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怎么这么脱线?现在不是在讨论案情吗?!干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暧昧调情的话?!还是因为我在他面前总是难以放松所以适应不了他这种调节气氛的方式?
“这同本案有关系么?”我挑眼看他。
“当然有关系,”他理直气壮地指称,“你这一堆星星闪得老爷我眼花肝儿颤心神不稳,如此还叫老爷我如何思考案情?”
你行,极品无赖。
懒得搭他的话,我偏过身不看他,他便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道:“你这小子偶尔也犯糊涂么?李、马二位大人是子时二刻才离开的前厅,而陈大人子时一刻已经在自己房内了,他们三人的脚印又如何会叠覆到一起去呢?”
一听这话我才发觉自己刚才确实犯了个粗心的错误,脸上红了一红,抛开杂念仔细想了一想,道:“如果不是李马二位大人,那必然另有其人,在子时正至子时一刻这段时间内未在自己房中,而是跑到了这里来截住了陈大人。然而如此又有一个疑点:这个人又怎知陈大人何时会从前厅出来回往客房呢?甚至这人又是如何知道陈大人在前厅待到了那么晚呢?陈大人三更梆响时便离了前厅,回到房中又刻意问了下人时辰,很明显他对时间相当在意,因此是否可以认为他子时正离开前厅也是刻意为之呢?”
“好情儿!抓住的正是本案要点!”楚龙吟两爪一拍,“倘若陈大人离开前厅正是刻意卡在子时正这个时间上,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在子时正有什么计划或安排要去做;二,他与人有约,子时正见面!”
“因此,陈大人的足迹出现在此处,以及他子时一刻才回到房间这两个疑点便全都能说通了!”我也一拍两爪——咳,两手,“陈大人与人约在子时正于此处见面,即这三对脚印除他以外的另两对的主人,之后不明原因地三人发生了冲突,这期间陈大人将自己的玉坠子扯掉——姑且不论是何原因。再之后三人中的一个昏了过去——九成九昏过去的这人就是陈大人了,或是他丧失了站立的能力,而后那两人便架着他的身体在草地上拖行,又放在了这一片草上——再再之后呢?”
楚龙吟笑着看我:“再再之后陈大人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问了问时辰,宽衣睡下,丑初之前便遭人杀害。”
“宽衣——”我的眼睛又亮了,“这一点说不通。如果与陈大人起冲突的是岛上下人的话,那么陈大人必然要将邢总管当场拿来质问并严惩那两个下人,何况我们已经排除了岛上下人作案的可能性,即是说那两人只有可能是受邀而来的这些宾客。”
“如果那两人是官员的话,与陈大人起冲突的起因必然不会是小事,双方都是朝廷命官,居然发生了肢体碰撞,甚至陈大人很可能还昏过去了,这种事任谁也不可能说放就放,而陈大人却反而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回房宽衣睡下,这本身就不大对劲儿。”
楚龙吟望着我的眼睛目不转睛,好在没再说什么不着调的话,接了我的话尾道:“而且,陈大人还在此处扯掉了他的玉坠子,此一举动必然有其更深的用意——只因这枚玉坠子是他的家传之物,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能随意丢弃。”
边说边将那玉坠子托在手心里在我面前展开,却见那玉身上正刻着“江西陈氏”四个字,楚龙吟将玉坠收入怀中,道:“陈大人是江西人,江西陈氏也是当地的一门望族,这玉上刻着这四字,自然是祖传之物,如此贵重的东西岂能丢失?而事实却是陈大人居然将这祖传之物的丢在草丛里后就那么回房宽衣睡下了,这实在不符常理。”
“说到这里又有一处疑问,”我接着他的话道,“如果陈大人是死于子时一刻至丑时初之间,那么凶手又是如何知道陈大人的房外没有值岗下人,从而敢于入室行凶的呢?”
“着哇!小情儿,”楚龙吟又是一拍手,大脏爪子在我的脸蛋子上捏了一把,“今儿你是心窍通灵了么?句句指中要点!陈大人房外无人值岗只有陈大人自己及那两名下人知晓,而两名下人不可能去将此事告诉凶手,陈大人也绝不会大晚上的将凶手引到自己的房间来。如果说凶手早就计划好了今夜杀掉陈大人,那么在他并不知道陈大人房外无岗的前提下,他想怎样进入屋中杀掉陈大人呢?”
“与人发生过冲突而不声不响、扔了祖传玉坠儿不去找回、回至房中便宽衣睡下,”我一个一个数着本案的矛盾之处,“一个正常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
“除非……”楚龙吟摸着下巴慢慢地道:“这个看似不正常的人——已非陈大人本人了!”
“没错!”我轻呼,“大人你方才不是说那两对脚印中的一对推测身形与陈大人差不多么?”我目光熠熠地望着他,“这岛上的下人都是才买来不久的,此前也都未见过这些宾客,只要身形相似,再穿上陈大人的衣服,夜黑之下纵是认错了也并不奇怪——这便可以解释陈大人为何被那两人放在草丛上了!因为他们要脱去陈大人的外衣给自己换上,然后与陈大人身形相似那人便去支开门外值岗下人,再将陈大人扛入房中——说不定,陈大人那时很可能已经遭了毒手,被这两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扛回房中后放在床上做成熟睡中遭割喉的假象,如此便可混淆他的死亡时间——这两个人就是凶手无疑了!而陈大人自己扯掉的那枚玉坠儿,就是他留给大人你的死亡讯息,他是要告诉你:他,就是在这里遇的害!”
楚龙吟目光有些深沉,一个如此正直的人毫无原由地惨遭凶徒杀害,又在临终前将所有的信任托付给一个他并不欣赏的人——他相信楚龙吟有这个能力找出凶手,他就立在九泉之下,等着可以瞑目的那一刻。——任谁被赋予了这样的信任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楚龙吟便道:“如此说来,陈大人的死亡时间便是子时一刻之前,而非子时一刻之后了。而他真正的死亡地点也非屋中,却正是在此处。作案之人一共两名,一个动手一个放风,更可防着被我们巡视时撞见。只不知这两人又是如何避过自己房外的值岗下人而进出房间的……”
他这里话还没说完,就见邢总管远远地跑过来,至面前时见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快要哭出来地喘着道:“大……大人,不、不好了……典曹都尉刘大人他……他也遇害了!”
凶手这一次居然连杀两人!
暂顾不得再思考陈大人这一边的事,楚龙吟便又带着我直奔了典曹都尉的房间,果见墙上仍是血淋淋的三个大字:第三个。
典曹都尉刘大人也是死在床上,穿着中衣,脱下的衣服搭在衣架上,依然是喉管被割,血呈喷溅式,推测死亡时间同样是在子时至丑时的一个时辰内。
楚龙吟鼻子里哼了一声,唇上勾起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淡淡地道:“凶手倒是狂得很,他在挑衅他楚爷我呢。我布置得越严密,他人杀的就越多——还当真把楚爷我当成个酒色之徒了。”
我心道好像你不是似的。
仔细检查过刘大人的尸体,他满身的酒味儿混着血腥味儿几乎要将我熏得吐了,强忍着道:“如果陈大人当真是死于子时正至子时一刻之间,那么第三个被杀的刘大人就是死于子时一刻至丑时正之间了。其尸首没有任何挣扎挫伤,显然同白少杉一样,是死于睡梦之中,凶杀的第一现场就在这张床上。”
楚龙吟命邢总管去将刘大人的小厮及在房外值岗的下人找来问话,值岗下人倒是很快地来了,那小厮却未能来得,听说是被徐驸马留在房中……过夜了。
于是楚龙吟便先问了那两名下人,道:“刘大人几时回的房?”
一个下人答道:“回大人,刘大人是子时三刻左右回的房。”
“你可能确定时间无误?”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能,”那下人很笃定地道,“驸马爷的两位侍爷送刘大人回来,其中一位还随口问了小人是什么时辰了,小人看过钟漏的,不会有错。”
“哦?你在屋外守着,他为何要问你时辰?”楚龙吟挑眉。
“回大人,刘大人醉酒,是被那两位侍爷架回来的,两位侍爷腾不出手无法掌灯,因此便叫小的进屋帮忙将灯点上,所以小人是在屋内看的钟漏。”那下人答道。
“当时刘大人亦或他的房内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楚龙吟问他。
那下人想了一想道:“回大人的话,当时刘大人醉得很,除了无法自行行走之外倒也并无不妥之处。小的只进得外间,是那两位侍爷扶刘大人进了内间的,因此小人并未看到内间情形。”
楚龙吟转了转手中扇柄,继续问这人道:“那两位长随进内间后多久才出来的?”
下人笃定地答道:“只片刻功夫便出来了,并未在房内多待。”
“在此之后你又回到原处值岗了么?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楚龙吟盯着他问道。
那下人连忙答道:“小的整晚一步也不曾离开房门。”
楚龙吟又盯向另一个,另一个也连忙答道:“小的也未曾离开过窗前。”
“整个晚上你们两个可曾听到房间有什么动静么?”楚龙吟又问道。
这两人便一齐摇头说不曾。
楚龙吟偏头看向我,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这倒是怪了,那凶手又是如何在子时三刻后进入的里间杀掉刘大人的呢?连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还当真是神鬼不觉呢。”
我在脑中整理着各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突然脑中灵光闪现,望向他道:“本案中有一处‘情节’看似合理,实则却因这合理反而显得不大正常了。”
楚龙吟翘起唇角,道:“哪一处?”
“时间!”我有了些许的兴奋,没有避讳地直直迎着他望过来的目光,一时间忘了这家伙是我最讨厌的人,“目前来说我们所知道的被确定了的准确时间有:子时正(三更),子时一刻,子时二刻,子时三刻。对于一件案子来说,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准确的时间岂不过于巧了?三更的梆子一响,陈大人便离前厅而去,通过我们方才的推论,大致已可得知陈大人与凶手是事先约好于斯时斯刻在斯地会面的。而后凶手假扮了陈大人的样子回到客房,刻意地问过了值岗下人当时的时辰,于是我们又得到了子时一刻这个准确的时间。如果说子时二刻只是因为驱蚊香的燃烧时长确定了的而没有什么异样的话,那么驸马的两名长随送刘大人回房后问方才那下人什么时辰这一点便显得刻意了。四个时间里有三个时间都有很刻意的痕迹,这绝不像是巧合。”
“唔,时间在这件案子里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呢?”楚龙吟一边用扇柄敲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扑扇着睫毛,以至于我到现在才不合时宜地发现他居然有着又长又密且蜷曲得如同玩具娃娃一般的漂亮睫毛,心底里不由闪过一抹艳羡。听他继续说道:“最巧的是,偏偏那凶手和驸马的长随都问了值岗下人同一个问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莫非二者有什么关联不成?”
“大人是在怀疑……”我看着楚龙吟,他冲我略一点头。他是在怀疑徐清源的两名长随,也就是在怀疑徐清源。“可是,”我略略压低了声音,“那两名长随扶刘大人进屋后没过片刻便出来了,若凶手果是他二人的话,能动手的时机只有这‘片刻’,那时刘大人刚刚被扶进屋,不可能一下子睡沉过去,这两人若动手去划他的喉部,必会引来刘大人的反抗从而发出动静,可事实上那下人什么动静也不曾听见。且割开喉部喷出的血液也必会溅到那两个长随的身上,就这么走出房去值岗下人又岂会看不见?”
“关于掩盖溅上血的衣服倒并非难事,”楚龙吟道,“凶手只需在身上穿两件一模一样的外袍,杀人之后将外面的这一件穿到里面去便可,待出了这房门随意在什么地方处理掉便神鬼不觉了。只是如你所说的,如果那两名长随当场割破刘大人的喉咙,即便他当时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疼痛也势必会让他挣扎一段时间,然而这床上却丝毫没有挣扎过的痕迹,不得不说是个矛盾之处。”他边说边摸着自己挺直的鼻翼重新陷入思考,“会不会……这位刘大人也同陈大人一样,是在他处被人先行弄昏,而后才架回房内来遭割喉杀害的呢?刘大人本身就喝醉了酒,因此就算他垂头塌肩脚不能行也完全能解释的过去,所以值岗下人看到的刘大人其实很可能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早已是一具死尸了……”
我望向他道:“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大人你莫忘了时间上的限制——陈大人被杀是在子时正至子时一刻之间,那个时候驸马及两名长随、刘大人还在驸马房内饮酒,如果刘大人是被驸马或其长随所杀,那么陈大人又是被谁所杀呢?从墙上所留血字的笔迹来看,这三起命案分明是同一个人所为,因此不可能还有第二个凶手。反过来说,如果杀陈大人和刘大人的是同一名凶手的话,在陈大人死时驸马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刘大人也就不可能是他所杀的了。”
楚龙吟点着头,边沉思边踱步至窗前,见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起,便负了手沐着吹进窗内的微凉晨风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地冥想。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那张一向挂着不正经表情的脸才终于变得沉静如月,一霎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没有了游戏人间的不羁放荡,反而有种超脱于世的清凉潇洒。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居然全在他的身上胡牵乱绕,暗骂自己一声,回过神来,才要再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捋一遍,便听得他在那厢轻笑了一声,道:“驸马爷被你我揍得鼻青脸肿,居然还有心思请人喝酒狎玩小厮……啧啧,这玩儿心可是够大的。”边说边转过身来冲着我笑道:“看样子老爷我需得亲自去请教一下驸马这等旺盛精力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小情儿你留守在此罢,这会子估摸着驸马爷尚未起床呢。”
徐清源那变态此时床上不定是什么样的不堪入目的场景,楚龙吟这话正合我意。
待他出门之后我便窝到椅子里细细地捋起本案的线索来,目光无意中落在房内置物架上的那只沙漏计时钟上,见那琉璃制的沙池里正缓缓地由上至下流动着细沙,木制的架子上刻度正好在卯时初刻的位置。
心里仍然放不下那几个可疑的明确的时间,不由走上前去摸了摸这架精致漂亮的沙漏,却不料不小心在琉璃外壳上留下了几个手指印儿,连忙用袖子去擦,谁知手一打滑竟将这沙漏从架子上碰了下来,得亏眼疾手快双臂下意识地一抱将沙漏险险抱住才不至打碎在地,只是沙池里的沙子却因此而洒落了不少在地面上。
虚惊一场,小心将沙漏重新在架子上摆好,正要蹲身将地上沙子敛起,便听得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连忙用脚飞快地把这些沙子扫进架子下面,然后装作没事似地负着手走开——若是被楚龙吟那流氓看到一准儿又会取笑我的。
推门进来的果然是他,目光在我做贼心虚的脸上转了一转,笑道:“小眉小眼儿的还挺精神呢,不困么?——说你机灵罢又断不了犯犯傻,也不趁老爷我不在的时候借机睡上一会儿,待会儿琢磨案子可不许给老爷我犯迷症!”
咦,这家伙几时开始知道体贴别人了?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他?!
见我狐疑地看着他,楚龙吟大手一伸,五指张开地整个儿盖在我的脸上左右晃着道:“臭小子,这是什么眼神?!哼哼,对你好也不是赖也不是,当你家老爷我容易么!”
我呸你个二表嫂的,当你的长随我就容易了?!
我用力扒开他的手,向旁边闪了两步,然而两步也觉得不够远,又闪了四五步,直立到窗边上去,这个流氓的气场大到好像无论站到那里都逃不开他的手掌心似的。
“跑那么远做什么?!老爷我又吃不了你。”楚龙吟冲着我翻了个白眼,“说到吃……老爷我还真饿了。啧啧,这都辰时三刻了,伙房的家伙们在偷懒不成?”
顾不得听他发牢骚,我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向架子上那沙钟——在他进门之前明明才卯时初刻,到现在连五分钟还没有过去,怎么就辰时三刻了呢?他眼瘸了吧?!
这一看不打紧,却见那沙钟里的沙子正是到了辰时三刻的位置!……哦,对了,是我方才差点打碎这沙漏时令里面的沙子因摇晃而变了流泻的速度,再加上还洒了一部分在外面,时辰当然不准了。
等等——时间,这不就是一道时间诡计吗?!
惯性思维
一条思路在脑中模糊成形,只是还缺乏实证支持,因而便主动问向楚龙吟道:“大人可从驸马和刘大人的小厮那里得到什么新线索了么?”
楚龙吟一掀衣摆坐到桌旁,拿过桌上杯子瞅了瞅,道:“先给老爷弄壶茶来——在驸马爷那儿可没少费老爷我的口水。”
出门唤过外头的下人,不多时泡上一壶热茶来,楚龙吟牛饮了几口才满足地舔舔唇,道:“据驸马爷主证、其两名长随旁证及刘大人的小厮附证,昨夜刘大人一直在驸马处饮酒至子时二刻左右,后由两名长随将刘大人送回房去,约子时三刻多一点回到房中,之后几人就寝,直睡到方才我去时——子时三刻至方才,没有一个人出过房间,这一点刘大人的小厮可以为那三人作证,房外值岗下人亦可作证。”
“从驸马的住处到刘大人的住处至多也是不到百步的距离,那两名长随从刘大人处回去驸马处所用时间倒还正常,只是从驸马处送刘大人回去的时间却长了些。”我提出疑点。
楚龙吟笑道:“对此那两位长随的解释是:刘大人当时已喝得烂醉,两个人搀他走路很是费劲,因此多用了些时间也不足为奇。”
时间,又是时间,所有的古怪都出在时间问题上,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突破点让案情更进一步发展。楚龙吟继续说道:“通过对刘大人的小厮及房外两名值岗下人的单独问讯,老爷我觉得有两条线索值得推敲:其一,刘大人的小厮说,许是他的错觉,觉得驸马的两名长随送刘大人回房的时间有些长,似乎不仅仅只用了一刻的时间,但是在两位长随回来后,驸马问向那两人道‘刘大人住处离此不远,为何竟去了一刻之久?’这小厮便下意识地看了眼架子上的钟漏,发现果然才只过了一刻的时间。”
“其二,是房外守岗下人说的,说驸马因要同那小厮‘快活快活’,又不愿被人听墙角,便令那两名下人用布条将耳朵堵了起来,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将布条取下。于是这两名下人便乖乖儿地堵着耳朵从驸马长随送刘大人离开直至这二人回来。”说至此处冲着我挤了挤眼睛:“不知听过以上两点之后,咱们情儿爷可有了什么发现么?”
“时间,”我忽闪着眼睛望着楚龙吟,“大人,此时若当真是辰时三刻的话,你不认为时间过得有些快了么?”
“喔?”楚龙吟不由再次回过头去望向架子上的钟漏,“怎么个意思?”
“意思就是,”我走过去立到钟漏旁边,“这架钟漏的时辰不准,与真实的时间有着一个时辰零二刻的误差。同理,刘大人的小厮觉得驸马的长随送刘大人回房这一来一回所花的时间有些长,然而看钟漏时却发现只过了一刻的时间,是不是也可用这种情况来解释呢?”
楚龙吟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朵大大的笑,伸出修长食指向着我虚空一点,道:“这便是玄机所在!徐清源调过他房内钟漏,‘偷’了那么一段时间以令他那两名长随有了‘没有充分的时间作案’的证明!”
“另外,以驸马的作风,根本不会在意被人听什么墙角,即便他有所避讳,那也该是避讳其他官员而不是岛上下人,他狎玩娈童之事早已举朝皆知,因此根本不必惧怕下人们传他闲话,”我继续说道,“而他却一反常态地要房外仅有的两名下人堵住耳朵,很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若说他是想掩饰什么的话,那就只有——”
“梆响!”楚龙吟与我异口同声地道。
“徐清源调过钟漏之后,为防岛上敲梆声揭破他屋中钟漏不准,便令房外两名下人堵住耳朵以混淆他们的时间感,刘大人那时已经被他们灌得醉了,敲不敲梆子的早就注意不到了——再说,就算注意到了又如何呢?这点小事没人会在意,且刘大人注定要被杀死,死人是不会出来作证说驸马爷房内的钟漏不准的。”
“而刘大人的小厮据说在此期间曾被徐清源令着陪他一起去过厕室两次,每次都在里面纠缠个半晌,”楚龙吟笑着接道,“在关上门的厕室里是听不到敲梆子的声音的。”
“所以徐清源成功地令人证们无法就时间做出确切地证明,利用这一点给他的长随提供了充足的作案时间去杀害刘大人并不急不慌地处理凶器和血衣。”我又接着他的话道,“在刘大人处问那值岗下人时辰想必一是为了案发后有人证明他们只用了一刻的时间将刘大人送回房,并未耽搁,二是为了估计一个大概的时间,回去后好调回钟漏——毕竟他们没有可参照的时间,所以回房后只能靠估计来调整沙漏。事后只需找个借口将刘大人的小厮支开,趁机将钟漏调回正常时间,再将小厮叫至外间,故意说那两名长随花的时间长,引小厮去看钟漏上的时间,以便案发后通过小厮的证言为自己三人作证。而一直在房外值岗的两个下人因为没有钟漏可看又被堵了耳朵,所以对时间比较模糊,无法做出确切的证明。徐清源的目的便达到了。”
听罢我的分析,楚龙吟端着他自己的茶杯走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递过来道:“情儿爷说话辛苦了,喝口茶润润喉。”
我垂垂眼皮儿,伸手接过来喝了两口,他很高兴地又将杯子接回去,转身坐回椅上,这才一本正经地道:“小情儿这番推断固然不错,然而还是难以解释陈大人被害时驸马主仆都在房中的问题。陈大人先于刘大人遇害,且驸马也不大可能事先把陈大人房中的钟漏做了手脚,因此陈大人死于子时正至子时一刻这段时间内是无庸置疑的,而刘大人也只能死于子时一刻之后至子时三刻之间。所以……就算我们掌握了驸马杀人的动机、手段和证据,只要驸马咬死这一点,我们就无法定他的罪。”
是的,就是这一点,让我们明明扼住了徐清源的脖颈却无法直抵他的咽喉,刘大人是死于陈大人之后的,而刘大人死前,徐清源及其男宠都在房中——只差这个解释。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思,楚龙吟捏着茶杯,双唇抿在杯沿上一动不动,杯里是我刚才喝了两口的茶水,他却毫不忌讳地就那么衔着杯子沉浸在思考中,用一根手指沾着桌子上洒落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写着“第二个”、“第三个”。
突然间见他手指轻轻一敲桌子,一仰脖喝干了杯中茶水,两只亮如星的眸子闪着熠熠的神采向着我望过来,微笑道:“有解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是他经常做的,许是相处时间长了的缘故,不知为什么就把这动作搬过来做了……真是不明所以。
楚龙吟瞟了瞟我的嘴,眼中滑过一抹古怪的坏笑,口中则道:“我们现在最大的一道坎就是陈大人死时驸马及其长随尚在房中同刘大人饮酒,即是说,如果杀害陈、刘两位大人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就算我们掌握了驸马杀害刘大人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他就是凶手,因为陈大人被害时他与他的两名长随都未在现场,且刘大人是后于陈大人遇害的,对不?”
我点点头。
便见他伸出一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一。”我看着他。
“这是几?”他又伸出两根手指,飞快地道。
“二。”我认为他的表现很适合这个数字。
“这是几?”他又很快地伸出四根手指。
“三。”出于惯性思维,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字从唇边滑出去后才反应过来,认命地等着被这混蛋笑话。
这混蛋直笑得摇头晃脑,忽然站起身,眼睛盯着我,慢慢地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的思路在被凶手牵着走。从第一个死去的白大人开始,凶手就在布局,他在墙上写下‘第一个’的字样来引导我们去想像是否还有第二个死者,于是第二个死者出现了,墙上便如预料般的写着‘第二个’的字样,第三个死者也被如法炮制。因此我们很自然地认为白大人就是第一个被害者,陈大人就是第二个被害者,而刘大人就是第三个被害者,也正因如此,我们的思路就被绊在陈大人死时驸马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上了。”
“只是我们太过遵从于规律,却忘了这第一第二第三的顺序不过是凶手定下的,事实果真是依照这样的顺序发生的么?如果……将刘大人和陈大人的死亡顺序调换一下的话,又会有怎样的推论呢?”楚龙吟踱至窗前,负着手望向窗外已大亮的天光,夏日清晨明媚的阳光如金色匹练般投射在他的脸上,将他镀成了一尊淡金的人像。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看他的周身所散发出的无形的光芒,与阳光浑然一体。
听他继续说道:“我们来换一种假设:假设徐清源随便找了个什么借口约陈大人于子时正单独在那草地边见面,同时又邀了刘大人带上小厮至他的房内喝酒——他是驸马,即便手中没有任何实权,这个面子还是不能不给他的。”
“徐清源将自己房内钟漏做了手脚,比实际的时间提前了约二刻左右,因此当钟漏上的时间到了子时正时,他将计划中的证人——小厮借口骗至厕室,以防在将来被问讯时令他想起不曾听到敲三更梆子的事。当钟漏时间到了子时二刻而实际时间将近子时的时候,徐清源便命他的两个长随将被灌醉的刘大人扶回房去,并且在实际时间子时正时再度将小厮骗进厕室、找借口令屋外值岗下人堵住耳朵,以防这三人听到真正的三更梆响。”
“徐清源的两名长随扶着刘大人出来后并没有先往刘大人所住之处行去,而是找了个避人的所在将刘大人杀害或是弄昏,暂将其隐匿起来,紧接着赶往与陈大人相约的草地旁,用同样的方法勒死或弄昏陈大人,之后其中那名与陈大人身形相似的长随便换上他的衣服——草地上的压痕想必就是在为陈大人脱衣服时造成的。换罢衣服,两名长随将陈大人扛至其住处附近暂时隐匿起来,伪装成陈大人的长随进入房内,先是问了值岗下人时间,以便在将来接受问讯时得到人证,然后再将下人遣走,迅速背陈大人进房,割开喉咙,留下血字。”
“从陈大人房中出来后,两名长随回到藏匿刘大人的地方将其架往住处,按计划刻意地问过了值岗下人当时的时间,同样是为了应付问讯而制造人证。写下血字后迅速将溅到血的外衫套在里面,将原本在里面的一模一样的干净外衫穿在外面。”
“从刘大人处飞快地回去徐清源房中之后,徐清源将小厮支开,把钟漏调整到与实际时间一致,并且刻意在小厮面前提起用时问题,引小厮去看钟漏上的时间,从而又制造了一个时间证据。而之所以要在墙上留下第几个的字样,就是为了误导我们的思路,让我们习惯性地认为第三个死者必然是在第二个死者之后被杀害的,且我甚至认为,以徐清源如此缜密的头脑,不会想不到留在草地边的足迹的问题,很可能是他故意让那两个长随留在那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我推测出陈大人确切的死亡时间,即子时正至子时一刻之间。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陈大人的死亡时间和刘大人的死亡时间错开,陈大人子时一刻回房,刘大人子时二刻回房,陈大人是第二个死者,刘大人是第三个死者,那么我们就会很自然地将这两件凶杀事件分开来想,而绝不会想到这两件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甚至是交错的——这就是徐清源为自己制造不在现场证明的方法——只要陈大人死时他主仆三人未在现场,即便刘大人生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他们而使他嫌疑最重,我们也无法定他的罪!”
我几乎是摒着呼吸听他分析完整个案情的,直到他话音落后那含笑的目光望在我的脸上,我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去。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
徐清源,这个荒淫放荡的驸马爷居然能有如此缜密的头脑、如此冷酷的心肠,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小情儿觉得老爷我这番推断可有不妥之处么?”楚龙吟在阳光里亮灿灿地望着我。
我摇头:“没有。只是所有的推断虽然合情合理,却没有任何实物的证据,即便有陈大人祖传的玉坠在手,那也无法证明凶手就是驸马和他的长随。”
“没有证据,我们便制造一个证据出来。”楚龙吟眨着眼睛坏坏一笑。
还施彼身
之后他便将邢总管叫来,压低声音吩咐道:“待会儿众人用早饭时,你带人悄悄前往各位大人房中将所有钟漏调得提前一刻——然而这其中不包括驸马爷的,即是说,驸马爷房内的钟漏不要去动它,还让它按着正常的时间。注意——此事绝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听清了?”
邢总管连忙应是,匆匆离去做准备了。
之后楚龙吟便一肘支在桌上打起了盹儿,我也坐到窗前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觉得一阵呼吸困难才勉强睁开眼来,却见楚龙吟坏笑着的面孔就在眼前,一手捏着我的鼻子道:“啧啧,睡梦里还呼唤老爷我呢?想不到小情儿竟是如此仰慕着你家老爷,可怜见儿的。”
我扒开他的手——鬼才相信他的胡扯,我极少说梦话的,更别提屋里边还有个他,潜意识里有着防备心,更不可能睡得踏实。
“走罢,吃早饭去。”他状似极随意地用手指在我的眼尾轻轻刮了一下,将我因困倦而溢出眼睛的小小泪花抹去,而后便转身往屋外走。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我连忙收敛心神跟了他出门,至前厅时见众人已经在议论着陈大人和刘大人遇害的事了,徐清源也正“落落大方”地坐在厅内椅上喝茶,看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身为一名凶手的心虚感,可见此人不是对自己的手法过于自信就是有着一颗石头般的心。
楚龙吟于厅前站定,向众人宣布道:“关于这一次三位大人遇害的案子,本官正在加紧调查中,估计正午前便能得出结论,因此请诸位大人于午时初刻还到此厅来,本官会将所得到的所有线索一并告知各位,好让各位心中有个底儿——特别提请诸位注意的是,午时初刻请务必准时到此,只因岛上如今已有三位大人遇害,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因此为了避免遭人误会而发生不愉快,众位大人还是莫要迟到的好。身正不怕影斜,想来大人们对这个安排不会有异议的罢?”
众人当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岛上又接连死了两个人,再笨也能猜出来凶手就在这些宾客之中,而所有宾客又都是朝中官员,怀疑谁都是担风险的事,楚龙吟的作法对所有人起到了一定的约束作用,至少不会因单独行动而遭人怀疑,且重要的是这得罪人的风险全由他楚龙吟一个人担了,所以众人没有理由反对,于是一致点头通过。
接下来众人便顺便用了早饭,饭毕各自散去,我跟着楚龙吟回到客房,这家伙蹬去鞋子就滚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而我也实在撑不住,在外间床上亦睡了个人事不知。
将近午时初刻的时候,邢总管过来将我和楚龙吟叫醒,来至前厅后,众位宾客也相继在午初整时赶到,唯独少了徐清源一人——那是当然的,因为这里所有人房内的钟漏都被调快了一刻钟。
楚龙吟不动声色,只道驸马还未来,请众人暂等。过了一刻钟,果见徐清源带着那两名男宠以及楚龙吟安排给他的值岗下人一起来了,见众人都已到齐,徐清源不由愣了一愣,楚龙吟便问向他道:“请恕本官得罪了——敢问驸马爷来迟将近一刻的时间是被何事耽搁了?喔,本官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此时是非常时期,问个清楚明白也是为了不使驸马您陷入不利境地,因此还请驸马爷体谅则个。”
徐清源垂了垂眼皮儿,然后瞥向楚龙吟:“本驸马昨晚喝多了酒,今儿个肚子不痛快,临出门前去了趟厕室,怎么,难道这也犯了法不成?”
徐清源是不敢以他房里钟漏时刻不准为借口的,因为这么做的话他昨晚的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所以他现在只能用耍无赖的方式硬扛。
楚龙吟一笑,不再就此事多说,转而向众人道:“本案要比预料中的复杂数倍,除了要调查线索之外,本官还要得罪诸位大人一二——请大人们分别接受本官几个提问,此乃办案必经流程,还望众位大人海涵。”
众人自然也没有反对,于是楚龙吟便装模作样地挨个儿问了问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东西,又汇报了几条无关紧要的线索,最后请散众人,另悄悄地派邢总管找人盯着驸马的一举一动。
因再有一个小时就是午饭时候,楚龙吟便一直在前厅里坐着喝茶,哪儿也没去。午饭前邢总管前来禀报情况,说徐清源从前厅出去后顺道去了几位大人的住处闲聊了一阵,而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楚龙吟的唇角浮上个尽在掌握的笑意,悄声嘱咐邢总管道:“待午饭的时候你再带着人去各位大人房中将钟漏的时间调回来,驸马房内的钟漏依旧不要去动它。”邢总管领命而去。
楚龙吟偏过头来向我笑道:“徐清源昨夜是在匆忙之中将钟漏调回实际时间的,所以今日见自己的时间与众人不同便疑心昨夜忙中出错调错了时间,方才他又去了几位大人的住处确认了一下,见众人的钟漏时间完全一致,更确认了是自己昨晚调错了钟,因此他回到房中后必然会将自己的钟漏再调快一刻——这便是我们要的证据!届时他将百口莫辩,他承认自己调过钟漏也好,指称钟漏时辰不准也罢,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了昨晚陈大人被杀时的不在场证明,而刘大人死前最后接触之人就是他的两名长随,如此一来虽然没有凶器血衣等实物来证明乃他行凶,却也能将他定为最大嫌疑人收监候审——嘿,但凡被老爷我收监审问的家伙们还没有一个最后不放出实话来的呢!”
……嘿,那倒是,这流氓刑讯的手段我每日在府衙后堂听他问案便已见识过了。他从不用重刑,只打人板子,打你板子的时候他便笑嘻嘻地看着你,睫毛都不动一动,直到把挨板子的人看得心里发了毛,直觉地认为这知府是个真正的狠角,只怕现在就是在一刀一刀地剐着你他也依旧是这么笑着看你,你指望着挺过这些重刑去?到死也没门儿!所以摆在受刑人面前的除了自寻死路外绝无第二条路可走,于是罪不致死的犯人一看到楚流氓观刑时的表情基本上就招供了,而自知难逃死刑的犯人宁愿被一刀砍头来个痛快的也不愿在砍头前多受这流氓知府给的活罪,因此也就招了。反正,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哪个被用了刑的人挺到最后仍不肯招供的,且我也不认为徐清源会是第一个。
午饭时楚龙吟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请众人于下午申时初刻至前厅集合,且再次在每位宾客的房外安排了两名值岗下人,以防徐清源狗急跳墙大开杀戒。
差一刻钟便是申时初刻的时候,楚龙吟稳稳地坐在前厅的椅上等着徐清源第一个踏入厅门。许是其他众人一个未到令徐清源在进入前厅前便发觉了古怪,他进得门后便笑了,从容地走至桌旁椅上一掀衣摆坐下,端过茶杯来饮了口茶,方向楚龙吟笑道:“从午时初刻我迟到那时我便有所察觉了——楚大人不愧是楚大人,居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利用钟漏的法子反将我制住,佩服,佩服!”
怎么,徐清源居然如此痛快就承认了?!
楚龙吟淡淡地看着他道:“驸马爷既然不打算再瞒下去,那便请告诉本官罢——究竟为了什么要杀害白、陈、刘三位大人?”
“反正我也没几日好活的了,原就没打算将此事瞒多久。”徐清源不急不惧,只是冷笑,“至于为的什么要杀这些人……嘿!楚大人你若也娶个公主回家便知道了!世人只道当了驸马便成了皇亲国戚享尽荣华,殊不知驸马就等同那遭人唾弃的倒Сhā门女婿,事事做不得主,事事都要为那高高在上的女人陪笑脸陪小心。想我徐清源堂堂七尺男儿,当初也是探花出身,原想着尽己所能为国出力,却不料被那公主强求了圣上赐婚——人言男人强.暴女人乃禽兽之行,而我被逼强娶公主又何异于遭女人强.暴?!为了我徐氏全族三百多口人的性命,我忍受如此屈辱,上至朝野官员下至市井百姓,无不在背后嘲我笑我,连我的家人都要为我蒙羞忍辱!我那报效朝廷的满腔热血化作了妇人脚下的一滩软泥,却教我情何以堪?!”
“倘若那公主是位知书达礼、与我心心相印之人倒也好,人生在世唯求一知音。只可惜……我的公主妻子却是个只懂得同别的公主王妃比吃比穿比花销的肤浅女人!每日赴不完的宴席做不完的应酬,身为驸马我要场场坐陪,满腹的经史子集就这么一点点地消耗在那些虚伪无聊的场面话里!我今年才二十六岁啊!如此漫长的人生,我都要如此地过么?!”
“原以为公主她病逝后我便可以重新请旨,请皇上恩准我入朝为官,重拾报效之心,却谁料——那陈明晖(即陈大人)竟然上折参了我一本!说我素日骄奢淫逸,在民间口碑不好,根本做不得官!——骄奢淫逸?!哈!哈!这还不是拜我那公主妻子所赐么?!陈明晖这古板执拗不懂变通的东西根本就不明白我心中之苦!”
“身为驸马,除了做官外我还能干什么呢?做生意?钱全在公主的心腹总管处掌控着,我连本钱都没有!何况就算我不去挣钱朝廷也不可能让我活活饿死,钱我不缺,我缺的是找件事干,有事干才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可驸马的身份在这里,普通人能干的,我不能去干,而我可以干的,又没有办法干,所以我只好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就是看着天空发呆等着老死!——楚大人,换作你是我,时间久了你会不会发狂?!”
“这种日子任谁也会越过越压抑的罢?!于是那日白少杉(即白大人)便来找我,这个人想要升迁想得疯了,病急乱投医的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来。举朝皆知公主临逝前的遗嘱,不许我纳妾搞女人,他白少杉便带了两个绝色的小男孩儿来给我,言传身教地告诉我怎么搞男人,哈!哈哈!男人的确比女人好!至少男人不必描个妆也要花上一个时辰!男人不会东家长西家短地在你耳边唠叨上一整天!只是——白少杉那混蛋带来的这两个男孩儿身上却不干净……这几年我身上开始莫名其妙地起皮疹,夜间盗汗发热腹泄,请遍了知名郎中也束手无策,而那两个男孩儿却已在去年病死了——郎中虽未明言,我却知道自己也已大限将至……”
“将我害至如斯境地的元凶——公主那贱人早一步死了,我的黄泉路上清冷寂寞,不拉上一两个作伴之人岂不难捱?”徐清源说至此处,唇角挽起一抹绝冷的笑,“白少杉害我性命,陈明晖阻我志向,刘一志(即刘大人)么……哼!我上京赴考前青梅竹马的恋人,被他强行纳作了小妾!这三个人毁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如今我已赚回了本儿,纵是死也无甚遗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子——”在徐清源仰头长笑之际,他的那两名男宠泪痕满面地扑过去跪下,泣不成声地道:“小奴愿为主子陪葬!”
徐清源淡淡笑着,伸手拍了拍二人肩膀,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这两个孩子都是清白身,我从不曾碰过他们一指头,在人前所示不过是作戏罢了,杀掉那三人也是受我指使。我知道这两个孩子已属从犯,不可能免罪,但求楚大人为他们单独开上一间牢房,莫要同那些肮脏下流之人共房……这,算是我的遗愿罢,望楚大人能够应允。”
楚龙吟自始至终都认真地听着徐清源对他自己悲哀人生的控诉,末了点点头,道:“驸马的遗愿楚某定会满足,如今其他人就要到前厅来了,我可以暂不将驸马之事公之于众,但还请驸马配合行事,莫要做出什么……”
“放心,”徐清源笑,“我不会逃。纵是逃得了缉捕也终难躲过病死,且我现在也早没什么力气逃了。”说着低头望向他的两名长随,温温一笑,轻声道:“若将来你们两个有刑满出狱的一日,切记……莫要与有权人打交道,权哪……比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残忍啊!”
两名长随跪在那里只是哭着磕头,徐清源叹了一声抬起眼来,正望在我的脸上,忽地一笑,只用口型而不发出声音地向着我道了一句:“你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不易察觉地向着他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瞟了楚龙吟一眼,然后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见他半弯下身去在两名长随的耳边低声道:“侍墨,侍砚,老爷我很喜欢这座岛,将来就把我葬于此处罢。”
一道不祥预感突地袭上心头,我不假思索地向着徐清源冲过去,然而还是没能赶得及,便见他由袖中亮出一把尖亮匕首,狠狠地捅入了自己的心口,鲜血飞溅,直将跪在他身前的那两名长随喷成了血人。
混乱中我似乎听到楚龙吟大喝了一声“情儿当心!”然而因徐清源的死过于令我震惊,又觉得这满是担心的一声叫只不过是离奇的幻觉,顾不得应他,我吼着问向那两名长随:“你们的脸上身上可有伤口么?有么?”
长随们被我吼得怔住,反应了一下其中一个才指着自己的耳根道:“我、我这里有……”
“快去把你脸上的血洗去!快去!想活命的话就彻底的洗!一定要洗干净!”我吼着催他,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我急得快要跳脚,也不顾不得多想,连滚带爬地冲出厅去了。
如果徐清源所说的自己得病的症状无误的话,只怕他……是患上了AIDS了……这个在医学科技发达的现代仍属绝症的病种,在古代那就更是死路一条。
我拼命回忆了上岛以来与徐清源所有的接触,好在没有乱用过他的杯子什么的,只不知这病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反正这是个正史上不曾有过的朝代,甚至是可能根本不属于地球上的某个时空,因此就算有AIDS这种病存在也不足为奇,但是白少杉从何处将那两个带着病原体的娈童买来送给徐清源的却一定要查清楚,古人并不禁止男风,万一这病蔓延开来,那就真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了。
我将心中担心说给了楚龙吟听,关于AIDS也只说成是从某本书上看到的,他一口答应回去就立刻去查这病源从何而来,而后还刻意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及所有露在衣外的皮肤上细看了一阵,道:“小子你没有什么该死的伤口罢?”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上被溅到的血滴,摇了摇头:“若是有伤口我早就远远躲开了。”
楚龙吟不易察觉地吁了口气,笑道:“还好,傻小子还没有傻到家,一味凭感情用事是最不值得鼓励的作为,切记——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命若没了,什么怜悯什么助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就全都是狗屁了!”
“记得了。”我头一次老老实实地应了他的话,而他也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在此之后,众位宾客陆续来至前厅,楚龙吟将案件经过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并且让邢总管着人将徐清源的尸体用白布裹了,待陆地上来人后一并带回去——虽然徐清源想被安葬于此,但毕竟这岛是那什么王爷的地盘儿,人家让不让他葬还不知道呢。
后来才知道那位无辜被人利用的王爷原来是不声不响地进京去了,所以做为少数知道此事的人之一的徐清源才大胆地冒了王爷之名展开了他的杀人计划。
徐清源的两名长随原都是败落的书香世家后代,为求生计卖身为奴,徐清源怜他二人知书达礼却不能一展所学,与自己的境遇有几分相似,便收在身边做了长随,本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入朝为官,届时必定提拔这二人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奈何造化弄人。
所有被骗到岛上来的宾客的家人之中,楚凤箫是第一个察觉了不大对劲儿的,因此也是第一个带着人赶到岛上的,随行的还有十几名衙役七八条船。
返航时,我们三人外加一名船夫共乘一船,楚凤箫听罢楚龙吟讲述案情始末后,不由笑着看向我道:“我早就看出小钟儿头脑灵敏思维缜密了,不成想这件案子竟帮了如此的大忙,我看只涨他一吊的工钱远远不够,该再多涨些才是。”
楚龙吟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瞪眼道:“你小子当你哥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么?!知府的月俸才多少?老子还得养着一大府的人、还得养着你这傻小子!你哥我至今连娶媳妇儿的钱还没攒呢!怎么着,是你伺候我一辈子还是他伺候我一辈子?!”
楚凤箫推开他:“反正也没姑娘愿意嫁你,你的银子不花给我们还花给谁?!”说罢也不理他,只向着我走过来,目光将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而后才轻声问道:“还好罢?”
我笑:“怎么不好,又不是在岛上同人打架。”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揍了徐清源一拳来着,于是抿嘴止住话尾。
楚凤箫看着我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又想起上岛之前这家伙的别扭情形来,索性直接问向他道:“你怎么了?有话对我说么?磨磨叽叽不是你的风格罢?”
楚凤箫噗地笑了一声,道:“请教情儿爷,我该是什么风格才对?”
“想怎样就怎样呗,何必勉强自己。”我耸耸肩。
“何必勉强自己……”他低声地重复着我的话,轻轻抬起眼来望住我,道:“我原以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是古人文字上的夸张修饰罢了,却谁料……”
话还未说完,突觉肩膀上一沉,却见是楚龙吟悄悄掩过来,一伸长臂各搭在我和楚凤箫的肩上一根,挤眉弄眼地道:“你两个小子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让我也听听?”
“一边儿去。”楚凤箫甩开他的胳膊,楚龙吟就索性将整个身子全倚在了我的身上,风情万种地笑着道:“偏不。不给我听体己话儿,我就不借你小情儿。”
楚凤箫翻给他个洁白的白眼,抛下一句“恶心。”转身往船头上去了。
我伸手想要把楚大无赖从身上推开,他却手臂略一用力将我紧紧箍了一下,低下头来凑到耳边轻笑:“这一次你我配合十分默契呢,老爷我很开心,小情儿你呢?”
我……
嗳,想怎样就怎样呗,何必勉强自己。
“我,还好。”我垂着眼皮儿道。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大爪子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一摇二晃地走到船头同楚凤箫立在一起赏湖景去了。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觉得我的生活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差了。
你这祸害
驸马爷杀害朝中官员一案着实在清城内热闹了一阵,因为凶手是驸马,楚龙吟还拟了折子上报刑部,当此案最终定论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这期间楚龙吟还调查了白少杉送给徐清源的那两名娈童的来路,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娈童并非本土之人,而是从海外某国买回来的,买来之后直接就被送给了徐清源,好在没有沾惹别的人。
转月已是桂八月,我的赎身银攒了差不多三四两,距一百两之数还差得远,不过不急,这一段时间的适应下来,我对周遭的人和物已经不似当初那般的抵触了,权当长随是一项正常的工作,放平了心态之后日子过得也渐渐轻松起来。
每周我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这一个时辰其实也干不了什么事,雨伞作坊的生意随着天气逐渐转凉、秋雨时常连绵,销售重点由遮阳伞转到了雨伞上,所以我的收入也大不如前,于是每周就趁着那一个时辰的自由到街上四处探寻能挣钱的门路,偶尔回去得晚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楚龙吟那家伙也不在意。
楚凤箫有时也会偷懒不去随楚龙吟开堂问案,陪着我一起到街面上乱逛,买些小零嘴儿小甜食儿,然后两个人蹲在河边儿边吃边说笑。这一个月来我们几乎把整个清城都逛了个遍,反正他也是才到清城没多久,两个人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新鲜。后来发现了几处格外喜欢的地方或事物,比如我看见白衣人的那道孔桥,比如一棵身姿窈窕状如少女的柳树,比如一只时常在墙角处晒太阳的老猫。我们给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起了名字,孔桥叫弯弯,柳树叫小眉,老猫叫张懒懒。
张懒懒这名字是我取的,惹得楚凤箫笑了好久,说从没见过猫还有姓的,何况还是只野猫,连主儿都没有,这张姓却又是从何而来?
