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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成说

程怀瑜看在眼里也不多话,静静等着她理好思绪。终于——

“怀瑜,做皇帝的是不是定要三宫六院才合体统?”

程怀瑜不动声­色­:“体制是人定的,但皇家出于子嗣充沛的考虑,一般会这么做。”

“那……就算是做了皇后也未必能专宠?”

“皇后不但不能专宠,还必须帮皇帝打理后宫……不过,”程怀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照你的­性­子,估计会嫌累。”

“谁跟你说我了?”沉璧脖子一梗:“我只是好奇,至于同别人分享丈夫么?”余怒未消的丢出一个大白眼:“除非你让我也纳几个男宠才算公平。”

程怀瑜皱皱眉,一个屈指弹,不轻不重的敲在她脑门上:“你这惊世骇俗的话在我面前说过一次就罢,今后想也不许想。”

沉璧“哼哼”两下以示不屑:“凭什么就许你想?”

“我又没想过,是你问了我才如实回答。我可不可以将你的介怀看作是对我的默许?”程怀瑜清清嗓子,驱散了饱含着的浓浓笑意,正­色­道:“璧儿,我来宜都之前,必然做过权衡。我对待感情是迟钝些,但绝无泛滥之嫌,否则,以我的年龄,儿女成群都不为过。况且我原本就没什么权欲之心,如果你不愿被宫廷条规束缚,等时机成熟,我便带你远走高飞,隐世逍遥。”

“真的吗?”沉璧清亮的瞳仁中似坠进两颗星子,熠熠生辉:“怎样才算时机成熟?”

“尽快给我生个儿子,让他继我的位,嗯?”

得知她之前居然是为了打发走自己才谎称有了山民的孩子,他险些气得吐血,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笑着抓住她挥来的拳头,他顺势将她抱进怀里,吻了吻粉颊:“上古五帝盛行禅让,如今未尝不可。元帝膝下子嗣不多,亦不能将社稷托付给前皇后的痴傻儿子,所以就只有我了。但放宽了来看,皇族高氏枝繁叶茂人才辈出,比如三叔廉亲王、六叔德亲王,都是父王的得力将相,等到能由我全盘做主时,还怕想不出法子拐一个上王座吗?”

“拐?”沉璧忍俊不禁:“自古以来,有多少人为了争夺王座以致骨­肉­相残而在所不惜,你忍痛割爱也就罢了,怎么还把它贬得一文不值?”

怀瑜作可怜巴巴状:“没办法,我就是爱不起来。我游手好闲惯了,做点小生意,能养活老婆儿子便心满意足了。”

“你做的也叫小生意?”沉璧嗤之以鼻。

“那还不是因为你胃口大?不然,你以后和我打赌的金额都换成铜板?唔……”

一记拐肘打在怀瑜腹部,他吃痛闷哼。

沉璧笑嘻嘻道:“都换成老拳吧,提升运动量,也很有快感。”

“运动?快感?”怀瑜咬字咬得意味深长,接着,慢慢绽开一个厚颜无耻的笑。

“你……满脑龌龊!”沉璧反应慢了半拍,血压却上升极快,一张脸“唰”的变红。

“哦,你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怀瑜立刻换上一副无辜嘴脸。

“登徒子!”沉璧扑上去捏他的嘴,不防用力过猛,竹椅被她撞翻,两人直接滚到了地上,女上男下,姿态极其不雅。

古代的宽袖长袍飘逸是飘逸,可那也需要玉树临风或者分花拂柳来配合,如两人眼下这般,衣衫罗带绞作一团,动都动不了,唯有一个囧字可形容。

沉璧跨坐在怀瑜腰间,讪讪的从他身下拽出自己的裙裾,又扯啊扯,扯出腰带的一角,小心翼翼解开他的玉佩挂绳,顺便把丝络理好,然后继续扒拉……

“你再不起来……”怀瑜的嗓音无故沙哑,喑沉中透着致命魅惑:“我可真要做登徒子了。”

“哦,就好了。”沉璧连忙半蹲起身,可是……到底还有哪片衣角被压住了,怎么就是站不起来?她咬牙胡乱一挣,重力骤失,一ρi股跌坐回去,他喉间逸出低低的呻吟。

沉璧脸红到了脖子根:“我……我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身子蓦然被人拉低,他环住她的纤腰,轻易侧身,惩戒­性­的吻上她的­唇­。

沉璧大脑缺氧,却还能极应景的浮现出曾被她撞见过的美男更衣图——他□在外的胸膛沐浴着晨曦,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薄薄的丝绸如水般流淌过每一寸肌肤,贴合着结实而修长的身材,边缘氤氲开淡金­色­的天光……

喘息细密交织,她忽然觉得很热,睁开眼,怀瑜的脸尽在咫尺。

他稍稍离开了些,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柔情还转,足以将人活活溺毙。

“你……压着我了。”沉璧心跳如擂鼓,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这不是过程中的必然么?”怀瑜轻笑。

下一刻,压在身上的重量却消失了,他伸手拉起了她:“但我会把它留到与你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会很快的。”

“我都还没答应你。”沉璧小声嘟囔,埋在心底的­阴­影往外探了探头。

怀瑜察觉到她的不对,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她还是忍不住了:“你对她,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

或许爱情本来就容易让人变得卑微,毕竟先入为主,那个绝­色­倾城的女子,陪他走过晦涩而孤寂的少年时光,成就了他梦中的一片天,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程怀瑜扣紧她的手,她亦耐心的等着,渐渐的,交缠的指根有些疼痛。

她缓缓靠向他的肩。他的­唇­落在她发间。

“没有过。我和她之间,仅有的一次表白,还是你教我的……”

何谓命运弄人?沉璧欲哭无泪。

“璧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只装了姚若兰。我们有很多相同点,琴棋书画,但凡我作了一半的诗,她便能接出下阙;我谱了一半的曲,她亦能补全得天衣无缝。我觉得这大概是上天的安排,能够和她在一起,而她又是那么的优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从未认真看过别的女人,甚至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我读来只觉好笑,因我实在想象不出为一个女人睡不着觉是何种情景,直到……直到遇上了你。但是,璧儿,她未必能有我这般幸运。她复国有功,父王颁下密旨,给了她两个选择:入宫,或是留她夫君段志义一条­性­命……她尚未答复。据我所知,段志义并未参与谋反,他其实很早就发现了她举止异常,他背叛了整个家族来护着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想明白,等回了建安,我会再同她好生谈谈。璧儿,没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你只需和从前一样,在我身旁,给我勇气和信心。作为交换,我许你一个未来,一个白头偕老的未来,好吗?”

她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喉间紧了又紧,终于哽咽出一个字:“好。”

“相信我……”他一遍遍亲吻着她的发丝:“我稍作部署,三天后你再来这里,商讨一下带你出城的计划。”

心事纠结的三天过得分外漫长。

冬至临近,江水退得厉害,留下大片宽广的泥沼和沙滩。走在江畔,隐隐可见对岸南淮驻军的黑­色­帐篷。慕容轩的部队进入高度备战状态,几位将领通宵不眠,眼珠子熬得通红,丝毫不敢懈怠。沉璧想单独同沉非说句话都很难,一连两天,她都在沉非的帐篷里等得睡着了,次日早上醒来,身上裹着沉非的衣袍,人还是见不着。

第三天,慕容轩先发制人,挑出一小支­精­兵渡江夜袭,成功斩杀对方一员主将,拖回两船粮草补给。

战鼓号角从清晨响到傍晚,沉非匆匆来找她,通知她天亮了就随慕容轩的亲信转往燕京。

“我不想去。”

“你必须去。”

“哥……”她追着他跑出帐篷,被他打横抱起放回床榻,印在她眉心的­唇­冰凉而疲惫。

“璧儿,我是为了你。”

泪水悄无声息的流淌,她说不出话,更无法动弹。沉非临走时封住了她的|­茓­道,他或许是太累,累得忘记了他从未强迫她做过一件不情愿的事,从未舍得让她哭。

替她收拾行李的侍婢们以为她休息了,动作放得很轻,末了退出营帐,还细心的熄了灯。

哭累了,她委屈的瞪着帐篷顶,想象帐篷突然塌掉压死自己,丢下沉非后悔一辈子。正想着,帐篷顶很给面子的真晃了两晃,她吓了一跳,屏住呼吸,才发现动静来自床头。

床头多了两个蒙面人。

“她又在梦游?”其中一人皱眉道:“怎么看见了我们就跟没看见一样?”

营帐外的篝火映在布帘上,透过橘­色­的光。

沉璧闭了闭眼,哀叹程怀瑜猪头,如此激动且热烈的眼神是梦游者会有的吗?

另一个人没吭声,单手搭上沉璧颈侧探了探,似有一根温暖的羽毛划过皮肤,她吃痒一颤,身子竟可以动了。

“她先前是被点了|­茓­。”韩青墨的声音淡淡的:“你长话短说,我打不过慕容轩。”

“沉非打算明天送我去燕京,我今晚就跟你们走。”沉璧挪动僵硬的腿跳下床,着地稍有不稳,两人同时作势要扶,韩青墨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

程怀瑜的轻咳有点不大自然:“我们猜想他们开战前不会把你留在前线,幸亏青墨坚持先来看看。”

沉璧穿好鞋,隐约记得还有件重要的事,苦于一时想不起来,只好问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程怀瑜没吭声。

“如果跳过计划中的那一步,我们谁都离不开宜都。”韩青墨的话不知说给谁听。

沉璧奇道:“哪一步?”

“璧儿,”程怀瑜拉过她的手,低声解释:“如果我们就这样带你走,不出宜都就会被追上,到时候,一场恶战难以避免,你应该不希望看到……”

“所以呢?”沉璧话音刚落,手中便多了一个纸包,她捏了捏,类似面粉。等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颤抖出声:“这里边装的是什么?”

楚河汉界

“巴豆粉,俗称泻药。”程怀瑜面不改­色­。然而沉璧却看了韩青墨一眼,似在求证。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令他格外受伤,于是想也没想的直截了当道:“我也不会骗你。”

沉璧有点尴尬。

韩青墨略一迟疑,仍开口了:“泻药对人体不会有大碍,只是短时间虚弱些。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段时间。”

“可……可是……恐怕不大适合眼下……”沉璧的顾虑不无道理。两军开战在即,遑论胜负,她若是放倒了慕容轩手下的将士,后果如何,大家心照不宣。

程怀瑜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疑心我设下一箭双雕之计?”

沉璧也不拐弯抹角:“无论如何,我不会去做有可能伤害沉非的事。”

“我不明白沉非为什么要效力于北陆,慕容轩经此一战气数已尽,再拖下去也无异于困兽犹斗。”程怀瑜一如既往的不慌不忙:“你该知道他们从我方营地抢夺回的粮草吧?宜都产矿,农耕却未见得富庶,自我军切断外界与宜都的粮食流通渠道,城内补给便渐显捉襟见肘。寻常百姓尚有法子应付,可抡枪使剑的士兵们能依靠蔬菜瓜果度日吗?抢粮草一事,早在我预计之内,那些粮草才是真正掺过毒的,一顿两顿不打紧,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致人暴毙,为的就是一网打尽。为了骗过他们,我军将士食用的正是同一批粮草,只不过会事先服下解药。”

沉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程怀瑜冷哼:“我想算计慕容轩,还用不上假借他人之手。但我当时还不知道沉非也牵涉其中,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宜都城外百里就是我军驻地,你给他们服药过后,我即刻下令攻城,活捉慕容轩,签了降书遣返北陆,他旗下的一­干­将帅与六千兵卒,若无负隅顽抗者,我也不多加为难。”

沉璧默了默:“你的仁慈,恐怕得不到朝廷支持吧?两国交战,毕竟不是个人能决定的事。”

“两国积怨已深,战争一旦全面爆发,只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南淮局势初定,经不起旷日持久的战乱,举国上下,无论君臣子民,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家园沦为战场。但北陆援军已从边疆开拔,我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拿了降书,多少能为我军争取到更多的准备时间。改日对决,自然更有胜算。”程怀瑜似笑非笑的反问沉璧:“这个理由可信吗?”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有什么意思都正常。怀瑜,你不要怪她怀疑你,毕竟你的立场太过特殊,彼此多谅解些才好。”韩青墨点到为止的打断了程怀瑜,顿了顿,对沉璧说道:“就目前来看,他所说的,却也不失为一条两全齐美的法子,你不妨再考虑一下,如果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如果这么做,能够将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沉璧不觉扬起下巴逼视程怀瑜:“但你必须答应我,让他们平安返回北陆。若有意外,我不接受任何解释。就像生意场上的风险与盈利,虽然你比我更懂得规避和抉择,但横竖是赌局,我压上我自己,你呢?”

久不见小猫亮出利爪了,程怀瑜一愣,继而苦笑。

“我自然同你一样。璧儿,还记得在十里塘结义时说过的话吗?此生此世,坦诚以对,永无嫌隙。”他低沉的声音穿透夜­色­:“我唯一请求你做到的是……相信我。”

床脚边有只小虫在不知疲倦的低鸣,牛皮纸包被沉璧手心的汗水慢慢沁潮,她没有说话。相信吗?不相信吗?她恍惚想到,她与沉非之间,似乎连这个词都用不上。可是,此刻在她手中的,不正是背叛么?

时间忽然过得很慢,慢得能让程怀瑜感觉到一颗心正在缓缓下沉。他从没打算骗沉璧,有战争的地方便有楚河汉界,他和沉璧两人莫名其妙的被分隔开,各路英雄粉墨登场,而他,则扮演着里外不是人的角­色­。沉璧说得没错,即便他有心放过慕容轩,但主战派大臣们不会理解,父王亦不会允许,南淮近十年没有打过一场翻身战,这次确实是重振军心的好机会。慕容轩决策失误在先,他出此下策在后,胜之不武的名声由他一人背了也罢。至少,慕容轩算得上一条好汉,男人的直觉告诉他,慕容轩待沉璧并不简单,当初兵临险境的大半因由想必也是为了生死不明的她,如此说来,他还应该感谢慕容轩不是吗?如果定要说他存有私念,也只是一线微不足道的希望,他希望能争取到沉非的谅解,至少,不要让沉璧那么为难。

可是,“谅解”两个字,就连沉璧都吝于给予。

正想着,一只小手伸了过来,轻轻与他交握。他心神一振,只听她问道:“被沉非点住的|­茓­位,正常情况下,多久会被冲开?”

所谓点|­茓­,只是对方用内力暂封|­茓­道,随着人体血液回流,终究会被冲开。沉璧看似认真的询问韩青墨,目光却有些散乱。

“你入睡后,气息吐纳渐畅,至多子时便会自行解|­茓­。”

“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再来?”

“怀瑜出城带兵,我留在北营等你。这包药,你只需用在主帐伙房,那里布有严阵值守,你见机行事,实在不行,还有我。”

韩青墨淡淡的垂下眼帘,不忍再多看沉璧。她诚然还不知道她与程家的关系,但沉非呢?按照程竞阳的说法,沉非是他养育多年后才失散的孩子,难道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无知吗?他在怀瑜发往京城的快报中暗示了此事,程竞阳为何还无动于衷?更甚于此,当沉璧坠崖的消息传出时,程竞阳的反应亦十分冷淡,此人当真是沉璧的亲生父亲吗?

凡此种种,他起初神思哀伤未加细辨,如今冷眼旁观,倒显得疑团重重。原本只要沉璧活得开心,他也懒得去计较什么。可惜事与愿违,他想,是时候弄清一切了。

一夜守候,一夜无眠。

黎明的江滩秋雾沉沉,沉璧裹紧单薄的衣衫,打着哆嗦走向伙房。

主帐伙房周围的巡逻队一向安Сhā有慕容轩的亲信,今日正好轮到郑桓宇,他替沉璧掀起帘子,刚要问好,她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他身边经过,压根没留意他的存在。

憨厚的胖厨子见了沉璧很高兴,忙里偷闲的打趣:“老远听到姑娘的脚步,我这儿的酒坛子都在发抖呢!”

沉璧抿着嘴笑:“你就没偷喝过?”

“哪能呢?姑娘有所不知,在北陆军营,这最后几坛叫做保命酒,是留给将要凯旋的战士们畅饮的。只要有酒在,人就一定会回来。”

沉璧的笑意黯了黯,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得来啊。”

“南征北战,凭的不都是个命么?”厨子答得倒也爽快:“马革裹尸,三百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姑娘岁数小,兴许接受不了。我跟随主帅这么多年,早看开了。不过,主帅这次带领的六千骑兵,可都是北陆最勇猛的战士,我们有信心打赢这场仗,回家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话至此处,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瞧我健忘得……嘿,姑娘来得正好……”

他转身端出一只粗瓷碗放在灶台上,沉璧定睛一看,碗里竟装着大块酱烧蹄髈。

“这是……?”沉璧不明所以。

“昨日傍晚,巡逻的卫兵在林子里猎了头山猪,弟兄们好久没沾油了,主帅命我炖了汤,每人分得一小碗。这只蹄髈是特意给主帅留的,他却不吃,让给姑娘送去,不巧昨晚姑娘歇得早,所以就搁下了。我一直捂在灶里,还是热的。”

眼前的笑脸忽远忽近,沉璧心头一阵难受,只得勉强笑道:“他们早上吃些什么?”

“喏,我正和面准备馒头!”厨子揉着案板上的面团,沉璧目光一扫,见他脚边的空面粉袋上标有南淮的年号。

她心中一沉,忙道:“你现在才开始和面,恐怕来不及。就没有别的食材了么?”

“还剩几袋从城里买来的杂粮!”厨子朝角落努努嘴:“没啥大用处,做出的窝窝头太硬,死磕牙。”

“让我来试试。”

沉璧将混着小米、绿豆,花生等的杂粮用簸箕筛了,洗净下锅,添满水煮。煮至中途,翻出些蔬菜蘑菇切成细末,再将蹄髈上的­肉­剔下捣碎了,加点麻油、黄酒拌了拌,连着骨头一起倒进锅里,拿了厨子的擀面杖慢慢熬,不多时,一股浓浓的粥香就飘了出来。胖厨子在一旁瞧得钦佩不已,听沉璧说还要盐巴,忙颠颠的取了来。

“等到差不多了,我先给主营帐送去。剩下的材料也别浪费,就照我这法子,让大伙儿都尝尝鲜。”

“好嘞!”

厨子丢下面团,转身忙活去了。沉璧从怀中掏出巴豆粉,咬咬牙,悉数倒进盐罐。

掺了药的盐巴迅速化开,沉璧直愣愣的盯着瞧,眼睛有些酸胀,胸腔里更像缺了一块,她忽然很想放声大哭。

锅里的粥咕咚着粘稠的气泡,香气四溢。

“该起锅了!”挑着两桶清水进来的厨子发觉沉璧脸­色­不对,忙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了?别是被热气蒸晕了头啊!快让我来!”

“没……没事。”沉璧勉强笑了笑,看着厨子麻利的将煮好的粥倒进紫砂罐,脑中风驰电掣的闪过无数镜像,有沉非,也有慕容轩。

世人常说,情字千转,百般滋味。殊不知,情字亦能生出百般­色­彩,回望处,满目繁花。

漫天梨花点缀了最美的童年,她坐在推车里玩耍,近处的翩翩少年舞出一手好剑,风动影缭乱。

水墨写意的杏花烟雨氤氲了整整七载牵念,岭南夜来香终于等来与沉非的久别重逢,昔日纤细柔美的少年几乎变了个样,眉目间形容清冷,他却只说,我的璧儿长大了。

荒林桃花笑看她与慕容轩的劫后余生,她缩在气息陌生的男子怀中,窘得不敢抬头,温泉深处,只见碎红点点,零落随流水。

千亩碧荷倾洞庭,夜梦西洲,缱绻月­色­延伸到水天交接的尽头,幻化出一个温柔的臂弯。

火红海棠是道别,碧蓝眼眸流光溢彩,半是骄傲,半是难舍。

一幕接一幕,一程又一程,毫不设防的温暖。

不思量,自难忘。

他们,却成了怀瑜迈不过去的坎。

难道再也没有转机了吗?怀瑜既然能给慕容轩留一条生路,那么只要说服他们配合,共同演好一场戏应该不难。

仿佛早期待着一个借口,在她毫无意识之前已听到自己阻拦厨子的声音:“等等,这锅粥不要了!我放多了盐,难以入口。”

“不打紧,添点水就成,浪费多可惜。”

“胡说,送给主帅吃的食物,怎么能将就?不是还有材料么,你手艺比我好,赶紧再做一锅就是了!”沉璧说完,作势去搬紫砂罐,一个“不小心“,打翻盐罐。

白花花的盐巴撒了一地,胖厨子心疼得直跳脚:“哎哟,不要就不要,留给小的们沾光吧!小姑­奶­­奶­,你先歇歇,只要别帮倒忙,第二锅马上就做好了让你给主营帐送去。”

“那我先出去转悠一会,你动作可得快点,好不容易有次让我邀功的机会,得让诸位大人吃得高兴!”沉璧故意催促,趁对方不备,拎起紫砂罐,脚底抹油的溜之大吉。

岂料刚出门,打横里就伸出一只胳膊,她吓了一挑,旋即认出郑桓宇那张看上去很老实的脸。

“姑娘,厨子说得对,非常时期不能浪费粮食。做得不好没关系,好歹能填肚子,没人会笑话你。”郑桓宇的思维也没错,在古代,厨艺欠佳的女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贤惠,哪怕是大家闺秀,为相公炖炖补品的本事还是不可或缺的,他单方面认为,沉璧是觉得丢脸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吃?”沉璧谨慎的反将一军。

“不……”郑桓宇脸一红,忙摆手道:“我是说……”

“是吧,你也害怕难吃。而且,太咸的食物吃下去对身体也没好处,容易腹泻。万一厨子病倒下也很棘手啊!”沉璧信口胡诌道:“看问题不能因小失大不是?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我继续当恶人,悄悄处理掉,眼不见的就不觉可惜了。”

郑桓宇啼笑皆非,也不知从何反驳,只得接过沉璧手中的紫砂罐:“我去帮你倒掉,你别走远了。他们熬了一夜没吃东西,等第二锅好了,你尽快送去……你若还能亲自动手,他会更高兴。”

沉璧默然不语,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郑桓宇目送沉璧返回帐篷,低头暗笑。在往江边走去的途中,飘出的粥香实在诱人,他忍不住尝了尝,郁闷得差点倒地——这样的美味也叫难吃,他们的厨子真该下岗了,沉璧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高。他想也不想,掉转头就往主营帐奔去。

一锅粥根本不够分,权当先开胃吧。

主帅营帐内,慕容轩与几路将领正在紧锣密鼓的做着最后部署,门帘忽然被掀开,他的话音嘎然而止,不悦的呵斥:“没有传唤,谁允许你进来的?”

蹙起的眉峰不怒自威,凌厉的目光在触及来人的刹那,愣住。

“沉璧?”

“我煮了点粥……他们没有告诉我说不能进来……嗯,不方便的话,我这就回避。”沉璧拎着粥罐,略显局促的站在门边。

“不,不必。你先进来。怎么又是……”刚吃过一大碗粥的肚子根本不饿,疲倦的视野蓦然闯进清新晨露般巧笑嫣然的沉璧,还亲自为他做了早饭,慕容轩有点受宠若惊。

“璧儿,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还穿这么少?”沉非解开披风快步迎上前,却被妹妹不动声­色­的躲开,他讪讪的收回手,明白小丫头还憋着一口气。

几位将军察言观­色­,就要告辞。

沉璧屈膝行了一礼:“将军们都辛苦了,小女子在营地叨扰甚久,承蒙包涵,今日下厨聊表谢意,顺道拜别。祝各位旗开得胜,早归故土与家人团聚。”

众人面露暖意,也不再推却。

莲步轻移,又一碗热乎乎的粥送到慕容轩面前。

沉璧漾开一抹俏皮的笑容:“主帅大人!”

秋波盈盈,梨涡浅醉。想当说客,先行讨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慕容轩根本没尝出味道,粥碗已见了底。

沉璧一直在给自己鼓劲,等怀瑜兑现诺言离开京都,慕容轩再来踏平南淮也无所谓,注定属于他的总逃不掉,得到只是早晚问题。暂时放弃一点自尊签下降书,以此换来全身而退,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合算的买卖。于是,她对即将充当的说客一职信心满满。然而,她并不知道,北陆男儿好比草原上的鹰,人们或许会将它们捕捉驯化,但有经验的猎人绝不会轻易尝试捕捉鹰王,因为它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对敌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沉璧盛起的最后一碗粥给了沉非,千言万语唯付温柔一笑:“哥,璧儿又有很长时间不会在你身边了,保重!”

沉非的眉头越拧越紧,却又不好当场质问,只得点点头:“你去我营帐等着,我一会就过来,还有话同你说。”

沉璧乖巧的应了,即便沉非不说,她也要去他的营帐,青墨的解药,无论如何,比没有的好。

她逐一收拾用过的碗筷,衣袖轻拂过慕容轩的桌案,低声说:“我也想和你谈谈。”

慕容轩一怔,诧异的抬眼,沉璧已微笑着告退,目光不经意一瞥,对上追随着她的蓝眸,那笑里,便带了些隐隐的歉意。

慕容轩浑然不觉,他更想不到,这一抹曾令他无比眷恋的笑将会以怎样的决绝停留在他的生命中,直到变成扎进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忘不掉,生生痛过无数个碾转反侧的夜晚。

烽烟骤起

沉非并没有把解药藏在很隐秘的地方,沉璧很容易就在他床头的矮柜上找着了那只小木盒,刚取出药丸,沉非就跟了进来,她的表情不免有点慌张。

不过,沉非也正心烦意乱,所以没看出她的异常。

“璧儿,我昨晚一时­性­急,没顾及你的感受,是我的错。但你也看到了,战事一触即发,留你在军营,的确不大安全。”

沉璧不自觉的挪了几步,不想却被走上前的沉非堵在死角,她将攥着药丸的手别至身后,底气不足的嘟哝:“我不想去北陆,那不是我的家。”

“你想去哪儿?说出来,或许能行。”沉非温和的问,­唇­角噙着的亲昵笑意仍与往常一样。兄妹俩对视了好一会,沉璧鼓起勇气,正想将之前没来及说的话和盘托出,却听他轻描淡写道:“只是不要让我听到程怀瑜的名字。”

沉璧噎了一下:“为什么?”

“羽翼丰满的小鸟总向往展翅离巢,可我舍不得看到你受伤。当我承诺要给你世人为之羡慕的一切时,你给我讲了个故事,告诉我只要能在我身边,你宁愿什么都不要。如今,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我当然不希望和你分开……”

“璧儿,我的世界只有你。”秀澈的凤眸静静看着她,毫无波澜的眼底,渲染着丝丝缕缕的伤怀。

沉璧怔怔的无法成言,腰肢忽而一紧,身子已嵌入沉非的怀抱。沾了露水的战袍贴着她的脸,凉凉的,依然带着一股她从小就熟悉的馨香。

他的轻叹呵在她耳畔。

“如你所说,荣华富贵诚然过眼如烟云,但,再是烟云,也必须从你手中流逝,因为,它们本就是你的。程怀瑜,他不配得到你。”

“我……我听不懂……”

在沉璧的印象中,沉非的拥抱从来都是舒适而温暖的,不像现在,衣料下的每块肌­肉­都紧绷着,有力的臂膀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给你的、不能给你的,我都不会让你失望。又如果,他并非真正的南淮太子,至多算个被蒙在鼓里的替死鬼,你也愿意吗?”

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躯骤然僵直,沉非的­唇­角动了动。

“哥,你还知道什么?”她的颤抖不易察觉,连带着气息都变得微弱。

“无论他初衷如何,你若跟了他,最终都会变成幕后­操­纵者的一步棋……”沉非停顿片刻,自嘲一笑:“不过,你前后从未对那场无缘无故生起的大病起疑,眼下大约也会认为是我信口雌黄。有些事,与其问我,不如先问问你自己更相信谁。”

沉璧半晌没有回答,就在沉非以为她有所动摇时,娇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我想和他在一起,不因为他是南淮太子,不因为他是晚雪公子,而是一个从不与我相让、喜欢和我对着­干­、脆弱的时候也会流泪的普通人。我想保护他,就像哥哥想保护我一样——如果灾难真有如期而至的那一天,我还是会在他身边,哪怕避无可避,总胜过追悔莫及。哥哥的养育之恩,沉璧无以为报,但求成全。”

一字一句的倔强,不失坚定。只是,说话的人不知不觉间已双颊濡湿。

“很好。”沉非深吸一口气,放开沉璧,手指滑过香腮,漠然蘸起她的一颗泪,轻轻弹掉:“你我之间,竟只剩了养育之恩吗?若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断然不会让你有别的选择,你是不是就该盼着再也不要有报恩的机会才好?”

“不!你明知我绝无此意……”沉璧慌乱摇头,泪珠成串滚落。

世上最深的伤,莫不来自最亲的人。她从没想过会和沉非针锋相对,也从没想过,他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不清沉非的表情,依稀见他将要抬起的手紧握成拳,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缓缓放下。

帐外适时响起一阵­骚­动,马蹄声夹杂着急切的叫喊。沉非侧过脸,由远及近的脚步停在门帘外。

“报告将军,北营失火……”

话音未落,平地骤然起惊雷,地面随之抖动,沉闷的“轰隆”巨响滚滚而来,震得灰尘四处飞扬。

谁都能分辨得出,那是攻城的炮声。

牛角军号庄严而雄浑,瑟瑟秋风却为之平添了几分难言的悲怆。

沉非神­色­一凛,再也顾不上说什么,抬手去掀门帘。

“哥,不……不要走!”

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撼动,未知的恐惧席卷了所有意识,沉璧扑上前死死拽着沉非的袍袖。怀瑜的承诺,青墨的嘱咐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当生离死别的时刻突然降临,她原来做不到预想的那么冷静。血脉相连的依恋,本是与生俱来。

“哥,我错了,我不应该说那句话气你,我……”沉璧于混乱中忽然记起一事,她擅作主张的扔了泻药,青墨还不知情,却也难保其他伙房的食物没有被动过手脚。

情急之下,更不知从何说起。

她不明白怀瑜为什么会急于宣战,他或许是担心药效发作而她还留在营地,可是,她的计划甚至还没来得及展开,慕容轩一旦迎战,便无可挽回了。I

六千铁骑面临的仅仅是断粮问题,若论短线突击,南淮军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最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

可怕的念头就此扎根,沉璧完全失去了主心骨,唯有下意识的拉住沉非。

“璧儿……”沉非狠下心掰开妹妹的手,将将转身,却被她从身后抱住。铺天盖地的炮火中,隐约传来她的哭泣。

“来人!”支撑帐篷的竹架吱呀摇晃,时不容缓,沉非当机立断的唤来静候多时的守卫。

“你们放开我!”薄凉的衣料一点点从指缝滑走,沉璧被两名守卫带往帐篷外,再难接近沉非一步。她使出吃­奶­的劲胡乱挣扎:“沉非!要么你和我一起走,要么我和你一起死!我告诉你……”

“你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你这一句话,就够了。”

缓步走向她的男子取下头盔,被风吹散的长发依依如浮云,一弯淡雅的笑容浸润着晓阳薄雾,秀美无双。

“傻丫头,你不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我说过的话,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见你,我自会向你证明一切。如果不能……你就全忘了吧,江南也好,漠北也罢,只记住,离程家远远的。我比谁都希望你能安然无恙的活着。这一点,不用怀疑。”

“既然你也这么想,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我不是可以任人安置的布偶,我也会担惊受怕,也会恨自己无能为力。”沉璧早已泣不成声,她徒劳的挥舞双手:“哥……我不要再等一个七年,我要你……”

马车门合上,落锁。

“璧儿,不要怪我。”

渐抿的薄­唇­透着隐忍,血­色­全无。沉非握紧啸风刃的兽头铜柄,大步疾行而去,战袍在空气中掠过浅褐光影,寂寂寥寥。

小队人马沿江畔疾行,慕容轩亲自挑选出的随护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对沉璧的哭闹维持着训练有素的缄默。而车厢显见一番­精­心布置,边边角角都包上了软垫,撞墙上吊的机会一样都不留下,沉璧哭累了也只能呆坐。她渐渐想起青墨还在北营,那火也不知是不是他放的,但是眼下还没见着他的人,沉非匆忙赶去,若是当场撞上,怎会让他顺利脱身,又或者,他奋力突围,难保不会让沉非受伤……她愈发惶恐不安,直到令人心惊­肉­跳的炮火余震被另一串极不合拍的马蹄声取代。她以为是反悔的沉非,欣喜若狂的趴在窄小的窗口眺望。

一袭玄衣不期然的跃入视线,深红衣袂卷着薄薄的橘­色­晨曦,迎风翻飞,艳丽如花。漫天尘沙中,模糊可见一张英挺倨傲的容颜。

沉璧愣住。

“星卫听令,速停!”马鞭甩出清脆的回响,短促有力的命令不失威严。

卫队一阵­骚­动,有眼尖的提醒充耳不闻的领头者:“大哥,是王爷……”

话音刚落,来人的坐骑形同一团白影,飞快掠过马车。

拉车的马匹嘶鸣扬蹄,沉璧猝不及防的跌倒,脑袋“咚”的撞上车门,停摆的思维重新运转。

正前方,端坐马背的男子神情冷峻,黑羽战麾缓缓垂地,王者霸气浑然天成。

盔甲摩擦作响,众人纷纷俯身行礼。

慕容轩不紧不慢的策马近前,蓝眸逐一扫过自己的部下,少顷,薄­唇­挑起一抹邪肆的笑:“你是何人?”

说是迟那时快,问话之际,慕容轩已扬鞭挥向领头者。

对方轻轻抬手隔开,金丝鞭梢绕过指尖,不声不响的断作两截,一缕紫发自头盔边缘滑落。

沉璧心跳骤停,她没想到青墨竟然一直在她身边。

慕容轩二话不说,掌风蓄力,身形急转,横手直劈韩青墨颈侧。天义玄宗集大成而生,门下武学分支众多,但各路心法万变不离其宗,是以再没有谁比慕容轩更清楚修炼者的死|­茓­所在。他杀念已动,便再也容不下半点转圜。

韩青墨一惊,被迫后仰,武林中人最忌门户洞开,因胸腹皆为致命要害,他此时却也顾不得了,电光石火间,右肩被凌厉的掌风击中,整条胳膊顷刻绵软无力。他心知骨节已折,当机立断的用左手拔剑迎战。

慕容轩痛失一招毙敌的良机,心里还惦记着宜都城内战局,不免有些急躁。然而,高手对决以命相博,胜负岂会轻易分晓?两人转眼已交手数十回合。若论内力修为,慕容轩本应极具优势,但他不久前才耗去了大半为沉璧推宫过血,即使悉心调养,最快也需一年半载方可恢复,何况他连日坐镇主营,­精­力早就透支无余。只是他生­性­好强,不愿将颓势展现于人前,强撑着连自己都哄过去了,直到眼下方显力不从心。与之相比,韩青墨的剑术相隔一年已大为­精­进,沉稳的­性­子更胜于前,攻守有度,一时间也难让慕容轩寻出破绽。

酣战正盛,慕容轩忽觉气海一阵翻涌,他暗自诧异,初时还道是寒毒提前发作,细辨之下却又不像。稍一离神,冷不防紫影打从斜刺里穿出,剑锋一挑,当即在他手臂上拉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空气中弥漫开混着血腥味的奇异淡香,慕容轩的眸­色­骤然变深,强行逆气,一招破釜沉舟,逼聚所剩无多的内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韩青墨。尘沙骤起,天地黯然,掩去了伤口处的血流如注——其实,就算没有受伤,他也拖延不下去了。

为求万无一失,他连如何截断对方退路的招法都已算好。岂料当他欺近,韩青墨竟连躲闪的意图都没有。他顿觉有异,不及收手,“砰”的一声闷响,绵延掌力已被岿然不动的躯体生生受住,与此同时,他颈间一凉,冰冷的剑刃抵上咽喉。

孤注一掷的较量,慕容轩失之分毫。

韩青墨的时间并不比慕容轩宽裕,他必须赶去与阵前的怀瑜会合,也必须在没有追兵的情况下,将沉璧顺利带离宜都。

所谓败中求胜,他自然也付出了相当代价。

“青墨……”沉璧焦急的连声呼唤。

韩青墨的牙关紧了又紧,一缕细细的血痕溢出嘴角。他的身子不易察觉的晃了两晃,持剑的手却依然稳稳当当。

“青墨,你不能杀他……以南淮目前的军力,根本拼不过北陆的复仇之师。”

冷风送来沉璧艰涩的声音,一声嗤笑随之响起。

沉郁的蓝眸望向沉璧,慕容轩的神情不无挑衅:“就这个破理由?”

事发突然,他的部下也都不敢轻举妄动,明晃晃的刀剑将两人一车围在中央。

“这是事实。”沉璧强作镇定。

慕容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

“青墨?”沉璧的语气带了些请求。

“谁让你求他?”慕容轩懒懒的瞥了韩青墨一眼:“他比你清楚,留我在,南淮只可能灭亡得更快。”

“慕-容-轩!”沉璧气急败坏的狠狠瞪过去。

仿佛刀架在脖子上的另有其人,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她咬碎,居然笑了起来,又问:“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我……”沉璧别无它法,只得脱口而出:“我想让你回去。”

“有何不可?”他敛了笑意,目光深深的锁住沉璧:“只要你一起。”

——烹茶、聊天、发呆……我喜欢和你一起浪费时间。

可是谁又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呢?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额头却已微微沁出冷汗,腹痛如绞。有些事情根本不用多想,一眼看去都能明白。但他不愿相信。充满杀戮与罪孽的半生里,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她,春水映梨花的笑容照亮­阴­暗的世界,让他心甘情愿交付出唯一的柔软,倾尽所有的守护,卑微渺小的满足……一切的一切,乍然梦醒,情何以堪?

见此情景,早有机灵的守卫将门锁打开。沉璧踉跄着下车,她从外观看不出青墨的伤,心中略略宽慰了些,上前握住他持剑的手,焦急的低声说:“你忘了答应过我……”

“让他们散了。”韩青墨勉力调匀内息方能开口。

锐利的眸光紧盯韩青墨,慕容轩眯了眯眼,话音平板无波:“尔等滞留无益,速去传我军令,命诸位将军照昨晚部署,集中兵力守城。城在,百姓在。城亡,百姓殉葬。眼下之事,不得与旁人泄露半分,否则,一概以惑乱军心罪问斩。”

众人神­色­凝重的齐齐告退。

沉璧紧张的站在对峙的两人中间,她知道青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对慕容轩提到的屠城,他绝不会毫无反应。

韩青墨手腕一抖,利落的收剑:“我欠过你一命,另有数年来的知遇之恩同门之谊,从今往后,便都抵消了。改日战场相见,绝不留情。”

慕容轩冷哼:“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未必。”韩青墨淡淡的说:“世间之事,并不总能如你所愿。虽然你掌控北陆军权,得成玄宗绝学,统领中原武林,然而你不懂仁义两字。你可以轻易诛灭一座城池、一个门派,并且能很好的加以掩饰,但人心所向并不是玩弄权术便能维持长久的,你迟早会尝到自己种下的恶果。”

“这么说,我倒真要把你这条命留到最后,让你亲眼所见我赢得的天下!”

“打断一下……”沉璧认为青墨所言句句在理,但眼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的好时机,她很怕两人一言不合又开打,于是硬Сhā进来,指指慕容轩的胳膊:“我先帮你止血好么?”

沉璧成功的将慕容轩拖到江边,掬起一捧水给他清理伤处,余光偷瞥在不远处安静打坐的青墨,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触到森森白骨,当下一哆嗦。

慕容轩敏锐的问:“你害怕?”

“我贪生怕死,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沉璧洗净帕子,埋头替他包扎:“你万一活不了,没准会拉我陪葬。”

“你倒是很了解。不过,”慕容轩慢慢的说:“在北陆王室,享有陪葬殊荣的女人只有正妻。”

沉璧的动作顿了顿:“幸好我从没想过离开南淮。”

倘若沉璧再细心一点,或许能够发现慕容轩的异常,但她被他之前近乎决绝的认真搅得莫名烦乱,以至于此刻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丝帕堵不住伤口,温热的鲜血渗透指缝,她的手越抖越厉害。

“不行,你必须赶快回军营上药。你听我说……”

“如果,我可以随你去乌镇呢?”失血过多,意识不受控制的飘移,他已无暇顾及其他,那么固执的坚持,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你去乌镇能­干­什么?”沉璧隐约觉得慕容轩的话不对劲,却又说不出问题在哪。

“我去……”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苍白的脸孔泛起一丝暖意,喃喃道:“给你剥瓜子。”

“你……”记忆中的零星片段稍纵即逝,沉璧一时想不通慕容轩为什么会说出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又从何得知她爱吃瓜子仁。

“我怎么了?”慕容轩开始不耐:“即使是作为朋友,难道不应该在临死之前满足我一个要求吗?”

——假若哪天我要死了,你也肯嫁给我么?

碧蓝的眼眸迎着朝阳,流光千变。他当时并没有开玩笑,现在更没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问法,却是同样的意思。他想,就算沉璧笨得听不懂他的暗示,作为女人,多少都该心软一下。

内脏烧灼般的难受,他分辨不出自己中了哪种毒,却又欣慰于她的毫无所觉,如果真的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那么,最庆幸的是毒发身亡前还能死乞白赖的骗她说出自己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沉璧果然犹豫了,他微笑着闭上眼。

谁知下一刻,他被自己千辛万苦才等到的一句话呛得­精­神百倍——

“我什么要求都不答应,你与其死不瞑目,不如不死。”

生死决裂

“你……”慕容轩被气得头昏目眩,险些一头栽倒。

“对不起。”

最为抗拒的三个字终究从她口中说出,他木然的看着她拿出一枚折好的笺纸。

螓首半垂,随风舞动的碎发模糊了清秀的眉眼,她轻声说:“即使我与你寸步不离,也不会发生任何可能。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而我一直都有心上人。我不值得你错爱,不仅因为对你拿不出相等的回报,而且……”

她咬咬­唇­,将信笺展开,娟秀小楷书写的“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你早有准备?”蓝眸微微眯起,腹部的灼痛渐渐蔓延至心扉,一瞬间,沸腾的血液似乎都涌进脑海,他努力克制住怒火,不动声­色­道:“也就是说,你什么都知道?”

沉璧未能料到自己的会意与慕容轩大有差池,她闻言点点头:“你的六千轻骑,用过添加了泻药的早膳,还剩有完全战斗力的,也许不过五成。南淮的军粮,也都是掺过毒的……”

寥寥数语,不亚于晴天霹雳。

慕容轩耳中嗡鸣阵阵,他目光散乱的瞧着她,神思愈发恍惚:“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会怨恨我,但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沉璧递出降书的手有些不由自主的发抖,仍是坚持:“各让一步,明哲保身。”

短短一瞬间,万念俱灰。慕容轩接过薄薄的纸张。

熟悉的笔迹,曾在他生辰之夜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惟愿幸福美满”,曾在描摹着他画像的丝帕上标注“臭头阿慕”。点点滴滴甜蜜的诱饵,引得他放下自尊和骄傲,鲜血淋漓了一路犹不自知,直到如今,化作致命的伤。他一生树敌无数,多少人无时不刻的想置他于死地,机关算尽,却没有什么比她若无其事的将一把刀扎进他心间更残忍……

降书上的字晃来晃去,一个都看不清,慕容轩慢慢的将它们揉作一团,再抬眼时,神态恢复如常,眉峰扬了扬,讥诮反问:“你想劝我束手被俘,以此换来苟且偷生的机会?”

“不……不是苟且偷生。”沉璧的脸涨得通红,那片幽深如海的碧蓝牵动了一丝来自心底的痛,她本能的回避,却又发现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但她只想让他活下去,于是不得不冷静的斟酌道:“兵法有进有退,你今日不过是以退为进,免去一些徒劳的伤亡,争取时间养­精­蓄锐……”

“住嘴!”他冷冷的喝止她,见她一愣过后浮现出张惶无措的表情,心头一软,锋利的语气不觉稍有缓和:“不要再说谎,我对你的容忍度也仅限于此。你是在为谁争取时间,又是在帮谁养­精­蓄锐,还需要掩饰吗?”慕容轩深深吸气,将几欲出口的“我哪里不如他”给吞了回去。

“我没有说谎,走到这一步,难道你有胜算的把握吗?不可否认,对南淮而言,你是入侵者。而且此处地势险峻,宜攻不宜守,你一开始就犯了兵家大忌,天时地利人和半分都没占据,苦撑至今,士气想必也不复当初。就算你不吝生死,也该为你的部下想想,谁没有高堂妻儿的牵挂?谁希望埋骨他乡?”

“你也知道,我从踏进宜都的第一步就犯了兵家大忌?你也知道,没有人希望埋骨他乡?”慕容轩淡然一笑:“你既然如此明理,怎么不问问我当初为什么会扔下主力部队,单率六千轻骑强夺宜都?莫非就因为这个傻子都能够避免的错误,我就活该天诛地灭死无怨言?而你,正好充当铲除祸害的大义英雄?”

“逞英雄的是你。我出了事,沉非搜救是理所当然,你凑什么热闹?连累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要你们活下去,至少,别让我亲眼看见谁离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沉璧硬憋着不让掉下来:“纵然怀瑜有错,我也只能同他一起担着,他对我有过承诺,只要你签下降书,定保你全军上下平安返回北陆。”

“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慕容轩抬手轻触沉璧的脸庞,指尖流连在温软细腻的肌肤上,久久不舍离去。梦外流年似水,梦中如花美眷,然而,都不属于自己,也始终强求不到。

红尘幻象,原是这般。

“你……认定了他……”他温柔的低语:“当真……不后悔?”

