“不要那么看着我,如果我不是慕容轩,而是一个普通的……”有些话对慕容轩而言,的确难以启齿,但还是要说,他费力的字斟句酌:“喜欢你的人……”他顿了顿,面孔微微泛红,但终究还是坚持了下去:“又有什么好值得惊讶?你在祈州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但现在,我有。”

“你只能是慕容轩啊。”沉璧被突如其来的告白彻底震住,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道:“你想要什么……”她把溜到嘴边的“女人”两字生吞回去:“……什么不可以得到?你喜欢我什么?”

“你不用遮遮掩掩,我在你眼里,大抵也就如此了。”慕容轩眯眼望了望远方的天空,淡淡的说:“过去的二十年,我并不知道未来的生命中还会出现一个你,否则……”他苦笑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愿意把最初的最好的都留给你。”

沉璧呆呆的与他对视,碧蓝的眼眸深邃如海,澎湃着令她无所适从的陌生情感,汹涌着冲击心的防线。一瞬间,心底似乎真有一处小小的角落被撼动,胸腔微微一紧。也许,只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在她被沉非无意中伤到的眼下,任何一句微不足道的关怀都能抚慰她的焦虑与惶恐,何况是一个将心捧给她看的人。

她努力使自己清醒,好一会,才艰难拼接出一番话:“你我相识虽早,你对我却未见得有多了解。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说起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女子,贪吃贪睡贪玩,哦,还贪财……与古往今来列女传中的贤良淑德恐怕都沾不上边,小聪明兴许有点,但离辅佐社稷的才能还差很远;偶尔自不量力的逞义气,但更多时候还是逃避;琴棋书画略懂些,但最大的乐趣是数银票;好逸恶劳,常耍小­性­子,对了,据说睡着了还喜欢踢人……总之,你是碰巧遇上了我,又碰巧走得近些,事实上,只要你用心去看,世人多半也都是这般形容,你和我相处久了,一样会觉得腻。”

慕容轩的脸­色­­阴­一阵沉一阵,虽然早料到会被婉拒,但沉璧找的借口委实拙劣了些。他忍了又忍,才将语气重归平淡:“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见过的女子,自然有比你更好的。我倾心于你,只因为你是沉璧,不是别人。”

“哦。”沉璧讪讪的应了一声:“可人们总喜欢在心里美化那些看得到够不着的东西,我怕你也一样被自己的幻想给骗了。”

对此结论,慕容轩只懒洋洋的挑了挑眉,不做声。

沉璧估摸着自己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见他不置可否,只好轻咳一声:“那个……我说完了。”

这次,他连眉毛都懒得挑了,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

被人盯着看大约总有些不自然,沉璧咽了咽口水,脸颊略略发烧。明明被拒的是慕容轩,他却像个没事人,自己反倒不知尴尬个什么劲。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气场问题?

正胡思乱想,只听慕容轩冷不丁问道:“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紧张?我的话让你觉得很有压力吗?还是说,你口是心非,表面上不在乎,实际上……嗯?”

话没说完,慕容轩故意打住。

“紧……张?我……有吗?”

沉璧下意识松开攥紧的拳头,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竟带了丝笑意。

沉璧忽然想起来,慕容轩是个自恋狂。这一点在祈州临别时就表现得很明显,于是她决定也深沉一回,不多解释。扪心自问,无论是谁,喜欢一个人总没有错,她不过是想尽量委婉些。

“你不要想多了,更没必要当作负担。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慕容轩的口吻似乎有点散漫:“倘若哪天我改变了心意,同样会坦然告知,但愿你不要觉得失落才好。”

“我才不会失落。”沉璧嘀咕了一句,忍不住随着他仰头看向天空,浅蓝­色­的天空上,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慢慢的,她有些怔忡,却又摸不准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

眼前光线按了暗,慕容轩抬起手,往她颈项挂了样东西。

一块血玉铭牌。

“不要把我的东西随意转送给别人。”慕容轩拉起她的衣袖,打开她护腕内的箭盒,果然空空如也,他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这件只怕是你解不开,不然的话,早该易主了吧?”

“我……不是随意转送。”沉璧的脸红了又红,呐呐道:“替换的箭盒我收藏得很好……”

“嗯,八成好到连你自己都寻不着了。”慕容轩拿出准备好的数十根袖箭,一边替她装盒,一边轻描淡写的说:“你把对别人的心收回一些放在自己身上,就够了。”

忙完之后,从沉璧手中拽出玉牌,掂了掂,小心塞进她的衣襟,方才问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被你送走的两丫头下落?”

沉璧犹豫了一下,听他调侃道:“我原以为你有自知之明,可见是错了。你那鬼画符般的图,充其量只有我能看懂,居然还拿出来献宝?她俩照着你设计的路线,自巴蜀境内就偏了方向,直闯山贼窝,幸得青城弟子营救,青城掌门与我略有交情,认得我的信物,便差人将她俩送至我的住处。其中一个跟你哥哥来了宜都,另一个回了建安。”

沉璧点点头,默想了许久,轻声道:“你在南淮的势力,还远在六千轻骑之外吧?”