我说:“你看它伸懒腰时弓着背,前爪伸得长长,可不就得姓张么?!”
于是梁下的燕子就叫了刘小宛,墙上的壁虎叫做马志强,卖豆腐的老汉养的小花狗我叫它楚小凤,卖羊奶大婶家才出生的小羊羔楚凤箫便叫它钟小情。
两个人直笑得眼泪都飞了出来,惹得坐在自家门口歇大晌的老婆婆也跟了瘪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儿笑:“瞅瞅这小两口儿,多乐呵!”
旁边的婶子大娘们便是一阵哄笑:“老陈姨儿,那哪是小两口儿呢!您老眼神儿不好,分明是两个俊俏的小后生!”
我悄悄冲楚凤箫做了个鬼脸,楚凤箫笑着拉了我的手,两人飞快地跑掉了,沿着秋光镶就的河堤,嗅着十里浓郁的桂香,心头无限畅快。
跑得累了,楚凤箫手上略一用力将我带得转过了身子,推靠在一株桂花树上,一手支在我的耳边,笑着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也笑喘着看他。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他笑着道,“你脸红的样子很好看?”
我摸了摸自己大概因跑得累了而泛红的脸颊,也笑着道:“谁会对我说这个?!男人还是女人?女人指定不敢说的,男人对男人说这个岂不很古怪?”
“你觉得……男人若是对男人说了亲昵的话……会很别扭么?”他盯着我问。
“会有些罢。”我看着他眼睛里的认真。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男人和男人之间……过于亲近,你会感到别扭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我又不是男人,我怎么知道呢。
“你指的是哪一种亲近?”我问,“兄弟那样?朋友那样?还是……”
“你觉得你与我是哪一种?”他好像有些紧张,打断了我后面的话直接问道。
“当然是朋友了!”我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他的手撑在我的耳旁,使得我整个儿被他的气场包围住,有点密不透风,有点无处可躲,甚至还有点罕见的强势压迫。
“什么样的朋友?”他追问,嗓音因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
“你,你怎么了?”我想要将他从身前推开,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先回答我。”他盯住我。
“知己。”我只好答道。
“什么样的知己?”他仍旧追问。
“可以交心换命的知己,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我看着他迫切的目光答道。
“这样的知己……也可以共度一生么?”他慢慢地轻轻地问。
我忍不住笑了笑:“好朋友都是一辈子的事,怎么,难道你还只想同我做两三年的朋友,然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楚凤箫看着我,然后“啊”地一声将我放开,转身走到旁边的桂树前,两手抱住树干用力将脑门磕在上面,口中则念叨着:“我要疯了我要疯了……这笨小子这笨小子!他听不懂我想说什么,他不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啊,我真想咬死他算了……”
被他这样子逗得失笑不已,我走上前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怎么不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是怕我有朝一日攒够了赎身费后便永远地离开清城,再也不见你了,对不?放心好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就算我赎了身也不离开清城了,我会想法子多赚些钱,然后争取能买到一所小房子,就住在里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经常一起出来玩儿了——当然,前提是你那位活宝哥哥不再为难我。如此你我一样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到老了也能时常在一起啊!”
楚凤箫瞪了我半晌,突然一伸大手轻轻握住我的脖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又是矛盾地道:“你这笨小子——我掐死你算了!我掐死你算了!你这小祸害!”
我扒他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这家伙抽风不是一两天了。”
“啊啊啊——”楚凤箫抓狂地仰脖低嚎了两声,然后一把拥我入怀,紧紧地箍着我的背,咬着牙道:“最恨你这副懵懂的样子!该明白的不明白,不该明白的什么都明白!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老天派下来降我的!我这儿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你却一点儿事都没有的继续搔我痒!你呀你呀……我迟早得毁在你的手上!”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有点儿傻眼了。这小子他不会是……不会是对我……
没可能吧?!我在他眼中可是个男人啊!平时也没见过这个家伙看什么BL向的情.色小人儿书啊……但愿,但愿是我多心了,是我多心是我多心是我多心,嘛咪嘛咪哄。
我盯着楚凤箫,楚凤箫也盯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艰难开口,发觉他身体僵了一僵,“你……你你,你对我……”
楚凤箫好像比我还要紧张,倏地背过身去,重重地呼吸了几口,干咳了一声道:“天晚了,回府罢。”
“那个……你知道……我是个男人罢?”我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啊,是是,你是男人。”楚凤箫抬起胳膊,弯了双肘将双手兜在后脑勺上,边仰着脸看天空边迈开步子往回走,喃喃着自语:“你是男人……这话我每天都要对自己说上几十遍……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男人……可恶的男人……”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宁可相信楚凤箫的话是另有所指,而非我这个被现代那些腐事浸染已久的大脑中所想像的那般——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
一路未再多言,回到楚府后宅,楚龙吟正懒洋洋地偎在前厅的椅子里等着楚凤箫回来一起用晚饭,一见我跟在后面进了门便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在我的脑袋上,笑道:“臭小子!老爷我不管你你倒越来越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了?!今儿总共在外头疯了多长时间?自个儿说——该怎么罚你?”
楚凤箫一边走到座位上坐下一边道:“别怪小钟儿,是我硬拉着他在外头逛的。”
楚龙吟瞥了眼一直候在厅里的楚凤箫的长随子衿,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自个儿有身边人,干嘛抢我的人?”
楚凤箫也不等他,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来夹菜,随意地道:“你的不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楚龙吟抬起一根长腿蹬在他的膝盖上:“这会子倒是不跟我分了?从小到大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是你的,今儿总算长大了!——那好,你那件盛福泰的外衫明儿借我穿穿。”
楚凤箫抬眼瞟他:“干嘛?”
“相亲。”楚龙吟挤眉弄眼地笑。
“噗——”楚凤箫险些喷菜,“相亲?你去相亲?相什么亲?”
“还能相什么亲?!”楚龙吟伸臂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找媳妇儿呗,难道还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儿不成?”
“我是说,”楚凤箫好笑不已,“为什么突然要相亲?谁给你介绍的?去哪儿相?”
楚龙吟笑眯眯地一捋自个儿耳边的一绺发丝,道:“清城内几个富绅家中子女正到了适婚之龄,一群人闲着没事干,弄了个什么‘相宜雅聚’的相亲会,邀了城内一干富家男女参加,你哥哥我呢,就被请做了特邀嘉宾兼见证人——啧啧,天大的好事儿!没准儿这一回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抱个美人儿回来当老婆!且……我也替你报上了名,咱哥儿俩有艳福要同享嘛……”
“喂喂!”楚凤箫这下笑不出来了,扔下筷子瞪向楚龙吟,“你自己去丢人就好,别扯上我!我才不去!”
“臭小子,”楚龙吟也回瞪向他,哥儿俩像在照镜子,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谁不知道自古江南出美人,你哥我给你弄了这么个好机会你不要,难不成还等着家里老头子给你找个五大三粗的胖闺女?”
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爹为什么非要给我找个五大三粗的胖闺女?!再说胖闺女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志趣相投,就是生得无盐貌也无所谓,倒是那只看相貌的肤浅之人未必娶了如花美眷就是幸事!”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胖闺女当然没什么不好,哥哥这不是怕你们将来‘快活’的时候她若在上面将你压断了气儿么……”
“闭嘴罢!”楚凤箫气得直翻白眼,“亏你还是一城人的父母官,哪里有个正经样子?!——反正我是不会去参加那无聊的聚会的!要去你自个儿去!”说罢再不理楚龙吟,只管低头吃饭。
楚龙吟哈哈哈地笑了一阵,道:“你当真不去?”
楚凤箫理也不理他。
“你若不去,这名额我就给了庄先生了。”楚龙吟笑得像只千年老妖狐。
“吭——”楚凤箫咳得呛了一下,满脸是“我为什么有个这么极品的兄弟”的表情。
逛街惊魂
饭毕,楚龙吟跟了楚凤箫回房,果然借来了那件盛福泰的外衫,回到自个儿房里后便向我笑道:“你去庄夫人那里一趟罢,请她给咱们庄先生准备一套亮眼些的衣服,就说明儿个我要去赴个私宴,楚老二有事去不了,所以请庄先生暂时充当一下我的长随跟去撑撑场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庄先生是仵作,只怕那些富家小姐是不会嫁他的。”
楚龙吟笑起来,道:“小情儿倒挺为咱们庄先生着想呢……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虽然那些富家小姐不可能嫁与庄先生,但那些小姐身边的丫头却也是个个娇美如花的——庄夫人清楚以庄先生仵作的行当是不大好找到名门正户家的女儿的,所以定不会在意女方的身份地位,丫头嫁仵作,从地位上来说没有高下,况我们庄先生原就生得仪表堂堂,人又老实,就看哪个姑娘有这双慧眼能识得庄先生这枚珠子了。虽然这一次成的可能性不大,但总要试过才知。如何呢,小情儿可放心了?”
听他言之有理,我当然心里头举双手赞成——只要能给庄先生搓和成一段姻缘,庄夫人就不会再想着让我嫁给他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桩,我也能了了这段心事。
于是不再多说,径直前往庄家呣子所居住的跨院儿,庄夫人见我主动来访,喜出望外地一把拉了我进房,却见庄秋水正坐在窗前桌边捧了本书看,只抬眼看了看我便又继续埋首书中,恼得庄夫人过去揪他的耳朵,嗔道:“你这死木头!见情儿来了也不起身打个招呼!还不快点泡茶去呢!”
我连忙道:“不必了,夫人……”
“叫我伯母!”庄夫人嗔笑着瞪了我一眼,“跟我还见外什么!快坐下,这一天天的伺候楚家大少爷少不得辛苦呢!秋水!秋水!茶呢?!”
庄秋水慢吞吞地端着茶过来,放到我面前的桌上,然后转身就要回到窗前继续看书,庄夫人小脚一扬踢在他的小腿肚上,气道:“你哪儿去?!还不给我坐这儿陪情儿说说话呢?!”
庄秋水踉跄了一下,回过身木着表情道:“是,娘。”然后便木头人似地直挺挺坐到了桌边,目不斜视如老僧入定。
庄夫人气得无奈,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换上了笑脸扭过头来向我道:“情儿所来何事呀?”
我便将楚龙吟的话复述了一遍,庄夫人眼珠儿转了转,道:“哎唷,亮眼些的衣服……情儿也知道秋水,他那些衣服除了黑色便是黑色,成日穿得黑老鸹一般,哪里有什么亮眼的衣服呢?我看明儿上午得去现买一件才成,偏巧明儿个我有事须一早出城,到晚上才能回来,秋水这木头自己又不会买衣服……我看,就劳烦情儿带秋水去买一趟罢!喏,这是衣服钱,你先拿着。”
一时满头黑线,这庄夫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促成我和他儿子的机会啊……
“夫……伯母,明日我还需在大少爷身边伺候,恐怕……”我表示为难。
“无妨,我这就同你一起回去跟大少爷说一声,他指定同意给你一上午的假的。”庄夫人喜滋滋地起身就要拉我一起走。
我连忙道:“也不必那么费事,伯母您把庄先生的衣服尺寸给我就是了,不必庄先生亲自出去买。”
“这怎么行呢!”庄夫人一拍我的手,“楚大少爷要秋水随着去赴宴是看得起秋水,怎么也不能给大少爷丢脸不是?!只凭尺寸买衣服,合身是合身,但不现场试上一试又怎知穿上了配不配呢?我们可不想给楚大少爷脸上抹黑,这衣服是必须要亲自去试过才能买的!”
姜还是老的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下来我是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也罢,身正不怕影斜,我对庄秋水本就没意思,他对我那更是形同路人,彼此既然毫无所图,那就心怀坦荡权当例行公事好了。
庄夫人怕我又推三阻四,硬是拉着我回到楚府后宅,向楚龙吟说了明日上午要请我带着庄秋水去买衣服的事,楚龙吟一口便答应了下来,送走了喜上眉梢的庄夫人后,才坏笑着对我道:“是我多想了还是怎么——庄夫人似乎对小情儿你有着别样的意图呢?”
“你多想了。”我果断作出鉴定。
楚龙吟坏笑两声没有再多说,只道:“既如此,小情儿你也顺便给自己买套光鲜些的衣衫罢,既是去参加相亲会就别穿得跟只小土鸡似的。”
呸,你才小土鸡。
我正要说不想买,就被他丢了锭银子过来,仿佛早料到我会拒绝似的,懒洋洋往床上一躺,道:“这是老爷我的命令,这银子你和庄先生拿去买衣服,剩下的就给你了。”
啧,有银子不要白不要,我毫不客气地一把揣进怀里。
第二天一早才吃罢早饭,庄夫人便扯着庄秋水等在了后宅前厅外,生怕我反悔开溜,硬是把我和庄秋水送到了大街上后才挥手离去。
我走得坦荡,庄秋水走得木然,两个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慢慢沿着街寻找着成衣店。找到一家老字号,进去看了看样式问了问价,觉得有些贵,便出来继续逛。又进了家新开张的铺子,价格倒是挺便宜,只可惜衣号不全,偏偏没有合适庄秋水穿的,只好再找别的铺子。
眼见着街上行人越来越多,要不是庄秋水那身黑衣比较好认,我和他好几次差点就被人流冲散了。没奈何,只得同他并排而行,时时还要拉他一把,免得他被人挤到一边去。
正行间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叫嚷,紧接着人流迅速地向着两边分了开来,便见一名男子向着这边飞奔,手里还挥舞着一柄尖刀,身后不远处有人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是小偷!”
然而谁敢管这样的闲事呢,这小偷手里有刀,万一狗急跳墙见人就捅,那岂不是死得冤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古至今,大同小异。
想起了楚龙吟说过的: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命若没了,什么怜悯什么助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就全都是狗屁了。
心里一掂量,认为自己没有管这事的能耐,因此也只好昧着良心决定当看客。眼见这小偷就要冲到我和庄秋水的面前了,却突然发现身边的庄秋水居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看样子竟好像是准备拦住这小偷!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这位老实木讷的庄先生别说是赤手空拳地招呼那拿着刀子的小偷了,就是对方也徒手他也打不过人家呀!我甚至怀疑这庄先生根本就不会打架,更别说将这小偷制服了,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不敢想像庄夫人会伤恸成什么样……
千钧一发之际已不容我多想,狠狠地推了庄秋水一把将他推得踉跄着闪了开去,然而我自己却没能来得及躲开小偷的冲势,轰然间同这小偷撞在了一起,两人一起摔飞在地上,正恍惚着要爬起身,视线里却多了一只握刀的手,狠狠地向着我的胸前捅了过来!
惊恐瞬间袭上心头,然而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我除了眼睁睁看着刀子捅进自己的身体外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做。正咬紧牙关等着巨痛来袭,却见那小偷手里的刀在接近我胸膛的一刹那竟然鬼使神差地偏了开去,直接从我的腋下穿过,而小偷也因用力过猛向前一栽跌爬在了我的身上。
死里逃生之余顾不得再害怕,伸出两指狠狠地捅向这小偷的双眼,小偷一声痛呼捂着眼睛翻身滚落到一旁,我则趁这机会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再纠缠下去铁定是我吃亏,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跌跌撞撞地跑去拉上木在那里的庄秋水,拨开人群发足狂奔,耳后听见那失主已经追了上去扭住了小偷,却不敢回头以防被小偷看见脸从而事后寻来报复——没办法,在现代世界混久了,事事都提防得很。
拉着庄秋水七拐八绕穿过了几条小巷,直到跑上另一条大街后才停下来狂喘,心头还在狂跳不止,扭头看了看身后,兴起一阵后怕。再转回头来看看木头人一样看着我的庄秋水,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冲他一咧嘴,难看地笑了一笑,喘着道:“我们……继续……买衣服罢。”
庄秋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总算找到一家价格不贵款式又多的成衣店,替庄秋水挑了海绿色、象牙色和雪青色的外衫各一套——指望着他自己挑?那还不如指望枯木开花更现实点儿。
将衣服塞在他的怀里,推着他到试衣间里去换上看一看合不合适,等了好半晌才见他出来,却见身上仍是那套黑衣,不由问他:“怎么没换呢?”
庄秋水木声道:“换了。”
“啊?”我一怔,“你这不是还穿着自己的这一套么?”
“又换回来了。”他道。
“这……试衣间里有镜子?”我问。
“没有。”他答。
“那……你没照一照怎么知道合不合适?”我感觉自己额上有黑线隐现。
庄秋水抿嘴不语,半晌回身重新走向试衣间。——老天……他不会连试衣服都不知道怎么试吧?以为穿上不别扭就可以买了?不不,没准儿就算穿上了少半截袖子他都不会觉得有问题呢!
好容易庄秋水再度从试衣间里出来,身上穿的是那件雪青色的衣衫,若不是他脸上那木木的表情万年不变,我几乎差点认不出他来——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脱去了黑衣的庄秋水在这种轻而亮的色调衬托下竟有了几分清冷脱俗的气质。
余光里瞟见店内买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知道效果不错,便又让他去试试另外两件,最终还是挑中了第一个试的雪青色的这一件,想来庄秋水下意识里也是喜欢这件的,否则也不会第一个就试它。
买好他的衣服后该买我的衣服了,我请他在店内暂等我一等,然后给自己挑了几件,到更衣间里依次试过,选中了一件缥色长衫,付了钱,将衣服打好包,回头去找庄秋水时却发现他竟已不在店中了。
老天哪……这个木木呆呆的家伙跑去哪里了?该不会是被店里人当成是木头模特搬到柜台后面架衣服去了吧?!我下意识地真的环顾了一下店里的衣服架子——当然不会有他,急匆匆迈出门来,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去找他,却听得正对面的河边一群人在那里叫嚷。循声望去,见许多人正在河岸上围观,不知河里发生了什么事,心道庄木头不会也戳在其中看稀罕儿呢吧?
尽管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凑热闹的人,但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我还是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直挤到岸边儿,往河中一看,险些吓没了两个魂儿——却见河里头正有两个人在那里上下扑腾挣扎,其中一个身着黑衣,可不就是庄秋水么!
至真至纯
他他他——好端端地怎么会从成衣店跑到了对面儿的河里头了呢?!这家伙终日与尸体为伍,若非公事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指定不会游泳,眼见着岸上围观众人只管吆喝却无人下水相救,一时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把才买的衣服丢在地上,脱去鞋子,一个飞身就跃入了河中。
好在这两人溺水之处离岸上不远,我游了几下便到了庄秋水身边,一揪他衣襟,喝道:“别乱动!头仰起来!”
庄秋水果然不再乱动,我便费力地扯着他游往岸边,围观群众伸下手来将他拉上岸去,我也没有耽搁,掉头又游向另一个溺水者。
这个溺水者竟是一名女子,还在拼命地挥着胳膊拍着水,以致我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头上脸上还着了她几巴掌,吼着让她别乱动她也不肯听,眼见着渐渐没了力气向水下沉去,我这才抓住空子游近前去捉她的前襟,她一见有救命稻草可捞,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便不肯放手了,拼尽力气地挣扎,直把我也扯得向水下沉去,一连喝了数口河水,还险些呛着。
垂死求生之人的力气通常都极大,无论我怎样使劲都无法挣脱她的钳制,好容易拼力浮上水面换口气,转瞬就又被她扯到了水下。如此这般反复了几次之后,我渐渐没了力气,心道这下子傻了帽了,就知道好事难做,如今人没救了,自己也给搭进来了——我呸死庄秋水那木头!早知这样才不要管他!反正他是木头,说不定自己就能浮在水面上。
不由又想起楚龙吟那句话来,回头他若是知道我是为了救人而死,一定会在我坟前用他那臭脚丫子踩我的……
混乱恍惚间,觉得水面一阵翻腾,紧接着有两双手将我拉出水面,我吭吭咔咔地一阵咳,总算缓过气来,却见是岸上围观之人中又跳下来两三个心肠好的,将我和那个溺水的女人一起带到了岸上。
那女人倒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主儿,在水里几经沉浮居然还没有昏过去,姿势不雅地趴在地上往外呕着喝进肚子里的河水。我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缓劲儿,庄秋水直绷绷地立在我的身旁,浑身上下还淌着水。
好容易我有了力气说话,仰脸看向他,喘着道:“我说……庄先生,庄老大!您老不在那店里等我一等,怎么就掉到河里去了呢?”
“她溺水了。”庄秋水硬梆梆一指那溺水的女人。
“所以您老就跳到河里去救她了?”我抽搐着左半边脸,“您老会游水?”
“我不老,我也不会游水。”庄秋水木声答道。
“吭——”我呛了一下,咳了半天,“那您——那庄先生你这到底是想救人啊是想救人啊还是想救人啊?!”
“你问的都一样。”庄秋水指出道。
我脱力地道:“你不会游水还跳到河里去,人还没救到自己就先淹着了——做好事要量力而为,对不对呢?”
“不试,怎知救不成?”庄秋水这木头居然还会反驳。
我是又想哭又想笑,看了他一阵,道:“万一真救不成,你就这么白白死了?”
“无悔死,好过抱憾活。”庄秋水一点也不急,一个字一个字跟锉木头似地说道。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不是,是河水,问他:“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先父。”庄木头倒是有问必答。
已故的庄老先生是个好人,话说得也没错,只是……真正能做到如此境界的人怕是寥寥无几,至真至纯如庄秋水者便是其一罢。
“你若是死了,可想过庄伯母后半生孤苦伶仃何等凄凉么?”我乏力地偏头看他。
“家母,会赞成我的。”庄秋水依旧静如秋水。
得!我服,服了。
每个人的人生观和处世观都不相同,我也没必要硬逼着人家赞成我的想法。起身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幸好我向来喜欢穿略宽松的衣服,抖一抖勉强不会贴在身上,四下里找了一找,见我和他新买的衣服包都丢在地上,所喜没有被人顺手牵羊拿了走。
将包裹捡起来预备和庄秋水回转衙门,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道:“你给我站住!”闻声是个女人,回头看过去,见是刚刚被救起的那一个,双臂抱在胸前打着哆嗦,满脸的怒容向着我走过来。
这是怎么地了?她生的哪门子的气?
这女人走至面前忽然一扬手,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就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毫不犹豫地抡起胳膊,一记更火辣的耳光还了回去——她嫂的,我不敢打男人还不敢打女人么?!——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救了她她反而恩将仇报?!
女人捂着脸被我打得发怔,紧接着便哭了起来,一指我的鼻尖道:“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要你救我了么?!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我靠!刚才是谁在水下抱着我不放手的?!真想死的话应该是拼命推开我而不是抱救生圈一样死抱着我才对!——丫的这女人莫非是想拉个人在黄泉路上给她作伴?!
看吧!我就说好事难做了么!最可恨的是这好事本来我就没想着要做,都是旁边这根可恶的庄木头招来的!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真是撞克了扫把星我!先是差点被小偷一刀捅死,紧接着又是被逼救人反被甩耳光——他什么物质?霉神转世吧他?!
懒得再同这疯女人纠缠——人家都不想活了,我也不必再落井下石,转身继续走我的,耳后听见那女人呜呜哭着,声音向着河边跑去,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谁也不是铁石心肠,再怎么着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忍不住回过头去,果然见那女人正向河边狂奔,心中暗骂一声她老表嫂的,将手中包裹往庄秋水手中一塞:“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边说边追过去,那女人到底刚才在河中早挣扎得没了力气,几步便被我追上,我一拉她的胳膊将她扯住,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拳头砸下来,实在被她折腾得烦心,按捺不住一拳挥过去打在她面门上,这女人便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一张苍白小脸上顿时滑下两道鼻血,整个人怔在那里仰脸看向我。
“你要是真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个儿悄悄地死,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投河,丢人不说还让人怀疑你想死的心不诚!”我冷言冷语地道,“顺便再提醒你一声——临死前把你的金银首饰给了街边的叫花子好了,你不想活,这世上有的是濒死之人正挣扎着求生呢!——拿命不当命,你白活到今天了。”
丢完这句挺耍酷的话,我扭头就走,心里却苦恼着万一这女人真要再一次投河自尽,我到底拦还是不拦?
没等我做出决断,突觉袖子一紧,回头看去见是被这女人伸手给扯住了,急切地道:“带我走!快带我走!”
这女人果然是精神有问题,刚才还要自杀,现在又要我这个大男人……咳,带她走,她还要不要闺誉了?!
不想再同她纠缠,我甩开她的手转身要走,却被她爬起身来拦在了身前,脸上只是哀求地道:“这位公子——这位公子——小女子知道公子是好人,求求你了——求求你带我暂时离开这里,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要人报答,”我冷淡地道,“我要救的人也不是你。腿在你的身上,想要去哪儿尽可随意,还请莫再纠缠了。”
这女人一时间泪如雨下,又急又悲地道:“公子……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说了错话,请公子原谅!我投河也是事出有因,只因家父罔顾我的意愿,强行逼了我去同个……去同个下流男人相亲,且还下了决心定要将这门亲事做成——那男人一向口碑不好,淫男狎女不尊礼法,我若当真嫁了这样的男人,这辈子……这辈子便毁了……今日我是逃家出来,不料还未跑远便被家父发现,使了人来追我,我好容易想法子摆脱,又觉得自己一介弱女子,天下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地,心中一时悲愤,这才冲动地投了河,然而才一入水又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实在不甘心……公子,您好人做到底,帮我一帮罢!”
嗳,这女子虽然可怜,可是麻烦事我却不想惹上身,只好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不该Сhā手。你好声好气同令尊求求情,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再狠心也不可能把你往死里逼……”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女子哭着摇头,“家父是铁了心的要促成这门亲事,只因对方是……对方是清城的知府大人,有大权在手……”
“噗——”我实在没能忍住,狠狠地喷了。
想不到楚龙吟那流氓居然已经是臭名昭著了呢!还“淫男狎女”……这个这个,“传言”的力量就是大,不论真假的反正总有人信。那家伙这会儿只怕正在府衙书房里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儿呢,万不会想到他自己的“恶名”竟然把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吓得跳了河。
这女子被我喷得一愣,还要开口再求,我挥手制止,忍住好笑地道:“请恕我无法帮你了——我就是那位不尊礼法的知府大人身边的长随,小姐若要我带你走,我也只能把你带到府衙去——因为我就住在那里,别的地方我也一样无处可去。我看您还是好好儿地回家去罢,有时候人云亦云未见得可信,至少……我们家大人从没有断过一件冤案,也没有贪过一文钱。”
这女子更是怔在当场,没待她缓过神儿来,就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便见一群家丁打扮之人跟着一名老者向着这边跑过来,叫着道:“小姐——小姐——可算寻到您了!”
既然有人接手了这个麻烦,那我也不再多留,转身拉了还在木化的庄秋水迅速离开了现场,两个人水淋淋地回到府衙,幸好楚家兄弟还在前堂问案,我便趁着这功夫在房内洗了个澡,换上套干衣服,歇了一大会儿才觉得缓过了些劲儿来,对着油灯发誓以后说什么也不同庄秋水那霉神一起上街了——这一圈儿转下来我得减寿十年呢!
中午的时候庄夫人亲自过来拉我到她那里去吃午饭,说是为了犒劳我今天帮庄秋水买衣服的苦功,楚龙吟也不拦着,甚至还想一并过去蹭饭吃,被庄夫人嗔笑着拦了回去。
用饭期间庄夫人一个劲儿地令庄秋水给我夹菜添饭,知道阻止不了她,我也只好生受了,唯一比较不能忍受的是……庄秋水也忒木了些,总摁着一个菜给我夹,害我吃了一肚子菠菜,险些就化身为大力水手了。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楚龙吟将手头上的公务一股脑儿地丢给了楚凤箫,带着我一摇二晃地回到房间去换衣服准备赴宴。他从楚凤箫那里借来的是件石青色的外衫,乍一看竟和我新买的这件缥色十分相近,于是我临时决定还穿着旧衣服去,无奈这家伙不依,以亲手为我换衣服相要胁,逼我穿上了那套新买的。
于是当我穿好之后他也发现了这两件衣服颜色上的玄妙,眯着眼一阵坏笑,道:“啧啧,瞧瞧,你我两个连衣服都如此相搭相配,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么?”
“小的高攀不起。”我丢给他一句。
“那老爷我就低就好了,”他眨眨眼,“愿随小情儿你抛家舍业浪迹天涯,可好呢?”
相宜雅聚
早就习惯了他不着调的玩笑,因此根本不当真,推门先出了房间,他便在后面跟出来,大手一伸握在我的脖颈上,将我箍住扯到身畔,低声笑道:“这一次相亲会上也给小情儿你找位如花美眷,怎样?”
“不必了,大人先把自己的终身敲定罢。哦——大人您今年贵庚了呢?”我略带讥诮地挑眼儿看向他。
“老爷我尚是弱冠,青春大好,芳华无限。”楚龙吟得意洋洋地道。
我呸哟,还弱冠,他倒是会装嫩,瞅他这一脸猥琐大叔的样子,至少也得二十好几了呢,在古代这个年纪还没娶妻,只怕不是这家伙没有女人要就是有什么隐疾,譬如什么萎了什么不举了之类的。
说着便到了门口,见穿着新衣服的庄秋水戳在那里装木头,楚龙吟先就“哈”了一声,手中扇柄向前一递,挑起庄秋水下巴坏笑不已:“啧啧啧!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想我们庄先生如此英俊脱俗,终日套在那身老鸹服里实在是埋没了这份姿色!……嗳呀呀,我倒后悔了,偏生叫着庄先生同去赴宴,这一来岂不是风头全要被你占去了么?”
庄秋水面无表情地道:“那我再去换回旧衣来。”
“旧衣?”楚龙吟收回用扇子调戏人家的手,转脸向我道:“回头去告诉庄夫人,庄先生那些黑不溜秋的衣服一件也莫要留,扯巴扯巴全当擦脚布好了。”
没等我应声,庄先生在那里木然道:“属下家中已有擦脚布了。”
“那就当做你孩儿的尿布。”楚龙吟边笑边道。
“属下尚无孩儿。”庄先生有一说一。
楚龙吟哈哈大笑,突然话头一转,道:“婶子要找的那位姑娘可有线索了?”
正应答如流着的庄秋水才要顺口继续作答,我横逸斜出地Сhā口:“大人,坐马车还是坐轿?”
“喔,”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那地方有些远,坐马车罢,你我三人共乘。”
见他没再往下问庄秋水,我这才暗暗吁了口气——这狡猾的狐狸!知道庄秋水脑袋里的筋直如木头,竟用这么诡诈的法子套他的话!
叫来马车,不愿同他共处于狭小车厢内,因此便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直奔了城北黄槐街紫薇巷。
这次名为“相宜雅聚”的相亲会是一群有钱人共同出资撺掇的,地方是借的清城最大的米商吴耀盛的府院,光门外的马车就占据了整整一条巷子。我和庄秋水跟在楚龙吟身后行向正门,门口立着一名穿员外装的老者、一名少爷打扮的年轻人并十几名家仆,想来这老者就是吴耀盛了,远远见了楚龙吟连忙迎过来,拱手抱拳道:“嗳呀呀楚大人!因您此前说有事不能前来,老朽等人正感遗憾呢!不想大人竟当真大驾光临,真是望外之喜啊!”
便见楚龙吟彬彬有礼地抱拳回礼,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吴老了罢?在下是楚大人的双胞兄弟楚凤箫,家兄今日确因衙门中有事脱不开身,遂令晚生代为前来为吴老捧场,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咦?楚龙吟这家伙玩的是哪一出呢这是?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见他一脸的沉静从容,笑容更是温文尔雅,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正经,以至于连我也开始怀疑眼前这一位是不是真的楚凤箫了。
那吴耀盛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热情笑道:“嗳呀呀,原来是楚二少爷大驾!快快快,里面请里面请!楚大人这一次当真是给足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子啊!居然把楚二少爷请了来,实是令敝舍蓬荜生辉啊!”
“吴老客气了,晚生也是沾了各位长辈的光来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吴老且忙,不必理会晚生,晚生自便就是。”眼前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家伙活脱脱就是一实打实的楚凤箫,非但神情动作如出一辙,就连声音不仔细听都听不出差别来。
毕竟楚家二少爷无品无阶,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因此吴耀盛也没有过分地客气,这倒并非是他势利眼,只因礼节规矩在那儿摆着,他是不能用接待官员的礼束来接待百姓的,就算这是私宴,太过抬举楚家二少爷反而是对楚龙吟这位做官之人的不尊重,所以吴耀盛便只让他身边那位少爷装扮的人将楚……龙吟?送进大门去。
前院虽然是接待宾客的正规地方,却因这一次私宴的性质是相亲会,所以真正的会场是安排在后宅的花园子里的。那位少爷在前引路,直将我们带进花园后方才离去,花园内又有其他吴府之人负责接待,那些起头聚会的富商们自然是识得楚龙吟的,因此一见他进了园子便连忙围聚过来见礼,楚龙吟依旧自称楚家二少楚凤箫,众人这才知道楚龙吟原来还有个双胞胎的弟弟,不由真真假假地夸了他一番后方才重新各自归座。
到底都是些在清城里有头脸的人物,这次的聚会规模倒也不小,那些豪富世家的大家长都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之人,因此到了适婚之龄的子女一家里总得有那么三四个,各自带了长随丫头浩浩荡荡地来了,导致一间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厅里仍然坐不下,幸好现在是初秋天气,暑气尚未过尽,于是吴家人便又在花园子里头添上了桌椅茶果,老一辈儿的在厅里坐着闲话,年轻人们便都跑到了园子里赏景游玩,本来这相宜雅聚就是为了让年轻人们相亲的,因此家长们也乐得躲在一旁等好消息,天龙朝民风开放,对于男女自由相亲并不排斥——当然,这是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才能如此行事,且也不过是为了让年轻男女照个面,看看意向,不可能像现代一样还让你去谈恋爱,一旦意向不错的话双方就要文订了,也就是说这一面之后下一步就是结婚,哪里容你再去谈感情看彼此合不合适呢。
楚龙吟顶着楚凤箫的名头行动上倒是可以自由不少,不必同那些员外们窝在厅里说些无趣的话,便带着我和庄秋水来到花园里,因距晚宴时候还早得很,众宾客便都分散开来各自在园子里闲逛——这也是东道主刻意安排的项目,为的就是让这些适婚男女在闲逛中“偶遇”,既有情趣又能不误“正事”。
三人行至一处避人角落,楚龙吟转回头来冲着我和庄秋水坏笑,道:“怎样,老爷我扮楚老二比他本人还要英俊潇洒二十分罢?”
“你们长得不是一模一样么。”我坏心眼地泼他冷水。
“臭小子。”他用扇子敲在我的头上——虽已是初秋时节,只因天气尚热,大部分自命风流的家伙仍然手执扇子卖弄风骚,我刚才就看到了好几个这样的公子哥。见他坏笑着压低声音道:“老爷我现在要去给咱们楚二少爷撒些桃花种,看过几日能不能开出桃花儿来,你们两个是同我一起去呢,还是各自在这园子里逛逛?”
原来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是在设计楚凤箫啊?!难怪他要借楚凤箫的衣服穿,原是想冒充他到相亲会上物色几个不错的女子,若对方也有意的话就安排几日后与真正的楚凤箫见面相亲——他知道楚凤箫脸皮儿薄不肯参加这样的聚会,因此才利用他们双胞胎的先天条件布了这么一局。记得他早就说过要替楚凤箫介绍对象来着,没想到应到今日了。他这个哥哥当得虽然尽职尽责,只是方法太欠抽了,楚凤箫若最终明白过来自己被他玩儿了一把,不暴跳抓狂才怪。……不过,若当真能为楚凤箫觅得一桩良缘,那也是件好事,那小子的心思最近明显有些不良倾向。
“二少爷请自便。”我当然不愿意跟在楚龙吟身旁看他泡妞。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转而又向庄秋水道:“庄先生难得清闲一日,便在这园子里走动走动赏赏景儿罢,”说着探过身去,凑至庄秋水耳边,“多看姑娘少看男人,有中意的便来告诉我。”
庄秋水也不知听没听明白这话中暗示,反正是木木地点头应了。
“小情儿你呢,”楚龙吟又转向我,“赏花赏景就好,莫要离老爷我太远。”
……这家伙,他怎么知道我正打算远远地远远地避开他来个眼不见为净呢?!只好点头。
楚龙吟交待完毕,笑眯眯地一展折扇,摇头晃脑地直入“芳丛”去了。我看了眼庄秋水,见他仍直直立着,似乎没打算再挪步,便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小小凉亭,道:“去那里坐坐可好?”
庄秋水道了声“好”,我们两个便移步过去,反正我俩原本谁也没打算凑那个热闹,以庄秋水的性格就算打着骂着也绝不可能主动去勾搭谁家姑娘,所以不如就在亭子里守株待兔,等着他的真命天女撞上身来。
亭子里的石桌上备着茶水瓜果,且也没有别人,正好乐得自在。庄秋水往桌边一坐就立即化身为木了,不愿同他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干脆坐到亭子围栏旁去赏景。这亭子是三面围水,不大不小的一座湖,绕岸是堆叠的假山,有夹着隐隐桂香的风迎面吹来,令人心情很是恬适。
倚着亭柱看天高云淡碧水流香,任轻风吹起发丝袍角,无欲无嗔,一时物我两忘。渐渐回过神来,偶然间向旁边一瞥,却看见楚龙吟远远地斜倚着一株桂树往这边看,头上身上落满了桂花瓣,竟是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
我一扬眉毛,意思是你看我作甚?
他将双臂向胸前一抱,意思是我就看你了怎地?
我翻了一记白眼,他吹了一声口哨。
我正准备赏他一根中指,却看见他身后走来了花团锦簇的一大群姑娘,含羞带娇地叫着“楚公子”,便回过头来不再看他,依旧悠悠哉地赏我的秋景。耳内听得莺声燕语渐渐远去,这才觉得清静了,忍不住又转过头去,见那桂树下果然没了楚龙吟,亭子内却多了一位小姐和她的两名丫鬟,其中一名丫鬟笑着向庄秋水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走得累了,可否在此歇歇脚?”
哟,瞧瞧,什么叫实力?这就叫实力!有些人得死乞白赖地追着女人跑才能和人家搭上讪,有些人只坐在这里装装木头就自动有美女上钩,啧啧!
我起身准备离开这亭子免当电灯泡,却谁想那庄木头居然也不识情趣儿地站起身来要走,真恨得我想上去踹飞他几颗木头渣子。
好在那丫鬟倒是个格外机灵的,连忙笑着向庄秋水道:“公子不必客气,尽管坐就是,我们小姐不是那种矫情人儿,大家都是世交子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若是因此而害得公子无法休息,那倒是我们家小姐的不是了。”这主仆把庄秋水也当成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了。
亏这小丫鬟会说话,庄秋水顿了顿,终究还是坐回了位子。他虽然为人木了些,却也不是听不明白小丫鬟的话中之意,如果他当真就这么离开了,那就实在太拂这小姐的面子了。
只是,若这小姐知道了他仵作的身份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嘿,不过说来只有如此才能淘到真正喜欢他的姑娘吧。暗暗祝庄秋水桃花运大发,我悄无声息地从亭子里滑出去,远远地立到楚龙吟方才待过的桂花树下。便见亭子里那丫鬟笑嘻嘻地同庄秋水说了些什么,庄秋水木呆呆地回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那小姐的脸色就变了,起身一拂袖子带着丫鬟气呼呼地离去。
看那样子是知道了庄秋水的工作性质,忙不迭地避而远之了。难怪庄夫人急着给庄秋水成家,干他这一行的还真是不好找媳妇呢。不由联想到自己的身上,那庄夫人虽然现在很配合我隐瞒着身份,但是她近来的动作越来越大,只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急于促成我和庄秋水的事,我看我还是离这娘儿俩越远越好。
于是挪步离了这亭子附近,慢悠悠步入一畦茉莉花圃,但觉清香盈鼻,令人心旷神怡。且行且赏间,见迎面走来了几个姑娘,嘴上虽在说笑,那几对眼睛却时不时“心怀叵测”地瞟向我,心道不妙,正欲抛下一把黑线迅速开溜,却被其中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叫住:“前面那位公子请留步!”
没奈何,只得转回身去向着这几个姑娘行了一礼,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便见中间那个长得甜美可人的姑娘含羞笑道:“奴家方才路过此处时遗落了一方帕子,如今回来寻找却四处不见,敢问公子可看到了这帕子不曾?”
哦,换作别的男人,若是对这姑娘有意的话,必然会借口帮她找帕子从而两人就这么搭上线,这也是这姑娘的试探方式,只可惜她找错了对象。
“抱歉,小生不曾看到。”我淡然有礼地又抱了抱拳,转身便要离去,却被这姑娘身旁一位丫鬟打扮的小丫头快嘴叫住:“这位公子,既如此,还请帮忙找一找,那帕子是我们小姐贴身之物,甚为珍贵呢。”
……贴身之物如何又会遗失了呢……这无中生有的一块帕子若是找只怕要找到晚宴开始去了。正要捏个借口婉言推拒,便听得身后突然又响起个女子的声音,道:“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还不快些,几个朋友都等了你老半天呢!”
循声回头望去,却见是位清丽脱俗的美貌女子,看上去分外眼熟,一双美目望着我,神情自然得仿佛和我认识了很久似的,显然刚才那番话是对我所说,倒把我说得怔了一怔。
无聊子弟
之前那位甜美女子见状,冲着她的丫鬟打了个眼色,一行人假意去寻帕子从另一条路走了,我便向后来的这一位清丽女子抱了抱拳,道:“多谢这位小姐替在下解围,请了。”说罢也不欲与她多说话,转身要走,却又听得她笑了一声,道:“这位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上午才见过面,现在就不认识了么?”
上午?……哦!敢情儿这位小姐就是上午要投河的那一位么?!我重新转回身看了她两眼,上午时只见过她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样子,头发贴在脸上异常狼狈,且也急于摆脱她,并未仔细看她的长相,如今见她穿戴整齐,竟是一位绝色美人儿,比那位清城四大美女之一的于明珠毫不逊色。想不到她还是被逼着来相亲了,只不过她被逼婚的对象楚龙吟此刻正顶着他弟弟的名头不知在哪里戏蝶弄花呢。
“哦,失礼。”我点了下头,对这位小姐没好感也没恶感,勉强算是给她刚才帮我解围的面子罢了。
“恩公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还不知恩公姓名,不知可否见告?”这位小姐微微笑着,态度倒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
“在下不过是楚大人身边小小一名长随而已,姓名身份皆难登大雅,不提也罢。况在下今日上午也并非以救小姐之命为初衷,只因在下朋友为救小姐而落水,在下只是为救他而顺便向小姐伸了把手而已,最终将小姐拉上岸的不是另有其人么?因此小姐不必将在下之事念念于心,在下身份卑微,实是当不起小姐高看。”我淡淡地道。
这位小姐听了我这番话倒也不恼,依旧笑着道:“若非恩公当头棒喝将小女子敲醒,小女子只怕还要再次行那愚蠢之事,他人救的是小女子的身,恩公救的是小女子的心,如此大恩,小女子岂敢相忘?恩公既然不肯见告尊姓大名,小女子也不敢强求,只是有句话须向恩公说明——在小女子眼里恩公就是恩公,哪怕是路边乞儿,也是我曾可忆的恩公。恩公可以不屑于我,我却不能不敬恩公,若有冒犯,还望恩公海涵。”
“小姐客气了,”我依旧淡淡地,这位曾可忆小姐并不讨人嫌,只是我不愿意同这些有钱人掺和上关系,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下自然不能干涉小姐的想法和行动,你是你,我是我。”说罢一拱手,与这位小姐擦肩而过。
才出了花圃,绕过一个花架子,便被几位似乎早等在那里的少爷装扮之人拦了下来。便见其中一个笑着将我上下一番打量,道:“这位公子看上去眼生得很,敢问府上是?”
看样子这几个人就是冲着我来的,有钱人果然不能招惹,不是因他们太有钱太有势,而是因他们太无聊太幼稚。
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在下是楚大人的长随。”
这几人一听之下不由愣了一愣,方才说话那人便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奴才!看这一副目无旁人的派儿我还当是多大的来头呢!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是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不成?”
懒得理会这些无聊之人,我道了声“不敢”,又一拱手:“诸位少爷若无甚事,请恕小的先行告退了。”
正要迈步,却被其中一个一把扯住,冷哼着道:“嗬!好大的架子!楚大人的长随又怎么了?也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想打想骂想丢出门去还不是本少爷要得楚大人一句话的事?你这蠢奴才让人看着心里就不痛快,看来本少爷当真要派人捎个口信儿给楚大人了,要他今儿个就打发你到街上要饭去,免得他日不小心在楚大人府上撞见了招晦气!”