沉璧望向他眼中的自己,渐渐生出一些茫然,却下意识的摇头。

胸腔中似有一根弦轻轻断裂,也好,就这样,他还是从前的慕容轩。体内剧痛虽不像普通泻药所致,看情形倒也不会立时毙命,放手一搏,未必不能带领部下杀出重围。

“傻丫头……”似有似无的叹息飘散在薄凉的空气中,蓝眸中呈现的迷离痛­色­转瞬即逝,慕容轩­唇­角微微一扬,那笑里竟带了无边的寒意:“你回去告诉程怀瑜,若他还自认光明磊落,给我们半日休整时间。至于你,只需记得,若我胜了,你我今后两不相­干­。若是败了,你最好建议程怀瑜不留活口,否则,你们终有一日,必定要为那些随我出生入死十余载的忠勇之士殉葬!”

沉璧浑身一颤,他却再也不看她一眼,决然放手起身,吸饱鲜血的袍袖拂过她额头。

“慕……”

喉间像是堵了什么,她甚至唤不出他完整的名字,眼前人足尖一点,身子腾空跃起,玄­色­袍袖张扬如翱翔的鹰翼,没入茫茫江雾中。

降书的碎片飘在水面上,随波起伏。墨痕一点点散开去,再也拼接不出初时的圆满。

永宁二十二年秋,史载“巫峡之战”,南北大军交战于宜都城外八十里,战况持续整整七日。

巫峡奇峰连绵,天堑无涯,本是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却因这史无前例的一战而添上传奇­色­彩,更因双方主帅颇具来头,一为北陆皇子,一为南淮储君,故民间说书匠喜好添油加醋,将其喻为逐月撼九州,晚雪覆苍穹,且试天下。

后世文人墨客作词为证:万里赤红,九州动,杀气盈城。三千里,血染江山,泪覆苍穹。金戈铁马战四荒,电闪雷鸣乾坤燃。剑出鞘,气冲九重霄,欲破天。

而史学家们记录下的,则是真实的惨烈。宜都乃群山环绕之地,北陆六千骑兵优势全无,程怀瑜声东击西,纵火烧山,先期令北军阵脚大乱。慕容轩置之死地而后生,沉着应对,巧妙设局,亲率半数兵力守城,苦战一夜,血流成河;余下三千逆行上游浮马渡水,反向包抄南淮军营,杀对方措手不及。如此前后夹击,重挫南军士气,是以慕容轩虽身受重伤,但最终领兵成功突围,伤亡人数折半。而南淮三万­精­锐步兵仅剩八千,数员大将死于乱仗,虽胜犹败,此后经年不敢轻易言战。

猛虎相争,没有真正的赢家。

永宁二十三年春,又逢三月三,建安城内莺飞草长,街头巷尾的茶楼戏台热闹非凡。

城北新开张的德庄茶馆花大价钱请来京师铁嘴刘先生,赶早开坛,古今传奇乱世豪杰一路说来,跌宕起伏的情节吸引来大批茶客,就连门外都挤满人。

“姑娘这边来。哎,让一让,不好意思,借过……”人群中挤出一个青衣丫鬟,手脚麻利的往前蹿开一条小道,转身拉过一个红衣女子。

“小翠,唔……我好像踩到谁了?”

“没长眼么?哪来的……”无故被踩的男子面含愠­色­,将将出口的“臭丫头”却在正对来人后卡住——但凡美好的事物都容易让人萌生怜惜宽容之心,这名男子也不例外,端看桃红衫子映衬下的如画眉目便已惊为天仙,再见其歉然一笑犹胜明珠生晕,满腔怒火早就飞得无影无形。

“对……对不起啊!”沉璧连声道歉,趁对方没反应过来,赶紧开溜。

店小二受了打赏,在专为刘先生预备的二楼雅间替主仆两人置了套临时桌椅,不仅隔开了紧随沉璧的形形­色­­色­的目光,且更易于静下心来听书。

“刘先生今日会说到巫峡之战吗?”小翠坐稳后,掀开帘子看了看楼下黑压压的人头。

“会的,而且每次都作为压轴好戏,咱们耐心等等。”

“姑娘若真好奇战事,为何不直接问太……呃,公子,他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嘘,别吵。”沉璧比划着,作势侧耳聆听:“留心刘先生说到哪儿了?”

“哦……”

不过片刻,尽职尽责的小翠很快被带入­精­彩的故事,沉璧轻轻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场战争,是横在她和怀瑜之间的一条沟,填不平,却也都装作看不见……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得以相守已不容易,若要计较,不知该从哪算起。更何况,明日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沉非还活着。记不清在熬过多少个疯狂自责的日子后,她等来了青黎的消息,庆幸的是,那女孩一直跟在沉非身边,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呵,纵然沉非再也不会原谅她,也终归有人帮她弥补了一份缺憾。她祈愿沉非懂得珍惜,珍惜一样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茶烟袅袅,氤氲了双眸,周遭一切形态都沦为虚无,她渐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去年初冬,她永远记得那个飞雪的清晨,一身缟素的姚若兰扶着元帝走下步辇,走到城门口亲迎怀瑜所率大军。

当时她与调养内伤的青墨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缝隙,她看见姚若兰对怀瑜盈盈下拜,被他扶起,就势倚入他怀中,替他掸去衣上雪花。

她原以为姚若兰的素服是为祭奠战死沙场的南淮将士,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姓段的前夫。一个女人肯为怀瑜放弃最珍贵的东西,元帝亦没有食言,一杯毒酒替她了断不堪回首的前尘。姚若兰如今的身份,是元帝的养女。

接着,便有宦官上前宣旨。

——镇江知府韩真之子韩青墨拜贤王,位极人臣,与太子平坐,其义妹从旁扶助有功,赐国姓,袭明月郡主之封。

钦此谢恩。

她和怀瑜,都来不及选择。

未来并非毫无预兆,但有些事,她即使知道错了,也别无选择。

至少,怀瑜还在坚持,她又哪来放弃的理由?

元帝暂居幕后,太子监国。他成天忙得像只陀螺,东宫几乎闲置,冷静自持下的温柔,全数倾注在夜半时分的贤王府。

怕旁人照料不周,他将阿飞和小翠接来京城陪她,另派手下打理木木红茶坊。

怕她闲赋无聊,他将程家的若­干­产业转交给她经营,鼓励她大胆推陈出新。

吃穿用度,无一不揣测她的喜好。

然而,谨小慎微的背后,是患得患失的疏离。他们之间,南北战事不能提,东宫佳丽不能替,最最不能提的,是长居宫中的姚若兰。

她其实相信怀瑜,在宜都,他或许真的想过带自己远走高飞白头偕老,但人们总有实现不了的诺言,谁都一样。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不是还有三年之约么?三年而已,很快。

“那个程将军一准儿就是公子,刘先生要避名讳呢!”

耳边传来小翠兴奋的自言自语,沉璧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刘先生已经说到了巫峡之战。民间说书匠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现代新闻播报员的责任,信息渠道够广,八卦­精­神够盛,嘴巴皮子够灵光才能­干­好这一行,这也是沉璧特意赶来捧场的原因。她在战争爆发前就同青墨一起被送出了宜都,彼时方知青墨被慕容轩那看起来轻飘飘的一掌震得经脉错位,险些成了废人。怀瑜独自坐镇疆场,她亦守在青墨床前,几天几夜未能安寝。

只是到后来,她却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谁。直到望眼欲穿的盼回怀瑜,远远见那白盔白甲,血污尽染。

那一刻,她竟然想到,若换作慕容轩的玄衣,再多的伤,也未必看得出痕迹。

被称之为铁嘴的刘先生诚然名副其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敌军主帅乃威名赫赫的六皇子慕容轩,此人十四岁领兵,二十几岁即成一军统帅,身经百战,风姿潇洒,用兵擅长出其不意。他帐下六千轻骑,无不跟随他多年征战出生入死,战斗力极其顽强。效忠于他的几员大将,无不出自名门之后,个个足智多谋,其中一位新提携的陈姓才俊,便是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不仅容貌俊美,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强,他单身潜入我方军营,以一敌十,硬取郝将军的首级高挂城楼上,并献策兵分两路,连船只都不要,冒险浮马渡水,这法子不可谓不绝哪……咳,老夫绝不是长敌方志气。说到我军,程将军临危受命更显身手不凡,首战频频告捷,但仅过三天,敌军就从东西两线同时发起了全面进攻,大抵是困兽之斗,因双方兵力相差悬殊,他们心知万无退路,个个是宁战死沙场,也不屈了一身傲骨,故而从将帅到兵卒,个个只往前冲,以身挡箭,毫不畏惧。那一场混战,直打得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我军三万­精­兵竟被打得溃散奔逃……幸而程将军力挽狂澜……”

“刘先生!”

故事说到□,鸦雀无声的听众席上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众人齐刷刷的望向二楼雅座,只见一名红衣女子凭栏而立,直言相问:“六皇子慕容轩再是骁勇善战,也难免被我军所伤,你若无意长敌军志气,却又为何半点都不提及?还有那郝将军乃南淮一代老将,岂能轻易被诛杀?两厢拼斗,那陈姓才俊竟是丝毫无损么?”

众人面面相觑,大多数还没从紧张的情节中缓过来。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大声附和道:“姑娘言之有理,先生不妨详尽说说我军战绩!”

“不忙,”刘先生呷了口茶,不慌不忙的摇了摇羽扇:“我才说到……”

“璧儿!”

说书匠刚起的话头又被打断,大门口迅速排开一队大内侍卫,夹道迎进一位公子。

华光流彩,俊逸出尘。举止翩翩,风华无双。

人群一阵躁动,不知谁先觉的醒,茶楼上下“呼啦啦”跪了一地,齐呼“太子金安”。

“免礼。”

来者正是怀瑜,一袭月白麟袍,云淡风轻的气质竟也生出几分威仪,一时间无人敢直立。他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朝兀自发愣的沉璧伸出手:“ 璧儿,该回家了。”

真相渐明

“璧儿,你怎么不大开心?”

“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出来大街上混?”

“那就别出来了,不安全。不如……”

“进宫免谈!”沉璧忍不住斜了怀瑜一眼,与姚若兰的名正言顺相比,诚然她才像个加塞的,难道还要跑去跟前添堵么?

怀瑜无可奈何道:“我是另有一个建议,你不想听么?”

他故意顿了顿,直到吸引来沉璧好奇的目光,他才笑着说:“我最近要去长安一趟,微服,你想一起吗?”

“想。”沉璧这才有了­精­神:“你去长安做什么?”

“考察当地的风土民情,重建宫城,为今后的迁都做打算。”

“迁都?”

怀瑜点点头:“建安地处南端,从前诸侯战乱,北周偏安一隅,如今国内局势已定,也该考虑迁都了。”

“重建一个都城……需要多久?”沉璧自言自语,似想起了什么,眼角眉梢的兴奋之情淡淡隐去。

马车轻轻颠簸,怀瑜将她带入怀中,亲吻着她的发际:“璧儿,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阻扰不了我对你的心。”

“可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我们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对方?”她仰起脸,双眸明亮如星,看得怀瑜一阵心神荡漾。

“不会。”他摩挲着她的掌心:“还记得上一次去海边吗?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但只要你跟着我,我就能感觉到。走得再远,都不怕迷路。”

“可我害怕……”

沉璧用力呼吸,鼻端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她忽然有种想落泪的感觉。

怀瑜怜惜的低头寻找她的­唇­:“璧儿不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唇­齿间的呢喃逐渐暗哑,沉璧闭上眼,深藏于心的恐惧与­阴­霾,被他倾注的如水温柔缓缓冲散。年华停在相拥的那一刻,她仿佛还能看见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她也许只是想要确定,他真的就是林楠的前世,那个无怨无悔爱着她的,值得她用生命去爱的男子。

“少爷。”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小猴子惯­性­的称呼常常忘了改口。

沉璧掀开车帘,看见程府朱红­色­的大门。

怀瑜踩着脚凳下车,伸手欲扶她:“伯父找我有点事,正好可以带上你一起。”

“不大方便吧。”

怀瑜瞧出了沉璧的迟疑,笑了笑:“没事,就­奶­­奶­和伯父,没有外人。她老人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一直念叨着要好生谢你。”

“那真正的郝梦晴去了哪?”沉璧猛然想起自己一直无暇顾及的问题。

怀瑜的神情不无惋惜:“她的父亲为国捐躯,她却不能名正言顺的送葬,我已经准许了她的请求,让她去将军墓前守灵三年。”

“如果当初不是她逃婚,你也不可能称心如愿……”沉璧有些恍惚,前尘如昨,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息息相关,结局却又出乎意料。郝梦晴当初怀着少女绮梦逃婚,万不曾想梦的尽头如此残酷,那么,她自己呢?

“哦?我如何称心如愿了?”怀瑜眨眨眼,笑得不怀好意。

沉璧脸一红,只装作没听懂,仍叮嘱道:“三年后,你一定要给她找个好归宿。”

“你先下来。”怀瑜撩着车帘的手累了,利落一挥,直接将沉璧抱下车。

“说是三年,那女孩却是个­性­子极烈的。”他牵着她的手,如往常一样,一边说话一边拾级而上:“她临行前跑去祠堂削了发,看样子竟是打算长期青灯伴佛了。她母亲都拿她无奈,外人如何相劝?怎么,青墨没对你提起过吗?”

他看了她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

“怀瑜!”正前方,有人轻轻软软的呼唤他的名字。

门边站着一名女子,皓腕卷轻纱,腰束银丝带,乌黑的发髻用一只白玉钗绾了,钗头垂下的两只蝶儿摇摇欲飞。远山黛眉,秋水浮波,未施胭脂的脸庞犹显清冷绝­色­。

一旦过了芳华初绽的年龄,女人的美,就变成一种沉淀。

犹如佳酿,上好的质地,岁月的沉淀,方成极品。

在沉璧离极品还相差甚远的时候,姚若兰已然风流入骨,隐于形,无声张扬。她用目光锁定的,是一种占有的宣告。

沉璧下意识的停住脚步,衣袖笼罩下,怀瑜仍紧紧握住她的手。

即便如此,他的语气也颇不自然:“若兰,你怎么……在这里?”

[奇]姚若兰嫣然一笑:“你最近太忙,听伯父说你今日要回来用膳,我便提前等着你。”说着,小碎步走向怀瑜,经过沉璧身边时,眼帘微微一抬,像是才发现新鲜的存在:“哟,妹妹也来了?”美眸一转,目光淡淡的扫过两人交握的手,笑容未减。

[书]“璧儿,”怀瑜看向沉璧:“你先去梨香苑,我办完事便来接你。”

[网]话音未落,一只略嫌冰凉的手搭上沉璧的手腕。

“怎好怠慢客人?你自忙去,我替你陪妹妹。”

“若兰,”怀瑜拦下她:“你暂且留步,我还有话同你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连答案都想好了。”姚若兰轻笑:“没关系的。不信你问妹妹,早先在广化寺第一次见面时,我是不是就说过,妹妹这样的妙人儿,将来定要配个王孙公子。”

姚若兰的声音娇娇柔柔,话语却毫不含糊。

“不,”怀瑜由初时的慌乱恢复了镇定:“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个。”

“是吗?”姚若兰依然笑着:“那可如何是好?或者,你到父王那里请道旨,让我也去给生父守几年陵。等妹妹不介意了,我再回来。”

怀瑜的脊背顿时一僵,半晌没能接话。

“我不会嫁什么王孙公子,你多想了。”沉璧抽回自己的手:“我刚想起来,青墨让我早点回去。你们……先聊着……”

转身的瞬间,心乱如麻。但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她尽力就可以达到目的。至少现在,她还不愿看到怀瑜为另一个女人伤怀的样子。

怀瑜是出­色­的商人,却忽略了一个连她都懂的道理,欠下谁的债,迟早都要连本带利的还。

古木成荫的程家祠堂。

祠堂前院,身着藏青如意团花锦袍的中年男子望着一排排灵位兀自出神,忽闻走廊外响起一连串急促脚步声,他的­唇­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伯父!”

他面容肃穆,徐徐颔首:“来了。”

“伯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什么了?你姨母几次三番提到你们的婚事,你国事繁忙,却也别忘了若兰那孩子也不容易。你早日娶了她,也好荣登大典,真正成为一国之君。若兰贤惠聪颖,定能从旁为你分忧。况且南淮所剩不多的杰出将帅里,姓姚的就有三位,皆是她的亲叔伯。这样的人选,你还犹豫什么?”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妻子,不是合作伙伴。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免贻笑大方,但我还是希望你帮我劝劝姨母。我也一直在等机会向父王禀明心迹。””

“若兰才貌双全,又与你青梅竹马,难道你从不曾为她动过心?”

怀瑜深深吸气,复又吐出,缓缓道:“如果你两年前这么问我,我会毫不犹豫的说有。如果没有段家的Сhā足,等我从江南回来,就会上姚家提亲。如果一切顺利,我会与她相敬如宾一辈子。如果她足够宽容,我也会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再纳几个红袖添香的小妾。但命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在我为之彷徨痛苦的时候,你设计把沉璧给了我,我也自私的接受了,其实对她而言,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并没有必要顾念我的死活。但她陪我走过了一生中最晦涩的日子,我对她的感情,不同于若兰。我原以为感情应该是很平淡的事,发乎情止乎礼,和一个人相处得好,就能够一直相处下去。实则不然,真正爱一个人,绝不可能瞻前顾后的看着她离自己而去,哪怕她对别的男人笑一笑,也会让我嫉妒得发疯。如果我不去宜都,就不会有巫峡之战,但我宁愿拼了一死,也要抢她回来。事过境迁,回头再想想我当年对若兰的感情,若抵得上对沉璧的十分之一,决计就是另一番模样。”

程竞阳微微蹙眉:“怀瑜,你从小饱读诗书,竟然不懂‘红颜祸水’的真义?女人不过是个点缀。美人,只用来标识男人的成功。如今,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都可以得到么?”

“我只想要她。日后若登上帝位,也不过是有更好的理由只要她。”

“荒谬。你一厢情愿,怎知她也和你这般?”

“我自然知道。”明亮的眸子直视程竞阳,毫不退让。

“怀瑜,我今日叫你来,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一件事,见你这般癫狂,我想我是不得不说了。”程竞阳略微平缓了语气:“我是不是从未给你看过你母亲程曦之的画像?”

“你有她的画像吗?”怀瑜很是惊讶:“都说母亲是祖母最疼爱的女儿,母亲故去后,为了避免祖母时刻睹物伤情,祖父将家中与母亲有关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并责令不许再付诸丹青。”

“你究竟想不想看?”

怀瑜不由自主的点头,他看着程竞阳从书柜里取出一卷画,徐徐摊开。

迫不及待的一眼望去,顿如五雷轰顶,他僵立着,手足发凉。那画上,分明就是沉璧么?可那泛黄的­色­泽,又的确能够证实作画的久远年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沉璧长得很像她的母亲。”程竞阳一语道出他的疑惑:“她是你的堂妹,程曦之的亲生女儿,南淮真正的帝嗣。”

字字千钧,轰得人晕头转向。

“为……为什么?我不明白……”

“南淮江山,早应改姓程,曦之万不该对那个男人动了真情。怀瑜,你是我的孩子,我苦心经营多年,不能看你走上岔路。沉非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怎会遂了你的心。更何况,你还借了沉璧的手,险些让他倚仗的慕容轩全军覆没。他但凡还有一口气回来,又怎会放过你?”

原来如此。

难怪沉非宁愿将沉璧送去燕京,难怪他身为南淮男儿却甘愿效忠北陆,他为的,不过是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怀瑜的头脑愈发混乱,他脱口而出:“那正好。他若是要这王位,我还给他便是。”

“你以为你还有退路吗?”程竞阳的笑携了丝丝冷意:“元帝如今双目不能视物,若教他认出沉璧,他岂会善罢甘休?你若离了太子之位,不知有多少人要取你­性­命。什么情爱,能比­性­命更要紧吗?更何况,沉璧若得知真相,恐怕就连你死了,她也不会掉半滴泪。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孩子,别犯傻了。”

“你,当年为何要那么做?你若有心名利场,加官进爵不是一样可以……”

“与其给他人为奴,不如另辟天地。程家世代,等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机会。怀瑜,你不是在为一个人活着。”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怀瑜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你还需要想什么?你和沉非,注定只能活下一人。你若是让沉璧选,你猜他会选谁?”程竞阳并不等他回答,接着说道:“她会选沉非。你在宜都交给她的泻药,她大约只用了少许或是根本没用,否则,你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活着的慕容轩和沉非。”

程怀瑜一惊:“此话怎讲?”

“你在城内药铺买到的,根本不是纯正巴豆,而是掺了砒霜的面粉。我说过,我费尽心思,才帮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程家列祖列宗在上,他们都看着你,能否弃之不顾,只怕也由不得你了。”

程怀瑜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毫无焦距的目光在一尊又一尊灵牌上游移,它们仿佛都在狞笑,笑他不自量力的妄想,笑他自以为是的悲哀……

他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站稳了,死死盯住画卷上的女子,心中渐渐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是谁?他是谁?他们又当他是谁?一个随意摆弄的傀儡?一个不可以有情感的木偶?他怀揣再平凡不过的梦想,历尽艰难走出每一步,却离他想要的越来越远,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砰”,他一拳打在中庭的柱子上,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如泣如诉。

潼关漫漫

沉璧魂不守舍的晃回贤王府,韩青墨正在用晚膳,见到沉璧,他有些讶异:“你怎么回得这么早?怀瑜下午来找过你。”

“姑娘莫要介怀,依我看,太子始终是偏着姑娘你的。那个姚若兰,不过是仗着皇上袒护罢了,何况又还没指婚。”跟进门的小翠快言快语。已为人母的小翠­性­格比以往泼辣了不少,虽然只比沉璧年长五岁,却常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护着。

韩青墨瞧了瞧沉璧的脸­色­,顿时了然,他轻咳一声:“小翠,给沉璧添副碗筷。瑶瑶和瑞瑞非等着你喂饭不可,我刚看到阿飞快要招架不住。”

“这两个磨人­精­……”小翠摆好碗筷,匆匆忙忙往外赶,不忘识趣的关好门。在她看来,沉璧无论跟了谁,都是件好事。

沉璧看着小翠的背影,忽然有点羡慕。徐瑶和徐瑞是一对两岁多的龙凤胎,生得活泼可爱,她经常带着姐弟俩在王府大院里玩耍,他们童真的笑颜如同忘忧草。她很喜欢孩子。

“今天瑞瑞吵着要学我练功,我正好闲着,就给他做了把小木剑,十分划算的换来阿飞熬了几个时辰的野竹笋­鸡­汤,味道还不错,你尝尝。”韩青墨笑着给沉璧舀了碗汤,自己端起方才剩下的,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思索如何接下小翠的话。

沉璧才沾了沾碗沿便抬起头来,观察了韩青墨好一会,忽然问道:“你服用解药后,真的好多了吗?”

“你都问过好多次了,却又不信我说的。”韩青墨无奈道:“你看我像是有问题的样子吗?”

“看起来不大像。”沉璧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搅动着碗里的汤。

烛光给女孩的侧影蒙上一层淡淡的华晕,使她的皮肤看上去如同上过釉的陶瓷,莹白细腻。长长的睫毛掩去一双灵秀的瞳仁,间或轻颤,如同开合的蝶翼。韩青墨的意识渐渐恍惚,记忆中,这对蝶翼曾经轻扫过他的脸,而她的­唇­比蝶翼更柔软,她说,盖个章,谁都不许反悔。彼时的他虽并不很懂情爱之事,但觉能见她笑一笑,比剑术又进了一层还欢喜。她在他眼中,娇­嫩­得堪比初生花蕾,而他的人生注定风雨飘摇,他害怕自己不能带给她幸福。他想,一生一世的守护,大约比相濡以沫更容易。直到后来,他隐约发觉自己错了,也只好任由命运的安排一路错下去,至少,她经历的甜酸苦辣,还有他作陪。

他定了定神,开始劝慰沉璧:“你有什么不痛快,不妨对怀瑜直说。这样自个闷着苦恼,恐怕更令他担心。”

“可我不能逼他,假如将我换作他,我也拿不出好法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怀瑜一直都很尽力,他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好。你只需安下心来,相信他,等他兑现承诺。”

“我理解他的负疚。”沉璧似乎不为所动,她慢慢的说:“对一个人付出过真心,无论结果如何,最终仍会希望那个人得到幸福。倘若未能如愿,心中便会留下一个结,总想做些什么来弥补。”

“所谓弥补,都是自欺欺人的说法。这世上,未见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怀瑜肯定比你明白。”

“青墨,我不是在说他。”沉璧笑着笑着,不觉红了眼圈,她柔声道:“你看不见­鸡­汤冒气,是因为汤面上浮着很厚的一层油,实际上,汤还很烫。”

韩青墨愣了半晌,几度张嘴,始终不知该怎么掩饰,只得作罢。随遇而安如他,第一次真正为游笑愁给他种的劳什子毒而苦恼。

“青墨,对不起……当初,是我的任­性­害了你。”忍了好久的一句道歉,终于说出口。只因那像极了林楠的一抹笑,她便将自己的执念强加到他身上,令他进退两难,才会答应游笑愁的荒谬条件。他的决然离去,对她而言,算是一场失意,却到此时,方知他失去的远胜于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弥补。

“我从没有反悔的念头。”韩青墨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即使现在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很可能还会坚持原来的路。你并不曾负我,而是我自问做不了那个能与你‘死生契阔’的人,所以,我希望把你的手交给‘与子偕老’的他——他必然与我不一样,他能够全心全意对你,并且将你奉为生命中最大的意义。但你或许不懂,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心,也是他人所不能及的……我很满足。”他顿了顿:“当然,如果我的存在会带给你困扰,你直说无妨,我可以……”

“你可以落井下石,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又一次抛弃我?”沉璧接过话去,一脸小幽怨将对方煞得目瞪口呆。

感动,藏在心底。情缘错落,终成落花的美丽,余香滑过掌心,留下洁白痕迹。

“青墨,谢谢你。”

他微笑不语,示意沉璧喝完凉好的汤,方才说道:“怀瑜最近可能要去一趟长安,我找个理由,让你和他一起吧。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别人而蒙蔽了自己原本的心,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汤碗里的濛濛热气薰得沉璧什么都说不出来,直想落泪。

略等了几日,宫里设宴为太子饯行,韩青墨称病没有去,策马将沉璧送出城门。怀瑜简装便行,只带了小猴子和几名侍卫,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一路顺风顺水,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关西平原上的长安城,章台柳­色­青,渭水潺潺,秦皇汉武留下的足迹似乎仍在轻诉昔日繁华。前朝宫殿久经战乱,残破不堪,怀瑜经过多方查看,在旧城东南面往外重新圈出一块地,暂名大兴,命司掌土木的工部先行设计图纸。

偷来浮生数日闲,怀瑜带着沉璧走遍长安的大街小巷,喝膻味极浓的羊­肉­汤,啃硬如钢盔的烤饼,她吃不完的,他照单全收。混迹人群,他白衣如故,她一袭红裙,携了彼此的手,有说有笑,如同再寻常不过的小夫妻,却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引得沿途路人纷纷回头张望。

卖花的老婆婆冲怀瑜打招呼:“公子买枝山石榴吧,你家小娘子生得可真漂亮。”

怀瑜嘴角含笑,挑了一枝开得最艳的,轻轻拢起沉璧被风吹乱的长发,在她脑后挽成一个蓬松的发髻。

老婆婆乐呵呵道:“我卖了许多年的花,像小相公这般体己的,还是头一回遇到。姑娘好福气,这枝花,就送给你吧。”

沉璧羞红了脸,连声道谢,拖着怡然自得的怀瑜快步离开。

如此几回,当地知府委婉的提醒太子注意安全,怀瑜不以为意,吩咐便装的侍卫们只能远远跟着,不许靠近。

一日,行至一处拉面摊,摊主是个­祼­着上半身的年轻帅小伙,揉面甩面的架势,整个力与美的结合,沉璧惊叹人家的手艺,养眼之余还要求养胃。怀瑜醋意大发,塞给人家银两,亲自上阵。忙活了半个时辰,一个沾了满脸面粉,另一个笑得全身瘫软,到最后,放在沉璧面前的是一碗粗细不匀且尚未熟透的面条。

小伙子憨厚老实,主动提出给换一碗。

“说,赶快说好吃。”怀瑜捅捅沉璧。

“唔,此面无价,不换。”沉璧含着一口面条,使劲摇头。

“再给我来双筷子。”怀瑜心花怒放,趴在碗沿另一端喝了口面汤,自我陶醉:“真的还不错啊。”

“哎,都是我的……”

挤在一块争争抢抢,沉璧夹住最后一根面条拖出汤碗,低头咬住,筷子配合着从碗里将面抽起来,手腕才一转,却发现面条的那头竟然从怀瑜的筷子中间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嘴里……他眯着那双让人一看就会脸红心跳的眼睛,戏谑一笑。沉璧心虚的瞟瞟周围,似乎已经招来不少看稀奇的目光,她耳根子一热,筷子一丢,面条重新缩回到碗里。

怀瑜慢条斯理的吃下面条,从他那头,到被她咬断的那头……

末了,心满意足的抹抹嘴:“老板,结账!”

“拿命来结罢!”

话音未落,一把大刀呼啸着朝他头顶招呼而来。

状况发生得太过突然,怀瑜还来不及转身,远处的大内侍卫也刚刚起跑。沉璧手疾眼快,扳动腕带机括,数枚袖箭喷薄而出。

跟随慕容轩多年的武器杀伤面极大,幸而箭矢喂的毒药换作了麻药,眨眼功夫,昏睡的人们倒了一地。

举刀的,竟是拉面的小伙子。

大汗涔涔的侍卫们齐齐跪下,怀瑜脸­色­铁青的站起身,冷声道:“把人都给我带回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沉璧站在行宫的楼台上远眺满城灯火。为了迎接太子的到来,全城都点缀了­精­巧的宫灯。远处渭河边,一­色­大红灯笼映水排开。恍惚中,世间万象都化作水中的细碎光影。

珠帘“噼啪”作响,怀瑜走了进来。

她忙倒了杯热茶递上前:“刺客的来历查清了吗?”

“压根不是什么刺客。”怀瑜疲惫的坐下:“长安这边得知父王有迁都的意向,老早就开始做准备。官府圈地,无数流离失所的老百姓都被抓去做了劳工,开山凿石,挖渠引流,还没正式开建就累死了不少人,民怨滔天。所谓因果循环,此事也并非偶然,只是碰巧教他们识破了我的身份。”

“怀瑜……这不是你的错。”沉璧拍了拍他的手背,一时间也说不出更好的安慰话语,想那秦时长城汉室未央,磅礴传世的古文明,哪样不是筑在底层人民的森森白骨上?她极目远眺,灯河尽头矗立着的巍峨潼关,依稀还能辨出大致轮廓。感慨徒生,她不禁慢慢念出几句词:“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怀瑜反复吟哦,漂亮的眼眸渐渐流转出悲悯之­色­:“他日我若为王,定会顾念百姓。不,不等他日,我即刻便上书父王,迁都之事,不宜­操­之过急,徭役苦力,也应有度,倘若宫墙下满是白骨,国运又何来昌隆?”

“怀瑜,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你会是最优秀的君王。”

此时此刻的沉璧,并未顾念其他,她只是被他的仁怀所打动,倍受鼓舞。

怀瑜却默默的看了她一眼,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显得心事重重。

“你怎么了?”沉璧有些不解。

“没……没什么。”他心不在焉的摩娑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碰了碰她的腕带:“对了,你怎么从没告诉我,这里边还装着暗器?”

“平时多半没有派上用场,连我自己也忘了——今天幸亏有它。”沉璧抚着胸口,心有余悸。

“你从哪里得来的?”怀瑜仔细研究着暗藏的机括。

“这个……”沉璧有些心虚,准确点说,她想起送她腕带的人便分外内疚。

“是谁?”怀瑜抬头看着她。

“慕容轩。”他的名字经过她­唇­畔,心底却莫名一颤,原来,是烙上了他临别前的决绝目光,犹如烫伤,久久未愈。

“北陆六皇子?”怀瑜似笑非笑。

“不。”沉璧下意识摇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倒霉蛋……”

怀瑜淡淡的“哦”了一声,放开她的手。

谁都没有再说话。

衣袖滑过留有余温的手腕,她恍惚忆起慕容轩替她装袖箭的那一幕,阳光透过头顶的枝叶,细碎的光晕洒在英俊的眉梢眼角,氤氲着说不出的温暖。

无法忘却的温暖。

工部很快送来了大兴城的规划图,怀瑜成天在书房忙碌,好在有沉璧作陪,说说笑笑的也不觉枯燥。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问一类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你待会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她起先还会认真作答,三两次后,总是没等他问完就主动封住他的­唇­。调皮耍赖的缠绵过后,两人就都忘了有过问答这回事。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王孙平民,他都是她爱的人,仅此而已。

更多的时候,她挤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提笔修改图纸,忍不住跟着比划:“这里为什么要添盖一处?还有这儿,如果不要偏殿,视线会不会更开阔点?”

她发现,怀瑜居然有着和林楠一样的建筑天分,每每改动的巧妙之处都让她钦佩有加。她好奇的问他怎么懂,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归结为读过兴修土木的书。

任务逐渐接近尾声,午后闲暇,怀瑜重新抽出一卷白纸铺开,略一酝酿,挥洒笔墨。

片刻后,一处院落跃然纸上。

他一本正经的问沉璧:“你看这一处如何呢?”

沉璧蹙眉看了半晌,不解道:“结构太过简单,做寻常人家的宅子还差不多。”

“不错,”怀瑜笑得旭日和风:“这是我们以后的家。”

“家?”沉璧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趴到桌边去看那幅画,渐渐的,耳根有点泛红,却不抬头,指着屋前的小径:“我要在这里栽几株湘妃竹。”

“嗯。”怀瑜“唰唰”添上几笔。

“还有这里,”沉璧又朝窗下指指:“要种芭蕉……嗯,茶花也行。”

“就茶花吧,不然太素了。”怀瑜认真想了想,笔锋沾了稍许朱砂,轻扫纸面,花萼含苞。他凝神看了一会:“颜­色­鲜亮些,容易生出漂亮的孩子。”

“……敢问高人,你这又是哪本书上看到的?”

怀瑜仿佛没听见沉璧的逗趣,只顾喃喃自语:“我们以后要养很多孩子。等我们老了,还可以看到我们年轻时的模样……”

不知不觉,有些失神。平凡的相守,简单的幸福,本应是水到渠成的必然,谁知一夕之间,竟然变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奢望。长安数日,恍若半生。他宁可固执的骗自己相信,相信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血亲的深仇,没有隔着尴尬的身世。既然上天赐给他一场不折不扣的美梦,梦醒前,就让他沉沦得更彻底罢……

沉璧戳戳他的胳膊:“哎,你怎么了?”

“没……没事。”

沉璧眯了眯眼,冷不丁发问:“你会种田么?”

“……不会?”

“你会织布么?”

“那不应该是你的事么?”

“可是我也不会。”沉璧俏皮的皱皱鼻子:“幸好我攒了足够的私房钱,以后乖乖跟着我,我养你。”

“哦,我一定很乖。”

“这就对了,说,有什么瞒着我?”沉璧立刻换上凶悍之态:“或者,做了什么亏心事?”

“璧儿,我爱你。”他一把拉过她,将脸埋在她颈间,沙哑的呢喃:“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怀瑜?”沉璧愣了愣,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没有带给她惊喜,反倒让她忐忑不安,她想看清他的表情,却被他更紧的拥抱。

灼热的­唇­沿着她的颈项游走,­唇­瓣上­干­燥而细小的皮屑摩挲着肌肤,泛起难以言喻的酥麻。沉璧推拒的手被他扣在掌心,­嫩­如削葱的指尖,逐一留下亲吻的痕迹。

沉璧不由自主的颤抖,他抬起眼看着她,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同漩涡,将一切光源都吞噬,只剩灵魂在永夜中抵死纠缠。

读懂了她的困惑,他吻上她的眼,而后,低叹着,轻点她的­唇­。

“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沉璧被他孩子气的霸道话语逗得哑然失笑,下一刻,就像是惩戒,他用力封住她的­唇­,灵活的舌头滑进她的口腔,碾转吮吸。

稀薄的空气“砰然”引燃,呼吸交浊,沉璧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又仿佛听见谁在细细喘息。无处安置的手滑向怀瑜腰间,再自然不过的,交叠。

发钗被拔下的刹那,流瀑般的长发铺满桌案。腰带飘然落地,桃腮生晕,眼帘半垂。她没有拒绝,微微扑闪的睫毛像停在花心的蝶儿,充满宿命的归依。

“璧儿……”他抵住她的额头,细密的汗珠沾上她的眉心:“我……”

“没关系,真的……”她的气息也不甚流畅:“迟早……都是你的。”

半开半合的朱­唇­,像一枚熟透的果实,诱人的悬在枝头。明眸渲染着醉意,不经意的顾盼流转,生出几分别样妩媚,轻而易举的将怀瑜所剩无多的清醒轰得只余灰烬。

笔墨砚台“哗啦啦”散落一地,大门却应声而开。

怀瑜手疾眼快,抓起自己的外袍裹住衣衫凌乱的沉璧,恼火至极,两道杀气凛凛的目光丢过去。

“爷……爷,您没事吧?”小猴子抖抖索索的跪在门外,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使。

“你有事?”

小猴子擦擦汗,讪笑:“小……小的其实没打算进来,只不过被忽然的响声吓了一跳,所……所以敲门敲重了些……”

“说重点。”

“万岁爷大驾,召太子殿下速去行宫,务必带上明月郡主。”

怀瑜­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他慢慢直起身:“他什么时候来的?贤王可有同行?”

“万岁爷来了大约有几日,他只带了周公公一人。”

没想到一切竟然来得这么快,怀瑜呆呆的望着小猴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彷徨无措,指尖一动,一只小手握住他的。

趁着他俩说话的功夫,沉璧迅速理好了衣衫,一张小脸仍然红扑扑的:“出什么事了?”

怀瑜无言以对,下意识紧握住沉璧的手:“没事,有我在,就不会有事。”

我决不会让你有事,即使脚边已是万丈深渊,至少,这一刻,我还牵着你的手。

这一世,再没有比此时更大的勇气。

这一生,再没有比此刻更深的眷念。

情深不寿

“都起来吧,赐坐。”

沉璧随怀瑜跪在地上,被无形的森冷气场压迫了许久,才听见前方传来语气平淡的赦免。她偷眼看向那个明黄衣袍的中年男子,他也正在“打量”自己,目光虽呆滞,却也不失威严。

“你就是沉璧?”

“是。”沉璧开始明白怀瑜的担忧从何而来,这个居高临下的男人,对自己毫无好感。

元帝的事迹她听说过不少,但她从未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他是个懦弱的男人,他毕竟还没沦为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护佑的唐高宗,相反,作为最后的赢家,之前的种种,可以称之为韬光养晦。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男人,避开敌人的锋芒,沉默着将命运给予的劣势生生扭转。

“听说你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沉璧看了怀瑜一眼,低声应道:“是。”

“朕还听说,你和韩青墨,名为结义兄妹,实则彼此倾心?”

怀瑜急忙Сhā进话来:“父王容禀……”

“朕问的是她!”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却透着强大的威慑力。

“回皇上,义兄胸怀天下,无暇顾及儿女之私,‘彼此’两字谈不上。若定要说有,也只是臣女一度执迷。”

“哦,那你想不想要朕成全?”

沉璧心中一咯噔,未及接话,怀瑜已起身一揖:“父王不如先成全儿臣,儿臣对郡主思慕已久,一直寻不着机会求父王允婚……”

“故而你就打着公差的幌子,私自带她出来游山玩水?”

“父王明察,儿臣来长安数十日,并未耽误半点正事。携郡主同行,也因她博学多才,可以做个好帮手,此事贤王也是赞成的。”

“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元帝慢条斯理道:“朕也不多加为难。朕原打算秋后为你举行即位大典,入主长乐宫,理当帝后双栖。郝家女儿离世已近两年,你身为太子,也早该册立正妃了。若兰待你情深义重,是个不错的人选。”

怀瑜微微一颤,却置若罔闻:“儿臣愿早日与郡主共结连理,求父王做主。”

元帝一轮轮的刮着茶沫,头也不抬:“两者只分先后,并无矛盾。朕并没有强迫你放弃她,相反,她若连半点容忍雅量都没有,将来又怎么与你的其他妃嫔共处?你要知道,能在后宫存活下来的女人,倚仗的远不止宠爱。”

神态自若,言语却咄咄逼人。

怀瑜一咬牙:“儿臣并不这么认为,儿臣若只中意一名女子,只要她能为儿臣诞下子嗣,儿臣为何非得广纳后宫?父王当年三千粉黛,到头来,儿臣不也没得到许多兄弟姐妹吗?”

元帝闻言并未动怒,反而哼笑一声:“你以为,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后宫虽小,关系的却是整个朝廷,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退一步说,你是不愿委屈她,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你叫她如何坐镇后宫母仪天下?”

“不要再说了。”沉璧拉住还欲争辩的怀瑜,掌心冰凉:“怀瑜,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你……欠她的,要怎么还?”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难道打算当着外人的面置一国之君于言而无信的地步吗?”

怀瑜握紧她的手,半晌,缓慢咬出几个字:“我定不负你。”

沉璧眼圈一红,用力掐他:“笨。”

他咧咧嘴,算是回答。

“还算是个明理的孩子。”元帝呷了口茶,浑不在意两人私下的小动作,顿了顿,转过头:“周德,他们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上茶?”

“是!”老太监躬身退下,不大一会便端来两杯碧盈盈的茶水。一杯给怀瑜,另一杯给了沉璧。

“太湖新进的碧螺春,尝尝。”元帝淡淡的吩咐。

怀瑜端起杯子,忽然愣了愣,似想起什么,脸­色­霎时惨白,见沉璧的杯沿已移近­唇­边,他当即劈手夺了过来,一仰头,全倒入自己嘴中。

茶水不烫,显然已泡了有些时候。

温滑的液体顺着喉间流入肺腑,升腾起难以言喻的绝望。他止不住浑身发抖,跌坐在椅子上。

沉璧不明所以的瞪大眼,下一刻,猛然反应过来。

“怀瑜,怀瑜……”她再也顾不上其他,惊慌失措的连声呼唤:“你……你怎么了……”

“砰”的一声闷响,元帝拍案而起。

“朕若要她死,你如何防得了?朕不过以此教训你,真喜欢一个人,就要有足够匹配的能力来保护她。而得到这种能力的唯一方式,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王权离不开忠臣良将的拥戴,更需要制衡——朝堂分庭抗礼,后宫雨露均沾。你距此仅有一步之遥,甘愿放弃么?”

沉璧急忙转身跪下:“皇上息怒,太子一时糊涂,并非真打算弃国家于不顾,但请给他多一些时间思虑……”

元帝冷冰冰的拂袖:“也罢!他如此任­性­妄为,叫朕怎么放心将社稷交给他!”

怀瑜神­色­复杂的看着元帝和沉璧,缓缓闭上眼,似不堪重负。

回到京城,怀瑜被软禁东宫闭门思过。

沉璧也没能回去,元帝命人收拾了一处住所,将她安置在宫中,不说明缘由,也不说留住多久。韩青墨数次来接,也只让他与沉璧见了几面,临走前总有妃嫔出面挽留,因为心知肚明是元帝的指派,亦不便横生枝节。韩青墨别无他法,只得暗中叮嘱小猴子留心风吹草动。

好在沉璧随遇而安,她权当没事,成日潜心呆在自己屋里研墨洗笔,练字太过无聊,她将历史上数代帝王的明智之举编成一个个小故事铺陈纸上,其中不乏赋税、安民、养兵、水利、外交等各种治国方略,并归纳提炼,附上自己的见解,标注出适用的环境及必要的变通模式。

积累到一定数量,她称之为《明君录》。

消息传到元帝耳中,他有点意外。当周德取来其中一页念给他听时,他不由得对沉璧刮目相看,私下吩咐她屋里的服侍婢女们留意新篇章,并且隔三岔五的打探。后来,偷借变成明借,沉璧稍有倦怠,他还忍不住抱怨,累得周德厚着老脸前去催促。

“呵,那个明神宗又是她杜撰的吧?五代十国也没有明朝啊,这丫头当真会编。不过,‘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的革新法倒是不错,有利于减轻国库负担。还有这个‘束水归漕’的河道治理法,来年开春,大可以一试……”

“哈哈,魏征这个人有意思,敢于不怕死的直谏。‘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此言深得朕心。”

“此书视角独到,见解­精­辟,不愧为字字珠玑,往后对怀瑜不无裨益啊!”

日复一日的赞不绝口,元帝对沉璧的态度不觉也缓和了许多。

周德察言观­色­,一直闷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话总算寻着机会提一提了。

“皇上,郡主的才华堪比太子,论模样,也像极了一个人。”

“像谁?怀瑜的眼光应该不会太差。”

周德斟酌了一下:“非但不差,实属上乘。依老奴看,郡主年岁尚嫌不足,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一代倾城­色­。”

“哦?能得到你的赞赏,当真不易。”元帝笑叹:“都说若兰那孩子与曦儿有几分相像,你却不以为然,今日竟用上‘倾城’两字来形容沉璧,倒让朕有些了解怀瑜的死心眼从何而来,足见女人太漂亮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怀瑜沉璧……”他重复念了几遍:“他俩的名字却又很般配,朕有时也很不忍心……”

“皇上,你可相信宿命轮回之说?儿女姻缘,恐怕也是一场轮回啊!”周德不甚唏嘘。

元帝笑意渐隐:“怎讲?”

“沉璧的模样,实则像极了当年的贵妃娘娘。老奴初看只觉亲切,如今细细一想,却是神似入骨……”

“哐”的一下,茶盅落地,热水溅了元帝一脚,惊得周德手忙脚乱,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朕去看看。”

“皇上慢点……皇,皇上,您要怎么看?”周德“扑通”跪下,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都怪老奴多事,老奴只是想,皇上与太子离散二十多年,何苦一见面就生嫌隙,他看上哪个女人,遂了他的意便是……”

“是啊,朕用什么看……”元帝闭上浑浊的双眼,喃喃自语:“朕连自己的儿子生得什么模样都看不清……朕对不住的人,何止是他……罢了,他想怎样,都随他去吧!朕累了,扶朕去歇歇。”

“是!”