她其实没指望慕容轩作答,可是,他并没有回避。

“莫非你以为南淮主帅按兵不动是仁慈的表现?”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抓紧时机退守北陆,入冬以后,你的军粮储备支撑不到来年。”沉璧承认自己有私念,但她说的也是实话,战争是历史的主元素,她不想拿所谓的和平论自欺欺人,慕容轩失利在先,纵然可以一拼,也未必落得到好处。

“有些事,不是我能说停就停的。哪怕前方真是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尽力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慕容轩撩了撩沉璧额前的碎发,指尖若即若离的滑过她脸畔,出神的凝视良久,微微一笑:“如果你是在为我担心,我很高兴。”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扳过她的肩,将她推进帐篷:“进去休息一会,没事别出来,到处晃得我头昏。”

“你……”沉璧忍不住探出脑袋:“你该不是正好看公文看得无聊,故意拿我寻开心吧?”

“你说呢?”蓝眸闪了闪,慕容轩似真似假的反问。

“嗖”的一下,沉璧的脑袋飞快缩回去,空留帐帘轻晃 。

身在曹营

被慕容轩一搅合,沉璧根本静不下心来细想什么,她料到沉非还会来找她,而自己能不能粉饰太平还说不定。在帐篷里烦躁的踱了几圈,她打算先去看看青黎。

宜都集市不大,而青黎的漂亮又很引人注目,几家客栈挨个打听过去,沉璧很快找到了地方,她踮着脚,小心翼翼的踩过一段颇有年岁的木楼梯,停在左侧的房门前。

正欲敲门,房间里传出隐约的争执声。她以为弄错了,忙抬头辨认房号,断断续续的对话飘进耳中。

“……你要我再说几遍?他若是真在意你,便不会任你留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你先回镇江,他若有心,总还是会去找你!一个女孩子家流落在外,人生地不熟,叫爹爹怎么放心?”

沉璧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下楼梯。她不敢相信青墨竟还在宜都,可那分明就是他的声音,淡定如他,居然也会发火。

虽是无意撞上,但偷听别人的家务事总不大好,沉璧正想转身,青黎的哭腔骤然爆发。

“你任­性­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允许我任­性­这一回?你只道爹爹不放心我,可曾想过他常因你睡不好觉!就连他都听说了你连诛九大帮派掌门的江湖传闻,生生为你愁白了头!你有自个的天地要闯,他从不拦你,除了希望你远离仇杀纷争,就盼你娶一房媳­妇­好生安个家。而你呢?你丝毫不懂他的苦心,对梦晴爱理不理!她从小就喜欢你,你却对她说你心里早有了人!若真有,你怎么又说不出个名儿?”

沉璧懵懵的伫在­阴­暗的楼道里,心头酸楚无比。这时,破旧的木楼梯又开始“咯吱”作响,似有人上楼,房间里一时没了动静。

沉璧不及避让,腰间陡然一紧,她的脊背紧贴上一副结实的胸膛。

再熟悉不过的怀抱,来人将脸埋进她的肩窝,一声长叹,触动心弦。

“沉璧,真的是你……我想你了。”

简简单单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呢喃,却因着嗓音的沙哑与哽咽而渲染出无尽的忧伤。

那忧伤蔓延过意识存在的时间与空间,沉璧垂下眼帘,脸颊潮湿一片。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一张柔软的­唇­循着泪痕,慢慢覆上她的­唇­。

情烈如火,心被泪灼热,三生石上续前缘,誓言纷然如昨。

她情不自禁的抬起双臂,勾缠着他的颈项,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用来索取他的气息。

“我也想你,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曾有多么想你……”

忘川河岸开过一季又一季的曼殊沙华,千年风霜,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终究等到了相见的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程怀瑜圈住沉璧的手稍稍松了些,他摩娑着沉璧的脸,神情犹带迷离痛­色­: “你说我们不可能分离,难道,都是骗我的么?”

沉璧摇摇头,又一串清泪滚落杏腮:“我没有骗你,可是……我会尽量说服沉非,但你不要再留在宜都。”

“如果我执意不走,你是不是又打算另想法子刺激我?”程怀瑜勾起­唇­角,一双上挑的眼角却微微泛红:“没用的。无论你经历过什么,都是我没能好好照顾你,天塌了也应该由我同你一起承担。”

沉璧扁了扁嘴:“你的个子比我高许多,天塌了自然是你撑着。”

“只要你愿意。”程怀瑜的眼睛添了稍许亮­色­,小心翼翼的说:“别说是一个孩子,便是再多上几个……”联想起沉璧可能受过的委屈,他心疼得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无声的告诉她,他会给她遮风挡雨。

自作孽不可活,沉璧明白了他的意思,反倒破涕为笑:“多上几个?你当我是母猪么?没有,一个都没有……”

没等程怀瑜着急询问,他身后的房门“吱呀”开了条缝,探出一张盈盈笑靥:“两位不妨坐下来再叙旧吧?”

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楼道,沉璧这才意识到身处何地,顿时羞红了脸。

隔着袍袖,程怀瑜轻握她的手,问道:“青墨呢?”