啧啧,有趣儿,这人倒是好大的面子,能让楚龙吟把我赶出府去?那我倒要谢谢他了呢。
听得另一个笑道:“郑兄也不必派人去捎口信儿了,楚大人的胞弟今儿不是来了么?只管同他说一声就可以了,看他那样子倒像个明白事儿的人,说不定当场就把这蠢奴才逐出门去也未为可之。”
淡淡看着这几个人,心下只是好笑:这些人实在忒无聊了些,连让我恼火的资格都没有。
便见又一个走上前来,用手中扇子的扇柄挑起我的下巴,哼笑了一声,道:“脸蛋儿倒是长得不错,难怪敢对咱们清城四大美人之一的曾可忆小姐如此无理,还真把自己当潘安了!”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想来这几个人远远看见了我对曾可忆的冷淡态度,酸葡萄心理使之迁怒到了我的身上。嗳,我就说不能和有钱之人有什么牵扯吧,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儿就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这个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其它几人,便见第一个说话之人笑道:“这脸蛋儿虽然生得俏,就是怎么也让人看着不舒服!我看不如我们体恤体恤下人,帮他把脸蛋儿弄得顺眼些罢。”
其余人立刻点头拍手地表示赞同,我见情形不妙,拔腿要跑,却被一左一右地扯住了胳膊摁推在旁边的假山石上,一时间动弹不得。便见那姓郑的走过来立到我的面前,甩手在我脸上狠狠掴了几巴掌,皮笑肉不笑地道:“还想跑?跑到哪儿去?不过是个狗奴才,就是你们主子也不可能为了条狗而得罪于我!爷今天高兴,陪你玩玩儿,识趣儿的话就给我乖乖儿的把爷哄爽了!说不定爷还可以网开一面放你一马。”
脸上是火辣辣的胀疼,我扬起下巴垂着眼皮儿看着这姓郑的,让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回敬给他的鄙夷和轻视。没有挣扎,没有出声,因为挣扎和回应只会引来更凶更狠的欺凌,这些富二代是在金钱堆里出生的,哪里吃过苦受过难,哪里会明白弱势群体的艰辛不易,哪里会有什么同情心,哪里懂得什么尊重?钱是冰冷的,被钱养着的心也绝不会温暖。所以我鄙夷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冷血愚昧的家伙们能想出什么高招来折磨我,穿越时被利物刺穿喉咙的滋味至今仍有余感,我不信以这帮家伙的智商还能想出比这更能让我痛的方式来。
姓郑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将石块最尖的部分抵在我的脸颊上,眼中是冷酷的微笑,而我不急不慌的态度却将他惹怒了,手上一用力,石尖狠狠地划进了我脸上的肌肤,巨痛侵袭,令我几乎咬碎自己的牙齿,我感觉到鲜血涌出,顺着脸颊滑落,直流进脖领里。
见我不叫不闹,姓郑的愈发恼火,眼见着石尖又要第二次割上我的脸,突然听得有人在他身后一声怒喝:“放开他!”紧接着一声重响,姓郑的身子就斜斜地飞了出去,跌在三米开外的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方才止住。
来者是楚龙吟,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恼意,两道眉毛蹙成利刃,一双眸子眯做寒锋,周身散发着虽隐忍尤强烈的暴戾之气,宛如怒龙般迈步过来。
其余的几人被他的气势吓得不轻,慌乱地松了手连连后退,楚龙吟走至我的面前伸手托起我完好的那半边脸,将我的伤处呈于他的眼底,转而向那几人森然道了声:“滚。”
姓郑的好容易从地上爬起身来,指着楚龙吟破口大骂:“姓楚的你活腻味了?!你可知我姐姐是吏部尚书的二儿媳妇?!你等着!看我——”
不待他说完,楚龙吟几步过去一拳打在他的面门上,这一拳实在太重,直接就让姓郑的一番白眼厥了过去,倒在地上时嘴里还吐了白沫出来。其他的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连拉带扯地把姓郑的从地上弄起来,架着他一溜烟儿地逃掉了。
楚龙吟捏了捏拳头,好似在强行压住怒火,而后才重新走回我的面前,从怀里掏出块手帕,一手托着我的脸颊一手便要替我的伤口擦血,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他眉头一皱发出“嗯”的一声满带着不满的警告,冷哼着道:“敢动一动老爷我就打得你ρi股开花!”
我笑了一声:“老爷你又不是没有打过我。”
楚龙吟挑眉:“上一次用板子,这一次是用老爷我的手,你要试试么?”
见他无赖劲儿上来,我索性不再吱声,既然他主动要求伺候钟爷我,那我也乐得给他一次机会。但闻他手中那帕子上一阵幽香入鼻,忍不住垂眼儿看了看,却见是块女用帕子,不知为何地有些心生反感,下意识偏了偏脸,被他那只托着我未受伤的半边脸的手在耳垂儿上狠狠捏了一把:“乱动什么!”
“我以为老爷你从来不带手帕呢。”我淡淡地道。
他哼笑了一声:“我不带你也不带?瞅瞅你这长随是怎么当的,难道还想用袖子给老爷我擦汗擦嘴?”
“不敢,小的袖子脏,恐污了老爷您的尊脸,这帕子倒是金贵,老爷留着自用罢。”我推开他的胳膊向后退了两步。
楚龙吟看着我,唇角勾起个大大的坏笑,迈上两步来俯下头,一张满带着戏谑的面孔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道:“喔喔……小情儿莫非吃醋了?”
“这同吃醋有何关系?”我又退了两步。
“唔,我想想……这帕子好像是哪家的小姐方才塞给我的,”他继续坏笑着又跟上来两步,依旧与我贴面而立,“小情儿不喜欢么?”究竟是不喜欢这块帕子还是不喜欢有小姐将帕子送他这件事,他故意不说明白,只暧昧地垂下眼皮儿来,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而拿了帕子的那只手又要伸过来替我擦脸上的血。
“不劳老爷了,小的我自己来就好。”我再次想推开他,他却立得稳稳,心里莫名的烦躁,不禁加大了力气将他推得向后一个踉跄。
“臭小子,”他好笑又好气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那块沾了我的血的帕子,随手将那帕子卷了塞到袖筒里,“罢了,回府,我请位太医来给你治伤。”
“太医不是都在京都皇宫里么?”我看着他。
“还记得徐清源冒充的那位闲散王爷么?”楚龙吟眨眨眼,“那位王爷在清城可不止晴光湖上的那一处别苑。他有座正经儿的王府就在清城里,既是王府,当然会有太医随时应召。”
“老爷你去求王爷借你太医一用,只是为了给一个奴才治伤?”我哂笑,“且不说那太医肯不肯,老爷就不怕王爷因此而治你的罪?”
楚龙吟一伸手,将我的上下唇轻轻捏住,笑道:“闭上你的小臭嘴儿,老爷我要怎么做自有主意,省省你的闲心罢。”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来递给我,似是故意地坏笑道:“用李小姐送我的这块帕子暂先捂着伤口止血罢。”
“倘若被李小姐张小姐马小姐牛小姐知道大人你用这帕子给一个下人捂了满是血污的伤口,只怕这些小姐要伤心欲绝的。”我看了看这绣着蝴蝶双飞的帕子,没有接。
“臭小子!”他瞪起眼睛,似笑非笑的唇角似乎在告诉我他生气了,“一口一个‘下人’一口一个‘奴才’的,你这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做下人的人?我原以为你与他人不同、没那些势利的心思,看样子是我看错了人。老爷我现在要回府,你这‘下人’跟来罢!”
说罢扭头就走,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我狠狠踢飞地上一块小石子,然后快步跟了上去。绕至凉亭处将正被一伙丫头打扮的小姑娘团团围住的庄秋水解救出来后,楚龙吟也不去前厅同那做东的吴耀盛打招呼,径直出了吴府,上了来时的马车回转楚府。
有话要说
回至房间,楚龙吟提笔修书一封交由负责跑腿的下人送到王爷府,不多时便有传话小厮禀道王府太医来了,正在前厅等候。至前厅果然有位老太医在那里候着,楚龙吟同他客套了几句便请他来替我看伤,那老太医也不多问我的身份,只管上前来给我看过伤口,开了方子,又从药匣子里取了药出来给我敷上,道:“因大人给王爷的书信中已说明了这位小哥儿的伤势,因此老朽便估摸着带来了伤药,如今看过伤势,这药倒也合用,一日三次敷于伤口之上,莫吃辛辣食物,莫吃海鲜,莫要饮酒,小半个月也就好了,不会落疤,请楚大人放心就是。王爷说了,既是楚大人求医,自然要用宫里最好的药,只是……”说着干咳了一声才又道,“只是王爷说楚大人这便欠了他个人情,请楚大人八月十六带了美酒佳人过府一聚,将此人情还上。”
楚龙吟闻言哈哈大笑,道:“老先生回去且说与王爷,八月十六,下官必定登门叨扰,誓与王爷不醉不休!”
老太医笑着应了,收拾了东西回转王府,楚龙吟将他送到大门处才回来,之后便不再理我,一径回到卧房,只管进得内间将门关上,不知在里头做些什么。
我在外间桌旁支了下巴坐着,脑海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在吴府时同楚龙吟说话的片断,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制地回放了又回放,直到他那张薄怒的脸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定格住,然后慢慢地放大,那对黑眸中所隐藏着的情绪便渐渐地显现出来——是的,他的确是生气了,眼底全是恼火,清楚地写着“笨蛋”、“臭小子”、“气死老子了”等语,拨开这些怒气,在这下面被掩饰着的是什么呢?我看到了有道奇怪的情绪一闪即逝——它太快了,像头狡猾的狐狸,楚龙吟这个擅于伪装的家伙根本没有留给我任何机会去抓住他的心思。
莫名地有些烦躁,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子望向顶上天空出了阵儿神,一时想敲开楚龙吟的房门同他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摇了摇头逼退脑中杂念。忽见楚凤箫迈进屋来,抬脸看他,见他正被我脸上敷着药的伤口吓了一跳,皱眉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划伤。”轻描淡写地答道。
“怎么划的?”他几步迈至面前,伸手过来想要托起我的下巴看个仔细,被我偏头避开。
“没事儿,意外。”故作轻松地咧嘴欲笑,却不小心扯痛了伤口,嘴里“嘶”地一声。
楚凤箫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多问,只大步迈向里间门,一把推开走了进去,顺手将门关上,我只来得及听见他开头说的“小钟他……”三个字。半晌见他又从里面出来,走到我身旁坐下,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地待了一会儿,道:“小钟儿,你答应我件事可好?”
“什么事?”我问。
“让我帮你一起攒赎身的银钱。”他偏过头来望住我,想来是从楚龙吟那里知道了我今日因为下人的身份而遭人伤害的事。
忍不住笑起来,伤口疼得又“嘶”了一声,他连忙托起我的脸颊看了看,道:“你乱笑个什么,我不是说着玩儿,你若真把我当成朋友便应了我,要是怕欠我人情,等你赎了身后再还我就是了。”
“我若真想让你帮忙,早就求你去向他求情直接销我奴籍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么?”不敢再乱做表情,只好木着脸拍拍他的膝头,“你若把我当成了朋友,就让我自己搞定这事,我已经在努力了,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我可以做到自赎己身,别让我此前的努力化为无用之功,成么?”
“你这家伙,”楚凤箫望着我叹了口气,“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不知道刚极必折的道理么?”
“我只有这一个优点了。”因怕撕痛伤口,我歪着嘴笑。
楚凤箫又好笑又无奈地望着我,半晌才喃喃着道:“幸好你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这般要强岂不是更惹人心疼?”
“有人心疼是好事啊,”我起身走到窗边,倚着窗框望向天空,一只孤鸿正哀哀掠过,“你有个哥哥疼着,庄先生有个娘疼着,就连子衿也有他的家人疼着……我虽是孤家寡人一名,偶尔也希望能有个人来心疼心疼我呢……”
“我心疼你。”楚凤箫突然接住我的话尾,语气认真而坚定。
“嘿,朋友本就该相互心疼的嘛,”我扭过脸去看着他笑,“我也心疼你,譬如……你何时能娶个漂亮姑娘进门啊?赶紧结束单身汉生涯罢,免得成天和我们这些男人泡在一起,只能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排解寂寞……”
“喂——”楚凤箫好气又好笑地打断我的话,“这话该是我说才对罢?我可没忘当初是谁用一本书骗走我四本书还白赚了我四十文钱去!我看你小子内心寂寞才是真的——今儿跟楚老大去相亲,有没有看到几个中意的姑娘啊?”
“唔……还当真有,”我摸着下巴假作回想,“长得虽不算漂亮但很合我意,清清秀秀,安安静静,想来是个会体贴人、能交心的妙人儿……”
半晌没听见楚凤箫应声,不由向他望过去,却见他微蹙着眉,盯着地面正出神。没有开口叫他,只重新转过脸去望向窗外,倚着窗框神游。
许久才听得他在身后开口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该恭喜你了。”
“嗯,谢谢。”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只淡笑着应道。
“是哪家的姑娘?”楚凤箫问,紧接着又好像怕我误会什么似的跟了一句:“你若不好同我哥开口,我可以帮你去跟他说。”
“我的事不急,”我摆摆手,“那姑娘年纪也还小,何况你我是好朋友、好哥们儿,这种事都是按长幼顺序来的,你还没有定下来呢,我又岂能逾序?”
楚凤箫笑了一声:“说来说去,你是急着把我打发出去呢?——你在怕什么?”
“怕你再不下功夫给自己找个如意娘子就成了大龄老青年了,到时还有哪个姑娘愿嫁你?”我仍不回头,玩笑着道。
“男人多大年纪都能娶妻,只要想娶,也不怕娶不到如意美娇娘。——你怕的不是这个。”楚凤箫走过来立到我的身旁,偏过头来看着我,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那么我该怕什么?”我迎上他的目光问道。
楚凤箫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方才低声道:“你……在怕我,对么?”
“你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我怕你干什么。”我笑着偏开头。
“你猜到了……对不对?”他低声地缓慢地问。
“猜到什么?我什么也没猜到。你今儿过来就是和我打哑谜来的么?老兄,我是伤号呢,一说话半边脸都扯着疼,有事说事,没事咱就散了罢,可好?”我转身离开窗前,一ρi股坐到床边倚着床柱闭上眼睛。
“那我说,你听。”楚凤箫似乎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也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尽管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到他那两道深重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过了许久许久也未见他吱声,想是正在心中措词,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忽地被他一只热热的大手包住,想挣脱出来,却被他更紧地握住。睁开眼想阻止他,却正对上他凝望着我的那对眸子,瞳仁黑得如同一张弥天大网,将我牢牢地罩在其中。
“你知道……在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么?”楚凤箫忽地开口,声音平静幽沉,“就是离开家,一个人去闯荡天下。想来这样天真的念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曾有过,臆想着自己无牵无挂傲世孤绝的样子,那是何等的潇洒?然而真正敢于将这想法付诸实际的人恐怕不多,我也一样,这念头只不过就是个念头罢了,敢想,不敢当真去做。”
“然而有那么一天,当我在一条人群熙攘纷乱嘈杂的街上,看到了一位轻衫少年,他一桌一椅一纸一笔,悠悠然闲坐路边,眼中看的是世间百态,笔下写的却是嬉笑人间——如此潇洒,如此干净,如此恬然……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曾经臆想过的自己最为向往的样子——一模一样,完完全全就是眼前那少年所展现在我眼前的风姿,是我曾想做而没能做过的。”
“《将进酒》,是我最为喜爱的诗,我家中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我的第一幅临帖,就是《将进酒》。而当这少年真真切切地将这首诗誊在我的扇子上时,我当真有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就好像我正在同十五六岁时的自己面对面地在一起——这感觉难以言喻,说不清是惊诧、是惶恐,还是……狂喜。”
“再至后来,当与他在公堂上、案发地几次三番的见面,我便隐隐地感受到冥冥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存在着——直到他以长随的身份进了楚府我才终于明瞭,这力量,就是我们所谓的缘份——它太强大了,强大到我不得不信它的存在,所以我又惊又喜,我一直不信天、不信命运、不信缘份,可那一刻我全都信了。”
“我喜欢他,喜欢他对谁都不卑不亢的态度,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气度,这种气度是无形的,说不出来的,但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他聪明,冷静,顽强,甚至……还有种女子才有的娇羞和美好。我就这么看着他,欣赏着他,看他为自己的命运而努力,欣赏他从不因困难和挫败而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一并掩埋的乐观态度。”
“我……当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想法,也许我把他当成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年少时的那个梦,想让这梦去实现,不要像自己一样留下任何遗憾。也许……又当做了一件至宝,想要珍惜他,想要呵护他,想要看着他永远散发光彩。还也许……我……我是……”
楚凤箫凝眉,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我被他紧紧攥着的手几乎要在他潜意识的用力之下捏断骨头。他舔了舔嘴唇,许是因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有些发干,又许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此刻将心中话全部说出,我避无可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绷紧身体,等着那句或许会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话出口。
死有余辜
我不知道这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只在操纵着命运的大手,正当楚凤箫轻启双唇欲往下说时,就听得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子衿的声音传来道:“少爷,有衙役请见。”
一时间我与楚凤箫双双如梦初醒般,倏地松开手站起身来,一个去桌前镜子旁瞅自己脸上的伤,另一个整前襟抖衣摆忙活了一阵,而后一言不发地跨出门去。
我从窗户向外望去,见一名衙役在阶下冲着楚凤箫行礼道:“大人,黄槐街紫薇巷吴府发生命案,其家下已到衙门报案,请大人定度。”
因楚凤箫还穿着楚龙吟的衣服,所以若不揭破其他人也认不出他来,他也没做解释,只淡淡地道:“不过是件普通命案,派些人去查就是了,这等事也要老爷我来定度么?”
那衙役有些为难地道:“大人,死者听说是吏部尚书亲家之子,所以属下想大人是不是需亲自去一趟……”
吏部尚书亲家之子,不就那个把我的脸划伤的姓郑的家伙吗?他死了?……这世上之事还真是难以预料。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凭他是谁,老爷我每日经手的案子多了,难道件件都要亲力亲为不成?!”
那衙役见状不敢多说,行礼应是后便欲转身出去,却见楚凤箫忽又叫住他,道:“去安排马车,通知庄先生,老爷我正要去问问,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伤我的人!”
那衙役连忙应了,匆匆跑出了前厅。
眼见楚凤箫便要跟着离开,我从屋里追出去,拦在他身前,道:“你若是为了我脸伤的事才亲自去跑这一趟的话,那大可不必了。死了的那一个就是划伤我的人,人都没了,追究无用。”
“怎么,难道你还想听我继续说那些酸溜溜的话?”楚凤箫自谑地笑道,好似为了解去方才在屋中的尴尬,紧接着眼神忽又一寒,冷声道:“元凶没了,帮凶呢?”
“纨绔子弟,这辈子都这样了,你就是砍了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的。”我耸耸肩道。
“砍头?”楚凤箫一笑,“没那么严重。他们伤了你的脸,我至多……揭去他们的脸皮就是了。”
这话由一向温文尔雅的楚凤箫口中说出来,竟令人没来由的心惊胆颤。
“我和你一起去。”我道。
“不放心我?”他笑。
“我要看看你想怎么帮我出气。”我道。
楚凤箫看了看我,换上了个和缓的笑容,道:“放心,我不会凭冲动办事,况就是想出气也不在今天。你既要去便去罢,正好给我指指是哪几个欺负了你。”
从府门出来,见庄秋水已经换回了那身老鸹衣,森森然地立在马车旁边,楚凤箫便招呼他一起上车,三个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往吴府行去。
吴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当我们进府的时候那些小姐丫鬟们仍在尖叫不止,吴耀盛苍白着脸迎了楚凤箫进门,楚凤箫也不多话,直管奔了凶案现场而去,却见死者姓郑的倒在一间花厅地上,头破血流脑浆飞溅,凶器是一块大大的假山石,沾满了血迹扔在尸体旁,花厅雪白的墙上和地上也溅满了血,可见这一下砸得着实不轻。
花厅四周已经被先到的衙役们隔离开来,不许任何人近前,楚凤箫带着我和庄秋水直入厅内,庄秋水二话不说扑过去检查尸体,楚凤箫则在厅内四下里看了一圈,又看了看死者尸体,一指墙上印着的一枚血手印,道:“想来这枚手印就是凶手留下的了,观其大小,应是个男子。来人,”立时有衙役应着上前听令,“将府内所有男眷集中到前厅问话,整理案发时不在场记录。”衙役领命去了,楚凤箫便蹲到庄秋水身旁看他验尸。
庄秋水先是粗略地整体验了一遍,道:“死者死亡不到一个时辰,系头部受重击致死,凶器为假山石,攻击方向为死者背后近身处。其头部共有两处伤口,乃先后遭过两次重击所致,第一处略有凹陷,伤不致死,第二处头骨迸开,当即毙命。死者伏地后曾遭人移动,然而只移了几尺便未再移。”
楚凤箫闻言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墙上那枚血手印旁,道:“凶手用石块打死死者后,出于害怕原想将尸体藏匿起来,拖着尸体移动了几尺后大约是听到附近有人,便慌里慌张地弃掉尸体想要逃掉,跑到墙边时想是过于惊慌导致腿软,沾了血的手便在这里扶了一下。唔……看来此人的个头并不很高。”楚凤箫将手在那血手印的位置比了一下,根据自己的身高量了一个大概的高度,“凶手大约就是这么高,如此一来凶嫌范围便可以缩小一些了。”
我看了一眼墙上那血手印,发现这枚手印印得相当鲜明,尤其五个手指部分,几乎没有残缺,于是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看,见五指的指纹也鲜明可辨,便望向楚凤箫道:“不用问什么记录了,只需让每个人的左手沾上印泥摁在白纸上就可以找出凶手了。”
楚凤箫认为明白了我的意思,却笑道:“大部分人的手形还是很相像的,只怕就算对比手印也不能做出最确凿无误的证明来……”
我摇摇头,道:“不是对比手印,是要对比指纹。”
“对比指纹不也是一样的道理么,万一有相像的……”楚凤箫笑道。
“不会,”我笃定摇头,只要是现代人都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一样的,只要仔细辨别肯定能找出真凶。”
“你如何确定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指纹?”问话的竟然是庄秋水,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主动开口呢,他那双木然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等着我给出答案。
我当然不能说是那个世界的科学研究的结果,只好道:“我从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可不可信,试过便知。”
“哪位医生能试遍天下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庄秋水居然还认了死理儿,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
我实在没办法再回答他,只好耸了耸肩敷衍过去。
楚凤箫看着庄秋水一动不动盯着我的样子满脸好笑,忙替我解围道:“如此先按小钟儿的法子试试罢,我这就去前厅让那些人摁手印,小钟儿要一起去么?”
我不想再见到那些无聊之人,因而摇了摇头道:“我等在这里罢。”
楚凤箫便叮嘱了我几句小心注意安全等语,带着几个衙役往前厅去了。他前脚刚离开,那庄秋水后脚便木头木脑地走到我的面前,道:“是哪本医书上有过这样的结论?”
显然这世上没有相同指纹的说法对他这个古代法医来说是相当有冲击力的一个结论,因为一但能够确定它的真实性,在以后的破案过程中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庄秋水是个“尸痴”,他沉溺于验尸这个工作,就像一个武痴得到了一门新功夫而欣喜若狂一样,他得知了一种新的论点,便锲而不舍地追问起来。
“我实在是记不得了,”虽然不忍心骗他这么一个老实人,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一本极旧的医书上写的,缺张少页的,连书封都没有,我……我是在一堆垃圾里看到的,也只是随意翻了一翻就丢掉了。”
庄秋水没再问什么,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直到把我看得不自在起来,只好道:“我到附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线索。”说着便忙不迭地开溜了。
在距那花厅稍远些的地方停下来,轻吁了口气,正觉好笑,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道:“恩公。”
扭过头去,见正是那位曾可忆小姐,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正向着我走过来,乍一看见我的脸,曾可忆不由吃了一大惊,连忙小跑着上前至我面前,强压惊慌道:“恩公的脸是怎么了?为何受了伤?”
“不小心划到的,没什么大碍。”见这曾小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再怎样也不好意思再对她假以辞色,只平静地答道。
“脸上是敷过药了么?是什么药?我家里倒有些从宫中得的金创药,不如给恩公拿去敷伤口罢!市井药材难免药性欠佳,不如宫中药材的效果好……”曾可忆急切地道。
“多谢曾小姐,在下脸上这药正是宫中的,不劳小姐操心了。”我淡然有礼地冲她点了点头,想要转身离开,却被曾可忆紧跑了几步拦在身前,瞪大了一双美眸,牢牢地盯着我,道:“恩公脸上伤口如此之深,怎可能是不小心划到的?我与恩公从刚才分开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时辰,且据我所知吴家人与宫中并无任何联系,他府中不可能有宫中药材,且今日来赴会的宾客也不可能随时将伤药装在身上,因此恩公脸上的药必是回衙门后敷的,刨去恩公往返衙门、止血敷药的功夫,恩公脸上受伤的时间应是在与小女子分开后不久……小女子记得在花圃里遇到恩公之前曾看见郑栋梁同他的几个朋友就在花圃旁的花架子下立着……那郑栋梁对我早有不轨之心,且他那几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年前就曾经发生过几人合伙将一位相貌堂堂的公子脸上划得稀烂之事……恩公,莫非、莫非你的脸就是郑栋梁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干的?”
这一番话下来不由令我对这位曾可忆小姐刮目相看了。她绝非一般的富家女子无知肤浅,她很聪明,思考事情条理分明,的确很是难得。
我便问向她道:“曾小姐所说的一年前这几人曾合伙将一位公子的脸划得稀烂,敢问那位公子姓甚名谁、现在何方?”
曾可忆见我肯同她和颜悦色的说话了,眼底闪过一丝欣喜,面色则愈发沉静地道:“那位公子姓陈名衡,原是清城碧波书院的学生,那郑栋梁同他的几位朋友闲来无事也报在碧波书院里读书,不过是为了混个满腹诗书的好名声罢了。陈衡公子也有个要好的朋友,叫做张思飞,时常邀请陈公子到他家中去玩,张思飞有个妹妹,一来二去地同陈公子见得熟了,两人便暗生情愫,张思飞最疼妹妹,便有心搓和这两人。”
“张思飞的父亲是布商,家中也很有钱,因此常带着他兄妹两个参加富商间的聚会,偶然一次被郑栋梁在会上遇见了张小姐,从此后便百般纠缠。一日张小姐同陈公子正在街上游玩,不幸被郑栋梁一伙撞见,硬是将陈公子押至避人之处划烂了脸,还打伤了几根肋骨。陈公子是穷人家出身,根本无钱医治身上伤处,没过多久竟一命呜呼了。张小姐痛不欲生,求张老爷将郑家告上公堂,然而张老爷因畏惧郑家有吏部尚书这门姻亲而不敢声张,再加上张老爷本就不同意张小姐同陈公子这个穷书生来往,因此硬是将此事压了下去。张小姐是烈性女子,一旦认定了陈公子,早便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夫婿,如今夫婿已去,她也不肯独活,终于一根白绫吊死了在自己闺房之中……”
曾可忆说至此处,眼中已是含了泪水,身旁的小丫头忙掏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略略沾了沾眼角,转而又冷声道:“听说今日死的人就是郑栋梁,倒是死有余辜呢!”
听她这话,我忍不住又对她添了几分好感,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有好感不见得就要亲近,欣赏只是一种态度。
“那位张思飞公子今日是否也来赴会了?”我问。
“来了,因他父亲同家父生意上有些往来,因此一进府便相互厮见过了。”曾可忆答道。
“张公子是否个头不高,约摸……这么高?”我伸手比了个大概的高度。
曾可忆点头:“恩公见过他?”
我摇头,心内叹了口气。没等继续说话,就听见楚凤箫的声音在身后道:“小钟儿,怎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扭头看他,他的目光却落在曾可忆的身上,眉毛轻轻地挑了一挑,走至我的身边,向着曾可忆略一颔首,道:“这位小姐是……?”
曾可忆却冷冰冰地看都不看他,只向我道:“恩公好生养伤,可忆先行告退了。”说罢浅施一礼,理也不理楚凤箫地径直带了丫头离去了。
楚凤箫挠了挠头,纳闷儿地看向我道:“我招惹到她了么?”
我心道你是没惹她,谁叫你冒充了你那恶名昭彰的双胞胎哥哥呢。
我的下人
楚凤箫望着曾可忆的背影看了半晌,不阴不阳地道:“倒是个美人呢,莫非小钟儿你所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她么?”
“她也不错,人很聪明,也没有富家子女的傲气和娇气。”我淡淡道。
楚凤箫没有吱声,转身径往那花厅去了。我跟在他身后一起过去,见一名衙役的手中正捧着一叠摁着手印的白纸立在那血手印旁,另一名则在那里一张一张拿着纸与之对比,经过漫长的一段鉴定时间,衙役终于挑出了一张纸呈到楚凤箫手里,禀道:“回大人,这一张纸上的指纹同墙上血手印的指纹完全一致。”
“其余的呢?”楚凤箫问。
“皆不相同。”衙役回答。
楚凤箫不由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便问他:“这张纸上的手印是不是一个叫张思飞的人摁下的?”
楚凤箫低头看了看纸上的署名,略带惊讶地望住我:“小钟儿你成仙儿了么?这都能猜得到?”
忍不住笑了一声,把刚才曾可忆给我讲的事情简单向他说了一遍,末了道:“凶手当是这张思飞无疑了,他有杀人动机,且指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楚凤箫没再说什么,直接叫衙役去拿张思飞回衙门,又另派人将墙上的血手印拓下来留证,郑栋梁的尸首简单处理过后用车先运去衙门,待定案后方能让家属领回。
命案之事已处理完毕,楚凤箫却不肯就此离去,非要让我将伙同郑栋梁一起欺负我的那些人指出来给他看,我只推说当时因害怕心慌,根本没有注意。楚凤箫见我不肯指认,便也没有再追问,依旧带了我和庄秋水乘上来时的马车回转衙门。
一路上楚凤箫绷着个脸没有笑容,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想到家里还有一位生着气的混蛋家伙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回到衙门,楚凤箫命将张思飞先暂时收监,待明日再开堂审理,而后便回至后宅,也不去同楚龙吟打招呼,一头扎回自个儿屋中去了。我去厨房领了晚饭,吃罢后也不大愿意回房,便独自遛到那荷花池旁,对着满池盛开的荷花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子衿远远地走过来,至面前淡淡地道:“大少爷在找你。”而后便转身走了,居然都不等我回应。
——这楚府里的人都疯了吗今天?!都疯了疯了!
回到楚龙吟的屋子,一进里间便见他懒洋洋地歪在床上看书,不看我也不吱声,我就只好在当屋地上戳着。过了好半晌才听他懒懒淡淡地开口道:“进府这么久了还不懂做下人的规矩么?一进门便一声不吭,把老爷我当什么?”
好——好!这就来了!
“老爷。”我答。
“你可知道下人回答主子问话时须低首垂肩毕恭毕敬?”楚龙吟淡淡瞟了我一眼,面无表情。
好,他想过当主子的瘾,满足他就是了。于是便答了声:“是。”
“是什么?”他淡淡道。
“是,老爷。”我重新答了一遍。
“你可知身为老爷我的长随应随时守在身旁待唤么?如今老爷我却还要使了别人去四处找你,这是一个下人当做之事么?”楚龙吟继续语无波澜地问道。
“我错了,老爷。”我道。
“‘我’?”楚龙吟嗤笑了一声,“在主子面前,做下人的几时可以自称‘我’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下人、是个奴才,我还当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地位呢,如何连一个下人当如何自称都不知道?”
我紧咬牙关,没有吱声。
楚龙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在逼我说出“小的”那两个字。我和他就这么对峙着,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夜色擦黑,屋内已看不清东西,只有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映着月光直直地望过来。
“把窗户关上,点灯。”他终于让了一步,沉声开口。
我依言关窗点灯,见他将书扔在枕旁,眼睛一闭,道:“过来给老爷捶腿。”
我便坐到床边去歪着身子给他捶腿,除了偶尔要喝口茶外他倒没有再做什么针对我的事。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铺床罢。”
于是便如往常般给他铺好被褥,洗脸洗脚,解发宽衣,正要退出房去,却见他坐在床上一挑眼睛,道:“做什么去?老爷我让你退下了么?”
没想到他又来了,只好立住脚,低头垂肩等他的下文。
“过来,坐老爷身边。”他淡淡道。
我走过去,依言坐在他身旁床上。
“脱鞋。”他道。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难道你还想穿着鞋子在床上伺候老爷我么?”
“什么意思?!”我噌地站起身瞪住他。
楚龙吟挑着半边唇角哼笑一声,满是暧昧地道:“身为下人,就要随时满足主子的任何需求——下人,在主子面前不分老幼、不分男女,还不明白么?”
我想也不想地抡起巴掌甩向他这张可恨至极的脸,一整天积攒下来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地爆发了,管他是什么乌龟王八蛋的破知府,爷今天跟他拼了!
楚龙吟却反应极快地一把薅住我的手腕,只略一用力便把我扯入了他的怀中,紧接着一个翻身就将我压在了床上,两手牢牢地摁住我的胳膊,身体重重地压着我的身体,一对冷眸望进我几欲喷火的眼中来,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不断地提醒我你是个下人,是想要我把你当成个真正的下人般对待么?如你所愿,我已换了方式对你,你却又有什么理由来反抗?怎样对你都不行,这世上之事并非你一个人说了算,也并非随着你的意愿而改变。你想要自由?那好,拿你的籍贯来——没有籍贯,就算我不管你,你也一样寸步难行!买房置田要籍贯,做正经生意要籍贯,婚丧嫁娶一样要籍贯,就是同人有了纷争闹到地保里正那里去,还是需要籍贯。你没有籍贯,被人打死都是白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你甘不甘心,拿不出籍贯来,就只有发配、充奴和行乞三个选择——这道理我已同你讲过,如今不想再多说。你自尊心强我明白,因此才没有把你当真正的下人般使唤,你方才也看到了,一旦我用真正下人的规矩使唤你,你根本就受不了。我给你能够给的尊重,你却不肯尊重自己,口口声声地‘下人’、‘奴才’,是在自嘲还是在嘲我?无论哪一样,老爷我都不喜欢!今儿老爷我的话说得重些,你自己且好好想想,究竟想要理直气壮地做你的‘下人’,还是愿意做老爷我的‘下人’?做你的下人,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再不许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儿地说什么下人奴才之类的狗屁话;做我的下人,你就干脆什么也别说,自个儿乖乖躺到老爷的床上来等着伺候老爷我罢!——听明白了么?”
我在他身下重重的喘着,咬着唇想止住颤抖,瞪大眼想阻回眼泪。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也知道他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更知道这一次是我做得过分了——在他面前提什么下人什么奴才,不过是自嘲罢了,是一个自由自主自尊惯了的现代人乍一变做古代下人难以适应的发泄罢了,适应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古人的生活和思想,我在努力适应,可这适应过程却是如此的痛苦和矛盾,以至于我所承受的东西积累到了临界点,亟须转移它,甚至可以恶毒的说,是想拉个人下水和我共同分担它。
于是我便下意识地把这种痛苦和矛盾扔向了楚龙吟,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他,气他,嘲讽他,让他首当其冲地做我的炮灰……然而他却根本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欺负的人,一翻手就又快又狠又准地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无地自容,让我羞愧难当,让我赤.祼祼地面对自己的软弱和错误,无处可逃。
楚龙吟盯了我的脸一阵,而后起身将我放开,我从床上挣扎着下地,却因腿软晃了几晃险些又栽回床上,被他伸手扶住胳膊,道:“今晚早些睡,明儿我准你一天假,自个儿好好想清楚。”
从里间出来,颓然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脑袋里纷乱如麻,又恨又怒又怨又闷,只是这些情绪却不知是对谁而发,像是对楚龙吟,更像是对我自己。从今早到今晚,庄夫人、庄秋水、曾可忆、楚凤箫、楚龙吟,甚至子衿,这些人的脸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想起了楚凤箫说的什么“轻衫少年”,什么“悠然潇洒”,不由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悠然?潇洒?现如今的我哪里还有半点?现如今,我既不像现代人,也不像古代人,不伦不类,不男不女,不苦不乐……这就是所谓的“转型期”吗?好,好吧。那我就再坚持坚持,熬过这段最痛苦最矛盾的黑暗期,也许某天破壳而出的就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古代下人了。
该高兴吗?
该悲哀吗?
谁来告诉我?谁来给我指个方向?
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正烦躁着,忽然听见里间门响,睁开眼看时,见楚龙吟光着个膀子从门里摸出来,径直冲着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我一下子坐起身,既惊且怒地正要问他想干什么,却听他“哈”地一声轻笑,道:“你果然还没睡……咳咳,那个……老爷我才想起来,今晚的晚饭还没有吃呢……我的亲亲小情儿可否劳动一下,替老爷我从伙房偷两个馒头回来裹裹腹?”
……这个……混蛋……他故态复萌了。
巧言善辩
次日一早,被一阵急巨的腹痛疼醒,到厕室一看,竟然是大姨妈汹汹到访,不由暗道一声倒霉。这肉体是个可怜的体质,每次葵水都疼得死去活来,上一次量极大,脸色白得把楚凤箫吓得不轻,被我费尽了口舌才阻止住他去找医生来为我把脉。这一次疼痛尤甚于上一次,若不是楚龙吟正巧准了我一天假,只怕这回就真的要露馅儿了。
在被窝里强捱了半个上午,实在是熬不过,忍痛下床出了府门,至一家衣店胡乱买了件女装换上,然后就近奔了医馆——总不能男人打扮着去让郎中诊脉开方子。取了药,请医馆的药童帮忙熬好现服了,另还扎了几针,折腾到中午总算好过了一些,这才换回男装重新回到楚府。
好容易得了个全天的假期却只能在房里窝着,纵然不甘心也没办法。正抱着杯子喝热水,便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传话小厮,向我道:“钟哥儿,府外头有人找你呢。”
咦,找我的?我认识的人都在这楚府里了,还有谁会刻意跑来找我呢?
支撑着下床来到府门外,却见是曾可忆带着个小丫鬟等在那里,小丫鬟胳膊上还挎着个篮子。曾可忆一见我,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恩公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可是伤口的缘故么?”
“大约是罢。不知曾小姐找在下有何贵干?”我不冷不热地道,虽然不讨厌她,但我和她的身份终究差距太大,不宜过熟。
曾可忆对我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接过丫鬟胳膊上的篮子递向我,微笑着道:“这里面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和人参燕窝粥,恩公受了伤,需要补气补血。”
我没有接,只是拱了拱手道:“曾小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恕不能受,还请小姐带回罢。若无旁事,在下便回去了——在下是楚大人的长随,平日总要在身边伺候的,曾小姐若无重要之事还请莫要再来了,在下只怕没有时间接待小姐。请。”
曾可忆闻言不紧不慢地笑道:“可忆认为再没有比照顾恩公身体早日康复更为重要的事了,恩公只管忙恩公的事情便是,可忆若见不到恩公,自会托人将东西转交给恩公。这篮子里的点心和粥,恩公不收的话可忆便带回去,明日再送新的来。明日恩公若还不收,可忆后日再送。恩公不收是恩公的事,然而可忆若明知恩公身体欠佳却置之不理,那就是可忆忘恩负义了。”
我被这女孩子的一番话噎得没了话说,想不到救个人也能引来这么多的麻烦,何况我又不是主动的——明明是庄秋水那根破木头惹出的事!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心中想着便有气,不由冷下脸来硬声道:“曾小姐,第一,要救你的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为救朋友而顺便帮了把手而已,最终救你上岸的也是另有其人,这一点我早就对你说过了;第二,你对我虽是善意,却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就好,做得过了就事得其反了。因此我不希望小姐再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请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小姐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位曾小姐依旧不急不恼,微笑着答道:“第一,恩公所说的那几位救可忆上岸之人,可忆已经逐个拜访过了,这些人因救了可忆上岸,便对我曾家提了种种的要求,有求财的,有求地的,还有求可忆为妻的。求财求地的,可忆已请家父代为满足,求可忆为妻的,这个却难以从命,经过协商后也折成了钱财和田地,全部如数报答清楚,如今已是两不相欠。至于第一个跳下河去救可忆的那位恩公的朋友,可忆今日才打听到他是衙门里的仵作先生,稍后便去登门拜谢。”
“第二,可忆之所以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恩公面前,一是为了答谢恩公救命之恩,二是因为恩公有恩于我才更要关心恩公脸上伤势。可忆也已说过,恩公真正救了我的是我的心,这一点你就是推在别人的身上也是没用。恩公没有图可忆的任何回报,但可忆却不能因此而当真不报。恩公说我扰了你的生活,那好,从此后可忆再不出现在恩公面前,但是,可忆报恩的心意却丝毫不可能减弱,这点心和粥可忆会一日一送,直到恩公伤好。恩公若嫌烦,大可以不屑一顾扔之弃之,这是恩公的自由。而我一日一送报我的恩,却也是我的自由。我不干涉恩公,请恩公也不要干涉我。可忆虽然无知,却也知道我朝律法没有哪一条规定过不许人有恩报恩的。恩公你若强加干涉,那反而是有违了礼法,还望恩公能够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我被这个曾可忆的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辞说得哭笑不得——的确,我是没有理由和资格干涉人家的行为,也诚如她说所,我不想见她可以不见,不想收受她的礼也完全可以不收,这是我们两个各自的自由,谁也管不了谁——但是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摆脱任何麻烦,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待在原地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好笑——被人逼着缠着接受报恩,这种无厘头的事居然也有。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却因此而牵动了脸上伤口,直疼得呲牙裂嘴,把曾可忆逗得掩口直乐,道:“恩公这一声笑是认同了可忆所说的了么?我就说恩公还是通情达理的么。”
被她这么一说我更是想发笑,只好强忍着摇了摇头,叹了声道:“小姐叫我钟情就好,恩公什么的实在听着不习惯。”
“那钟公子也莫要小姐小姐的叫我了,叫我可忆或者小名儿忆儿都好,家兄和好友也都这么叫我的。”曾可忆脸上带着胜利地微笑,俏皮地冲我眨着眼睛。
不得不承认,我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孩子了,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有聪明的头脑,有利落的口齿,最重要的是,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善。
“小钟儿?”楚凤箫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扭头看去,见他正衣冠楚楚地带着子衿从门里迈出来,乍见我的脸色也是一惊,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伤势加重了么?”
我摇头,岔开话题道:“你不在前头问案,跑到后门来做什么?”
楚凤箫瞟了一眼曾可忆,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了些,道:“今日莫名其妙地接了好几封请帖,都是某某员外请我去赴宴的事,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处知道我的。冒然推掉想来不妥,我这便先应了一家过去看看。”
我一时险些失笑——想来这就是昨儿个楚龙吟给他埋下的桃花种子开出的桃花儿,如今当事人还蒙在鼓里。我当然不会说破,只眼底含笑地道:“如此便莫多耽搁了,免得去得晚了被人说你拿大。”
楚凤箫又瞥了曾可忆和她手里那只篮子一眼,淡淡地向我道:“你好好在府里养伤罢,脸色那么差就多在床上躺一躺,莫要乱跑才是。”
点头应了,目送他带着子衿渐行渐远。
曾可忆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道:“我招惹到他了么?”
“嗯?”我没明白地看着她。
“怎么感觉他对我充满着敌意似的呢。”曾可忆望向我。
“喔……他办公时一向不苟言笑,想来方才是还没从公事中脱离出来。”我瞎掰着替楚凤箫挽回形象。
曾可忆将楚凤箫丢在一旁,只向着我一递手中篮子,笑着道:“接不接受随你,快快决定,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打扰’你,还要去拜访你那位朋友呢。”
我小心地挑挑唇角算是微笑,伸手接过她的篮子——一个古代女子都这么爽快了,那我就更不该再矫情下去,就算日后有什么麻烦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曾可忆果然没再多留,辞了我后便绕去前门找庄秋水去了。我拎着篮子回房,吃了几块点心,把粥也喝了,味道当真不错。
中午的时候楚龙吟回房来午休,见我在床上窝着不由咦了一声,走近前来看了看我的脸,道:“怎么小脸儿白得像ρi股似的?伤处又流血了么?可上了太医给的药了?”
——你的脸才像ρi股!
我坐起身,下床行礼,恭声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已经上过药也服过药了,谢老爷关照。”
楚龙吟笑眯眯地在我脑袋上弹了个脑崩,道:“还赌气呢?昨儿把老爷我气得晚饭都没吃——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头一个。不说好生补偿补偿老爷我竟还敢同我赌气?桌上那点心是谁送来的?老爷我全要了。”
说着回身走到桌旁,在篮子里挑捡了一阵,选了块儿莲心酥放到嘴里,末了还吮了吮手指上的点心渣子。
“唔,好吃。谁送来的?这口味不似出自庄夫人。”楚龙吟又捏起第二枚点心瞟向我。
“回老爷的话,是小的朋友。”我仍旧毕恭毕敬地道。
“哦?是位女子?”楚龙吟一阵坏笑,“改日给老爷我引见引见?”
“是,老爷。”我道。
“臭小子。”他哼笑,“人不大气性不小,不一口一个‘下人’了倒开始一口一个‘老爷’了,还想气得我不吃晚饭么?”
“小的不敢,请老爷恕罪。”我愈发低头垂肩恭声应答。
“嗳呀嗬!你还越说越上劲儿了?!”楚龙吟好笑地用手指一敲桌子,“……罢!我惹不起你,我睡觉去!”说着起身径直进了里间,忽而又倒退了两步出来,偏着头冲着我坏笑:“情儿爷你脸色如此苍白,该不会是来了葵水罢?”
这流氓无极限的混蛋!狠狠地一眼剜过去,楚龙吟便是一阵大笑:“变回原形了?不装了?不赌气了?你个臭小子!”说着重又进了里间,在里头仍自大笑不已。
因这一生气,肚子又疼了起来,只好重新窝回床上躺着,昏昏欲睡间听见房门响,睁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怒气冲冲地进来,也不理我,径直推开里间门进去,听得在里头低吼着:“你倒睡得香!起来!”
——啧啧,东窗事发,且看楚大混蛋怎么收拾。
酩酊一醉
闻得楚龙吟风情万种地一声呻吟,哑着嗓子道:“做什么不让人睡觉,正梦着美人入怀就被你破坏了。”
“你倒是说说看,找我借衣服去赴那什么相宜雅聚究竟是为的什么?!”楚凤箫吼着。
“……凤儿,小声些……耳朵还震聋了呢……”楚龙吟不紧不慢懒洋洋地道,“为的什么?不是先就告诉你了,为了相亲嘛……”
“相亲?!你相你的就好了,为何要冒充我的名字勾三搭四?!”楚凤箫丝毫没减音量,看样子当真是气得不轻。
“啧啧……是谁说的‘你的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楚龙吟笑着,“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你——”楚凤箫气结,“我不干了!你再找个师爷罢!我要搬出去住!”