一个老人搀扶着另一个老人,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两个蹒跚而行的身影。

四月的风穿过大殿,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生机盎然。然而,伛偻的躯体却似被春意遗忘,萧瑟白发,无尽凄凉。

“你还没想好吗?元帝扣留下沉璧,断然不是为了成全你们。他虽瞎了,他身边的周公公可是耳聪目明,同样也是宫里的老人。若因沉璧与你姑母的相像而引起他们怀疑,或更甚于此,元帝对你姑母至今还念念不忘……你就不怕万一?”

太子触怒龙颜被禁足的事在朝廷内传得沸沸扬扬,元帝特准程竞阳前来探望,料想怀瑜的­性­子大概只有他最了解。程竞阳等了一上午,才等到懒洋洋起床的怀瑜,怒其不争,准备好的说辞全扔一边,只拣重点。

他的目的很明确,篡位。

他等不及了。自从怀瑜入主东宫,他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筹谋数十载,断不能功亏一篑。他瞅着怀瑜对继位之事意趣寥寥,前思后想,下定决心才挑明了真相,却不知这孩子怎就突然颓废起来,行事不及往常一半谨慎,眼下又直接捅出了篓子。

怀瑜看着他,全然陌生的眼神,半晌,轻轻唤了他一声。

不是伯父,不是父亲,而是寻常人家的称呼,爹。

“您这辈子,除了谨遵程家祖训而为,有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再多妄想,不过是给自己徒添苦恼罢了。”程竞阳缓了缓语气,苦口婆心道:“但凡你想要的,就应该铲除一切阻碍去争取。你想想,如果没有外界因素,沉璧便无从得知自己的身世,于你,怎么不是两全齐美的事?”

怀瑜低头一笑,把玩着手中的绿玉觞:“如果可以,我也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的两全齐美,便是江山美人共收己有,却再也不能碰触对方的心。脚下的路,进退维谷,却又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他抿了一口杯中酒,淡淡的桂花香弥漫在­唇­齿间,像极了她的味道。午后和风薰然欲醉,飞花迷梦,恍然回到当年的苏州醉仙楼,弦音如流水,未经尘世的笑眼相对……

风动霜寒

程竞阳皱眉看着兀自走神的怀瑜,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回答。

关于怀瑜的身世,他其实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他的收养,一名烟花女子所生的孩子,更有可能成为流落街头的乞儿。什么晚雪公子,什么程家长孙,那些带着光环的头衔根本不应该属于他。

严格来说,就连“怀瑜”这个名字都不属于他。

怀瑜沉璧,是曦之为自己的一对儿女取好的名字。

他还记得,他的妹妹笑着对他说,哥,我有预感,这次会是女儿。

她的预感很准,她拼死生下了这个孩子。为了那个瞎了眼的男人,她连命都不要了。

他的妹妹,一生爱过两个男人,同时,被两个男人所背叛。

红颜易逝,绝­色­易凋。任她颠倒众生,也不过是多换了几滴负心泪。

第一个男人姓游,是她的师兄。面对众多同门的争相角逐,他自问还配不上她,言之凿凿的要为她闯出一番天地。少年意气仗剑江湖,不料却为了换取一本武功秘籍而沦为一个女魔头的禁脔,路是各人选的,一念之差零落天涯。她心灰意冷,便去练了什么绝情剑,韶华如花,誓断尘缘。

第二个男人就是高元昊。新帝选秀,程家应诏,适龄的只有一个偏房姨娘的闺女,不曾想该女心有所属,为此哭闹不休。恰逢她回家探望母亲,见状挺身而出,易容成无盐之貌做了替身,不出意料的被淘汰。谁知半年后,贵妃仪仗竟迎到了程家大门口。暮春桃花灼灼,与乱红齐飞的还有她与他在民间偶遇的传说。她闲散成­性­,终抵不住他的脉脉凝望,义无反顾的入了宫。椒房专宠,整整两年,宫城内仪态万方的贵妃,武林中肆意恩仇的女侠,他呵护有加,她来去自如。第三年,她为他诞下南淮储君。彼时高元昊被太后和相国掣肘,为保万全,使出一招偷龙转凤,她将真太子秘密送返娘家,权作兄长麟儿。

只是,她永远都不知道,他为接手这个“儿子”,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妻子。宫中一道密旨,明黄绸缎包裹着三丈白绫,他的妻子临走前拉着他的手按上小腹,什么都没说,微笑着泪如雨下。他在紧闭的房门口足足跪了一夜,父亲找到他,带他去了祠堂。他的牺牲,在列祖列宗的希翼面前,原是微不足道。

紧接着,南北交锋,为安定军心,后宫新增百名佳丽,无一不是将帅臣工之女。彼时方知,空悬的后位,并不是为了她。

她一贯从容自持,程家更不会轻易放过觊觎数代的机会。但她却拒绝得不容转圜,她轻描淡写的说,那是她的夫君,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更不是可以用来算计的人。

何谓夫君?高元昊只是一个笑里藏刀且注定负她的男人。别人看不懂,他却能一眼看穿她掩藏在宽容后的落寞。他以为,她迟早会想通的。

耐心的等待,太子十岁那年,他等来她的第二个孩子。

宛如晴空霹雳。

为了避开后宫的莺燕烦扰,她回娘家养胎。她是父亲最顾怜的女儿,父亲的失望与不甘,一次次化作黯然长叹。

但他不同于父亲,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他曾经羡慕他的妹妹敢于随心所欲的活着,爱憎分明。而他的生活却永远温温吞吞循规蹈矩,灵魂蜷缩在身体的角落,像一个旁观者,无聊的注视着躯壳渐渐老去。好不容易,他有了一件极度渴望的东西,她却不肯帮他。

人的欲念很可怕,哪怕埋下的是一颗小种子,一旦破土,就再也遏制不住。

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杀掉那个孩子,他只想胁迫她。可他的妹妹却是名震武林的天义门右护法,电光石火间,绝情剑抵上他胸口,她说,哥,不要逼我。

不要逼我——好熟悉的话,十年前,又是谁逼得他家破人亡?

于是,一切就那么无可挽回的发生了。她毕竟有孕在身,更没想到家中暗藏凶险。他花重金雇来的杀手,终不负使命。

冰天雪地里,她身下滴落的血酷似红梅点点。

她流着和他体内一样的血。

他再也没有退路。

熊熊大火烧红了天幕,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狠狠一耳光打得他左耳失聪,从那以后,视他为陌路。可他知道,定局已成,任谁也改变不了。他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领进梨香苑,男孩年岁与太子相仿,聪慧过人之处也毫不逊­色­。重归宁静的程府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

他有时忍不住想,这大约就是冥冥中的注定。他膝下无子,也并不确定男孩的父亲是谁,当年与他有过几度交欢的秦淮歌妓在病故前将不足周岁的男孩托付给了他,他转交给江南别苑的下人代为抚育,从没多看一眼。心机萌动之初,他才记起男孩的存在,他暗中安排男孩寄住在世代交好的姚家——若兰的母亲当年幸蒙曦之解围才躲过选秀,故而一直对他兄妹俩心存感激,待其视同己出,对外守口如瓶。程府之外,除了他,没人知道“怀瑜”两字还意味着什么。

为避人耳目,男孩为曦之的衣冠柩扶灵乃至守孝期满,高元昊都不曾露面。此后,朝廷争斗宫闱倾轧日趋激烈,高元昊行事也愈发的如履薄冰,直到怀瑜十二岁状元及第,“父子”才得以在金銮殿上相见,龙颜大悦,不顾眼疾顽重亲题“晚雪”表赠,程家也因而荣宠备至。

眼见顺水推舟的圆满,他的心病却盘桓不去。

他的手下没寻到曦之的遗体——当日,已然奄奄一息的她在一名少年的帮助下杀出重围。他依稀记得少年是江湖名门之后,早年待哺于襁褓之时,双亲便在一场­阴­谋中命丧仇家毒手,拼死相护的幼儿被前去搭救的曦之收为义子,取名沉非,意寓淡却恩怨。作为太子的伴读,两人食宿皆在一处,交情甚好。倒是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个言语不多的少年。他以高额悬赏布下追杀令,却始终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于是,他侥幸的认为,沉非最多不过是好生安葬了义母,力单势薄的局外人,成不了气候。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十年,当他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个少年时,却乍见一张与曦之神似的脸。刹那的惊惶,他强迫自己稳下心智。

他听见怀瑜唤她沉璧。

巧合吗?他在心底冷笑,他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违背天意——连老天都帮他不是吗?

他设计留下沉璧,想引沉非自投罗网,并伺机给她的饮食添加不易察觉的慢­性­毒药。

他派往神女峰的刺客,本意一箭双雕,除去沉璧之后,嫁祸段家。

可惜,两次计划都只实现了一半。

第三次,他的目标已不仅仅是沉璧,而是高元昊——他必须连根拔除威胁。

“我必须见沉非,在见到他之前,我不会轻易做任何决定。”

他被怀瑜骤然响起的话音惊醒,迅速调整好表情,不动声­色­。

“那有何难?只要我去宫外放出郡主贵体抱恙的消息,他自然会现身。”程竞阳停了停,装作漫不经心道:“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沉非并不是非沉璧的亲哥哥,他与元帝并无血缘关系。”

又一记重磅炸弹。

怀瑜神­色­一凛:“他究竟是谁?沉璧为何一直敬他为兄长?”

“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所有真相。而且,他很可能还掌握着对你不利的证据。狼子野心,其意昭然。至于沉璧,”程竞阳冷笑:“焉知她没有在暗中相助?此事­性­命攸关,须得好生设防。”

“多谢提醒,较之先发制人,我更乐于静观其变。”

多说无益,他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璧儿,如果连你都不能相信,我还能相信谁?

他­唇­角渐扬,黑­色­的瞳仁却一派深沉,再也不复往昔澄澈。

民间的街头巷尾从不缺乏谈资,而来自宫城内的小道消息往往最受欢迎,草根阶层的劳作换来权贵们的奢华,除去羡慕,也不免对他们的生活怀有窥探之心。眼下,正沸沸扬扬的传言元帝与太子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有人说是政见分歧,也有人说是争夺红颜,更有人绘声绘­色­的预言此女无福消受隆恩圣眷,因她自打进宫就卧床不起云云。

入夜,贤王府寂然无声,一个鬼魅般的黑影跃上屋脊,手腕翻转,一枚袖箭准确无误的穿过窗纸,袖箭尾端,绑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纸包。

屋子里半晌没有动静,黑影也并未像往常一样急着离去,仿佛有些犹豫。

暗处忽然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风左使,久违了。”

中庭月­色­正清明,树影扶疏,遮住凉亭一角。

端坐于浓荫深处的男子悠然放下茶具,不慌不忙起身,双目炯炯的看定来人。

沉非面无表情:“阁下确定没认错人吗?”

“自然不会认错。”韩青墨摇了摇头:“我虽没见过风左使的真面目,但共事那么久,对你的身形姿态早已十分熟悉,甚至于方才投信的那一式折梅手,莫不与我师出同门。再者,巫峡之战你与慕容轩兵分两路,独身渡江却依然能轻易破解我设下的阵法,诛杀我十余名弟子,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言谈间,人已走出凉亭。素月银辉镀在深紫­色­的长发间,气韵如诗,清雅绝尘。

沉非落地无声,袍角拂过沾露花枝:“难怪门主常道凌右使乃深藏若虚之人,只可惜难为己所用。你今日是要找我翻旧账么?”

韩青墨微微一笑:“兵戎相见,胜负无常,真要翻旧账,倒不知谁该找谁。今日冒昧,不知能否邀请风左使品一壶清茶?”

说罢侧身敛袖,作势将沉非让进凉亭。

沉非也不推辞,上前坐了,见石桌上摆了几样下酒菜,杯中却是极淡的茶水,随口便道:“你平日都不饮酒吗?”

韩青墨不以为意:“茶酒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原打算陪你畅饮一番,但我久不知醉,万一连累你误事就不好了。”

外人听来极为寻常的一句话,沉非却深知内情,这也正是他此行目的之一,于是当即取出一卷册子和一只瓷瓶:“我请允昌长老帮忙找到了武林失传已久的轩辕内经,你每日照此修习吐纳,辅以游笑愁配制的药丸,有望痊愈。无论如何,沉璧欠你的,也就是我欠你的。”

“分明是两件事情,怎可混为一谈?与沉璧,若非我情愿,谁也逼不了我。与你,我且记下好意,但有机会,理当重谢!”韩青墨收下两样物事,顿了顿:“我却还想向你打听件事,青黎……她最近怎样?每次来信总是千篇一律的几句话,看不出好坏。”

“她拜了行川长老为师,每天课程排得很满,和其他弟子的关系也都不错……她很讨人喜欢……”沉非字斟句酌得有些艰难。

寥寥数语,韩青墨却听得很专注,过了好一会,似自言自语:“她一个女孩子,学什么易容。”

沉非默然片刻:“她在生死关头救过我,我会把她当成沉璧一样看待。”

韩青墨略略颔首,不再多问。他手里的茶盅捧了很久,却忘了喝,茶水晃了一点出来,湿了衣襟。

沉非再度开口:“实不相瞒,我这次除了替青黎送家书,另有要事相求。”

韩青墨这才回过神:“不要轻信外界传言,虽然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将沉璧带出宫,但我能担保她安然无恙。”他对沉璧的关切心知肚明,不待他开口便坦承直言:“而且,就现在来看……她大概并不愿意离开怀瑜。”

“我无意­干­涉她的去留,而是需要和她谈谈。”沉非顿了顿:“或许,有些事情,你也有兴趣知道。”

“韩某洗耳恭听。”

“你当初为了璧儿答应与游笑愁的交易,那十个人,你可清楚他们的来历?”

“他们大部分都是黑道杀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么,程竞阳呢?你可曾想过他为何出现在名单上?身为绝情剑的主人,你因他而未能及时复命,不仅身染沉疴,还落得黑白不分的境地,值得吗?”

“得失自在人心,黑白不分却是从何谈起?据我所知,他牵系着沉璧的身世之谜。”韩青墨细心查看着沉非的神­色­,斟酌道:“她在这世上或许还有别的亲人?”

“你是说他?”沉非敏锐的反问,得到对方的默认后,不禁冷笑:“你这两句话分开来说都对,合在一起却极为荒谬。”

韩青墨心中一咯噔,第一反应便是程竞阳果然骗了他。虽然他自己也察觉出不少疑点,却始终如同一盘散落的珠子,没有一根主线来串起它们,而沉非这句话无疑就是最好的解释。

“那十个人联手杀了璧儿的母亲,主谋便是程竞阳。他胆敢扯出如此弥天大谎,连你也一并算计了进去,又生怕不能诛我灭口……”沉非紧盯韩青墨的眼睛,冷不丁问道:“你可知在宜都使用的泻药添加过砒霜吗?”

“不,不会……”韩青墨闻言着实一惊。

“璧儿阅历尚浅,轻易被利用还说得过去。而你,凌右使,什么险恶风浪没见过,竟然也同她一样天真,当真令人诧异。”沉非将他的震惊尽收眼底,缓缓吐出一口气:“慕容轩手下半数将士中毒,深浅不一,有的未上战场就毒发身亡,余下的都被逼红了眼。所谓哀兵必胜,他们背水一战替慕容轩杀出血路,只求保全主帅,他日好为弟兄们报仇。慕容轩对此已立下血债血还的重誓,可笑程家为赶尽杀绝,不惜牵涉进多少人命。”

“我并非天真,而是……”韩青墨渐失冷静:“就算程竞阳歹毒成­性­,怀瑜绝不会对我有所隐瞒。那些药,是经过他的手……”

“你凭什么肯定?凭他与你的知交?凭他对沉璧的动情?如果他有朝一日势必与沉璧为敌,你会保住谁?”

“你的意思是……”韩青墨顿觉心神乱作一团,却无法遏制的顺着沉非的提示想得更远,疑团缓缓浮出水面,再明显不过,问题出在怀瑜身上——他很有可能也只是程竞阳的一步棋,用来觊觎龙椅的一步棋。

沉非冷酷的揭穿了事实:“璧儿才是元帝与程妃唯一仅存的血脉,她的亲生哥哥早被程竞阳杀害。如今的程怀瑜倘若不知情,那就仅仅是个替身,程竞阳借他的手篡位后,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他。倘若他也知情,即便不与程竞阳沆瀣一气,为求自保,他对沉璧,还拿得出几分真心?”

夜雾渐浓,亭角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微渺的光芒似乎永远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尽管难以置信,但韩青墨知道,沉非所言句句属实。

“怀瑜他……到底是不是程竞阳的亲生儿子?”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程竞阳自己才清楚。”沉非的­唇­角牵起一丝嘲讽:“无论是不是,他已经丧心病狂到只容得下自己。”

“那你又是谁?”

“和你一样,希望给她幸福的人。”

沉非淡淡的看向远方,视线不甚分明,心却早已越过重重飞檐,守望着他此生唯一的牵挂。

君心何处

身处是非之地,沉璧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她。

她每每极力克制住翻墙去找怀瑜的冲动,还必须分神应付一大堆上门拉家常的女人,实在是欲哭无泪。

她现在的处境很奇怪,住在长乐宫与东宫相接的小院里,右墙之隔的太子被禁足,左墙之隔的元帝又十分关注她的饮食起居——实则是关注《明君录》的进展情况。后宫谣言四起,东宫的怀春少女们最先耐不住­性­子,活泼的直接以姐妹相称,文静的借口找她练字,常常是叽叽喳喳一满屋。然后长乐宫的嫔妃们也开始走动,过来人自然端庄矜持得多,开口闭口德言容工,直把沉璧教导得想打瞌睡。

各方目的都很明确,知己知彼,细分敌友。无奈沉璧的心思全然不在拉帮结派,因而愈发叫别人觉得高深莫测。

不堪其扰的沉璧开始卧床装病,时间慢慢多得让人烦乱。

自从上次被怀瑜抢喝误以为有毒的茶水所震撼,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理清纷杂的思绪,更不愿预测这段感情的走向。她不知道自己对怀瑜的感情开端于何时,或是闲来无事的拌嘴,或是面临危难的共进退,或是大雨滂沱的一夜交心,或是坠崖前的一次拥抱……一路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淙淙细水般平静无痕,却悄然不觉的在心底汇聚成深潭,沉浮其中,甜蜜而失落。是的,她有过失落,当他与若兰鸿雁往来,当他给不了完整的承诺,当他要她放弃沉非,当她不得不因为他而选择背叛,她其实是茫然的。即便确定了他就是她要找的林楠的前世,她仍然摆脱不掉茫然。因为,在林楠和姚佳的世界,至始自终只有彼此,没有­阴­谋,没有三角恋,没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换作此刻,她实在想不出,她要怎样才能走进一个她要的未来,走进怀瑜曾经许下的,白头偕老的未来。

“郡主。”当值婢女轻手轻脚的走近唤她。

沉璧懒洋洋的拿香帕蒙住脸:“不管谁找我,都说早歇了。”

“可是……贤王也要回绝吗?”当值婢女期期艾艾,单单提及韩青墨的封号,都足以让女孩们脸红。

“他在哪?”沉璧翻身坐起。

“在前边花厅候着,他还说如果郡主睡着了,就先不要吵醒,他有时间等。郡……郡主,外边风大,要添加衣服……”

话音未落,沉璧已经跑得没了影。

回廊两旁杏花正盛,白纱裙裾翻飞如蝶,舞起片片飞红。

“青墨!”

远远看见等候在花厅的修长身影,沉璧止不住欢欣,她是真被闷坏了,可怜的怀瑜大概更甚于她,每次只有青墨来了,才可以帮他们互相捎几句话。

长身玉立的男子缓缓回转过身,清俊柔美的容颜,凤眸含着浅浅笑意。

“璧儿。”

沉璧一个踉跄,差点飞扑出去,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定在原地。

“怎么就傻了?”沉非好笑的拧拧她的鼻子。下一刻,就见玲珑剔透的小人儿张开臂膀。

突如其来的拥抱,勒得他险些窒息。

“哥,哥哥……”泪水瞬间决堤,委屈,懊悔,抑或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沉璧自己也分不清,她只想用力抱紧沉非,好似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感受到翻涌在她心中的百般滋味。

“是我,璧儿。我知道你会想我,所以特意送来给你看看。”沉非温柔的微笑,不知不觉,竟也红了眼眶。怀中的她哭得和小时候一般模样,抽抽搭搭,大颗眼泪渗进他的衣衫,肩头很快濡湿一片,她还不忘抓起他的袖口擦脸。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我伤透了你的心……”沉璧忽然止住啜泣,紧张的打量沉非周身:“你有没有哪儿受伤?”

“如你所言,除了这里。”沉非笑着指指胸口:“再没有了。”他怎么忍心告诉她,为拔除体内的砒霜,散功的过程几乎让人生不如死,而慕容轩所承受的恐怕还胜他百倍,她不知道也罢。

“对不起。”沉璧扁扁嘴,声音嘶哑:“我真的错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瞒着你擅作主张……”

“璧儿……我也有错。”沉非耐心的拍哄她:“我不该总把你当成孩子,我以为只要有我在,就可以帮你做一切决定。没想到……”他自嘲的摇摇头,稳下心神:“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会告诉你所有事情的原委。”

“等等。你最好先打骂我一顿,我才会好受一点。”沉璧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映着一方晴天,明澈动人。

一年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身形较从前也足量不少,出水芙蓉,娉娉袅袅,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就飞扬出小女人的妩媚。

沉非下意识的闭了闭眼,松开环抱着她的手臂。

“你明知道我不会打骂你。”

“一下,就一下。哥,求你。”和沉非独处的时候,沉璧总是忍不住撒娇,何况能再次见到安然无恙的他,是件太值得开心的事,她耍赖的拉起他的手。

眼见手掌快要碰到她的额头,他叹了口气,胳膊微微使力,直接绕过她的颈项,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轻轻吻上那一抹在眼前晃动了很久的嫣润粉­色­:“璧儿,我并不是你的亲哥哥。”

傍晚下了场骤雨,夕阳带着满身水气落山,云霞在天空中翻滚出浓烈的­色­彩,紫红、橙黄、亮蓝……绚丽妖娆,看久了,刺得眼睛生疼。沉璧坐在花厅一动不动,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当值婢女前来催了几次,都被她漠然空洞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消失不见,花里胡哨的云彩也渐渐变得柔和,沉璧终于疲倦的闭上眼。千百年前和千百年后的天空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再怎么仰望,也等不来那一年敲着饭盆从楼下经过的男孩。

沉璧一直是个乐天主义者,事情每发展到一个她觉得很无奈的地步,她就会安慰自己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而实际上,乐天并不是时刻都有用的。

她以前就从沉非透露的只字片语中隐约猜到她和怀瑜的上一辈有过结,但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再大的恩怨也该有化解的一天,亡者在天之灵既已超脱,自然不会希望仇恨无休无止的延续,时间有冲淡一切的力量。然而,沉非却告诉她,她的父亲还活在世上,相承的血脉,要用什么来割断?

她张开左手,一枚紫玉环佩从掌心垂落,古朴沉重的质感,通透的玉身嵌着一丝极淡的朱红,若有若无。或许,是母亲的血染下的痕迹。又或许,是那个无缘得见的亲哥哥。他们的死,换来了她的生。

权位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漠视血浓于水的生命?这一世,她原本该有个多么幸福的家。她无法想象,那个道貌岸然的男子是怎样残忍而快意的导演着一场又一场毁灭。

原来,他一直都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沉非,杀了最后一个妨碍他的人,

而他,却是怀瑜的父亲,生父,或是养父,恩情并无两样。

她甚至不敢猜想怀瑜是否早就知道真相。丑陋的千疮百孔的真相,在心与心之间筑起藩篱,信任在猜忌面前,永远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正如沉非所说,巫峡之战,慕容轩如果同意签下降书,结局就一定比浴血突围来得好吗?她与怀瑜的誓约,赌的不过是他对她的一颗心。如果掺有杂质,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接下来,她是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走上与母亲一样的路,还是提醒父亲先下手为强?

还有沉非,沉非……她怔怔的抚着自己的­唇­,忍了好久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他默默的为自己挡了太久的风雨,她却拼命的只想挣脱出他的庇护,到头来,没有他的世界,她又该何去何从?

“郡主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食。再这样下去,奴婢们只好去请皇上做主了。”

“皇上还没下早朝。”沉璧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可以再多躺一会?”

“郡主……”

“行了,都退下吧,我真的不饿。”

吹了一夜冷风,混沌不堪的意识仍然理不出头绪。麻木的感觉蔓延全身,沉璧全恨不得一觉睡死过去才好。

可是睡不着。空荡荡的脑海,闭上眼就看见怀瑜的脸,伸出手,总也碰触不到。

一遍又一遍,忽然就很绝望。她知道是自己没有勇气面对。

远处传来幽幽洞箫声,如泣如诉。

她安静聆听,心弦渐渐为之颤动。

竟是那首熟悉的《滚滚红尘》。

晚雪公子名箫一曲动天下,曾为了一个女人执意封箫。认真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他吹箫。朦胧中,仿佛回到相逢时的杏雨江南,又仿佛还留在槐花满地的黄昏校园,有些人,有些事,终此一生,明净如初。

不知不觉中,她赤足走到琴台前,席地而坐。记忆深处的音符从心底流向指尖,红尘绝恋,两生花遥遥绽放。

琴箫缠绵,婉转的,悠扬的,融化天地,融化河川,融化心门外的彷徨。

“郡主好兴致,卧病在床还有闲情抚筝?”

姚若兰险些被骤然响起的乐音气炸了肺,饶是她涵养再好,也微微涨红了脸。她前几次来找沉璧,均被当值婢女告知郡主刚躺下休息,不便接待来客。这一次,她正准备耐着­性­子多等等,冷不防听见怀瑜的箫声,再然后,就是沉璧的琴声。

琴箫相和,浑然一体。

她冷着脸,不顾阻拦,几步冲进内室。

一炉熏香,一方琴台。窗户半敞着,斜伸进几枝海棠,艳华浓彩,衬得满室彤­色­。

窗下,如雪白衣蜿蜒地面,如云黑发流泻肩头,女孩专注的低头抚筝,衣袖沿着起落的纤纤皓腕滑至手肘,露出一截莲藕般的玉臂。她陶醉不觉,一丝浅笑染上眉梢,侧面轮廓­精­致而美好。

这一幕,如果被怀瑜亲眼看到,不知又要生出多少爱怜。

姚若兰几乎将银牙咬碎,她听不出曲子的名目,她只想知道,怀瑜几时和其他女人生出了此等默契。

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一个没忍住,失礼在先。

但沉璧似乎没注意她的到来,晾了她半天,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抬头,神­色­淡淡的:“兰公主有什么急事吗?”

姚若兰细心的发现她脸上犹带泪痕,念头一动,当下另有计较,于是挤出点笑来:“不过是担心妹妹身子罢了。你看,正坐在风口,又不多穿点。”

“谢谢,我没事。”最后一根琴弦在手指下停止颤动,终于耗尽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她拖着绵软的脚步走向床榻,不想再看姚若兰。

“妹妹没事最好。我来,主要是想告知妹妹,下月初,也就是二十天后,东宫要举行我和怀瑜的婚礼。我方才征得父王同意,想请妹妹充当娘家人送嫁。”

沉璧身子一晃,勉强站稳了:“怎么没听怀瑜提起过?”

“是吗?”姚若兰故作惊讶:“今日早朝,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向父王请的愿,难道事先竟没有同妹妹商量?”

“他可以离开东宫了?”沉璧眼前阵阵发黑。

“父王昨天就下旨恢复了他的自由。”姚若兰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妹妹勿要多心,他大概是想在适当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罢。父王早有禅位打算,册妃典礼后,很可能就考虑让他正式继位。怎么,妹妹看上去不大高兴?”

“替我恭喜怀瑜。” 沉璧紧紧抓住厚重的床帏,微笑着转过头:“我不巧有些乏了,送嫁的事,改天再说吧。”

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姚若兰却充耳不闻,她施施然行至窗前,折下一枝海棠闻了闻:“知道吗?怀瑜不过是个越得不到便越想要的孩子,无论什么,一旦到手了,就不见得有多稀罕。我比你了解他,你如果真想让他惦记一辈子,就永远别让他得到。”

“是吗?”沉璧但觉好笑:“你又为何要做与之相反的事?”

“我么?”姚若兰娇笑一声:“我没打算让他惦记,我只会让他离不开我,他的江山,需要有我扶助。”

沉璧神情一僵:“倘若他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江山呢?”

“食髓知味,坐拥江山的人怎会轻言放弃?更何况生就注定的九五之尊。他从前或许是有过年少轻狂,而今一旦觉醒,所做的决定不是有目共睹吗?”

沉璧哑然。

姚若兰随手拨了拨书案上的纸张,似笑非笑:“父王对你的《明君录》赞不绝口,你讨好他讨好得很成功,他也越发器重你。站在晚辈的立场,我是不是也应该更懂事一些?他的后宫,已逾十年未纳新宠了。”

“哦?”沉璧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怒极反笑:“你就不怕,万一我先你一步得到你想要的,便断然不会再留机会给你吗?”

昔日千娇百媚的明眸狠狠盯住沉璧,似在考量她话中的真假。半晌,姚若兰“啪”的扔掉手中海棠:“我不过是和妹妹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当真?其实,如果你想出宫,我也可以帮你。”

“不劳姐姐费心。”沉璧依旧笑得云淡风清,半垂的眼帘掩去深深的悲哀。

悲哀,为谁?爱一个人的盲目,她何尝没有?

她不明白怀瑜为什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不是说好要坚持到最后吗?

嫌隙渐生

“太子殿下,程侯爷求见。”

下人恭敬的通报唤醒魂不守舍的怀瑜。

握箫的手缓缓垂落,“啪”的一声,白玉箫砸落地面,断成两截。

“知道了,请他稍坐片刻。”他仍然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头顶一树杏花开得正盛,薄绡般的碎片漫天飞舞。

拂晓的风带着花露的味道,从耳边细细擦过,说不出的熟悉。想了又想,模糊记起那年春上的梨香苑,新­妇­梳妆见翁姑。他坐在阶前耐心等着,听得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回过头,呼吸凝滞。

被定格成永恒的画面,那一日,她携了他的手,偎在他身旁,温言软语,低眉浅笑。

良辰美景,恍若隔世。

他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幸福,他以为自己是在装傻,现在想起来,却是真傻。

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她了,怕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一墙之隔,却忍得万分艰辛,听闻她另辟蹊径讨得父王欢心,他又是安慰又是心疼。好不容易盼来一道圣旨恢复了自由身,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出门去找她。

远远看见沉璧屋里的小婢女们挤一处朝外张望,浓荫深处的湖石上,坐着一位紫衫男子,正是青墨。他似在闭目养神,怀瑜却知道他是警醒的,而且八成是在把风。他不觉有些好奇,猜想沉璧大约又在捣鼓什么新鲜玩意,有心惊她一惊,于是绕道东宫,极其不雅的翻墙。

为了能尽快见到她,不雅也算了。

谁知,刚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却被一道闷雷劈中。

娇美如花的笑靥,光彩照人。

她亲昵的依偎在另一个人怀中撒娇,那个人抬手扶住她的颈项,低头吻上她的­唇­。

浅红花瓣次第铺满他们的肩头,时间变得分外漫长,他的视线被繁茂的花枝模糊。

想念过千百次的娇­嫩­与柔软,被别人细细品尝。

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絮语。

她是忘了挣脱,还是不想挣脱?

当他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切恍然。

沉非,被她唤作亲哥哥的沉非,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绞尽脑汁想去讨好的沉非。程竞阳果然没说错,沉非怎么可能把她的手交给他?

傻子都看得出来,那眉眼间溢满的,是浓得不能再浓的爱意。

而她,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猜疑渐生,长久坚持的信念,刹那间岌岌可危。世间最难测的原本就是人心,他甚至不敢肯定,他的璧儿……真的一直都是他看到的那个她吗?

熬了整整一个不眠夜,第二天早朝,他向父王请愿立妃。

从前有过的那些幼稚想法,不复存在。

别人费劲心机谋求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拱手相让?不用再等下去,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想,当务之急,他必须活下去。

父王欣然应允,他跪地谢恩。起身的瞬间,心似撕裂般的疼痛。可是,他想得到她,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得到她。

回宫的路上,他木然避开欢喜迎来的若兰,经过她门前停了停,没敢走进去。

呆坐良久,不知该用什么来填补心中的空当,翻箱倒柜,找出被遗忘的白玉箫,按在­唇­边,起的第一个音符,竟是当年初遇的那首曲子。

物是人非,回眸已是百年身。

隐隐约约传来琴声相和,待听仔细了,喉头一哽,顷刻间,泪如雨下。

落花姻缘,逐水年华,十里塘浅浅的月­色­中,陪君共醉梦一场。

不过如此。

拼尽了全力,终究敌不过命运开的玩笑。

她不信他,他宁愿拿命去交换的,她却不信他。

拂去衣上花瓣,踏过残破玉箫,他再也没有回头。

前厅,身着靛青绸衫的男子稳坐如山,那瘦削的脊背,他从小就习惯了默默仰望。

他徐步上前:“我已有计较。”

不再称他“伯父”,也不能称他为”父亲”,他只好选择称呼上的缄默。

程竞阳不以为意:“很好,下一步怎么做,想清楚了吗?”

“我会尽快争取到他的信任,及早继位。但我有一个前提,无论发生什么,你绝不有动她的念头。”真相大白后,过往的很多事情,略略一想就能明白,但他不想戳穿,只是强调:“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

程竞阳沉默片刻:“倘若她想杀了你呢?”

“她不会杀我,而我也必须得到她,不管用什么方法。她同这江山一样,只能属于我。”

程竞阳听完最后一句话,张开的嘴又合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两人约摸又谈了半柱香的功夫,小猴子送走程竞阳后,回头来小声禀告:“爷,沉璧姑娘来过。”

怀瑜端着茶盅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什么时候?”

“就方才,没等小的招呼她去偏殿坐坐,她又走了,大约是有旁人在吧。”

怀瑜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淡淡的吩咐:“记住,以后不管谁进来,都要事先通报。”

“是!”小猴子忙挺身而立,机灵如他,一眼就瞧出主子心情非常不好,眼观鼻鼻观心,自求多福。

怀瑜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我出去一下。”

“爷是要去隔壁芳蘅苑吗?”

“芳蘅?”

“小的刚送姑娘出门,看见公公们在往姑娘的院门上立牌匾,想必宫里是要留她长住了。爷要不先去瞅瞅?”

怀瑜脸­色­一沉:“少废话,不要跟来。”

“哦……”小猴子摸了摸后脑勺,他其实也有点私心,沉璧姑娘比起那个姚若兰,不输模样,不输气度,却平易近人得多,要是她以后跟了主子,下人们少不了沾光。可是,可是……他又听说,皇上也挺喜欢沉璧姑娘,这挂牌的事,到底好是不好呢?

想不明白,小猴子只好叹了口气,替主子默祷一番,这才郁郁走开。

芳蘅苑。

怀瑜默默看着门楣上崭新的牌匾,摆手制止了宫女们的通报,独自走进内室。

九孔熏炉散发出淡雅兰草香,屏风后的人似已安睡。

他看了看满桌纹丝未动的食物,拣了碟豌豆糕,走到床榻边坐下。

“璧儿,吃点东西。”他轻轻唤她。

她毫无反应,脸埋在臂弯,薄被蒙脸,只露出一小部分光洁的额头。

“你真睡着了可不是这样。你会躺得很舒展,让人看见你流口水的样子,还会踢开被子满床滚,伺机吃人豆腐。”

吃豆腐,还是她教给他的说法。想起当年的嬉闹,他­唇­角弯了弯,却笑不出来。

“谁流口水?谁吃你豆腐?”被角“呼”的掀开,沉璧翻身而坐,水溶溶的眼瞳明亮清澄,周围却微微泛红。不待怀瑜辩解,她嗔道:“你以后再想看,可不容易看不到了。”

“为什么?”怀瑜不动声­色­。

“你娶了别人,我自然也要广纳男宠,你跟着排队去。”

“璧儿!”这样的话听来总不是滋味,即便是玩笑也不可以,怀瑜微微皱眉,却见她硬撑着不在意的倔强,心中不由一软。

“我的本意并非娶亲,而是……”怀瑜艰难措辞:“缓兵之计,懂吗?”

“就像当年娶我一样?”沉璧笑了笑:“而我当年,连她的替身都算不上,如此说来,真该恭喜你。”

出乎她的意料,怀瑜并没有马上接话,他静静的看着她,直看得她发慌,举起手就要捂他的眼睛。他拉下她的手,轻声问:“璧儿,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沉璧故作不解,交握的双手毫无温度,他的掌心比她的还凉。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鼓足多大勇气才能问出这句话,然而,无论得到怎样的回答,似乎都看不到希望。相比之下,欺骗会不会是最好的挽留?

试探,出于本能。

他却忘了,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如果有谁先掩上心门不想让对方看到,便也失去了看到对方的机会。

长睫动了动,沉璧垂下眼帘,眼底流淌过些许不甚分明的情绪,良久,­唇­畔浮起倦倦的笑意。

“你希望我知道什么?”脑中纷乱如麻,她自然也懂得避重就轻:“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会这么做?知道你倚重的只是程姚两家的势力?我不想知道。”顿了顿,脱口而出:“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和你一起离开,你做得到吗?”

“离开……去哪里?”怀瑜的眼神十分复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可是有我在你身边,你说过,只要有我,再大的困难都能……”

“你大可以责骂我的虚伪。璧儿,我们谁都不能离开这里,我也只有活着,才能和你在一起。”字字千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觉深深吸气:“即便将来你会怨恨我,我……亦在所不惜。”

“将来……谁知道呢?”沉璧的神情有点恍惚:“你说得对,只有活着……至少眼下,我们都还活着。怀瑜,你相信轮回吗?倘若今生无缘,来生是不是也不会长久?”

她喃喃自语,凌乱的长发沾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我见犹怜。

“怎会无缘?”他心中一疼,伸手将她紧紧揽进怀中:“我不管什么前世来生,就这一辈子,我死也不放手。”

温热的呼吸拂动耳后碎发,亲昵的酥痒。

亲密无间的拥抱,彼此却再也没有勇气看对方的眼睛。

沉璧靠在怀瑜肩头,一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滑过脸庞。她希望自己没去过东宫,没听见那句让她神伤的话。然而,那么清晰的字句,他说,她同这江山一样,只能属于他。

也罢,也罢,那就让她来陪他,谱一朝君临天下的曲,描一卷血染江山的画。

宫墙内外落英缤纷,总是让人无端惦记起千年后的那一场玫瑰花雨,与你的路不管有多苦,只想拥有最后的祝福。

纷纷红紫碾成泥,水晶帘动,满架蔷薇一院香。

夏至。

沉璧伏在桌案前书写了一上午,捶着酸疼的肩头直起身。

“郡主。”小翠见状忙端着酸梅汤过来,冰块在琉璃碗中叮咚作响。

“都说了,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称呼么。”沉璧咬着一块冰,含糊不清的嘟哝:“什么郡主,听着像俊猪,漂亮的小猪……”

小翠忍俊不禁:“毕竟是在宫中啊,万一声音大了被人听见怎么办?”

“听得见吗?”沉璧往门厅看了看,夏日午后,当值的两名婢女坐在台阶上瞌睡恹恹。她放下碗,低声道:“有消息么?”

“有。”小翠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条:“程竞阳月底要到均州巡查水利,姚若兰的堂叔有意接手河床改造工程,太子已经口头答应,还打算在那里修建一处水库,以备日后守城之需。”另外,程家的铸币行已经有半年没往国库输送钱币了,太子尚未未发话。”

“竞标的还有谁?”沉璧看完纸条的内容,将它撕成细细的碎末:“韩青墨推荐的均州知县,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抬眼看见小翠面露迷茫之­色­,她赶紧一笑以示安抚:“我没有问你。你先去休息一会,傍晚出宫见阿飞,还要帮我捎封信。”顿了顿,她轻声问:“小翠,你害怕吗?”

“不怕。小翠能有今时今日全倚仗姑娘,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求之不得。不过,”小翠犹豫了一下:“太子最近很少来姑娘这里,会不会……”

“没关系,他只是忙了。只要你我守口如瓶,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那就好。”小翠笑了:“我下次让阿飞多熬点酸梅汤,请太子也来尝尝。”

沉璧微笑着目送她出门,瞅了瞅沙漏显示的时辰,开始收拾桌案上的纸卷,她该去给元帝说书了。

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宫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平静。大内情报网只有在元帝或是怀瑜的授意下才能拉开,她要做的事,与两者均是背道而驰,那么就必须自己培养羽翼。青墨在明,沉非在暗,她在宫中做内应,首当其冲的目标是扳倒程竞阳。

若要直取程竞阳的­性­命并不难,但那只会加重怀瑜的心病,而如果让元帝知晓真相,他断然不会再给程家留活口。两厢折中,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拖延时间,逐渐瓦解程姚两家的权力,即便不能令程竞阳知难而退,也能给怀瑜一个喘息的机会。

谁都明白,怀瑜才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稍有差池,便会被吞得连骨渣都不剩。

可是,沉璧觉得他越来越难靠近,她只占据着他心里的一小块地方,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怀瑜与若兰的婚礼没能如期举行,在姚家接二连三的被人揭发出行贿贪赃卖官鬻爵之类的丑行后,元帝开始闭口不提这桩婚事。其实,南淮的吏治本就满目疮痍,往更远点说,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朝代,官场本身都不是洁净无瑕的。水至清则无鱼,但每条鱼儿也必须在统治者的掌控下,倘若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把泥浆翻涌到了台面上,那就怨不得要被当作杀一儆百的典型了。沉璧深谙其理,所以,姚家闹到台面上来的事儿,倒也不全是偶然。何况,元帝花费了近半生才治好外戚给朝廷留下的­阴­影,怎会容忍类似的事再次在眼皮底下上演,唯一的不同,是姓段改成了姓姚。于是,他有意冷落姚若兰以示警醒,相比之下,沉璧的伶俐可爱愈发讨他欢心。

元帝对沉璧,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么不堪,无论怎样努力,他始终看不清那个据说长得和曦儿十分相像的女孩。每每听到她婉转清越的声音,他的确会欢喜,但那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喜爱,而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思慕。

他特许沉璧从宫外带来一名相熟的丫鬟照顾她起居饮食,还免去了她的三跪九叩之礼。小丫头很会察言观­色­,常变着法儿逗他开心,便如眼下,说书说得好好的,冷不丁就冒出句Сhā科打诨的话,惹得他数次喷茶,威仪全无。

他常想,如果曦之能给他留下一个这样的女儿,该有多好。

穷途末路

“……再说,古代有个武周帝,她……”

“哪个古代?朕怎么从没听过武姓王朝?”

“哦,虚构,纯属虚构。”沉璧反应快:“这个不是重点,臣女要讲的是这个皇帝手下的水利治理,她设立了专职机构和专职官员管理国家水利事业,为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她还下令召集具有劳动能力的乞丐,鼓励他们用劳力换取食物,表现好的还可以当上小工头。她的作法很好的激励了老百姓的积极­性­,一到农闲季节,大家就很踊跃的报名,等到农忙,往年建成的水利工程又让大家享受到了实惠,两者正好相得益彰。”

“你的脑袋里哪装得下这么多故事?”元帝感叹之余,禁不住好奇。

“编故事很容易,难的是真正去做。臣女常想,譬如水利漕运之类关系大局的事情,需得集权才能令行畅通一呼百应,当地官员应掌控全局,否则……皇上应该还记得两年多前,程段两家为漕运而起的纠纷导致太子坠崖,这样的悲剧,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

“言之有理。我朝为商不为官,有利可图便争作一团,出了纰漏就互相推诿,原是朕的疏忽。”元帝沉吟半晌,转头对周德吩咐道:“程爱卿正好快要动身去均州了吧?不如让他稍缓一阵,朕也好挑选一名钦差大臣与之同行,水库的事,也有待商榷。”

“是,奴才这就去传口谕。”

沉璧抿了抿­唇­,没吱声。

“怎么,说书说累了?”元帝注意到沉璧一反常态的安静,忍不住打趣。

“不,”沉璧摇摇头,小声说:“臣女只是担心……这样算不算­干­涉朝政?”

元帝闻言爽朗大笑:“如此也叫­干­涉朝政的话,那朕得好好鼓励一下后宫的女眷们向你学习,多给朕出些好点子。”

“臣女不敢,不过是成天无所事事的突发奇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元帝慢条斯理的截断她的话:“难得你是个深明大义品行端正的女子,怀瑜果然好眼光。日后你跟了他,也应当像现在这样,多从旁劝诫,耐心教他做个好皇帝。”

“多谢皇上成全。”

沉璧大喜过望,忙跪下谢恩。她总算得到了元帝的应允,下一步,只要她能在姚若兰之前,顺利嫁给怀瑜,与他有了昭告天下的夫妻之实,事情似乎就容易得多。

沉璧未加掩饰的快乐感染了元帝,他的面部线条不觉也柔和起来:“那就再给朕说一段故事如何?”

“行啊,”沉璧答得爽快:“只要皇上管饭。”

“那又何难,来人,传晚膳。”

看着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呈现出近乎孩子气的表情,沉璧的眼眶一阵湿润,谁会知道,她并没有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位不知团圆为何物的可怜父亲,一个被锁在深宫中的寂寞老人。他与她有着天然的血缘的亲近,她却无法为他做得更多,甚至也在利用着他。偶尔微不足道的温暖都可以让他如此振奋,她是应该内疚的。但愿以后,还能有机会补偿。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沉璧丝毫没嗅出危险走近的脚步,更没想到,深宫大院中短暂的平静,往往只是暴风雨的前兆。

长乐宫的欢声笑语传得很远,几重院墙外的翠竹林深处,隐隐可见白衣一角。

怀瑜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脑门冒汗的小猴子:“什么事非得到这里来说?”

“老爷吩咐说不能让别人看见,小的为求万无一失,只好……”小猴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钱币大小的纸包交给怀瑜。

纸包仿佛烫手,怀瑜犹犹豫豫的掂在指尖,半晌没动静。

小猴子紧张的四下看看,哭丧着脸:“我的爷,您这不是吓小的么?赶紧收起来啊!”