“哦,他的轻功一向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青黎朝敞开的窗户指了指:“你们堵住了门,他大概不好意思借过。沉璧,我们也有好久没见了,怎么就不可以抱抱呢?”

毕竟心思单纯,女儿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风雨大作的青黎恢复了常态,言语间的直爽令年长她好几岁的怀瑜都难招架。

“嗯,当然要抱一抱。”沉璧微笑着张开手臂,眼见青黎欢喜的奔上前,又装作不甚在意的叹了一句:“只可怜我那刚将结束长途跋涉的大哥,恐怕还巴巴的等着晚饭!不如,我们一起?”

“不……不能吧?”青黎脚下一滞,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只会做几样小菜,对了,我找小二借了厨房,暂且没空闲聊,改……改日好了。”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沉璧一剂猛料下得恰到好处,成功支走了青黎。

擦身而过时,却听见她轻声说:“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你来过这里。”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里,多少无奈,多少苦涩,只有彼此明了。

沉璧关门转身,正对上程怀瑜别有深意的目光。

“你知道她对沉非有意思?”

“才知道不久。”一腔热情迅速冷却下来,沉璧明白怀瑜为何这么问,她低下头,抚弄衣襟上的褶皱:“告诉青墨,尽快带她走吧。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也都……”

“沉璧,你心里头,可留有一分我的位置?倘若有,就不要再拿违心的话搪塞我。你若是现在就答应跟我走,我一刻也不多留。”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沉璧抚弄衣襟的手停了停,忽然笑了:“一国储君竟有那么好当,委身于敌营,成日无所事事。万一哪天不慎被发现……”

“那也会被史官记作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程怀瑜悠悠然的品了一口茶。

“你……”沉璧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抢过他的茶杯一饮而尽,不料入喉的却是隔夜冷茶,当即“噗”的喷出,咳喘连连。

“看来青黎也是为情所困得紧哪。”程怀瑜一边为沉璧抚背顺气,一边抒发感触:“常言道相思入骨食不知味,说的大抵就是我和她了。”

沉璧好不容易止住咳,熨帖在她背心的手却没舍得拿开,良久,他低低喟叹,将她拉到身侧坐下。

“我如何不知你的为难。可你当日也曾说,真正的战场,不应该有你。只这一句,我深以为然。世间既无双全法,你我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心之所属却是一个人的事,与国与家有甚关系?你何不学学青黎,认准了谁,纵有千难万阻,也会朝他笔直走过去。只要两心相许,只要他不负你,天下之大,总不至于寻不到容身之处,何苦自伤?

沉非的鸿鹄之志,谋在人成在天,无论你在不在他身旁,结果都不会有太大改变。但我不一样,我的人生有没有你将会是截然不同的情形。以前在梨香苑,我总是想法设法讨你欢心,一天之中,只要见你笑了两三回,便自觉圆满。我那时糊涂,并不曾往深处琢磨,只当是因代行婚约而亏欠于你,少不得要好生补偿才安心。后来,你无缘无故的病倒在床,我所受的煎熬丝毫不亚于你。你的身子每况愈下,不分昼夜的昏睡,我白天四处求医,晚上也睡不安稳,隔一会便惊醒去试探你的鼻息,说来也着实好笑,但我真真从未有过那般害怕的时候,我试着问自己,若是失去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答案一直都藏在心里,我竟不敢承认我早就离不开你。我偷偷烧毁了一式两份的契约,我想着尽可能的再对你好一些,你将来说不定也会舍不得离开我。可是,在漕运风波过后,我仍看出了你的去意。我原打算寻个机会向你坦白心迹,只要你愿意,我抛开一切陪你浪迹天涯又何妨?一辈子横竖不过数十载,我程怀瑜不可能对得起所有人,但求不负一人心而已。我为自己的了悟感到欢喜,却不料事态急转而下,我甚至还来不及告诉你……如果说我在濒危之际还有一丝清明的意识,那便是后悔,后悔自己的无能,后悔放了你的手。待到一觉醒来,我已置身东宫,众人皆贺,却不知我哀莫大于心死,我宁愿祭了这江山换你一笑……”

“笨!”沉璧扯扯嘴角,一抬头,却也红了眼圈:“那你还巴巴的寻来做什么?”

“我总不相信你真的不在了,而且……”程怀瑜看了沉璧一眼,欲言又止,化作一笑:“你在我梦里还是一贯的活泼,动辄找我要银票。”

沉璧呆了呆,讪讪道:“那定是你在梦里对我做了什么违反约定的事。”

“不错。”

沉璧没想到他竟然一口承认,等到反应过来,耳根子又开始发烧,他的轻笑拂过耳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总想着能够这样抱着你,听你和我斗嘴,还想……”

多余的话语消逝在脉脉凝望中,­唇­瓣相触的瞬间,他发出压抑而满足的叹息。

“璧儿,我多希望停在这样的梦中,永不再醒来。”

日头一寸寸偏西,霞光沿着窗棂踱步,轻描淡写的嘲笑着人们关于永恒的奢望。

沉璧扒拉着青黎养的一盆青葱水仙,某个念头在脑中千回百转,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才妥当,于是无限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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