“喔,不做师爷了么?那好,我给老爷子去封信支会一声,你回家经商去罢。”楚龙吟一点不急,慢条斯理地笑道。
“我想做什么自有主张,不用你Сhā手!”楚凤箫嘭地一捶桌子。
“唔……小凤凰翅膀硬了,要离巢飞去了么?”楚龙吟依旧笑着,“你哪儿来的这么一大股子怨气?不想赴那些个宴请回绝就是了,又不是非去不可。那些个姑娘小姐你愿意见就见,不愿见也可不见,不过是多了个选择的机会而已,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么?究竟你这火是只我一个人引起的还是掺杂着别人的?说清楚些也好让你哥我知道替谁生受了。”
这话大约是戳中了楚凤箫的心事,半晌没听见他言语,一时脚步声响,见他从里屋闷头出来,至面前立住,盯向我道:“此事你也帮他瞒着我?”也不等我答话,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我下了床跟出去,直到行至那荷花池边他才停住脚,我走上前去,轻声地道:“对不起。”
他也不看我,只闷声道:“我不该怪你,方才是我错了。”
“不,你就是在生我的气,我能感觉得到。”我平静地道,“你不想说明原因可以不说,生我的气不理我也就是了,别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别人身上……伤人伤己。”
“你在帮他说话?”楚凤箫看了我一眼。
“没有。”我否定道。
楚凤箫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道:“他是我哥,我不找他撒气还能找谁?同样,他拿我撒气我也会心甘情愿受着。我们是亲兄弟,彼此了解得很,不会在意的,这点你放心就是。”
“所以,你承认这一次确是在生我的气了?”我道。
“当真不是在生你的气,”楚凤箫眉头紧锁,飞起一脚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入荷花池中,“我是在生自己的气,过些时候就好,不必担心。”
“我知道,好朋友之间不该有所隐瞒,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回了。”我一字一句地道,“你自己清静清静吧,我现在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
回到房中,见楚龙吟正负着手立在窗前沉思,听得我进门,便淡淡开口道:“那小子可说了为的什么烦恼了?”
不愧是楚龙吟,早就看出楚凤箫心里有事,绝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给他“介绍对象”这事生的气。
“没说。”我答道,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了一句:“并不是因你而生气。”
“我知道,”楚龙吟笑着望向我,“小情儿这是在安慰我么?老爷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老爷您误会了,小的只是传二爷的话而已。”我淡淡答道。
楚龙吟只笑了一笑,负着手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这个家伙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对他那位宝贝弟弟却是一副父母心肠,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如今这不是坐立不安地在这儿转圈儿呢么!
下午的时候,楚龙吟又去了前宅办公,直到晚饭时才回来,一进门便问道:“楚老二那臭小子下午可露过面么?”
我摇头,见他一脸纳闷儿地摸摸下巴:“怪了,哪里也找不到他,臭小子跑什么地方去了……”说着出门叫来随唤小厮,让他把门房叫来。一时门房赶来,楚龙吟便问他可曾见着楚凤箫出了门,门房便说见着了,一个人出去的,约摸走了两个时辰了。
楚龙吟骂了一声,道:“臭小子总不让老子省心!过年宰了算了!养个兄弟比养个佛爷还他娘的费劲!”说着便进了里间,过了一阵子复又出来,见脱去了官袍换上了便服,大步地往门外走。
我从床边立起,跟在他身后,他扭头一扬眉毛:“你干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我道。
“身上不难受了?”他也没有阻止,转身继续往外走。
“嗯。”虽然小腹依然坠痛,腿也有些软,但这一次确是因我的隐瞒而伤了楚凤箫,我必须去找他回来。
匆匆地出得府门,楚龙吟大步在街上走,我小跑着跟了他一段,实在因为腿软而撑不住了,渐渐落在后面,楚龙吟走出去好大一截才发觉把我丢了,倏地转过头来找我,见我边喘边走,不由笑了起来,道:“你回府去等着罢,我知道那小子在哪里,一准儿押他回去见你,可好?”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喘着问。
楚龙吟哼笑一声:“那傻小子心里一烦闷就爱喝点儿酒,明明没个屁的酒量还硬是不醉不休,这会子指定在哪家酒肆里正烂醉着呢。”
“城里这么多家酒肆,你知道他在哪一家么?”我问。
“那小子喜欢雅静的,店小的,人少的,偏僻的,最好窗外再有个花花草草湖湖水水的,什么时候也脱不了那股子书生酸气。”楚龙吟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据我所知,桃花街桃花巷里有一家桃谷酒家正合条件,那小子八成是在那里了。”
“那就快去罢。”我加紧了步子,惹来楚龙吟一声轻笑,倒反而放小了步伐放缓了步调,带着我一路寻到了桃花街桃花巷的那间桃谷酒家。
一进门,便见角落里临着窗的座位上背对着我们坐着一名几近喝趴下的酒客,看那背影除了楚凤箫再无旁人。楚龙吟丢了块碎银在柜台上,一指楚凤箫的座位和那掌柜的道:“是那小子的酒钱。”而后大步过去一把拎起楚凤箫的衣领狠狠在脸上拍了两巴掌:“臭小子喝够了?”
“你……别管我!”楚凤箫掀掀眼皮儿,然后用手推楚龙吟,脚下却根本已是立不稳了。
楚龙吟拽着他的一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走出桃谷酒家,我在另一边搀着楚凤箫的另一根胳膊,三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小街。
此时天色早已擦黑,正是晚饭时候,路上几乎已没了什么行人,是以我们三人倒也没引起路人过多的注目。楚凤箫当真醉得不轻,整个身子几乎挂在了楚龙吟的身上,嘴里呢喃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偶尔一条大黄狗从身前跑过,他就会大声地叫一句:“楚小凤,哪里跑!”惹得我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场。
走没多远又嚷嚷着要小解,楚龙吟待要放开手让他自己到暗处去解决,可一松开他便七倒八歪地要往地上摔,没奈何,楚龙吟只好架着他一起过去,我便在原地背过身等着,耳后听得楚龙吟在那里骂他:“臭小子,裤腰带也要老子帮你解?!还用不用老子帮你扶着尿出来?!”
听得我直想捂耳朵,好容易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回来了,却见楚凤箫一眼瞟见我,冲着我一指:“小、钟、情儿!你……你在这里作甚?是、是不是在等那个……那个什么小姐……”
“胡说什么。”我过去扶他,却被他突地挣脱了楚龙吟,双臂一展整个儿扑向我将我抱在怀里,我本就腿软,再加上他喝醉了没有重心,一下子被他扑倒在地,重重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险些把我压断了气儿,听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道:“你这傻家伙……傻家伙……都、都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心……很、很爱……”
楚龙吟过来弯下腰拉他,顺便狠狠在他ρi股上甩了几巴掌,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他拉起来架到肩上,看向我道:“没扯着伤口罢?可摔疼了?”
“没事。”我起身拍拍土,实际上伤口确实被扯到了,火辣辣的一阵疼。
楚龙吟转头瞪向倚在他肩头的楚凤箫,火大地道:“再穷折腾老子把你踹河里去!”
楚凤箫压根儿没听进耳里去,只是盯着楚龙吟的脸“咦”了一声,而后伸手去捏他尖挺的鼻子,道:“几时……多了面镜子?”
楚龙吟偏头挣脱他的手,骂着道:“偏开你那臭嘴,熏死人了!”
楚凤箫“哈”地张嘴喷出一大口气在楚龙吟的脸上,而后坏笑着道:“这、这是酒香!你、你要喝不?我、我嘴里还有……”
楚龙吟不由笑着狠狠敲了楚凤箫脑袋一下,道:“敢调戏老子!真是酒壮怂人胆哈?!”
“别、别敲我头!”楚凤箫瞪他,拍拍自己胸口,“敲、敲这里,砰砰的,是、是心呢。”
楚龙吟懒得再理他,架上他继续往回走,总算是到了楚府,楚龙吟扶楚凤箫坐到床上给他宽衣,让子衿去伙房弄醒酒汤,我便打了水来给他擦脸,楚凤箫胡乱伸着手将我的手捉住,呢喃着道:“小钟儿……情儿……情儿……”我因要再去洗一洗手上巾子给他擦脸,便挣脱了他走开身,他的手一阵乱挥,又一把抓住了一旁的楚龙吟,眼神迷离地道:“我……我喜欢……喜欢你……”
楚龙吟不耐烦地扒开他的手,道:“滚一边儿去,老子不缺你喜欢!”
楚凤箫很是难过地道:“为……为什么?”
“快滚。”楚龙吟推他躺下。
楚凤箫忽地扯过他的肩,在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然后嘻嘻地坏笑:“叫我好哥哥!”
楚龙吟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既好气又好笑地用手背擦自己的脸:“混小子!蹭我一脸口水!——爷爷的!谁叫谁哥哥?!”
子衿正端了醒酒汤进来,还没等喂楚凤箫,他就已经歪在枕上睡死过去,楚龙吟脱下一只鞋子在他的ρi股上狠狠踹了两脚,只换来两声含混不清的呓语,便将鞋子重新穿好,向子衿道:“今儿晚上你省事了,这小子一觉准到明儿个正午。明早不必叫醒他了,让他睡罢。”
子衿应了是,楚龙吟便带着我从这屋里出来回到了他的房间。一ρi股坐到椅子上,他随手拿过桌上茶杯喝了口冷茶,伸了个懒腰道:“累死老爷我了,那混小子。”之后瞟了瞟我,坏笑着道:“小情儿,老爷我怎么感觉楚老二这一醉是同你有关呢?”
有点嫉妒
“老爷你的意思是?”我不答反问地看着他。
楚龙吟瞟着我的脸想了一阵,好像有所顿悟般地,一挑眉毛道:“不如,从今后你同子衿换换,再不必伺候老爷我了,如何呢?”
心里突如其来地咯噔了一下子。
楚龙吟盯着我的脸,慢慢展开一记坏笑,低着声儿道:“舍不得老爷我?”这声音因为低且慢而显得十分暧昧勾人,以至于我根本顾不得思考方才胸腔中那一道失了心般的空响究竟所为何来,只偏开目光淡淡地道:“但凭老爷安排。”
楚龙吟笑着起身,负着手踱了几步,至我身边时低下头来,在耳边轻笑着道:“放心,小情儿是老爷我的宝,绝不会拱手让人。”
……是么?即使对方是你最疼爱的弟弟?
——嗳!我失心疯了吗?莫名其妙的乱想啥呢!
楚龙吟笑嘻嘻地伸手在我没受伤的另一半脸蛋上拍了拍,打了个呵欠道:“晚了,睡觉。今儿你也累着了,明儿继续歇着罢,等你脸上那伤愈合了再来伺候老爷我,免得因劳累而破了相,将来找不着媳妇儿还得赖老爷我一辈子。”
难得他大方一回又准了我一天假,我也大方地赏给他正正经经的一句:“老爷好睡。”
由于腹痛难耐,这一整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起床洗漱,然后直接去了楚凤箫的房间。
子衿人没在,想来是去伙房用午饭了,楚凤箫仍在里间床上睡得像头小猪崽儿,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的迹象。我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翘起二郎腿来等他醒转。
过了好半晌才见这家伙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子被他掀在了一边,四仰八叉地仰面躺着,上衣卷起来,露出了一小片结实的小腹。
下意识地在那沟壑隐现的腹肌上瞟了两眼,脸上有点热,偏头看向窗外,耳后听得楚凤箫“嗯”了一声,大约是醒了,便扭过头去看他,见他正捂着头慢慢坐起身来,缺魂少魄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皮儿,紧接着突然睁大眼睛望向我,哑着声道:“小钟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围观醉鬼。”我眨着眼道。
楚凤箫干笑两声,道:“失误、失误罢了,一不小心喝多了,有什么可围观的!臭小子你笑话我!”
“喝水么?”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走到床边递给他。
楚凤箫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然后递还给我,手背一揩嘴角,道:“是谁把我弄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我边走回窗边放杯子边问。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坐在桃谷酒家里喝酒来着。”楚凤箫揉着自己的太阳|茓。
“你哥哥把你弄回来的。”我重又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他。
“哦。”他歪身靠在床柱上缓神儿,待了一会儿才又道:“从小到大,只要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就从来没有不被他找着过。”
“你们是双胞胎么,心心相印。”我托着下巴慢悠悠道。
“噗,心心相印?别恶心我了,我才不同他心心相印呢!”楚凤箫好笑地挥手。
“哦,那就唇唇相印好了,”我淡淡地说道,“昨儿在这床上你还拥吻他来着,不记得了?”
“噗——咳咳咳!”楚凤箫一下子呛着了,“你就捣乱罢!没有的事儿!”
“不信你问他。”我面不改色从容自然地道。
楚凤箫被我的样子骗到了,狐疑地盯了我半天,道:“我昨儿都干什么了?”
“嗯……你拉着你哥哥的手说喜欢他,然后就强行吻了他,还逼他叫你好哥哥。”我慢条斯理地道。
楚凤箫的一张俊脸抹布一般地抽成了一坨,哀嚎了一声翻身倒在床上,边捶床板边叫着道:“上天啊,您让我就这么去了罢!为何当时在身边的不是个女孩子,为何会是楚老大那个恶心的家伙……”
正觉好笑,却见他突地从床板上抬起头扭过来盯向我,低着声道:“我昨儿个……没有乱说什么罢?”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算是‘乱说’的?”我平静自然地道。
“我……我都说了什么?”楚凤箫有点紧张地盯着我问。
因相亲的事儿本就觉得对不住他,所以我也不忍心再吓他,只好笑道:“啥也没说,逗你的。现在你没事儿了吧?没事儿的话我就走——喂喂喂,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楚凤箫又是气又是笑地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长臂一伸,一把勾住正欲开溜的我的脖颈,连搂带扯地推倒在床上,一双大手直入腋下呵起痒来,口中怒笑着道:“你这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居然敢骗我,哈?!什么拥吻楚老大了,什么有的没的都说了的——今儿不狠狠教训你一番我跟楚老大姓!”
“你……你本来就……就跟他姓……”我被他呵痒呵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一时间眼泪飞迸,求饶不迭地道:“楚二爷……饶了我吧……我脸上还有伤呢……笑裂了伤口就破相了……”
楚凤箫连忙住了手,捧起我的脸仔细看了看伤口,后悔万分地道:“怪我怪我,一时脑热竟忘了你脸上还有伤——疼么?我带你去看郎中!”
说着便要下床,我忙将他扯住,擦了擦眼泪,道:“不妨事,没有裂开,只是禁不起你那魔掌了,饶了我吧。”
楚凤箫好笑又好气地拍开我的手,却伸了他自己的大手替我小心翼翼地揩着眼角泪花,道:“谁让你笑来着?!干了坏事还敢笑?!真是越学越坏了,果然是近墨者黑!”
“我也没说啥啊,值当你吓成这样的么?近墨者黑,咱们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没等我偏头避开他的手,就听得门响处一个声音悠悠然地飘进来:“两个臭小子,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见是楚龙吟抬脚迈入,一眼瞅见我和楚凤箫坐在床上,两道修眉便扬了起来,哼笑了一声,道:“啧啧,做什么呢就混到床上去了?敢情儿我来的不是时候?”
“我同小钟儿关系好,你嫉妒怎地?”楚凤箫一伸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用眼瞥他。
“唔,我还真是有些嫉妒呢。”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而后坐到窗前椅上翘起二郎腿来看着我和楚凤箫,“说说罢,昨儿喝成死狗似的所为哪般?”
察觉到楚凤箫的胳膊僵了一下,而后从我的肩头拿开,嘴上却爱搭不理地道:“喝个酒也要图个缘故么?你成日吃饭睡觉又所为哪般?”
“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小子那点子心思什么时候能瞒得过你哥我去?”楚龙吟盯着他淡淡地道,“说罢,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若不好意思去同人家开口,我便代你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磨磨叽叽地还像个男人么?!”
“我的事你别管。”楚凤箫下床去穿衣服,而我早从床上下来了,见这兄弟俩要谈“家务事”,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了房间。
午饭时兄弟两个倒是都到前厅来了,只是谁也不理谁,也不知上午在房内谈成了什么结果,下午也都去了前宅衙门办公,后宅这才算安静了下来。
接连几天兄弟两个都处于冷战中,那些邀楚凤箫赴宴的帖子依旧没断,有的楚凤箫推拒了,有的却因对方与朝廷中某些高官有些牵扯,得罪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去参加,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阴鹜,我也只好避而远之,不敢自撞枪口。
那太医给的药果然是圣品,不到一周的时间脸上的伤口就愈合结痂了,只差脱痂修复就可还原光滑无暇的皮肤,再加上讨厌的大姨妈巍巍而去,总算可以在又一次的一周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里外出谋求新的挣钱路子。
夏去秋来,在伞上写字的法子已不适用,那伞店的老板也已提前通知了我,一周后就要终止合作,如果今天再找不到新的途径和合作伙伴,下周起我就没有分文入帐了。
下午的时候从楚府里出来,沿着街边走边看行情,眼见一个时辰的时间将过,仍是没有半点头绪,只好转头往回走。路过一家酒楼时,却正看见一伙人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从门里出来,男子穿件月白的衫子,身姿秀挺,气度不凡,竟是楚凤箫。
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瞅见了我,冲着我眨了眨眼,而后回身同那伙人拱手道别,见那些人中有员外打扮的、有公子打扮的,还有小姐打扮的,想来又是一家请他吃相亲饭的。
楚凤箫作辞众人后径直向着我走了过来,眼一眯,笑道:“你小子在街上乱窜什么呢?”
“找赚钱的门路呢,”我向着那伙人中的那位小姐打扮的女子张望了张望,见她也正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向着这边看,便用胳膊肘轻轻撞撞楚凤箫的胸膛,道:“那小姐怎么样呢?看你的样子好像挺满意的,不像之前那样每次赴宴回来都臭着张脸了。”
楚凤箫用一种古怪的状似好笑的表情看了我一阵,方坏笑着道:“那小姐确实不错。——‘臭着张脸’?唔,很贴切。”
看样子他的心情还当真不坏,否则也不会附和着我这么说他。
“那么说,我很快就能喝到咱们楚二爷的喜酒了?”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拍着楚凤箫的肩头,“那小姐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楚凤箫又用那种古怪的笑意瞟了瞟我拍在他肩上的手,慢悠悠地道:“那小姐确实不错,只可惜……不是你们楚二爷的那道菜。”
“啧,那您老慢慢挑。”我耸耸肩,“回府么?我的时间到了。”
他笑嘻嘻地点了下头,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你那赚钱的门路可找好了?”
我同他并行,摇头道:“没有。我又不能跑出来当写字先生,又没有时间卖字画,扇子雨伞过了季,对联儿门匾的需求又太少,挣不了几个钱。”
“那就干脆别找了,依我看楚老大不会拘你太长时间的,说不定哪天一犯混就给你销了奴籍呢。”楚凤箫别有深意地偏头冲着我笑道。
我哼笑了一声:“求人不如求己,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比较放心。”
“说得好。”楚凤箫眼中带着欣赏地点头,“看样子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攒够赎身费喽?”
“赎身费也许这辈子都攒不够,但我会凭自己的努力让他最终销去我的奴籍的!”我笃定地道。
“有志气。”他弯起眼睛笑,然后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我倒有个挣钱的主意。”
“哦?说来听听。”我感觉今天的楚凤箫有点不同于往常,至于哪里不同,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
不同以往
“小情……咳,小钟儿你呢,一直在利用自己的一手好字来赚钱,若按照这个思路,在除去扇子和雨伞之外还可以试一试在衣服上写字,你觉得如何呢?”楚凤箫停下步子,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可是写在衣服上的话也只能穿一次,一洗它墨不就全掉了么?”我道。
“傻小子,谁让你直接往衣服上写了,”他轻轻敲了我脑瓜一下,“你知道女孩子们在闺中绣花的绣样儿是怎么来的么?那都是照着画儿描好样子,再依样子绣在布上的。只是这些绣品也只能用给女子或是给小男娃儿做肚兜,男人们当然不可能用绣花帕子、穿绣花衣服、绣花鞋。然而‘字’就不一样了,懂得书法的多半都是男人,若将书法按绣花的法子绣在袍子上,既素淡又风雅,更是男女皆宜,比之平常绣品的销路广了数倍。而你只需将你的字写在纸上提供给绣坊,从利润中提取分成,既简单又方便。怎样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的创意竟是与现代人不谋而合了,放在现代世界当然不算什么,可贵的是这在古代世界却是头一个想出来的——创意,贵就贵在“第一个”,想别人没想到的,想别人想不到的。
忽然发现也许我一直都是欣赏楚凤箫的,只不过直到今天才察觉罢了。他让我见识到了他的另一种聪明,那是一种可以玩转俗世的机敏通透,上可入云,下可伏泥,这样的能耐才是通天地、掌全局的霸气,一味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所谓高人,能征服的也只不过是那一小部分的高等人群罢了。
收回神思,我挑起半边唇角冲他笑:“没有比这再好的主意了,我该请你吃饭才是。”
他盯着我的唇角,口中笑道:“吃饭就不必了,你若请我喝酒的话我倒是可以领你这情。”
“你若再醉了我可扛不动你。”我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他这副体格。
“醉了怕什么,何处醉便在何处睡,天庐地铺,处处都是咱的炕头。”他笑。
……咦?今天的楚凤箫还真是不同于以往呢,倍儿洒脱。
“那好,”我一拍手,“七日之后待我又可以出来时就去找个绣纺谈!”
“择日不如撞日,还等什么七日后?!就现在罢!”楚凤箫道。
“可是我已经出府有一个时辰了……”我道。
“无妨,有我呢。”楚凤箫坏笑。
“你?”我用深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他便将一张笑脸凑到我的眼前来,鼻尖几乎要贴上了我的鼻尖,我伸手糊在他的脸上将他推开,转开目光,望向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果断地道:“好,既然有你顶着,那我就不客气了。现在就去找个绣坊谈谈罢!”
正要迈步,却被他一把拉住,笑道:“傻小子,就这么生瓜蛋子似的去了,谈成的机会只有一半而已。要谈,就得做好一切准备再谈。你跟我来。”说着便示意我跟上,他则在前带路,寻了家卖字画的小店,进得店去向那掌柜的借了笔墨和一间房,然后拉我进去,将他身上那件月白外衫脱了铺在桌上,一指,道:“写罢,这件就是样子,穿了去让绣坊的人亲眼看上一看,不必谈就先成了一半了。”
是的,用事实说话,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挽起袖口拿过墨条来正要开始磨墨,他却从我手中接过去,歪头睨着我轻声笑道:“我来磨,今儿也让我伺候情儿爷一把。你且想想写什么内容好。”
这张脸近在咫尺,带着些许亲昵和些许暧昧,竟使得我的脸没来由地热了一下,偏开目光摒思细想,伸手在这衣服上虚空划了一阵,找好了大致的位置,一时胸有成竹,楚凤箫恰到好处地及时将沾好墨汁的笔递到我的手里,并且帮着将衣服摁住抻展,我接过笔来一蹴而就,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跃然衣上,幸好这衣服布料不洇墨,效果就如同写在上好的宣纸上一般。
很快墨迹便晾得干了,楚凤箫将衣服穿好,但见月白的衫子配着黑字写就的《水调歌头》,别有一番清冷脱俗的味道,再加上他本就生得丰神如玉,原地转了个身,袍角轻扬,发丝微拂,星眸,羽睫,挑唇轻笑,气度绝伦。
莫名地,突然地,心头轻轻一跳,一直透明冰凉的灵魂仿佛被一道金亮的阳光包围住,变得既轻且暖,柔软熨帖,令我一时失神。
“迷上我了么?”楚凤箫的轻笑声将我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一张俊脸正凑在我的眼前亮晶晶地盯着我看。
“被我这个男人迷上,你不害怕?”我再次伸手盖在他的脸上,将他推到一边去。
“你若实在爱我爱得要死,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你啰,大家都是朋友,我又岂忍看你为情所伤痛不欲生?”楚凤箫坏笑着道。
“您老还是别委屈自个儿了,就让我自生自灭为情献身罢。”我转身往门外走,他便在身后哈哈笑着跟了我出得店来。
在楚凤箫的建议下,我们来到了清城最大的绣坊“和锦堂”同那老板洽谈生意。诚如他所言,那老板只看到他穿着这件袍子当场便答应了同我合作。具体的合作条款却是我自己同老板协商的,楚凤箫只悠哉游哉地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喝茶,偶尔在听到我提出的一些比较周全的自我保护性条款譬如在合同生效期间只允许和锦堂同我一个人合作这类条目时露出几分赞同和欣赏之色。
因绣字衣服的亮点就在这字的上面,所以这一次我狠狠地要了纯利润的三成做为我的分成,经过一番辛苦杀价,总算同和锦堂的老板达成了最终协议,楚凤箫以衙门师爷的名义做了见证人,双方按过手印,各持一份合同,合作期为一年,即日正式开始生效。
由于我下一次出门只能在一周后,所以协议达成后我便留在和锦堂先写了十几副字样儿,待从和锦堂出来时已经比规定时间多耽误了一个时辰多了。楚凤箫便冲我坏笑着道:“你猜,这一次你又未守时回去,楚老大那家伙会不会一怒之下取消你这特权?”
我边快步往楚府的方向走边淡淡地应道:“他至多是唠骚几句开开玩笑,不会取消我这权利的。”
“哦?你怎知他不会?”楚凤箫在身边不紧不慢地跟着,笑问。
“第一,他不是那种小气人,”我瞟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感兴趣的样子偏着头等我的回答,“第二……他若不给我些希望,后面还怎么玩儿得开心呢?”
楚凤箫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地道:“玩儿?谁玩儿?玩儿什么?”
“他玩儿,玩儿我,玩儿得很开心呢。”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大约从未见过想挣钱替自己赎身的下人,所以觉得很新鲜有趣,便想看看我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如果把我的希望全都压灭,他怕我会就此放弃,这样的话他还怎么看新鲜呢?”
楚凤箫不由哈哈大笑,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更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见他穿着这件写了字的新奇袍子显得那般卓而不群,竟还热烈大胆地抛了媚眼儿过来,他却理也不理,只视旁人如无物,唯盯着我笑道:“知楚龙吟者,钟情也。然而你却也只说对了一半,他的确是觉得像小钟儿你这般不肯认命、不安于低贱、不固守成规的家伙很少见很新鲜,也的确是想看看以你这小石头似的顽强和聪慧最终能否开创先例,做我朝第一个成功自赎的奴仆。——不过,以他那混蛋性子可并不介意把你的希望全部压灭,因为他相信……哪怕这世上没了太阳,你也会在黑暗中活到最后一刻。”
他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竟让我眼眶倏地发热,险些落下泪来。只好拼命加快步子,口中则愈发冷淡地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楚凤箫哈哈笑着,大步地跟上我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不过才两个时辰没在他身边便想成这个样子了么?”
“胡说什么!”我挥拳打在他的胸膛上,他边一手揉着痛处边笑着用另一手薅住我的脖领儿,道:“怎么也是迟了一个时辰,不如就再迟几个时辰好了——莫忘了你说要请我喝酒的,我可不想等到七天以后去。”
立住脚,想了想现在正在府衙中的楚龙吟的那张脸,莫名地竟有些害怕在此刻见到他,因而便将头一点:“反正有你顶着,那家伙若怪罪下来我就把你推前头去。”
“‘那家伙’?哈哈哈……”楚凤箫满是有趣兼好笑地重复着我对楚龙吟的称呼,大掌一拍我的后脑勺,“就这么定了!走着,买酒去。”
瞟了瞟他一脸盎然的笑意,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今天的情绪有些过于高亢,很不符合他平时那种装纯卖乖扮猪吃老虎的腹黑性子,想是前段时间压抑得太久太多,今儿实在忍不住全都爆发了出来的缘故?因道:“你想喝什么酒?”
“正值金秋,当喝掬花佳酿。”他摸着下巴笑。
“去哪儿喝?还去桃谷酒家么?”我问。
“不去那儿,我知道一个喝酒的好去处……”他眯起眼睛笑得很是哈皮。
随意进了家酒肆拎上了两坛掬花酿出来,楚凤箫带着我到车马行租了一匹马,不由吓了我一跳,道:“还要骑马去么?我不会骑呢。”
“所以才租了一匹,”他笑,“我带你。”
这个……好吧!虽然这高头大马看上去有点吓人,不过我倒是蛮憧憬它洒开四蹄飞奔起来时的那种快感。楚凤箫将泥封的酒坛挂在马背上,而后先翻身上马,我则踩着上马凳跨坐在他的后面,听他笑道:“抱紧我,待会儿出了城门我是要放马飞奔的。”
犹犹豫豫地伸了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他却嗤笑了一声,突地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地箍在他的腰上,坏笑着道:“嗳,有这么大的便宜让你占,你倒不好意思了?又不是大姑娘,怕的什么?”
说得是,有便宜不占是傻蛋。我猛地一用力狠狠地勒住他的腰,听得他“呃”地一声,好笑不已地道:“小心把我酝酿已久的腹内那口真气从下面勒出来,到时受罪的可是你哟。”
“喂——真恶心!”我一拳捶在他背上,“有其兄必有其弟!”
他哈哈笑着一夹马腹,马儿便小跑起来。出了城门之后果然纵马飞奔,一时秋风扑面分外舒爽,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不知奔了多少时候,眼前一路向后飞逝的景物里忽然添进了铺天盖地的金黄|色,正觉奇怪着,就见楚凤箫渐渐放慢了速度,直到按下马头停在当场,偏着头笑问道:“怎样,这地方还入得情儿爷的眼么?”
人生知己
我撩开遮住眼睛的留海定睛望去,却见遍野开着的都是金灿灿的野菊,如铺地的阳光般四面八方漫延开去直入天际,头顶是风轻云淡,周遭是四野空旷,蓝天,白云,碧草,金菊,对比鲜明的颜色汹涌如狂澜般地直直闯入眼帘!
一向最喜“海阔天空”这四个字,因它宽广、辽远、无限、无极,而眼前这菊海长天正是那一世久居楼丛蜗居中的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壮丽景象,不由脱口叫了声“好!”
楚凤箫一咧嘴,翻身下马,而后将我叉下马来——这马太高了,而原主这肉身又比较娇小,若直接从马上跳下来只怕还要摔一下子。他双手钳住我的腰把我从马上摘下,却不先往地上放,而是就这么举着我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才坏笑着将我轻轻放到草地上。红着脸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低声骂了句“神经病”,转头将他抛下,连跑带跳地冲进那绒毯似的野菊丛中,一阵劲风由天际唿哨而至,吹起漫天花雨,直乐得我伸开双臂摊开双手去接那纷坠的花瓣。
“臭小子,可是放了羊了!”楚凤箫在身后笑道,“平日在府里冷面小罗刹似的,没见你这么欢实,敢情儿全是装出来的。”
“所以啊,还是回归自然的好,不必装腔作势拿捏着——想做真正的自己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呢。”我仰起脸,任花瓣落在头上脸上。
“人不大,感悟倒是不少。”楚凤箫放开缰绳,笑着迈步走过来,“做长随也要装么?这我倒真不了解,说说看。”
“通常情况下,做下人的要逢迎主子,要周全与其他下人的关系,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我转身往远处走,边欣赏这景致边道,“若用本来面目对主子、对旁人,当然是行不通的。”
“就像你对楚老大那样么?”他同我并行,负着手悠悠笑道。
“明知故问。”我白他一眼。
“因为他总是欺负你?”他笑着偏过头来看我。
这问题若在以前,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脱口答是,可今日不知怎么,答案在口中却迟迟难以说出,一些琐琐碎碎的同楚龙吟相处的片断场景竟挡也挡不住地一浪一浪从心底翻涌上来,充斥了我所有的思路。皱着眉,偏头去看脚边那开得展脱的金盏菊以图分散注意力,然而那掬花心儿里分明绽放着的是一朵楚龙吟那笑得淫.糜放荡的脸,于是一下子,漫山遍野全都是楚龙吟的脸,全都是他那流氓混蛋的笑,直吓得我拼命摇了摇头,这可怕的幻觉才瞬间消散无踪了。
“你这样用力地摇头,看来是他并未欺负过你了。”楚凤箫坏笑着道。
“我倒感觉你今儿个一直在欺负我。”我偏头瞪他。
“所以,现在的你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不是真正的你?”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上我的鼻尖。
“嘿!装得太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了。”我自哂地笑了一声。
“那让我来猜猜看,哪个才是真的你。”楚凤箫笑着盯了我看,我挑挑眉,等着他往下说,便见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忽然一指不远处的一朵白色小小野菊,笑道:“喏!那就是真正的你!臭小子,你那原形原来在此!喏喏喏!”边说边大步过去将那小白菊摘下,拈着伸到我的眼前,指着它道:“瞧,瞧见没?白白的,瘦瘦的,不声不响的,躲在花丛里装憨扮傻。被人看见的时候就抽嘟着花瓣儿作出一副不招人待见的样子,没人看见的时候就迎着风晒着太阳摇摇摆摆自得其乐——知道你这是哪种人么?”
“哪种人?”我笑着盯着他看。
“外冷内热、表弱里强,”他也笑着盯着我看,“你有满肚子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心思,表面上却一丝儿不露;你有深不可测的生命力,表面上却苍白单薄寡凉如水。你不喜欢拘束,却肯为了最终的自由甘心一时受缚,你有自己的傲气,却肯为了好好活着忍屈受辱。简而言之,你就是典型的表里不一、为达目的用尽一切可用方法的那类人!我说得对是不对?”
“对!”我痛快地承认,而且心里是真的痛快——这世上真正了解你的人能有几个?有一个就极是难得了,人生唯求一知己,你想要的,想说的,想做的,不必多费唇舌,那个人心有灵犀全都明白,这感觉岂是人间词汇可以形容的?
突然觉得自己此生可以无憾了。
我与他相互盯着对望,两双眸子磁铁般吸在了一处,倒是他先笑了一声,将两个人都从这愈来愈浓的古怪氛围中拉了出去,见他随手将那朵小白菊簪到了自己的鬓边,更显得一派风流不羁,笑着道:“既然被我看穿了原形,今儿你也不必累心累身地装了,纵情做一回自己,权当准了你自己一天假,我保证不把你这样子告诉给别人就是,如何呢?”
我只是笑,没有答他。
做自己?我是个女人,穿越到古代之后积攒了太多情绪,想大哭,想大笑,想脆弱,想撒娇,这却又能如何在他面前做自己呢?充其量,只能是把这所有的情绪汇成一股气,从胸腔中发泄出去,让一切都化为乌有。
于是我扯起嗓子,冲着那无边无际的菊野放声大吼:“啊——草啊——泥啊——马啊——”
楚凤箫在旁边笑个不住:“怎么不喊上我?”
“好啊,后面加上你,”我坏笑,“草啊——泥啊——马啊——楚老二啊——”
“我也来,”楚凤箫也来了劲儿,扯起嗓子吼道:“太阳啊——小钟情啊——掬花啊——”
“噗——咳咳咳咳!”我实在是囧得喷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现世报,楚老二这臭家伙!无意中居然把我口头上占了他的便宜给讨了回去——太阳和掬花,这两样东西可都是别有深意呢!丫丫个呸的!
两个人疯子似的对着太阳和掬花们吼了一阵,直吼得嗓子哑了,浑身也像卸了千斤重担般轻松,不由笑得坐到草地上休息,楚凤箫将马背上的酒坛子拎了过来,拍开泥封,递给我一坛,将他手里的那一坛与我的碰了碰,哑声笑着道:“第一口我敬你——敬那个真真正正的小钟情儿,来!”
我也不多说,举坛凑到嘴边灌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哑着嗓子道了声:“好酒!”
“痛快!”楚凤箫也用袖子揩了揩嘴,笑眼眯眯地望着我,道:“喊舒坦了么?如今心里头还有什么郁闷之事,一并说出来听听。”
“我,本以为自己过得苦闷不堪,”我笑,“可被你这么一问才发现,真正说起郁闷之事,似乎……也没个一两件。真不知道每日里我在那儿穷郁闷个什么劲儿!”
楚凤箫哈哈大笑,一举酒坛:“第二口,庆咱们情儿爷今儿个终于开窍,不再自找气生!”
我也哈哈笑着同他碰了坛子,大大地灌下第二口。
“那么,今儿个回去后情儿爷要一改作风、不当冷面小郎君了?”楚凤箫笑问。
“你忘了,我是长随,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主子嬉皮笑脸的吧?”我伸开腿,轻轻晃着脚尖,跟那些随风摇摆着的花儿们同一频率。
“不嬉皮笑脸,也别臭着脸就是了,明明挺俊俏的一个小子,脸臭的时间长了就像个小糟老头儿了。”楚凤箫笑着伸脚踢了我的脚一下。
“谁脸臭了?!你臭起脸来可比我臭多了。”我翻给他个皎洁的白眼。
“是么?我不信。我来闻闻看,看咱们两个的脸谁更臭些——”他说着便将脸凑过来,鼻子一直嗅到我的颊畔,“啧,酒味儿,花香味儿,是比我的好闻多了……”边说那鼻子边移向我的脖领口,热热的呼吸喷在颈间,引得我不由自主地一个哆嗦。
伸手推开他捣乱的脸,自个儿脸上却是一阵发烫,忙忙灌了口酒以做掩饰。
楚凤箫看着我坏笑了一阵,也灌了口酒,才又道:“说说,一旦你销去了奴籍,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游山玩水吧,”我笑,“到处走走,长长见识,赏赏河山。”
“哦,先去什么地方呢?”他又问。
“海上,”我有些憧憬地道,“晴光湖不是连着海的么?就从晴光湖上坐船入海,好好地欣赏一下大海的波澜壮阔!”
楚凤箫点了点头,边喝酒边笑着看我。
“你呢?”我便问他,“最想去什么地方?”
“海上。”我话音方落他便给出了答案,一径地笑。
“别闹,说正经的,到底最想去什么地方?说出来让我也借鉴借鉴。”我道。
“没闹,当真是海上。说你我心有灵犀你又不肯信,我自小就喜欢海。”他笑着道。
“哦?那咱们正该再同饮一口,庆你我的志同道合。”我举着酒坛笑着同他的碰了碰,其实发觉自己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了,然而喝得正痛快,也不管还能不能走着回去,反正先痛快了再说。
楚凤箫饮罢,笑容古怪地看着我道:“志同道合么?只怕你这话说得有些早了……”
“咦?不是么?”我看着他,“你喜欢什么颜色?”
“一定要说一种么?”他挠挠头,“我好像每种颜色都蛮喜欢的。”
“嘿!你瞧!我也是的。”我笑起来,“以前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喔,这样啊。”楚凤箫摸着下巴想了想,忽而坏笑着道:“那么,你喜欢哪类的姑娘呢?”
“嗯……聪明的,坚强的,清淡的。”我试着想了想道。
“啧,我怎么听着这姑娘同你倒是很像呢?”楚凤箫挤着眼睛促狭地笑。
“那你呢,喜欢哪类的男人呢?”我带着三四分的醉意笑问他道。
楚凤箫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女人,喜欢男人做什么。若非要我说的话么……就小情儿你这类的好了。”说罢冲着我抛了个暖昧的媚眼儿。
“哈哈哈!”醉意上头,我傻笑了几声,“再譬如,春夏秋冬,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我和他同声作答,两人一齐哈哈地笑。
“还有呢,假如走在陌生的路上,突然出现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你会选择哪一条呢?”我笑问。
“左边那条!”又是同声作答。
“你喜欢猫还是狗?”
“猫!”
“喜欢热闹还是安静?”
“安静。”
“喜欢对酒当歌还是月下独酌?”
“对酒当歌!”
“喜欢楚老大还是楚老二?”
“楚——啊?”
两人轮番发问正说得高兴,突然被楚凤箫Сhā了这么一杠子害我卡得呛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看向他,见他不依不饶地凑过脸来逼问到跟前:“回答回答,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喜欢。”我推他。
他纹丝不动地硬是戳在我眼前,坏笑着道:“咦?你此前不是一直都喜欢楚老二的么?”
“因为我今儿发现楚老二原是和楚老大一样的坏!”我用力推他,却因他动也不动使得力道反作用回我的身上,再加上已经小半坛酒入腹,头晕晕身软软间轰然向后一倒,整个儿躺在了草地上。
“喂,你在勾引我酒后乱性么?”楚凤箫做出一脸地邪笑,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我尖叫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想要闪开去,被他一把薅住腰带拖了回来,一抬腿将我压在身下,一只大手把我的两手摁在地上,另一只大手则捏起我的下巴,双眼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来,收了脸上笑意,用低而沉,深且重的声音慢慢地道:“小钟情儿,你可知……从许久之前开始,每当看到你像此刻般红着面庞时,我最想对你做什么么?”一边说一边压下脸来,目光由我的眼睛滑到鼻尖,由鼻尖再滑上双唇,灼热的带着醇厚酒香的呼吸喷在我的口鼻间,让我脑中一阵的发懵。
对酒当歌
不知是否是酒意作祟,我竟并不十分抵触那预感到要发生的事,只是禁不住地紧张,甚至还升起个诡异的念头——自己嘴里除了酒味儿应该没有什么类似口臭之类的味道吧?
眼看着这样一张俊脸慢慢接近,我几乎要闭上眼睛宣告自己的迎接,突地——他两只大手铺天盖地糊上了我的脸,又是揉又是捏地一通施虐,伴随着满脸邪恶笑容地道出一句:“我最想这么狠狠地揉一揉你这小红脸蛋儿了,哈哈哈哈哈!”
“楚——凤——箫!”我大吼着,伸手去推他,可这混蛋沉得要死,根本纹丝儿不动,便也伸手去揉搓他的脸,十几个鬼脸相继出炉,两人对着笑不可抑。
总算这家伙肯收手了,偏身从我身上起来,我抡起一阵王八拳统统砸在他的背上,吼道:“今儿我算看透了!你跟楚老大是一样的坏!——比他还要坏!”
“情儿爷过奖,”楚凤箫边躲边笑,“那么说来,你还是喜欢楚老大多一点喽?”
“我喜欢你个嫂啊!”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追扑跳着脚跑开的他,扯一把野草砸过去,被他回过头鼓起腮帮子在半空吹开,于是又拎起地上酒坛大大地含了一口预备用酒箭喷他,却因脚下不下心踉跄了一下将整口酒咽到了肚里。无奈只好重新含了一口狠狠喷出去,楚凤箫正被我“失口”误灌了自己而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口便未能躲过,立时满脸满襟的酒,不由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这么好的酒不喝,生生糟蹋了!该打!”说着便反过来扑向我,直吓得我掉头就跑,没跑两步便被追上,ρi股上着着实实挨了几巴掌,待转过身要报仇时,那家伙早就跑到十米开外冲着我做起鬼脸来了。
这一闹腾酒劲儿便彻底上了头,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好放弃反击,一ρi股坐到草地上休息,楚凤箫怕我这是疑兵之计,一时不敢过来,便在那里一手一只地扒掉自己的鞋袜,洒开裤脚,扯开外袍,露出半抹光洁的胸膛来,远远地在菊丛里上窜下跳自得其乐。
歇了一阵发觉酒意愈来愈浓,便强挣着起身走向那正背对着我猫着腰蹶着ρi股不知在草丛里鼓捣什么的楚凤箫想问他回不回去,上前狠狠在他ρi股上踹了一脚,直把他踹得向前踉跄了七八步才站稳,回过头来用充满危险意味的目光瞪我,这才发现这家伙竟疯疯癫癫地Сhā了满头的掬花,衬着那张轻狂张扬的面孔愈发地放荡不羁。
不由看得发怔,脑海中倏地划过那道湖上泛舟的白衣身影,散着发,赤着脚,饮着酒,唱着歌,心中便是一震,难以自制地问向他:“你……会唱《将进酒》么?”
“爷,三文钱一段儿,您要听几段儿?”楚凤箫一个媚眼儿抛过来,满头掬花乱颤。
“我想听,会唱么?”顾不得理会他的玩笑,我只是问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楚凤箫扯开嗓子吼起来,夕阳下,秋风里,菊丛中,这白衣飒飒的男子歌喉微哑,唱得天地失色,唱得万物静止,唱得岁月流光时空溢彩。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不知自己最终是喝醉了还是听醉了,七荤八素地被楚凤箫抱上马,没有飞奔回城,只是一路慢慢踏着落日秋光伏在他的怀里往回走。偶尔听他问上几句什么,思考不了,也都含浑不清地答了,被他用力地抱了抱,便也用力地回抱他,直到两个人越抱越紧,他低下头来,双唇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我的额头和脸颊,被他弄得痒不过,忍不住仰起脸来,迷离着眸子用自己的唇去找他的唇,他却直起身来,大手兜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轻轻摁在他的怀里,在头顶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叹,自语般地道了声:“臭小子,你这是在逼我彻底做个‘不羁’之人呢……”
回到城里时早已是月上中天,拣了处卖面的地摊儿两人草草吃了权当晚饭,几口粗茶下肚,我这酒意才算略散了一散。七倒八歪地跟着楚凤箫去车马行还了马,一路踏着月光回转楚府。临进府门儿前,楚凤箫忽地停下了步子,偏下脸来望着我笑,低声地道:“小情儿,我要你一句实话,能答我么?”
“能,你说。”我点头,望着他漆黑的眼睛。
“今儿个同我一起,过得可开心?”他笑着问。
“开心,”我道,“是我自穿越——嗯,自这肉身有记忆时起,最为开心的一天。”
“当真么?”他笑。
“当真。”我用力一点头。
“喔,那好。回罢。”他未再多说,上前敲开门,我便跟在他身后径直回了内宅。
回至内宅他却不回自个儿房中,而是先同我直奔了楚龙吟的房间——直到这时我才蓦地发觉自己居然早把楚龙吟那家伙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子那家伙不定正在屋里琢磨着怎么惩罚我呢。
推门进了里间屋,见窗前月光下楚龙吟在那里坐着,也不点灯,楚凤箫便笑了一声,道:“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在这里装泥胎?”边说边过去将桌上油灯点了,果见楚龙吟黑着一张脸正瞪向他。
“你还知道回来?!那彭员外的家宴你可去了?”楚龙吟火大地道。
“哎呀呀,我给忘了!”楚凤箫一拍脑门,“他派人到这儿来请人了?”