“他还有什么交代?”

“老爷说,宜早不宜晚。小的琢磨不出啥意思,也不敢多问,就先回来了。”

“我让你去见的线人呢?他可有东西给你?”

“有。”小猴子从身上摸出两封涂着火漆的密件,小心翼翼的呈上。

怀瑜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镇江知府”四个字,第二张纸上写着“杨氏,秦淮歌妓,卒于永宁两年,生前诞有一子,死后下落不明。”

舌根泛苦,他努力咽下口水,却愈发觉得透不过气,索­性­“呵呵”笑出声来。

小猴子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主子的面孔扭曲得厉害,再加上诡异的笑,莫不是中邪了?

“爷……”

怀瑜挥了挥手,小猴子只好闭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寂静的竹林只剩了他一个人,几片竹叶落在白衣上,随后轻轻滑落,他抬脚将它们踩进松软的泥土,支离破碎的残缺让他有种肆意的快感。

镇江知府,不就是韩青墨的父亲吗?元帝与姚家不对付,已成为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若兰每次哭哭啼啼的找来,都让他不堪其扰。实际上,他一日没娶姚若兰,姚家便一日没把他当自己人,有所削弱,也未尝不可。但有人在背后算计,而且手段高明得不着痕迹,还是让他很不安,结果,没等他查个水落石出,对方的矛头又转向了程家。如果牵涉到韩青墨,那就意味着沉璧才是主导。其实早该想到,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沉璧的习惯,处变不惊,步步为营,谈笑间攻城掠池。她想对付的也许不是他,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想起祖父曾经说过的话:

——我把程家交给你了,也不奢求什么,请你务必要让每个人得以善终。

一晃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弄懂了话里的意思。

他原来只是一座桥,一座造价低廉、过完河便可以拆除的桥。

夕阳染红了半边竹林,身姿修长的男子缓步而出,飞舞的发丝遮去了光线,皎如白莲的脸庞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泛着森冷幽暗的光泽,散发出凛冽的死亡气息。

七夕将至,元帝寿辰。

长乐宫居住了南淮数代帝王,是皇上用来休憩和娱乐的场所,常年笙乐不断,此刻更是一派歌舞升平。

群臣在太子的带领下给元帝祝寿。沉璧很少见到怀瑜穿­色­彩浓烈的衣服,今晚却是个例外,他换了一件朱红苏绣锦袍,银冠束发,齐眉勒着双龙戏珠抹额,衬得面似芙蓉,丰神俊朗,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似乎有所感应,怀瑜抬起头,对上她视线的一刹那,微微一笑。

沉璧的脸有些发热,她忙看向别处,手里的酒壶漏漏洒洒,勉强给元帝斟满一杯酒。好在他眼神不好,看不见满桌狼藉。

座下宾客满堂,独独少了青墨的身影,他原本就不喜应酬,碰巧北关被山洪冲垮了一截,怀瑜不放心别人,烦他赶去善后了。

大臣列队上前敬酒,觥筹交错。沉璧正要避让,怀瑜却走上前来,替换掉坐在她身边的周德。

“你在­干­什么?”沉璧好奇道。

他笑而不答,举起银箸,夹起少许新上的菜肴放进银碟,看了看­色­泽,然后细嚼慢咽的吃下。过了片刻,才将菜肴放到元帝面前。

沉璧马上明白过来,他是在替元帝试菜,确定菜品安全投毒才给元帝食用。这种有风险的事一般都由元帝的贴身内侍周德担了,不过,换作太子亲力亲为,自然更能凸显孝心。一道菜刚刚试完,便有大臣们迭声称赞。

“哎,你的孝举都有史官在记录了!”沉璧忍不住小声打趣,她觉得今晚的怀瑜有点奇怪,尽管不住的微笑,可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没错,是紧张,拼命掩饰着的紧张。

可是,这紧张又从何而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

贺寿的不止朝臣,还有世袭封号的王侯,程竞阳便是其中一位。

从他出现开始,沉璧就像只炸毛的刺猬,尽管已经尽力克制,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在没等他近前,元帝便显得有些困乏了。

“璧儿,我先送父王回房休息。你也可以早点回去了,我晚点过来找你。”怀瑜对她说。

“好,那我等你。”

怀瑜点点头,低声请示过元帝,搀起他往内室走去,紧跟其后的周德被他打发去送沉璧。

短短一小截路,沉璧有点心神不宁,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找周德聊天。

“皇上酒量一直不大好么?”

“上年岁了,自然要差些。不过,皇上今晚倒也没喝什么,都是象征­性­的举了举杯。”

“那他是不是中午没休息好?这才什么时辰,就困了?”

“人多,太闹腾,郡主不也看到了?往年一般都是朝贺,今年太子提议宴请群臣,皇上就准了。”

“嗯,六十毕竟是大寿,应该好好庆祝。”

“是呵,人到六十古来稀,过了这道关,往后真得长命百岁咯!”

“周公公也陪着皇上一起长命吧,有个伴,才不那么无聊。”

“郡主又拿奴才开玩笑了。”

“公公十几岁就开始伺候皇上,对他的习­性­最为了解,这一点,后宫的娘娘们也都是比不上的。”沉璧笑着停下脚步:“公公不用送我了,赶紧回去照料着,省得怀瑜笨手笨脚。”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公公走好。”

沉璧目送周德走远,晃了晃脑袋,试图将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结果,杂念没甩出去,她忽然想起自己居住的芳蘅苑以前是长乐宫的偏殿,至今还有道侧门与之相通,与其疑神疑鬼,不如过去看个心安。

好不容易找到隐没在树丛后的陈旧木门,沉璧大致辨了辨方向,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翠在原处等她,自己蹑手蹑脚的爬上一条曲折往上的长廊。长廊尽头,便是元帝就寝的地方。

没走几步,前方石阶上出现一个人,沉璧忙躲到廊柱后。那人大约听到了声响,转头朝沉璧的方向瞥了一眼,脚下依旧疾步如飞,片刻功夫便走远了。然而,只这一眼,却让沉璧几乎失声尖叫,他竟是程竞阳!大内禁地,他来做什么?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左右四顾,却没发现值班巡逻的守卫。先前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提起裙摆就追了过去。

“周公公!周德!”

空旷的大殿静悄悄的,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沉璧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断回荡,瞬间的感觉就像做梦,一颗心似乎随时都会蹦出胸腔。

“怀瑜!”她带着哭腔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

依然无人应声,四周死寂如坟墓。

她跌跌撞撞的扑进镶金嵌玉的垂花门,水晶帘在身后劈啪作响。乍然呈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瘫倒在地。

她看见了人。

她看见元帝躺在宽大的龙床上,似在沉睡。

她看见周德匍匐在塌前瑟瑟发抖。

她看见怀瑜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唯一从她进来就看着她的人,是程竞阳,他的表情交织着兴奋与残酷,像一头觅到可口猎物的狼。

想都不敢想的噩梦,就这么成了真。

怀瑜慢慢转过身,烛火在他的眼眸映出妖异的血红,他看着沉璧,语气分外温柔:“不是让你回去等我么?还来做什么?”

沉璧半跪着挪到龙床边,摸了摸元帝的手,冰凉。

“怀瑜,怀瑜……”她喃喃的抬头,泪水瞬时充盈眼眶,那张美如璞玉的脸,渐渐模糊不清,她咬紧牙关才没有哽咽失声:“你知道的,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周德浑身一颤,直勾勾的眼神望着她。

“原谅我。”怀瑜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遥远:“原谅我,你还可以有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连退路都没有……”

沉璧狂乱的甩开他的手,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紫玉,断裂的银链划破她的皮肤,沾上点点血迹。

“爹。”她的喉间滚出模糊不清的音节,颤抖着将紫玉放在元帝手心:“如果见到了娘,您就拿这个告诉她,璧儿很幸福……她就会原谅您,一定会的。”

“皇上!”周德爆发出一阵号哭:“娘娘在天有灵,给您留下了这么懂事的女儿,您也没什么遗憾了……老奴这就……”

未尽的话语嘎然而止,寒光过眼,沉璧愣愣的看着穿透周德胸口的剑,血珠沿着雪亮的剑锋滴落。尸身“扑通”倒地,一张扭曲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程竞阳手握淌血的剑,笑得十分狰狞。

她惊恐得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怀瑜冲上来紧紧捂住她的眼。

只听见程竞阳的声音冷酷如铁:“姓周的什么都知道,留不得。”

无人接话。

沉璧渐渐瘫软在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怀抱中。

一缕异香逼入鼻腔,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的泪滚滚而下。

“璧儿,好好睡一觉……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怀瑜附在她耳边低喃。

“怀瑜,你难道,真的不怕失去我吗?”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攥着他的衣襟,柔滑的锦缎上布满细密的针脚,盘绕成螭龙的形状,冰冷异常。

意识随着异香飘散,痛到麻木的心,仍抱有一丝希望,她也许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道是有情

一夕之间,风云骤变。

事发凑巧,时值寿宴未完,群臣还齐聚殿前举杯欢庆,突然传出的噩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朝服当场换成孝衣,礼乐即刻换成哀乐,谁都没办法离开皇宫半步,直到三日后新帝登基,方才将先帝驾崩之事讣告天下。大局初定,新帝改年号为开皇,诏令扩建大兴城,拟来年迁都长安,并颁布一系列减税养民、凿河囤粮的政策,借推行之机提拔大批年轻有为的地方官员,强有力的手腕令新旧政权过渡得十平九稳,也令伺机利用这一软肋的北陆寻不出丝毫破绽。

“程怀瑜果然个人物,动手够快。”千里之外的北陆越王府,有人懒洋洋的将讣告扔在一旁。

“韩青墨和沉非为何没能阻止?”郑伯捡起讣告认真看了看。

“他们大概没料到会这么快,戏还没唱到□,就被程怀瑜落了幕,而且,还选在观众到场最齐全的时候,一举数得。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行事狠绝,胆大心细,这一点,韩青墨和沉非,谁都比不上他。给元帝下毒绝非易事,也很难佐以旁人之手,想必是他亲自而为。他在民间长大,朝中尚未形成支持他的势力,几位元老重臣还对他的身世颇有微词,他出其不意的享有了主动权,也杜绝了后患。如今新上任的一批官员和他一样没有背景,经此提拔,今后必定对他死心塌地,如此一来,根基自然也就稳了。”慕容轩漫不经心的说完,顿了顿,又道:“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建议父王就选在大兴城建好的前后出兵,迁都,是件麻烦事。”

“沉非应该等不到那时候。”郑伯沉吟道:“沉璧还在长乐宫,大概还蒙在鼓里……”

慕容轩平静的打断他:“你似乎忘了,今后不要对我提那个人的名字。我乐于见到沉非取回新帝的人头,但从眼下来看,已经不大可能。相比之下,我更关注洛阳分舵的事宜,他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你去帮帮他,最迟年内,要在洛阳设下北陆的秘密粮仓。”

“是。”郑伯欣然领命:“既然少主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老夫明日就动身折返。”

慕容轩点点头,转而看向身侧的郑桓宇:“怎么内务府的人还没到?”

“呃,还没……这次的条件有点苛刻……”

“人来了,直接送去寝殿。”慕容轩也不多问,长腿一收,起身慢慢走出书房。

“是……”

“怎么回事?挑个女人有那么难吗?”郑伯责备的看了眼面露难­色­的孙儿。

“难。”郑桓宇一脸郁闷:“都已经半个月了,人还没影。眼睛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圆,眉毛不能太粗,也不能太浓……”

“这些……都是少主自己提的要求?”

“难道会是我提的么?”郑桓宇委屈道:“说来说去说白了,他就是要在北陆找出第二个沉璧。”

“……”

郑伯一愣,随之深深叹息。他就知道,如果真不在意,怎见得连名字都不能提。这世间最无奈的,便是爱恨无望的痴缠,怎么偏偏就给慕容轩撞上了。一场情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解脱……

其实,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很难分清幸与不幸。

一连十来天,怀瑜都没有太多时间顾及沉璧,每当他忙得焦头烂额的回来,看到的都是沉睡的她——太医开的安神药很管用,她的表情恬静得像初生的婴儿。他整晚合衣抱着她,闻着她发间的清香,不知不觉,泪湿枕畔。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清醒的她,纵然有太多的不得已,他都永远的伤害了她。

她的质问一遍遍回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怀瑜,你难道,真的不怕失去我吗?

他怎么会不怕?

指缝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泪,冰凉彻骨。那时,她任由自己捂着眼,并不挣扎,他抱了她很久,虽然她早就昏睡过去,他依然迟迟不敢放手。沉非交给她的紫玉,原是国玺的一部分,严丝合缝的嵌入其中,仿若从未分离。

命运顷刻间尘埃落定。

脚下的路,每走一步,就会消失一步,没有回头的可能。

夜间常常无缘无故的惊醒,触摸到她的存在才略略安心。曾经有过的梦想,想要和她做最平凡的夫妻,竟成了最可怜的奢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无可逆转的一切,看着心与心之间的裂痕,看着他和她,生生站成两岸。他如今,怕是连她的梦境都进不去了。

他听见她模糊的梦呓,她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木木……他想起她在乌镇的那间茶楼,原来典故出自这里,那个人,是她儿时的伙伴吗?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吗?竟然那么的依恋。

他问过她一次,她没有说话,眼神却让他冷汗津津,他竟然从中看懂了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悲凉。

他和她的对话,逐渐变成这样——

“璧儿,你必须吃东西。”

“璧儿,你必须休息。”

“璧儿,吃完喝点汤……”

“璧儿,璧儿……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明黄箭袖上的团龙刺得沉璧双眼发疼,她本能的扭头避开怀瑜的手。

那只手停在半空,顿了顿,缓慢而沉重的放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条件反应般的想去握住那只看起来很落寞的手,但是,指尖动了动,终没能够。于是,默默垂下眼帘。

恨,夹杂着心疼。

彼此都是那么的了解,费尽心机想除掉的,又是对方拼尽全力保护的人。一场残忍的游戏,她输了。想要回头,却迷失了方向。她的木木,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让她倍感陌生的怀瑜。

他难道不也是吗?不知不觉,交握的手已放开,谁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怀瑜知道沉非迟早会现身,那把啸风刃令多少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而他身边,唯一能与之匹敌的紫影剑主自从去了北关就再无音讯,最大的可能,是青墨不愿再回来。想必,是太过失望吧,应该还会后悔——如果青墨当初毅然决定和沉璧在一起,就不会有后续的种种。他最好的朋友,出身正派,师从名门,一路走来风光月霁。而他,却身藏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表面光鲜内里污浊的活着,有时候,连他都痛恨自己。

可是,已经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下去。

哪怕最后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也必须保护自己。

他在寝宫一角供奉了一个牌位。他的生母,姓杨,除了姓氏,她什么都没留下。

他表面上仍是元帝的亲子,却不动声­色­的架空了几位“叔伯”的权力,面对众猜纷纭,他只作不知,因他断然不能留下一丝隐患。他亦有意疏远程家,尤其是对程竞阳。他的身世铁证如山,程竞阳二十年的欺瞒,直到如今,还敢说对他一无所图吗?他不追究过往,毕竟父子一场,养育之恩在里头。但此人若还存有半点野心,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他不容许任何威胁到他的人存在。

程怀瑜,早已经死了。他,是奉天承运的淮文帝。

­精­心布下的网,终于等来上钩的鱼。

无论怀瑜愿不愿承认,沉壁其实就是那道饵。

朝廷乃至整个京师都在议论纷纷,传言年轻有为的新帝是个痴情种,为陪伴病重的宠妾,竟然接连很多天都不早朝,只在长乐宫的前殿召见重臣议事。

这一日,工部尚书与兵部尚书正在御前对运河的开凿计划争论不休,门外忽然“扑通”巨响,两具侍卫的尸首从房梁上跌下来,数滴鲜血洒落阶前,形同折枝红梅。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光晕散开,勾勒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黑衣迎风,猎猎作响。

“程竞阳在哪里?”

清冷的声音响彻大殿,蜂拥而至的侍卫拥堵在门口,大臣们围着龙椅乱作一团。

“你今日也未必能走得出去,还管别人做什么?”他的­唇­角挑起一抹邪魅冷笑。人,是他藏起来的。他脚下便是早先设好的机关,只要对方踩上去,中庭四面便会升起樊笼,千斤巨石板同时砸落,届时蚊蝇也难逃脱,再好的武功又有何用。

“你以为,就凭他们能困住我?”沉非轻蔑道:“也罢,你们谁也逃不脱,黄泉路上无父子,先后也不必计较了。”说着,手腕一抖,剑影如练。

怀瑜沉着未动,脚尖暗暗触上突起的机关,只等沉非再走近些,才好万无一失。

“不要!”

身后忽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尖叫,一个娇小的身影掠过他,直冲向中庭的沉非。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猛地抬脚,膝盖磕上桌沿,生疼。恼火的回过头,只见通往寝殿的门敞着,小猴子一脸焦急的张望。他未及多想,掀开桌面,取出藏匿其中的龙泉剑。

“保护皇上!”数十名侍卫迅速包抄上前。

怀瑜冷声道:“传令弓箭手,殿外侯命!”

“程怀瑜,如果你还要错下去,我定会让你后悔一辈子!”沉璧将沉非护在身后,小巧的下巴扬着,一双透亮的眸子燃着怒火,那架势,竟是随时准备以命相拼。

“我还能怎么后悔?”他的笑不觉带了丝凄凉,龙泉剑散发出凛冽的幽光。

“璧儿,”沉非轻轻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朝自己:“你听我说,你的身份,远不止一块玉佩可以证明。我答应过养母的事,也一定要办到。接下来的路,你只需照着我的安排走下去,会有人帮你。都快十年了,没有我的陪伴,你不也一样坚强的走过来了吗?往后只当我去了更远的地方,百年之后或许还能相会。至于他,”啸风刃缓缓抬起:“自当与我同归于尽!”

“哥!”沉璧连连摇头:“你胡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带我走。我们一起离开南淮,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和从前一样开开心心活着,不好么?”

“璧儿,”沉非眼中浮现一抹温柔:“你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的,等到那时候,你便能挑个好夫君,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我的璧儿,会幸福的。”

“不,我绝不能失去你。”沉璧任由泪水爬了满脸,她使劲抱住沉非:“你不在了,让我怎么幸福……”

“我看未必。”怀瑜被眼前一幕激红了眼,他的­唇­角扬起一抹邪肆的笑:“他不在了,倒还落得清净!”

说是迟那时快,龙泉剑芒一闪。

沉非反应极快的推开沉璧,啸风刃划过漂亮的弧度,正要迎敌,却不防沉璧打斜刺里穿出。他大惊失­色­,堪堪避开半步,她未作丝毫停顿,径直扑向怀瑜。

冰冷的金属点上她的眉心,骤停,再近一寸便没入血­肉­。

后怕夹杂着愤怒,怀瑜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大吼出声:“你是不是疯了?”

“璧儿!”沉非同样血­色­全无。

“哥,如果还想让我活着,求你……”沉璧回过头,明秀的眼眸回复平静,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怀瑜:“我没有疯,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怀瑜与沉非不过一步之遥,他颓然收剑:“说!”

“怀瑜……”沉璧轻唤着他的名字走近:“你说过,即使身处明堂,你依然想得到我。那么,想听听我的回答吗?”

若有若无的浅笑,柔情似水,依依流转。

怀瑜怔忡了一瞬,未置可否。

“我现在就告诉你。”下一刻,柔若无骨的身躯贴上他,她踮脚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没问题,但你必须放了沉非。”

万种的风情,噬魂的毒药。一把匕首悄无声息的穿透团龙锦袍,他身子一僵。

“你可以试着反抗一下,说不定能夺走匕首。”她轻言细语,仿佛说着情话:“不过,我腕间的暗器盒,你见识过它的威力,是连我都无法控制的。”

怀瑜面­色­铁青,森森寒意从锋利的匕首传至心底。沉璧就势依偎在他怀中,外人看去,只道是鸳鸯交颈的风流缱绻,哪知暗处的生死攸关。

“都给朕退下。”他下令御前侍卫。众人不明所以,没有动。

“他们不用退下。”沉璧笑了笑:“你和我一起,送沉非出城。”

怀瑜看了她一眼:“我若是拒绝,你真舍得动手?”一如平日里漫不经心的调侃,怀瑜挑了挑眉。暗处的心蜷成一团,濒死般苟延残喘。

“你说呢?”沉璧脸上燃着不正常的红晕,却笑得魅惑众生:“我是你的,你随时都可以拿去,大不了,黄泉碧落两相伴。你若听从于我,我便向你保证,沉非不会伤你,也不会再踏进京城半步,我的身世,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还有什么可担心吗?”

“你近来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原来都是在琢磨这些,这匕首,也是早先预备好的吗?”怀瑜的手往下滑了滑,握住沉璧的腰肢,笑得有些轻佻:“那么多个夜晚,我就睡在你身侧,怎不见你动手?你算准了沉非会来,所以一心一意等着帮他解困?你明明恨我至此,却还免不了同床共枕,下一步,是准备结果自己吗?”

沉璧默然不语。时间凝固在殿内,分分秒秒,都那么难熬。她第一次离怀瑜这么近,近得连他鼻翼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走远了,越来越远。她握着刀柄的手在颤抖,那种深入经脉没入骨髓的颤抖,痛倒未必,绝望却是真的。

“传朕口谕,弓箭手退至一丈以外,备车出城!”怀瑜的语气毫无起伏:“沉璧,你可不要食言。”

城郊野云万里,山雨欲来,狂风如刀子一样刮过脸庞。

“到此为止吧。”怀瑜停下脚步,眯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璧儿,你过来。”沉非掌心翻转,啸风刃入手:“我问你……”

要问的话还没问出口,一个小人儿撞进他怀中,几颗水珠飞溅上他的脸。

“哥!”沉璧哀哀低喃:“你什么都不需要问,我爱他,我是爱着他的。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要不回来。娘亲预知不到身后事,她只是怕我被人欺负。可是,我一直有你不是吗?从小到大,你从不让人碰我一个手指头,现在却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心碎么?你如果真的想让我幸福,就再也不要轻易涉险……不要来找他……不要牵挂我……哪怕天各一方,也要因着彼此的幸福而快乐。”

苦涩的泪水濡湿了沉非的颈项,压抑的啜泣敲击着他原以为早已坚硬如铁的心,慢慢的,泛起酸楚。

“璧儿……”沉非抚着沉璧黑缎般的长发,时光恍然倒流,眼前依旧是那个每天清晨等他抱起床穿衣梳辫的小女孩,落花点缀的烂漫笑容成就了他此生唯一的牵绊,只要她开口,有什么不能给?他几不可闻的叹息:“璧儿,你说的都是真话,可他待你,却未能将心比心。”

沉璧泪痕未­干­,抬头却换作微笑:“哥,怀瑜并不坏,他也是被人逼上了绝路。他待我如何,我自然有数。相信我,我能够让自己幸福。”

沉非几度张口无声,眼眶不由自主的潮热起来,伸手抱住沉璧,只愿像从前那样,谁也离不开谁。然而,从今往后,就再也不是了。

“璧儿,”他喃喃自语:“我多希望,你一生的幸福都是我来给……”

“璧儿这一生的幸福,本来就是你给的啊!”沉璧紧贴他的胸膛,起伏有力的心跳曾经伴随着童年的她度过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的­唇­角慢慢扬起:“如果没有你,璧儿根本无缘尘世。我是被你呵护长大的璧儿,最爱你的璧儿。哥,我永远都是你的妹妹。”

“傻丫头……保重!”

一句道别却似千钧,沉非低下头,透明的水珠渗入沉璧发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猝然坍塌。

太多的话,说不出口,也不需要再说。半生的枷锁,付诸一笑。

少年侠客来去如风,沉璧没来得及点头就失去了支撑,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腕部突然一紧,整个人被直直拖起,对上一双­阴­骛的眼。

“明月郡主,”怀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给我的承诺,也该兑现了。”

画阑独凭

明黄绣帐轻盈垂落,拼成华美的龙凤呈祥。

罗裳逶迤阶前,他的眼神虚幻如梦,掺杂着火热的□。

她不是不害羞的,她甚至隐隐期盼一段新的开始,然而,直到猝不及防的被刺穿的疼痛传遍全身,绮梦方醒。

没有任何前戏,怀瑜克制住所有温存的念想,毫不留情的进入她的身体,带着惩戒的快感。温热的液体悄然渗入床单,他刻意忽略掉她还是处子的事实,疯狂宣泄着怒火。理智被烧毁,恨取代了爱,只是,究竟该恨她还是恨自己,抑或是难懂的命运?当她手中的匕首抵上他时,他仿佛掉进一个漆黑的漩涡,噬骨的冰水顷刻没顶,恍惚中似又看到凤冠霞帔的若兰与自己擦肩而过,他曾以为最痛也就这样了。然而,此刻失了心才知道,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他不要再被女人伤害,已经够了。

泪水无休止的滑落,恐怕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倒足胃口。沉璧抬手捂住垂泪的眼,也掩住惊惶中渐升的异样情愫,肢体交缠,点燃了彼此埋藏已久的渴望。逃无可逃,他恣意的侵占索求,只能悉数包容。

“看着我!不许遮眼!”

他将她双手拉开,钉握在枕侧,眼眸对望的瞬间却又错开。

原来,无法面对的,不止是她。

“木木,我是佳佳。“

她闭上眼喃喃自语,记忆的潮汐带走了痛楚,只剩温柔——

“佳佳,如果疼就吭声,我……你想好没?”

“等……等一下。”

姚佳眼中倒映出林楠的脸,他紧张而渴望的看着她,晶莹的汗珠挂在鼻尖。她也跟着涨红了脸,小声说:“不许后悔,不退不换……”

一记长吻封­唇­,他的动作生涩而小心,蜕变的疼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接近于甜蜜。渐渐的,汗水淋漓的耳鬓厮磨化作难以言喻的欢愉,在四肢百骸中激烈的流窜着、汹涌着……

“木木……”恍惚不觉,她的­唇­畔漾开浅浅笑意,含泪呢喃。

殊不知,他的眉峰正因她的低唤而聚起。

木木究竟是谁?

他先一步摘下了这朵空谷幽兰,然而,她在他身下,却念着别人的名字。她心里,到底装着谁?

他扣紧她纤细的腰肢,大力□,每一次,都径直撞进她的最深处。

她的身体因他的疯狂撞击而拱起诱人的弧度,直到传来阵阵难耐的轻颤。

“疼……”口腔里泛起淡淡的血腥味,抑制不住的哭喊从她­唇­边逸出

他的胸腔似被重物狠狠击中,本能的俯下身,慌乱的寻找、吮吸着她的­唇­、她的泪。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发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无能为力。她的眼泪滴落在他心底,化作愈合不了的伤,声声轻泣更像是一把盐,铺天盖地的往伤口撒去,牵起最缠绵的痛。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永远停驻在了两个人的世界。

他强势的索取,一次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累了,沉稳绵长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她躺在他身边,腰肢似要被折断,下意识的轻轻挪动,只一下,他便惊醒。

同往常一样,将她拉进怀里,迷迷糊糊的蹭了蹭。

“小心摔着……明天……还要早起……”

她昏昏沉沉的微笑,木木,我们还有明天吗?

天快亮的时候,怀瑜醒了。阳光从帘帐的缝隙里­射­进来,夹着无数飘舞飞旋的金­色­微尘。秋季里难得的好天气,风经过窗前,已经发脆的树叶哗哗作响,低吟着天高云淡里的秋歌。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萦绕在鼻端,怀瑜睡眼惺松的发着怔,只至低头看清躺在身旁的人儿,这才想起身在何处。才想起,无可挽回的一切。

沉璧缩在床角,蜷伏如婴儿,手里还攥着被角。泪痕尤见,长长的睫毛犹如蝶翼,随着呼吸微微轻颤。怀瑜忽然觉得无法呼吸,因那颤动似乎一直拔到人心底去,疼痛难忍。别开脸的瞬间,眼眶涌出什么东西滑过脸颊,陌生而无助。

时光不疾不徐的流淌,开皇元年,随着一系列新政有条不紊的推进,南淮渐显繁盛之景,频频战乱的边关也较往年安宁。人们对这位善用铁腕的年轻帝王褒贬不一,但对于他的统治才能却无二话。

“万岁爷最近心情好像不大好,连徐美人那里都不常去了。”小翠一边剪着窗花一边八卦:“大伙儿私下都说万岁爷口味奇怪,他不大喜欢­性­子温顺的姑娘,尽挑些脾气犟特立独行的,这不,真恼了都没人说说体己话儿。对了,有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

沉璧推开窗户看了看天­色­,接连几天都­阴­沉得厉害,怕是要下雪了。她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消息?”

“咳,是这样……据说,万岁爷有隐疾呢,”小翠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就是男人的那方面……”

一不留神,绣花针扎进沉璧的手指,她皱了皱眉头:“哪来的无稽之谈?”

“敬事房的软轿每天打从门前过,我大致算过,已有十来位娘娘被召进长乐宫侍寝,至今却无人受孕。各自的贴身奴婢在背地里闲聊起主子,似乎都暗藏此意。”小翠不服气道:“就连兰公主,不对,现在是兰美人,她自认艳冠后宫,有事没事就往长乐宫跑,殷勤献了这么久,也无甚动静……”

“小翠,这只香包好看么?”

香包面上绣着几条彩­色­小鱼,游弋在水草丛中,活灵活现,底端用丝线打了络子,还坠着两个晶莹可爱的玉葫芦。小翠说到一半的话嘎然断尾,由衷赞道:“姑娘手巧,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真的吗?”沉璧不禁莞尔,­唇­边笑涡隐隐若现,她把香包放到小翠手中:“送给你家瑶瑶。”

许是很久没见过沉璧这样的笑容了,小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俩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沉璧又拿起一块软缎比划:“我再给瑞瑞做双虎头鞋,省得他说我这个做小姨的偏心。”

“姑娘……”

“生出一对龙凤胎是不是很喜出望外?”沉璧满脸憧憬:“可惜当时我不在你身边,不过可以想象,阿飞一定兴奋得快发疯。”

“兴奋?”小翠忍不住笑了:“是吓了一跳吧。稳婆刚抱出去一个,他正捧着瞧不够,冷不防又冒出来一个……我在里屋就听见他连声问,这,这也是我娘子生的么?”

“嗯,他那叫做被幸福冲昏了头。”沉璧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小翠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姑娘,你若真喜欢,也并非绝无可能。说句不知高低的话,你和万岁爷的别扭再闹下去,小心真让人钻了空子。”

沉璧沉默片刻,慢慢的说:“小翠,因为我的原因,害你快四个月都没出宫见见阿飞,还有瑞瑞和瑶瑶,真的很对不住,如果韩公子一直不回来……”

“他们住在贤王府,好吃好喝,又有人照应,我不记挂。我心甘情愿陪着姑娘,可眼见姑娘这样,我心里难过!”小翠说着便红了眼圈:“好好的一对人,我就想不通,怎么成了这样。韩公子不会丢下你不管,等他回来,­干­脆就让他接你出去……”

“小翠,”沉璧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这种话切记不要再说第二遍,否则,你很有可能害死他。”

“我明白……我也就敢和姑娘抱怨。”小翠低声嘟囔:“万岁爷和从前相比,像变了个人。”

小翠有些怅然,在她关于程怀瑜的记忆中,始终摆脱不掉当年晚雪公子的影子,才华横溢,俊逸风流。只可惜,那一页早就成了永远的过去,如同乌镇的木木红茶坊里挂着的他曾为沉璧画的画像,惟妙惟肖,那般的明媚,也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沉璧没有接话,她拿出一张自制的日历纸,专心致志的看了半晌,提笔划去了一天。

“姑娘在­干­什么?”小翠好奇的探过头来。

“打发时间。”沉璧扶着腰站起身,前后走了几步:“我有点困了,先去睡一会,”

“姑娘最近越发贪睡了,别是哪里出了毛病,改天来请个太医瞧瞧吧。”

“不用。”沉璧忽然有点紧张:“你别对外人提,当心被笑话。”

“哦!”小翠似懂非懂的应了。自打沉璧从长乐宫搬回芳蘅苑,­性­子就比以前沉静了不少,也不大爱动。万岁爷真沉得住气,竟然一次都没来看望过她,身边一群莺莺燕燕,倒像是忘了她的存在。按惯例,开春又到了选秀的日子,万岁爷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姑娘的位置呢?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正往内室走去的沉璧。

这愁死人的小冤家哎……

她郁郁的关好窗,一只觅食的云雀“嘀”的惊起,穿墙而过。

一墙之隔,长乐宫。

“……拟设三省六部,废除郡制,地方官吏概由朝廷任免……”怀瑜揉揉酸胀的太阳|­茓­,看了看计时沙漏,对记录的文官道:“今日朕乏了,就到这里,先退下吧。”

走出书房活动筋骨,才发现已是傍晚,深灰­色­的天幕,斜阳倦倦。

小猴子迎上前,问他在哪里用膳,他却还不饿,摆了摆手,信步往外走去。

不知不觉,又来到芳蘅苑前。站了一会,想象她现在做什么,想着想着,有点开心,因为她离自己那么近。

从没想过,一道矮墙,居然就能隔开他与她。每晚召至殿前的女子,燕瘦环肥,各有所长,却不曾令他心动。但他需要她们。当年为给她捂被子,他养成半夜自觉醒转的坏毛病,如今醒了便对着一张空床,愈发睡不着。

万籁俱静,闲敲棋子落灯花,意趣寥寥。

不是没有过放纵温柔乡的意图,然而,总在最后关头失了兴致。那些女子含羞而来,忐忑而归,她们都不明白为何没有被临幸,彼此之间却又顾着颜面不说,他看了暗觉好笑,笑过之后,无限失落。她们都不是她,他却只想要一个她。好似再没有谁,能引发他骨子里的渴望,这一生,仅剩了那一次疯狂缠绵,她的身体,极致的香软,无可取代。即便是想起她流泪的模样,都足以让他浑身发烫。他存心试探她,夜夜笙歌不休,可惜她置若罔闻。他曾幻想,只要她稍加暗示,只要她向他走出一小步,余下的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走,他要确定的,是她的心。遗憾的是,幻想永远是幻想,她不曾给他半点机会。

身后响起脚步声,怀瑜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旁侧走了几步,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慢慢回转身,却发现是姚若兰。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很是失望。

“我亲手做了些桂花糕,想请皇上尝尝。”夕霞映照下的脸孔绝美如昔,她抿着­唇­的倔强模样让他情不自禁的想到另一个人。

他点头应允,临走时,仍下意识的看了看芳蘅苑。阶前青苔,空无一人。

意兴阑珊的在不远处的竹林石凳上坐了,又出了好一会神,才想起身边还有人,他轻咳一声,看向一直将他静静望着的姚若兰:“怎么了?”

“我在想,私下里,该称呼你皇上,还是怀瑜。”

“随意。”他随口道:“不过,如果后者叫惯了,恐怕在人前也不容易改口。”

“知道了。”姚若兰咬了咬­唇­:“皇上,臣妾有一事相询。”

他看了看她,发现她脸上隐带泪痕。

“皇上是否嫌弃臣妾是残花败柳之身,所以不肯亲近?”

他淡然否定:“你想多了,朕给你的,并不比其他人少。”

“仅仅是不比其他人少?”姚若兰凄然一笑:“臣妾斗胆再问一句,皇上从前对臣妾说过的那些话,还算数么?”

“你也晓得那是从前,从前……”怀瑜笑了笑,眼神有些空濛:“的确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想带你走。那个时候,如果你同意了,我这一辈子,大约就是你的。可是,你愿意吗?就算回到从前,让你再选一次,你愿意和什么都不是的我走吗?兰儿,你选的不是我,而是这个皇宫,所以,你不可以贪求太多。”

“我做出那样的选择,不都是为了成就你吗?”

美人几欲垂泪,怀瑜淡淡的别开目光:“我很感谢你,你帮我得到了一样我当年并不想要的东西,虽然现在看来,也并不坏。但是,兰儿,你必须承认,我们谁也回不去了。不要再徒劳的纠结过往,那样只会让你失去在我眼中的最后一份美丽。”

“你并非回不去了,而是心里住进了别人。”姚若兰几近失态:“你装作对她不闻不问,却又时刻牵肠挂肚,任由她伤你……”

“兰儿,你处事周全一直都让人欣赏,我以为,你该懂得适可而止。”

惯常的温柔口吻,却让人感觉到丝丝冰冷。

姚若兰适时合上嘴,一双泪眸幽怨的瞅着眼前的男子,俊秀的眉眼,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曾经淡月素辉的气韵被乍显的锋芒所替代,仿若一柄闲置许久的尚方宝剑,经磨练淬取,骤现绝世光华,然而,谁都无法再靠近。他真的不再是当年的程怀瑜了。她极力平复下心情,起身盈盈施礼:“皇上见谅,臣妾一时无礼顶撞……”

怀瑜微微一笑,不等她说完便开口道:“众臣之女进宫已有些时日了,朕已命礼部拟定封号,兰儿既识大体,可愿替朕打理后宫?”

姚若兰闻言一喜,表面上却不显分毫,低眉道:“臣妾愿替皇上分忧。”

“如此甚好,那便封为兰贵妃,择吉时入主关雎宫。”

“谢……皇上。”姚若兰稍一犹豫,既是掌管后宫,为何不予后位?当然,她不敢当面质问,只好先谢恩。

怀瑜揉了揉额角:“你暂且不要张扬,待月底一并下诏册封。若没有其他的事,你就先回去吧。”

“皇上不想尝尝臣妾做的桂花糕么?”不等怀瑜作答,她已打开食盒,递给他一块糕。

甜香飘至鼻端,怀瑜忽然胸口一抽,几欲反胃。

怎么回事?

若兰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关切的问:“皇上哪里不舒服?”

“没事,可能有些疲倦。”他不觉皱了皱眉。

“国事再繁忙,皇上也得缓口气。对了,前几日,臣妾回家看望母亲时遇上了伯父,他还特意让臣妾捎句话,问皇上最近身子可好。”姚若兰拿出帕子替怀瑜拭去额头冷汗。

怀瑜愣了愣,心头疑云骤生,程竞阳为何会突然关心他的身体——巧在他近来确实有些不对劲,太医诊脉却未发现异常。

自从帮程竞阳逃过了沉非的追杀,他没有再接见这位“父亲”,在他的意识里,程竞阳无疑已经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就连偶尔交汇的眼神,似乎都提醒着他只是一个嫖客捡回的野种。当然,他能被捡回,也并非全无用途。他一直派人秘密观察程竞阳的一举一动,程竞阳却很是循规蹈矩,除去生意上必要的往来,几乎足不出户——这反倒让他愈发不安,直觉告诉他,程竞阳绝非甘为他人做嫁衣的好好先生。万一,他在此之前便放了一根不为人知的长线呢?

突如其来的念头闯进脑海,一阵风吹过,他不寒而栗。

一句一伤

“姑娘,你怎么不走了?”竹林间的羊肠小道,小翠被突然停下脚步的沉璧堵在身后,奇道:“你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沉璧转过身,推着小翠往回走:“我的帕子不见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头找找。”

眼角余光淡淡的扫过那副堪称唯美的画面,斜阳如画,鸳鸯成双。

心微微一疼,忙用力呼吸。一个姚若兰已经不算什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脚步渐沉,体力开始有些跟不上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快要显山露水,好在冬天衣服多,盖得严实,一时半会还看不出端倪。中断的月事,被她用气血不调的说法蒙混了过去——她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包括小翠。敬事房的太监们每晚抬着软轿从她门前经过,她记不清有多少次想冲去他面前。可是,冲去了又能怎样呢?责备他的言而无信,还是哀求他不要碰别的女人?或者,母凭子贵,堂而皇之的要挟他为她守空房?

好像都不可能。

至少她一样都办不到。

“姑娘,你是累了吧。”小翠发觉沉璧气­色­不佳,忙拿出软垫,扶她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我腿脚快,你就在这儿等我。”

沉璧捶了捶浮肿的膝盖,无奈点头。

冷风含着竹香,凉凉的吹拂过脸庞。渐渐暗沉的光线模糊了远处的景象,暮霭将她环绕,空虚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了她。

这种滋味,大概能称之为孤独。

沉璧一直都不屑于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就像她很擅于掩饰偶尔表现出的脆弱,然而事实上,不管她承认与否,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而且,她还很害怕孤独。

不难发现的秘密,却只有一个人知道。

也只有他,不着痕迹的给过她想要的感觉——那种安静的可以相守的感觉。他陪着她,在江南乌镇,把那些最无所适从的日子过得恬淡而舒缓,一个关切的眼神,一抹了然的笑,都能奇迹般的安抚她。她在他面前,总是最真实的自己,没有权衡,没有算计,嬉笑怒骂,无一不是源自内心。一个出身市井的普通男子尚能至此,而那些卓尔不群的青年才俊们却不能明白。或许,他们的心都不甘于平凡,扶摇直上三千尺,高高在上的云端,看不到唾手可得的平凡。

是的,她想要的再平凡不过,苦乐相守,晨昏相伴。

阿慕,应该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吧。最后一次见面,她夸夸其谈物­色­丈夫的标准:要能够彼此交心,能够无所不谈,没事就喜欢呆在一起,相处久了更像亲人,感觉很轻松,也很快乐……

他默不作声的听着,她一不留神,对上那双凝望着她的眼眸,一丝浅笑烫进心底。

他说,只要她自己清楚就好。

别有深意的暗示,抑或是油然而发的感慨。那时的她,执念到何种境地,竟然不愿多想。

再以后……没有了以后。就连小翠也不知道阿慕的去向,她在他的生命中,大约只是一名匆匆过客。他一定想不到,她曾是那么的怀念,怀念冬日的红炉醅茶,怀念夏夜的把酒邀月,怀念那些有他在身边的安然时光……

“哟,大冷天的,妹妹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发呆?”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思,她愣了愣,发现姚若兰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

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看,却听姚若兰不冷不热道:“妹妹在找谁呢?”

“小翠,你跑哪里去了?”沉璧面不改­色­的继续张望,她想起身离开,又怕不甚利索的动作引起姚若兰怀疑,因而只是侧了侧身子。

“小翠?是先帝特许妹妹带进宫的婢女吗?”

“哎,就来了。”

所幸远远传来小翠的应答,沉璧松了口气,朝姚若兰点点头:“姐姐也出来散步?”

姚若兰轻笑:“是啊,刚在长乐宫陪怀瑜用了晚膳,正想着好久不见妹妹了,一抬头,居然就碰见了,真巧。”

“姑娘,帕子大概被风吹跑了……”小翠走近了才发现姚若兰在场,急忙施礼:“娘娘!”

“好机灵的丫头。”姚若兰显然对这一称呼很受用,正了正坐姿,又道:“不过,对郡主,却不能因关系相近而忘了规矩……”

“是我让她这么叫的。”沉璧扶了小翠的手站起来,淡淡的告辞:“姐姐便再坐一回,我先回去了。”

“妹妹与我之间怎么愈发生疏了?”姚若兰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生疏下去总不大好。今日既然遇上了,正好给妹妹提个醒,皇上正打算充盈后宫,势必先对已入宫的姐妹们册封排序。妹妹在皇上心中虽占有一席之地,却也不能恃宠而骄一辈子,否则,迟早吃亏的还是自己。”

沉璧心头顿了顿,是了,任何一个朝代的君王,都免不了三宫六院。她其实还没想过,她,以及肚子里的孩子,该往何处安身。

“多谢好意。”她低垂眼帘,掩去眸中深藏的悲哀。

转过身,她没有看见,那一弯艳丽的笑,顷刻间化作怨毒,几欲将她刺穿。

“姑娘,你不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么?”小翠一句话憋了很久,终在进门的时候问了出来。

沉璧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翠忧心忡忡道:“自先帝的嫔妃被遣散,后宫目前尚无阶品,各位娘娘一概视作美人。你贵为郡主,既不愿结交,她们也不敢轻易滋扰。而一旦册封,一后四妃落到实处,你还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姚家几位叔伯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若论战功,万岁爷绝不会亏待姚家的人。你看姚若兰如今都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想必已经得了口风,你今后若是处处受制于她,日子该怎么过呢?”

“好过,不好过,总能过下去。”沉璧隐在袍袖下的手轻抚小腹,­唇­角的笑意愈发柔和:“我会想办法照顾好自己。”

“最好的办法是找万岁爷要句话。韩公子偏又不在,姑娘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我倒希望他永远别回来了,离我们远远的,过他自己想过的生活。”沉璧想了想,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我现在饿了……”

小翠被沉璧淡然处之的模样给打败,只得暂且将此事放下,张罗吃食去了。她最近一直奇怪,沉璧饭量增长迅速,却丝毫不见长胖。抱着疑团,她也私下打探过,沉璧之前在长乐宫住过的那一阵子,并没有在敬事房留下任何记录,于是不免遗憾。

白天兴许睡多了,到了夜间,沉璧怎么也睡不沉。月凉如水,淡淡的印在床头。她迷糊的翻了个身,忽觉身边多了个人。她吃了一惊,还以为又是梦靥。然而,抚上她脸颊的手却温暖得让她心颤。

“璧儿……”一声叹息,牵出压抑已久的呢喃。

她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往后一缩。他却抓住她的肩,猝然吻了下来,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不容躲避,不容挣扎。

“璧儿,我们之间,如果只剩最后一天,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他占据了她的呼吸,灼热的­唇­移至她耳畔,近乎乞求。

熟悉而遥远的气息令她全身发软,她无力的推拒着他,黑暗中,泪水一颗颗涌出,仿佛所有的委屈,等待的只是他的到来。

“璧儿,璧儿……”他狼狈而慌乱:“不哭,不要哭。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我现在就走……”

她的眼泪,只会勾起不堪回首的过往,只会提醒他曾经是如何的伤害了她。他的灵魂已然毁灭在黑暗尽头,却还放不下一个她。只要能止住她的泪,他什么都愿意做。她单薄的肩头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吻­干­她的泪。

正当他即将抽身而起时,一只小手迟疑着拉住他的衣袖。

无需多余的言语,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吞没,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渴望,日以继夜的煎熬,唯有眼下,是真真切切想要的。

他的手穿过她松散的衣带,除去两人之间的阻碍。她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他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他喘息渐炽,低低的叫了一声:“璧儿……”

落地纱帐轻轻晃动,云散风流。

晨曦代替了月华,沉璧张开手,阳光从指缝渗入,烘得眼皮发热。

一夜浮浮沉沉,似梦非梦。

他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讲过的情话,她记得清楚的却只有一句:我们之间,如果只剩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她甚至来不及对林楠说再见。

而今,她却已看不清彼此被爱恨纠缠得濒临绝望的心。

沉璧拥着凌乱的被子坐了很久,清秀的眉目间浮动着无边无际的苦涩,她用纤弱的手轻护着小腹,心中慢慢拿定了一个主意,这个孩子,不该有的孩子,或许是她得到自由的最后筹码。

尽管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走进长乐宫的大殿,沉璧脑中仍不可遏制的翻涌出无数个梦魇般的场景,香炉中不知燃着什么熏香,气味甜腻得令人想吐。未到掌灯时分,阳光又照不进来,殿内的一切陈设都在昏暗中隐约。所有的华贵庄严,原本就只是表象,它们的内里,充斥着残酷与冰凉。

小猴子见她脸­色­发白,关切的停下脚步:“郡主的身子不舒服?”

沉璧捂着嘴,勉强摇头:“不用管我,你先去通报一声吧。”

“郡主但进无妨,万岁爷一直在等郡主。”小猴子恭敬的垂手而立。

沉璧默了默:“他现在哪里?”

“御书房。”小猴子说着,替沉璧掀开珠帘,自己却不再跟进。

沉璧迈过一道雕花门栏,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她听见怀瑜正在说话。

“……俞相国的堂妹,其父驻北关屡屡立功,封正一品淑妃;尚书省右仆­射­之女封从四品荣嫔,他似乎还有个小女儿,年底也到了婚龄,留意来年的科举三甲;赵美人的伯父乃门下省纳言,按说应该从三品,不过……”

沉璧明知不该上前,脚下却不听使唤的一步步挪了过去。窗户半敞着,屋子里挂满画像,胭脂娥眉,三千粉黛。怀瑜逐一看过去,后边跟着忙不迭的礼部尚书。

“这徐美人才貌皆为上品,其父亦任兵部尚书,依臣之见,可封为惠妃……”

怀瑜沉吟不语,一抬眼,看见了窗外的沉璧。

“璧儿,”他忙迎了出来:“怎么不多睡一会?”

毫不掩饰的亲昵,沉璧不自然的往旁边让了让:“我来得不巧……”

“何谓不巧?”

怀瑜眼风一扫,可怜的礼部尚书立刻收拾了笔墨,贴着门缝告退。

“用过早膳没?”怀瑜对沉璧的避让不以为意,牵了她的手进屋。

“她们……都是你挑选的吗?”沉璧佯装去摸画纸,轻轻抽回手。

“璧儿,你应该知道,我心里……”

一言难尽,怀瑜扳转沉璧的身子,拉着她来到一副画像前。

这幅画比其他画卷都大,画中女子云鬓秀眉,丹­唇­皓齿,宽幅衣袂上的鸾鸟展翅欲飞,娇美之姿,犹如流风回雪,画工妙极,令旁侧丹青瞬间失­色­。

“璧儿,南淮国母,你当之无愧。”怀瑜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花了很多天才画好的,满意吗?”

沉璧怔怔的望着套在繁复命服中的自己,感觉怪异而陌生。

那是她吗?或许只是一个与她长得相似的女子,他要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空壳。说到底,她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

“怀瑜,”她自嘲一笑:“或许这些都是你觉得好的,但并不是我想要的。你一直都明白,为什么可以一再忽视?如果你不能给,给不起,那么,”明亮的眼眸直视着他,她一字一顿:“放了我。”

誓言如昨,他沉默良久,最终不得不艰难启齿:“璧儿,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要用如此沉重的代价换来这一切,而一旦得到,也并不能任我轻易放弃……我必须活下去。”

“我原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能共同面对的,难道我会眼睁睁看着你走上绝路吗?我不过差了最后一步……”尽管从进门开始,沉璧就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此刻的言语仍然有些凝噎:“一步而已,怀瑜,你却把这盘棋下成了死局。元帝本已打算让你我完婚,只要有了夫妻之实……叛党如段氏一族,他尚且可以留下选择给姚若兰,我是他的亲生女儿,怎么就不能保全自己的夫君?是,设计程、姚两家是我的主意,只有削弱他们的势力,才能让你断了与他们所有的瓜葛,我以为你会明白,不管我怎么做,我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那只是你以为,如果你是这枚身处夹缝的棋子,你会等着别人来施加援手,给你一个不那么确定的未来?你早该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程怀瑜。你却未必知道,我的母亲,只是秦淮的一名歌妓,我的父亲,很可能连程竞阳都不是,而是任意一个付得起嫖资的摊贩走卒。你看得起这样的我吗?即便你说不在乎,你可以一辈子庇护我,但是,沉璧,你别忘了,我是个男人,如果我必须依附女人存活于世,一辈子背负着耻辱的出身被人瞧不起,我是没有闲情来和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你看清楚了,这才是现实。我要你,前提必须是,我要得起你!”

怀瑜一气说完,额间青筋隐隐跳动,深邃的眼眸中,柔情渐没,取而代之的,是朝堂上惯有的凌厉。

“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成功的走到了这一步……”沉璧的声音浮游如幻:“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要我?用你拥抱过别人的手拥抱我,用你沾染了别人胭脂的­唇­来吻我,还是……”泪水夺眶而出,她骗不了自己——他的心究竟能分作几瓣?身体的背叛离灵魂的背叛距离有多远?她断然不信,缠绵在床榻间的,只为繁衍子嗣或为军国大计。

“我没有。”怀瑜喉间哽出三个字,她的眼泪总能轻易揪起他的心,却又令他无计可施。

“迟早会有的。你当三宫六院是什么?”她环视裱在画卷上的一张张笑脸:“她们都是你的妻。而我,如果不能完完全全拥有一个人,宁可不要!”

“前朝根基不稳,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我必须这么做才能让群臣安心为朝廷卖命,我也需要亲信……南淮在我手中一日,那便是一日的责任。”怀瑜深深吸了口气:“即使换作沉非,他也做不到比我更好。你只是由着自己想象罢了,几时看得到我的心?”

沉璧闻言惨淡一笑:“我看得到,你已经不是当年的程怀瑜,不是骄傲得可爱的他,更不是睿智善良的他,你身上曾令我心动的种种,全都没有了。这样的你,对我而言,与陌生人有什么两样?”

怀瑜的脸孔褪尽血­色­:“你来找我,就为了和我说这些?”

“我……”沉璧的掌心不觉贴近小腹,稍稍犹豫了片刻,却见怀瑜慢慢挑起­唇­角,露出一抹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笑。

“你从没打算原谅我,你恨我毒死了你父亲,恨我逼走了沉非,恨我强迫你委身于我,恨我夺取了原本应该属于你的一切,你不过是想离开我,又何必拿其他女人说事?你当真在意我宠幸过谁吗?你一向很聪明,你只是提出一个我办不到的要求,以退为进。你获得自由后,想投入谁的怀抱?青墨?沉非?还是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慕容轩?沉璧,真要算起来,你欠下的桃花债比我多了去,你自恃还有退路,对不对?”他残酷的盯着她的眼睛:“当初在巫峡,我给你的药,你用去了多少?舍不得吗?你肯与我来南淮,只怕也是你们自编自演的一场戏,沉非巴不得你进宫来一场父女相认,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演砸了不是吗?我不是任你摆布的傻子,所以你就失望了?”

一句一伤,过往的柔情如抽丝般从心上剥离,好好的一颗心被绞得血­肉­模糊,分不清谁痛得更多一点。

“啪!”

沉璧回复给他清脆响亮的一耳光,手撑着桌沿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眼帘半阖,似用去了全身力气:“你,不要让我后悔认识了你。”

“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后悔吗?”怀瑜舔了舔渗血的­唇­角,漆黑的眸子眯起,似笑非笑:“我不妨告诉你,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我可以封你为后,可以好好宠你,只要你听话。否则,你就预备一辈子孤独至死,聪明如你,应该懂得选择……”

话没说完,他忽然停住,他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眸闪了闪,流淌过微弱而疲惫的光芒,然后,她的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他猝不及防的扑过去接,却没能接住。

她的额头重重撞上桌角,血顷刻涌出,溅上他的手。

渐行渐远

“什么?她有了身孕?!”

“皇上大喜。”床榻下,太医们齐跪一地。

怀瑜紧了紧牙关:“那她头上的伤呢?”

“些许外伤,只要按时敷药,很快就能痊愈。娘娘身子并无大碍,但受累于虚弱体质,龙脉还有待稳固,微臣们这就去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替娘娘好生调理,此外,保持心情愉悦也很重要……”

“行了,都退下吧。小翠,你随他们去抓药,煎好了送来。”

“是。”

众人皆喜气洋洋。

怀瑜回过头,垂着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的躺着。

烟云般的轻纱,模糊了她的忧伤,她的眉,似乎仍然微微蹙着。

他终于明白,她昨晚的抗拒从何而来。幸而,他没有伤到……孩子。

犹豫半晌,他掀开罗帐,缓缓坐到她身边,手指怜惜的抚过她的脸,怕惊扰到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然而,抽丝剥茧般的疼痛却在他体内泛泛而起。

曾几何时,这只聪慧狡黠的小狐狸也会温顺的趴在他怀里晒太阳,而今,却空留张牙舞爪的倔强,甚至不让他靠近,就连有了他的孩子也一声不吭。她对他的恨,真有那么深吗?或者是害怕?如果她一心一意的想要离开他,孩子无疑会成为羁绊……

思绪越来越乱,她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柔软的桎梏。他这一生,也许都逃不掉了。可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接受既成事实,安心留在他身边,让他好好照顾她。

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小腹。孩子太小,当然听不出来什么。可他就想这么抱着,抱着他一生中最珍爱的人。

隔着被褥,他的­唇­落在她的小腹上,眼眶渐渐湿润。

“璧儿,我拿走你的,必定会用一生来偿还。请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他久久没有抬头。

她似乎仍在熟睡,只是微微侧转脸,一颗泪渗入枕间,迅速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璧的晨昏交替骤然变得明朗起来,她一向喜欢晚睡早起,如今却在小翠的强迫下,变成早睡晚起,一天的很多时候,她都被要求呆在床上。

小翠说:“姑娘胎气不稳,太医嘱咐需要静养。”

又说:“姑娘好好养身子,没准也是龙凤胎呢!”

整个宫里都轰闹沸腾,因为沉璧怀了新帝的第一个孩子。一贯深居简出的她,居然比旁人都抢先。一时间谣言四起,编排她如何施展媚术勾引新帝,如何不惜手段的达到目的。更甚者,有人竟质疑这个孩子与新帝之间的辈份关系。

怀瑜狠发了一回脾气,当众杖责了几名宫女,那些言论才渐渐消停。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走进芳蘅苑,她的贴身侍婢除了小翠,统统更换过一遍,换成他信得过的人。

沉璧面上淡淡的,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怀瑜一天过来几次,他说话,她只是应着,不多言语。

只一次,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那天为什么说……我们之间只剩最后一天?”

怀瑜愣了愣,勉强一笑:“我随口说说而已。”

她“哦”了一声,慢慢低下头:“我就那么好骗吗?”

“不……我绝无半点欺骗之意……”

她看了他一眼,他顿时哑口无言。

相比之下,他宁愿她拿出和他掐架的气势来,毕竟那时候,他能看见她眼中的自己。而现在,她眼中只剩漠然。

在怀瑜一筹莫展的节骨眼上,韩青墨回京了。

消息传来之时,他正下旨召见程竞阳。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倦怠,药石无医。而程竞阳似乎早有预料,又一道密折呈上,要求单独觐见,这一次,他准了。

韩青墨比程竞阳先一步抵达长乐宫。他从文书堆里抬起头,眼前,紫衣紫发的侠客依旧潇洒出尘,只不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淡神情掺杂了一丝急切。

“青墨,你去了哪里?”他走下书案,正逢内侍来报。

“皇上,程侯爷到了。”

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韩青墨,心知定有大事,便道:“请他去前殿稍等。”

果然,内侍刚退下,韩青墨一扬手,扔给他一只巴掌大的鹅颈瓷瓶。

“把解药服了?”

“什么解药?”怀瑜初时茫然,拔除瓶塞的瞬间,突然了悟:“你怎知我身中奇毒?此毒有何来历?”

“万魔散乃西域毒王秘制,可抽丝剥茧的致人于非命。程竞阳的所作所为,虽屡失道义,但我起初只当是为了你,故而未能及时警觉他的险恶用心。”韩青墨说得很直接:“可仔细想想,元帝猝死,他除了遭到沉非追杀,又得到过什么?他坦承你的身世,等同于全然截断自己的退路,一路对你紧紧相逼,只能说明,你也在他的目标中。我上北关之前去了趟程府,”他顿了顿:“沉璧曾在梨香苑大病过一场,是不是与你现在的症状相差无几?”

怀瑜面露困惑的点点头:“我当时也有过怀疑,但她的病症十分反复,而且私下问诊的大夫都说不像毒物所致。”

“梨香苑的厨子还关在贤王府,你不如亲自去问问。万魔散初入人体并无显兆,程竞阳亦分别算好了剂量,预备先除去沉璧,她中毒较深,故而先你一步发作,中途有所反复是因为她食欲不佳,常常几日不用正餐,毒素稍有缓和,所幸后来慕容轩给她解了毒。”

“这些都是沉非告诉你的?”

韩青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我也来不及救你。”

“想必他绝不是为了让你救我而告知这一切的吧?”怀瑜的语气不觉略带讥讽。

“怀瑜!”韩青墨忍无可忍:“我马不停蹄的赶往西域找毒王索要解药,是不是也可以视作对你别有所图?”

“你自然不同。”怀瑜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他凝视着手中的瓷瓶,­唇­边携了一丝玩味的笑:“这世上除了你,我再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你看,就连我从小敬爱有加的‘父亲’,不也一样想致我于死地吗?他放了根长线,一步步引我入瓮。他以为一旦以­性­命相挟,我便全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我若给他上几日严刑,他能撑到何时?”

说完,他仰头喝尽瓶中药水,皱了皱眉,复又舒开:“多谢。”

“你不怕我给你喝的是毒药?”韩青墨不动声­色­。

怀瑜闻言一怔,半晌才道:“你我一场挚交,若真如此,只能算命中注定。”稍一转圜,不禁自嘲:“又则韩少侠为人正直,若真动了杀心,足见程某罪不可赦。”

“你若还当我是朋友,便应我一个不情之请。”韩青墨简短成言:“让我带沉璧出宫。”

怀瑜并不意外:“你在帮我拿解药之前便已定下这个念头,对吗?”

韩青墨不置可否:“你不要告诉我,元帝的死与你毫无关系。做过的事断然不能回头,你却连个缓冲之地都不留给沉璧。你只道命运待你不公,却不去想,命运待她又何曾公平。纵然全天下都负过你,她却没有丝毫愧对于你。怀瑜,抛去爱恨痴恋不谈,你我三人曾拜月结义,你怎么忍心如此待她?”

“我此生已然万劫不复,但是……”怀瑜苦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哪儿都去不了。”

韩青墨倏然睁大眼,神­色­十分复杂,良久,他低声说:“带我去见见她。”

怀瑜走到他身边,如往常一样,伸手拍拍他的肩:“青墨,我想,她会很乐于见到你……帮帮我!”

依然从偏殿的侧门进了芳蘅苑,怀瑜走了几步,忽然转头望着地面,一动不动。韩青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花园湿润的泥土上,印着几枚大脚印。

“不好。”怀瑜拔腿就往院子里冲去。

韩青墨神­色­一凛,急忙跟上。

不出所料,院门口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

怀瑜的吼声像极了穷途末路的野兽:“璧儿!”

“莫要慌张,你的妻儿都还在!”冷笑从花厅传出,一个青袍男子挟着沉璧走出,他手中的剑,紧紧抵住她的咽喉,剑锋处,一丝血痕蜿蜒而下。

“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深潭般的眼眸中浮起点点碎冰,寒凉由内而外,他的声音亦无半分温度。

“果然是我亲手调教出的好孩子,你现在立刻颁诏,声明你因沉疴在身,治国力不从心,故举贤替之,将王位禅让于我。”程竞阳抬头点了点不远处的石桌:“笔墨就在那里,不要想玩花招。”

怀瑜二话不说,上前提笔。

“你不用听他的。”沉璧忽然开口道:“你也想得到,无论你怎么做,他都不会留我在。你若是现在就走,南淮至少还能有个好皇帝。”

白玉雕花紫毫“啪”的断成两截,怀瑜拾起笔头,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不要多嘴。”

“好皇帝?我看是短命皇帝还差不多!自你嫁入程府与他同饮共食,便一道中了我下的万魔散,倘若没有慕容轩豁出半条命为你解毒,现今你恐怕连骨头都化成了灰。而他,”程竞阳轻蔑的笑道:“待我登基,自然会将解药一点点施于他,好歹缓上几个年头,否则,便装得不太像了。”

恐惧到极点,反倒释然,恒静的心,却又因了程竞阳的话而生波澜。沉璧这才知道,自己当年并非得了什么重病,慕容轩绝口不提,是因为欠下的这份情她根本还不起,而怀瑜那一晚也并没有骗自己。

“他这脾气,倒和你母亲当年有些像,冥顽不灵。不过,也幸亏他还有个弱点。”王位唾手可得,程竞阳有些得意忘形。

“你是怀瑜的亲生父亲吗?”沉璧状似无意的拂了拂袖子,露出一截皓腕。阳光柔和,腕带上的浅银流云似在缓缓浮动。

“怎么,你希望是?”

“我希望不是,他这一世最大的错,便是有了你这样的父亲。”

“哈,哈哈……”程竞阳仰天大笑:“只可惜……”

沉璧飞快扬手,她比谁都清楚,袖箭一旦反向发出,她自己也躲不过。但是,兴许能救下怀瑜。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笑声嘎然而止。

一根竹枝携了劲风,悄无声响的穿过程竞阳的眉心。

程竞阳最终可惜什么?再也没人知道。

韩青墨纵身跃下房梁,一脚将他的尸身踢开,不让血污沾染到沉璧。

“怀瑜的解药,我已经帮他拿到了。你就算不顾念自己,也该顾念孩子,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有谁,比你自己来得更重要?”他心疼的轻声责备。

沉璧难以置信的望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韩青墨,一层雾气迅速浮上眼眶,没等他再说什么,她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怀瑜在她身边停了停,绕过她,走向程竞阳。他屈膝跪下,伸手覆上那双犹瞪天空的眼睛,缓缓推合。粘稠的血顺着指尖滴落,他脱下龙袍裹住僵硬的尸身,茫然的注视了很久,直到韩青墨过来扶起他。

“怀瑜,都结束了。”

他笑了笑,转过身,似有温热的液体悄然滑过眼角。

一生爱恨因谁而起,凭谁谢幕,失去的,再也找不回,能称之为结束吗?

沉璧搬进长乐宫,韩青墨也留在了长乐宫。

据传,贤王巡视北关的这些时日,万岁爷囤下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等着他一同商议。能与万岁爷同室就寝同桌用膳的殊荣,令在朝的文武百官们颇为眼红。有高人预测,此事将重新划分南淮政局,引发新一轮的朝臣帮派划分,并进而影响到后宫的权力制衡……

不过,还是小翠的见解最为朴实,她说,韩公子是充当了和事佬。

熟悉怀瑜和沉璧双方­性­子的人都知道,着实不容易,并且吃力不讨好。

江山在握,美人在抱,舍谁?取谁?

其实,答案早已了然于胸,不愿承认,不愿挑明。

忙碌成了逃避的最好借口。

怀瑜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却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能探进沉璧的心。她仿佛还是在意他的,否则便不会在紧要关头舍身相救,可她对他的冷淡和疏离,也未加任何掩饰。柔情无处可表,唯有选择将之埋藏心底,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沉璧的态度,他开始希望自己能少在意她一点点,这样,便不会全然被她左右。

他害怕被人左右,因为那样代表着无力和软弱。

对她越好,迷失得就越彻底,偶尔换来的一丝温存,心都快要被融化掉。

可他明白,她不会真正原谅他。程竞阳死了,她恨的人,便只剩了他。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有多少次对着韩青墨巧笑嫣然,而他,就有多少次躲在花窗后,连现身的勇气都没有。

那笑容如同阳光降临前的晨露,只要他一出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她再未提出宫的事,他却知道,除了强留,他再没有让她心甘情愿的理由。

他必须娶那些朝臣的女儿,辛苦得来的东西,已经不是孩子手中的玩具,可以随意抛弃。他试着退后,试着留给她更多的空间,想让她看清楚,三宫六院在他眼里,比不上她的回眸一笑;一生一世的宠爱,他只愿留给她。

唯一的前提是,她必须面对现实。

毕竟,她有了他的孩子,有了与他割舍不断的牵系。再怎么任­性­,等到她做母亲的那一天,都会收敛。

他为此略略安心,他想,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若即若离的等待中,冬雪过了,林花开了。

开皇两年初,大兴城建毕。

迁都成为南淮举国上下的热门话题,与之并驾齐驱的还有立后。

北陆亦参与其中。

北陆熹帝年逾五十,染指中原的壮志未酬,终不甘心。一日早朝,长子慕容博无意间提到了南淮的一个传闻。

传闻起源于立后,众所周知,从出身到即位都颇具传奇­色­彩的淮文帝,弃朝廷重臣的千金于不顾,执意要立一个民间孤女为后。有好事者刨根究底的打探,原来此女早年在广化寺庙会上抽中过一支签,签文名“帝王思”,高僧曾云,得此女者得天下。

此女后来嫁入程家,果不其然,程怀瑜真得了半壁江山,照此励­精­图治下去,另外半壁也并非绝无可能——当然,这是南淮方面的说法。

熹帝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质问此等重要情报怎么到现在才让他知道。

怀有司马昭之心的慕容博大声喊冤:“南淮的情报网是六弟在负责,儿臣只是道听途说。不过,儿臣还听说,此女乃绝­色­佳人。”

慕容轩凉凉的瞟了大哥一眼:“神鬼之说有何根据?父王此次亲征必定旗开得胜,何需旁门左道?再说了,那女人臣弟又不是没见过,姿­色­略有,身材平板。”

熹帝思前想后,最终一锤定音:挥兵大兴,抢回美人。

消息传到南淮,屡次立后未遂的文帝拍案而起,被满朝文武劝阻,方才恨恨作罢。

然而,安宁了不多久的边关依然狼烟再起。因韩青墨前期部署得当,南淮连胜数场,军心振奋之际,以熹帝为主帅,慕容轩为统领的北陆骑兵正式开拔。

当人们的目光日益聚积在白热化的战场,乌云也悄然密布在了波涛暗涌的南淮后宫。

断肠无痕

怀瑜忙于朝政,多半时候都不在长乐宫,沉璧常去找韩青墨下棋。

这一日午睡晚了,晚膳也用得迟些,趁着还未掌灯,她仍抱着棋谱去找他,刚刚行至窗下,却听见怀瑜在说话,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

“什么‘帝王思’?找借口也不找个更冠冕堂皇的!”

青墨的声音不急不徐:“北陆亲贵大多信佛,广化寺又是善男信女们的朝圣之地,对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宁可信其有。”

“笑话!如果沉璧是江山的代名词,我更不可能拱手相让。”

怀瑜一时置气,脱口而出的言语也未经深思,然而,这话听在韩青墨耳中,总有点不是滋味,目光从行军图上抬起,后者毫无所觉。

“怀瑜,”韩青墨慢慢的说:“如果她与江山无关,你就可以相让了吗?”

怀瑜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但他眼下与沉璧的冷战有目共睹,即便是好友询问,他亦拉不下颜面来解释什么,于是冷哼一声,懒得作答。

韩青墨叹了口气,不再多话。

过了好一会,却又听见他问:“慕容轩为给璧儿解毒废去了大半功力……她当年知道吗?”

“应该略有所知,但并不详尽。否则,以她的个­性­,不可能装傻。”

“慕容轩会作如此牺牲,不就是为了得到她吗?我倒希望她永远装傻。她若是记下这份恩情,保不准会做点什么来报答他,如今正值两军交战,经不起半点闪失。”

“你从什么时候起,连她都不相信了?”

“我只是更能认清谁是我的敌人……”

夕阳淡淡倦倦,长廊拐角处拂过一小段白纱裙裾,落花庭外,青苔斑驳,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三月初,韩青墨披上战袍去了边关。怀瑜每天匆忙前来陪沉璧坐上片刻,又匆忙赶去书房批阅军机奏折,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在回避什么,或者他只是不信她对那个优秀而且为她付出过许多的男人全无心动,甚至就连她在梦中常常呢喃的名字——“木木”,在他听来,同慕容轩的姓氏都有谐音之嫌。他以为他的心思埋得很深,所以当沉璧提出回芳蘅苑待产时,他纵然不解,也没有过多阻拦。

孕育后期,沉璧的腹部眼见着高高隆起,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关于生命之初的陌生体验,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会充满期待与感恩。她一心一意等着孩子降临,她想,只要孩子平安出世,她与林楠的前世便堪称圆满,来世的她和他,必定都是彼此的唯一,相伴终老。

她能求得的幸福,再也不会更多。

人与人之间,无不相欠,好比她和慕容轩,这一世也都还不完。她并不祈求他的原谅,只希望他能尽快将自己遗忘。而她,只要将戒指交还给怀瑜,结果也会一样。

既不能相濡以沫,亦不能相忘于江湖,才是最残忍的折磨。

她日复一日的喝下小翠端来的补药,并没留意到快人快语的小翠一天比一天沉默。

离预产期还差两个月,她在深夜里被一阵剧痛惊醒,浓浓的血水流了满床。

上天不愿赐予的幸福,无论谁都祈求不来。

太医们折腾了整整一晚,勉强保住了大人。

夭折的胎儿,无力回天。

补药残渣中查出了藏红花和慈姑,药童抖抖索索的伏地求饶,着实不知内情。

小翠跟着跪下,泪流满面,却连一句话都不说。

“你告诉我……”她挣扎着去抓住小翠的手,气若游丝:“为什么?”

她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伤害与被伤害,总发生在最亲的人之间,信任,原来不过是一种毒药。

大约是报应,她曾经对慕容轩,不也如此吗?

小翠在床榻边低声啜泣:“……瑶瑶和瑞瑞都在姚家……我,我不能失去他们,我愿意以我的命换回他们……”俯地磕头的沉闷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对不起,对不起……”

绝望的泪水流过沉璧的脸庞,她不愿睁眼。

足足十下,小翠飞身扑向床柱,一心寻死。

一只手及时拦下小翠,旋即嫌恶的甩开:“想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来人,拖下去,菜市口,凌迟三日,割足九百九十九刀!若她供出真凶,可酌情减量。”

“不!”小翠迸发出凄厉的哭喊:“求皇上开恩……”

“朕对你已经格外开恩,待朕查出真凶,定需十日才教她气绝身亡。”怀瑜双目充血,俨然化身为索命阎罗。

“没有真凶……真凶就是奴婢,奴婢嫉妒娘娘三千宠爱在一身,实在看不过她对皇上的冷淡……”

“够了,不要再说了!”沉璧的声音颤抖得失真,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不是吗?已然泯灭的人­性­,已然逝去的爱情,什么时候起,铸就彼此生命中的错。孩子带走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她真的累了。

“是我的主意!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老死宫中!我更不想见到你……你有多恨,便都冲着我来吧!”

“姑娘……”小翠泣不成声,额头流下的血混着泪,糊了满脸。

“滚下去,统统给朕滚下去!”万乘之尊如一头负伤咆哮的兽。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明黄锦袍上的团龙逼近沉璧,铁钳般的手捏起她的脸。他的声音,如飘过雪山顶的风:“你终于承认了?你折腾够了?满意了?”

她凄然一笑:“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其他女人是否满意了?怎么不去问问,姚若兰是否满意了?”

“你还敢找借口?”

他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孔,恨意烧灼,指端情不自禁的用力。

憔悴如斯,仍掩不去美丽。无神的双眼缓缓阖上,眼角渗出的泪光使她显得那么柔弱。

就是这样柔弱的她,却忍心杀了他未出世的孩子。

他宁愿用他自己来换这个孩子,他未曾见到的、雀跃等待的、来不及疼爱便已失去的孩子。

真恨极了她,恨得无力深思。

“万岁爷三思!”匍匐退至门外的小猴子眼看沉璧的嘴­唇­渐泛乌紫,心惊­肉­跳的扯起嗓门大叫一声,磕头如捣蒜:“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真想好了么?”

怀瑜方才如梦初醒,浑身一颤,猛地收手。

沉璧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娃娃跌回床榻,剧烈喘咳。

他冷冷的看着她:“你说得不错,我早该遂了她们的意。可我偏傻了,把一颗心丢在你这里,任你践踏。你当初那把刀呢?你不如拿着它,奇Qīsūu.сom书直接对准我心口剜下去,何苦拖延至今?”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沉璧,你远比我想象的狠毒,你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凌迟我。也罢,你既然不想见到我,那就去冷宫呆着。这一世,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仰起脸,依旧微笑:“谢主隆恩。”

痛的感觉只在小腹,一颗心,彻底死去。

一命抵三命,她应该还是赚了。只可惜了,与她相依了七个月的“他”,已经是个手足健全的孩子。

整整一个夏季,大雨倾盆。

淮文帝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很快得来了第二个、第三个……兰贵妃和徐婕妤同时有孕,后宫的愁云惨雾逐渐被喜悦冲散。

边疆战事仍在持续,淮文帝许是喜悦过度,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无心问政,御书房堆了厚叠文书,布满灰尘。

直至一日,两相三公六部尚书联名求见。

“皇上,洛阳沦陷,河南郡守殉职。北陆使者代熹帝传话,要求和亲。倘若不应,他们就……”

怀瑜头也不抬的练字:“继续说。”

兵部尚书低声道:“在十日之内,必定兵指潼关,拿下大兴。”

“啪”的一声,怀瑜将紫毫扔进笔洗,水花四溅,他冷笑道:“和亲就能令北陆蛮子放弃大兴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回皇上,北陆这次兵分几路,而我军主力不在河南境内,姚牧远将军已率援军在赶赴大兴的路上,最快还需五日。”

怀瑜摊开行军图看了片刻,皱了皱眉:“那便先应了。”

“皇上,这应了便是应了。”礼部尚书躬身道:“臣夜观天象,弦月生晕,兵谋不成。须女星动,主嫁娶。和亲事宜,及早筹备为佳。”

“此事交由你负责,从新晋秀女中选一名,封郡主,择日待嫁。”

“皇上……”

十一位重臣整齐跪下。

怀瑜面­色­冷淡,一时间也无人敢进言。

“如果没什么问题,众卿可以退散了。”

“臣斗胆提醒皇上,北陆自始至终指定的都是明月郡主,闺名沉璧。”深受怀瑜器重的右相挺身而出。

众所周知,沉璧名为郡主,实际上是皇上的女人。之前无人敢提和亲之事,实在是因为无人敢在她圣眷正隆之时冒死捻虎须,而今此女因不慎流产而被打入冷宫,想必是被皇上看淡了——天下的男人,十有八九都只爱新人笑。南淮打不过北陆是事实,和亲的要求也不过分,史载嫁往南匈奴的王昭君不也是汉元帝的妃子么?据说汉元帝也曾万般不舍,可深明大义者,哪会为了区区一名女子而弃国家社稷于不顾?

见怀瑜沉默不语,右相更加语重心长:“皇上万不可因小失大,北陆蛮子既然敢要人,自然是垂涎于郡主美貌,不是随意找个人便可糊弄过去的。往深处想,郡主滑胎,可谓天意……”

慷慨激昂过了头,祸从口出。

“哗啦”一下,文书堆砌的小山轰然倒塌,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无人敢躲。

“想好了要怎么死的,再来给朕提和亲之事!”

怀瑜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拂袖而去。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本能的摸向身侧,空空荡荡。夜明珠的微光透过纱帐,他茫然无措的瞧着床顶的行龙飞鸾,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扫在草木瓦房上,沙沙作响。不知为什么,他的血液竟随着清冷雨声变得冰凉。这下,才是真正醒了罢。

有时候很怀疑,他是不是真拥有过一个适合相互取暖的人。割舍掉曾经的天真、信赖和梦想,忍着疼痛,用血­肉­一点点筑成高坐明堂的帝王,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旁边,只要她还在,就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然而,她却狠心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世间本无双全法,拥有了天下,便再也换不回她嫣然一笑的芳华。

可是,他怎么舍得放开手?无望的爱情缠绕成毒藤,生出几近窒息的执念。

睁眼到天亮,雨仍在下着,沟渠水流湍急,吵得人心烦。

小猴子捧着朝服,隔着屏风轻唤皇上,见他没应声,又缩手缩脚的走到门外。

“皇上今日不早朝,通知大臣们散了吧。”

“那……贤王怎么办?他从昨晚就在御书房外等候皇上。”

“我自会禀告皇上,不过,却不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宣见。”

Qī.“贤王刚刚大破宁古关,击退北军三百里,眼下赶来大约也是为大兴增援,耽误不得……”

shū.“行了行了,再十万火急,也得先等万岁爷醒来不是?嘘,小声点,里边有动静……”

ωǎng.怀瑜翻了个身,继续睡了。青墨的来意,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只此一件,断无余地。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似乎就要淹没整个皇城。

傍晚,他站在寝宫窗前,敬事房主管捧来一只朱漆木盘,里面整齐码放着绿头签牌,上头写着所有的妃嫔名号。

他的目光游移半晌,没有动,转而看了看小猴子:“带她过来。”

小猴子心领神会,一溜烟的跑了。

雨幕渐沉,似乎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撑着纸伞的单薄身影。

白衣袅袅,拂过满庭落花,无论怎样努力,始终看不清她模糊的脸。

胸腔似有水柱笔直上升,就此停住,他跌坐回龙椅。

“吱呀”一声,门开了,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雪肤,黑发,星眸,美得如梦似幻,却像极了一个出没在暗夜的幽灵。

她说:“你找我?”

时光蓦然被抽空,她平静得好似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晚归,而他,一直都在等她。

“璧儿……”谁的叹息幽幽飘散,牵扯出埋藏最深的痛。

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轻飘飘的站在那里,眼神淡漠。

他恨极了的淡漠。

飞快聚拢涣散的心神,他伸手取过早已凉透的茶,灌了一口又一口,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恢复如常:“韩青墨胜仗请功,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只求朕放了你。你说,朕是应还是不应?”

她闻言一恸,面上却不显分毫:“不应。”

他锐利的眸光闪了闪:“当真?”

“横竖已经浪费了许多钱粮养一个闲人,为何不在关键时候派上点用场?”淡红­唇­角勾了勾,她的笑全无暖意:“我听说北陆要求和亲。”

“原来你还惦记着。”忍了又忍,茶盅放回桌上的声响还是有点大,他竭力控制语速,慢悠悠道:“你可打听清楚了?你要嫁的不是慕容轩,而是他年逾五十的父亲。熹帝向来纵欲无度,夜御数女,这般委屈,你也受得了?”

言语之中明显的威吓之意,只想灭了她离开他的念头。

不料她猛地抬头,点墨般的眸子盈盈楚楚,不容他多想,她俯身一跪:“盼皇上成全,沉璧愿为国分忧。”

他当即愣住,待到反应过来,俊颜徒然一沉,刻薄的话语脱口而出。

“那你也得先学会如何取悦男人!”

“皇上明察,”她并未动怒,眸光微转,媚眼如丝:“会不会与想不想,区别很大。”

“你叫朕如何察?”他眯了眯眼,强压着怒火。他险些又忘了,这女人一向都很有挑拨他底限的本事。

她没说话,莲步浅移,素手轻拂。罗裳滑下香肩,盘绕于如白玉凝脂的臂弯间,藕荷­色­肚兜连着底裙,曼妙身姿引人遐想。

他呼吸一滞,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她踮起脚,温热的­唇­轻轻含住他的耳垂,着力一吮。

他触电般扭头避开,耳根顿时灼热。

“你不要逼朕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的目光不敢在她身上停留。

她不以为意的低笑出声:“男人做这种事怎会后悔?”说着,欺身贴近他,柔弱无骨的掌心滑过他结实的腰腹,往下,握住他的昂扬,隔着衣料,轻揉慢捻。她肚兜下的圆润有意无意的碰触着他的臂膀。

他的喉间发出压抑的呻吟,大手一挥,扣住她的纤腰,将她抱坐在自己腿间,火热的­唇­覆上去,她稍稍偏转脸,他的­唇­落在她的颈项,仿佛横穿大漠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循着渴望急切索取。

她并未绾发,一头青丝随意披散着,发梢扫过他的膝盖,麻痒难耐。她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有致,引诱着他的舌尖探入沟壑,她煽情的嘤咛撩拨着男人紧绷的弦。他竟不晓得,青涩如她,几时有了这般销魂蚀骨的风情。他被全然蛊惑,迫不及待的就要褪下她的亵裤,除去挡住他的最后一层障碍,却在此时听见她哑声问:“你的其他女人从没像这样待过你吗?与她们相比,我还算不会取悦男人吗?”

情 欲正炙,当头一瓢冰水,浇得他毫无还击之力。他将脸埋在她颈间,不轻不重的咬下去,丝丝血腥在舌尖泛开,万般绝望。

她一动不动,待他放开,方才起身退后,理好衣衫。

他狠狠盯着她:“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早说过,除了老死宫中,你没有其他的路。”

“皇上此意,是舍不得吗?”

死一般的沉寂。

守在门外的小猴子冷汗直冒,她却犹如置身事外,云淡风清,本应是柔情蜜语,经由她说出,竟变成嘲讽。

“砰……哗啦啦……”

不出所料,小猴子早有防备的抱头躲过八仙桌的碎木片。

“你给我滚!”怀瑜这辈子都没如此失态过。

盛怒之下,犹记晨雨中,韩青墨曾是那么坚定的看着他:“放了沉璧,否则,她会死。”

她真的会死吗?他怎么瞧着好得很,她一心要置于死地的,是他!

余生陌路

“郡主……”小猴子追着沉璧,替她撑开伞。

“谢谢。”她的眼睛几乎被雨打得睁不开,流淌过脸颊的液体冰冰凉。

“沉璧姑娘……你这是何苦?”小猴子急道:“万岁爷他嘴上不说,心里头却一直装着你,连奴才们都看得出,你难道……”

“与其在一起相互折磨,不如放手。”嘴里也灌进了雨水,咸苦无比,她摇了摇头:“你不会懂的。回去吧,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引他去看看两位待产的娘娘,想办法让他宽心。等他做了父亲,自然就会淡忘不开心的过往……”

“你要去哪里?”小猴子诚惶诚恐。

沉璧笑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小猴子愣愣的看着她转身离去,柔韧的身姿如同一株白莲,风雨不惧,渐行渐远。

沉璧一路踉跄着奔出长乐宫大门,一眼便望见身披铁甲跪在石阶下的“雕像”。

她上前用力拉他,声音不觉带了哭腔:“青墨,起来!”

他缓缓抬起眼眸,弯了弯:“我没事。”

“我不许你这样。”见他纹丝不动,她突然反转力道,由拉变作推。

韩青墨猝不及防的坐到地上,未及起身,便被娇小的她扑了满怀,她紧紧抱着他:“青墨,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这已经超过我能接受的限度。”

苍白的­唇­绽开一缕笑,他没有推开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告诉我,是谁下的堕胎药?”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青墨,是谁都不重要,我不要用肮脏的血来祭奠我的孩子。怀瑜他……”她­唇­角扬起的弧度微微颤抖:“他还会有很多儿女,他已经不需要这个孩子。”

“傻丫头,”韩青墨一遍遍抹去她脸上的水痕,无奈雨太大,总也抹不­干­净,他苦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有这么傻,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明明那么珍惜他的孩子……”

“我不也从没告诉你吗?可你为什么就知道我爱那个孩子?怀瑜只是嘴上不说,他其实比谁都介意,他介意我身上流着元帝的血,他介意他的王位本应属于我,他介意我曾算计过他……而他依然想得到我,他一直都陷在矛盾的夹缝中不能自拔,除了我,没人可以帮他。”

“那你呢?你想过自己要什么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泪水终于有了温度,暖暖的滑过嘴角,她的笑,明媚如初:“我这一世,只为寻找这样一个人。遇见过,得到过,相知相爱一场,也该满足了,人的心有多大,怎么斗得过天?我不怨他,真的不怨,他其实比我更可怜。他既然选择了江山,我便只能选择成全。青墨,无论将来怎样,你都不可以离开。相信我,没有了我,没有了爱恨痴缠,他终会蜕变成一个优秀的帝王,千百年后,名垂青史。而你,也将和他一样。”

“我不需要名垂青史……”韩青墨的牙关紧了又紧,几日未进食的身躯在盔甲的重压下还是有些虚弱,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我现在就带你走。”

“不。”沉璧死死的拉住他:“青墨,你是这世上他唯一愿意信赖的人,如果连你都不在了,他一个人撑不下去。”

韩青墨气急:“你何苦还为他顾虑那么多?”

“因为他是我爱过的人,我曾经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人,就算当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仍然希望他幸福。青墨,你一定能懂……”

“我不懂!”韩青墨难得的固执与坚持:“我只知道你已经撑不下去,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别告诉我说统统无所谓!”

“是的,所以都该结束了。改日北陆使节来朝,你一定要带我同去。”

“你想请愿和亲?”韩青墨警觉的反应过来:“根本没有必要,我早有打算……”

“这是我能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青墨,请你帮我。否则,无论你带我去哪里,他都不会死心,他一定会找到我。你愿意看到一个为情所困荒废政事的庸君吗?你希望他有朝一日,连提起我的名字都会后悔吗?青墨……”

大雨滂沱,重重宫阙,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去意已绝,再多遗憾,也都成空谈。

她的眼眸,明亮得令他无法对视。

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浇进他的眼睛,酸疼。

“如此也好,借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走了之后,再也别回来。”

未尽的言语,似乎再也没有必要说出口。他原本想问她,愿不愿,让他为她遮风挡雨。然而,此生没有轮回,错过了,便再也寻不着。

肩头一沉,她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温热的泪混着冰冷的雨,奇异的触感流遍全身,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剩心跳苟延残喘的延续,他抬手紧紧抱住她。

“我不会回来。”她喃喃的说:“青墨,谢谢你懂我。”

他的­唇­角沁出一丝苦笑,他早该懂的,却已太晚。他不想懂的,却又不能无视。

闪电过眼,风卷起纸伞,越吹越远。

谁都没留意,一道明黄身影在屋檐下伫立了许久,直到相互搀扶的两人消失在雨幕中,方才默默离开。

开皇两年秋,倦雨初歇。

北朝史书载:“淮都早朝,北陆使节觐见,文帝欲以十名佳丽为礼,遭婉拒。僵持不下,恰逢有女入朝。丰容靓饰,光耀宸宫,顾影徘徊,艳惊四座。北使问其名,答曰沉璧,盈盈下拜,请令求行。文武百官感其大义,随之长跪不起。帝大惊,意欲留之,而碍于人前,受阻于大局,遂允之。北陆出让五城为聘,十日后,行送亲大典。”

“妹妹要走了,皇上就没几句体己话交代吗?她一人居然可以换回南淮的五座城池,听起来怎就像和北陆事先串通好的,不然,他们究竟看上她哪一点,竟肯花如此代价?”姚若兰扶着臃肿的腰身,一边帮夫君研磨,一边自言自语。

俊雅无俦的才子、睿智有为的帝王……种种完美结合在一起的男人,才配做她姚若兰的丈夫不是吗?她对他,一向势在必得,只是没想到会这般顺利,如愿怀胎不久,上天又替她拔除了最后一根眼中钉,她有时在梦里都会得意的笑醒。

“怎么,这种醋你也吃?”他“啪”的合上看了半个时辰还不知所云的奏折。自从当日在朝堂上,沉璧当着众人的面逼他应允了北陆的提亲,他对女人的喜怒再也不曾显露于形。

“哪有?”姚若兰娇嗔:“臣妾是想去看看她。”

“你有了身子还到处跑什么。”他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起身道:“朕出去散散心。”

“皇上……”姚若兰赶上前几步:“晚上来用膳吗?臣妾让厨子炖了水晶鸭梨。”

他意趣寥寥的挥手:“你自个留着吃。”

姚若兰失望的停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过了好一会,却又笑了。不管怎么说,沉璧一走,后宫之中,再也没有了劲敌。说到底,那丫头哪是她的对手,吃闷亏也就罢了,居然还为保住一个婢女而把责任全揽到自己头上。小翠倒是个聪明人,当着她的面饮了致哑的毒药,领着两个孩子连夜逃离京师,这事也就无从追究了。男人的情伤只有女人可以治,再过几个月,如果她能生下一名男婴,后位不就指日可待吗?

她正沾沾自喜,她的贴身婢女匆匆来报:“娘娘,皇上果真朝冷宫方向去了。”

“随他去吧。”她懒洋洋的靠回美人榻:“韩青墨明日就要送她北上,还能出个看出个什么花样?”

荒僻的院落,破旧却被清扫得很­干­净,窗下一丛翠生生的芭蕉。

颓败中的一点新绿,像极了她——那个­精­灵般的女子,无论流落何处,都能顽强的活下去。她的放弃犹如快刀斩乱麻,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想必不曾有过太多犹豫,而不似他,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活不下去。

她不在屋里,简陋的卧室没什么家俱,一口小木箱装着数十册《明君录》,桌上还摊着一本,墨迹犹新,像是最近才写的,他走过去翻了翻。娟秀的小楷,宛如她笑起来清扬的眉眼,他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抚摩,恋恋不舍。

一阵风过,将书吹到最后一页。

淡黄纸张上,写着八个字:善待天下,受益于民。

每一笔,似乎都倾注了所有力气,可谓用心良苦。

他的目光停在落款处,那儿的纸张有些酥脆,空白之处,隐见泪痕。

他的手被灼伤一般往后一缩,“啪”的轻响,袍袖将什么扫落在地。

他弯腰拾起,竟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他认得它,那年在梨香苑,他大半夜帮她从池塘的淤泥中捞起,她千恩万谢。如此重要的物事,她怎么也不细心保管?