“明知故问!我批了成山的公文还要去赴这乱七八糟的宴席!”楚龙吟彻底发作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告诉你——我不干了!以后公文你批,宴你赴!管他什么哪家官员的亲戚!你爱去不去,别掺和上我!”说着便腾腾腾地迈步要往外走,目光望在楚凤箫身上时突然便原地僵住了,伸手扯过他的前襟看了几眼,抬起脸来用吃人的表情瞪住楚凤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锉着道:“这、袍、子——是、我、的?”
“啊……是,是。”楚凤箫笑着去抠楚龙吟扯着他衣襟的手。
楚龙吟双目向外喷着火,怒声道:“你给我把它穿成什么样了!?这黑渍是什么?!这黄黄绿绿的是什么?!啊!?是什么!?”
楚凤箫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见写在那上面的诗早就洇成了一团,黄黄绿绿的是沾上去的草汁和花屑,便赔笑着道:“那个……哥哥我再赔你一件就是了,好凤儿,莫气,莫气。”
而我……在“楚龙吟”指称“楚凤箫”身上袍子是他的之时就已经石化当场——这个——这个同我在草地上喝酒打滚儿厮闹玩笑说心里话的人——才是——才是楚龙吟!——我——我——
我早该想到的——以楚凤箫的酒量喝了整整一坛半的酒(其中还有我剩下的半坛)怎么可能还会这么清醒呢?!——方才在路边吃面,现在回想他拿筷子用的是左手啊左手!——还有,还有,以楚凤箫的性格又怎么会那样对我……
老天!让我自焚了吧自爆了吧自宫了吧!嗷嗷!
披着楚凤箫皮的楚龙吟用余光瞟了瞟我,引得正版楚凤箫也跟着将目光投向我,随即皱起两道修眉,硬声道:“你们两个今日下午在一起?去了菊坡?”
想是我和楚龙吟的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的野掬花瓣,因而被楚凤箫猜了个正着,楚龙吟笑得谄媚,一伸胳膊揽住楚凤箫肩头:“下回我带小凤儿去就是了……”
楚凤箫一把甩开他胳膊,二话不说地大步迈出了门去。
一时顾不得楚凤箫的恼怒,此刻房里只剩了我和楚龙吟,我在原地僵了半晌自爆未遂,机械似地慢慢转身往外间走,听得楚龙吟在身后笑了一声,道:“小情儿好睡。”
小情儿——小情儿——他在菊坡时也这样叫过我的,可恨我被酒精蒙了头,竟未察觉!竟未察觉!——自爆程序重新启动!
一团混乱地摔上床去,眼巴巴瞪着房顶失神。
想来今天是这哥儿俩说好了的,由楚龙吟冒充楚凤箫之名去赴那些个相亲宴,顺便一一婉拒。无巧不巧地被我碰上刚赴宴出来的楚龙吟——那个混蛋!明知我将他错认成楚凤箫居然也不说明!害我——害我……对他真心以待……
怎么办才好,从此我在这家伙面前再无壁垒可以伪装自保,甚至还曾同他有过那样的亲昵,我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我本是讨厌他的,可刚刚才答了他同他一起很是开心——这才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竟是早便预料到我得知他是楚龙吟后会恼羞成怒,先用这话将我这怒堵死,从而无处发作他——他这头狐狸!
该如何是好呢?该如何是好?……
次日一早醒来,一声不吭地伺候楚龙吟洗漱更衣,到前厅吃饭时见楚凤箫仍旧黑着一张脸,不理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吃完了便带着子衿先去了前宅书房。上午只有两件案子要审,审罢兄弟两个回到书房批公文,楚凤箫虽说昨晚嚷嚷着再不批公文了,到底还是不忍将如此冗重的工作全都丢给楚龙吟一个人,只作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依旧坐到书案前拿着公文细看。
楚龙吟偷笑了两声,起身走过去,立到楚凤箫的桌旁拿过砚台来磨墨,又向子衿道:“给你们二爷添茶水呐,傻小子。”
楚凤箫也不理他,只管盯着手中公文看,一行看一行伸手去笔架子上拿笔,楚龙吟讨好地抢先拿了笔,替他蘸上墨汁,而后才递过去,因楚凤箫只顾看着公文,没注意楚龙吟的动作,两下里伸手伸错了位,正被笔尖墨汁在手背上划了一道,楚凤箫不由放下手中公文抬头瞪向楚龙吟,楚龙吟连忙赔笑着伸手握了他的手,边擦那墨汁边道:“怪我怪我,污了凤儿爷的凤爪……”
楚凤箫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冷声道:“你若再在我眼前儿晃,这公文你便自己批罢!”
“嗳嗳,不晃了不晃了,”楚龙吟立刻立得笔直如石像,只动嘴唇道:“凤儿爷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点心?要不要听曲儿?要不要小的给摸肩捶背?”
楚凤箫依旧冷着声道:“你烦不烦?少说几句清静清静!”
楚龙吟便闭嘴不言,直管直绷绷地望着楚凤箫。楚凤箫看了一阵公文,实在是抵不过楚龙吟的无赖大法,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是气又是无奈地道:“你能不能回座位上好好批公文去?戳在这里实在让人心烦!”
“得令!”楚龙吟咧开一记大大的笑,伸指在楚凤箫的脑门儿上飞快地弹了一下,大猴子似地跳着坐回了自己座位。
兄弟两个这才各自安心批公文,我和子衿也一如往常般分别立在两人身后随侍,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境却不能再似从前,昨晚在百般烦恼中睡去,今早又在百般烦恼中醒来,面临的问题一概未能解决,原本已有了某种决断,然而一看到楚龙吟那张脸就又全都推翻了。
眼下只好盯着楚龙吟的后背发呆,没盯得一会儿,便见他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而后两手拈起张纸举到眼前细看,我顺眼溜去,见那纸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竟是:偷偷盯着老爷我的背动什么小心思呢?
一封家书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从头至尾也没回过头,竟是被他硬猜到了我的样子。才将头偏开,便听得他在那儿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桌上的茶杯,那意思是要我给他往杯里添茶。于是执了壶绕到桌旁,揭开杯盖儿往里续茶,待续得满了,还没等我收手,楚龙吟便伸了一只大手过来要端杯子,正一把摸到我的手上,我条件反射地颤了颤手,又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他,见他唇畔带着坏笑地也正看着我,眼里分明写满了故意。
我想狠狠瞪他一眼,然而莫名的脸热心虚使得瞪出去的那一眼绵软无力,毫无杀伤性,反而倒像极了一记含羞媚眼,惹得楚龙吟神情暧昧地抿了抿唇,也还给我一记媚眼。
我避开他的目光准备退回他身后去,偏过头时正看见楚凤箫向着这边看,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之色,在与我的目光对上之后便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楚龙吟总算没再捣乱,一本正经地批了几本公文,复又拿起一本看了一阵,忽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楚凤箫也不看他,一边在公文上批着字一边淡淡地道:“那上面不是都写着呢么,皆是生意上帐目不清不楚,正请了朝廷的财务核算部门清查。”
“是你请来核查的?”楚龙吟偏头看向他。
“怎么?”楚凤箫也偏过头来看向楚龙吟。
“哦,没什么,只是为何突然想起调查这几家的帐目来了呢?”楚龙吟笑问。
“不过是在坊间走动时听到些风声罢了,”楚凤箫回过头去,轻描淡写地道,“这几家生意上的帐目若是不清不楚,便有偷税漏税之嫌,因而我便请了财务核算部门前去清查,有什么不妥的么?”
“倒也没有不妥,”楚龙吟盯着他的侧脸慢声道,“只是此行不够保险,万一这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准,被这几家告你个诬陷良民之罪,那就……”
“大哥你做了这几年的官难道还不清楚么?”楚凤箫淡笑着打断楚龙吟的话,“但凡做生意之人没有一个不偷税漏税的,买卖越大,偷、漏的便越多,只不过因为这些商家都请有擅做假帐的有本事的帐房,那些假账常常做得滴水不漏,莫说查起来费时费力,就是花了时间和人力在上面也未见得能查出错儿来,因此府级管理者即便知道个中内情多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得他们去了,只要这些商家别偷、漏得太多,或是太过锋芒毕露也就是了。更多的是这些商家花了银子给管理者些好处,双方互惠互利,所以偷税漏税早已在官与商之间成了心照不宣之事,我们不查也就算了,若是查起来,那些商家哪个也不是清白身!”
“喔,那你为何突然要单单对这几家彻查呢?”楚龙吟淡淡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坊间既有传闻,总不好放任不管。”楚凤箫也是淡淡地几句抹过。
“结果几时出来?”楚龙吟问。
“帐目众多,大约要到本月末了。”楚凤箫道。
楚龙吟便不再多问,将手中这本公文放到了一旁,又拿起另外一本,道:“你所说的要举办个什么‘清城商户联谊会’又是做什么的?”
楚凤箫答道:“我在京都时耳闻了不少:京都知府每年都会举办本城商户的联谊会,选定一处风景秀美之地,花上五至七天,让这些商户相互结识并交流,以促进当地商行发展。而知府仅需第一天露个面,阐述一下我朝与商业相关的法律法规,留个书吏在那里记录下这七日来众人商讨出的于商业有助益的条款概要即可。此类聚会一来可促进商业融会发展,二来也可做为知府的政绩参与考评,对你来说有利无弊。”
楚龙吟不由笑道:“到底是小凤儿对我好,这都替我想到了。如此,我们也办个联谊会罢,就这几天,选个好去处,然后发帖子通知各商户。”
楚凤箫便道:“地方我已选好,只是离城较远,中途不好回来。”
“无妨,反正也要用去六七天,你看着安排就是。”楚龙吟笑道。
此事说罢,兄弟两个便又各自审批公文,一时听得有人敲门,楚龙吟便道了声进来,见是内宅的传唤小厮,手里拿了封信,进来向楚龙吟行礼道:“大少爷,京中老爷的来信。”说着将信双手递上去,楚龙吟接下,挥了挥手,那小厮便告退出了书房。
楚龙吟将信拆了看了一阵,挠了挠头,没有吱声,只起身过去将信递给了楚凤箫,楚凤箫接过看毕,竟也半晌没有吱声,忽然两个人四道目光同时向着我投过来,直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这四道目光又各自移开,听得楚龙吟笑了一声道:“老爷子这是终于摁捺不住了。”
楚凤箫盯着桌上白纸默不作声。
“你瞧,不是你哥我多事,老爷子若从京里来了也得这么着给你张罗亲事。”楚龙吟坏笑着道。
“你且顾你自己罢,莫忘了长幼有序,爹就是选亲也是先给你选!”楚凤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封楚家老爷子的家书上的内容说的是给这兄弟两个找媳妇儿的事。
心里不知怎么地一时有些发沉。
楚龙吟挠挠头,继续坏笑着道:“我说小凤儿,你倒不如趁早自己找个中意的姑娘报给老爷子,若要捱到老爷子给你找,你就只等着抱着枕头哭罢。”
“我的事你甭管,顾好你自己罢!”楚凤箫扯过一本公文,不再搭理楚龙吟。
楚龙吟回身往自己座位上走,一对眸子向着我溜过来,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用一脸的漠然粉饰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
楚龙吟并未坐下,只是负着手在桌前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那厢楚凤箫也是对着手中公文发呆,这楚家老爷子的一封家书便如搅乱了一池春水,突然间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下午时楚家兄弟忙得水都喝不了两口,接连审了四五件案子,吃罢晚饭楚凤箫去了内宅书房,楚龙吟则溜达到后花园里,躺在凉榻上头枕双臂数月亮。我则坐到距凉榻不远的小马扎上倚着桂树赏夜景。
过了良久,忽听得他在榻上懒懒开口,道:“明儿给你在前宅书房开张小桌,你来代笔替老爷我在公文上批字罢。”
“哦。”我应着。
“无事时你也可练练字,免得长时间不动笔荒废了一手好功夫。”他又道。
“谢老爷关照。”我拈起落在身上的一朵桂花,轻轻放在鼻下嗅了嗅。
过了半晌,他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伙房的饭好吃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方答道:“挺好。”
“每顿里有没有肉?”他问。
“……没怎么注意过。”我答。
他笑了一声:“那就是没有了?怪道瘦得皮猴子似的。明儿起你不用去伙房吃饭了,怎么着我和楚老二每顿也是吃不完,白剩下,扔了可惜。情儿爷你若不嫌弃就凑合着生受了罢。……叫上子衿,你们两个都在前厅旁边的偏厅里用饭就是,如此还可随时伺候老爷我,如何呢?”
“但凭老爷安排。”我忍不住看向他,见他跷着二郎腿躺在那里,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仔细些看倒更像是在掩饰什么心思一般。
“唔……每逢入秋衙门里的事便多如牛虻,到时只怕连你小子也不得清闲呢,”楚龙吟略偏了偏头,向着我这边瞟了一眼,见我看着他,便停了一停,勾起唇角续道:“所以你若每顿不把自己喂饱,未到入冬估摸着就要累趴下了。”
“老爷往年秋季就自己一个人忙这些事情么?”我问。
楚龙吟笑起来:“否则还能怎样?那时老爷我身边又没个亲兄弟的师爷,更没个聪明伶俐的小长随。”
“老爷辛苦了。”我看着他脸上那副无谓的笑,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柔软。
“啧啧,我听错了还是怎地?我们小情儿终于知道心疼他家老爷了么?”楚龙吟坏笑着冲我挤眼睛。
没有应他这话,我重新仰起头去看那万里无云的晴好夜空,本以为自己必定会满心萦绕着无头绪的烦乱心思,却谁想此刻心境竟如这夜空般宁静晴透,一切想法,一切原由,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罗列在脑中,不慌不乱,不烦不躁。
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将那小小桂花衔在唇角,悠闲自在地继续赏我的夜景。楚龙吟躺在榻上望了我一阵,也笑起来,复又偏回脸去数他的月亮。正不知他数没数清,忽见一名传唤小厮过来行礼,道:“大少爷,庄先生请见。”
楚龙吟“咦”了一声:“这木头先生从来不主动找人的,今儿是中了什么邪呢?请他过来罢。”
小厮应声去了,很快便引了庄秋水过来,楚龙吟坐起身,盘了膝,笑道:“什么阴风把庄先生卷来了?”
庄秋水略躬了躬身,木声道:“大人,属下有事找钟情。”
“哦?是你找还是庄婶子找?”楚龙吟问。
“是属下。”庄秋水答道。
“哟哟,这可是奇事一桩呢!”楚龙吟十分好笑地看了看庄秋水又偏头看了看我,“能否让我知道知道庄先生找我们小情儿是有何贵干么?”
庄秋水有一答一地道:“属下有与验尸相关的问题想要同钟情探讨。”
“喔,这样啊。”楚龙吟甚觉稀罕地又看了我一眼,笑道:“既如此,小情儿,你便随了庄先生去罢,我这里暂不需伺候了。”
不单是他,就连我也觉得庄秋水居然会主动来找我是件天大的罕事,然而转念想起相宜雅聚那件案子里针对指纹辨凶的问题被他追问的事来,这才明白了他来找我的目的:这个工作狂只怕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关于他尚未掌握的验尸方面的知识呢。
想来今儿若不同他交待点什么他是不肯罢休的,只好起身向楚龙吟告退,跟着庄秋水出了后花园。这位木头先生也不说话,直管往前宅走,一直到了他与庄夫人居住的那座小跨院儿,推开验尸房的门,将我带了进去。
庄秋水伸了伸手,算是请我落座,于是两人分坐窗前那张几案左右,既不亲近也不尴尬。
“我查了本朝所有相关典藉,”庄秋水开口了,没有半点客套和虚言,直接进入主题,绝对是他说话的风格,“没有一本记载过关于人的指纹绝不相同之事。你所看的那本书是什么名字?”
“庄先生忘了?我说过那本书早已破烂不堪,缺皮少页,至于是不是本朝著作并不能确定,也许是前朝所著、甚至是古藉也说不定。”虽不忍心骗这么个单纯老实的人,可眼下也只能这般唬弄他。
“可否将书中其它内容说与我听?”庄秋水明知我是个女人,却直直地望着我,只能说他太过单纯,心无杂念,实在教人不忍拒绝。
我想了想,道:“因为是很久前看过的,所以很多内容都记不大清了,我只将记得的说与先生听罢。”
庄秋水点头,我便把那一世时从老爸那里听来的与验尸有关的知识慢慢道来,现代世界验尸多是用科学仪器,所以很多东西都无法对庄秋水进行说明,我就只好拣着一些与人体相关的知识说给他听。在天龙朝这个朝代,非到万不得已是不允许将人体解剖了验尸的,因而他们对于人体解剖学和人体内部构造及特征所知有限,譬如我告诉庄秋水,通过解剖死者的胃部,查看胃中残留食物,也是可以推断死亡时间及推测死者生前一段时间内的行为的;再譬如,滴血认亲这种方法并不可靠,人的血液类型有很多种,可以称为甲(A)型、乙(B)型、甲乙(AB)型、丙(O)型等等,甲型血的爹和乙型血的妈会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和不会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诸如此类。
只血型这一说法就让庄秋水险些用目光把我生吞了,他也难得地说了不少的话,虽然每句话都字数不多,但着实把这项知识透透地问了我一遍。幸好初中的生物课我学得还算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仍印象清晰,便扯过张纸,拿了笔边画边说,庄秋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纸边听边问。
正说至酣处,听得有人轻轻敲门,紧接着门被推开,却见是庄夫人端着碗汤进来,一见我便笑眯眯地道:“情儿辛苦了,秋水这孩子也是牛心古怪,不带你到那边房里去说,非要在这验尸房里……嗳嗳,累了罢?快歇歇,伯母给你炖了乌鸡汤,好生补补!”
我顶着一脑门黑线起身迎着庄夫人——看她这样子想必早就知道庄秋水把我叫来的事了,一直没露面只怕是不愿打扰我二人独处,又压不住心里高兴,便熬了汤送过来,顺便打探打探情况——话说那乌鸡可不是便宜东西,这庄夫人为了把我化成她儿媳妇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硬是逼着我当着她的面把汤喝了,庄夫人这才欢天喜地地拿了空碗出得房去,临关上门前还拼命地冲着庄秋水打眼色,在庄秋水一句“娘,您眼睛怎么了?”的问话之后,气鼓鼓地碰上门离去了。
衣和心意
于是同庄秋水继续方才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已是更深露重,直到庄夫人再次进来说时候不早了要庄秋水送我回内宅去我才觉得确实有些困了。作辞了庄夫人,只让庄秋水送我到内宅门口便请他回去了。
由门内进去,踏着月光往回走,途经那片荷塘,却见正有个人负手立在那里望着满池残荷出神,听见我的脚步声扭过头来,怔了一怔,又将头扭了回去。
我慢慢走过去立到他的身旁,道:“二少爷还在生我的气?”
这人正是楚凤箫。他也不看我,只淡淡地道:“没有。”
“哦,那看来是小的自作多情了,本来么,二少爷是主子,纵是几天不搭理我这个下人也是正常。那小的就先告退了,二少爷早些休息。”我悠悠地说完这几句便要擦身离去,被他一伸胳膊轻轻一掌拍在后脑勺上:“你就故意气我罢,臭小子!”
“喏,这么说还是生我的气了。”我扭过头来冲他笑,“究竟小的我错在了哪里,二少爷不说明,如何让小的我下次不再犯呢?”
楚凤箫仍是摇头:“当真没有生你的气,你莫要乱想。”
“所以,只是单纯的不想理我而已,是么?”我耸了耸肩,“不想说就算了,那我回房了……”
楚凤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满是无奈地笑道:“你呀你……你就是我命中克星!我怕了你了!成么?”
“不用怕我,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嘻嘻笑道,“说罢,到底在生我什么气?再不说我就真要‘万不得已’了。”
楚凤箫被逗得笑了起来,伸手狠狠刮了我鼻子一下,重新转身面向荷塘,故意不看我,满带着幽怨地哼了一声:“是,我是在生你的气!可恨你这小子居然一点觉悟都没有,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知道我的那件月白衫子是为什么买的么?”
我顿了一顿,没有吱声。
楚凤箫忍不住瞟了我一眼,抿了抿唇才接着说道:“……因为,你喜欢。就算那日一开始你并不知道那一个其实是楚老大,凭你如此聪明的脑瓜,怎会想不到若是我的话,又岂能那般糟蹋那件衫子……或者,你肯否告诉我,为的什么喜欢白色的衫子么?”
“没什么原因,”我拍拍他的肩表示歉意,“是我错了,没顾及你的感受。这样可好——我再陪你去买一件白衫,我出钱,算我送你的,怎样?”
“我不是心疼那衫子……”楚凤箫望向我想要解释。
“我知道,”我阻住他往下说,“不是衫子,是心意。”
楚凤箫怔了一怔,半晌才笑起来:“你个臭小子,啥都明白,就会装傻充楞。”
“谁想到你会这么往心里去呢。”我打了个呵欠,“回去睡吧,这几天看你精神都不大好。”
楚凤箫笑了笑,没有多说,和我一起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忽地想起一事,便问他道:“今儿说的那四家帐务有问题的……是不是那天在相宜雅聚上给我找麻烦的那几家?”
楚凤箫道:“什么?哦,不是。”
“少蒙我,”我瞥他一眼,“你从哪里打听来的那几个人?”
“说了不是了,问什么问。”楚凤箫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我压根儿不信楚凤箫的话,这家伙最会扮猪吃老虎。
“按律处理呗。”他淡淡地道。
“按律处理是怎么个结果?”我追问。
“那就要看他们这几家究竟偷漏了多少朝廷的税银了,”楚凤箫哼笑了一声,“三千两以内,经营者与财务知情者应判一至三年的牢狱之刑,三千两至一万两,轻则流刑三年,重则肉刑加蹲十年的大牢。”
“那,依你看,这几家……”我看着他。
“这几家都是清城数一数二的大买卖人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依我看,三万两都不止。”楚凤箫笑得凉冰冰。
“那日找我麻烦的应是这几家的儿孙,与经营者并无关系。”我道。
楚凤箫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了,回去睡罢。”
一行说一行已经进了院子,临进房门前楚凤箫忽地冲我笑着一指:“莫忘了你说过的——陪我再去买件白衫。”
“哦啦,哦啦!”我挥手,推门进了楚龙吟的屋子。
却见屋内漆黑一片,里间门也没有关,向里探了探头,借着月光正能瞅见楚龙吟那家伙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于是缩回头来,才要将里间门给他关上,却听得他在床上含混不清地道了句:“甭关门了,开着罢。”
于是便任这门敞着,回身躺回自己床上,一时夜深,万籁俱寂,里间楚龙吟的呼吸声竟也能隐隐听见,笃定的,不急不缓的,一起一伏。心道这男人只怕天塌下来也是这样的呼吸节奏吧?有什么是他害怕的吗?他有“怕”这根神经吗?他是人吗?他是生物吗?他到底是神马啊?
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楚龙吟果然在他的桌旁给我设了张小桌,于是我和他就成了“同桌”,楚凤箫面色古怪地瞅了楚龙吟半天,楚龙吟先是将自己桌上公文大致瞧了一遍,而后挑出七八本来扔到我的桌上,道:“这几本在后面写个‘阅’字,——老二,把你那里的公文也挑挑给了小情儿,咱们大材不能小用啊。”
楚凤箫冲着我笑了一下,便也将桌上公文浏览了一遍,挑出只需回复个“阅”字的放到我的桌上,并且还指给我应该写在什么位置,而后哥儿俩便各自去审手中剩下的公文,我则研墨蘸笔,工工整整地在公文上写“阅”字,然后挨个盖上楚龙吟递过来的知府大印。
十几本公文很快写好,楚龙吟便又丢过来一摞,道:“这几本写上‘不准,发回重议’。”
于是依言写上。
这些公文都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个部门的典吏对每日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商议过后拟出来的报告,而并不是整个清城所有的大小事都必须楚龙吟一个人全包全揽,他只是最后一道关卡,最终决定权在他这里,否则凡事亲力亲为的话一百个楚龙吟也不够用。
由于我的加入,楚家兄弟批阅起公文来较之以前快了不少,一些程式化的批复都交由我来写,而具体需要多做说明的公文就由他们自己写了。在没有公文给我的空当里,我将两人所有已写好批复的公文收集到一起,然后按六个部门分好类别,同子衿一趟趟送到前院六部的办事处去,而后再拿回来新的公文。如此一来效率又提高了不少,被楚龙吟大手挥在后脑勺上算是夸奖了。纵是如此,这一上午仍然忙得我们四个没空喘息,吃罢午饭连午休时间都省了去,又直接奔了前院书房,批一会儿公文上堂审几件案子,直到晚饭前那六部典吏又齐聚到书房来向楚龙吟口头汇报各种工作——一些需要集思广益的事情无法用公文阐述,必须要开会解决才行。
这次开会的内容是关于中秋佳节的,中秋在古代是不啻于新年的大节,很多节目都得由官府来举办和组织,譬如中秋集会,譬如赏月放灯,譬如各种团体的助兴表演等等等等,既要安排好地点和时间,又要布置好治安管理,很是繁琐,因此这些人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方才散会。
接连几天都处于这种高强度高密度的工作状态之中,大节将近,越来越忙,我们这四个人几乎累得谁也不愿多开口说上一句废话,连最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的楚龙吟都因边审公文边吃甜食补充能量而占住了嘴。
而每晚从前宅回去后,庄秋水那位根本不通人情理道的木头先生便又来找我探讨“学术问题”,面对那样一张至真至纯的脸,任谁也不好拒绝,便只得强撑着天天去他那间验尸房里交流心得体会,偶尔还会一起验个紧急案件的尸体,就有不同意见之处争论一番,最为尴尬的一次,我们两个正摆布着一具祼体女尸找其身上致命伤时,庄夫人端着一碟子水果进来,见此情形当场就石化了,支唔了几句后连忙关门出去,从此倒也极少再半途中进房打探情况了。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是又困又累支持不住,坐在庄秋水“办公室”的椅子说着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睡了一阵有所察觉,睁眼看时竟发现自己正被庄秋水背在背上往内宅走,身上还披了他的一件外袍,连忙道:“我自己走就行了,庄先生不必劳驾了。”
庄秋水闻言蹲身将我放下,不发一声地继续走,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庄伯母也太客气了,把我叫醒就好……”
“家母今日未在。”庄秋水木木道了一句。
咦?原来不是庄夫人让他背我回去的……依这块木头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把我叫醒才是,几时他也学会了点儿怜香惜玉的招式了?
于是向他道了声谢,他也没说什么,因此时已快到了楚家兄弟的院子,便立住脚请他回去,还未来得及将身上他的袍子脱下还他,便听见身后院门内有个声音笑道:“我还说莫不是庄先生把我家小情儿做了人肉包子,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
扭头看去见是楚龙吟衣冠整齐笑眯眯地正要往外走,便问道:“老爷这么晚了要出去?”
“啧,还不是要去寻情儿爷你,若真成了包子,明儿个谁来伺候老爷我更衣洗漱?”楚龙吟嬉笑着道,一对贼眼在我的身上转了一转,“还不把衣服还与庄先生?”
我便脱下庄秋水的袍子递还给他,道了声:“庄先生慢走。”
庄秋水向楚龙吟行了个礼后便转身回前宅去了,我和楚龙吟立在门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方回转院内,听得楚龙吟似笑非笑地道:“小情儿近些日子同庄先生相处得如何?”
“还好。”我答。
楚龙吟顿了顿方笑道:“两个字就把老爷我打发了?成日晚上见不到你,老爷我都要吃醋了呢。”
我笑了笑:“那小的以后不去庄先生那里了——本就该在老爷身边伺候的。”
“咦?”楚龙吟停下步子,正是在房门口,偏下头来盯着我的脸瞅了半天,笑道:“毁了,莫不是有妖精附了我们情儿爷的身,怎么这段时间里刺猬似的情儿爷变成了小白兔呢?”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是通过近来对他平时工作性质的了解进而对他也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当真觉得他很不容易——天天被如此繁重的工作包围着竟还能保持这么轻松的心态,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换作是我,只怕捱不了几个月就被各种压力压到崩溃了。
最重要的是,我佩服他的头脑。偌大一座城,又是南北运河要塞,近百万的居民,数十万的流动人口,每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他都能有最简单最快捷最合适的法子解决。这些事中不仅仅只是刑事案件,它包含着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政治、文化、经济,甚至娱乐,等等等等,一个人再渊博也是所知有限,难得的是他几乎每一行每一类都能应付自如,越同他接触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就像汪洋大海,越往下潜才越觉得深远广袤。
所以,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怎么样呢?像以前那样抵触他、和他对着干?那就不仅幼稚而且还自不量力了。事到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现在这个身份,直到凭自己的努力销除奴籍,其它的,什么都不想。
这种心态的变化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因此我也只好笑了笑没有应他的话,他在我的脸上瞅了半天,也笑了笑,然后推门进房。
“老爷洗漱了么?”我边挑起灯边问。
“唔,我自己来罢,”楚龙吟一ρi股坐到自个儿床边脱鞋袜,“庄先生不晓得你现在的活儿重,你这傻小子也不开口同他说,性子要强也不是强在这个地方的,明儿我亲自跟他说罢,待忙过中秋节去轻闲点儿了你再同他研究尸体去。”
我应着声,端来洗脸水,替他脱去外面罩的衫子,待他洗罢脸又去打来洗脚水,正要蹲身给他洗脚,却被他手一伸托住下巴,笑道:“我自己来,你也去洗洗睡罢。”
依言起身,走到里间门口时转头问他:“还要关门么?”
“关门做什么,”他坏笑着冲我抛了个媚眼,“显得你我多见外呢!开着罢,昨夜听小情儿的梦话还未听够呢。”
也不知这家伙的话是真是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说了什么?”
喜欢我吗
“唔……什么‘神马都是浮云’、‘我靠’、‘破网速伤不起’……”楚龙吟边回想边道。
一时黑线满额,估摸着是穿越前残留下来的记忆,由于这几天太累,以致休息不好,大脑便把这些记忆碎片翻了出来。
“小情儿这些说的都是什么意思?老爷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呢。”楚龙吟笑着问我。
“还是把门关上罢,免得我再说梦话吵得老爷你睡不好。”我讪讪地道。
“嗳,你听说过么,”楚龙吟坏笑着眨眼,“若有人说梦话,旁人在他耳边接话,他就问什么答什么呢。”
“嗯,是有这种情况。”我点头。
“所以喽,门还是开着罢,待小情儿你再说梦话的时候,老爷我就凑到你的耳边好好儿问问你。”楚龙吟笑得更坏。
“你……想问什么?”我警惕地瞪着他。
“问问……咱们小情儿可喜欢老爷我呢?”他半真半假地笑道。
“梦话哪能做准呢。”我垂下眼皮儿道。
“喔,那就不在梦里问了,现在就问——小情儿可喜欢你家老爷我么?”他眨着眼睛问。
“能喜欢老爷的,只有老爷未来的夫人罢,”我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抬头,“老太爷的信中不是说要给老爷你说亲的么?所以……很快便有人来喜欢老爷了,而小的,只需守好自己本分就是,听老爷的吩咐才是我的职责。”
楚龙吟良久未吱声,我便静静地从里间出来,没有关门,洗漱过后又进房去将他的洗脚水倒掉,而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枕着双臂跷着腿,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宿无话。
八月十五,白天依然忙碌。上午的时候审了两件案子,一件是在月饼里下毒杀害亲夫的,一件是遗产继承分配的。下午则招待了一位从京都来的、路过清城去它城公干的官员,又应付了几家来送礼的官员富绅,余下的时间里就是批公文。
待将案头诸事打发清楚正好到了晚饭时间,楚家兄弟两个便移至后宅前厅里用晚饭,我则同子衿在偏厅里吃了——楚龙吟当初虽然口头说的是将他和楚凤箫吃不了的给了我和子衿吃,实际则是一待饭菜上桌他便让我和子衿从盘子里一样拨一些拿去偏厅,因而我同子衿每顿饭里也都有了油星儿,三不五时还能吃上肘子或是鱼肉鸡肉什么的。
吃罢晚饭,楚家兄弟两个各自回房换了便装,带着我和子衿从楚府出来,说是要到街上逛逛——这是本地的习俗,因清城是水城,逢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吃罢晚饭都会跑到河边来放河灯祈求平安或是许愿祝祷,再加上清城又是天龙朝的商业要塞,往来客商一年到头川流不息,平日就已是一座不夜城了,更何况又值中秋佳节,月亮初上之时热闹才算刚刚开始,各类摊贩纷纷上街兜揽生意,唱百戏的演杂耍的算命的逗猴的卖艺的行乞的,各色人等齐齐出动,将清城的街头巷围堵得是水泄不通。
大约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在街上看到这样的景象:富家千金与褴褛乞丐并肩而行,风流少年同猥琐大叔共立一处——没法子,人太多,上流社会与底层阶级都需要精神娱乐,所以这一晚,在街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富贵贫贱,无分男女老幼。
尽管人流拥挤,楚家兄弟俩仍然惹人注目得很:楚龙吟身上穿的是件晚波蓝的衫子,楚凤箫则穿了件清水蓝外袍,再配上两张一模一样俊朗的脸和各具气度的身姿,走到哪里都粘着无数道或倾慕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我和子衿默默走在这俩高大男人的身后——有个长得帅的主子并非是好事,瘦巴巴的我们两个时常被一些别有用心凑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挤到一旁去,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俩风骚的家伙,以免一个放松就同他们走得散了。
行至一个卖河灯的地摊儿前,楚龙吟转过头来笑着冲我和子衿招手,道:“来来,你们俩小子也一人挑一个,待会儿到河里放了去。”
我和子衿便挤上前去,他挑了盏红莲灯,我挑了盏百合灯,楚凤箫也挑了盏百合灯,楚龙吟挑了盏……西瓜灯。
四个人拎了灯随着人流往河边走,一时间夜空烟花大作,长长的星焰由头顶划下直落河面,千朵万朵连成一片,交织成一张璀璨闪耀的星网,将这人间盛事点缀得如梦似幻。人群随着每一朵烟花的绽放而爆发出惊呼和喝彩声,远远近近戏台子上鼓瑟齐鸣,大大小小酒楼里唱曲儿的说书的高声喧哗的哄然大笑的声音更是透窗而出,这番热闹劲儿远非现代都市高楼汽车装饰的街道所能比拟。
好容易挤到河边,见沿岸密密麻麻全是来放灯的人,河面上千万盏各式的彩灯随着波澜起伏摇曳着向下游流去,宛如一道星河直达天际。那些有钱人或乘了自家的或租了船行的画舫,在河灯的包围中缓缓行驶,舫里舫外也都装饰了各色的彩灯,还有一些下人在甲板上放天灯。目光随着这些天灯的升空向头顶望去,正看见远处升起一大片的天灯,星星闪闪地直入夜霄,衬上眼前这星河,顶上这星网,那美仑美奂的皓月,以及身旁一双比任何星都要亮的眸子,一时间只觉自己有如身在一个绮丽灿烂的梦中,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触动心魂。
“情儿,”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唤,拉回了我迷失掉的一魂二魄,偏头看去,见是楚凤箫立在身旁望着我温柔地笑,“在想什么?半晌也不见你动上一动。”
“在想……将这样一个美好的情景永远记住。”我笑,转而又低落了情绪,轻声地道:“我想家了。”
“家?你的家……在哪里?”楚凤箫眼中浮上疼惜,伸手轻轻地勾起我的下巴。
“我是说……我想有个家了,我想有亲人在身边的感觉……”我偏开头,想用笑掩饰自己再也按压不住的脆弱——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今日才算切实体会到了。
“傻家伙,”楚凤箫大手握上我的肩头,低下头来寻我的眸子,轻声地道:“楚府不就是你的家么?你若不嫌弃,就将我……当成是你的亲人,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委屈的,开心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分担,替你承受,可好?”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一说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我终究……还是个女人,还是会脆弱的时候想要人来安慰,还是在孤独的时候想要有人相陪。
楚凤箫见我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又捏了捏我的鼻尖,小小的动作带着无穷的暖意,让我低落的心情重新好转,便抬起脸来回应了个乖巧的笑,却见他反倒不知为何一时失了神,盯着我的脸动也不动。
“怎么了?眼神这么涣散。”我好笑地拍拍他的脸,他一个激凌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转过头去四下里张望,道:“楚老大那家伙呢?两眼瞅不见他就没了影儿,也不知把子衿拐带到哪里去了,只剩了咱们两人在这里。”
“那边。”我朝着不远处正笑眯眯地同几位年轻姑娘搭讪的楚大流氓的方向努了努嘴,见他的手里除了那盏西瓜灯外又多了几盏各式的灯,还有几盏拿不下了,交由身旁的子衿帮着一起拿。
“那家伙!”楚凤箫好笑地摇了摇头,“爹让他娶妻他不肯,偏又爱拈花惹草,也不知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他不肯?”我轻描淡写地问过去。
楚凤箫坏笑了两声,道:“那日家父来信不是说了么,要他赶快找个中意的姑娘今年内敲定婚事,否则家父便要亲自替他甄选了——后来他写回信的时候临时有事出门,那信就放在案上,被我……无意中瞟见,略看了两眼,那上面写着什么‘儿尚年幼,暂不想成婚’——还‘年幼’!旁人若像他这年纪孩子都凑够十二属相了!”
“噗——”我笑喷,“你就别说他了,你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你呢?也‘尚年幼’呢?”
楚凤箫眸光黯了一黯,转而笑道:“长幼有序,还轮不到我呢,有楚老大在前面顶着,我才不急。”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把成亲当猛虎,避尤不及。”我笑。话音方落,便见楚龙吟冲着这边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两个体己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过来放灯。”
于是同楚凤箫一起从人流中挤过去,至楚龙吟身边,楚凤箫便笑道:“你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灯?放一盏还不够么?”
楚龙吟坏笑着冲仍立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姑娘眨了眨眼,道:“河边人太多,这几位姑娘身子纤弱,挤不近前,便委托了我来将她们的灯放到河里去。”
那几位姑娘含羞带娇地看了看楚龙吟又看了看楚凤箫,一个个春心萌动,面红如桃。
楚凤箫接收到几记美丽的目光,干咳了两声,偏身避开,下意识地向着我这边看过来,我冲他耸耸肩挑挑眉,他便低下头去掸衣摆,也不看那几位姑娘。
楚龙吟倒始终是兴致勃勃,招呼着我们往河岸边去,忽地一阵人流涌动,转瞬便将我们四个冲得七零八落,一时寻不见那三人,我只好拼命往岸边挤,见缝Сhā针地从空隙中钻来钻去,竟也被我很快地钻到了河岸边——幸好在距河面两三米远的地方有麻绳缚于树与树之间以用来阻住拥挤的人潮,否则蹲在岸边放灯的人非得被挤下河不可。
事实上真正拥挤的是南来北往逛街游玩的行人,而放灯的人将灯放到河中后也就退开河岸边了,因此只要钻过麻绳来到岸边就不算很挤,可以略略地松口气了。
我蹲到岸边,将手中那盏河灯轻轻放下水,默默盯了一阵子,直到它融入灯海化成一抹圆圆的光晕,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肩头落上一只大手,紧接着有人蹲在了旁边,轻笑着道:“小情儿许了个什么愿望呢?”
见楚龙吟手里只剩下了自己的那盏西瓜灯,偏着脸笑嘻嘻地看着我。
愿望……是祝在那一个时空里的爸爸妈妈能够身体健康,尽量……尽量忘掉我这个女儿——旁人都是在祈祷阖家团圆,我却是在祈祷家人把我忘记,想来还真有些心酸。
“要许愿的么?我不知道呢。”我假作无知地道。
“啧,谎话倒来得快,”楚龙吟伸指一点我鼻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活了这么大,年年都要过中秋,就算没人告诉你,你看也看明白了。”
“老爷您忘了?小的早就说过,对于以前的事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我看着他道。
楚龙吟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袋,左右晃了一晃,道:“好小子,还咬着这个不放呢?也罢,老爷我不问你了,爱说不说!”说着便将自己那盏西瓜灯放到河里,还用手撩了几把水,好让这灯尽快飘往河中央。
“猜猜,老爷我许了个什么愿?”他挤眉弄眼地道。
月下问卜
“娶个大美人当老婆?”我道。
“不对,再猜。”他坏笑。
“娶个大美人当老婆,再娶个小美人当二房?”我道。
“臭小子!”楚龙吟被逗得哈哈大笑,在我脸上掐了一把,“怪了,这阵子小情儿怎么总将老爷我的婚事放在嘴边念叨呢?莫不是……着急了?”
“老爷你都不着急,我又急个什么劲儿呢。”我起身拽拽衣服,慢条斯理地道。
“喔……这样啊,”楚龙吟也站起身来掸掸衣摆,眯起眸子坏笑,“我倒真想看看小情儿着急起来的样子呢。”
我不大明白地看着他,他只冲我眨了眨眼,也不说明,转了身吊儿郎当地往外围走,我便跟在他身后,才扎入人流就被冲得踉跄了好几步,忽地手上一暖,见是他回过身来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径分开人群去寻楚凤箫和子衿。
想来楚凤箫和子衿并未走远,因此楚龙吟便拉着我立到街边,边看那戏台子上的妖娆小旦边等楚凤箫他们找来。等了一阵仍不见那二人身影,楚龙吟便笑道:“反正那两人寻不到你我便会自行回府的——不等了,走,咱们两个逛逛去,难得热闹一回。”说着直管拉着我离了这戏台子,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路走一路逛。
我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无奈被他握得紧紧,还打着怕我走失的幌子,只好在路人偶尔丢过来的诧异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在他身旁。经过一处卖糖葫芦的摊子,楚龙吟便过去掏钱跟那老板说来上两串,然而半途又突然改了主意,只要了一串,接在手里后先是递向我,坏笑着道:“顶上最大的这个给我们小情儿,算是犒赏这几日来的辛苦——来来,吃一个!”
我可不想众目睽睽下张着大嘴去咬那上面的山楂,搞不好还弄一嘴粘巴巴的糖,摇头道:“我不爱吃这个,谢老爷好意了!”
楚龙吟眨眨眼,将糖葫芦递到我的手里,道:“你若不爱吃,那就伺候老爷我吃罢。”说着将嘴一张,等着我把那串山楂送到他的嘴边。
这个流氓家伙……吃个糖葫芦也要人喂!?——好罢,他既不怕人笑话那我也无所谓。于是把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便将最顶上那枚山楂咬了下来,吃罢还舔舔唇,冲着我抛个媚眼儿:“甜!也不知是这葫芦儿本身就甜呢,还是因经了小情儿的手的缘故,嗯嗯,好吃!”
便这么走几步吃一个,吃罢糖葫芦又买了桂花糖,用牛皮纸质的袋子盛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做成桂花的形状,精致小巧。楚龙吟拈起一个递到我的嘴边,道:“情儿爷不会连这个也不爱吃罢?”
“我自己来……”我偏头闪躲,他却坏笑着道:“啧,嫌老爷我手脏么?难道非得我用嘴喂你才肯吃呢?”
担心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就在大街上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我只好暂时屈从于他的淫威,张开嘴任他将那糖放在口里。他那捏了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唇,看着我彻底将糖吃下后才坏笑着伸回自己嘴边,舔去手指上残留下的糖渣子。
当我以为这家伙的流氓行径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却见他又张了嘴,指指袋子里的糖——那意思是要我也喂他吃一个——这流氓!他他——多大啦?啊?谁家走丢的破孩子这是?!
于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逛,看会儿耍猴的,瞅会儿卖艺的,吃完桂花酥又吃莲蓉糕,他喂我吃一块也得要我喂他吃一块,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渐渐的我居然也悲哀地习惯了,当买到糖炒栗子的时候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自动张口任他将剥好的栗子放到嘴里。
直到行至一处孔桥上停下脚来略事休息时我才蓦地察觉,我和他这般你喂我吃的情形……竟、竟像极了一对热恋中的甜蜜情侣——真是……
楚龙吟倚着桥栏将手里最后一颗蜜饯丢到口中,舔舔嘴唇,对着天上那轮圆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地眨眨眼,偏头看向我,漫声吟道:“月圆花好,秋波中,孔桥上,小长随因何流连?”
这个……他抽什么?干毛突然冒出一句上联来?
对诗词楹联这种东西我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只会念不会做,于是只好干巴巴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楚龙吟坏笑了一阵,低下头来,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接道:“云淡风清,春心里,桂树旁,大老爷情有独钟……”
一霎间,脑里心里轰然一片空白,肉身这脸难以自控地烧起来,不由连连退了几步,背过身不去看他。
——这个男人——这个惯爱调情的男人——这个让人爱不得恨不得沾惹不得的男人——他怎么能——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动我的心防?!明知有些事不可能也不能够发生,却还要可恶地想把我拉下水?!他——太可恨了!
楚龙吟在身后放声大笑,大掌轻轻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而后摇头晃脑地往桥下走,我在他身后跟着,一路无言。
回到楚府时,见楚凤箫与子衿早便回来了,正在后花园的花池子旁等着我和楚龙吟。管家雄伯一早便令人在园子里设下矮桌竹凳,摆好瓜果酒茶,以供楚家这两位少爷放灯回来赏月之用。
楚凤箫正负了手抬头望着月亮出神,见我们两个回来了,便笑道:“你们两个难不成还把整个清城逛了一遍么?!左找右找都不见个影儿,玩儿得疯了罢?!”