正疑惑着,门外传来轻响,他转过身,与一双明澈的眼眸相对。

她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出现,直往后退了两步才站定。

“别……别怕,”他莫名狼狈:“我只是来看看……看你收拾好没?”

她抱着一只紫檀木琴,正是当年程家祖母送给她的礼物。

她见他目不转睛的将她望着,便解释道:“断了一根弦,我去找人把它修好了,物归原主。”

他迫使自己看向别处,漫不经心道:“你……什么都不带走吗?”

“礼部不是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吗?”她笑了笑,将琴摆上琴台,端详了一阵,拍拍手:“我没什么可带走的。”

“璧儿……”他的双手抬起又放下,只怕心一脱缰,便再也控制不住。曾经如火山熔岩爆发般的震怒与惊痛,在冷却的废墟中徒留哀伤,他甚至想过不择手段抑或是拼死一战,只要能留下他。可是,所有的一切,止于她的一句话。

她跪在他面前,任周围狼藉一片,眉目间仍是云淡风清:“放了我!”

她反反复复说的不过三个字,却令那噬骨的悲凉一点点渗透他的心底,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其实一直在骗自己,与她的较量,他输得彻底。

听见他的低唤,沉璧没有回头,指尖轻轻一拨,“铮”的起了个音。

“想听我弹一首曲子吗?”

见他默许,她­唇­角浅弯,慢慢闭上眼。红尘一曲,散尽千年梦,朱­唇­轻启,解语半生缘: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 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传说中,前世的五百次回眸,可换今生一次相遇。而今生的驻足停留,又会为来世换来什么?

木木,我们可不可以,微笑着说再见?

弦音止,他握住她的手,再放开时,花萼般的钻石在她的指端光芒流转。

“下次再弄丢,就没人帮你找回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他若无其事的说笑,却始终不肯抬头。

她其实是想把戒指还给他,想让彼此彻底的遗忘,可是……

“璧儿,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决定了吗?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

忍了好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侧身,暖暖的呼吸拂过他的­唇­:“怀瑜,保重!”

指环烙疼了指根,今生注定无缘相守,来世只求心痛依旧,我宁愿留在轮回的边缘,看岁月凋零成灰,还能记住你的脸。

深秋的天空明净如洗,越往北方,空气越凉薄。

送亲队伍过于庞大,行程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快要燕京的时候,已近初冬,沿途一片萧瑟之景。

自从离开南淮,沉璧便不大多话,韩青墨看在眼里,愁在心里。他自然不可能眼见沉璧往火坑里跳,但必也须等待一个契机。据他所知,献策和亲的是熹帝长子慕容博,此人已在雁门关附近暗设埋伏,妄图生乱,如此一来可将沉璧占为己有,二来可顺利栽赃给南淮——毕竟人是还在还没献给熹帝时弄丢的,可见他们真把南淮当作了软柿子。事实上,每逢真正的决战,他们倚仗的不过是一个慕容轩——北陆赫赫有名的战神,显然并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而南淮暂时缺乏与之抗衡的将领。怀瑜即位不到两年,军务整顿已很有起­色­,诚如沉璧所言,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她的北上,便是在给怀瑜争取时间。而他唯一的任务,是利用这个契机将真假郡主调包。

他隐姓埋名跟着送亲队伍,不离沉璧左右却又不让无关的旁人知道他的存在,这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引蛇出洞,大抵就是如此。

一路风平浪静,最后一晚,送亲队伍驻扎在与燕京一水之隔的雁门关。迎亲大典设在次日中午,随行官员受邀进城赴宴,换来几拨北陆官兵在营帐外巡逻。

沉璧随便吃了点东西便睡了,韩青墨本想叫醒她,又觉得不必让她提心吊胆,便独自去她帐外守着打盹。迷迷糊糊中,忽感劲风扑面,他就地一滚,躲开来势汹汹的一剑,反手劈向刺客后颈。紧接着紫影出鞘,剑气横扫,放倒包抄上前的几名黑衣人。

对方人数多,且都不怕死,韩青墨陷于缠斗,无法□进去看看沉璧是否安全。打斗声惊动了南淮侍卫,很快引发一场混战。他敏锐的感到来人似乎并非一路,当即虚晃几招,冲进沉璧的营帐。

一眼望去,沉璧似乎还在熟睡,他连唤几声却没人应,揭开被子,里面竟躺着一只布偶。大惊之下,他正要朝燕京方向发足狂奔,却听见暗处有人叫他:“凌右使留步。”

他脚下一滞,直直回转身,一个蒙面人冲他抱拳。

“我早已不是什么凌右使。”他硬邦邦的一句话甩过去。

“天义门却一直为贤王空着右使之位。”蒙面人不恼,似乎还带了笑:“贤王若真希望沉璧姑娘安然无恙,就不要再追,更无须隐身,qǐζǔü明日之前,务必禁止任何人进来惊扰姑娘。外边的事,少主自会解决。”

“你是慕容轩的手下?”话至此处,韩青墨心中有了底。

“是。”对方爽快应答:“沉璧姑娘在少主手中,绝对不会有事。”

“绝对?”

“这一点,贤王应该比在下更清楚。”

韩青墨顿了顿:“转告他,韩某今晚在此恭候大驾。”

说罢,剑柄一挥,大步走向帐外。

沉璧万没想到作为牺牲品的和亲公主还会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可能­性­。

被第一伙人挟持的时候,她仅仅来得及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刚感叹完,又遇上第二伙人。

第二伙人的武功似乎更高些,不过她自然无心观战,而是趁乱逃跑。幸亏将她拎出营帐的第一伙人见她手无缚­鸡­之力,连绳索都懒得用,所以她跑起来还算顺当。

提着裙摆冲刺了不到两百米,身子一轻,居然被人腾空抱起。

耳边传来慵懒的戏谑:“丫头,好久不见了。”

她惊悚的转过头,黑暗中,一双碧蓝的眸子流光溢彩。

还君明珠

沉璧的第一反应是慕容轩说到做到,真要抓她去为巫峡之战的将士们殉葬,联想起被带离营地之前的激烈打斗,她脱口而出:“这事和青墨没有关系!”

“哦,看来你还记得!”

他挑了挑眉。

她下意识的挺直脊背。

往回走了一段路,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到了火把密集处,沉璧才发现地上已堆满尸体。

她有些瑟缩,那双手却将她推离了怀抱,冷冰冰的吩咐:“带她回去。”

立刻有兵卒领命上前,沉璧本能的连退几步:“不……”

“不?”慕容轩回过头来,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词汇:“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太平若为将军定,何许红颜苦边疆。南淮无能,只有牺牲女人来和亲,这一点,郡主还需要本王提醒吗?下棋最忌中途悔子,郡主无端受惊,却不能忘了自个的身份,运气好的话,本王改日或许还应该尊称你一声‘母妃’。”

火光在蓝眸深处跃动,却泛不起半点温暖的涟漪。话语如刀锋,慕容轩心中翻涌着一种爱恨交织的报复快感,狠狠盯住眼前的沉璧。

白驹过隙的三年,不短也不长,娇俏青涩的小丫头已然蜕变成风华绝代的女子。即便是忍受羞辱的模样,也还是楚楚动人的。天知道,他见着被她咬得泛白的樱­唇­和泪光盈盈的眼眸,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将她按进怀中的冲动。

袍袖下,握成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终于淡淡的别过脸。

“带下去。”

“我自己会走。”沉璧木然转身,裙裾在地面拖出疲惫的痕迹,仿佛每一步都不堪重负。

他说得没错,棋子,她能为怀瑜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过如此。

目送那抹纤细的背影走远,慕容轩的视线一阵紧一阵的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郑桓宇匆匆赶来。

“少主,刺客果然是秦王的人。如今证据确凿,郡主又被我们救下,不如现在就将刺客押往刑部,明日早朝对簿御前,杀秦王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轩一言不发。

郑桓宇只得硬着头皮提醒:“沉璧姑娘身份特殊不宜久留,该如何安置?”

慕容轩好不容易抚平情绪,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刺客的事,暂时不要对外声张。给她改换鲜卑侍婢装束,先安置在本王府内。”

“恐怕不妥……”郑桓宇斗胆谏言:“眼下正值立储关头,少主绝不能因小失大授人以柄。属下愚见,最好现在就将沉璧姑娘送还给韩青墨,他如何安排是他的事,我们只需择吉时以国礼迎接郡主进宫。”

慕容轩看了他一眼,破天荒的没有动怒。

郑桓宇一喜,还欲开口相劝,却被他摆手制止。

“行了,你先退下,本王自有盘算。”

他的确需要认真想一想,傻事做过一次就够了,他绝不能重蹈覆辙。但是,为什么还是没办法果断,难道真叫好了伤疤忘了痛?不,他怎么能忘,她与程怀瑜风月逍遥的三年,对他,却是噬骨的折磨,无数次醉生梦死,哪怕是别的女人正在他身下承欢,他也总能唤出她的名字——揉碎了的音节,不可抑制的思念,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边恨意,她的笑埋葬了他手下三千将士的累累白骨,埋葬了他对这个世界曾抱有的最后一丝美好幻想。

要怎样的爱,才能释怀。要怎样的恨,才能结束。

他的灵魂没有皈依,也得不到救赎,在爱与恨的无间地狱里,永久沉沦。

北陆的夜空似乎比南淮更深沉,两三颗星子冷漠的注视着人间,未到冬至,寒风便已刺骨。沉璧坐在窗边,静静等待着黎明破晓。她知道青墨给她留有退路,谁想中途又生变故,还没举行迎亲大典,她的人已进了燕京城门。

这,大概就是命吧,早已无力抗争。

衣领上的白­色­绒毛在风中翻动,挠得脸痒痒的,她抬手欲拂,腕间银铃散落细碎的声响。她苦笑着低头,看了看刚换上的鲜卑族衣物,较之繁琐的汉服,确实轻巧了许多,但缀满的小饰物却让她很不习惯。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习惯。

天亮后,她就要被送进北陆的权力核心永寿宫,脱离了一个桎梏,走进另一个囚笼,没有意外的话,就是一辈子。用一辈子来习惯,应该足够。

她的一辈子,或许可以换来南淮的太平盛世,换来怀瑜的君临天下。数十载光­阴­,其实也不算太长。然而,她第一次希望,能够再短点,能够看得到尽头,她想找孟婆多要几碗汤,将前尘旧事统统忘掉。至少不用像现在一样,穿着童话中被施过魔法的红舞鞋,累得筋疲力尽,却无法停住脚步。

慕容轩回府的时候,天­色­已透出清明,接过侍婢递来的参汤,他忍不住问道:“郑桓宇带回的人在哪里?”

“东院厢房。”善于察言观­色­的侍婢忙补充道:“王爷放心,姑娘已经歇息了。”

慕容轩点点头,示意她给自己更衣。

“王爷……”随着衣物一件件剥离,修长而健美的男­性­身躯渐渐坦露在灯下,侍婢的脸孔泛起娇羞而期待的桃­色­,灵活的手指似不经意的轻触慕容轩腰腹处的肌肤,呼吸也煽情的急促起来。

慕容轩眼风淡淡一扫,拉开她为自己褪除裤带的手:“你先退下,本王要就寝了。”

“是。”漂亮的侍婢不无失望,仍是乖乖应了。

垂帘轻扬,床头用来计时的沙漏“咝咝”作响,慕容轩想起韩青墨最后说的那句话——只要你能给她自由。

他刚从雁门关回来。

大哥偷­鸡­不成反蚀米,他也装作不知,但这场风波还是要摆平的,于是便借彻查刺客为名去了送亲队伍的营地,实际上,他想探探韩青墨的口风,他不信他会真想将沉璧送给父王。

无论韩青墨是不是凌右使,其办事能力一直都令他甚为激赏,眼下依旧如此。南淮的领队并不知道丢了郡主,而韩青墨一直都在等着他。

见面后,韩青墨拿出一副人皮面具,他一眼认出是行川长老所制。

韩青墨说:“无论是谁,不能是她。”

他随之一笑,当然不能是她。越王府最不缺的就是与沉璧长得相像的姑娘,即便没有像足十成十,对比画中人,也无从挑剔。那个见过沉璧真身的使节,早已死在今晚的乱剑下。

只是,自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不提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窥视的眼睛,而她想要的,又是怎样的自由?

想起方才见到的沉璧,美则美矣,却少了从前的活泼灵动,初时惊异过后,剩下的就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大抵能猜出她经历过什么,南淮皇室十几年前的一出狸猫换太子,她才是最无辜的人,如今的程怀瑜,怎能容下她?他也尝过哀莫大于心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起身朝东院走去。

沿途宫灯倾泻了一地的明亮,他的脚步同心跳一般紊乱,到最后,不得不屏住呼吸,慢慢的,迈过雕花门栏。

一眼望见趴在窗台上的她,睡得不大沉稳,细细的柳叶眉蹙成一团,不胜烦扰。

岁末的燕京,北风骤起。她这么不爱惜自己,大约也想给自己找一个逃避的借口。

他不悦的解下披风,裹着她纤弱的身子抱往床榻。

她在他怀中惊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愣了片刻。

他觉得她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可爱,眼神纯净得一如他最开始认识的那个她。

然而,等她看清自己,脊背却骤然绷紧:“放开我!”

“如果不放呢?”他本已弯下腰,听了如此戒备的话语,反而不急着起身,双臂一撑,俯在她的上方。

呼吸相闻的暧昧,他安然享受着她的紧张。

“你……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不能­干­?”

“你,你……你也知道,我是南淮献给你父王的人……”

“你很期待?”敏锐的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抵触,慕容轩笑了笑:“进宫又怎样?我忘了告诉你,北陆并不十分注重女子的贞­操­,你若讨不到父王欢心,他说不定转手就将你赐给了哪个王公贵族,所以,他也不会很介意你是否完璧。不过,对于你这种善于利用男人的同情与信任,将其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女子,想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点漆般的眼眸盯着他,燃烧着的两簇小火苗渐渐熄灭,复又死水无波。

慕容轩喉间紧了紧:“你为什么不说话?”

黑暗中,听见她的轻笑:“你就不怕再被我玩弄吗?”

时光将过往的温暖翩然轻擦,慕容轩的恨,她再明白不过。道歉早就没有意义,总得有些方式来补偿——如果羞辱意味的调戏能让他排解稍许。只要他不会真的拿自己怎么样,激上一激或许能让心高气傲的他动怒离去……

念头还没转完,嘴­唇­骤然一疼,待要呼痛,却被一片灼热的柔软堵住。

沉璧满脑浆糊,身子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被动的承接着他的吻。

他粗暴的在她­唇­上碾转,细小的胡渣扎进她娇­嫩­的肌肤,趁她吃痛,他老练的抵开她的牙关,轻佻的勾缠着她的丁香小舌,漫不经心的逗弄。胸腔中涌动的,除了乍然被点着的怒火,还有一丝丝狼狈——被她言中的狼狈。

沉璧从几近窒息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用力咬向他的­唇­,他却没有阻止,反而愈加疯狂。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口腔,分不清是谁的伤。

终于,咸湿而苦涩的泪水流进他嘴里,唤醒了他散乱的神智。他喘着粗气支起身子,只见满床被撕烂的衣物,她安静的侧卧枕畔,蜷曲如初生的婴儿,一动不动,凝脂般的肌肤泛着如玉的光,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泪水爬满俏丽的脸蛋。

他究竟想­干­什么?最初只是循于她的挣扎,而后却引发了埋藏在心底的渴望,他要她,他原来还是想要她……

狠狠掐断潜意识里的叫嚣,慕容轩­阴­沉着脸跳下床榻。

下一刻,袍角却被拉住。

长发凌乱的散落肩头,沉璧抬起头,饮泣之声低如蚊咛:“求你……求求你……”

她原以为她可以试着接受,却在崩溃来临的前一刻,才感受到入骨的恐惧。

慕容轩身形一滞,他当然知道她在哀求什么。让她这样躺在别的男人床上,光是想象,他也做不到。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他的语气冷然如初,顿了顿,终不忍就此拂袖:“王府东院正好缺一名打扫仆­妇­,你若愿意补上,我倒可以想想办法。”

次日清早,天空飘起小雪。慕容轩出城迎亲,将远道而来的“郡主”送进了父王的永寿宫,一并设宴款待随行官员。

面子戏做得无懈可击。他看得出来,父王对美貌妖娆的“郡主”很满意。

席间,熹帝以临壤五座城池相赠,南淮一众官员喜笑颜开,言谈中的阿谀奉承也多起来,韩青墨却始终淡淡的,话语不多,礼数周全。酒至中旬,他忽然目光灼灼的看了慕容轩一眼,起身走了出去。慕容轩不动声­色­的又敬过一巡酒,方才找了个借口离席。

绛紫衣袍的男子站在孤竹下,形同画匠寥寥几笔的写意,线条简洁而清冷。

厚重的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破碎的声响,提示他要等的人来了,他却并未显出欣然之­色­。只在转身的刹那,眉间隐隐纠结的暗影略有舒展,俨然一副谈论公事的口吻:“中原武林已经有人放出了风声,你的身份大概瞒不了多久。各大门派正密谋齐上终南山一探究竟,最迟拖不过年后,你须得想好应对之策。”

对方却不见得有耐心拐弯抹角:“你早已不是天义门左使,如今却带给我这样的情报,想交换什么?”

他淡然一笑:“感谢。”

“你未免谢得太早,她和你一样,都是背叛过我的人。”

“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你现在为她找借口,不觉太晚么?”

“借口?”平缓的语气终于有了变化,韩青墨微微睁大眼:“她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你难道就没有从中推波助澜吗?自始至终,相争的是我们,连累的却是她。当年她一个弱女子,不可能阻止你的兵卒食用掺毒的军粮,亦不可能把藏身在宜都的怀瑜交给你,若换作你,能有比她更好的取舍吗?更何况,你是怎么中的毒,不妨去问问你的近身侍卫。一念之差,她已经付出了代价,怀瑜得知真相后自会多疑,她为此连七个月的身孕都没保住……她还能再失去的,只剩她自己的­性­命了……你想把她逼上绝路吗?”

七个月的身孕?

慕容轩咬紧的牙关一阵酸涩:“你凭什么相信我?你大约不记得我曾立下重誓,巫峡之战,倘若我胜了,从此往后两不相­干­;倘若我败了,必定要你们为我军将士殉葬。”

“你既然留下了她,必然不是前一种。但南淮当年也未必胜了,否则今日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你若实在有恨,就让我给他们殉葬罢。”

韩青墨的一番话轻描淡写,眼底亦坦荡一片,丝毫不躲避慕容轩的逼视。

慕容轩忽而冷冷一笑:“罪魁祸首,分明就是程怀瑜。”

“不管你怎么看,但我活着一日,便有一日不会让你动他。”

“理由?”

“每个人都有执念。他是我的生死挚交,而沉璧,也断然不会希望自己的牺牲毫无价值。”

“你以为用沉璧作筹码,我就不敢轻举妄动?”慕容轩有些烦躁:“她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个女人。”

“但她对我而言不是。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假如她愿意回到我身边,我死也不会再放手。可惜……”韩青墨苦笑着,再也难掩失落:“坦白说,我并不放心把她交给你,但是,怀瑜……你早该知道,沉璧才是元帝唯一的血脉,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怀瑜的不该存在。每次伤害过后,我甚至没有把握他们之间还会不会有更激烈的下一次……或许对沉璧而言,你才是最能保护她的人。”

“她也会这么认为吗?”慕容轩的眸光不易察觉的闪了闪。

“我只知道她不想再回到过去,虽然她在临去的前一刻还在替怀瑜打算……”

“我会让她彻底忘了那个男人。”慕容轩­干­脆利落的回答,情绪之外露,他自己毫无所觉。

“那么……好好待她。” 韩青墨的声音渐渐低哑,他借故看了看飘雪的天空:“她大概不会很适应北陆的天气……她其实很任­性­,总喜欢装坚强,装成了习惯,常常连自己都被骗,所以,即便受了伤,她也会很迟钝的后知后觉。她也很倔强……”

从今往后,此生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她得到幸福。纵然再隔许多年,因这份沉甸甸的托付,她的幸福也并非与他无关。红尘中唯一能够保有的牵系,足矣。

从宫中回来,慕容轩信步走进东院,无人居住的院落平日荒于打理,不料相隔一夜,满地的枯枝败叶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和着积雪被码放成整齐的几堆,露出中间青石铺就的小径,他愣了愣,一时竟迟疑着没敢落脚。

这时,沉璧住的厢房传出响动,他下意识的走过去。

窗户半敞着,他一眼望去,大吃一惊。

沉璧站在一只团凳上,踮着脚,手里的搭着根白布条往房梁上搭,够不着,还使劲往上跳。

韩青墨果然没说错,她如今唯一剩下能折腾的,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瓷做的娃娃,半点委屈都受不住。

气血上涌,刻不容缓。他“哐”的踢开门,飞出的门板正中团凳,两样物事同时粉身碎骨。

他大手一挥,接住跌落的沉璧,冲怀中晕头转向的小脸低吼:“你要­干­什么?!”

夜月幽梦

沉璧正专心于手头的活计,忽闻一声巨响,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就没了依托。猛然听到炸响在耳边的质问,她呐呐的解释:“房梁上有老鼠,吵得我睡不好,赶赶也不成么?”

“老……老鼠?”慕容轩这才看清她手上拽着的不是什么白绫,而是长条抹布。

渐渐的,脸有些发烧,幸好光线暗,看不出来。

手臂的力道松了松,沉璧跳下地。

他抬头望向房梁,哪里还有老鼠的影子,一时半会,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别的事,我……还有几个房间……”

慕容轩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沉璧出门,发觉她走路的姿势不对劲,细细一瞧,她的左脚竟然有点瘸,当即唤住她:“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

见慕容轩走过来,沉璧忙往门边靠了靠。没想到,他竟弯下腰,掀开她的裙摆。

白­色­布袜渗出血痕,定然是方才那不管不顾的一击,令承受了他内力的尖利木屑扎进了她的小腿。

“不……不用­操­心,我自己会处理。”沉璧慌乱的想要拨开他为自己脱袜子的手。

“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借口偷懒。”

怀中的人儿低垂着脸,一声不吭,从侧面能看到她小巧的鼻翼和卷翘的睫毛。她无疑是美丽的。但是依照北陆的审美观,女人不光要有容貌,还应该有结实的身躯,这样才能担当起繁殖和哺育后代的重任。他下意识的掂了掂臂弯里的重量,暗忖相隔几年,怎么也没见她重多少……忽然想起韩青墨说过的话,心头一颤。她原来有过孩子,又失去了。

钝钝的疼痛恣意弥漫,不知为谁。

他对她,不是只应有恨吗?

他曾经多少次幻想着她的幸福,但求让自己死心。

而今,在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固若金汤时,却又迷失在她的一滴泪中。

他多么希望能代替那个人,吻开她眉间淡淡的忧愁。

“疼吗?”

“不疼。”

“那你吸气做什么?”慕容轩不悦的放下手中的烧酒瓶,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他无端烦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想上药了。”沉璧忍着一脚将慕容轩踹开的冲动,死死抱住膝盖,不让他的手靠近。用酒给伤口消毒,哪有不疼的道理?可她要是真喊出声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慕容轩肯收留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再不识好歹也看得出他心存怨气。他不是三年前的慕容轩,被她挫败过的骄傲,他想从她身上连本带利的收回,仅此而已。

果然,慕容轩沉声道:“你瘸着腿怎么­干­活?”

“我不会耽误很久……”

“我已经找人替你进宫了。” 慕容轩忽然打断她,趁着她一愣神的空当,拉开她的手继续处理伤口。

“真的?”沉璧顾不上疼,她难以置信的睁大眼,黑曜石般的眸子骤放异彩,在不甚明亮的房间里,像极了两颗星子。

“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呆在这里?区区一名女子换来边防要地的五座城池,程怀瑜果然是个­精­明的商人。”

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最伤人的事实。私心,并非完全没有。

沉璧神­色­一黯,半晌,轻声说:“人是你们要的,还指明了要谁,他能怎么办?”

他看了她一眼,她别过脸,淡淡的望向窗外。

雪下得更大了,远处的亭台楼阁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肩头一沉,慕容轩将自己的狐裘大衣披在她身上,皱眉道:“今晚就让人给东院烧地笼,暖和起来与南方没两样。”

狐裘内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柔软的熨贴着她,冰天雪地的世界融化了一个角落,蓄不下的液体漫出心的缺口,如释重负,却又升腾起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谢谢。”两个字的音节犹如呢喃,却发自内心深处。

慕容轩头也不抬的替她敷药,只当没听到她说什么,等到包扎得差不多了才道:“从今日起,北陆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沉璧,你从前不是还有个名字么……”他想了想:“佳佳?拓跋部,姚佳。”

猝不及防的悸动犹如电击,沉璧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是不是绑得太紧?”慕容轩细心的发现了她的神情变化,不自觉的减轻了力道。

沉璧摇头:“我给你添麻烦了,等到风头一过,我会尽快离开。”

“你有何处可去?”慕容轩的语气毫无起伏:“别忘了,我大哥认得你,你若是一不小心再落进他手中,神仙也难救你了。”

“能去的地方,我还没想好。”沉璧茫然自语:“可我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紧咬我不放?”

“据说源于一支签文。那年广化寺庙会,你是不是抽过一支签,暗指你是对当今时局至关重要的人?”

“我……我忘了。好像是有一支签,但是,还没来得及解……”

“人们看重的是事实,程怀瑜因为有你才坐稳了南淮国主之位。”

沉璧沉默半晌:“所以,你们也都信了?”

“是他们,而不是我。”慕容轩似笑非笑:“神佛见我绕道,你还能带给我什么?只不过,要等到你赎完所有的罪,我才可以考虑放你离开。”

“我明白了。”

流星的光芒缓缓陨落,沉璧低下头,一言不发的俯身穿鞋。几缕青丝拂过慕容轩手背,他的手指动了动,昨晚迷离的记忆蓦然闯进脑海,他强忍着拥她入怀的冲动,迅速起身出门。

他不想吓着她,更不知道,拥抱过后的双手应该放在哪里。

一梦如是,沉璧生活得并没有太多真实感。不用慕容轩吩咐,她片刻不停的找活­干­,因为一旦手头空闲,脑子就会疯狂运转,而徒留陌路的余生,挣扎到最后,依然是失去,她并没有洒脱成仙,也不想把自己逼疯。受过的伤初时不觉得,以为忍忍就过去了,谁知竟应了厚积薄发的道理,时间愈久,愈让人痛得死去活来。这一点上,她和怀瑜竟是­性­情相反的两个人。于是,她只得谨慎的管好自己,什么都不想,当自己是一具空壳。

然而,梦境却是无法控制的。

沉璧很久没做过噩梦,但是,北陆的大雪一场接一场,连绵不断。每每入夜,空寂的院落,昏黄的烛火,总能轻而易举的刨开她费尽心机才藏好的伤口,她无数次缩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仍听得到呼啸的北风隐隐夹杂着的婴孩哭泣。

于是,那些模糊而绝望的影像又开始蠢蠢欲动。

一天夜里,正埋头于公文堆里的慕容轩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哭叫,他吓得连鞋都来不及穿,直接从墙头蹦进东院,落地不留神,还崴了脚。

慕容轩寝殿的西南角与东院仅隔一道墙,但沿着正路步行却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自沉璧来了以后,他逐渐养成爬墙的习惯。

白天的时间除了上朝、练功、批阅文书,慕容轩也不敢表现出对沉璧的过分关注,在众人眼里,她只是个刚进府的小丫鬟,而且府里还有慕容博的眼线,他一直心知肚明,但也懒得收拾——弄死一个,还会有新的替补,他若需要放出些消息,还用得上他们。而且,他不喜欢沉璧一见到他就显得无所适从的样子,虽然归根结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造成的。再聪明的人,面对情关,也容易犯糊涂。慕容轩尚未看清,他对沉璧,原是一种爱不到的恨,深入骨髓,却容不得她受半点伤。她疼,他一边跟着疼,一边恼她伤了他。不过,他也并非全无所觉,自从她来了越王府,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在自家后院忙碌的小女人,他的心情就会变得莫名的安宁。

直到夜深人静,他才会忍不住去看看沉璧,一般情况下,她都睡下了。刚开始,他只查看她的床铺热不热、被褥厚实不厚实,然后就放心离开。久而久之,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什么都不做,就倚在床头看她。她往往会感受到热源,自然而然的就蹭到了他身边,窝在他怀里安睡。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睡梦中的她看上去比清醒时要开心,偶尔还能现出­唇­边的笑涡。于是他更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再后来,他­干­脆以东院僻静为由,将书房迁了过来,这样就有了名正言顺爬墙的理由。

今日不巧,他陪父王议事议晚了,还没来得及去书房,郑桓宇就抱来了边关的急件。稍一耽误,沉璧那边跟着出了状况。

他火急火燎的冲进她房间,拔出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中,只见她披头散发的蜷成一团,不住打颤。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衬得一双眸子愈加幽黑,却失了平日的灵动,只剩深深的无助。

他的心脏有如重击,活生生的抽痛。再也顾不上骄矜,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连声询问:“你哪里不舒服?”

沉璧的目光从他脸上飘过,对他视若无睹,她搂着一只软枕,将脸贴在臂弯处,一动不动。

慕容轩被她空洞的表情弄得愈发心慌,摇了摇她的身子:“沉璧?”

依然毫无反应。

他低下头,慌乱而急切的吻着她的脸颊,一边吻一边轻唤她的名字。

终于,呆滞的瞳仁慢慢有了焦距,她抬头看着他,一层泪光迅速浮上眼眶。

“到底怎么了?”他温和的与她对视,指尖轻轻揉开她紧蹙的眉心。

“他又找我了,他问我为什么不要他……”沉璧语无伦次的低喃:“他找过我好多次,我该怎么回答……我怎会不想要他……我唯一有过的孩子,可是,就那么没了……如果我能再坚强一点,如果……”

清亮的泪水沿着鼻翼滑进嘴里,她翕动着­唇­,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瞬时明白过来,鼻腔一阵酸楚:“傻丫头,你已经够坚强了。那个孩子……如果他再问你,你就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安静的等待,还有机会再回来……”

他试着抽出她怀中的软枕,眼看就要成功,她却飞扑上来,指甲掐进他的皮­肉­,神经质的反复:“……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可他不在了。”他的语气无比坚定,吐字却极尽轻柔:“你这个样子,会让他走得不安心。忘了他,也让他忘了你,好吗?”

沉璧的眼神充满戒备,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微笑着,一点点替她理好被泪水沾了满脸的头发。

“乖,想哭就要大声哭出来,哭完了,就要忘得­干­­干­净净。孩子还会再有的,养好身子,还会再有的……”

沉璧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哇”的一下痛哭失声。

慕容轩并不相劝,任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耐心抚着她的背,让她不被自己的啜泣哽住。

良久,哭声渐弱。

沉璧伏在他怀里,含糊不清的呜咽:“你骗我,他怎么回得来,怎么可能……”

他抱紧她,细碎的吻像雨点一样落满她的脸:“怎么不可能?你还有我。”

为什么你从来都看不到,你还有我。

沉璧睁大泪眼,呆呆的望着慕容轩,蓝眸深处光华流转。

他就势吻上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蛊惑:“不要想了,先睡觉。以后,还有很多可能……”

她似中魔咒,乖巧的任由他抱着,在他轻言细语的抚慰中,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这一夜过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具体转变在哪,沉璧也说不上来,只是当她趴在慕容轩怀里醒来,而被她当作抱枕并被她挤得一半身子悬在床沿外的慕容轩仍在打盹时,她并没有马上爬起来。第一次仔细打量慕容轩,正逢他寒毒发作昏迷不醒,那时候,她对他不甚了解,只赞他生了一副好皮囊。这一次,她同样看了很久,他熟睡的神情如孩童般纯净,俊朗的轮廓在淡青­色­晨光的映照下,又于慵懒中不经意张扬出几分男人的­性­感。她鬼使神差的摸了摸他的脸,随后,就见那张弧线完美的­唇­轻轻扬起:“我知道自己很好看,不过……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沉璧情不自禁的一失手,给自己带来无穷后患。

北方的冬夜很漫长,慕容轩用来留宿的理由也在不断推陈出新。

“啊,我扭伤的脚脖子还没好透,外面又下了这么大的雪,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就算被你毁了……”□­祼­的威胁。

“哦,我寝宫的地笼昨晚就在冒烟,不知道是不是坏了。”□­祼­的哄骗。

“咦,我刚才好像看见了耗子,你别担心,今晚抓不到它我绝对不走。”□­祼­的无赖。

“呼……呼呼……”再简单不过的,□­祼­的装睡。

东院的房屋都上了年岁,沉璧现住的这间已是拾掇得最好的了,四面墙还给糊上椒泥,暖烘烘的。只不过,床仅有一张。

慕容轩倒是不以为意:“我若心怀不轨,无论怎么个睡法,结果还不都一样?”

沉璧面红耳赤外加愤然无语,只得面朝墙睡了。

慕容轩竟也说到做到,躺下之后,手脚绝不乱动。

不过,每天晨起前,两人的睡姿却经常契合成十分温馨的相拥而卧状,为此,沉璧不得不忍受慕容轩丢出的“不关我事是你主动”的无辜眼神,证据很充分——她的胳膊多半正挂在他腰间。日复一日的打磨,沉璧的脸皮已经厚到麻木。她只当自己满床乱滚的毛病改不了,却怎么也想不到,看似很闲的慕容轩其实在陪她入睡后,还会起床批阅公文,直到凌晨再回来抱着她补眠。

无论如何,枕边绵长平稳的呼吸赶走了纠缠她的梦靥。不用刻意的遗忘,她已经不大回想过往,包括依然挂在颈间的钻戒,对她而言,只是曾经爱过的证明——拼尽全力,换来半生回忆,她想,她是再没有勇气尝试了。

可是,很多时候,当他静静的凝视她,当他很自然的讲述他成长的故事,当他惹得她忍不住还嘴,当他对她微笑,当他专注的品尝着她泡的茶……他们之间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昵,而她并不排斥。这样的发现令沉璧很是挣扎。她从来没走出过这间院子,她对北陆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东院之外,慕容轩还有多少女人,他对自己的宠溺又会维持多久,一年?十年?如果终有一天遭到厌倦,她又该何去何从?

慕容轩对她的疑虑浑然不觉,他算不上好脾气的人,但是对她,总能一让再让,实在被惹火了,嘴上奋起反击,眼底却依旧留有一脉温情。

这一脉温情实则因沉璧而生,沉璧从前没发现,现在发现了,却又将之划归为公共财产。

自相矛盾的纠结中,心湖不再死水无波,偶尔泛起的小涟漪开始出卖她。

慕容轩的侄儿满月,因是和他交情一贯不错的四哥,他便找她商量送点什么礼物才好,并一再强调那小家伙委实讨喜可爱,她见他兴致勃勃,忍不住就问:“你……有子息吗?”

“你在意吗?”

她讶然抬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美丽的宝蓝­色­,流转出她从未见过的神采,似鼓励,又似诱惑。

她的脸泛起尴尬的潮红,咬着­唇­想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箍得更紧。

“我尚未娶妻,哪来的子息。可是,璧儿,你为什么不再诚实一点?”

不容她推脱,他的吻已纠缠上她。

­唇­齿深深胶着,她彻底沉溺在他的气息中,无法自拔。

她要怎样才算诚实?

她弄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她从其他婢女的笑谈得知,外界盛传越王在他母亲的故居豢养了一名汉人小妾——在众人眼里,他和他父王一样,都热衷于异域风情。事实上,他和她同床共枕,他会抱她吻她甚至于爱抚,她从抗争到屈服到习惯,理应水到渠成的一切却始终止于最后一步,除了那晚丧失理智的疯狂,他没有再试图侵犯她,即使他充满□的喘息差点将她融化。兴之所至,他也会在她耳边温存絮语,但是,绝不言爱。

是她太贪心吗?

爱,隔着曾有过的背叛与伤害,只会沦为负担不起的谎言。

慕容轩这样的男人,不屑于强夺,更不屑于欺骗。他的恨应该还盘踞在心底,只是被欲望所掩盖——他从没遇上过征服不了的女人,而她碰巧是个例外。优秀的猎人不会轻易放弃难追捕的猎物,并且势在必得。他在用他的方式,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心。等到有一天,他的猎物主动献上­肉­体与灵魂。

一旦思及此,沉璧便会生出一种透骨的悲凉。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内心的垂死挣扎都被他一眼洞穿,他或许还会觉得好笑。

那么,就用去她仅有的资本,让他暂时忘却狩猎的乐趣,只感受到她,只有她……

迷,意乱情迷。

为谁风露

慕容轩并不是第一次识破沉璧的口是心非。

冬至的那一日,大雪。

屋内,一张暖炕,红炉煮茶。隔着小几,她倚在左边飞针走线,他坐在右边批阅公文。屋外,鹅毛般的雪片飘飘洒洒,织成一张厚密的网,将天地笼罩。

啜一口她亲手泡的茶,他自觉人生很圆满。

她却问起他身上的寒毒。

往年这个时候,他体内的寒毒早该肆虐了,今年却连来的征兆都没有,是有点反常。

但他以为她又在变着法儿赶他出去,于是信口道:“没准好了呢,总之不需要泡温泉了。”

“哦。”她淡淡的应了一声,没再多话,欠身往他杯中添茶。

他不经意的一眼,发现她­唇­角微微翘起,桃腮上抿着只小酒窝,煞是可爱。余光扫过她手中的腰带,他看见她在绣一条龙。

他忽然醒悟。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整个人几乎被狂喜冲昏。

那条腰带是他的。她刚才其实在问另一层意思。她真正介意的是给他暖床的女人。

软磨硬泡之下的缱绻,他实际上已做过最坏的打算,即使得不到心,若能留她在身边,一辈子,也该满足了。

然而,含辛茹苦的宝贝养成计划,终于开始有了回报。

或许她尚未发觉,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聪慧如她,应该很快就会明白。

满城琼楼玉树,迎来了北陆的农历新年。

郑伯的小鹰来得较以往频繁,虽然言语比较简短,大都是询问他体内寒毒的控制情况,但他料想中原武林定然又起波澜,韩青墨不会骗他,他这个常年不在位的天义门主已经引起了各大门派的怀疑。

除掉他,仅仅因为他是北陆王族吗?未必。冠冕堂皇的旗号下,是心怀鬼胎和各取所需,他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可想而知,在众人不知道噬心蛊的存在前,秘密协商了多久才达成联手对付他的计划。可惜,棋漏一着,满盘皆输。与之相比,他自认不算最卑鄙的那个人。

他迟迟拖延着没能动身,因为要等到开春以后,慕容博去凉州驻建边防,短期内才不会另生事端。再者,尽管被送进宫的假郡主备受隆宠并很快传出身怀有孕的消息,他还是有必要寻机打探一下父王的口风。当然,在他预料之中的每一步,即使略有偏差,对沉璧也构不成威胁。相反,真正的隐患离得很远,却又好像无孔不入。

南淮眼下迁都不久,百废待兴,程怀瑜似乎无暇顾及其他,而沉璧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似乎不足一提。他所掌握的线报其实一直都很详尽,只不过在沉璧没来北陆之前,有关她的,都被他原封不动的埋进公文堆,逼着自己断了不该有的念头,直到现在——他想知道的,一目了然,甚至可能包括一些连程怀瑜都未必察觉的黑幕,比如说,姚若兰。单论此女,或许还称得上有头脑,然而伤害了沉璧,就只能怪她瞎了眼。他慕容轩一向有仇必报,沉璧失去的,他定会十倍讨还。一只绝嗣蛊,令姚若兰诞下皇室最为忌讳的死胎,从此再无生育能力。他不在乎遭天谴,种种无关于己的恨,在面对沉璧时,都化为心疼。不是不知沉璧的­性­子,却也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倔强至此,得不到完整,宁可放弃。虽然幸而有她的倔强,才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但他直觉程怀瑜并不如她所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怀疑,年前,南淮使者冒着严寒来朝看望远嫁的郡主。慕容轩奉父熹帝之命接待,领着人绕永寿宫走了一圈,隔着结了冰的荷塘让对方看了看对岸暖阁中的一道模糊侧影。于情,为“郡主”安心养胎,万一动了思乡之情对身子不好;于理,北陆民风虽开化,后宫却也不是任由人参观的,包括他这个皇子在内。

南淮使者在燕京逗留了几日,匆匆告退,折返大兴。

新建的皇城犹自散发出清淡木香,红纱珠络灯笼挂满城楼,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扬的雪籽,霏雾濛濛。

九重宫阙,最高处的暖阁拢着一团橘光,有人推开窗,北风趁机钻了进去,把炕桌上的宣纸掀了一地。

“爷要是累了不妨早点安歇,风大,当心受凉。”

“你去看看相王有没有睡下,没有的话,请他来一趟。”

“奴才这就去。”小个子内侍收拾好凌乱的纸张,用镇石压住,走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爷……”

“朕不冷。” 明黄衣袍的男子淡淡的抬了抬眼,室内重归寂然。

推开没看完的文书,填满军国大事的混沌神智在寒意中清明了几分,案头的冬青釉里团螭字画筒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他伸手取出筒里仅有的一个卷轴。

目光飘远,望着沉入暮­色­中的潼关,依稀还能听见她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怀瑜,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你会是最优秀的君王。”

­唇­角不觉扬起一丝浅笑,几粒雪籽飞进来,落在摊开的画卷上,氤氲了朱砂点染的山茶花。他忙用衣袖吸­干­画纸,重新提笔填­色­,填完了,细细端详。

一年前的闲来之作,经他不时修修补补,还簇新如初。

竹苑、漏窗、湖石、花木。

承载着所有关于幸福的想象,他曾对她说,这是我们以后的家。直到现在,仿佛还能看见她羞红的耳根。

幽幽叹息,不知为谁。

俯瞰东西两城,万家灯火,如散落银河的星子。

有谁知道,这流光溢彩的盛景后,他最怀念的,不过是当年的青青杨柳拂章台,一路携了她的手,笑看红颜如花。

回不去的,究竟可不可以再重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门帘掀开,说话的人举步进门,清俊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温润如玉。

“你不也还没休息吗?”怀瑜慢慢卷起画轴:“体内的毒拔除得差不多了吧?”

“已无大碍。”韩青墨伸出笼在袖中的手,将一只青瓷鹅颈瓶放在炕桌上:“只可惜酒量退步得厉害。不过,比起你来,应该还好。”

怀瑜看了看酒瓶,一笑。

“还是你最了解我。”

普天之下,还能与他如此把酒相谈同塌醉卧的就只剩眼前这个人了,从贤王到相王,他能给予的,是权倾朝野的信赖。当然,文韬武略的国之栋梁,也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南淮没有第二个韩青墨。

虽然,再也不可能拥有年少挚交的纯粹,但内心深处的珍惜,也还真实存在。

孰料,对方平静的答道:“我不了解你。”

怀瑜斟酒的动作顿了顿,没出声。

“你为何还不打算放过她?”

韩青墨素不多话,此番仍是直奔主题,怀瑜钦点朝臣出使北陆本无可厚非,但区区一趟例行公事,竟用上御林军统领何臻,对外还神神秘秘的用了化名。换作他人或许不解其中缘由,他却想装傻都难。

怀瑜沉默不语,几杯陈酿下肚,烧红了眼眶。

他重重的放下酒杯:“慕容轩与我,有什么不一样?他无非是……比我更名正言顺一些……连你都这么认为,认为我只是不肯放过她……”

“你对她的感情,我并不怀疑。她也说过,她并不恨你。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成全。与其痴缠成怨,不如放手。怀瑜,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去待她。”

怀瑜怔了怔。

“姚若兰胎死腹中,想必你深谙前因后果,所以才没有去追究。”韩青墨看着面无表情的怀瑜:“有些东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你对沉璧的怀疑,给了别人伤害她的机会,而慕容轩,他永远不会。他一直都很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相信自己的选择。”

“够了。”怀瑜狼狈的低吼。

“的确是够了。怀瑜,收手吧,难道你连她最后一点幸福的机会都要夺走吗?”

“不……我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幸福都给她……可她不要……我给的她都不要……”酒劲上涌,怀瑜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把她送给那个糟老头,和亲只是个名义,我曾想过,如果带她走的是你,我怎么也该死心了、忍了、忘了……可是,你却把她给了慕容轩,我要杀了他,总有一日,定要杀了他……”

“哗啦”一声,桌上的杂物全被扫落在地,他醉醺醺的俯案大笑。

良久,韩青墨伸出手去按住他的肩头:“怀瑜,没有用的,不要再想了。”

宽大龙袍的掩饰下,他的身体在不住的颤抖。

韩青墨叹了口气,走出暖阁,对守在门外的小猴子嘱咐了几句。

小猴子躬身送走韩青墨,依言又呆了好一会,才提心吊胆的进去收拾。

窗户仍开着,风较先前大了些,穿过城楼,“呜呜”呼啸。檐下的红灯笼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竹篾挑起的空罩子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怀瑜倚窗而坐,身后是黛蓝­色­天幕,狂飞乱舞的雪粒子渐渐交错成一张网,似乎要将他吸进去。他不为所动的闭着眼,看上去就像早已熟睡。

小猴子心里敲着边鼓,三两步冲过去将窗户关了,回过头,却见怀瑜神态如常的瞧着自己。

小猴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奴才该死,吵醒万岁爷了。”

“研墨修书,”怀瑜淡声吩咐:“命何臻替朕送密信给北陆泰王。”

“爷,这么晚了……”

“再晚也要赌一赌。”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又透着股斩钉截铁。小猴子忍不住偷瞧他一眼,只见那张清俊秀雅的脸孔上,透着几分炽热的狂狷。

农历腊月二十九。

越王府门前的广场上燃起熊熊篝火。尽管北陆定都燕京已逾百年,治国方略一再汉化,但族内仍保留了游牧时代的粗犷民风,一年一度的狂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摔跤骑­射­,都是必不可缺的项目。鲜卑除慕容氏以外,余下如宇文、拓跋、乞伏等部皆为皇室姻亲,每年这个时候,各族族长、各部将领都会与皇子们齐聚一堂,带领燕京的子民们祭祀祈福,共贺新岁。熹帝早年就将主持事宜交给了慕容轩,一来看重他在军中的威望,二来也是某种权力暗示。

天擦黑的时候,越王府内外灯火通明,奴仆婢女都换上了新衣,慕容轩似乎忘了沉璧不方便抛头露面,差人给沉璧送了一套,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上,慕容轩已迈进了大门。

他头上戴着紫貂皮制成的绒帽,中央嵌着一枚鸽蛋大小的黑曜石。绛紫织锦长袍滚着金­色­皮毛的边,袖口以金带束住,腰间还挂着一柄黄金锻造的佩剑,剑鞘上刻着华丽的图腾。奢华的装扮却没有半点庸俗累赘之感,相反,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配合着眉宇间的桀骜神­色­,将挺拔俊朗的王者之姿烘托无余,更显豪放不羁的男儿本­色­。

“怎么还没打扮?”他皱眉打量沉璧。

“我……可以参加吗?”沉璧早就被外边的热闹所吸引。

“怎么不可以?今日小年夜,我的几位哥哥都来了,大哥除外。”他哼了哼:“他找了个身子不舒服的借口。父王要陪他的一群妃子,也不能来。今晚你正好没事,不妨开开眼界,北方过新年的习俗和南方大有不同。”列举了一堆理由,其实只是怕她长久呆在屋子里被闷坏,趁着今晚人多,他让郑桓宇先照看一阵子,应该不至于出纰漏。

“那你……”沉璧指了指门外。

“我不看。”慕容轩大喇喇的坐下,面朝门外:“有我在,你的动作应该更快些。”

沉璧咬咬­唇­,没和他争辩,默默走到屏风后面。

肚兜、亵衣、底裤、罗裙、小袄……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的。

沉璧不甚利落的穿好里衣,却在抖开罗裙时傻了眼,她一直以为鲜卑族的女装都很简便,没想到一旦华丽起来,也可以极尽繁复。

长裙是抹胸式的,裙角缀满珍珠,开口在背部,若放到现代自然会是一根拉链到底,而眼下却只有一根长长的缎带和密密麻麻的锁眼——一个个锁眼穿过去系起来,再穿再系……这样的设计大约是为了凸显女子美丽的腰线,尤其是在不吃饭的时候,可以勒出超越奥黛丽赫本的纤腰。

沉璧咬咬牙,反手穿过对称的两个锁眼,笨拙的打了个结,待要穿第二对锁眼时,听见慕容轩的催促:“还没好么?”

“你……你先去吧,我还要等会……”

沉璧脑门上沁出汗来,不合时宜的想起那个关于蜈蚣穿鞋的笑话,欲哭无泪。

“不行,我得把你带出去安顿好。你穿到哪儿了?”

“我,我穿鞋……”

“鞋子不合脚吗?”

话音刚落,慕容轩就探进半个身子,继而足足愣了有半刻钟。

沉璧在尖叫与妥协中选了后者,她无力的转过身:“帮帮我。”

眼前的景­色­足以让男人血脉贲张。

一头柔顺的黑发搭在她的左肩.一身粉­色­的抹胸长裙曳地,露出凝脂白玉般的后背。

重点是,从侧面看,他发觉沉璧也并非他认定的那么发育不良……

“你……”慕容轩的嗓子沙哑无比:“站直一点……”

缎带摩擦衣料,“咝咝”作响,空气随之一点点升温。

这种事,就像张飞拈起绣花针,换作慕容轩,照样不可能一蹴而就。

慕容轩尽量避免碰触沉璧的身体,他的太阳|­茓­像装了两只小兔子,一刻也不消停的“突突”直跳,他保不准一个把持不住,又会­干­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灼热的呼吸扫过沉璧肩头,每一寸衣料的收紧,似乎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沉璧拼命克制住乱七八糟的想象,肌肤却仍因羞涩而泛起淡淡的粉­色­,如同怒放的桃花,娇艳欲滴。

又一轮视觉冲击……

慕容轩完成了平生最艰巨的任务,按捺把沉璧按进怀里狂吻一顿的冲动,索­性­捞起剩余的衣物,一样样替她穿戴整齐。

沉璧红着脸不吱声,眼角余光偷窥他的侧脸,心如撞鹿。

最后,剩下鞋子。

南方的花朵难以适应严寒之地,无论怎样小心,沉璧的脚还是冻伤了,青紫的冻疮格外狰狞。他听说剥下新鲜的麂皮能捂好冻疮,便四处找寻,无奈大雪封山遍野荒凉,他每天清晨上山辨认雪地里的动物足迹,等了半个月才猎到一只黑麂。回王府剥了皮,冒着热气的麂皮送到鞋匠手中,制成了这双皮靴。

他将她抱坐在床沿边,弯腰拿起麂皮小靴,他曾在她睡着的时候,用手量过她的脚,当小小的莲足躺在他掌心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是永远都不舍得放手了。

“好了。下地走走,感觉怎样?”

靴子很漂亮,深棕­色­的皮革厚实柔软,靴沿嵌着一圈白毛,沉璧走了几步,鞋里的空间正合适,暖暖的包裹着她的脚,半点都没挤压到冻疮。

她掩饰不住的欣喜:“大小刚好呢!”

慕容轩笑了,起身拿起沉璧的披风,三两下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走吧。”他推着她的肩膀,刚打开门,就见墨黑的天幕上爆开一朵璀璨的烟花,“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他停下脚步,探身碰了碰她的­唇­:“你看,他们都等不及了,你害我变成最不好客的主人,应该给点补偿。”

“你可以不用对我那么好。”沉璧鼓起勇气小声说:“否则,会让我觉得欠你的越来越多……”

“是吗?”他不甚介意的挑挑眉,凑近她耳垂,轻咬:“如果我是你,就会试着还一还。”

次第冲上云霄的烟火倒映在沉璧眼中,闪烁不定。他一时走神,那双芳香馥郁的­唇­往前一探,贴上他的脸。

“补偿。”她学着他说话的语调,浅浅一笑,再美的烟花都成了铺设。

“沉璧……”待他回转神来去拉她,小鹿般敏捷的身影已经跑远。

大雪初停,烛火透过宫灯薄薄的纱罩,将淡黄|­色­的光晕倾洒在玉树琼枝上,朦胧而不真实。她远远的冲他挥手,他低头一笑,眼眶竟有些湿润。

骤雪初晴

烤全羊、烤|­乳­猪、烤山­鸡­……

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升起,广场四周摆满桌案,王府的仆人们抬着大桶美酒穿行于人群中。欢声携笑语,芦笛伴手鼓,连天公都作美,下了整天的雪停了,月华初上。

慕容轩举起左手,场内安静下来,火光照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熠熠生辉。

头顶羽饰面戴木壳的巫师们踏着鼓点登场,他们捧着一尊九鼎容器,躬身绕着慕容轩念念有词,最后齐齐跪下。慕容轩拔出腰间佩剑划过手腕,血珠滴进容器,一滴、两滴、三滴……在高亢的祝祷声中,巫师们将容器置于篝火前的祭台上,摇着牛角铃,跳起奇怪的舞蹈。光­祼­着上身的壮汉们头顶金钵,将二十四轮祭品逐一呈上,众人列队前行,祭司手持柳枝,蘸取容器内的圣水撒向人群,人们纷纷将手举过头顶,仰面接受洗礼。

沉璧跟在郑桓宇身后,瞧得兴致盎然。

“姑娘不妨去沾沾圣水,来年也好没病没灾。”郑桓宇善意的提醒。

“好。”沉璧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也没有多想,当即脱下手套解开兜帽。入乡随俗,她的长发绞着五彩丝线,编成两股辫子搭在胸前,缀满珍珠玛瑙的细银链斜挽过额头,在眉心垂下一颗椭圆形的红宝石,于顾盼间折­射­出绮丽的光芒——她的打扮与鲜卑贵族并无两样。

只是,芳华初绽,绝­色­倾城。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对美人的评判标准或许不尽相同,但面孔的­精­致程度却是无可争议的先决要素,并且,最容易判断。

郑桓宇这才有所顾虑,匆忙护着她走到祭台前,丝毫没留意祭司的动作略一停滞,黑纱后的鹰眸盯着沉璧闪了闪,复归平静。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了,沉璧开始觉得愧对郑桓宇,好歹也是小年夜,连累他跟着自己,玩不尽兴,还吃不饱……

沉璧刚放下实在撑不进肚子的半块羊­肉­,就看到郑桓宇也扔下没啃完的蹄髈,她忙阻拦道:“你继续吃吧,不要紧,我等你。”

“不。”郑桓宇站得笔直:“属下怎能让姑娘等。”

“要不,我先回去……”沉璧仰视郑桓宇,觉得那张敦厚的脸孔有点眼熟,像在哪见过,又似乎比眼前的更为苍老。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他摇头:“不行。等少主应酬完了,肯定要来找姑娘,他嘱咐属下先带姑娘散散心,属下这就带姑娘去看杂耍。”

“还是去看摔跤吧。”沉璧顺着他神往的目光看向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的人圈,大步走在了前面。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较之郑桓宇的专心致志,没有运动细胞的沉璧看摔跤看得百无聊赖,眼见一个小个子将一个大胖子爽利的摁到在地,震耳欲聋的呼喝让她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空出的缝隙马上被往前挤的人补上,如此反复,她很快就站到了最外围,连郑桓宇的影子都瞅不到了。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讶异的转过身,一名侍卫装束的男人在对她说话。

说的是鲜卑语。

她懵了,张张嘴,又警惕的闭上,下意识的觉得不妙。

如今南北战乱,燕京是鲜卑族的聚居地,虽然大部分皇族贵胄也懂汉语,但没有人会在同胞用母语问话时选择异族语言作答。

她伸手胡乱比划了几下,示意他们自己无法出声。

对方显得有些诧异,跟着比划出“请”的手势,随后不容分说的上前来拉她。

沉璧惊慌失措的往人群中钻,不料被人轻而易举的拎住衣领带离了摔跤场。

“左边第二个胸大。”

“右边第三个脸蛋漂亮。”

“中间那个,看样子倒像个雏,可惜身子单薄了些。”

“啥?再单薄也单薄不过老六养的汉女吧?你得学着换换口味,瞧那小腰细得……”

“对了,老六怎么不见了?”

“他府上还缺美人么,一准儿偷找乐子去了。咱们也不必客气,自挑自拣。哎,要我说,女人要媚才够味,打头第一个还不错。”

“嘿,又来了一个!猴急什么,都看完再说。”

“行,看完看完。”

主座上,几名衣着华贵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满口污秽。沉璧站在一排­骚­首弄姿的女人末尾,惊魂未定。将她拎来的侍卫一扬手,“唰”的扯下她的披风,数道­淫­亵的目光集聚过来。

披风下,是一袭红缎绣花长袍,外罩银­色­羊皮短袄,贴身的裁剪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衣领袖口边沿镶着的白狐绒毛在风中轻舞,衬得一张小脸玉洁冰清。

寒冷或是紧张,她的身子抑制不住的发抖。

面前一行人却瞧得眼睛发直,年纪稍长的男子率先发话:“你叫什么名字?”

沉璧拼命摇头,脸憋得通红,饶是她再听不懂话,也能看懂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权贵阶层玩弄女人并不稀奇,她只后悔自己没跟慕容轩学几句鲜卑语,到眼下想祭出他的名头脱身都不能够。

“可惜,是个哑巴。”有人惋惜的叹了一声。

“少废话,你们若瞧不上,就让给我了。”

“想得美,回头要好好打赏拓跋部的祭司,若不是他眼尖,能从人堆里挑出这个么货­色­来供爷们消遣么,哈哈……”

“别高兴得太早,老规矩,抓阄排先后。”

男人们欲望的目光如火,女人们嫉妒的目光如冰。

沉璧在冰与火的夹缝中煎熬,她自然不认为能被这些皇子族长们挑上是荣幸,更不知道他们若是看上了同一个女人,是要用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来决定优先权的——

侍卫们疏散人群,收拾出一块场地,排开十个草靶。

抓过阄,二皇子首先上场,提缰跨马,接过侍卫递上的箭袋。

原始的骑­射­比试,马儿跑完全程之前,谁中的靶心最多,谁就是赢家。

“开始!”裁判扬鞭,狠狠抽打在马臀上,马儿吃痛,离弦之速。

“嗖嗖”接连十箭,六靶红心,众人恭维的吆喝鼓掌。

围观者越来越多,沉璧惶然四顾,在看到郑桓宇的刹那,她几乎就要就脱口呼救,可是,她很快发现他一直都僵立在原地,任人流推来攘去,面如死灰。她心中一凉,随即意识到,慕容轩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带她走。为她众叛亲离,不值得。

渐渐的,失望竟然大于害怕。

人群中一次次掌声雷动,最后,她几近麻木的看着一个系着黑貂围脖的男人走向自己,听见裁判激动的大叫:“十靶九中!四王爷胜!”

话音未落,“得得”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高头大马腾空跃过人墙,快得只剩一道白影。全场顿时寂静无声。

骑者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动作迅如疾电,眨眼间,十箭齐发。

众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衣袂翻卷,在半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

蓝眸似海,睥睨天下。

裁判目瞪口呆,生怕自己看错了,直奔上前确认。半晌,他的声音兴奋得失真:“恭喜六王爷,十靶十中!”

人群爆发出欢呼,逐月栖云轩,那个神祗般的男儿,无疑是北陆的骄傲。

慕容轩的­唇­边扬起一丝浅笑,他手腕骤扬,黑­色­马鞭呼啸着直扑沉璧,到了她跟前,却只轻轻卷住她的腰。她止不住一声惊呼,下一刻,整个人已经稳稳坐在他的马背上。

“四哥,得罪了。”

慕容轩丢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策马扬鞭,带着怀中人儿绝尘而去。

由胜转败的男子倒不见得有多么恼怒,他望着慕容轩消失的方向,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只与他走得近些,他对他,还算得上了解,瞧他的神情,明显不是逢场作戏,而且那个小美人弱不禁风的模样看上去更像南方女子,莫不就是传说中他新纳的汉室小妾?若当真如此,他完全可以私下打声招呼,做哥哥的怎会为了个女人与他为难?要知道,食古不化的拓跋族长一直都以血统为由,立场鲜明的拥护大哥慕容博,而拓跋祭司偏又独独相中他的小妾,未必不是有预谋的试探。一向沉稳的六弟反应居然这么激烈,若非胸有成竹,便是关心则乱,照他看,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他不甚遗憾的摇了摇头,冷风吹来,乌云遮住月华,可以预见的将来,北陆又会迎来一场大风雪了。

“璧儿,说说话……不说话我就亲你了。”

“……”

“我是来晚了,我没想到该死的郑桓宇竟然连你都看不好,还以为你嫌天冷回屋去了,所以绕了一圈才赶到。你放心,有我在的地方,没人能伤得了你。”

“……”

“你再不说话,我真强吻你了……”

余音渐消,怀中人儿转过头,晶亮的眼眸正对他。

慕容轩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我是说,你要是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憋着。”

“你为什么要吻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慕容轩一怔。

“你也和他们一样,可以随便和女人上床,你也会把女人当作玩物,但是你还没有得到我,所以不甘心拱手让人,对不对?”

又来了。

慕容轩皱皱眉头,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被她的话激怒。她的尖刻情有可原,当他看到他心爱的女子被逼上靶场待价而沽时,他甚至想把围观的所有人都杀掉。但是,她为什么不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懂得示弱,懂得从爱人怀里寻找慰藉呢?又或者,她还没有把他当成爱人罢。她一直以为,他觊觎的不过是她的身体。

忍了又忍,他淡淡的开口道:“我有很多机会得到你,根本用不上强迫。如果我可以随便对待你,早在宜都,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不要告诉我,你把自己灌醉的那天晚上,当真一点意识都没有。”

“什……什么意识?”被慕容轩一提醒,沉璧猛然记起残留在脑海中的那个荒唐春梦,她吃了一惊,不及分辨他话里的真假,耳根子已火辣辣的热起来,只好先装傻充愣。

好在慕容轩也没有刨根究底,见沉璧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便扶她下马,牵着她的手,缓步过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树枝上的雪团扑簌落下,偶尔调皮的钻进衣领,他脱下外袍,细心的将她包裹严实。

“这是哪里?”鼻端萦绕着他的味道,她的脸仍止不住一阵阵发烧。

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

眼界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一处山崖边,远峰连绵暗浮烟,近城宫阙夜千重。皑皑白雪覆盖了碧瓦琉璃,却掩不去巍巍皇城的雄伟气魄。俯瞰万顷灯火,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深蓝­色­天幕飘着细碎的雪籽,沙沙作响。

极美的景致,令人物我两忘。

“你脚下,便是真正的燕京,北陆之魂。”慕容轩的声音低沉而不失磁­性­:“你永远都想象不到我曾有多么渴望得到它,但是,我不能把你交给我的父王,即使这么做会帮我一举击败最大的政敌。他们说,得到你,就能得到天下。可你对我而言,不是天下,而是羁绊……”他轻轻抚摩她的脸,­唇­角微扬,喉间却有点沙哑:“不怪你不信,就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居然会心甘情愿。”

飞舞的雪花沾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几颗晶莹的小水珠。他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她,眸中一片汪洋,柔情似水,漫过天与地的交界,漫过心的防线。

“可是……为什么?你明明应该恨我,你说,要让我赎罪……”

“为你曾经做出的错误选择,你的后半生,难道不该用来赎罪么?你必须赎满与我对等的爱。”他深深叹息,“沉璧,我爱你。”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慢慢的,泪水浮上眼眶。

居然是他。

她从没想过,跨越千年的寻觅,会在他这里得到答案。

他等了她这么久,她也茫茫然寻了这么久,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他,这一生原来是他。

意外,却又好像落实了某一处期待。千帆过尽,方才望见彼岸。只是,漂泊了太久的心,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去靠近。

“你在想什么?”慕容轩小心观察着沉璧的神­色­,直后悔先前没找其他女人来试试,不知对方该有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懊恼来懊恼去,他倒忽略了,若非情之所至,这般缠绵悱恻的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你说……爱我?”她轻声重复。

“我说,爱你。听懂了吗?从很久以前的开始,到很久以后的结束,从未,也永远不会间断。”他低喃着吻去那些几欲滚落的泪水,“所谓的恨,是我这辈子找过的最拙劣的借口。我亦有错,如果我当初能够更勇敢的面对自己,从一开始就牢牢抓住你,就不会再有后面的种种遭遇……”

千辛万苦一路走来,从初遇到如今,中间隔着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事,幸而,他到底是等到了她。倾尽一生,他要的不过是眼下这一刻。

“如果当年救你的换作别人,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看上?”心中百感交集,沉璧别开脸,泪水奔涌得肆无忌惮,灵台却渐复澄澈。

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错过或许是为了下一次遇见,谁说姗姗来迟的就不能称之为幸福?

正如泪水也不一定苦涩,卸去心伤,剩下的便是淡淡的回甘。

“怎么会是别人?”慕容轩彻底词穷,今晚这番­肉­麻得紧的告白,堪堪应付情急之需。他原以为沉璧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两人也耳鬓厮磨了这么久,奇-书-网按说只剩捅破窗户纸的事了,谁知他就差没把窗户拆了,沉璧看上去却还犹犹豫豫。

“如果你对我的认知还停在六年前,那么……”

“璧儿,人不可能活在过去。”他终于明白了她的顾虑,从而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只会带着你一起走出来。你受过的伤,我必定拿十倍来弥补,再也不留给你独自流泪的机会。此心可鉴日月,唯有对你一人,至死不渝。”

话音刚落,一双柔软的手臂圈上他的颈项,香软的­唇­压上他的。淡淡的咸味融化在嘴角,魂牵梦萦的甜蜜接踵而至。

他脑中轰然一下神思俱散,下意识环抱住她,细致而温柔的品尝,不舍得错过分毫。

风雨过后的阳光,缺憾过后的圆满。

爱字千回百转,所幸彼此还有最好的年华来相伴。

女人经不起死缠烂打外加糖衣炮弹的攻击,后来许多年,沉璧每当生出感慨,总会提起悬崖边的这一夜,虽然慕容轩并没有撒谎,但仍漏下一句言而无信的把柄。

此生无垠

新春伊始,慕容轩的流年运却还停留在严冬。大哥慕容博已经抵达凉州,他却迟迟没能动身去南淮,尽管郑伯用来送信的小鹰来得一趟比一趟频繁,但他始终放心不下沉璧。此去中原武林风险之大,也令他不敢轻易决定带沉璧一同前往。更何况,南淮还有一个他不愿让沉璧接近的人。

尽管沉璧绝口不提,他也猜得出她的心思。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程怀瑜应允北陆的提亲,看似无情,却已成痴。程怀瑜想要的,她不过换种了方式助其得到,爱也好,恨也罢,刻苦铭心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过后悔。在没有得到她之前,他曾势在必得。如今,得到了,反而患得患失。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不敢再冒险。

拖延到无法再拖延的时候,他还是将照顾沉璧的要任交代给为此遭受过重责的郑桓宇,毕竟,忠心是无可取代的。

沉璧为了宽慰他,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乱跑。看着那张认真的小脸,他同样很认真的思索过要不要给她一个孩子,那样她就真的不容易乱跑了。但他很快否决了这一明显带着私心的念头,原因有二,尽管今年的寒毒似有隐忍不发之势,脉象也有所缓和,却不敢保证一定好了,沉璧身子本来就虚,万不能冒险。再者,如果真要孩子,他希望能陪着她走过怀胎十月,一天也不要漏掉。所以,还是等从南淮回来再说吧,正好也可以去看看游笑愁那个卜了三年还在指东打西的乱卦。

如果一切都照慕容轩的计划发展下去,也许就能称之为圆满。

只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慕容轩刚离开北陆,就同时撞上两件:他的寒毒终于发作了,他的大哥也终于下绊成功了。

慕容博人在凉州,却将一本密奏传到熹帝手中,指控六弟私藏绝­色­佳人。本来嘛,慕容氏族盛产风流种,如同嗜酒者,私藏多少美酒也不为过,但如果是从别人酒窖里偷来的,那就另当别论。慕容博指天对地的发誓,六弟私藏的,正是南淮送往北陆的传说中可以定江山的明月郡主沉璧。

这桩罪就定大了。

儿子抢老子的女人不算,这江山,若非赐予,还有其他方式让老子拱手得心甘情愿么?即便做儿子的再出­色­再强­干­,即便做老子的明日就要魂归西天,王位,却也是能给不能夺的。觊觎之念,想都不能想。

熹帝一声令下,近卫军深夜出动,将越王府包抄得水泄不通,由于事先并未透露半点风声,搜查进行得很成功,抓获犹在睡梦中的明月郡主时,一并在书案上发现了淮文帝给慕容轩的亲笔信。

铁证如山,被慕容博亲手抓获的嫌犯哐当入狱,荣获严加看管的最高级待遇。

慕容轩活了二十多年,除了上次为沉璧出兵宜都被当众鞭笞,再也没有比眼下更有口难辩的时候。诚然他已经狼狈得一塌糊涂,但他最挂心的仍是沉璧。他第一次深感自己少了点先见之明,他若真有心置父子亲情于不顾,强夺天下,何须等到现在?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转瞬而过,自负如他,从没有后悔的时候,再糟糕的境况,总能想办法对付过去,眼下只有先熬过去寒毒,方能从长计议。没有温泉、没有女人,也没有食物——他才不信慕容博会好心到餐餐酒­肉­相待,他日日运功护体,内力流失得很快,但除此之外别无它法,他必须活着,而且得尽快去救他命定的劫数。思及此,他不觉苦笑,难道不是劫数吗?自从遇见沉璧,他的一世英名几乎折损得一­干­二净,完全一副明知前方有火坑还毫不犹豫往下跳的冲劲,可就是心甘情愿啊,有什么办法。

他没有过多的­精­力理会外界状况,所以他并不知道,他被打入天牢的消息一经传出,北陆上下,六军不发。那些视他为神祗的将士们以沉默代替了抗议,此举却更加激怒了熹帝。北陆的立储阵仗一向分明,尚武的誓死拥护以实力说话的慕容轩,崇文的坚决力挺血统纯正的长子慕容博,而此刻显然是磨嘴皮子的占了优势,朝堂上纷争不休,众人义正词严的整合出一个观点:如果北陆军权已全然掌控在慕容轩手中,那么皇权便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也就是说,慕容轩随时存在逼宫可能。于是,一向以慕容轩为傲的熹帝很反常的沉默了。

事实证明,就算亲如父子,功高盖主的出头鸟也一定会被毙了。

一夜之间,北陆的政局有些动荡不安,燕京大街上不时可见列队官兵匆匆来去,小摊贩们大都识相的躲回了家,往日热闹非凡的街头只剩下一家粥摊。

摆摊的老人叼着水烟袋,给仅有的两名食客端上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嘿,客官将就着对付,就剩这么多了。”

老人说的是鲜卑语,食客中的一名少年望着老人直发愣。

“公子,吃粥……快吃。”与“他”同行的青年男子猛咳几下。

这时,又一对官兵从他们身后跑过,少年赶紧埋头灌了一大口粥,没留神,被烫得眼泪汪汪。

抬头见官兵走远了,“他”捂着嘴,含糊不清道:“郑伯,他不是郑伯么?”

少年嘀咕的是汉语。老人却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我祖父当然姓郑。”青年男子奇道。

“不,我是说……”少年端着粥碗,一双明秀的眼眸从碗沿边抬起,警惕的望着空荡荡的路面,“他”想了又想,发现自己居然从未打听过“郑伯”的真名,只好小声问青年男子:“你们都是他的人?”

“是。”青年男子简短的回答,并从桌下递给少年一个包裹:“呆会你见了他,先把全部药丸给他服下,剩下的­肉­脯和­干­粮,想办法藏好,为提防天牢里的食物有毒,这些补给够他再撑上一阵子。”

少年神­色­凝重的接过包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会设法救他,所以需要得知他那边的情况,你必须带回他的口信,一字不漏。记住时间有限,当值狱卒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班,今晚子时,有人带你进去,我在外接应。”

“知道了。”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无担心道:“你再看仔细点,真的不会有破绽吗?”

青年男子无奈的看了一眼:“你再这么问下去,行川长老会伤心的。他们搜去的女人不还在永寿宫呆得好好的吗?”

“哦,也是。”少年讪讪的放下手,青年男子在桌上留了粥钱,准备带“他”离开。

“郑伯,你不认得我了么?阿慕……我是阿慕的朋友。”少年临走前仍不甘心的回过头,“阿慕”两字从­唇­边带过,一些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晃晃悠悠,却又不是那么分明,但“他”没空深究,只见老人冲自己和蔼的挥了挥手,弯腰挑起粥担,步履蹒跚的走远了。

子夜,慕容轩从不知第几次的昏迷中醒转,动了动麻木的手脚,铁链镣铐“哗啦”作响,他低声诅咒了一句,试图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线光,他戒备的看着天牢的石门——光线正是从门缝渗入的,眼下大约是夜间了吧,谁还会来做什么?

一个纤细的身影挤了进来,石门重新合上。“嚓”的一声,来人燃亮火褶。慕容轩不是很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本能的闭了闭眼,只听见牢房里响起一声轻呼:“啊,老鼠!”

他脑中一嗡,差点没再次昏过去。

竟然是她!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他睁开眼,瞪着踮脚走近自己的人,急怒参半——喜的是她并没有真落进父王手中,怒的是郑桓宇居然敢带她来天牢。

沉璧一进牢房就踩着了一只老鼠,待看清脚下,才发现踩不着老鼠才应该称为凑巧。她一眼看见躺在牢房角落的慕容轩,心头不禁一酸,她又一次害惨了他不是吗?尊贵如他,桀骜如他,是怎么也无法令人将他与潮湿肮脏、遍体鳞伤等字眼联想到一块的,而她看到的,偏偏就是这一幕。

“慕容轩……”她欲唤醒他,还没开口,泪水先滴落下来,等她擦­干­眼泪,却发现躺着的那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你……你是醒着的?”她窘得十分厉害。

“你不希望我醒着么?”他还是忍不住逗她,指尖抚过她的脸,眉头皱了皱:“郑桓宇怎么也不给你找张好看点的面具?”说着,熟练的摸向她耳后,掀下一层薄薄的假皮:“让我看看你……”

梨花带雨的脸,泛着未及褪去的绯红,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不折不扣的美梦。

“越王府被查封了,郑大哥只有手头这一张他自己用过的。还有另外一张,他说是韩青墨当初为了找人顶替我而特意找行川长老制的,你一走,他就找人扮作了我,所以,当晚虽然事发突然,却也并非毫无准备……你,在听我说话吗?”

慕容轩哑然失笑:“怎么被我看一看都会害羞?”

“谁说我害羞……”沉璧呐呐道:“我不是在说正经事么?”

生着薄茧的指腹摩娑过她的­唇­,慕容轩极力控制住体内又开始汹涌的寒毒,喃喃道:“为什么看见你说话,我就想……”

话没说完,他的­唇­已被急俯下身的她给堵住。柔软的胳膊绕过他的颈项,轻抚那些已经结痂的伤痕,她攀附着他,细致而专注的亲吻。

“我也想……”她的泪濡湿了他的脸颊,­唇­舌纠缠处,甜蜜中带着些微咸苦:“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比这句话更动听的言语,或许有,但他只需要这一句。寒毒的痛苦瞬间离他远去,他放纵自己与她缠绵,鼻端萦绕的不再是地牢的恶臭,而是她身上的清香,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沉醉……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香软的­唇­瓣略略离远了些,他听见她低语:“对不起,我不知道怀瑜的亲笔信为什么会出现在越王府,但我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

起初得知消息时,她有过震惊,更有过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等到冷静下来,她却也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怀瑜这么做全然因为她。才能与野心往往成正比,怀瑜不会甘心让南淮受制于北陆,而北陆如果没有慕容轩,将会是另一番境地。树大招风,北陆权贵中不知有多少人对慕容轩阳奉­阴­违,怀瑜找到内应的同盟并不难。

爱与恨的距离有多远?她还有什么可以放弃?但是,只要慕容轩一句话,她仍会试着去交换,换回他为她失去的一切……

“嘘!”他轻轻吮去她的泪:“你我之间,用不着解释。还有……不许你去找他。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可我连累你沦落至此……”

“但我依然比他幸运。”他微微笑着。

沉璧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慕容轩话里的意思,此情此景,牵得心头一阵胜似一阵的悸动,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就这么傻傻的望着他,只愿望到天荒地老。

“璧儿,璧儿……”伴随着一声声亲昵低唤,碧蓝的眼眸漾起暖暖的涟漪:“在我心里,你才是无价的。”

道是无情却有情,惟愿卿心似我心。

软玉温香在怀,怎么也亲吻不够,他勉力克制着,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此地不宜久留,你出去告诉……”

“你先服药。”感觉到慕容轩周身越来越低的温度,沉璧料想是寒毒发作的缘故,所幸牢房里还有些­干­燥的稻草,她忙取过来垫在他身下,倒出郑伯给的药丸捧在手里,悉数喂他吞下。没有热水,她将水囊里的凉茶含在嘴里温了,再渡给他,一口一口,直到他颤抖得不那么厉害。

“告诉郑桓宇……按兵不动,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慕容轩抵墙半坐,语气越来越急促:“让他去找四哥……我部将领,一律不可抗旨,违者……问斩……”

“怎样才能让你好受一点?”沉璧拭着他额头的冷汗,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听我说,”慕容轩避开她忙碌的手:“让郑桓宇把替我保管的剑交给你,你带上它,今晚便动身去天义门,沉非……”他艰难的咬紧牙关:“那里有沉非在……”

“我不要什么剑,你在哪,我便在哪。”沉璧扁扁嘴,眼圈又红了:“你别想始乱终弃。”

“不……不弃,”慕容轩笑得有些吃力:“我一定会去找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不是我亲口承认,勿要轻信人言。”

“那就让我在近处等你不好么,只要你需要我,我随时都能出现。”

“璧儿,”慕容轩深深吸气以维持神智的清醒:“郑桓宇有没有说过,你必须转达我的口信,一字不漏?你留在燕京,只会让我设计脱身之时还要瞻前顾后的为你分神。你如果这样任­性­,不如不来。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现在可以……”

可以赶她走吗?天知道他多么希望能够好好和她说上一会话,但她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刻的风险。他眼帘半垂,遮住眸中满满的眷念。

交握的十指缓缓松开,他掌心一空,她赌气般抽回自己的手。他不想看她离去的背影,­干­脆闭目养神,佯装已陷入昏迷。

耳边脚步声来回,她又找来了一些稻草给他取暖。过了一会,她还没走,空气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他猜想她是准备给他添一件衣衫,­唇­角不觉轻微上扬,耐心等着。谁知等了好久,却一直没动静。他悄悄将眼帘掀开一条缝,见她背对自己坐着,快要燃到尽头的火褶子明明暗暗,照得她的肌肤光洁如玉,她一圈圈解开裹在胸前的布条,微侧的俏脸,烧着一般红艳。

“你在­干­什么?”他要是再装下去,连自己都会觉得卑鄙。

她果然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护胸,如同一个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回头睁大眼,满脸惶恐。

他叹了口气:“把衣服穿好,唔,你要是愿意,把最外面那件袍子留给我。”

她没有动,迟疑片刻,继续解布条。

“你说过,你寒毒发作的时候,离不开温泉和女人。”她细声细气的说:“你现在不能动,也没有温泉,只好我来帮你。”

慕容轩愣了半晌,曼妙的酮体一点点袒露在他眼前,他再度开口时,嗓音已变得嘶哑:“你打算怎么帮?”

“我想和上次一样抱着你睡觉,可是没那么多时间。”她慢慢将布条堆到一边,转过身来面对他的目光,纤细的胳膊不自觉的横过胸前,她极力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巧的耳垂却已经红得像一枚樱桃,饱满丰盈,让人情不自禁的想靠近品尝。

“璧儿,”他尽量不去看她,也尽量使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平和易接受:“你这么做,只会让我看到自己的无能。我想要你,但不是现在。而且,此刻我体内寒毒正盛,你我之间,并非行普通的闺房之乐,我会伤害到你,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带我的痛苦将远胜于我正在承受的。”

“可是要我在你身受煎熬的时候离开你,我也做不到。至少让我帮你这一次,就算有伤害,也不会太大。”说话的片刻,她已跪坐到他腿间,披散而下的长发遮住玲珑的身躯,洁白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

“等,等等……你想没想过,你要是后悔怎么办?”

慕容轩满头大汗的挣扎,铁链拖出沉重的声响,她欠身吻上他被缚的手腕,反问:“你会后悔吗?”

“会!”慕容轩毫不犹豫道:“我不希望你在这种地方委身于我……会弄脏你。”

“你可能不知道。”沉璧抬起头,慧黠的眼眸眨了眨:“我们家乡有个强悍的名词,叫做S M呢,我一直很好奇,今天正好有机会尝试一下……”

“什……什么死……”

疑问化作深深浅浅的喘息,对话再也进行不下去。

灵巧的小手拨开他的衣襟,滚烫的身躯贴近他的胸膛,滑软的舌尖在他纹理分明的肌­肉­上打着旋儿,一路向下……

“璧儿……”他紧紧扣住她的腰肢:“你再想一想,若非替我医治寒毒,你……还会这么做吗?”

她嫣然一笑,犹如万千世界齐放光华。

她温柔而坚定的拉开他的手:“我会这么做,只因为是你。”

纤腰款摆,缓缓下沉,进入的瞬间,身体沦为无尽的虚空,却又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满足。

那一刻,他与她,互为天地。

一夕生变

铁链细微作响,沉璧为慕容轩披好最后一件衣物。怀抱中的他已经沉入梦乡,呼吸均匀,她一遍遍轻抚他英挺的眉目,­唇­角不觉扬起浅浅的弧度。

牢房外有人咳嗽,她心知是在催促她趁早离开,却久久不愿起身。孰料对方咳个不停,实在耽误不下去了,她无奈低头,在他的­唇­畔烙下一个吻,似安慰,也似承诺:“会没事的,我等你。”

他依旧沉睡,随呼吸轻颤的睫毛扑闪出孩童般的稚气,神态安然而满足。

沉璧走了几步又折返,解开颈后绳结,取下钻戒推进他的无名指,有点紧,不过没关系,至少不容易滑落。

全身上下,没有别的东西,唯有这枚钻戒,这一世,从出生起就属于她。

米切尔之泪,永恒的爱情。

爱情,从来都不应该被遗忘,它甚至可以用来许愿,许下携手相伴的心愿。

轻叩石门,门开了,领沉璧进牢房的看守正在警惕的张望把风,她的拖延显然让他有点紧张。

沉璧低声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就怕交班的弟兄来了。”额头可能出了汗,他习惯­性­的挥手去擦,“当”的一声,敲在头盔上。

沉璧想装作没看见,别开眼的瞬间,却见对方吃痛偷偷甩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这一笑,好比莹玉生光,直将对方看傻了去,她方才意识到人皮面具丢在了牢房里,立刻回头。

“等等,我还有样东西……”

话没说完,忽闻对方小声嘟哝:“河神送给我的婆娘。”

沉璧犹自惊疑不定,下一刻,对方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脸。她好容易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不甚清晰的记忆在头脑中翻来滚去,她犹豫着叫出他的名字:“黑……蛋?”

“可不是我么?”被认出的人十分高兴。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那个壮实的少年如今已是人高马大,铁塔般的身形投下的暗影将沉璧罩得严严实实。沉璧想了半天,依稀记得黑蛋跟着沉非的部队下了山,整编从军,再往后,就不知音讯。

“说来话长。”黑蛋示意沉璧跟着自己往外走,“总之,王爷带我逃离战乱,将我安置在吃皇粮的衙门,还接来了我爹娘,如今他有难,我不能不帮。我本想拼死护王爷离开此地,郑大哥却不许我轻举妄动,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爷受此等折辱,还要装得和其他人一样冷面无情……”说着说着,他嗫嚅苦笑:“你定然瞧不起我这般孬种,贪生怕死,毫无用处。”

“谁说你毫无用处?”沉璧停下脚步,“你必须听从郑大哥,不可露出半点破绽。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教他及时知晓,但凡暗中行事,务必与他提前商量。有你照应着,才能保王爷狱中平安,尤其是在食宿上,切记多留个心眼。黑蛋,”千叮万嘱抵不过一句重托,她望着他的眼睛,“五年前我不慎坠崖,若非得你相救,早已不在人世。大恩尚不及报,而今,却又是我视作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求你一定要将它完好无损的交还给我。”

黑蛋极认真的应道:“你说的我都照办。可是,有什么东西会比­性­命还重要?”

沉璧略一思索,反问:“你常舞刀弄枪,不妨先告诉我,人的要害在哪处?”

黑蛋把前胸拍得咚咚响:“这里。往日村里杀牲口,也只消往这里捅一刀便没了声息。”

“那便是了,你也知道要害处断然不能受伤。”沉璧学着他的样子按了按胸口,“假如这里出了差错,不分昼夜的疼,那活着还不如死去,你说,它怎么不比­性­命重要?”言至此处,眼眶没来由的一热,“我的一颗心全牵系在王爷身上,只有看着王爷好好的,它才会觉得欢喜,往后活着才有滋味。”

黑蛋似懂非懂,沉璧却再也说不下去,不是没有爱过,却没有哪一次来得如此汹涌,唯愿长相厮守,一刻也不分开。她的目光流连在牢门边缘,恨不得将那紧闭的巨石生生凿开。

黑蛋默默的瞧了她一会,忽然出声问道:“那欢喜的感觉,就像我方才见到你一样吗?”

清澈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沉璧顿了片刻,­唇­角渐扬,想和从前一样去摸他的脑袋,发现早已够不着,只得点头道:“是。”

黑蛋咧嘴憨笑:“那我就懂了。你放心,我一定将完好无损的王爷交还你。”

天空泛起鱼肚白,启明星渐隐,两匹高头大马并肩走在雁门关外的草场上。

“你……还好吧?”

衣领遮不住雪白颈项间的紫红吻痕,半隐半现的一点,便让眼尖的郑桓宇看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明白沉璧和少主之间发生了什么。虽感慨少主多年夙愿以偿,却也不免担心,毕竟少主体内寒毒正盛,难保沉璧不会因为被汲取了元气而虚弱。而且,倘若正赶上少主毒发之际神识不清,对她用了强……

郑桓宇仔细观察,终于排除了这一可能,因为沉璧看上去还和平常一样,双颊甚至还多了层淡淡的红晕,似霞光所染,又比霞光娇艳百倍,朦胧的表情更是给那张生动的小脸无端添上几分妩媚。

他自觉问得有些多余,却已打断了沉璧漫无边际的遐思,只见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不好了?”

“呃……”郑桓宇语塞。

沉璧心念一转,顿悟他此问何来,脸孔骤热,强作镇定的看向远方。事前事后,她没有半点犹豫和后悔,相反,当看到慕容轩熟睡中微微泛起血­色­的脸庞时,她觉得一切都很圆满。虽然刚开始有点疼,久了也有点累,但是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难道她的体质和别人不一样吗?

想到这,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慕容轩从前恐怕是在为自己的花心找借口吧,从今往后,他的寒毒,只有她能解……不过,他似乎也提到过根治的法子……她顾不上羞赧,开口问郑桓宇:“他一直都在找炎炙石,至今还没有半点线索吗?”

“要是有线索,属下翻山倒海也要替少主找到。”郑桓宇提及此事就忿忿不平,“倒是有人说可以通过卜卦卜出来,可是卜了五年也没个结果。”

“卜卦?你是说,游笑愁?”

郑桓宇不屑道:“是,此人惯弄玄虚。你去了天义门,也有机会见到他。”

“人我倒是见过,不过……”

话没说完,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嘘哨,沉璧警觉的拉紧马缰。

“不要怕,是自己人。”郑桓宇说着拔高音量:“出来吧!”

马蹄由远及近,来人翻身下马,恭敬道:“郑都统,马匹和盘缠都已准备齐全。”

“不错。尔等送这位公子前往恒州,祖父会在那里接应,途中不可有任何差错。”

“属下得令!都统需要带话给郑老吗?”

“不必,未尽之事我留作书信。”郑桓宇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长形包裹,转而看向沉璧:“这是少主命我转交给你的,此剑是少主常佩之物,你代为保管,必要之时亦可防身。”

“郑大哥……”沉璧欲言又止。

郑桓宇见她忧心忡忡,忙宽慰道:“你且安心,这边还有我们。少主经历过的大风浪不在少数,此番也定能化险为夷,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好消息捎给你。”他想了想,又补充:“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不管你信不信,少主一向把你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

出乎他的意料,沉璧很快接过话去:“我相信,所以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对不对?”

明眸映出绚烂的朝阳,似两簇跃动的火苗,燃烧着希翼与坚定。

郑桓宇肃然应答:“少主言必有信。”

沉璧微微一笑,最后往燕京方向看了一眼,花岗岩筑起的城楼笼在晨雾中,朱红­色­城门隐隐绰绰。当初的进去与现在的出来都非她所愿,唯一的不同是多了一个胶着进生命的人,慕容轩。哪怕只是默念他的名字,都会呼吸到阳光。

马不停蹄的一路沙尘,小队人马抵达恒州时,晚霞已布满苍穹。城门口的残阳下伫立着一个老人,似乎等了很久。

“郑伯。”沉璧跳下马,她已经无比确定老人就是在乌镇与她比邻而居的老铁匠。走近了,方见老人的胳膊肘上还停着一只鹰,褐黄|­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郑老。”随行的护卫一一上前见礼。

老人的神­色­一直很凝重,甚至于有些苍凉。他略略颔首,扬臂放飞了鹰,然后,一步步走向沉璧。

沉璧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卷黄帛,虽猜不出是什么,忽然就觉得心跳很乱,升腾起莫名的惊惶,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老人停住,对着遥远的地平线,缓缓跪下。护卫们的神情惊疑不定,也都跟着跪下。

“天亡北陆!燕京刚刚传来消息,六皇子病殁。”

盘旋在头顶的鹰发出高亢的鸣叫。

沉璧的身子晃了晃,想了很久,似乎都想不起六皇子是谁,她认识吗?似乎不认识。她只认识一个叫慕容轩的倒霉蛋,昨晚才被她吃­干­抹净,她走的时候他还睡得一脸傻笑,和“六皇子”这个高高在上的称呼根本搭不上边。

可是……为什么就快要不能呼吸?

要坠不坠的半轮落日折­射­出绮丽的光芒,刺得人眼疼,她烦躁得想冲过去把它踩扁。

抹了一把脸,满是水。

她怎么听见有人在哭?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干­嘛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多难看,又不是死了天王老子。

她不哭,他不喜欢看见他哭。他说过,不高兴的事要忘得­干­­干­净净。对了,他还说过,要给她一个孩子……

脑海中不可遏止的浮现出一张英俊的笑脸,她惊恐的连连摇头,不,不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不会骗她,不会言而无信,不会始乱终弃。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要把他揪出来,告诉他,她后悔了,后悔不该爱上他。

“慕容轩!”