楚龙吟大摇大摆地走至矮桌旁坐下,拎过酒壶来便往杯子里倒:“今儿你哥我高兴,多逛逛碍着谁来?”说着一气儿将酒灌下肚,滋润地“哈”了一声儿,招手唤楚凤箫过来坐。楚凤箫才要落座,瞅了我一眼,道:“小钟儿和子衿也坐罢,大节下的就不必立着伺候了。”
虽然他这么说,我和子衿却不能当真同他两个共坐一桌,便一人拎了一把小马扎预备坐到他二人身后,楚龙吟却一挥大手,指着他和楚凤箫对面道:“躲到后面去做什么,就坐老爷我眼儿前去!”于是只好又挪地方,坐到他两个对面,却离桌子远了些。
一时楚家兄弟两个闲话了几句,干了几盅桂花酿,楚龙吟便从盘子里拈起个小巧精致的月饼,看了看,笑道:“馥桂居的月饼,好!听说他们家的月饼心儿里都夹着糯米纸做的卜辞,一向算得极准,也不知可不可信。”
楚凤箫笑道:“掰开看看就知道了,准不准的在你来说已是无所谓了,人都说恶人命硬,再凶的卜辞到你这里也没任何作用。”
“臭小子。”楚龙吟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掰开手里的月饼,果见里面露出一张糯米做的薄纸片来,上面大约是用颜色鲜艳的水果汁或蔬菜汁写着一些类似占卜词的句子。楚龙吟就着月光细看了半晌,一言未发。楚凤箫便凑过脑袋去也往那纸上看,并且念道:“‘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亲不离,情不弃,不舍不得。’啧,明白了,这是让楚老大你放弃荣华富贵,抛下凡尘俗世出家去呢,阿弥陀佛!”
“阿你个大头佛!”楚龙吟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把那糯米纸泡在酒盅子里,待它渐渐化了便扬脖儿一气喝下腹去。
楚凤箫也从盘子里拿了一枚月饼,正要掰开时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脸笑向我和子衿道:“你们俩也一人来拿一枚,看看里面都写的什么。”
我和子衿依言过去,一人拿了一个月饼,先等楚凤箫掰开,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楚龙吟劈手抢过,月光下瞅了两眼,飞快地丢到楚凤箫的酒杯里,气得楚凤箫直跳脚,待从盅子里将那纸捞出来时上面的字迹早被泡得没了,一时扑上去箍住楚龙吟的脖子,火大地道:“上面写了什么?!你给我从实招来!”
楚龙吟一边咳着一边笑道:“嗳嗳,凤儿爷息怒,小的如实念来就是……写的是‘天高海阔,借以修心;风平浪静,皆可养性;无执无念,是为太平。’——咳咳!还用小的给爷解释解释么?”
“我才不信写的是这个!”楚凤箫恼道,狠狠将楚龙吟揉搓了一通方才无奈罢手,“得了,第二枚就不准了,想来也是天意。”
楚龙吟边理着纷乱发丝边坏笑,顺手将楚凤箫那杯酒泼在地上,又重新替他斟了一盅。
子衿那厢也掰开了自个儿的月饼,我凑头过去瞅了瞅,楚凤箫便问上面写的什么,子衿低声念道:“‘求不得兮怨憎会,一步错兮头难回。’……”
这卜辞听来不大好,子衿倒没怎么上心,将糯米纸揉成团塞进了袖筒里。
眼见三对目光齐齐落向了我手上的月饼,我也没犹豫,小心掰开来取出糯米纸,才要细看,便见楚龙吟大兔子似地跳过来,因有楚凤箫的前车之鉴,我飞快地从马扎上起身闪开将他避过,惹来他一声笑骂,也不理他,只管凑到亮处看那纸上内容,见写的是:
难得糊涂,
难得清闲,
难得心定,
难得意坚。
楚龙吟立在我身后瞅了个清楚,不由笑道:“这倒有趣儿了,究竟这卜辞是吉是凶呢?小情儿自个儿拿主意罢——若觉得不好便将这纸扔了,若觉得好就泡到酒里喝下腹去。”
原来方才他的那几句卜辞他是觉得蛮好的,所以才喝下去了,而楚凤箫的……虽然被他泡到了酒里,却也最终被他倒掉了,究竟上面写的是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道:“那就请老爷赐小的一杯酒罢。”
楚龙吟一笑,回转桌旁亲手斟了一杯酒在他用的那只盅子里,道:“过来喝罢。”
楚凤箫瞥了他一眼,道:“那么多没用过的盅子,偏拿你自己的那一个,沾的全是口水,脏不脏?!小钟儿,换个没用过的。”
楚龙吟瞪他:“这会子倒嫌我的口水脏了?以前你吃我口水时怎不说?!”
楚凤箫“噗”地喷了,呛声道:“你你,你又胡说什么?!”
楚龙吟得意洋洋地笑道:“臭小子,不记得了么?八岁那年你生病卧床动弹不得,喉头肿得像俩核桃,面条都咽不进去,只能喝些稀稀的汤水,偏又闹着要吃栗子,若是在碗里碾碎了喂你罢,又嫌太干,怕你无法下咽;若是和上水将碾碎的一起喂你罢,又恐被水冲得散了那渣子呛着你。最后没了办法,只得让你哥我将栗子嚼烂了嘴儿对嘴儿的喂到你口中,这才算给你解了馋——那时候你可没少吃老子口水,老子还没跟你往回要呢!”
楚凤箫皱着脸连连摇手:“快别说了!真是恶心……你这肯定是杜撰!我怎就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那时候病糊涂了,自己干了什么事当然不记得。”楚龙吟坏笑不已,“早便看出你小子天生就是个色胚,那么点儿年纪,病成了那样还不老实,还把舌头伸到我……”
“喂!”楚凤箫一脚踢在他的腿上,“你住嘴罢!有的没的在这里乱说!多大的人了?!”
趁着这哥俩儿“促进”情感时,我已经将自己那张卜辞泡到楚龙吟递过来的杯子里喝了,入喉微涩。
那厢兄弟两个聊一阵笑一阵,打一阵恼一阵,月赏了半晚,酒干了三壶;这厢我和子衿则各自赏月赏花想心事,子衿本就不是个话多之人,且自从看了那卜辞之后更是没了声响,端坐在那马扎上一动不动。而我也在想着我的那四句卜辞,难得糊涂和难得清闲我明白,只是难得心定和难得意坚又是指的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楚凤箫早已醺然而醉,正扯着楚龙吟的耳朵逼问他毁去的卜辞内容,楚龙吟被他问得烦了,招手令子衿将他送回房去睡觉,楚凤箫却七扭八歪地冲着我走过来,口中含混地道:“小、小钟儿……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不想后悔
我起身看着他,他摇晃着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走、走!我们去那、那边,这话……不给他们听!”
我扶他站稳,看了眼楚龙吟,见他笑骂道:“什么体己话明儿再说,赶紧滚回房睡觉去!”
楚凤箫不理他,只管连搂带扯地把我箍到远处那道花架子后面,双手握住我的肩,低下头来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道:“情儿,我、我虽醉了,可心里清楚得很,有些话早便想同你说来着,只是时机不对,便一直忍、忍着。如今我当真忍不住了,你、你讨厌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要说的皆是真心话,绝、绝无半点玩笑或轻辱,因而……请你听过之后,怎样对我都行,只、只是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楚府……可、可好?”
我叹口气,轻声道:“既然你知道这话有可能会让我讨厌你瞧不起你,为何还一定要说出来不可?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如朋友般知心,如兄弟般亲密,何必非要用一句不知结果如何的话来毁了这些呢?”
楚凤箫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轻声地道:“我怕我不说出来的话,将、将来会后悔一辈子。我宁可说出来后被你厌弃,也、也不愿再受这份儿折磨了!情儿、情儿,你可知,为了这个我有多痛苦……我真恨我自己,不仅恨,而且鄙视,我觉得自己很、很下流,很无耻,很肮脏……我不想再这么垂死挣扎了,所、所以,求你给我个痛快,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我只要你一句话……情儿,我,我喜欢……”
“什么活啊死的,还不赶紧回房去?!”楚龙吟不知何时来至楚凤箫身后,一把拎住他脖领儿从我身边拽开,丢给子衿,“扶你家少爷回去,若他不肯睡就照脑袋狠狠敲一棍子!”
楚凤箫踉跄了几步被子衿扶住,瞪向楚龙吟道:“你……你又来捣乱!我有正事跟情儿说呢!你走开!”
楚龙吟哈哈一笑,道:“你们俩小子凑一起能有个屁的正事!不是唧咕老子的坏话就是研究那些香艳小书,再或者就是商量着到哪儿去作耍,当我不知道呢!有屁明儿再放!赶紧回房睡觉去!”说着给子衿使了个眼色,子衿便硬是搀着楚凤箫走了。
楚龙吟转过头来看我,嘴一咧,才要说话,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打在了后脑勺上,定睛往地上那东西看去,却原来是楚凤箫的一只鞋,扭回头去看时见楚凤箫远远地冲着这边挥拳头,嘴里也不知正吼着什么,便拍了拍后脑勺,冲着我笑道:“那臭小子还当真同你亲,敢情儿你们两个才是兄弟不成?”
我抬眼看着他,这个家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没看出自个儿弟弟的真正心思,还当楚凤箫同我只是相见恨晚的知己。
园子里便只剩了我和楚龙吟,他弯腰捡起楚凤箫的鞋,仍坐回桌边自斟自饮,跷起二郎腿来赏月亮,我则慢慢踱至一株桂树下,倚着树干低头看地上的花影月影和人影出神。方才楚凤箫的话来回在心头萦绕,不由得既矛盾又烦乱。我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尽管这是个天大的乌龙,可、可万一明天、后天或者哪一天,他当真面对面的说出了口,我要如何面对?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这答案一出,有些事情就不能再做、有些人就无法再面对,我还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因为我……有了件心事,这心事尚未明了,我不想就这么半途错过或是放弃,否则,也许我也会因此而后悔一辈子。
抬起眼来望向那边的楚龙吟,见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盯着月亮出神,似乎也正在心中思虑着什么,像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一般,他偏了头看向我,我原想垂眸避过他的目光,然而方才的念头还未散去,便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我不要将来后悔!”于是一咬牙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他映着月华的眸子闪了一闪,便更深更重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来。
我看不出此时此刻的他正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和我一样不能平静,他就着那酒坛子大口地喝着酒,仿佛是想借着酒让自己的心绪也能一并痛快些。
心念万千中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四周静得只有风吹花叶动的声响,月光愈发皎洁,银晖洒在楚龙吟的脸上和身上,有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清冷遥远。桌旁的那只大大酒坛被他倒去了最后一滴酒,抿了抿唇,他慢慢起身,踏着流银般的月光缓缓向着花荫下的我走过来。
我靠在树上,动也不动地盯着他长袍下的脚,一步一步从来不见犹豫。他并非圣人,犹豫也是会的,只不过犹豫过后拿定了主意,就再也不会迟疑地迈开步子直冲目标而去。
他走过来,一手支在我背后的树干上,垂下眸子看我。我始终未动,就这么盯着我和他的影子,鼻中嗅到的是他身上的酒香,身畔的桂香,由天至地的月香。
香,香得令人魂软。
良久,一阵幽凉的风吹起,月波翻滚,落花无声,一滴晚露由枝头堕入尘埃,他突地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双唇。
犹如磁石般,两个人的唇吸在一起,我本低着头,被他吸着仰起脸来承接,他移开唇,然后再度覆下,温暖,轻柔,果决。
风吹得顶上花枝婆娑乱舞,花影印在他的肩头,印在我的脸上,耳中听得一声夜鸟呢喃,远远的有露滴回廊,满城的风声,水声,静静的,细细的,切切的,浸透着月光在身畔流转。
他直起身,手仍撑在树干上,微斜着肩歪头看我。我也仍倚着树,仰起脸回看他,看他那对黑沉沉的眸子。
他抖了抖镶满了月光的睫毛,我伸出手兜在他的脑后,摁下他的脸,吮住他的唇。他收了撑在树上的手,双臂环上我的腰将我抱起,而后推靠在树干上。
风渐大了,花枝“咯吱吱”地响,披头盖脸洒下花瓣来,一只野猫由墙头上“喵呜”地一声跑过去,轻云遮了月亮,露水滴呖。
轻轻推开他的脸,有些微喘,有些后悔,更有些心跳。知道自己今儿是彻底冲动了一回,被明月、桂花、酒,和眼前这个妖孽男人迷惑了,心中那道堤坝早就在每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的侵蚀下脆弱不堪,而就在今天这美仑美奂的秋月夜里,他只用了一低头的凝视,就完全将我击溃。
他将我放下地,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晚了,回房罢。”
抖落身上花瓣,他负起手,踏着月光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望着这月光花影下轻衫飘逸的男子,只觉得身在梦中,一切都那般的不真实。
我不是一向最讨厌这个人的么?就在那公堂之上,他谈笑间便给了我十大板,夺去了我的自由,消磨了我的自尊,就算我可以理智客观到不去恨他,但也不该……不该对他动心啊。
为什么会动心呢?是因他的不羁,他的聪明?他不似其它古人的迂腐?他从不分高低贵贱?他秉公廉洁?他圆滑世故?他从未疲惫?他从不埋怨?他永远都精力充沛?他一直都豁达通透?还是因为在与他一起破案推理时那默契的思维配合?那若即若离半真半假的挑逗调笑?那一笔我所见过的最为潇洒俊逸的毛笔字写下的“癫”字?那菊海蓝天下真性情真自我的尽情流露?那烟花孔桥灯河中星亮的眸子?
若不细想,竟未发现……他竟也有这么多的优点,而我和他之间居然也能留下如许多的深刻回忆。
许就是如此,这个男人,早已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到了我的生命之中,而当我发觉之时却已是来不及防范,就这么溃之千里。
跟了他穿过后花园,经由曲折回廊回到内院房中,各自睡下。
一宿的风露月华,只字也无。
八月十六,衙门休沐。
楚龙吟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抱着被子倚着床栏打呵欠。我端了洗脸盆进门,才放到脸盆架上,就听他在床上懒懒道:“过来扶我一把……昨晚上没盖好被子,后背着了凉,今儿整个背都生疼,动都动不得了。”
我依言过去搀了他胳膊正要用力,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身子一翻便将我带得仰到了床内,紧接着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手扯过被子将我和他整个儿地罩住,黑暗里贴过嘴来,狠狠一番唇舌纠缠。
“唔……闷死了……我喘不过来了……起来……”我推他。
他略微支起些上身,却不掀开被子,脑门抵着我的脑门,低声发笑:“人家要渡气给你,你又推人家。”
“你嘴里都是酒臭气,熏死了!”我伸手捂他的嘴。
“嗳,忘了告诉你,我才刚在被子里放了放腹中之气呢,闻到了没?”他愈发笑得邪恶,嘴唇贴上我的鼻尖。
“我有话想问你。”我动了动身子,他在我腰畔捏了一把,轻笑:“不许乱动。”
“我想知道,你现在……”我顿了顿,“把我当成什么人?”
楚龙吟一时没吱声也没有动,就这么与我面贴面地待着,半晌才悠悠开口,道:“你想要我将你当成什么人呢?”
“别把问题推给我,是我在问你。”心头有些沉,我冷冷地道。
“唔……还真不好说。”他偏开身躺到我的旁边,被子仍蒙在头上,“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跟我在一起开心么?”
“开心。”我如实道。
“第二,财、物、食、宿,这几样中哪一种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他接着问。
“哪一样都不是。”我道。
“第三,人为什么要成婚?”
“……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老有所依?大约是这样罢。”我按着古人的思路答道。
“那么,现在我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楚龙吟一掀被子,让我和他的脸暴露在外,他重新翻身覆到我的身上,直直盯住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还能把你当成什么人呢?妻子?不可能。你是男人,既不能嫁我,又不必为我生儿育女,还不图我任何东西,单纯的只是在一起相互依赖、只是很开心,这样的情况与现在你我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区别么?或者你想要个名分?譬如销去奴籍做我的一个幕宾?或是师爷?再或是我手下的一员正式下属?然而我并不认为那样会使你我如现在这般亲近。除了贴身长随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名分可以令你觉得有保障。你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如说出来给我些启发,可好呢?”
沉默了一阵,我轻声开口:“那么,你是打算一辈子和我保持这样的关系了?你家里那边呢?老太爷总会要你娶妻的,难不成娶了妻之后还要同我暗通款曲?别说什么一辈子不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的罪名你担不起,楚大人。”
“唔,无后是为不孝,的确的确,”楚龙吟点点头,而后坏笑,“那就让楚老二多生几个,替我补上这个缺好了,想来我是老爷子的亲儿子,老爷子也没那么狠心把我交宗族里受罚去的。再不成……你就男扮女装嫁给我,反正你小子细皮儿嫩肉的,扮成女装也露不出破绽。将来楚老二成了亲,咱们同他商量商量,从他那儿过继个孩子给我们,如此宗族那里也能打发了。怎样呢?”
一时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亏他能想出这么歪的点子,若我当真是个男人,那以后岂不是要一辈子穿女装过活了吗?两个大男人抚养一个孩子,将来怎么跟孩子交待呢?他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无所谓呢!
不过……听了他这番话,方才渐沉的心已是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人,便听见外间门响,却是有人迈了进来!
由于我刚才从外面打了洗脸水进来,外间的门就没有从内部上闩,更何况都这个时辰了,大白天的平时也都不上门闩的,除了楚凤箫可以随意进出外,其它人又有谁敢擅闯主子房间呢?再加上近些日子楚龙吟又不让我关里间门,所以现在里间这扇门也是开着的!
一时间我是又慌又急,正要推开楚龙吟从床上窜下地去,却被他一把按住,飞快地扯过被子将我从头到脚蒙上,而后一根胳膊一根大腿就压在了我的身上,随意地抱住,就像抱着一床被子,口鼻里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得了,装什么装,刚才还听到你在屋里头说话呢!”来人果然是楚凤箫,声音就响在床边,直把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嗳,想装睡躲你唠叨都不成了,”楚龙吟笑着,紧接着翻了个身,将胳膊和腿从我身上移开,“咦?我们家小情儿呢?没同你在一起么?”
楚龙吟这是先声夺人反咬一口,如此一来楚凤箫也疑不到他身上去,便听楚凤箫声音向着窗边移动,想是坐到了窗前的椅上,道:“没有啊,外间也没他,还道在你这屋里呢。他既不在,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屋里头又念叨什么呢?”
“吟诗不可以么?”楚龙吟用ρi股故意拱了拱我,一只脚丫子伸进被子里在我的腿上轻轻摩梭。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好任这家伙胡作非为。
楚凤箫并未注意到床上这卷被子有何不妥,只是在那里说道:“今儿你不是还要去王爷那里么?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赶紧准备着。”
楚龙吟笑道:“什么也不必准备,带着嘴去就成了,王爷府里什么没有?咱们的东西还能好过他去?”
楚凤箫道:“你别癫了,那是王爷,又非平民,稍有不慎落你个不敬之罪,看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嗳,凤儿,我听说前些天番邦进贡给朝廷几十个美女,圣上赏了王爷十二个,今儿去了你好生注意注意,若是喜欢呢,我就替你……”
不等楚龙吟说完,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他道:“你少拿我做幌子!是你自个儿想要那番邦美女罢?!我可告诉你,少给我乱掺和,你想要你自己要,别打我的主意!”
“啧,小凤儿你近来修仙儿了么?连美色都戒了?”楚龙吟坏笑。
“你少管我。”楚凤箫的声音向着屋外移动,“我出去走走,中午不在府里吃了。”
“约了女孩子么?”楚龙吟提高了声音笑问。
“约你个头!”楚凤箫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我一把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大口喘气,楚龙吟翻了个身儿,一手支头侧身看着我笑,半晌忽道:“我方才所说的那番邦美女是真的,而且……咱们这位王爷一向出手大方,最爱拿了自己的东西胡乱赏人。万一今儿个他一高兴,将那番邦美女赏了我,我却是万不能推辞的。到时小情儿你可怎么办呢?”
喜就喜欢
“又不是赏给我,我有什么可‘怎么办’的。”我支起身想要越过他下床,被他一把拽回来重新倒在身边。
“不吃醋么?”他眨着眼睛问。
“为什么要吃?”我看着他。
“你不喜欢老爷我?”他问。
“我说过喜欢你么?”我反问。
“啊哈!这就是吃醋了!”他坏笑起来。
“老爷你可以继续意淫,小的我要下去了。”我再度起身,才伸腿跨过他的身子,被他双臂突地箍住腰,一下子将我摁趴在他的身上。
“意淫有什么趣儿,老爷我更喜欢来点儿实在的。”楚龙吟满脸邪笑,大手向下一滑,正落在我的臀上。
我慌得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他一个翻身又压在身下,邪笑连连:“把老爷我的‘兴致’勾上来了就想跑?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罢,你是想老实承认你喜欢我呢,还是等我施完家法后再承认呢?”
“你——你怎么能——”我烧着一张脸使劲儿推他,心里是又慌又怕,这个流氓家伙跟别人可不一样,他他,他可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主儿,昨晚才刚在冲动之下发生了第一步关系,今早他居然就想再更近一步——他他,他太流氓了!
“为什么不能呢?”他坏笑着盯着我的眼睛,“咱们都是男人,又不像女人还需顾个贞操,说‘能’就能‘能’,什么时候‘能’不都可以?”
对,对,我怎就忘了,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先性后爱。若我是女人的话他可能还有所顾忌有所矜持,可眼下的我是个男人,他很自然地把我当成了和他一样的“动物”,男人最懂男人,因此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某些事就水到渠成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某些事”他们不必迂回,完全可以直入“正题”。
我一时急了眼,张嘴一口咬上他的下巴,疼得他“唔”地一声翻身倒在旁边,我则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上跌爬着越下床,腿一软一ρi股坐到了地上。
“好你个臭小子!敢咬你男人?!”楚龙吟长臂一伸一把薅向站起身正要逃跑的我,我“啊”地一声堪堪闪过,飞快地窜向外间,至里间门口处时立住,扭头冲他道:“如果你接了赏,我不会吃醋,我只会把脑袋里才刚深深刻下的东西全都抹去,而从今以后,你也就只是我的‘老爷’,我也就只是你的‘长随’了。”
楚龙吟摸着下巴歪在枕头上看我,然后慢慢地笑起,继而大笑,笑了一阵忽地将表情一收,一字一字地向我道:“我会让你把脑仁儿挖出来也抹不去那些东西的。”
我展开了个笑颜,轻松地道:“那可不一定,我不是个会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呢。”说着便转头要走,忽地想到件事,又转过头去向他笑,“对了,老爷你昨儿在桥上的那道上联,我想了一夜,虽然我不会对对子,不过也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么回事儿,于是也想了个下联,工不工整的老爷别笑话,权当是答谢老爷昨儿赏我的那杯酒了。”
说着便望了他笑眼盈盈的面孔,想了想,道:“老爷的上联是‘月圆花好,秋波中,孔桥上,小长随因何流连?’那么我的下联是——‘天青日红,衙门里,公堂下,大老爷难断情案!’”
伴随着楚龙吟的纵声大笑,我施施然出了门,立在檐下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不喜欢纠结于过去,也不胡乱猜测未来,我只知道,当前,眼下,我喜欢这个男人,我就要去把握,去珍惜,不必穷究原因,不必患得患失,管它以后会怎样,至少,我用心了。
正坐在台阶上懒懒地晒太阳,忽见个传话小厮走过来,道:“钟哥儿,府外有位小姐找你呢。”
一位小姐?莫非是曾可忆?她又来做什么?
谢过那小厮传话,我起身拍拍ρi股,推门进屋,见楚龙吟还在床上懒着,便向他道:“老爷,府外有人找小的,你若没什么吩咐,小的便出去看看。”
楚龙吟眼也不睁地道了声“去罢”。
从府内出来,见门口立着的果然是曾可忆同她的两名贴身丫鬟,曾可忆向着我的脸上瞅了瞅,笑道:“钟公子气色不错呢,脸上的疤也看不大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道:“不知可忆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曾可忆回身将小丫鬟手中一只精致小食盒接过,向我笑道:“这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原本昨日十五就想给钟公子送来的,无奈家中临时有客,始终不得空,又不想只叫下人来送,便只好今天才送来,钟公子拿去尝尝罢。”
因有了上次经验,知道这位曾小姐口才了得,因而也没推拒,免得又是一番口舌之争,伸手接过,道:“多谢曾小姐。小姐的心意在下明白,那件事也都过去许久了,小姐不必总是挂在心上。在下一直接受小姐照顾,心中很是不安,所以希望小姐以后不必再这么客气。”
曾可忆灿灿一笑,道:“我也没打算跟钟公子客气,今儿也是有求而来,好让钟公子心中平衡一些。”
听了这话我不由被逗得笑了,这个女孩子还真是……很好,若非我女扮男装,倒真的想交她这个朋友。
“曾小姐请说。”我微笑着看她。
“是这样的,”曾可忆也微笑着看着我道,“我们家里呢,开着几间绣坊,其中有一家叫做‘和锦堂’,前儿我去坊里挑衣服,正看到新出了几种款式,衣服上绣的都是些诗句,觉得很有新意,便找来我们家掌柜的问了一问,这才知道往衣服上绣诗句的法子是钟公子想出来的,钟公子与我们家竟有着合作,实在是巧合得很。”
我也这才知道原来和锦堂是曾可忆家开的,确实巧得很,因道:“往衣服上绣诗句的法子并非我想出来的,只不过我是与贵店的合作人倒是确有其事。”
曾可忆笑道:“不管法子是谁想出来的,钟公子既是合作人,那我找你就对了。我看那契约上只签了衣服这一项,路子有些窄,对公子你、对我们家来说都未能将这法子所带来的利益最大化。因我们家绣坊除了衣服还兼做纱屏和窗纱上的纱、各类帐子、枕罩、床罩等等上的花样儿,既然那些绣样儿的诗句是出自钟公子之手,可忆便想,不妨我们双方再扩大些合作项目,将以上种种都签到契约中去,我再去同家父商量一下,看能否将公子的收益再提高一些……这是你我双方互惠互益之事,与你我之间私人交谊并不相干,不知钟公子意下如何呢?”
做为一个古代女子,曾可忆能想到这样的赚钱点子已经实属不易了,想来也是因为她生于商人之家,耳闻目染之下才能有此见识。
有更多的钱赚当然是好事,我也不可能为了避着曾可忆就把到手的钱往水里扔,再说避着曾可忆的初衷只是怕麻烦,如今多少有些了解了她的为人,当初怕惹麻烦上身的担心便可以打消了。
因而点头道:“可忆小姐的提议听来很不错,只是需给我些时间考虑一下。”
“那是当然,”曾可忆笑道,“三日的时间可够了?三日后我再来找钟公子要回复。”
“好。”我点头。
“既如此,可忆便不多扰了,告辞。”曾可忆语笑盈盈地冲我福了一福,转身便要离去,正赶着一个半大孩子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后面是举着扫把追打过来的家中大人,这一头正撞在曾可忆的身上,她一个娇弱小姐哪里吃得住这一撞,“哎呀”一声惊呼便摔倒在地。
身后两个丫鬟慌得去扶她,那半大孩子早吓得跑了个没影。曾可忆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满脑门的汗,无论那两个丫鬟怎么往起扶就是站不起来,我忙过去阻住丫鬟,道:“先别动,可忆疼成这个样子,绝不是普通摔伤,极有可能伤了骨头。”
两个丫鬟不敢再动,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低头问向曾可忆:“小姐伤到哪里了?”
“脚……脚腕……”曾可忆疼得直吸凉气,没有哭出来已是相当难得了。
我飞快地想了一下,此处距最近的车马轿行怎么也要盏茶时间,若这会儿去找车轿来送曾可忆去医馆的话,总不能期间让她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一直坐在大街边的地上,而衙门的车轿却是不能随意调用的,再耽搁下去又恐延误了她治伤。转而想到了庄秋水虽是仵作却也是通医术的,事态紧急也顾不了太多,便一招呼那俩丫鬟:“扶你们小姐到我背上,我背她进去找庄先生。”
想来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两个丫鬟有些犹豫地看向曾可忆,曾可忆本来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红晕,低声道:“那就……有劳钟……公子了。”
当下事不宜迟,两丫鬟将曾可忆扶到我的背上,幸好曾可忆本就生得纤弱,我背起她来还不算太吃力。二话不说地迈进门去,一路穿屋过院,径直来至庄家呣子所居的跨院,敲开庄秋水的门,见他一脸木讷地望着我,便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
庄秋水偏开身,意思是让我背了曾可忆进去,而后将她轻轻放在榻上……这榻原是放死尸的,此刻这屋里并没有尸体,我也不敢告诉她。
庄秋水木声木气地向着曾可忆道:“除去鞋袜。”
曾可忆咬了咬下唇,很是为难。在古人来看,脚是女子的第二贞操,绝不可轻易示人,虽说紧急情况下医生可以特殊一点,但庄秋水他又不是正牌医生,万一传了出去对曾可忆的名声有损。
见情况有些僵持,我温声向曾可忆道:“曾小姐,庄先生的为人我可以替他打包票,不该说的他绝对不会乱说,而小姐的这两位心腹也必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平。小姐若是信得过我们,便让庄先生看看伤,若是不行,就请小姐再忍片刻,我去请我家大人派了车轿送小姐去医馆,可好?”
曾可忆红着脸低声道:“衙门车轿岂是轻易就能调用的?钟公子不必费神了,就……就请庄先生替我看伤罢。”说着向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便蹲身去替她小心翼翼地脱鞋袜。
我转身往外走,将门关上,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为避嫌二为放风,不由想起庄秋水给我上药的事来,心下道了声糟糕——那庄夫人还等着我回心转意嫁给庄秋水呢,如今我……一旦我告诉了楚龙吟自己是女儿身的事,那似乎只有嫁他才行了,到时庄夫人那边要怎么交待?她会不会看不起我还在其次,万一我嫁不成庄秋水她便要庄秋水自裁可怎么办?
糟糕糟糕……还有一点:一旦我告诉了楚龙吟我是个女人,他必定会明白庄夫人要找的那个女子就是我,到时一问之下知道了庄秋水曾看过我的身子,庄夫人又要逼庄秋水自裁,他,他会怎么做?
活自己的
正托了腮皱眉苦思解决之道,便听见身后门响,见庄秋水出来,在我身旁立住,垂下眼皮道:“骨折。”
“这么严重?”我连忙站起来,“庄先生能医么?”
“你来帮手。”庄秋水说完这句便转身回去屋中。
我跟着进屋,见曾可忆光着的那只脚肿得像个大馒头,脑门上虚汗哗哗地往下流,两个丫鬟含着泪正拿手帕给她擦汗。庄秋水过去坐下,拿过药箱,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凑过去,听凭庄秋水指挥着拿药拿绷带拿夹板等等,直疼得曾可忆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见状不忍,没话找话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咬着牙,死死攥着我的袖子,古代不比现代,没有高科技的医疗设备,就算庄秋水方才在她的脚腕上涂了麻醉药,那也不能跟注射麻药的药效相比,因此曾可忆等于是生生忍着断骨之痛的。
感于她的坚强,我轻轻握住她发抖的手,这手冰凉,手心里全是汗,像找到了精神支柱般也反手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总算经过一番包扎治疗处理完毕,大约麻药也生了效,曾可忆似是不那么痛了,小脸上满是委屈地望着我,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颤着声道:“钟公子……方才可疼死我了……”
我宽慰道:“好了,这就好了,回去开些止痛的药服,熬过这几天就没事了,庄先生医术高明,保证你这伤恢复得比常人快……”
我这里还没说完,便听得庄秋水那里木木Сhā口:“我不能保证。”
立时满额黑线,扭过头去冲着庄秋水难看地干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安慰曾小姐呢么……”
曾可忆噗哧一声逗得笑了,又因伤痛扭着眉道:“钟公子,可忆明白你的意思……唉哟……谁叫我不小心呢,这下子可遭了罪了……”
“比起投河来说已经好了很多了。”我笑。
曾可忆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小手轻轻捶在我肩上,道:“你取笑我?!我现在可是伤员呢!且还是伤在你家门前,你要怎么补偿呢?”
“我送你回去。”我笑道,“你且先在庄先生这里等我一等,我去车马行租辆车轿来。”
曾可忆也不推辞,将头一点,这份干脆还真是叫人喜欢。
庄秋水也不在这房里多待,收拾了药箱子便同我一起出了房门,我向他拱了拱手,道:“又麻烦庄先生了。”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木声道:“你几时有空?”
哎?哦。八月十五前几天因为太忙一直没有到他这儿来跟他“研讨交流”,这位工作狂想是等得不耐了。
“明天,今晚楚大人有事,只怕回来得早不了,明天罢,吃完晚饭我来找你。”我道。
庄秋水点了下头,径直回他所居之处了。
我匆匆跑到府外租了车轿,而后回转庄秋水的仵作房,因曾可忆的脚上了夹板,没法儿再穿鞋,我便找了块干净的布替她轻轻将脚包住,然后将红了脸的她背出府去。才一出府门,迎面正遇见楚凤箫迈着闲步回来,一见这情形不由愣了一愣,道:“小钟儿,出什么事了?”
我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上车将曾可忆安顿好,向迟迟未进门去的楚凤箫道:“我送曾小姐回去,楚大人若问起我来,烦二爷替我说一声。”
楚凤箫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扭头进门去了。
曾可忆便在车上向我道:“这位二爷是楚大人的双胞弟弟罢?怎么好像脾气不大好的样子?上回在门口见到的就是他罢?对人也没个好脸色,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唔,大概正巧两次都让你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了,他平日脾气其实好得很。”我替楚凤箫辩白道。
“哦,看样子我同这楚二爷天生不对路,一遇见便是他不高兴的时候。”曾可忆笑道。
我也只笑了笑,没再吱声,一路送她直到曾家大门外。
曾可忆还记挂着刚才说好的三日后会面的事,如今她伤了脚,三五个月内只怕下不得床了,因此只好请我三日后来曾府商议。
答应下来,目送她被曾府下人抬进门去后我才坐了车轿回转楚府,刚进内宅院子,便见楚凤箫坐在院中那口井边一手转着辘轳在那里发呆。走过去往井里看,水面映着一块蓝天和两张脸,其中一张好笑地看着我,道:“你往里瞅什么,还能瞅出个大美人来不成?”
“我还没问你在这儿玩辘轳做什么呢,是想捞个大美人上来不成?”我反问。
“是啊,也捞个美人出来让我背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干嘛,看我背了美人你嫉妒么?”我挑眼儿看他,“早让你也去交往个姑娘,你又不肯,这会子又来拈酸吃醋的。”
“你是承认正同那姑娘交往了?”他盯着我问。
“承认啊,为什么不承认?”我白他一眼准备往自个儿房里走。
楚凤箫一把拽住我的袖子,道:“昨夜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
我顿了顿,扭头道:“听你的口气,你那话若说出来很可能会损害你我的情谊,若果真如此的话,那还是别说了,我这个人心重,没你想的那么豁达,万一真让我觉得不能再和你做朋友,你难道不后悔么?”
楚凤箫盯了我半晌,道:“我觉得,你好像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淡淡笑道:“那你就该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跟我说那些话。”
楚凤箫蹙起修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许久才又道:“我今儿才算看出来,你是最会装傻的那一个。”
“嗳,难得糊涂么。”我笑着耸耸肩,“真糊涂不了还不能装装糊涂么?对了,你不是说要在外面吃午饭的?怎么还不到午饭时候就回来了?”
见我岔开话题,楚凤箫也没有再多说,站起身掸了掸衣服,笑道:“因我记起你答应过我要送我件白色衫子来着,正巧今儿有空,便想回来叫着你一起去。”
“哦,对,那我们吃完午饭便去罢?”我道。
“不必了,”他笑得有些空洞,“我不大想要那衫子了,此事作罢。”说着便转身回他自己房间去了。
我也往楚龙吟的房间走,正要进门,猛地惊觉自己方才犯了个大错——楚凤箫说他今天中午要在府外吃饭的时候,我——我正被楚龙吟藏在被子里,这话应该只有楚龙吟一个人知道才对,我、我是不应知道的!
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楚凤箫的房间,却见他也正立在门口向着这边看,同我的目光一对,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我心惶惶地跨进门,只能祈祷楚凤箫以为是楚龙吟将此事告诉我的了。
楚龙吟正歪在榻上看书,身上只着了中衣,还敞着半个怀,露出一片结实光洁的胸膛,见我进门便一招手,笑眯眯地道:“情儿,来来,读读这一段。”
“不。”我干脆利落地应着——这家伙还真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又想让我给他读黄书?!敢逼我我照样儿咬他。
“嗳呀——好小子,还反了教了!”楚龙吟将书一丢,起身光着脚便向着我走过来,我转身要往外跑,被他几步跨上来一把薅住脖颈,连抱带扯地拉到里间榻上,我四肢并用又推又掐,两个人打成一团。
最终当然是我因力竭而不得不败下阵来,硬是让他摁着在嘴上无赖了一阵,末了咬着我的嘴唇含糊笑道:“怎生是好……你家老爷我莫非也要落个徐驸马的名声?”
“别装清纯了,你在坊间早已是这个名声了。”我嗤笑。
“喔?那正好了,也省得我费心掩盖,既然已经美名远扬,我便将它坐实了得了。”边说那手边不老实地揉向我的腰间。
我吓得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偏开脸瞪向他:“我有话要问你!”
他嗳了一声,一头倒在我的颈旁,往我的脖领里吹着气:“你又有什么话要问?一次性全问完了罢,免得今儿一个问题明儿一个问题,让老爷我心里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听闻这个泰山崩于前都不会色变的家伙居然也会因我的问题而“一跳一跳”的,心里不禁有那么一丁点儿甜滋滋,放软了声音道:“你打算怎么跟楚老二说你我的事?”
“实话实说呗。”楚龙吟答得倒干脆,几乎是毫不犹豫。
“你觉得他会接受自己的哥哥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我问。
“你很在乎老二的想法?”楚龙吟望着我反问。
“他毕竟是你的弟弟。”我在脑中几乎已经想像出当楚凤箫知道真相后抓狂的样子了。
“若他不接受呢?你会怎样?”楚龙吟继续问。
不接受就告诉他我是个女人呗,这问题对我来说不能算是问题,对楚龙吟才算,所以我乐得坏心眼儿地让他自个儿头疼去,于是耸了耸肩,道:“全看你了,我无所谓。”
“臭小子,你倒会省心!”楚龙吟好笑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而后这手便顺便向下滑到了我的颈子上。
见我没了什么话说,这坏东西的大手便开始不老实地往下滑,眼看就要滑到我的胸上,我连忙抓住他一把甩开:“你是急色.鬼投胎么?青天大老爷!”
楚龙吟丝毫不见愧色,涎着脸道:“食色性也,青天大老爷我是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哪里做错了么?”
“正常?”我嗤地笑了一声,“您老人家身为男人还喜欢男人,这也叫正常?”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男即是女,女即是男。众生平等,众生大同。在老爷我眼中,男与女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自己的心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它什么阴阳互补男女相吸!人活着就该为着自己的心意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人人活好自己的就罢了,管得了别人怎么个活法儿么?!”楚龙吟笑得不羁。
这话说得好,我笑了一笑,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捧起脸来重重在嘴上“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跳下地去,楚龙吟愣了愣,旋即舔着自己嘴唇笑弯了眼睛:“臭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偷袭你家老爷。”
我其实有点不大好意思,挠了挠头,转身出了里间。我想我本该矜持一些的,可楚龙吟却是这么样一个男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我在他眼中是个男子,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给予我,这么的干脆,这么的理直气壮。所以我觉得那些多余的害羞和试探完全不必有,我喜欢他,那就让他知道,那就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表达出来——这样的爱才叫痛快。
闲散王爷
他在里间没有了动静,不知是否同我一样正在心里沉淀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听他恢复了平日样子地懒洋洋道了一声:“情儿,给爷更衣梳头。”
梳洗完毕正是午饭时候,至前厅时楚凤箫已经等在了那里,靠在椅背儿上正出神,见我和楚龙吟进来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楚龙吟奇怪地问他道:“你小子不是不在府中吃午饭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嗯,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楚凤箫答道,语气和神色并无半点异样。
楚龙吟也没有再问,两人如往常般用了午饭。饭毕,楚龙吟边喝茶边道:“小凤儿下午有什么安排么?”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没有。你有事?”
“反正王爷那里也是晚饭前才去的,左右这会子无事,咱哥儿俩往城西钓鱼去,可好?”楚龙吟笑着问他。
“好。”楚凤箫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咱们两个么?”
“嗯,就咱哥儿俩,不带这俩小子,难得过个节,让他俩也松散松散。”楚龙吟悄悄冲我眨了眨眼,我猜他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探探楚凤箫的意思。
哥儿俩又喝了一阵的茶,吩咐传唤小厮下去准备钓具,一时备妥,两人扛着钓竿出了门,嘱咐我和子衿自行安排,晚饭前务必回府。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便前往书房铺开纸张写字帖,如果和曾可忆所说的生意谈成了,将来字帖的需求量必然会大大增加,不如趁此机会先准备上一些,以免到时捉襟见肘。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消磨过去,估摸着那哥儿俩快回府了,我将字帖收好,回到内宅院子,前脚刚进房门后脚楚龙吟便也进了院门,倒了杯茶给他解渴,歇了一阵便重新更衣梳头,精神抖擞地叫上同样新换了衣服的楚凤箫,带上我和子衿,乘上车轿径往王爷别苑而去。
这位王爷据说是当今圣上的胞兄,向来不喜参与政事,因而手中并无实权,只是个闲散王爷。因他一向喜欢游山玩水,所以在全国各地很多风景秀美的城里都建有他的别苑,这一年到头他就往来于这些别苑之间,四时美景哪处都不错过。
这位王爷在清城有一座正经儿的王府,就在赤松街白梅巷,占地面积很大,周遭围绕着的几条街道都很小,过往路人也极少,因此很是安静。不过我们的车才刚行至白梅巷口便见整整一条巷子停满了车轿,想来都是王爷今日请来的客人。
楚龙吟从车窗向外张望了两眼,便掀开车帘和那车夫道:“掉转车头,走苍柏街,那有条小斜巷叫做绿萝巷的,从那里走。”
车夫依言掉转车头,楚凤箫奇道:“从绿萝巷能通到王府大门么?”
楚龙吟笑得神秘:“咱们不走大门,走后门。”
楚凤箫嗤笑一声:“你走后门,王府倒是让你进么?鬼鬼祟祟的。”
楚龙吟冲他抛了个媚眼儿:“你且看着就是了。”
马车绕了一大圈儿,进了绿萝巷,在一处小红门儿前停住,这里果然不见其它车轿,我们四个下了车,楚龙吟便上前敲门,听得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清城府,楚龙吟。”楚龙吟朗声答道。
里面那人便将门开了,一个半老家奴连忙拱手作揖,笑着道:“楚大人来了,我家王爷早便让老奴在这里等着大人光临呢!”
楚龙吟变戏法儿似的手里多了半锭银子递到老奴手里,笑道:“辛苦张伯,晚上好生喝几盅。”
那张伯也不推辞,笑着收了,客套了几句,一伸手道:“楚大人请随老奴来罢,王爷今儿可是有好酒等着大人呐!”
我们一行人便随着张伯沿着一条翠竹夹的小石径往里走,听他和楚龙吟对话中的意思,那王爷竟是早就知道楚龙吟会走后门儿来他这里似的。
顺着石径穿庭过院,一路七拐八绕。楚龙吟问那张伯道:“今儿王爷前面请客?我看大门外停了不少的车马。”
那张伯笑道:“还不都是些来送礼的官员!王爷昨儿个未在府中,因此上都赶着今日过来了,王爷并未设筵,今儿只请了楚大人您一位。”
楚龙吟笑眯眯地点着头,遂不多言,由张伯带着来至一处小厅,进入厅内自有待客下人迎接,张伯行礼后退去。
待客下人先请楚龙吟和楚凤箫在厅内椅上坐了,奉上茶来,我和子衿则在二人身后侍立,那下人笑向楚龙吟道:“还请楚大人先稍坐,王爷尚在前厅接待访客,稍后方能过来。”
于是便坐着等了一阵,一时又见那下人进来道:“王爷有请,楚大人请跟小的来。”
出了小厅又是一路走,这王府大院自非寻常百姓富人家可比,单说那高耸连绵的屋瓦房檐就透着一股子皇家气派,更莫说这府简直大得不像话,还没走多久我就已经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偏头看了眼身旁的子衿,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
好容易来至一处楼舍前,见那门匾上书着“拾梦阁”三个字。进得楼内,沿着楼梯直上二楼,便见一道吊着水晶挂帘的月洞门前分左右立着七八名侍女,只看她们身上的绫罗衣衫就能深深体会到皇家的富贵之气,再看容貌皆非凡品,个个沉静端方,那气质绝非普通丫鬟可比。
离门最近的两名侍女将水晶帘打起,楚龙吟便一马当先带着我们三个进去,门内是一间宽宽敞敞的客厅,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中央设一只铜制香炉,炉内冉冉地冒着青烟。西南两面墙挨窗是一排红木桌椅,正北则有一架落地纱屏,纱屏后影影绰绰地依稀有人在晃动。
厅内椅上先坐了两个人,见楚龙吟进来忙站起身,却不急于见礼,那领着我们入内的下人只向着纱屏的方向行礼道:“主子,楚大人来了。”
楚龙吟便也向着纱屏行礼道:“下官楚龙吟给王爷请安。”我们剩下这三人也忙跟着行礼。
听得纱屏后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道:“坐罢。”
此时那早立起来的两人才敢上来与楚龙吟见礼,双方客套了几句,而后各自落座。一时听得纱屏后那位王爷道:“刘洪福,张万全,本王方才已经说了,太子太师目前尚有一个空缺,圣上令本王举荐,本王认为以你二人之才能皆可胜任。然而空缺只有一个,即是说本王最终也只能从你二人之中选出一个来推荐上去。因缺的这一个位子是专教太子作文章的,所以本王的意思是,你二人这便回去各自房中作篇文章来,明儿一早给本王看,哪个写得好,本王便举荐哪个。如何呢?”
刘洪福和张万全闻言连忙起身应是,其中一个问道:“不知题目是什么?”
那王爷沉吟了一下,淡淡道:“你们两个现在不是暂居本王府中的‘听竹楼’么?那楼外种的皆是竹子,不妨便以‘竹’为题罢。”
刘张二人齐声应是,听得那王爷语声中带着些许倦意地道:“就这样罢,本王今儿也乏了,你们两个先退下罢。”
那两人便向王爷行了礼,又向楚龙吟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厅去。
半晌见那屏风后没什么动静,不由疑心这王爷不会是累过了头就这么睡过去了吧?忽而听得他开口道:“小龙儿今儿又空着手来的?”
噗——“小龙儿”?这称呼……有内容啊!
见楚凤箫也是一脸的既好笑又诧异,不由自主地望眼过来同我对视了一下,我冲他笑笑,他垂了垂眼皮儿别开了目光。
便见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子,笑道:“您老这里还有什么缺的么?”
“不是要你带了好酒和美人一起过来的么?”便见纱屏后的影子一阵动,脚步声响起,慢悠悠地从后面转出个人来,羽眉凤目,身形修长,一袭玉色衣衫,周身上下不见半点装饰,然而骨子里却透着逼人的雍容贵气,令人不敢与之正视。
楚龙吟笑着起身,道:“美人没有,男人倒是带来一个。凤箫,来,见过王爷。”
楚凤箫早跟着站起,躬身便要行礼,被王爷伸手托住,笑道:“这便是小龙儿的双胞弟弟——小凤儿?唔,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气质上可远非小龙儿可比啊!”
楚龙吟眯着眼睛笑,显然楚凤箫被人夸赞比他自个儿被人夸赞还要令他高兴。楚凤箫自谦了几句,倒是不卑不亢,王爷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向他笑道:“放眼朝内朝外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就你这位不着调的哥哥入得了本王的眼,什么恭维谄媚那一套的看着实在让人恶心!瞧瞧,过个节的也不让人安省,前宅那伙子送礼问安的到现在还没打发清楚呢。”
楚龙吟Сhā口笑道:“您老随便捏个谎说不在府里不就完事儿了么?”
王爷也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的,饶是如此还是一窝蜂的来……罢了,不说他们!今儿本王既请了你小子来,这一回可是绝不会轻易放你回去的!咱们不醉不休!”
“不知您老今儿个准备了什么好酒赏给小的我呢?”楚龙吟嘻嘻笑着。
王爷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小子这回必定又空着手来——也罢,看在小凤儿的面子上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今儿你们算来得了,我这里才弄了几坛子番邦美酒,你我哥儿仨正好尝个新鲜!……小龙儿,前儿圣上赏我了几个番邦美人儿,能歌善舞,水儿得很哪!待会儿让她们来伺候伺候你?”说着便冲楚龙吟挤了挤眼睛。
楚龙吟干咳了两声,一对贼眼飞快地冲着我瞟了瞟,我垂下眼皮儿,假装没看见。
一行说笑一行在王爷的带领下出了小厅,沿着楼梯上了三楼,三楼是东西南三面皆为落地敞窗的大厅,北面一道屏风墙前设有矮榻和矮几,王爷便坐了正座,楚龙吟和楚凤箫分坐于东西下首的客座上,我和子衿各自在二人身后侍立。
一时王爷命人上酒菜,窗外天色才刚拉黑,月亮尚未出现。因有王爷的侍女负责斟酒布菜,我也就不必动手,只管在后头站着就是。楚龙吟和楚凤箫先行敬过王爷,头杯下肚,王爷眯着眼看着楚龙吟,笑道:“怎样,这酒比起咱们这儿的如何呢?”
“醇倒是够醇,烈却不够烈。”楚龙吟摇头晃脑地道。
王爷轻笑了一声,道:“大话莫说得太早,这酒也是番邦进贡来的其中一种,后劲儿大得很,等你醉倒了看还怎么说嘴!”
“醉倒了就在您老这儿睡了,您老还把我丢大街上去不成?”楚龙吟笑道。
“那倒不至于,怎么说你也是本王的师弟,柴房总还是有一间可以给你用的。”王爷也笑道。
一听“师弟”二字我和楚凤箫都瞠了,他盯向楚龙吟的脸,我盯向楚龙吟的后脑勺——这是肿么个情况?
见楚凤箫面上诧异,王爷不由“嗳?”了一声,问向他道:“怎么,小龙儿没有告诉你么?——这小子,改不了他那弯弯肠子!——记得你哥以前出家的事罢?”楚凤箫点头,王爷便接着笑道:“你哥出家的那会子呢,本王也在出家,因此本王是你哥哥的师兄,我们两个拜的是同一个师父。”
啧,原来如此!难怪楚龙吟敢在他面前没高没低的,只是堂堂一位王爷怎么会出家呢?难道天龙朝流行这个?或者是他也曾有位得病的家人?更巧的是这王爷出了一阵子家竟然也和楚龙吟一样还了俗,不晓得他们的师父会不会有怨念。
席上三人又干了一杯,进入闲聊模式。先说了几件清城内近来发生的新鲜事,包括徐驸马冒用王爷的名在别苑连杀三人之事,楚龙吟便问那别苑现在派了什么用场,王爷淡笑道:“发生了血案自然不能再住,若是卖给本城富人呢怕他们也避讳这个,因此本王也正要问小龙儿你,可有什么建议没有?”
楚龙吟想都不想地笑答:“那房子盖都盖了,还是新的,拆了费事,不拆可惜。反正穷人住不起,富人不愿住,王爷倒不如发个善心,我这里还有百十来个夏天时候发洪灾流离失所的孤儿没处安排,王爷便将那岛赏了这些孤儿住罢。”
王爷不由笑起来,道:“你小子原来早便打我那别苑的主意呢!这话头也是你故意提起来的罢?……也罢,你回去时我让人把那岛的地契房契给你,你看着处理就是了。”
楚龙吟笑着谢过王爷,王爷嫌他假惺惺,逼他又干了一杯,笑道:“人模狗样的,还跟我装呢——今儿不把你灌吐了本王便管你叫师兄。”
“嗳嗳,这话您老人家可是说了第十七次了,哪回不是你先吐的?哪回你叫过了?”楚龙吟一下子变回了流氓相,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那“人模狗样”。
看样子王爷同楚龙吟这对儿师兄弟的关系当真是相当的好,只是不知是否是我过于敏感,总觉得他们这样的亲密无间里还隐约有着几许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般的沧桑,有些很沉很旧很遥远的东西无法言喻,然而双方一个眼神便能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就连楚家兄弟两个之间都不曾有。
说笑一阵,忽见王爷一抚掌,笑道:“对了,我这儿有个有趣儿的问题问问你们两个——这问题我逢人便问,硬是没能得到一个听得过去的答案,且看你们哥儿俩有没有更独特的见解。——这问题简单的很,只有一句: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换句话说,是先有了蛋,还是先有了鸡?”
换你长随
乍闻这问题我不由愣了一下,依稀记得自己曾在哪里写过这句话来着。便听楚龙吟失笑道:“您老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么个问题呢?”
王爷笑道:“今年夏天的某日,本王微服在外游逛,因忘了带扇子,又觉天气有些热,便临时买了一把,见那扇子上的字写得不错,就问了问卖扇子的老板是何人所写。那老板说是与他有合作的一个小伙子写的,当时不在店中,便未见着。后来我又经过了那店,想起那扇上字来,便将自己的扇子给了老板,让他请那写字的小伙子在我这扇上不拘写些什么,结果取回扇子看时就看到这么一句话: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嘿!那小伙子还当真有趣儿,可惜之后我叫人去找他要答案时他已经不再同那扇子店合作了,这问题便也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疙瘩,不解不快。怎么样,小龙儿可有了答案?”
听他这话我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儿,心道这世界好小,没想到绕来绕去竟又在此处碰见了。
便听楚龙吟笑道:“这问题就同先有了男人还是先有了女人一般难答。恕小的我愚昧,这问题当真不知答案。”
“小凤儿呢?”王爷笑着问向楚凤箫。
楚凤箫想了想,道:“先有的蛋罢。”
“哦?何解?”王爷笑问。
楚凤箫答道:“钟祖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又曰:天地之状,其形如卵。世间万物皆含于天地之间,天地既形如卵,那么先有蛋后有鸡也正合了天地之道。”
王爷闻言不由抚掌笑起:“说得好,说得好!小龙儿,你这双胞弟弟可比你强了不止十分哪!”
“那是王爷抬举他罢了。”楚龙吟口中虽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掩不住的得意,倒惹得楚凤箫从对面瞪过一眼来,暗示他护短护得太过头了。
王爷得了个妙答,心情愈发的好,一偏身歪在榻上,便有身后侍女上来跪至榻边将他脚上鞋子轻轻脱下,王爷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而后便将腿也移上榻去,悠悠哉倚在靠枕上,身上白衣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黑而软的长发垂了一绺在身前,凭添了几分慵懒悠闲,虽是满身的贵气逼人,却全没有半点架子,更不见他对那张刘二人所说的什么疲了累了的样子,一面吩咐侍者去将那些番邦美人儿叫来献舞,一面又劝着楚家哥儿俩多喝几盅。
一时那番邦美人儿上得厅来,果然个个眉目如画妖娆多姿,尤其是跳起舞来时,真个是媚到了头发丝儿,酥到了骨子里。
我因在楚龙吟的身后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一个后脑勺在那里跟着乐声摇来晃去,看样子倒是享受得很。再抬眼看向对面的楚凤箫,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观看,脸上除了认真欣赏外再没有多余的表情。
番邦美女们一舞终了,齐齐向王爷行礼,听得王爷笑道:“本王今日有贵客,把你们那里的葡萄美酒呈上来给这二位爷斟上。”
美女们娇声应了,早有其中两个各执一壶分别行至楚龙吟和楚凤箫的桌旁,躬身先行一礼,而后将酒斟入杯中,娇滴滴地劝酒道:“爷,请饮了这一杯。”
我悄悄抬眼儿向楚龙吟身旁这位美女瞅去,却见国色天香艳丽逼人,身上穿的是番邦特色的服饰,袖口只到大臂上部,露着两截白嫩嫩滑溜溜的胳膊,腕子上扣着十几枚细丝般的金镯子,灯光下耀眼夺目,衬得整个人都有种光芒四射的美艳。
楚龙吟端了杯子先是细品了一口,道了声“好酒”,紧接着便仰脖儿一饮而尽。王爷那厢便笑向他身旁美人道:“你们就在这二位爷身边伺候着罢,其他人继续献上你们那里的舞乐来,跳得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这美人笑着应了,就那么无比自然地腰身一软坐到了楚龙吟的身边,执着酒壶给他喝空了的杯子满上,而后便殷勤地给他夹菜。
厅中歌舞再度演起,愈发的美仑美奂,楚龙吟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在那里滋润万分,而他身旁的美人也伺候得愈发卖力,我走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已经整个儿粘在楚龙吟的身上了。不由翻了个森森的白眼,将目光移开,却一不小心正对上了那厢王爷无意中投过来的目光,大白眼被他瞅了个正着,唇上勾起个玩味的笑。
我连忙低下头去目不斜视,暗骂自己方才太过疏忽,这里是王爷府,不是楚龙吟的清城衙门,何时何地都须谨慎才是。
热闹了好长一阵,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才是最佳的赏月时候。那王爷起身,披了件丝质的外袍,引着楚龙吟和楚凤箫至厅外露台上赏月。三人对月吟了几首酸诗,吃了几块月饼,兴致一起又要夜游花园。
于是一行人又从这拾梦阁上下来,王爷身旁随侍的有侍女,而那两名番邦女子也顺其自然地随侍在了楚家哥儿俩的身旁,倒使得我和子衿没了事干,只好跟在众人身后。
王爷家的后花园就相当于现代的一座小型公园,亭台湖榭样样俱全,走了大半天连一半也没走全。才经过一片桂花林,风吹花瓣落满襟,便听得那番邦美人儿娇笑着向楚龙吟道:“爷,您头上落了花瓣儿,奴家替您拈下来罢!”
楚龙吟立住脚步,微低下身子任那美人儿伸了雪白胳膊替他从头上往下拈花瓣儿,趁这当口见他那对贼眼珠子向着这边瞟过来,我便低下头去数自己脚面上沾到的草叶子。
又走了一阵子,行至一处假山旁,听得王爷笑道:“你们哥儿俩若是要方便,绕过这假山去,那边有个茅厕,再往前可就没有了。”
楚龙吟闻言便招呼了一声,同楚凤箫一起去了,剩下我们这几个便在原地立等。不一刻两人回来,一行人继续逛花园。待一圈逛下来重新回到拾梦阁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晚上,进得厅内,那番邦美人儿竟还搀着楚龙吟坐到椅上——我了个去,有种你给丫把屎把尿!
这三人喝了一阵子热茶,眼看夜已深沉,王爷便吩咐下人带楚凤箫去已备好的客房歇息,却不肯放走楚龙吟,硬拉着他去了偏厅说话,另还拎了几坛子酒,说尚未尽兴,定要把楚龙吟灌趴下方肯罢休。
由于王爷要同楚龙吟“私聊”,那番邦美人儿便退下了,而我既不能跟在身旁也无处可退,就只好留在这大厅里找了把椅子坐下,倚着窗栏看月亮,看着看着实在撑不住劲儿,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睡到后半夜发觉脸上一阵凉,睁眼看时见竟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因清城离海很近,海风常常吹着雨云过来,所以才刚还晴好的天转眼大雨倾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黑暗里摸摸身上,却是多了件袍子盖在上面,鼻子凑到领口处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儿,便知是楚凤箫的外衫。轻轻咳了一声,黑暗里并无半点动静,想是他从客房里出来了一趟,此时又回去睡下了。
搬上椅子坐得离窗子远了些,却已是没了睡意,便披了楚凤箫的袍子望着窗外雨幕出神,直到厅外廊上有了脚步响,是王府的下人准备进来伺候王爷的。
我起身抱了楚凤箫的袍子前往他所睡的客房,轻轻敲开门,见子衿早已穿戴整齐,便悄声问他楚凤箫可起床了,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而后点了下头。
见他这神情,我原想进里间去将袍子亲手还给楚凤箫的念头便打消了,只递到他的手上,道:“这是二爷的衣服,烦你给了他罢。”
子衿接过去掸了掸,转身要往里间去,忽而又回过头来看向我,淡淡地道:“我还没见过像二爷这么辛苦的主子,夜里还要起身给奴才盖衣。”
我也淡淡地笑:“那你我都该庆幸得遇这么好的主子才是。”
子衿未再多说,转头轻轻敲门进里间去了。
从客房出来,心中觉得既诧异又好笑。这个子衿平日沉默寡言,从见第一面到现在我们两个统共也没能说够五十句话,更别说他主动提起话头儿了,今儿又是怎么了呢?显然对我的意见蛮大的呢。
在厅外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见王爷和楚龙吟出来,王府的下人在未得王爷之令前也不敢擅入,我们这一大伙人就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在厅里头戳着。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际也露出了蟹壳青的晨光,空气里夹着桂花香随着微凉的风吹进窗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好容易听得那偏厅里王爷的声音道:“进来伺候罢。”而后那一大伙王府下人便乌拉拉地涌进去,我则跟在最后面一起进得厅内。
见厅内地上的四五只酒坛子全都喝得空了,王爷和楚龙吟两个一人占据了一张小榻在那里躺着,一屋子的酒味。
王爷的侍女们自然也给楚龙吟准备了洗漱用的东西,我过去等他洗完脸后给他梳头。见那王爷看了我两眼,笑向楚龙吟道:“小龙儿从哪里得来这么个俊俏的小长随?你以前的那一个呢?”
楚龙吟眨了眨眼睛,笑道:“之前那一个不小心摔断了腿,我发还他奴籍打发掉了。”
王爷笑道:“你们家老爷子还真是勤俭有道,长随都不给你哥儿俩多配一个。不如你看我这里哪个下人中意,我送你几个。”
楚龙吟眯眼儿一笑:“谢师兄好意,师弟我这里一个长随就够了。”
“哦?这孩子这么好么?”王爷的目光望向我,“不若我用四名番邦美人换他到我这里,如何?”
见楚龙吟摸着下巴一副犹豫状,直恨不得把这混蛋一脚飞到假山后面的茅厕里去。半晌见他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子的规矩您老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内宅里是不许见到女眷的,因此这四位美人儿小的我只怕是无福消受了,还是回家同这小家伙作伴儿罢。”说着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王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道:“你小子……不会坊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罢?”
楚龙吟笑得没皮没脸地道:“坊间还传我青面獠牙手执钢叉呐,您老也信这个!”
王爷笑了一下,道“那么,那番邦美人儿你是真不要了?”
楚龙吟瞟了我一眼,坏笑着冲王爷挤挤眼:“在您老这儿放着比在我那儿放着好,我何时想会会美人儿,直接来您老这儿不就成了?”
王爷哼笑:“你小子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连个长随都舍不得给,还指望着我帮你养着美人儿?做梦去罢。”
“嗳嗳,我的千岁爷,您老神通广大想要什么能要不着的?何必非盯着小的我这点儿家当呢!要不这么着罢,您老也别要他了,把我要去得了!小的我情愿给您老铺床叠被暖炕头,比天天案牍劳形强多了!”楚龙吟嬉皮笑脸地道。
屋中下人们都被他这话逗得掩嘴偷乐,王爷也忍不住笑骂道:“滚一边儿去罢!我稀罕你这么个大臭小子给我铺床叠被么?!还暖炕头——你不抢我被子就不错了。”
被楚龙吟这么一搅和,王爷也忘了继续说那把我要过去的事,二人梳洗完毕,楚凤箫正好进来,便一同到一楼厅里去用早饭。才刚吃毕,就见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进得厅来低声禀道:“主子,刘先生他……死了。”
“哦?怎么死的?”王爷一边抿着茶一边问。
不愧是王府中人,无论这王爷也好还是那管家也罢,两个人话间丝毫不见惊慌,尤其是这王爷,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相当的大气。
本来也是,人已经死了,惊、急、乱有什么用呢?
听得那管家答道:“今早刘先生被发现死于后花园内假山旁,老奴赶过去时人已经断气多时了,脑袋上全是血,老奴已命侍卫守在现场,府中大门也不许任何人进出,现等主子示下。”
王爷点了下头,楚龙吟起身道:“我去看看,王爷稍坐。”
王爷也跟着起身,道:“罢了,我同你一起去看看,怎么说刘洪福也是我的门客。”
于是王爷在前,众人跟着出得厅来,径直前往事发地后花园。
由于昨晚下了半晚上的雨,地上已是泥泞不堪,好在有条花岗岩铺的小路直通假山处,众人便小心翼翼地踏石而行。至假山附近,果见昨天的那位叫刘洪福的人横尸于地,头部已是血肉模糊,脑浆子都流了出来,同地面上的泥浆混在一起,情形惨不忍睹。
楚龙吟一边大步过去一边冲我打了个眼色,我会意地一同跟过去,而后蹲身检查刘洪福的尸体,楚龙吟则和楚凤箫在陈尸四周细细检查现场情况。
刘洪福的衣服从内至外全都湿得透了,身体完全僵硬,据身上尸斑来看已经死了四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死亡时间约为昨晚的两三点钟。死者头剖遭遇重创,颅骨后部破裂,然而在其脖颈处还有一道勒痕,倘若致死原因是遭勒缢而死,那么其口鼻及私.处应有体.液流出,然而由于昨晚下雨,这尸体又在雨中被淋了大半晚,即便身上沾了体.液只怕也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在楚凤箫的帮助下我将死者衣服剥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末了用王府下人拿来的白布将尸体整个盖住,然后方站起身来喘了口气。这一抬头才发现那位王爷竟然自始至终都将目光盯在我的身上出神,不小心又同他的眸子对在了一处,还没来得及避开,却见他冲着我微微地笑了一笑,眼睛一眨,眼底那些古怪的情绪就飞逝不见了。
高空抛尸
转头望向楚龙吟,却见那家伙大猴子似的攀在假山上,抱着块石头也不知在上面瞅什么,瞅了一阵方才跳下来,掸了掸身上沾到的雨水,问向我道:“可查出什么来了么?”
我道:“死者死于昨晚丑时初至丑时末一个时辰之内,身上可致命的伤处共有两个,一为脑后部,系撞击而成,一为颈部,系绳索勒缢而成,不过究竟哪一个才是致命伤,小的却看不出来了。”
楚龙吟点头道:“无妨,很明显撞击就是在此处发生的,死者倒地后并未被人移动过,因此不可能凶手在其撞死后再用绳索进行勒缢,是以死者的第一致命伤当是这条勒痕无疑了,至于当时究竟是否被勒断了气,等将尸首拉回衙门让庄先生检查过后再说罢。还有么?”
我便接着道:“死者身上有许多疑似划过或抽打过的红痕,脸上也有划伤,且折了两根肋骨,左脚腕也断了,皮下有严重出血的征象,如此严重的骨伤和内出血,倒很像是……摔伤,高空摔伤。”
“高空摔伤?”楚龙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天上看——不仅是他,就连楚凤箫和一直旁听着的王爷也一并抬起头来往上看,见头顶除了光溜溜的一大片天空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所谓的‘高空’能有多高?”楚龙吟笑着问我,“假山这么高么?”
“还要高,大约需要四至五个拾梦阁摞起来那么高。”我淡淡道。
王爷在旁挑了挑眉,道:“一个拾梦阁有三层楼,四至五个摞起来就要有十二至十五层楼,约合十丈高,本王府里头可没有这么高的房子,难不成刘洪福是从云上掉下来的么?”
是啊……这一点的确奇怪,从刘洪福身上衣服的整齐程度以及身下泥土的状况来看,他从高处掉下来之后就没有被人移动过,也就是说,他掉下来的地方只能是这后花园的假山旁,而这后花园里除了几座小凉亭小水榭之外并没有高于二层的房子,且死者陈尸处方圆五十米内除了身边这座仅三人多高的假山外并无任何建筑,这刘洪福除了从云上掉来之外还能从哪里掉下来呢?
楚龙吟摸着下巴道:“方才我在假山上看了看,见假山石有一块被碰掉了,上面还溅有血迹,因此据我推测,这刘洪福从空中掉下来后第一下并非直接落在了地上,而是撞在了这假山上,所以才将后脑磕得脑浆迸裂,而后才掉在了地上。凤箫,你那里可有什么发现么?”
当着王爷及众府中下人的面,楚龙吟自是不好叫楚凤箫为“小凤儿”,装模作样地呼之“凤箫”,听起来竟然还有点让人觉得别扭。
楚凤箫便道:“我方才查看了一下四周状况,从陈尸处至小径最近的距离约有两丈(即六米),之间皆是土路,无论是下雨前还是下雨后,都极少有人弃石径不走而走这土路的。现在陈尸处附近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足迹里除了王爷和你我三人的之外还有一对男人的足迹和两对女子的足迹,其中这男人的足迹想必是方才那位报讯给王爷的总管留下的,而这两对女子的足迹显得分外慌乱,想来是今早第一发现尸体的侍女们的足迹,这一点还要请王爷下令将这两个侍女叫上来问问才能确定。”
王爷便叫那总管去把人叫来,经楚凤箫问过,果然是今早发现尸体的两名侍女留下的,因两人始终待在一起,所以嫌疑可以排除。
楚凤箫续道:“除去我们这些人的足迹之外很难再看出其它人的来,而昨夜我和大哥曾往这假山后面去如厕,现在仍能辨别我二人绕过假山的足迹,即是说,昨晚若凶手和死者曾来过此地,即便下了半夜的雨,依然会留下脚印。我记得昨夜除了我和大哥二人踏过这土地之外,王爷及众人一直都立在小径上,所以眼前这土地上依然只有我和大哥、小钟、总管及那两名侍女的足迹,换句话说——昨天夜里,凶手和死者都不曾来过此处,因此,案发现场并非这里,而是另有他处!”
王爷边听边微微地点头,笑道:“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都是人中龙凤啊。”
楚龙吟笑道:“王爷可莫要助长这小子气焰,翅膀上的毛还未长全呢就想着飞洋过海了。”
王爷瞥了他一眼,笑道:“知道你爱弟心切,本王不过白夸两句,吓得你什么似的。”
楚龙吟笑着摸摸鼻子,回到案中,道:“这么说来,刘洪福被杀的第一现场另有他处,而后才遭人用匪夷所思之法高空抛尸至此处——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替自己洗脱案发时在现场的嫌疑,只要我们找到这个第一现场,凶手便离得不远了。”
楚凤箫便道:“我看我们不妨先从刘洪福所住房间开始查起。”
刘洪福是王爷的门客,虽然身无官职,但宰相门子还三品官呢,再加上只要王爷一举荐,门客便可一跃成为太子的教书先生,因此地位也不能说低。因他同昨天那个叫张万全的都是太子太师的候选人,所以这几天一直都住在王府里,王爷特意给他二人安排了听竹轩这座既幽静又清雅的小楼下榻,一楼是客厅,二楼便是卧房,两人的房间挨着,此刻张万全正满脸惊惶地在楼外迎着王爷,显然已听说了刘洪福惨死之事。
楚龙吟一马当先进了刘洪福的房间,见床上被褥整齐,窗户紧闭,桌上油灯还亮着,灯下铺着纸笔,纸上是才写了几段的关于竹的文章,最后的一句话也才写了一半。
楚家哥儿俩满屋子里绕了几圈,楚龙吟便问楚凤箫:“如何,可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么?”
楚凤箫看了立在门口不敢进门的张万全一眼,先向王爷抱了抱拳道:“王爷,能否先摒退其他人等?”
王爷会意,令所有人都至楼外等候,不经传唤不得擅入楼中半步,于是转眼间刘洪福的房内就只剩下楚家兄弟、我、子衿和王爷及其贴身的一个下人共六个人了。
楚凤箫这才道:“记得王爷昨日给刘洪福和张万全安排了一篇文章,看这屋中情形,显然刘洪福死前正坐于桌前书写,那最后一句话尚未完成,证明事发突然,并未在刘洪福之预料中,然而看他纸张上并无墨迹或是未写完的半个字等,又说明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但并不仓促,至少刘洪福在‘离开’此屋前,他还是有功夫将一个字写完并且将笔搁在笔架上的,而且没有慌张。”
“是什么原因打断了刘洪福的书写呢?一是突发状况,二是有人造访。我更倾向于后者,这楼中只有刘洪福与张万全二人居住,因此这个突然造访之人必是张万全无疑。说白了,杀害刘洪福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他,无论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条件,每一样都对他相当不利。”
楚龙吟点了点头,道:“凤箫你的说法固然有七分可信,但也有些凭猜测判断的嫌疑。为何倾向于后者呢?难道突发状况就没有可能?为何认定张万全就是凶嫌呢?只因为他同刘洪福是竞争对手?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猜测的情况下,绝不能轻易让自己陷入自己划定的局中,明白了?”
楚凤箫点头,惹得王爷在那厢轻笑了一声,道:“看不出小龙儿还有那么点子大哥风范,装模作样地倒教人怀疑你是不是本尊呢。”
楚龙吟绷不住坏笑了起来,道:“您老给我点面子,我这里好容易拿出点儿架子来,让您老一句话掀了摊子,回头这小子不服我,我找谁哭去?”
楚凤箫闻言瞪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收了口,眨巴着眼睛冲着楚凤箫讨好地笑,王爷见状笑道:“依我看小凤儿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哥哥该大哭三声才是,就你这样子能让谁服?”
“嗳,将来我家娘子服我就成,管它别人服不服的。”楚龙吟坏笑着一语双关,惹得楚凤箫直翻白眼。楚龙吟收起玩笑,瞟了我一眼道:“小情儿对这案子怎么看?”
“小的只有一个疑问,”我一指窗户,“王爷昨日给刘先生和张先生布置的题目是《竹》,而这楼外种的都是竹子,两位先生若写的话,通常应该是敞开窗子面向窗外的竹子边观察边写才有灵感罢?且昨儿个又是八月十六,月色正好,两位先生既是文人,又怎会没有推窗赏月观竹的雅兴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两位先生再无兴致,昨天下雨前的天气还是挺好的,并不算凉,这么关着窗户难道房内不闷么?老爷你这几天晚上睡觉还都开着半扇窗呢。再有,昨夜的雨是丑时之后才开始下的,若说是关窗遮雨更行不通,且看这临窗的桌上铺着纸,若是雨后才关的窗那纸上早就被淋湿了,干了以后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平整。所以小的认为,这窗户关得没有道理,刘先生若是个正常人,一定会开着窗子对竹作文章的,而现在这窗子关上了,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窗,是刘先生之外的人关上的,就在刘先生‘离开’房间之后、下雨之前。”
楚龙吟啪地打了个响指,笑道:“到底小情儿心细,这窗子上的蹊跷我竟未注意。如此看来我们先须向伺候张刘二位先生的下人询问过后才能再来断案了。王爷,可否借楼下客厅一用?”
借客厅是用来问询的,楚龙吟和楚凤箫分别对伺候张刘二人的下人以及张万全进行了询问,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收了工,仍将一众人摒退,主询张万全的楚龙吟便道:“通过问询,张万全的杀人嫌疑已经有了九成。此人答起话来心神不定言辞模糊,然而每每问及刘洪福遇害的问题却又十分笃定地回答与他无关,可见他对自己杀人移尸的手法相当自信。凤箫,你那里可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么?”
楚凤箫便道:“我问过平日负责伺候张刘二人的下人,因这二位先生平日皆喜素静,且又是客居王爷府上,不敢托大,是以若无重要之事极少唤下人前来伺候,平日里这些下人只管铺床叠被端茶递水,除此之外都在一楼的下人房中待着。而昨晚因张刘二人都有重要文章要作,便都吩咐了下人们不必上楼来伺候,以免被打扰了思路。因此昨天这二人从王爷面前告退回至各自房中后,除了进门时要了一壶茶外,便再也没有传唤过下人上楼来伺候。即是说,昨天一整晚,这二楼里只有张刘两个人在,而据下人们说,除了风声雨声竹叶声外,并未听到楼上有任何可疑的动静。”
楚龙吟点头道:“咱们再去张万全的房里看看。”
张万全的房间就在刘洪福房间的隔壁,格局摆设都与刘洪福房间相似,窗前是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依次放着,桌角用镇纸石压着一摞写满了字的纸。趁楚龙吟满屋子检查的功夫,楚凤箫走至案边将这摞纸抽出来拿在手上细看,道:“这便是张万全完成的文章,看样子已经写完了……文采果然极好,若是正正当当地拿去同刘洪福的文章相比也未见得会落在下风,却为何就动了杀机呢?”
楚龙吟边四下里翻查边接口道:“人心是最勘不透的东西,你觉得轻易能想通的事,在别人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人心也是最善变的东西,明明前一刻还平静无波,后一刻便波澜万丈,连自己都很难掌控。就譬如咱们大牢里的那些个杀人犯,有很多都是一时冲动才杀了人了,当时头脑一热便什么也不顾了,事后都不相信自己会干出杀人的事。所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控制每一个人的犯罪行为,就因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用咱们衙门里一个老衙役的话说就是——那些因冲动而杀人的凶手,在杀人的那一刻就似被恶鬼附了身,他已不是平时的他了。”
鱼竿鱼线
“恶鬼附身,这话说得倒真是贴切极了。”楚凤箫叹了一声。
“唔,钓鱼竿?”楚龙吟那厢拿起放在墙角的一柄钓鱼杆细看。
一直旁观两人查案的王爷此时开口道:“张万全平时喜欢钓鱼,时常陪着本王到城西去垂钓,钓技也是一等一的好,线抛得既远又准,每每都是满载而归。”
“喔……”楚龙吟眨巴了眨巴眼睛,望向楚凤箫,“你说,会不会张万全就是用这柄钓竿钩住刘洪福的尸体,然后远远的抛出去……”
“噗——”楚凤箫忍不住笑出来,“您老多大了?你当这是小孩子把戏么?鱼线这么细,能不能钓起尸体先不论,刘洪福好歹也百十来斤重,张万全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一把将他的尸体甩出去啊!——龙哥哥,您老有时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呢。”
楚龙吟“娇嗔”地白了楚凤箫一眼,噘着个嘴把钓竿放回了原位,而后挠着头又往别处查看去了。
我却对这柄鱼竿感到很是好奇,在那一个时空时爷爷也很喜欢钓鱼,以前常常被他带去河边看他垂钓,在别人看来本是件相当枯燥的事,我倒觉得放松平静得很,爷爷在那里垂钓,我就在旁对着河水浮想联翩,再长的时间也不觉得难熬。
张万全的这柄钓竿在构造上来说几乎和现代的钓竿相差无几,这个时空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跟正史上都有所不同,所以不能从正史的角度来理解这个架空的时代。
这种钓竿在这个时代很常见,楚龙吟也有一柄差不多的,只不过我并没有近距离的看过。张万全的这一柄是竹木竿,有着和现代鱼竿一样的构造,譬如绕线轮和过线导眼,鱼线也是经过特制的很结实的线——当然,再结实也不可能钩得起尸体。
我走过去将这鱼竿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阵后放回原处,却又瞟见地上放着的一卷鱼线轴,这是备用的鱼线,可以随时替换断了的线,便蹲下身去定睛细看,将线轴拿在手里,却不成想一直立在旁边的王爷竟也走过来跟着蹲下了,凑上前同我一起看着这线轴,而后笑着问我:“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么?”
这王爷可真够平易近人的,便如实答道:“是有一处发现,但还需证实一下。”边说边伸手拈住线头往下解线,解了大约有十来米长,这线便从轴上脱落了下来,我便问他道:“王爷,通常鱼线应该有多长呢?”
这王爷倒也不介意我话中有冒犯的地方,笑道:“这要看在哪里钓鱼了,在河里钓么,线就要短一些,在海里钓呢,线就要长一些,而咱们这里只有在大河大湖大海里才能钓到大鱼,所以鱼线通常都要在十丈长以上。”
见他一脸平和,我壮了壮胆子继续问道:“王爷您方才说张先生经常陪您一起去钓鱼,那么最近一次他是自己去钓鱼的还是同您一起去钓鱼的呢?”
“最近一次是在前天,他同本王一起去的湖边,用的鱼线便是十丈长的。”这王爷倒是很聪明,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便先行说了出来。
我将方才抻出来的鱼线头拈到王爷眼前,道:“这鱼线很结实,如果要替换的话,需要用剪子剪断才行罢?”王爷点头,我便又道:“这样的鱼线也应该不贵罢?”
王爷笑起来,伸手在我脑袋上拍了拍,道:“不贵,张万全完完全全买得起。小家伙是想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么?悄悄说来给本王听,本王保证不先透露给那俩傻小子,可好?”说着眼睛向着楚家兄弟那边瞟了瞟,见那哥儿俩正为个什么问题围着窗户争论着,一时根本顾不得我们这边。
我恭声答道:“小的的确是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劲儿的地方。譬如小的手上现在拈着的这截鱼线,只有三丈多长,距王爷您方才所说的最短十丈的长度相差甚远。张先生最后一次钓鱼是同您一起去的湖边,用的是十丈的鱼线,那么这段三丈的鱼线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还有这截鱼线的断头处,并非用剪子剪断产生的断口,且看这线头处断口参差不齐,还拖着一小截线毛,分明是硬生生拽断的,这一点很蹊跷,既然有剪子,为什么还要徒手拽断它呢?既费力气还有可能被勒伤,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再有,如果这鱼线是不小心拽断的,鱼线既然不贵,张先生为何不将这只有三丈长的线丢弃了呢?王爷您方才也说了,三丈长的线在咱们城的河或湖里钓鱼并不适用,那么留之无用,为何还将这截没用的线重新缠到线轴上来呢?”
王爷望着我慢慢笑起:“好个细心聪明的小长随,小龙儿倒是有福了。”
就是啊,那家伙有福得很呢,放眼整个天龙朝能有谁雇个穿越者给他打工啊!
见楚龙吟似是听到了什么,大步过来也蹲到我的身边笑嘻嘻地道:“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了?也不叫我一声。”
我将方才的发现又同他说了一遍,他便摸着下巴看我道:“这么说小情儿怀疑张万全的这根钓竿与凶案有联系?”
我点头:“张先生之所以没有扔掉这截被拽断的线,我想是因为他太过慌乱,想要掩饰这线却又小心得过了头,明明将这线用油灯的火烧了或是扔到茅厕里都可以销毁的,他却将这线欲盖弥彰地缠到了线轴上——当然,若不仔细去看这线轴倒也发现不了这截古怪的线。”
楚龙吟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道:“臭小子,你这是变着法儿的说老爷我不够仔细是不?哼哼,也罢,看在你不负我所望找出重要线索的份儿上,今日回去老爷我必会好好儿地赏你的。”
那个“赏”字他故意咬得重了些,却是别有所指,若不是王爷还在面前,我非得用目光活活爆了这流氓大混蛋的菊不可。
这时楚凤箫也走了过来,猫腰捡起那卷线轴看了看,道:“这线轴上的线,断头处却是平平整整,也就是说,这截被扯断的线的另一半还在它处,只要能找到另一半,这高空抛尸之谜应该便可解开了。”说着拿起那钓竿细细检查,还微微抖手做了个抛线的动作。
这竹木钓竿质量倒是很好,柔韧性强,不易折断,弹性也好,几乎将竹子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不由将目光投向窗外翠竹,见数十竿大臂粗的竹子正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时又想起在那个时空里看的某武侠大片中的一个片断,那些武林高手在竹梢间飞跃腾挪好不潇洒——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由脑中划过,浑身不禁兴奋地打了个激凌。
我悄悄扯了下楚龙吟的袖子,然后起身走到一边去,楚龙吟也跟着起身,让楚凤箫好好研究那根鱼竿,而后才走到我身边,低声笑道:“小情儿有什么贴心儿话要和我说么?”
不理他的调笑,我望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老爷,这一回我若找出张万全的抛尸手法来,可还有奖励么?”
“有!老爷我的香吻一枚!”楚龙吟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不要。”我瞪他一眼,“我要一成奴籍,同原来一样!”
“啧……你还惦记着这事儿呢?”楚龙吟摸了摸下巴,歪头想了一想,“好罢,一成奴籍,附赠香吻十枚,如何?”说完便挤着眼睛坏笑。
“不要!”我使劲瞪他,“这一成奴籍包括什么?”
“唔,你现在不是每七天只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么?就改成每七天可以有一整天的自由时间罢。”楚龙吟随意地道。
他知道我还要兼顾我那同和锦堂合作的挣钱生意,因而才放宽了我的自由时间,心下虽感激,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免得他借题发挥又要强赠香吻什么的。便只将头一点,重新回到案中,示意他跟着走到窗前,一指窗外竹子,道:“这个方向便是刘洪福坠尸之处罢?”
楚龙吟点头,我便接着道:“大人看,窗外的竹子只看枝干不看叶子,像什么?”
楚龙吟眨了眨眼:“笔?”
楚凤箫也走过来,听见了我的话,答道:“鱼竿。”
“不错,就是鱼竿!”我赞赏地冲他一笑,他却垂下了眼帘。
“喔……明白了。”楚龙吟一拍掌,眼中星光闪闪,“小情儿的意思是,刘洪福的尸体就像是鱼饵,而窗外的竹子就是鱼竿,不同的是这个‘饵’不必用线拴在‘竿’上,只需抛出去就行了,对否?”
“就是这样的,”我点头,“竹子韧性好,弹性强,一根竹子足以承受刘先生尸体的重量而不会断掉。小的记得王爷曾说过,张先生善钓,抛线抛得准。那么是否可以假设:张先生昨夜丑时之间敲门进入刘先生房中,趁其不备将其勒死,而后扛了尸首回到自己房中,便站在这窗前拿着鱼竿冲着窗外竹子抛线,以他的手法当不难抛中自己想要的那根竹子的顶部,而后转动绕线轮往回收线,随着线越收越短,那竹子的顶部便向着这边弯曲,可是因为竹子的力道太大,第一次他没有成功,鱼线被拽得断掉了。于是张先生将断在竿上的线取下,重新换上长线——说不定还把线双起来用。因为这鱼线也是相当结实的,所以第二次他成功了,将那竹子的顶部拽到了窗前——张先生既然擅于钓鱼,手臂力量应当不小,再加上人在屋中,有窗下的墙可以绊住脚以防竹子将他带出去。”
“他解下鱼线鱼钩,再把刘先生的尸首放上去,而后猛地一松手,竹子反弹出去,刘先生的尸首根本来不及往下掉就被抛到了半空,凑巧落下来时掉在了假山上,磕得头破血流,最后落在了地上。他脸上和身上的那些划伤和抽打状的伤痕想来就是尸首擦过其它竹子时竹叶和竹枝在他身上留下的。做完这一切之后,张先生重新回到刘先生的房中,将窗户关上,这么做的目的想来是怕有人经过楼下看到这窗内一直无人从而产生怀疑。以上均只是推测,要想证实的话只怕得找人去那些竹子的顶部搜一搜留在上面的鱼线了。”
楚龙吟笑着望向王爷,道:“千岁爷,您老人家手头上有没有什么大内高手之类的人物可拿来用用的?”
王爷便向着他那贴身长随道:“你去看看罢。”
那长随应了声是,话音落处人就不见了踪影,再看窗外竹上,豁然轻飘飘地挂着个人——这轻功,啧啧!活脱脱一个大盗在世啊!……咦?大盗是谁?
最终结果证明,那某一根竹子上果然有着半截被拽断了的鱼线,凭着这根鱼线作证,张万全很快便交待了全部的作案经过,当然,真实的过程比我猜的要复杂许多,而且张万全用来拽竹子的鱼线也不仅仅只是双线,那一整卷的线都被他搓成了粗粗的一大股绳,用来抛送鱼线的重物是房内的一只青铜香炉,这样那粗绳才能被抛得远,绳粗也能禁得住竹子的力道。
通过审问才知道,酷爱钓鱼的张万全以前为了将鱼线抛得远还刻意练过几年的臂力,所以他才有足够的力气拽住竹子。
至于杀人动机,当然是为了那唯一一个太子太师的名额。张万全心知自己在作文章方面不如刘洪福,却又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职位,于是就如楚龙吟所说,人们往往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的,冲动杀人的那一刻,他被恶鬼附身了。
男女之谈
在王府内对张万全做了简单的审讯后,楚龙吟便预备向王爷告辞,将张万全押回衙门后再择日正式审理其杀人抛尸之案。
王爷亲自送楚家兄弟往府门处走,远远地见昨夜那几名番邦美人儿立在花架子底下向着这边看,不由向楚龙吟笑道:“你当真不要那番邦美人儿么?我看她们对你倒是颇有情呢。”
楚龙吟便也向着花架子的方向看了看,还抛了几个媚眼过去,惹得那几个美人儿搔首弄姿吃吃地笑。听得他道:“这番邦美人儿太过火辣,我怕我这身子骨儿吃不消,还是罢了,楚老二愿要,王爷赏了他就是。”
楚凤箫在旁听了狠狠瞪他一眼,不再理他,低头只管走路。至府门处,楚龙吟停下步子请王爷回去,王爷看了看我,忽地伸手轻轻盖在我的头上,向他道:“这个孩子很好,莫要委屈了他。”
楚龙吟目光闪了闪,一把兜住我的颈子向着他的方向一勾,便使我从王爷的掌下脱了出来,见他笑道:“这小子几世修来的福气?竟得了咱们王爷的青眼!回去我可不敢再使唤他了,需好好供养着才是。”
王爷哼笑了一声,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你小子……小心罢!”
楚凤箫在旁立着,看了看王爷的背影,又看了看楚龙吟,最后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率先迈出了府门去。
回至楚府,楚家兄弟先去了前宅衙门将张万全的事安排了,等回到后宅时已是午饭时候,两个人在前厅用饭,我和子衿仍在偏厅吃。吃罢回房午休,我才回身将门关好,楚龙吟那家伙便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我的腰,从地上拔起来就直奔了里间房,我吓得拼命抠他箍在我腰间的手,他却是纹丝不动,直到进了里间坐到小榻上,顺势让我就这么横着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快放开我!你干什么!”我低斥,挣扎着想下地。
“你忘了?老爷我还欠你十个香吻呢,老爷不是无赖,有欠必还。”楚龙吟坏笑着凑过嘴来,双臂紧紧将我搂住。
“老爷你的香吻还是留到下次再去王爷府中赏了那番邦美人儿罢!”我伸手推他的脸,拼命偏开头躲他的嘴。
“啧啧,小情儿吃醋了么?”楚龙吟笑得眯起眼睛,“这都过去多半天了,你这后劲儿还挺大的。”
“吃醋?老爷您抬举我了,我哪有立场和资格吃醋呢?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长随……唔!”我话未说完,嘴已经被那混蛋的嘴堵上了,那条流氓舌头野蛮霸道地在口腔里一番作怪,直到我几乎背过气时去才肯放开。
“再敢往下说,老爷我今天就把你办了!”这流氓淫威赫赫地瞪着我,见我只顾喘不顾说,便又坏笑起来,伸手替我揩去唇角水渍,道:“你还敢说我——那会儿在张万全房里时,你倒是趁着我不注意同王爷说什么悄悄话儿来着?是不是看王爷对你有意便想一脚把老爷我踹到一边儿去了?”
“你——胡说什么!”我气得狠狠捶他一拳,“那也比不过你!同那番邦美人儿粘粘糊糊的,两张脸都快贴一起去了!又不是七老八十,走路坐下还让人搀着!还从头上往下拈花瓣!想来是我伺候得太差,不如那美人儿周到,老爷您不满意就早说,小的我也好早早引咎自罚到柴房里砍柴去!又或者老爷本就拿我当乐子耍,明说了好让我知道,也能尽心做好‘乐子’哄老爷高兴!……”
“嗳呀嗳呀……”楚龙吟笑不可抑,“看把我们情儿气的……这醋可真吃大了!怪我怪我,原只想着看看小情儿吃醋的样子,却不成想料下得猛了些,倒把我们情儿气着了……哈哈哈哈,我自罚、我自罚!就罚我今晚伺候情儿爷沐浴,如何?”
被这流氓气得懒得再吱声,也不愿看着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索性眼一闭嘴一抿,来个不看不言。
半晌不见动静,正要睁眼,却忽觉额上轻轻暖暖地印上了一双唇,没有半点的霸道,只有无限的温柔,轻摩慢碾,一寸寸滑过我的每一处肌肤,由额头至鼻尖,由眼角至唇畔,最后轻轻柔柔地覆在唇上,密密地贴住,真实而温暖。
心内忍不住一阵柔软,伸出手去勾住他的颈子,手指滑入他的发丝间,兜上他的脑后,微启了双唇,厚起脸皮探出舌去触碰他的唇。耳内听得他喉间轻笑一声,双唇抿住我的舌尖轻轻吸吮。这一浅吻转而深入,唇舌纠缠间呼吸渐渐火热起来,正茫然迷乱着,被他及时移开了嘴唇,长臂轻舒将我拥在怀里。
听得他在耳畔轻叹:“小情儿啊小情儿,这世上怎么会有个你呢?”