撕心裂肺的喊叫不像是她发出的,她踉跄着扑向马,模糊的双眼却怎么也看不清马缰,她只好放弃上马,朝来路狂奔。

“逝者已矣,望生者节哀。”一双苍老的手拉住她。

“我不节哀,我为什么要节哀。他根本没事,你为什么要说谎?”沉璧死命挣扎,似乎挣脱了,就能证明一切都是假的。

“少主在天有灵,若见到姑娘如此模样,只怕也不得安心。大局为重,请姑娘随老夫速回终南山。”

老人的语气沉而有力,沉璧目光狂乱的紧盯老人的脸,她希望老人能给她一点暗示,哪怕一个眼神也好。

然而,她彻底失望。

“你放开我,人都不在了,还顾什么大局!”那一刻,天似乎也塌陷了,沉璧已然魔怔,“我要去燕京,他一定还等着我……”

话音未落,她被人轻轻一掌拍在颈后,顿时失去了知觉。

芳年虚度

庭前花开花落,天外云卷云舒。时间不慌不忙的踱着步子过去了,带走快乐,也带走忧伤。

转眼又到了秋天,终南满山红叶。

天义门的一帮师兄弟们最近又有了闲暇的好去处。

每日下了早课,紫烟峰的小树林中,一定会出现一抹俏立的身影。

红叶胜火,白衣赛雪,一颦一笑的绝代风华,怎叫一个“美”字来形容。

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情窦初开的少年,或稳重或活泼,都忍不住近前搭讪。少女却只管一心一意的练功,她并未学很­精­深的招数,只是一整套云袖舞,融合了一些轻功和剑术,防身堪堪够用。不过也说得过去,这般美人断然不会一辈子舞刀弄剑,她的身边,该有多少争相守护的英雄豪杰呢。

既然少女一视同仁的谁都不搭理,众光棍常聚在一处评头论足也算和乐融融。

光棍甲:“我敢打赌,她那把剑绝对是纯金的,瞧那光泽,都闪花了人眼。”

光棍乙:“初入江湖,用太贵重的兵器可不算好事。”

甲垂涎:“怎么不好,要真遇上歹徒,对方还得在劫财或是劫­色­的选择中犹豫一番。”

乙鄙视:“去你的,她无论被人劫了哪样,风左使铁定荡平江湖,大伙儿也轮不到好果子。”

丙Сhā话:“为啥扯上大伙儿?”

乙继续鄙视:“呆子,风左使还会不知道咱们成天价的跟着她跑?到时候准安上一条保护不周的罪名。”

丙恍然大悟:“言之有理。哎,你看,风小妹既是这般绝­色­,风左使一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甲作阅美无数状:“那也未必,你瞧风大嫂,不也姿­色­平平么?”

乙叹息:“傻吧,人家是行川长老的高徒,平日哪会用真面目示人?”

甲不服气:“美人就是要给人欣赏的,­干­嘛遮遮掩掩?”

乙­阴­笑:“人家留个小妹给你欣赏就算很大方了,你还指望看人家老婆?当心被风左使听到,一声不响的­干­掉你。”

甲不怕死:“嘿,我听说嫂子曾经还真是个不输给风小妹的美人,只不过后来因为意外,脸上受了点伤……女人一般都很在意脸蛋么,所以就对面具感兴趣了。”

丙打完酱油回来:“跑题了跑题了,咱接着说风小妹,你不觉得像她那个年纪,冷淡得有些不正常么?”

乙唾弃:“少来,你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人家是还没看到合意的。”

丙神秘莫测:“不不不,我有个小道消息,乃们都知道忘忧蛊吧?种入体内能够让人忘却一切伤心事。据说风小妹其实是受了情伤才跑来终南山的,因而风左使请允昌长老给她种了忘忧蛊。她之所以这么冷淡,明显还在割舍旧情的阶段,咱只要有耐心,等她恢复好了,希望也就来了。”

甲乙同疑惑:“真的还是假的啊?”

丙拍胸脯:“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嫂子和几位长老闲聊,确实提到过风小妹和忘忧蛊,疗效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甲嗟叹:“啧啧,哪个混账王八蛋竟敢伤风小妹的心,待本尊去收了他。”

乙不屑:“吹牛不眨眼么,来来,先和师兄我比试几招……”

丙起哄:“哦哦哦,押注,赶快押注……”

舞剑的少女大约是累了,又或者是被附近的喧闹所惊扰,她停下动作,秀气的眉峰皱了皱。

“璧儿,喝口水。”林中走出一名青衣男子。

少女浅浅一笑,乖巧的上前接过男子手中的碗,小口喝完。

入鞘的剑依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金光,一块血玉铭牌充当剑坠,正是叱诧江湖的门主令。幸而那帮毛头小子们没看清,否则免不了又要引发一轮爆炸­性­的讨论。

时至今日,天义门主之位早已蒙尘,她却连喝水都不肯放下它,深入骨髓的依恋,终究是无法拔除的罢。

男子爱怜的替她理好耳边碎发:“璧儿已经练得很不错了,今天可以早点回去,青黎做了你喜欢吃的豌豆糕。”

“不。”少女嘟起小嘴:“你再教我几式,我明日好早起晨练,每天这个时候都太吵。”

“璧儿,”男子的眼风扫过林边那群追逐笑闹的少年,轻不可闻的叹息:“他们中间,就没有你看得顺眼的么?”

少女偏着脑袋想了想,又笑了:“世间再没有谁比哥哥看起来更顺眼。”

“你这丫头,又拿我寻开心。”男子期望落空,哭笑不得。

“好嘛,你赶紧教我,不要让青黎久等。”

男子拗不过她,只得站到她身后,扶着她的手挽了个剑花,就势往左侧挥去:“此为虚招,攻敌方右肩,然后……”

枫叶滑过白衣,少女专注的练剑,束好的发丝在一次次腾挪跌宕中飞散开来,张扬清媚。一旁的男子不时出言指点几句,慢慢的,眼眶有些湿润。

璧儿,将来有一天,你会怪我吗?

一套剑式行云流水般舞完,少女利落收剑,两鬓的碎发掉下了一些,发梢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不错,璧儿很有天赋。”男子由衷称赞。

“真的吗?”少女喜形于­色­,秋水流转的双眸晃荡着阳光:“哥,我还想再练一会,不如你先回去,替我多留几块糕。”

“当心累着,回头又该求青黎帮你揉胳膊。”

“不累,我真的不累。”

男子无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被她连笑带推的哄走了。

少女目送他的身影走远,回头继续练剑,相同的招式,这一回却不如方才柔美,直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练到一半,她手腕蓦扬,剑身笔直飞向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丛中传来细微动静,两名男子轻轻跃出,显然已经藏身许久。其中一人接了剑,显得有点狼狈。另一人自始至终都无甚表情,一双深沉的眸子将她望着,隐隐透出探究与关切。

“璧儿,是我。”接剑的男子率先出声。

少女一言不发的打量着对方,良久,朱­唇­轻启:“你是谁?”

终南红叶染上第一场霜时,天义门的光棍们又在奔走相告一个令人扼腕的消息。

风左使的那个美人小妹自恃功夫学到了家,留了封书信,独自下山闯荡江湖去了。

此事在外患连连的天义门,无异于投入沸腾粥锅的炸弹,风左使一急之下,招呼也不打的找人去了。将近一年未露面的门主依然音讯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打着质疑门主身份的旗号前来挑衅叫嚣的各派掌门扑了空,都领着徒子徒孙在终南山脚下安营扎寨耗上了,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一旦有人领头,他们就会肆无忌惮的冲上山,毕竟玄宗密室的绝学孤本是每个武林中人都梦寐以求的。所以说,风小妹的出走后果很严重。

可是又有谁知道,风小妹会去哪里呢?

又逢岁末的燕京,越王府门前的广场空无一人,再也找不回往昔的歌舞欢庆。

六皇子意外病逝,或是出于悼念,熹帝并没有动他生前的府邸,不过,相隔大半年,府上的奴婢们走的走,散的散,越王府逐渐变成一座人烟罕至的死宅。

是夜,府内忽然亮起一盏灯,灯火飘行在回廊间,犹如鬼火粼粼。

白纱拂过满是灰尘的地板,幽光给一张秀美绝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虚幻和神秘,沉璧举着烛台,静静的走过一处处院落,最后停在一扇门前。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灯光照亮的是一间卧室。她走到床边,慢慢坐下,伸手抚过光滑的锦被,闭上眼,仿佛还能从飘满浮尘的空气中闻到他的味道。

她环视着收拾齐整的屋子,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带走的东西。于是,她又去了书房,书房,应该是他生前呆得最多的地方了。她轻轻坐进紫檀木椅,摩娑着椅背,仿佛它的主人还像从前一样拥抱着她。桌案上还摊着一本未读完的兵法书,她小心翼翼的把书合上,抱在胸前——她只想找一样还留有他最后气息的东西。

­干­涸的眼中不再有泪,忘忧蛊呵,据说能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可是忘不掉幸福,他曾给的幸福,那么多,多得她视而不见,多得她以为任何时候只要她回头,他就一定还在原处等他。

她的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哽咽的低叹,正要起身离去,衣角却被挂住。她回过头,看见书桌下还有一只箱子,挂住衣角的,正是箱子的锁扣。她蹲下身,打开了箱子。

沉重的铜箱发出锈蚀的声响,岁月的烟尘扑面而来。

她呆呆的看着箱子里的物品:一只兔八哥造型的粗瓷杯、一把扎得整整齐齐的青丝,一只­干­瘪的麦秆,一方粉­色­丝帕,一张写着“臭头阿慕”的素描,还有一个圆盒子……

她颤抖着手拿起盒子,似乎早已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来,果然是一只已经­干­裂得不成形的月饼,隐约可辨中间那个“慕”字。

胸腔似被什么狠狠击中,撕心裂肺的疼。一瞬间,再也透不过气来,大颗泪水滴落在月饼上。

慕容轩,阿慕。

早在她看到郑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只是没有勇气承认,傻的那个人,究竟是她,还是他?

他一路陪着她,哭着,笑着,等着,爱着,还对她说,遗憾没有把最初的最好的留给她。

就连告别都怕伤了她,所以一声不响,所以犹带微笑。

红尘万丈,恋无可恋。

她总当自己一无所有到没什么好再失去,总当他无所不能到不需要她来­操­心,割不断的绵延岁月,她始终忽略了,她还有一个他。

他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从被咬定栽赃叛国,到群雄策反天义门,与南淮朝廷的挑拨都不无关系,为的就是让他腹背受敌。怀瑜工于心计,应该早查明了天义门主其实就是慕容轩,只是连青墨都瞒了过去,引蛇出洞在前,落井下石在后,手段一贯的高明。

此间往生情缘,早已幻化成风。

她却再没机会让他知道。

我其实早已爱上你。

失之交臂

那一日的终南山谷,漫天红叶飘零,两厢皆是白衣翩跹,远看倒似一对神仙眷侣。

曾经深深爱过,又深深恨过,以为一生都难以释怀,到头来,却也不过云淡风轻。

你是谁?

我又是你的谁?

他痛楚难言:“璧儿,不要这样待我!”

“那么,我应该怎样待你?”她只作天真无知,不急不恼地反问。

纵使见过再多的国­色­天香,依然轻易被她的一抹浅笑勾去了魂魄,怀瑜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真的……都忘了吗?”

胸腔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一颗心好像随时就要蹦出来,紧张,甚至于期待,或许上苍垂怜,真的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安静的望着他,明媚澄澈的眼眸没有透出一丝情绪波动。

姣好清丽的脸庞离他不过数尺,她的眉眼,她的笑靥,甚至于她的每一根发丝,在无数个思念得无法成眠的夜晚,都被他的画笔细细描摹过,而今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面前,却仿佛依旧隔着千山万水。他不敢去触碰,只怕指端挨到的又是薄凉的画纸。

他恍惚凝眸:“璧儿,跟我回去。你忘了,你是我的妻……”

林间光影斑驳,他听见青墨微不可闻的叹息,她的目光闪烁不定,过了好一会,淡然道:“把剑还我。”

洁白的柔荑伸出,掌心朝上,纤细的纹路纠缠着命运的曲线,哪一次回眸,让一生改变?

他再也忍不住,握住那只手,将她用力拉进怀里,熟悉淡香扑近鼻端的刹那,泪如雨下。

“璧儿,我说过永不放开你的手,你对我的惩罚,也该够了。”

温热的液体渗入发鬓,她并未挣扎:“我跟你回去,把剑还我。”

他倏然抬头,难以置信。

她只管从他手中慢慢取过剑,小心拭去剑锋沾上的草叶,幽如深潭的眸中,除了那柄剑,再无他物。

有谁知道,她等的便是此刻。

她跟怀瑜回大兴,夜探御书房,取走数封怀瑜与慕容博之间的往来书信,其中还包括慕容博为表诚心献给怀瑜的布兵图,当然,图纸上的驻军都是经由慕容轩一手提拔的死忠部下。

慕容博设下的,原本是个一箭双雕的法子,可惜若被人借力打力,反击功效无疑也是双倍的。

为保万无一失,她还给每张信笺加盖了南淮国玺,从而使其中任何一张纸片都足以作为慕容博通敌卖国的铁证。

她没有给他留下只字片语,来去寂然,镜花水月被风拂过,晃荡出满世界虚华幻影。

真的很像一场梦,浮生,不过如此。

这厢里,沉非与韩青墨讨论了很久,认为无论作案过程还是作案手法,无一不显出计划的周密,显然不属于突发奇想。

至于沉璧的作案动机,他们既惊且疑,不约而同地质疑忘忧蛊是否失效,唯有隐居终南山的游笑愁不以为然:“关那蛊儿甚事?千年炎炙石选择的主人,想来总该有些与众不同。”

不管同与不同,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人。

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可能经过的路线,围追堵截。

可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全然销声匿迹。

除夕将至,南淮朝廷挑选了一批舞姬赠予熹帝,自南北和亲后,两国的文化交流也多了起来,所谓霓裳水袖动天下,北陆贵族也开始懂得欣赏南淮美人的娇柔体态。

泰王府眼下正是一片靡靡之音,慕容博宴请了皇室宗亲,觥筹交错中,他忽然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父王赏赐给本王一名舞姬,据说还是秦淮头牌。不过,诸位知道,本王向来不好这口,”慕容博眯着醉醺醺的三角眼,搂紧身侧油头粉面的戏子,­淫­ 笑:“今日正好借花献佛,让她上来亮亮相,同往年一样的老规矩,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众人皆附和叫好,慕容博又半开玩笑道:“听说四弟去年只差一步便争到头筹,今年该毫无悬念了。”

众所周知,熹帝如今最看重的便是慕容博,死人不能说话,正好用来试探活人的意向。

四皇子慕容奕自斟一杯酒,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不动声­色­。

慕容博讨了个没趣,­干­笑两声,拍拍手掌,几名小厮搬来一面巨大的牡丹花鼓放在中庭。

众人惊叹不已,忽闻丝竹袅绕,殿外白纱翩跹,清影徘徊,无数红梅花瓣飘飘扬扬,待到嫣红落定,花鼓上便多了一名女子。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女子身着一袭白衣,轻纱遮了脸,只露出眉眼,远山黛眉,秋水凝瞳,额间一点红梅印,整个人仿似都透着股冷清的梅香。只见她琵琶半抱,纤纤玉指漫不经心的来回拨弄,单单风情一瞥,已让在座众人的骨子酥了大半。

乐声骤起,女子的舞步渐渐欢快,婀娜的身姿翩若惊鸿,时而下腰,时而甩袖,腰带末端坠着的几颗银铃有节奏的敲打着鼓面。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浑然忘我,入口的食物都忘了咀嚼。

随着鼓点的越来越急,女子旋转得也越来越快,云袖迎风招展,清丽的身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飞上九重天。下一刻,她竟然真的腾空而起,手中琵琶一挥,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向主座的慕容博。

“小心刺客!”不知是谁最先觉醒,扯着嗓子大吼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的剑已逼近慕容博眉间,她孤注一掷的扬手,剑锋准确无误的扎进对方皮­肉­。

闻声赶来的泰王府护卫朝女子连发数箭,其中一只正中女子肩头,她像一只负伤的鸟儿从半空跌落。幸而,在护卫包抄上来之前,她的背部被外力托了一把。

“快走。”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

她回头认出援助之人,对他略一颔首,借力跃上房梁,顷刻没了踪影。

人群中,慕容奕的号令洪亮如钟:“暂且不要追了,宣太医!”

乱作一团的护卫立刻有了主心骨,哪还顾得上逃得不知所踪的舞女。

慕容奕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慕容博,又望了一回天,­唇­角禁不住挑了挑。他很好奇,六弟这回又该如何谢他,千算万算,偏算漏了六弟看上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公主,真要玩起命来,绝对和六弟有得一拼。看来,一切顺利的话,六弟的大计最多不过年关,只是回头谢罪的桥段可有热闹看了……

北陆天圣十二年底,泰王慕容博遇刺身亡,真凶不及彻查,熹帝便收到一份由四儿子转呈的神秘“新年礼物”,长子通敌卖国且嫁祸胞弟的丑行昭然若揭,熹帝强压震怒,即令颁旨匆匆安葬,不问后事。不出一年痛失两子,熹帝一病不起,朝政交由崭露头角的老四代管。天圣十三年初,南淮大举进军。

北陆节节败退,屯兵雁门关。

主帅营帐内,慕容奕不慌不忙的翻看前线战报,间或打量一眼跷着二郎腿躺在虎皮短榻上的男子。

小睡初醒的某人,百无聊赖。

兴许感觉到对方探究的目光,蔚蓝眼眸抬了抬:“你看我做什么?”

慕容奕笑了:“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轩儿,你的寒毒当真无碍了吗?”

他走过去,伸手搭上六弟的手腕,指间脉相沉稳有力、厚泽绵长。

他满意的点点头:“炎炙石果然是件神物,原以为只是个传说,没想到……可见那丫头果真是你命定之人。”

蓝眸望天,某人的语气骄傲异常:“那是自然,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深知……”

“深知什么?深知为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干­脆连表白也省去?深知为探寻芳心不远千里却有口难言?还是深知她决意生死相随而追悔莫及?”慕容奕不无戏谑的反问。

某人的脸红了又紫,紫了又青,青了又白,一时间变幻莫测,煞是好看。

慕容奕叹了口气:“那箭倘若再偏个半分,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了。多亏有行川长老施以妙手,拔除了箭上的毒,但他怎地没说这丫头究竟何时会醒?”

“总有一天会醒的,等这场仗打完,我便带她回江南,过她老早就想过的日子。”

“那万一……”

“绝无万一。我与她,必定相伴终老。”

慕容奕的目光不知是赞赏还是惋惜,抑或两样都有。

“袖手天下亦无妨?”

“我心意已决,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向程怀瑜讨还一笔债。”蓝眸深处,波澜不惊,显然早已深思熟虑,“替我,也替璧儿。”

慕容奕沉吟片刻:“你怀疑是程怀瑜故意诱使她去刺杀慕容博?”

“至少他知道璧儿会这么做,他明明可以阻止,却不惜火上浇油,他无非是想借璧儿的手除掉政敌。试想,若没有他的暗中安排,璧儿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混进南淮献给父王的舞女中?又那么巧,独独将她赐予了慕容博?”

慕容博早就该死,但想让其死得不留把柄又很难,此招却是多么的天衣无缝,舞女是父王亲赐的,要查,难道先从父王查起么?

蓝眸中浮现久违的狠戾,他早说过,他不容许她再受半点伤,这一次,前尘旧账也该好生清算了。

以为他命丧黄泉,以为北陆国中无人,所以才迫不及待的大举挥军?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局中设局将计就计,并不是谁都有能耐玩得滴水不漏,他慕容轩,才是当世唯一的战神。

毫无悬念,南北最后一役,雁门关之战,北陆轻而易举的反败为胜,生擒南淮一­干­将帅,并俘获微服亲征的年轻君王。六军随即占领午门,未损一兵一卒,拘熹帝于承德行宫。

消息暂时封锁,芸芸众生们并不知道,也许不过朝夕,天下便要改朝换代。

史册终将记取那一日,巍峨城楼之上,玄衣主帅于谈笑间挥斥方遒,蓝眸如洗,傲视河山。

烽火自他脚下绵延,一场斗志昂扬的厮杀,硝烟弥漫处,制敌于关外。

方圆十里都能听到六军的整齐跪拜。

军心所向,皇权唾手。

然他只是微微一笑,绝尘而去。

心中装了一个人,便再也装不了天下。

“宝贝,”床榻前,他一遍遍亲吻着她,“我不久便可以带你回江南,你若开心,就不必说话。”

狡猾的某人,如此一来,亲吻得更加肆意:“我就知道,你定然会开心得说不出话来。我再告诉你,我已备好八抬大轿迎娶你,你是不是会急着起床梳妆?”

问题设置失误,久久无人应答。

他的微笑有些凝滞,温柔的­唇­滑过她的耳畔,最终,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不肯抬起。

“璧儿,璧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求你,不要折磨我。我知道错了,但唯有如此,我方能全身而退。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棋行险招,万不能掉以轻心,无论被谁从你身上瞧出半点蛛丝马迹,我之前的辛苦便都功亏一篑。你要知道,我所受的煎熬丝毫不亚于你。”

他的软弱从不轻易显露于人前,唯有眼下,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无助与凄惶。

门页轻轻一响,他顿了顿,慢慢地将怀中人放平躺好,­唇­边又携了一丝怜爱的笑:“懒丫头,成天睡个没完,连洗漱都要人代劳。我这去和你哥哥商量,看能不能早些将你这个包袱甩给我,往后便都由我来服侍吧。”

说罢站起,对门外的青黎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来。

落子无悔

房门被带上,室内重归寂然。

待脚步声走远,床上的人动了动,俏眸微张,水雾濛濛,岂料正对上青黎寻味的目光,不由涨红了脸。

青黎放下手中铜盆,叹道:“你还要装到几时?他对不住你的,可算是连本带利还了。连我这个外人都于心不忍,你的心肠还真够硬的。”

床上的人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们都认为我在惩戒他,其实并不然。我只是不想让他后悔,因为一时情迷,便放弃了他自来想要的东西。”

青黎默了默,实则沉璧并未说错,那个气度不凡的北陆男儿,亦可称作王者天成,他凭借自己的谋略一步步得来今天,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你总该给他选择的机会。”

“唯有放手,才能给他自由的选择。因为他懂我,所以他不会拒绝我,但我不愿成为他的束缚。”沉璧低头笑了笑,­唇­边梨涡倦倦,“青黎,男人和女人对生活的定义不一样,有时候,我们希翼的幸福,他们并不能真正理解。反之亦然。比方说青墨,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他的选择有道理,但我从未将我的观点强加给他。”

“我也不觉得。”青黎泄气的嘟哝,“可他就是那么个毫无转圜的人,怀瑜设计将他留在了大兴,他得知战况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雁门关,若不是被沉非暂时困住,他早就劫人去了。其实怀瑜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倘若他有意外,南淮帝位后继有人,却没想到我哥死心眼,坚持与其共进退,还说……”她怅然而叹,“他说即便抛开君臣之礼、金兰之义不谈,这也是你曾经对他的嘱托。”

沉璧愣了愣,半晌才道:“怀瑜真的会被置于死地吗?”

“这个问题,你该问问慕容轩,如果挟天子令不成诸侯,留下他也没多大用处。我却好奇,怀瑜为何定要赴前线亲征,难道他不明白自己的弱点吗?如果换作我哥主帅,凭他的身手,决不至于被擒。你怎么看?”

“他不是因为我。”沉璧会过意来,断然否定,“他会有千百种亲征的理由,但绝不是为我。人生纵然如棋局,进退虚实,但我很早以前,就是他的弃子。”

“将军!”

落子无悔,大局已定。慕容弈看了看棋盘,哑然失笑:“轩儿,你仅剩一子,居然还能逼宫。”

慕容轩不慌不忙:“兵家无忌多寡,然,吃不吃得下倒是个问题。”

“你与我说话,几时还需要这般转弯抹角?你所指的,便是南淮罢!”

“不错,此战必将大挫南军锐气,数十年之内不敢再生妄想。但我们若按照几大族长的建议立时吞并南淮,恐怕数十年内也不得安宁,即便勉强硬撑,难保不会被拖垮。”

慕容奕沉吟片刻:“程怀瑜善治,权术之外,深得民心,且中土有为之士一贯自视过高,断然不会轻易臣服。外敌易攘,内战难平,而北陆近年每况愈下,犹如外强中­干­之朽木,积压的沉疴治理起来也十分费力。”

慕容轩执杯:“四哥灼见,纵观北陆上下,贪污公行,裙带之风,冗军冗员,无一不是执政之大弊,倘若一味追求征战,反而失了根本,岂能长治久安?”

慕容奕赞许颔首:“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着人拟定诸项条款,内革旧政,外立国威,不日便可呈请四哥斟酌修改。”

“对你,我有什么放心不下?你明知我所指何事,不要避重就轻。”慕容奕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于众目睽睽之下将程怀瑜软禁府中,诚然可一雪前耻,但倘若没拿捏好轻重,恐怕……”

慕容轩的脸­色­沉了沉,一言不发的喝完杯中茶水。

“不瞒四哥说,他的确软硬不吃。若非顾忌璧儿,我必除之而后快。”

“哦?”慕容奕来了兴趣,“他对你说过什么?他执意亲征,果然并非一时糊涂?”

慕容轩不语,他想起昨晚那一幕。

被囚于暗室中的男子泰然自若,一袭白衣,犹胜霜华。

“死?我既然敢来,也就没有把这个字看得多重。亲征,无非两样结果,胜,得偿所愿。败,最差不过如此。倘若我今生还有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便只剩这一次了。”

“你以为是我让沉璧去刺杀慕容博?我倒也希望我能狠下这条心,谁知我偏偏做不到。我还指望她能抛却前尘过往,让我用下半生来弥补对她的亏欠。可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她根本不打算活下去。她一心只想给你报仇,她手上那把剑,离我的胸口,大约也只相差一念之间。那个时候起,我已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是你,胸怀远大,步步为营的夺来天下,我也可以举重若轻急流勇退。这样的放弃,并不是件难事,甚至还能留得身后名。可我从开始就是被逼的,一件以命相搏的东西,就连放弃的资格都不曾属于我。我曾经最快乐的理想,莫过于做个普通商人,忙碌的养活妻儿,闲时在后院种一两株山茶。可事实上,我做了什么?我杀父弑君,我多疑的伤及无辜,我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又为了那可笑的亡国罪名,亲手将心爱的人推往和亲之路。”

“我走错一步,便错过一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也不想无果而终,便该应了我的要求,我绝不会让你失望。我南淮后继储君,自当依照我的遗嘱与贵国建交。”

言尽于此,不为求生,只为见她一面。

他是不是该庆幸,他的璧儿,尚且一无所觉?

十里楼台,琴声不绝,待蒙住双眼的黑布取下,怀瑜看到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清目秀,流波转盼,只可惜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她的­唇­角斜伸至额头,虽然经过细心养护,­色­泽已近浅淡,但美玉终究有暇,再也不复当初的完美。

“青黎?”他微微皱眉。

“你没有认错人。”青黎对他的惊讶回以一笑,“跟我来。”

怀瑜默默跟在她身后,巫峡那一战,付出代价的人,原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青黎,你也……恨我吧?”

“不,既然她都可以释然,我有什么不可以?她说,恨比爱更难,唯有释然,才是真正的解脱。”

怀瑜苦笑:“她还好吧?大夫们有没有说过,她何时会醒?”

青黎没有立刻答话。

回廊两侧白纱轻扬,如同冬日里的大雪,模糊了视域,模糊了空间,他恍然觉得自己又在做梦,唯有在梦中,他才可以这么真实的走向她,走向梦寐以求的终点。

除却遗憾,只剩圆满。

他的一生,本该与她携手白头,如今,却也不用等到白头了。

数着自己的脚步,有些期待,又有些情怯。

仿若回到多年前的苏州,他在天­色­未亮之际急匆匆的赶往柳府,只为找她要一份曲谱,抑或是,想见她一面。

好在这一次不同于那一次,她就在前方安静的等他。

“到了。”青黎终于停下。

他举目四望,立足之处乃一方水榭,脚下泉水氤氲,暖雾终年不散,空气中弥漫着药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想必是慕容轩特意建来供她疗伤之用。

青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侧身相让。

推门的瞬间,他几乎屏住呼吸。

怕吵醒了她,更怕惊醒了自己,只是梦呵,梦中的容颜,梦中的笑眼千千。

他走近床边,不料床榻间被褥整齐,空空如也。

他怔了半晌,不知所措。

琴声依旧,只是不知何时一曲终了复又一曲,拨动心弦的旋律,犹如淙淙耳语。

他倏然回头。

垂帘深处,正是他朝思暮想却又始终如同镜花水月般无法拼凑完整的身影。

他难以置信,泪水继而夺眶而出。

“璧儿,你……”

上天依然待他不薄,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遗憾?

她款款起身,­唇­角一抹清浅的笑。

“多谢关心,我的伤已痊愈。今日特意等你来,权作送行。”

她将他请入水榭外的隔间,隔间里早已备好酒席。

她神态自若,他却有些局促,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从没想过,会面对清醒的她。

她为他斟了一杯酒。

他从碧­色­的酒水一直望进她的眼眸,忽然明白过来。

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改变了方式,终究,是由她来送他最后一程。

什么都不用再说。

接过酒杯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

“第一杯,为十里塘的挚友。”

她垂眸,一饮而尽。

十里塘的浅浅月­色­里,一起开怀畅饮,一起对月高歌。年少的纯净与轻狂,此生不再。

“怀瑜,我常常想,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头再来,我只愿回到十里塘,经营我的凉茶铺子,等来沉非。到了婚嫁的年龄,出现合适的人,情动之时,我便会自然而然的将他认作与我有着一世约定的那个人,哪怕错了,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其实和当初并没有两样。”

他机械的仰脖,冰凉的酒水淌过喉间,身体的温度似乎也随之流失。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何尝不想重新选择一次,宁愿是流浪在秦淮河畔的孤儿,说不定,也能在人海中遇见她,做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布衣夫妻,恩爱到老。

她再度为他斟酒。

她执觞的手白皙而柔软,令他不由得想起梨香苑中的雨后梨花,被风吹落的一点莹白,忍不住想触碰,却又怕它转瞬凋零在指尖,只能痴痴望着,直到它从眼前消失。

“第二杯,为我无缘尘世的孩儿。”

他的心神狠狠一震,痛楚不堪。

那些暗夜里涌动的情潮,在每一寸肌肤贴合之处,幻生出绝望而妖艳的花,而后,又在无数个思念成狂的夜晚,熬成无药可解的毒。他与她之间,真正的缠绵,不过一夜。

“我曾经,真的想要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能够让你我血脉相连,能够让你我走到下辈子都不会遗失对方。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木木是谁?他,其实是我心底的执念,一个关于天长地久的执念。但是,怀瑜,我爱过你,在那个执念左右我之前,我就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你。我尽力了,却仍修不来相守的缘分,对不起……”

他缓缓饮下杯中物,疼痛早已不知从哪泛起,连带着她的眉眼,一并沉入晦涩的混沌。

他徒劳的维持着一线清明。

“璧儿,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笑着摇头,最后一次给他斟满酒。

“第三杯,为余生的相逢陌路。”

酒水漾了一些出来,溅到他手上,与之相随的,还有她的泪,令他留恋的温暖。

“怀瑜……”她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在梨香苑的每个清晨,她叫他起床,他总是故意不睁眼,直到她娇嗔的拿粉拳砸他,而那轻轻软软的声音,早已袅绕在心底,成了一生中渴求不得的美梦。

如今,他依旧不要睁眼,装作听不见她后面的话语。

是的,你我缘尽于斯。但余生,并不会再相逢,如此,终难成陌路。

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的­唇­边竟绽开温柔的笑意。

璧儿,我死也不愿放开你的手。

与子成说

南历开皇四年,以沿边六城为礼,南北正式建交,开埠通汇,百废俱兴。北陆熹帝禅位于四子慕容奕,即改年号为天佑。北历天佑两年初,官员改制完毕,政局清明,至此,奕帝方许幕后高参归隐田园,留一代传奇。

终南山下的小村寨搬来一户人家,平日只见男主人进出,鲜少见到女主人。

“璧儿,你成天这么躺着,不累么?”

躺在床上的女子神­色­安宁,似在熟睡。端坐榻前的模范丈夫一心一意为娇妻修剪指甲,全然不在意他说的话有没有人在听,抑或是,被什么人听了去。

“我承认当初是我不好……”例行的忏悔,刚起了个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几句:“可给你种忘忧蛊的馊主意不是我出的……虽然我并不希望你为我伤心,却也怕你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哦?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床边原来还站着一个人,黑衣男子凉嗖嗖地抛出一句话:“我记得你很是豪言壮语,说让她尽管忘,大不了你再重新追求她一次。”

“我自然不愿她为我担惊受怕,郑伯的提议,你不也赞成吗?”模范丈夫面不改­色­,过了一会,眉峰轻蹙:“几位长老都给她诊过脉,该治的伤都治好了,她怎么还不醒过来?该不会是那蛊儿遗留下什么毛病吧?”

“他们不也说了随时都有可能醒吗?心病还需心药医,等你哄得差不多了,她大概就愿意醒了。”黑衣男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颇有些幸灾乐祸。

模范丈夫终于沉不住气了,回头道:“天义门近日都闲得发霉没事­干­了么?你老守在我这里做什么?”

“我来了才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你又我一直没给机会谈正事。”黑衣男子好整以暇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眼风扫过咬牙切齿的某人,­唇­角忍不住抖了抖。

“有事快说,说完慢走。”模范丈夫风度尽失,没有立马赶人,还算是留了两分薄面给自家小舅子。

黑衣男子清清嗓子,敛了笑意:“你两年前对西域毒王下达江湖追杀令,却因不了了之让他一再逃脱,如今他潜回中原四处散播谣言,指控你暗中给各大掌门种下噬心蛊,言之凿凿,令前阵子好不容易平息的风波又起波澜。那些掌门人本就对你心存芥蒂,我认为你该出面澄清一下……”

“老毒物所言不虚,我怎么澄清?”

黑衣男子愣住,只听对方继续不慌不忙道:“但也是时候召集一次武林大会了。老毒物不过是看得出一两分蛊相,噬心蛊一旦入体,便只有种蛊之人可以拔除。他们若是不信,不妨推举出一两个代表到我跟前试一试。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你待要如何?”

“拔除噬心蛊无非需要耗去些内力,若能换我全身而退,倒也值得。事后,我想带璧儿远离江湖,过些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至于老毒物,你去帮我处理掉,只要他不再让我瞧见,往日旧账便一笔勾销。

黑衣男子轻咳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至床畔,却不是在看说话之人。

“你当真想好了?”他不动声­色­地提醒:“你布局多年,断然不是为了全身而退罢!”

模范丈夫丝毫不觉,一双蓝眸只顾深情望着床上的娇妻:“多年前,我并不认得她。”

“那就照你说的办,我先去安排。”黑衣男子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临出门时脚下又顿了顿,“对了,允昌长老让我提醒你,根治寒毒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万不可懈怠,别等到丫头醒了,你却又倒下了。顺便,这丫头自小怕痒,你可以试着刺激她的敏感|­茓­位。”

“璧儿,”模范丈夫置若罔闻,继续对着妻子自言自语:“我找了那么多年的炎炙石竟然会由你生来携带,足以说明你真的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你醒来好不好?只要你醒来,随你怎么折腾我,打也好,骂也好,吃­干­抹净也好……”

说着说着,指尖下滑,轻挠她的胳肢窝,语气仍是一本正经:“我不学沉非那么坏,我无论怎样都不欺负你……”

“慕容轩!你的脸皮可以再厚一点!”

六月的西湖,水映山­色­,渔舟唱晚。湖面上一座游舫,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盛景中随波荡漾。

装饰华贵的船舱里,慕容轩轻拥佳人半卧于榻,不时拣一粒酸甜可口的乌梅喂入她因怀孕而极度挑食的小嘴,讨好道:“据说爱吃酸的会生儿子。”

佳人微笑答道:“据说生女儿的容易成为下堂­妇­。”

“那是别人家。”慕容轩抓紧一切机会表白:“你若生个同你一样貌美如花的女儿,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但我又想,在她前头最好能有个哥哥,时刻跟在旁侧保护她,喏,就像沉非待你……”

佳人凉凉的瞟了他一眼:“他不也一样帮着你骗我吗?”

孕期中的女人情绪不稳且多疑,为了搞好与小舅子之间的关系,慕容轩吞了吞口水:“璧儿,他其实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那时你已经让大家以为你完全忘了过去,所以没人敢对你提起我。”

“你瞒过全天下人都情有可原,却为什么不提前与我商量?摆明了就是不相信我!如果不是我一心寻死,你还不愿现身是不是?”

怀中娇妻委屈得红了眼圈,为夫的心脏一阵阵抽紧,忙使出浑身解数解释:“我并非早有打算,如何提前与你商量?直到你来天牢之前,我都在静观其变,原想等局势稍显明朗再设计脱身,可自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再也耽误不起。那晚我正好毒发甚重,你走之后,我便用龟息心法封闭全身气脉,骗过了验尸医官——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我当时真的很接近一具尸体,我其实已经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控制脉门,甚至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再度苏醒,万一寒毒攻心,也只好落得风光大殓。我持续昏迷了数月,幸得生还。寻根究底,竟多亏了你留给我的那枚戒指,戒指中嵌着的,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炎炙石。”

“难怪前年冬天,你的寒毒也迟迟未来……”冥冥中,仿若巧合,又好似注定,沉璧出神的喃喃自语,“原来是它……”

“不错,炎炙石的奇效名不虚传,若不是它帮我捡回一条命,恐怕……”慕容轩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于是唯有以身相许……”

沉璧面­色­绯红地瞪他:“不许打岔!你临时起意诈死,难道就不怕因无人接应而弄假成真吗?”

“怎会无人接应?不是还有黑蛋吗?不过,”他将沉璧搂紧了些,“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娶了房媳­妇­,省得他老把‘河神送的婆娘’挂在嘴边。”

沉璧忍俊不禁:“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慕容轩清了清嗓子,故弄玄虚,“你真的要听吗?”

沉璧仰起脸看他,好奇地点头。

柔软的­唇­印在她额头,慕容轩的声音低醇而动情:“璧儿,我先前并不知道,你把我看得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我的这一生,每一步都在计划中,即便稍有偏差,也总能力挽狂澜,唯一的意外,只有你。我在四哥府上疗伤,以退为进,重整旧部,却着实没想到你竟会为了我……”情动之深无法成言,他频频俯首,细碎的吻落在她发间,半是责怪半是委屈:“我便是治好了寒毒,也差点被你吓死。说来也奇怪,你不是已经……”

“其实我并没有服用那颗忘忧蛊,”沉璧依偎着他的胸膛,无限庆幸,“我含在嘴里好一会,终究还是吐了出来。我舍不得,纵使后悔,后悔从前不懂你的心,后悔不曾好好对你,后悔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后悔没能早些与你……”羞红的脸颊宣告了漫溢心底的柔情,她低语呢喃,“可是,就连后悔也都是甜的,只要闭上眼,就觉得你还在身旁。”

“我哪敢走远?”眼见娇妻情绪好转,慕容轩趁热打铁,“傻丫头,我给你的那把剑实则另有乾坤,你日夜携带,怎么就没发现剑柄上的锁扣?暗锁中存有早备给你的信,为的就是提醒你,迫不得己之时,我可能会用上最后的金蝉脱壳。当时在天牢里,我是不是也嘱咐过,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不是我亲口承认,勿要轻信人言?”

我从未想过走远,哪怕只剩魂魄,也要与你相依。

他的计划中,其实并没有算漏她。乱世风云,生死难测,凤凰涅槃,浴火为劫,他既然已走到那一步,岂能轻易逃脱?之所以留下那些话,只是希望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能好好活下去。即便他真的不在了,也要凭借彼此牵挂的温暖,直到遇见一个能替他照顾她的人。

历经九死一生,他让她看到的,始终是云淡风轻。

沉璧愣了愣,模糊记起慕容轩确实是说过这样一句话,但当时的她光顾着心疼,哪里有空细细琢磨。后来乍闻噩耗,已然万念俱灰,更加无法深思。至于那把剑……她讶然抬头,正好撞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多少还带了些促狭,当即薄怒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老­奸­巨猾么,我哪想到那么多?”

“我再是老­奸­巨猾不也有人爱么?”

“谁爱你?”一记粉拳砸了过来:“我可没说过!”

“我又没说是你。”慕容轩笑着摸了摸沉璧微微隆起的小腹:“我的儿子将来自然会爱我。”

“女儿!”她偏要与他对着来。

“璧儿……”他忽然柔声唤她,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与她眉心相抵。

“嗯?”直望进那双如海般深沉如月般温柔的蓝眸深处,她的心跳不觉加快。

他缓缓道:“­性­命攸关之时,我曾暗自许誓,倘若上天还能够让我活着见到你,此生此世,我便什么都不再奢求,只愿与你长相厮守。”

江山如画,怎抵得过她笑颜如花。袖手天下,总胜过一生空牵挂。

当日四哥问他,他亦是这般回答。

一番恳切之辞令她微微动容,情不自禁地回应:“年年岁岁,晨钟暮鼓,我也一刻都不要与你分开。”

“嗯。”他亲了亲她的­唇­:“所以,你一定要说服沉非接替门主之位。”

前后话题未免转承得太快,沉璧一时没反应过来,大眼眨了眨,依旧乖顺地瞧着他。

慕容轩叹了口气:“你知道么,为了说服沉非,我差点跟在他后边跑断了腿,可他还在推三阻四。我就想不通了,门主该做的事,他早就做得七七八八……”

诚然,沉非将门主职责履行得毫无纰漏,有此得力下属,他原本该感到欣慰,只是偷懒这种事,食髓知味,他已完全上了瘾。况且娇妻待产,他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于是想了一计,沉非对沉璧向来有求必应,由她出面,大约就能十拿九稳,往后他也好纵情逍遥……如意算盘拨打得起劲,慕容轩全然没注意到娇妻越来越黑的脸。

终于,忍无可忍的河东狮吼爆发:“慕容轩,你给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引我去找沉非对不对!”

“夫人息怒!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只不过……哎,拳头疼不?来,相公给你揉揉……”

船儿摇摇晃晃地前行,仿佛承载不住过多的甜蜜,小儿女们的打情骂俏随风飘远,自湖心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沿岸杨柳依依,浓荫深处,停着一只乌篷船。

舷板上坐着一人,华袖洒案宕叠,手中酒杯移至­唇­边,缓缓饮尽,左手执壶续满,端起来,再度以杯倚­唇­,浓烈酒液顷刻间顺喉而下。

他的脸隐在薄暮湖光中,黑发两鬓像是染了一层烟云尘霜,血丝浅淡的眸中流动着一抹深沉难懂的暗伤。

有多久没听过她的笑声了,好似已过半生。她放了他,却还不如杀了他。

酒易伤身,亦能安魂,总的来说,是个好东西。

半醉半醒间,总能看见一些幻象。

有她出现的一幕幕,都是幻象,却让他沉溺得无法自拔。

无意荒废朝政,确是力不从心。

一日,他遇见了一个婆婆,婆婆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末了,还带他去一条河边,让他看一个人。

他一眼认出那双眸子,清澈如斯,穿越千百万年的时空,深深烙进他心底。

原来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姚佳。

庄生晓梦迷蝴蝶,翻来覆去,不过是缘灭的轮回。

他终于明白曾经那般荒谬而冗长的梦境从何而来,梦中那名痛失永爱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亏欠着她。他问婆婆怎样才能偿还,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用他的命来换。

婆婆却只说了四个字:不如相忘。

唯有相忘,才能令来生陌路,才能……不再相恋。

也好,如此也好。

他猛然灌下一大口酒,呛得呼吸一滞,蜷起的掌心掉下一样东西,他慌忙拾起——那是一枚普通的贝壳,只是经过常年累月的摩娑和把玩,贝壳的纹理已被磨平,淡淡的紫­色­显得分外莹润。她曾说过,紫贝壳代表爱情的祝福,如果找到与之匹配的另一半,就能得到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情。可惜,他这辈子是再也找不到了。

怔忡许久,他扬声唤来船家,将置于桌案上的一只卷轴与贝壳一同递过去,朝游舫的方向指了指。船家领会其意,摇了一叶竹筏匆匆驶离。

四下安静得有些寂寥,他从腰间取下一管竹箫,把玩片刻,扬手挨近­唇­边。

箫音低沉婉转,叹一曲滚滚红尘,祭一场宿世情殇。

回望处,唯有烟波万顷。

此生此世,真正活过的,只是梨香苑中共剪西窗烛的那一年。

俄顷,船头轻轻一晃,他的心跳也跟着轻轻一颤。

他故作随意地举杯:“晚来的祝贺,还请见谅。”

终究忍不住,忍不住一抬眼,目光便再也收不回。

她比以往丰腴了一些,神­色­也鲜活了不少。乍一看,还以为时光倒流,俏生生立于他跟前的,依旧是当初那个明媚娇憨的江南少女。

他不禁微笑。这一眼,又可管上好多年。

“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一枚闪亮的小玩意搁在酒杯旁,花萼般的红钻,折­射­出熠熠光华。

他沉默不语。

她欲言又止,怕他不肯收,亦不知如何解释。

他却知道这枚戒指的来龙去脉,他还知道,拿了它,就等于饮了忘川河水熬成的孟婆汤。

有些事情,他其实也想忘,比方说,那一夜,她拿了御书房的密信不告而别,他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见他缓缓拈起戒指,沉璧暗自松了口气,那副描摹着竹苑海棠的画卷,当窗执笔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而今,他终于肯放手。

“就当是……相识一场的纪念。”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她亦将他望着,过往的片段如潮水般漫过心房。那些落花逐流水的年少逍遥,那些暗香疏影下的风月缱绻,缥缈盘桓的回忆,在瞬间凝固成永恒,轻轻一碰,烟消云散。

她终于起身告辞,不经意间,却听他低低呢喃。

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如雷贯耳。

佳佳,别了。

她倏然回头,残阳夕照,烟霞明暗,他的笑,印在岁月尽头。

泪,毫无征兆的涌出。

木木,别了。

这一次是真的别了,放不下的,也许只是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然而,走到这一步,来生,来生的来生,我们都不要再见。

一树海棠春梦里,满枝花散又一季。恍惚经年,依旧人间。

湖心的画舫驶入水天交接处,再也看不见。

乌篷船上的客人已然离去多时,船夫收拾杯碟,在酒盅里发现一只怪模怪样的戒指,好奇地用牙咬咬,非金非银,于是索然无味地随手一扔。

水面跃起一朵小水花,涟漪散去,平静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耗去整整一年时间,为了出版修文不下数十次,当然,文是越修越好的。亲们也不要再纠结于实体书的事,或许时机还不成熟,但是《君心》能得到你们的认可,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是件非常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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