我笑了一声:“我怎么了?”
“你啊……就是个妖孽。”楚龙吟一歪身子,拥着我一起倒在榻上,“堂堂一个男子,却生得比女人还好看——这也就罢了,梁朝人韩子高,史书上说他‘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见者靡不啧啧。’想来也就是你这个样儿了——只是怎么你这小身子也如女子般纤细呢?难道不是天生的妖孽来惑乱于世、男男女女都不肯放过的么?”
听他堂堂一位知府大老爷居然说出这么……儿女情长的话,知道若非真的动了情是绝不会放下男人的尊严来蜜语温存的,心里不由一甜,然而思及他所说的“如女子般纤细”的身子,却又是一僵,便虚虚实实地道:“身形如女子者这世上又不是没有,许多男人的骨头比女人还纤细,走路摆着杨柳腰,做事捏着兰花指,声音细甜、皮肤滑嫩,甚至还有的天生就爱描眉画眼穿女装扮女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爷你觉得新鲜,只能说你见识少罢了。”
“臭小子!”楚龙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小胆儿越来越壮了,居然敢讽刺你家老爷!……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老爷我做官以来经手的各类奇案怪案不下千件,什么怪事没见过?什么怪人没看过?单说去年有件案子,一位官员的小妾被人所杀,我同庄先生到了现场一验那尸首——你猜怎么着?那小妾居然是个男人!连那官员本人都惊在当场不知所措,同床共枕了两年有余,居然到现在都未发觉!”
“说这事可笑罢却又更可奇,那‘小妾’的胸|乳居然也如女子般微微鼓起,肌肤滑嫩柔软,手脚也都很小,只下.体却还是男人的样子。后来我悄悄问那官员,难道在与这小妾同房之时就从未看见过‘她’的下面?那官员颇是难为情地解释说,因他很是宠爱这名小妾,所以对‘她’的要求几乎没有不答应的,两人同房时‘她’从来不让点灯,也不让……摸下面,且……还只能从后面……”
“说重点!”我红着脸打断他语气暧昧的描述。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才继续道:“重点就是说,这世上的确有很多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所以唬弄得我们这些可怜的大老爷们儿上了贼船,悔都没处悔去。”
忍不住好笑地拽过他抚在我腰间的大手轻轻咬了一口,问他道:“楚大老爷您可是明知道小的是个男人就迈上船来的,同那位官员可不是一回事儿!难不成老爷您其实就是与那徐驸马是同道中人?”
楚龙吟轻笑了一声,随即又是一叹,道:“这一点么,近几日我也在琢磨,明明从小到大都只对女孩子感兴趣的,怎么会偏生对你这小混蛋动了心呢?若说我骨子里有那不正统的想法罢,可试着想像将你换做了别的男人,却又根本难于接受。所以归根结底,老爷我对的只是你这个人而已……你是男是女皆无所谓,老爷我要的只是你,明白了么?”
“老爷这是在向我表白心迹么?”我好笑不已,这样的情话从这个平日总没个正经的家伙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觉得滑稽。
“好小子,敢取笑你家老爷?!”楚龙吟张口咬住我的耳朵,自己也觉得好笑。
“老爷,你既说我是男是女都无所谓,那么……如果我是个女人呢?”我试探地问。
“你这话问得奇怪,老爷我巴不得你是个女人。”楚龙吟哼笑着道。
“可是我怕啊。”我道。
“怕什么?”他问。
“怕老爷你当真骨子里就是只喜欢男人的,若我是个女人,你说不定就不要我了呢。”我坏笑。
“好小子——”楚龙吟一个翻身把我压在身下,“今儿你是成心想让老爷我治摆你呢!”说着便大手一张欲有所动作,慌得我连忙抓住他的手,顿了一顿,方轻声说道:“老爷,我……其实就是个女人。”
“好啊!那正好老爷我也不必辛苦忍着了,咱们现在就洞房好了——”楚龙吟顺口道,伸手便要去解我的腰带,压根儿就是把我这话当成了仍在同他开玩笑。
老天……这家伙不信!这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家伙——居、然、不、信!
我扯住他故意要吓唬我的手,睁大眼睛盯住他:“老爷,你不信我是个女人?”
楚龙吟停下手来看着我,哼笑着道:“你这话若放在以前我还信——你倒是说说看,这世上有哪个女人面对其惨无比的尸首仍能面不改色?哪个女人通晓验尸之法、有侦破之智?哪个女人能无师自通懂得经营赚钱?哪个女人敢像你这般连男人都敢打?哪个女人成天不思安逸只想着去遨游四海?哪个女人能在各形各色的男人面前毫不羞涩、坦荡从容?——你须知道,名门秀户家的女人们纵然有机会读书识字,却因家教礼数的束缚而不能深入市井或经手买卖,因此在见识方面必定有所局限,更莫说通晓经营之道甚至亲身去与人谈生意了;”
“而若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财力有限又不可能花钱请个先生专门教她读书识字或是买了大量的书来供她阅读,注定了不会有广博的见识、深厚的学识,以及……一手非十几年功夫练不出来的俊逸书法。而无论是富家女子也好,平民女子也罢,她们绝无可能在面对各类惨死尸体时泰然自若毫不色变!遑论还懂得检验尸首和侦破技巧了。”
“所以,”末了,楚龙吟笑眯眯地在耳边道,“投了男胎就投了男胎罢,老爷我出过家禁过欲,一辈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烫了起来:原来他以为我怕他对男男恋啥的有心理阴影就用自个儿是女儿身的话来试探他,因而索性说了上面那番话来证明他确确实实是把我当成个男人来对待的、确确实实是不在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甚至,他以为我怕他对我那样那样,竟愿意……愿意一辈子禁欲。
看来是我错怪他了,以为这个家伙是不肯委屈自己违背自己的本能欲望的——他向来就是个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的主儿,然而今日才算看出来,他对我的动心,是当真只建立在心灵的交流上的,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些亲密接触,他把我是当成一个知音、知己来看待的。而至于他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一种友情发展成恋情……也许就是因他刚才所说的我的外形和某些行为有些像女人的缘故。
做为一个古人,他再怎么聪明认知也是有限,他不可能想像得到几千年后的女人从小接触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所以尽管他再觉得我像个女人,只就以上他列举的那些例子就都会把他自己的怀疑给推翻了——像我这样具备多种“特质”和“技能”的女人在现代世界满大大街都是,可在这个古代世界那却是绝无仅有的。
所以,楚大狐狸其实并没有被我哄骗过去,而是被他自己的认知和经验骗过去了。
知音听弦
没想到第一次表明身份这家伙居然还不信,也罢,等我想好怎么把庄氏呣子这边的事处理妥当再恢复真身,那时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于是翻身想要下得榻去,却又被楚龙吟一伸胳膊箍在腰里拦了回来,从身后将我拥住,轻笑道:“老实会儿,昨夜没怎么睡罢?就在这榻上补一觉罢,我也困了呢。”
被他这么暖暖的拥着,身体渐渐放松,眼皮子也打起架来,没一刻的功夫竟然就放心大胆地睡了过去。
沉沉的一觉睡得既踏实又舒服,醒来的时候见楚龙吟已经不在房内,身上盖了条薄薄的被子,推被起身,对着镜子梳了头,又到院外井边洗了把脸,见天色竟已发暗,这一觉居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
接下来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白天的事务不似节前那么忙了,于是晚上吃过晚饭依旧还去庄秋水那里“切磋”。由于我所能讲给他的现代法医知识十分有限,到后来就变成了我问他讲,都是些仵作验尸的相关东西,倒也并不枯燥乏味,而且相处的时间久了,庄秋水对我也不像以前那般生硬木讷——起码一天平均能和我说上十句话以上了,还真是个奇迹。
八月十九,我同楚龙吟打了招呼,前往曾府同曾可忆商量生意上的事。去的时候顺便在街上买了些水果和点心——她家那么富,这些粗食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买不买在我,吃不吃在她,心意尽到就行,其他的我就管不着了。
曾可忆早便派了身边的丫鬟等在府外,一路将我迎进门去,径直来至曾府的后花园内,见曾可忆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正坐在凉亭里背对着我来的方向弹琴,身旁还放着一副拐。
看她一曲尚未弹完,我便摆手阻住正要上前通报的丫鬟,只悄悄在她身后立住倾听,琴声清悦美妙,端的是一种高雅享受。待此曲终了,听得曾可忆轻轻叹了一声,自语着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旁边丫鬟见了连忙忍着笑上前禀道:“小姐,听琴之人可不就在您身后呢!”
曾可忆猛地扭头,一眼瞅见我,脸上噌地就红了,嗔道:“这人!做什么一声不吭地在人身后偷听?!”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笑着将手中点心水果递给丫鬟,“曾小姐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呢!”曾可忆伸手请我坐到亭内石桌旁,“庄先生的医术果然高明!那天回来家父便着人去请城内名医前来帮我看脚,那名医只看了看我的伤处,便赞说替我处理伤处之人手法高明,若不是经他先期处理过,只怕我这脚伤还要拖上十来天才能好。”说着双手捧过丫鬟才刚斟上的茶递向我,“这也多亏咱们钟公子安排得当,请来庄先生替小女子疗伤,这杯茶就算做小女子的谢意罢!”
见她开玩笑,我便也笑着接过抿了一口,还未说话,她又叫那丫鬟把我带来的水果拿去洗了,另拿几个碟子来将点心摆上,并且自己先伸手拿了一块吃,冲我笑道:“我最爱吃桂花糕,正想着让丫头去买些回来呢,不成想钟公子便可心可意儿地带来了,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公子也来一块儿尝尝?”
我不由笑起来:这个女孩子实在是性格不错,她知道我会想她家中富有不稀罕这大街上买来的粗贱点心,便刻意抢着拿来吃,还说了那样的话以让我安心,于是心里仅存着的那点对她的疏远防备便都荡然无存了,伸手也拿了一块儿桂花糕,笑道:“你有伤在身无法走动,倒要少吃些甜食才是,免得伤好后变成了小胖妞,再出去没人认得你了。”
曾可忆嗔了我一眼:“讨厌,点心是你带来的,带来了又说这话吓唬人,到底是想不想让人吃了?!”
说笑了几句,一时丫鬟将洗净的水果用大盘子盛了端上石桌,我便向曾可忆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削皮。”
曾可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望在我的脸上,半晌才道:“梨……不,苹果!不要梨!”
“嗯,不要‘离’。”我伸手拿了个苹果,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小刀低头削起皮来,余光里看到曾可忆一直望着我看,不由抬头问她:“怎么了?”
“没……”曾可忆脸又是一红,端过茶水抿了一口才又笑道,“钟公子既细心又体贴,不知哪个姑娘有那般好命能嫁与公子为妻呢。”
我边低着头削皮边笑道:“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多想无用,顺其自然就是。”
“那么,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可忆有不少闺中姐妹都是待嫁之身,看看有没有适合公子的,可忆也做一回月老,替你搓和搓和?”曾可忆笑着道。
我笑:“说句怕小姐不爱听的话:小姐的朋友必也是豪门闺秀,而钟某不过是小小一名长随,门不当户不对,对方家中长辈那里就先说不过去了。就算我脱了奴籍,本身却是既无心于功名又无意于经营,只想做个无拘无束、能保证最低温饱足矣的大闲人,因此……我同曾小姐你们那些姐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交情最深也仅止于此,非我不愿,而是不能。”
曾可忆沉默了半晌,直到我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她才回过神来,伸手接了,咬了一小口,慢慢咽下,才道:“我也知道公子此话并无别的意思,说的确是实情,怪我鲁莽了……”
我笑笑:“其实如你我现在的交情在平常看来已属特例了,很难得不是么?”
曾可忆也笑了笑:“说的是。嗳……这苹果太大了,我吃不了。”
我伸手道:“拿过来,我切切。”
曾可忆便也不客气地递给我,我将苹果在盘子里切成八小块,然后把盘子推到她的面前。她拈起一块,边吃边很享受地道:“咱们说正题罢,免得又说我耽误你时间!我上回的提议如何?你可想好了?”
“嗯,我同意合作。”我点头,“只是有一点:一旦我们这批绣了书法的绣品推广开来,势必会有人效仿,且比我写字好的大有人在,这生意的前景并不乐观,不知曾小姐可有什么对策没有?”
曾可忆愣了愣,微红了脸道:“你这人!我不过是一介闺中女子罢了,于生意一道不过一知半解,哪里有什么对策?!……倘若你愿意,我可以请家父来同你谈,我早便想让他见见你来着……”说至此处不知为何倏地收口,脸却更红了。
我想了想,道:“不用麻烦令尊了,这些生意不是你们家旗下各店铺的掌柜的就可以自己做主了么?我只同那和锦堂的掌柜的谈就行了。到时还请曾小姐从中联络,选上一天我和掌柜的谈谈具体细节。”
“好啊,你几时有空?”曾可忆问。
“七天后罢,我每七天才得一天休息时间,七天后我去和锦堂找那掌柜的,烦小姐同那掌柜的打个招呼。”我说着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曾可忆撑着桌面单腿支地想要站起来,我连忙轻轻一摁她肩头:“你就别乱动了,跟我还装什么客气,不是你照我脸上狠狠来那一下子的时候了?”
曾可忆又笑又气地瞪我一眼:“你又拿那事儿来笑话我是不是?!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啊?!我那不是被吓着了么!当时又气又急的,我爹又骂了我一通……”
“现在呢?令尊还想着让你嫁给我们大人么?”我不动声色地问。
曾可忆脸色一沉,半晌才答道:“前些日子家父因去外省谈生意,一直未顾得上此事,最近倒是在家,又因我伤了脚而按下未提,只怕待我脚伤好了他又要……”说着便垂下眸去。
我看着她,从这个角度更是觉得她美得毫无瑕疵,她性格好,人又聪明,多才多艺,家财万贯,放在哪个时代都是男人们追逐的对象吧?若我当真是个男人,也定会爱上她的。
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道:“别多想了,到时好好同令尊说说,他会体谅的。”
曾可忆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我作辞正要离去,却又被她叫住,脸上带了笑地道:“七日后钟公子还是到敝府来罢,我让和锦堂掌柜的也一并到府中来——主要是想借机谢谢庄先生妙手治伤,所以届时钟公子将庄先生也请来罢,谈过了生意就留在府上用个饭,没有旁人,只我们三个。虽说庄先生不在意这些,但小女子为人钟公子想来已有所了解,这礼是必须要谢的,所以还请公子从中斡旋一下,可好?”
我应道:“好,我尽力,只是庄先生肯不肯来我却做不了主,先跟你打个招呼。”
曾可忆笑着点头,仍旧挣扎着站起来,单脚着地冲我浅施一礼:“如此小女子就不送了,公子走好。”
从曾府回到楚府,至掌灯时分楚龙吟方才回房,因今天是我的“自由日”,所以也不必伺候他洗漱,不过我还是比较厚道地替他铺好了被褥,否则他堂堂一个知府大老爷还要自己铺床,说出去也实在没什么面子。
铺好被褥后才要走开,却被这家伙从身后一个饿虎扑食扑倒在床上,兜头罩脸一通揉搓,直到把我的头发揉得全都因静电而乍起来时才大笑着软倒在床上。趁他笑软的功夫我正要回击,被他抓住双手拽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听他边喘边笑道:“小情儿、情儿,你怎恁地可爱呢?这一整日不见,可想老爷我了?”
“嗯,想。”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楚龙吟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坦白地承认——通常古人都含蓄得很,尤其是涉及男女之情……咳,或男“男”之情神马的时候,总是很矜持很闷骚,太坦白太直接反而会让人觉得这人放荡没节操。
所以楚龙吟愣了一愣,接着便吻了过来,重重的,深深的,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才慢慢分开。
“老爷我也想你了。”他轻笑着贴着我的脸颊喃喃低语,“今儿才算知道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臭小子到底什么妖精变的?祸害得老爷我不但喜欢起男人来,心里头还多了个牵挂,一刻也抛闪不下……”
伸臂抱住他的腰背,继续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地道:“老爷你喜欢我哪一点?”
“唔……聪明,坚强,从容。”楚龙吟笑着,“还敢跟我顶嘴,气我,咬我,挑衅我。”
“聪明,坚强,从容,这不算什么,我有的很多人都有,而很多人有的我却没有。如果哪一天,一个既漂亮又聪明,既坚强又从容的女子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还会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么?”我低声地道。
楚龙吟好笑地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一对眸子盯过来:“咦,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没沾惹哪家的姑娘罢?你这醋吃得毫无来由啊。”
“没吃醋,只是随便问问,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偏开脸,翻个身背对他。
他索性直接压到了我的身上,硬是逼我看着他,笑道:“今儿你遇见谁了?我倒要去问问他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狗屁话!你这是后悔了还是害怕了?把老爷我引下水然后自己想一个人先上岸逃了?”
“没有,我没后悔也不害怕,已经决定了的事,除非证明我自己错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后悔。”我盯着他笃定地道,“我只是……大概那些风月小说看得多了,什么世事无常、分分合合、峰回路转的事书里书外到处都有,而你我之间却顺利得异乎寻常,难免心里觉得不踏实,尤其你还是知府大人,官场民场不时出入,各种各样复杂的人复杂的事总围在左右,不可能一直平静无波,我只是厌烦这些,只是想单单纯纯的同你在一起,而已。”
楚龙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道:“臭小子,如今连一个小浪头还没打过来呢你就想躺在沙滩上装死?有我在你还烦个什么?!你就是心太重,有的没的先想上一堆,自己就给自己无形中添了许多的烦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道理又不是不懂,总这么猜测着将要发生的事累不累呢?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我,不信我能同你走到最后?”
“说实话,确实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咬着下唇冲他笑,“只番邦美人儿一事就让我对你的信任减少了三分,将来万一又来个什么西域美人儿、波斯美人儿或是本地原产美人儿的主动向你示好,只怕你是知府难过美人关,我这个小男人毕竟不是什么正道良选……”
“嗳呀哈,你个小混帐!几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是不?!”楚龙吟笑着坐起身,一把将我翻了个背朝天,大手噼哩啪啦地拍在我的ρi股上,疼得我连忙求饶,他这才住了手,轻轻捏住我的后脖颈子笑道:“以后还敢不敢再说了?下回再说我就直接扒了你裤子实打实地打!”
“不敢了,老爷您安歇罢,天晚了!”我连忙挣扎着起身想要下地,却又被他扯在怀里,嘴唇凑到耳边低声笑道:“老爷我今晚想同小情儿你一起睡……”
你冷我淡
脸上一热,推他道:“你不是说过要禁欲的么……”
“你想哪儿去了,我只说了要同你一起睡,没说要干别的呀。”楚龙吟笑得流氓兮兮。
“我不习惯同人一起睡。”我用力推开他,逃似地下了床窜向门口,惹得他倒在床上一阵笑。
“傻小子,”他在我出里间屋前笑向我道,“相比没有用的过去和不确定的将来,只有现在的才是实际的——莫再乱想了,你我只管好好享受,活得痛快,活得开心,这就足矣。”
“嗯!”重重地应了一声,转回头去送给他一记灿烂的笑,然后很满意地在他眼中一刹那的失神中窜到自个儿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晚饭,庄夫人将我叫到了她那里吃——如今我也已经习惯了,在此之前庄夫人也隔三差五地把我叫去和他娘儿俩一起用饭,庄秋水也没那么生硬死板了,饭间偶尔还同我说上一句半句话,当然……说的也只是与验尸有关的话,弄得庄夫人经常吃着吃着就没了胃口,但也不愿打断,毕竟庄秋水肯同我多说两句话在她看来已经是非常好的现象了。
饭间我提起曾可忆邀请庄秋水过府吃饭的事,未等他答话,庄夫人已然欢喜地接了话道:“那就去呗!咱们倒不是图她一顿饭吃,不过是秋水成日闷在衙门里捣腾死人,总也不出门走动走动,迟早得闷成个傻子!正好这次趁着情儿有空,你跟着她多见见世面去!听到没有?!”
庄秋水是个孝子,老娘的话从来未反驳过,因此也就木声地应了。我当然知道庄夫人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让我和庄秋水多在一起,来个日久生情,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庄夫人的性子倔得很,你就是说破了嘴皮子也甭想让她回心转意,只好任由她去。
于是到了赴约的这一天,一早起来我就同楚龙吟打了招呼要出去,这家伙却多了个心眼儿,非要问清我去哪里、做什么,说上次一回来我就满嘴乱七八糟的瞎说,这一次他需知道我要同谁见面才肯放行。
本来这事儿就没什么可瞒的,我便理直气壮地告诉了他,却见他鼻子一皱,故意冒着酸气地道:“哟,原来是去会小姑娘呢,怪不得穿得这么亮眼,想来昨晚没怎么睡好罢?总算盼到了今日,难怪一大早就起来折腾。罢了,你去罢,剩老爷我这个孤鬼儿独自临风落泪罢!”说完背过身去,还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擦擦眼睛。
被他逗得笑不可抑,跳过去照着他臀部狠狠拍了一掌,而后撒丫子就窜出了门,听得他在身后笑骂:“臭小子!看今晚老子怎么治你!……”
先往庄秋水处请上他,两人一同出了衙门直往曾府而去。庄秋水今天穿的是上回我同他一起买的那件衫子,想来是庄夫人强行令他换上的,说来也是,去探望病号怎么也不好穿着黑衣,不被看门家丁打出来才怪。
到了曾府,曾可忆早早便在府内一处敞轩内备下了茶点,因距午饭时间还早,所以大家就只是坐着喝茶。那位和锦堂的掌柜也在,我便同他商议新合作事宜的具体内容,曾可忆不懂生意,只是陪坐,庄秋水则更不必说,往那里一坐就化身成了一把木头椅子,动也不动了。
商谈了一阵之后,那掌柜的拟了一份合同草稿,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忘记了——上一回同钟公子签订契约时的见证人是知府大人的师爷楚公子,如今你我双方要变更合同内容,还需请他来做见证才是。”
上回做见证人的其实是冒充楚凤箫的楚龙吟,难道还得把这个家伙叫来曾府不成?他毕竟是位知府,总不好为了我个人的事跑来跑去,一时有点犯难,正犹豫着,便听曾可忆道:“我这便叫管家送帖子去请楚师爷。”说着便欲叫人,我忙阻住她,道:“还是我再回去一趟亲自请他来罢。”
曾可忆知道我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没有多说,只叫人准备了曾府最好的马车带了我去府衙,庄秋水暂先留下等我回来。
回至楚府,到处找不到楚龙吟,问了雄伯才知道他被人请去做客了,真是不凑巧。只好决定先回去曾府,将合同细节商议好了再择一天请楚龙吟做见证人,三方签字生效。
正往府门处走,忽见楚凤箫立在那里看我,不由顿了顿步子。这个家伙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怎么搭理过我了,有时候明明觉出他在旁边望着我,而一旦回望过去他就偏开了头,话也不说半句。
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碰他的软钉子,于是继续迈步往门口走,却见他居然冲着我走了过来,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停下步子看着他,他走至面前,淡淡地开口道:“是要去曾府么?”
我点头。
他又道:“大哥临出门时同我说了,他说你有生意在同曾府谈,如果签了新合约需要有第三方做见证人才行。上一回他冒了我的名做了你的见证人,所以这一次还需‘我’去见证。因他临时被人请走,知道你还得回府来找他,便托了我同你一起去曾府。”
“那好,一起走罢。”我也没有多说,率先迈开步子走向门口,他便默不作声地跟着。
一路无话,再次来至曾府。楚凤箫与曾可忆相互见了,各自淡淡地行礼,谁也没有多言半句,气氛很有些诡异。那和锦堂的掌柜见状下意识地望了望我,我也望了望他,两人一起动了动眉毛。
我将草拟的合同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基本上就是指明了合作的项目,包括窗纱、帐子、纱屏、衣服、枕罩被罩等的书法绣样,其中我从每件的收益中收取二十分之一的利——毕竟人家的纯收益是不能告诉我这个外人的,只能从毛利中抽取,以和锦堂的销量和每件定价来看,我所得的利已经很不少了。合约的有效期为一年,签字日起即告生效,一年后双方再决定续不续约。
看完后我将合同递给楚凤箫,楚凤箫也细看了一遍,忽地笑道:“这合约内容尚有漏洞,你们双方最好再细细商量商量,免得日后出了纠纷,我也跟着麻烦。”说着将合同递到了和锦堂掌柜的手上。
掌柜的又看了一遍,略带疑惑地道:“恕老朽愚钝,敢问楚公子所指的漏洞是?”
楚凤箫微微一笑,道:“合作买卖虽说是双方互利的好事一桩,然而也不能因顾及一时的情面而不好意思明确责任问题,倘若将来有相关问题出现,反而更伤彼此关系,倒不如事先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问题都想到,明确双方应负责任,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出现纠纷和相互推卸。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我点头道:“二爷说得很是,那我们不妨再细致深入一些罢。”
掌柜的想了想,笑道:“楚公子毕竟是衙门里做事的,关于合约责任和律法约束的问题自然比我们清楚,不妨请楚公子替我们想想这合同上的疏漏之处罢。”
楚凤箫倒也没有推辞,笑道:“二位若信得过楚某,楚某便略尽绵力助二位完善完善这合约,若有不同意见大家说出来一同探讨。”
我和掌柜的无条件应了,三个人便围在桌前细细研究起来。曾可忆因不怎么懂这生意场上的门道,所以只在旁坐着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木木先生庄秋水聊天,庄秋水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崩着回答,好歹也算给了曾可忆几分面子。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讨论研究,由楚凤箫提出了几条补充条款,我和掌柜的考虑过后全部同意。比如违约问题,如果在这一年之内,双方中有一方无论因何种问题中途毁约,则必须支付另一方自双方合作后产生的纯收益的十倍金额作为补偿;比如有一方如果经营中出现了违反律法的情况,另一方不受连带责任——当然,双方共同违法的除外;再比如因这掌柜的也是给曾家打工的,不能代表曾氏商号同我签署协议,需得由曾老爷或曾家人亲自签署方能生效,然而曾老爷这几天因在外地有生意,短时间内不能回来,曾可忆便代替了曾家签了字——关于这一点我起初也是有疑问的,毕竟曾可忆并没有经手过曾家的生意,且楚凤箫也特别说明了一点,即一旦曾可忆签了字,那么她就算属于了曾家商业往来上的知情人,将来如果惹上了官司,她也逃不了律法制裁。
因此我便想等曾老爷回来后再签署这份合同,虽说我们干的是正经买卖,但能不把人家无辜的小姐扯进来还是不要扯的好,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楚凤箫就端了茶杯在那里笑,淡淡地道:“曾家这么大的生意,又干了这么多年,若是当真这么容易就惹上官司那还用等到现在么?小钟儿你若是不放心,这合同不签也罢,总归咱们清城有的是做绣品生意的,你挑一家信得过的签就是了。”
“我不是信不过,我只是不想把曾小姐牵涉进来。”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不明白他为何要当着曾可忆和那掌柜的这么说。
见他轻笑了一声,眼尾睨向曾可忆,而后又转向我道:“虎父无犬女,曾老爷能将生意做得这么大,必然有过人的胆识,想来他家的千金也不会是个怕事的人。当然,小钟儿你既这么说了,不妨就等曾老爷回来再签合同罢,相信曾小姐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对么?”
“对么”这句倒似是在问曾可忆,便见曾可忆小脸儿上带了几分恼,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声道:“就由小女子来签就是了!我曾家商号虽不是什么大商大户,却也一向行得端立得正,只要不被宵小陷害,又怎会无端惹上官司?!”
眼见曾可忆铁了心要代签,我也就没再多说,于是双方在合约上签字摁手印儿,楚凤箫作为官府见证人也签了字盖了小印,这份合同便告生效,一式三份,我与和锦堂各持一份,楚凤箫留底一份。
处理完正事时已近中午,虽然曾可忆看上去对楚凤箫没什么好感,不过出于礼节还是出言挽留了欲离去的他一同用饭,楚凤箫本来婉拒了,架不住那和锦堂的掌柜的在旁帮腔,死拦硬挡地楞是将楚凤箫留了下来。这掌柜的大约以为自己东家原是想攀上官府的关系,因此才“揣摩”透了曾可忆的心思,胡乱帮了把手。
于是众人一起用饭,这顿饭本来是曾可忆为感谢庄秋水替她治伤请下的,因此主角自然是庄秋水,奈何他实在太木,三句话加起来超不过五个字,气氛就有点冷了下来。见曾可忆面上有点尴尬,我连忙帮她圆场,只作闲聊般地同庄秋水说起医理方面的话题,就着在那一世时从各种途径听说来的医学知识,倒也慢慢活络了气氛,庄秋水也能多说上七八个字了。
不成想曾可忆人虽娇弱胆子倒是蛮大,问起那仵作如何验尸的事听得极是投入,因此我们三个倒有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成一团,和锦堂掌柜的听了一头雾水,只好在旁陪笑斟酒,楚凤箫却只听不说,淡淡地坐在那里捏着小盅自饮。
一顿饭毕曾可忆犹自兴奋不已,轻轻一扯我的袖子笑道:“不成,我帮你做成了这么一笔大生意,你欠我的情,要怎么还呢?”
我好笑地挑挑眉毛:“得了,你就直说让我给你讲讲有关验尸的稀奇事不就成了?”
曾可忆笑着冲我做了个可爱鬼脸:“知道你聪明,省得我多说了。这么着罢:在我脚伤恢复以前,你抽空给我讲够一百件稀奇的事就成了——不难为你罢?”
知道她这是想法儿哄我常来看望她,也没说破。能交这么个好女孩儿做朋友是件好事,人怎么可以没有朋友呢?尤其……我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那个唯一的朋友了。
下意识地看了眼楚凤箫,见他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心下叹了口气,微笑着答应了曾可忆。又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曾可忆也不多留,欲叫府中马车将我们三个送回府衙去,被楚凤箫婉拒了,只说才刚吃了饭,走走也好,于是我们三人作辞出了曾府,慢慢地往府衙方向行去。
扫把丧门
楚凤箫走在最前,庄秋水在中间,我则走在最后,三个人各自闷头走路,谁也不说话。眼见着前头围着一大群人闹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前头的楚凤箫便远远绕开,庄秋水跟在后面也正要绕开的时候,却见那人群突然分了开来,从里面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向着这边跑,她的身后追上来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飞起一脚便将那女子踹在地上,正趴在了庄秋水的脚下。
女子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那汉子几步追上来,一把扯住头发照脸就是几巴掌,直把那女子一张苍白面孔打得口鼻流血面目全非。
围观之人只是围观,没有谁想跳出来阻止眼前这令人愤怒的事。就在这汉子再度举手欲扇向那女子时,庄秋水不出我所料地出手了,一把抓住了汉子的手腕,木声木气地道:“住手。”
那汉子一瞪满是眼屎的三角眼,破口骂道:“他妈的哪里跑来的小白脸?!老子打自己老婆关你个鸟事?!活腻歪了你?!急了老子连你一起打!快滚!”
庄秋水丝毫不为所动,另一手一指那女子,仍是木声地道:“她身怀有孕,不可以打。”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皆惊得倒吸了口气。那汉子先是一愣,目光在女子尚平坦的小腹瞟了一眼,突然飞起一脚便踹了过去,直将那女子踹得飞出了一两米远,惨呼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汉子指着女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臭婊.子!老子成年在外帮工,昨儿才刚刚到家,你这肚里的崽子是从哪里来的?!他娘的!想让老子当绿王八?!老子今儿就活活打死你跟你肚里的杂种!”
骂着便推开庄秋水再度冲了过去,顺手抄起地上一根胳膊粗的棒子,这若是打在人身上再壮实的也受不了。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我闪身挡在了地上那女子身前——再这样下去必然一尸两命,无论这女人有没有与人通奸,肚里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我伸臂将汉子拦住,“有理评理,勿伤人命!”
那汉子红着眼睛狠狠瞪着我道:“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敢管老子的家事?!——好哇!你这小白脸儿就是这婊.子的姘头罢?!老子连你一并打死!”话音落时手里棒子已经举了起来,照头就抡了下来,我闪避不及只好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挡在头上准备硬生生受了这一击,却不料千钧一发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汉子的棍子居然打偏了!险险地擦着我的胳膊落在了我的身旁,而这汉子也因惯性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栽在地上。
我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向这汉子,见他摇晃着重新站稳,想是才刚喝了不少的酒,所以居然打得失了准头,听他骂了句极难听的话,再度抡起棒子冲着我砸过来——这一次可不能再硬充好汉,我吓得扭头就跑,却不料与正要过来阻拦汉子的庄秋水撞在了一起,我被撞得倒退了两步,耳听得那棒子夹着呼呼的风声就在身后,心道这回又被老庄同志害了,丫就是个扫把星!……虽然老子我也被称为丧门星来着。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我将已经准备好的惨呼叫出口,就见庄秋水胳膊一伸挡向我的身后,紧接着“啪”地一声响,那棒子正抡在了他的胳膊上,引得围观众人一片惊呼。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飞快地转过身,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踢出一脚直飞那汉子裆下,杀猪般的惨叫声从他那张满是酒气的臭嘴里嚎了出来,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捂着耳朵拉着庄秋水退开了数步,眼见那汉子捂着下.体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翻滚,心中着实出了口恶气。
再看向身旁的庄秋水,脑门上全是冷汗,那条用来帮我挡下棒击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子。
“你怎么样?胳膊怎样了?”我一边搀着有些站立不稳的他一边急急地问,“还能走么?我带你去医馆!”
“那个女子……”庄秋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必须急救……”
我焦急地扫视那些围观之人,看有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好心人,然而那汉子似乎在这一带颇有些恶名,寻常人惹不起他,谁也不敢揽这档子事。正心里暗骂着,就听得身边有人急切地道:“情儿!你没事罢?!”
扭头看去见是楚凤箫赶了过来,想来他一直走在最前面,没有发现后面的我和庄秋水居然被卷进了“热闹”里,走了一段路觉出不大对劲儿,这才急忙调头赶来。
“来得正好——快去背上地上那女人,她需要急救!”我一指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女人,“庄先生也受伤了,咱们先找医馆再说!”
楚凤箫依言过去将那女人背在背上,众人自觉让出条路来,他便在前急急迈开步子走,我则扶着庄秋水在后跟着,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身后人群又是一片惊呼,心道不妙,下意识里飞快地将庄秋水一把推开,紧接着身后便有一根木棒抡到,正打在我俩分开后的空隙间,没等我做出第二反应,那汉子第二棒再度抡到,这一回我却再难躲开,一伸胳膊挡住头部,那棒子便着着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胳膊上,一阵剧痛袭来,我痛呼出声,踉跄着向旁跌开了好几步,而那壮汉追过来还要继续抡棒,却因脚下拌蒜摔了个狗啃屎,而后居然就一动不动了。
“情儿!”楚凤箫急喝一声赶过来,一把扶住我,满眼的焦虑,“怎样了?怎样了?很疼么?很疼么?”
虽然疼得我脑袋发懵,但见了他这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费力地吐着字道:“又……又没打伤我耳朵,你不必……一句话说两遍哪,哈……哈……”
“你还笑!”他是真的又恼又急,狠狠瞪了我一眼,搀着我就要走,我连忙道:“还有庄先生,他伤得重,你搀他就好,我自己能走……”
庄秋水却白着脸应道:“我只伤了胳膊,腿也能走。”
因楚凤箫身上还背着个亟待救治的孕妇,因此仍只让他在前先走,我和庄秋水相互搀着跟在后面,三个人径直奔了最近的医馆而去。
幸好这家医馆很大,里面的大夫不只一位。有那么两位负责去救那孕妇,还有一位则替我和庄秋水治伤。检查结果,庄秋水的胳膊被那汉子打得骨折,而我稍微幸运些,只是轻微的骨伤,养上一个月也就好了,只不过,庄秋水伤的是左臂,而我伤的是右臂,右手不能动的话,做什么事都很不方便。
从医馆出来时,路上行人都朝了我们的方向看——我用绷带吊着右臂,庄秋水用绷带吊着左臂,情形看上去相当滑稽。楚凤箫早便趁我们两个接受治疗时回了衙门一趟,叫来衙役将那汉子拖回了衙门先行关起来待审,而那个被暴打的女子至我们离开医馆时仍未脱离危险。
楚凤箫和我先送庄秋水回去所居的院子,见了庄夫人我很是过意不去,若不是我请了庄秋水去曾府,他也不会撞上这档子破事儿,人家成天足不出户的又安全又平静,都怪我……
谁知庄夫人一见之下先便过来急着问我的伤情,完全把庄秋水抛在了一旁,直让我又惭愧又感动。相互安慰了几句,我和楚凤箫便作辞回转后宅,楚龙吟尚未回府,他便将我扶着坐到床上,猫腰就要去替我脱鞋,我吓了一跳,慌忙避开,笑道:“二爷折煞小的了,小的这不是还有一只手能动么?自己来就行了。”
楚凤箫盯了我半晌才道:“那就自己脱罢,躺床上睡一觉,我在这里守着你。”
“又不是伤风上热,不必睡的……”我笑。
“人是靠睡觉自我疗伤的,无论是什么病什么痛,睡一觉起来才能感觉好些。”他语气罕见的强硬,“躺下!难道要让我把你摁倒么?!”
“我想先喝杯水。”我看着他道。
“我去给你倒。”他说着起身去桌旁倒水,我趁机蹬掉鞋子把脚藏到被子下面——不敢当着他面翻身上床就是怕被他看到肉身这双小脚,三岁孩子都能看出来这脚是女人才能有的脚,何况心细如发的楚凤箫呢。
藏好脚后我才慢条斯理地去抻被子盖在身上,他端了水过来,递给我道:“穿着衣服能睡好么?我帮你脱了……”
“啊不不,不用,”我连忙道,“万一我还要起身去厕所什么的,光着身子也不雅观,这还是大白天呢,晚上再说罢。”
他这才不再多说,只扯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淡淡地道:“喝完水就睡罢。”
我将喝空的杯子递回给他,小心地躺到枕上,笑道:“我不习惯被人看着睡呢,二爷不必管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压不着伤臂的,放心。”
楚凤箫却不理我,只将眼睛一闭,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好不再吱声,也闭上眼睛。在医馆的时候喝了那郎中熬的一副药,想是那药中有止疼的麻醉散一类的东西,现在神经放松下来,困意便袭卷而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终于被臂上的伤疼得醒了过来,忍不住呻吟一声,立刻便听得楚凤箫在耳旁急切地轻问:“情儿,疼得很么?”
“还好……”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了,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屋内已经点了灯,竟是睡到了晚上,“大人呢?……还未回来?”
楚凤箫看了我半晌才道:“大哥方才使人捎了信儿回来,说今晚大约回不来了。”
“你没有将我受伤的事告诉他罢?”我忙问。
“没有。”他看着我沉声道。
我暗暗松了口气,免得楚龙吟知道了心中不安。重新合上眼睛缓神,却觉一只大手轻轻覆在了额头上,睁眼看向楚凤箫,见他眉头紧皱:“上热了。定是臂上淤血未消引发了炎症——你且好好躺着,我叫人熬药去。”说着起身大步出了门。
趁他不在屋内,我挣扎着起身,将早先准备下的一双特制的袜子套在脚上,这袜子是由好几双袜子密密地缝在一起的,穿在脚上看起来脚就大了许多,而我那鞋子也是我经过特殊改造的,里面有一层厚厚的夹层,从外面看上去便显得很大,而且走起路来也挺跟脚。平时我不怎么穿这袜子,因为太热,只有在考虑到可能会脱掉鞋的场合时才提前穿上,鞋子却是每天都穿着,所以至今还没有人发觉我脚号的异常。
摇摇晃晃地下床上了个厕所,才从厕室出来就见楚凤箫进门,快步过来扶住我,低声斥道:“不等我回来就自己下床!路都走不稳了还逞强!”
“我错了,二爷莫恼。”我虚弱地笑道。
“我几时在你口中成了什么‘二爷’?”他冷着脸,将我扶到床边,伸手便替我解外衫。
“我自己……”我连忙道,被他一眼瞪过来堵住了后面的话——这家伙的小宇宙还真是越来越凛冽了。
无视我虚弱地躲闪,楚凤箫几下子就脱去了我的外衣,好在我还有中衣蔽身,还束了本就没怎么发育成熟的胸。谁知他紧接着又弯腰去替我脱裤子,我伸了一根胳膊想要阻止,却根本使不上力气,转眼也被他脱下,只好红着脸自我催眠这只是误打误撞,没有办法的事。
楚凤箫直起身来,看向我的脸时怔了一怔,转而大手又覆到我的额上,皱眉道:“怎么脸愈见红了?烧得很么?”
没有应他,我讪讪地躺回床上掩被盖住自己身体,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胳膊虽疼却架不住因发烧带来的困意,很快又迷迷糊糊睡去,直到楚凤箫在耳边轻唤起来吃药,这才勉强睁开眼睛,被他扶着靠在床栏上,一手拿碗一手执勺地亲自喂我。
末了拿帕子仔细揩去我唇角药渍,将碗放下,又扶我躺回枕上,掖了掖被角,道:“睡罢,我去把灯熄了。”
“你不必守着我了,”我哑声开口,“我这一觉就奔天亮了,你若不放心就天亮了再来,也去睡罢。”
楚凤箫并不答言,起身将桌上油灯吹熄,摸索着重新坐回床边椅上,而后便一言不发。
心知拗不过他,只好不再吱声,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半夜里浑身又冷又疼地醒了过来,只觉身上有些重,微启了条眼缝看过去,见多了两条被子盖着,脑门上也湿湿的,楚凤箫正背对着我在盆子里涮巾子,然后走过来坐到床边,轻轻地拿着巾子替我擦拭滚烫的额头。
头脑昏沉,睡了醒,醒了睡,每次醒来都见楚凤箫不是在替我擦拭就是将手伸进被里握着我的手替我捂热,想要让他歇歇,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因发烧而干得裂了,楚凤箫便用勺子蘸着水轻轻滴在我的唇上。
至后半夜时总算有了点力气,轻轻攥了攥他捂着我手的那只大手,虚弱地道:“你睡会儿罢……哪怕就在这屋桌子上趴趴也好。”
“你别操心我了,睡你的,休息好了出身汗热才能退。”楚凤箫轻声道。
隔了半晌,我昏沉沉地开口:“等我病好了……你是不是打算继续远着我、不理我?”
楚凤箫也隔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我怕若还像以前那般亲近你,会让你反感我。”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我闭着眼睛轻轻地道,“手足兄弟,明白么?”
心心相印
楚凤箫没有吱声,我睁开条眼缝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眉垂目,满是神伤,不由得心中一软,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道,这些天来你待我如同陌生人,我心里很不好受。”
楚凤箫抬起眼来看我,攥着我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抱歉,情儿……是我不对,我其实……也被自己折磨得不轻,这些日子总是失眠,一入睡便梦到你……我,我为难得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才好……我也想如以前那般对你,可——可我发现我已经深陷进来无可自拔了……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磁石般吸着我,吸着我挪不开目光,看不到其他的人,听不到其他的话,所以我只好避着你,因我怕我再这么下去会被你厌恶,被你嫌弃,或是怕伤害到你。情儿……你……你会厌弃我么?”
我努力勾起唇角,虚弱地笑道:“楚凤箫,你这就听好了……我钟情,永远不会厌弃那个在我最无助最饥饿的时候给了我温暖笑容和两个包子的男人,这给予听来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比什么都宝贵。你一直都说我们有缘的,既然有缘在一起,就尽力活得开心些罢,还有什么比兄弟朋友这样的关系更难能可贵的?”
楚凤箫紧紧攥着我的手,半晌才道:“说得是,是我太过执迷了……‘在一起’已足够,我还奢求什么呢?……罢了,你再睡会儿罢,我就在你身旁眯着,有事就叫醒我。”
“好。”我其实已经头疼欲裂了,好字才说完就陷入了半睡眠状态,朦朦胧胧间只觉温温软软的什么东西贴在了颊上,梦里有人在轻轻叹息,呢喃着道:“我早已沉沦……恐再难上岸,这一次,只怕是不死不休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微微掀起条眼缝向床边看去,见楚凤箫背对着我坐在桌旁,窗边站着楚龙吟。便听楚龙吟压低着声道:“……秋水通医,所以一眼看出了那女子身怀有孕。虽是与人通奸,但终究还是被陈老九活活打死。那陈老九平日里也是恶霸一个,街坊邻里多不敢招惹他,量其品行,度其罪性,我问了他个斩监候。凤儿你看如何?”
楚凤箫沉着声道:“既然那人平日横行惯了,又当街打死了自己老婆,一尸两命,情节恶劣,判他个斩立决都不为过,依我看你判得太轻了!”
楚龙吟轻笑两声,道:“断案岂能感情用事,小凤儿你想,若这一次受伤的不是秋水和情儿,你会想判陈老九斩立决么?人命关天,判人死刑,夺人性命,必须慎而又慎、度了再度。你啊……重情义是好事,只是不该用在执法中来,还需磨练啊!”
楚凤箫哼了一声:“我这辈子是磨练不成你这样子了,情与法本就是一体,能像大哥你这般说分便能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只怕不多。”
“臭小子,你这是在讥我不讲情理么?!”楚龙吟笑中带了些怒,“谁的命不是命?我们这里一时感情用事,一条人命便没了!罪犯的命就一文不值了?你这念头从今后绝不许再有!”
“你管得了我衣食住行,管得了我终身大事,难道连我该想什么也要管?”楚凤箫也恼了,“我不过比你晚出世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未到,念的书不比你少,见的人也不比你少,如何在你眼里我的言行就是幼稚的?我的想法就不够成熟?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需经你同意看你眼色——我究竟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奴仆!?你可知,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保护我的种种作为其实比牢笼还更令我喘不过气来?!”
楚龙吟沉默了半晌,许久方冷冷地道:“看来是我一直做了多余之事。既如此,从今后你想怎样便怎样,我再不Сhā手,可好?”
楚凤箫亦冷冷地道:“那我就多谢大哥高抬贵手了!”
紧接着两人便陷入一阵令我这个旁人都感到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一阵子,听得楚龙吟开口道:“你还戳在我这屋子里做什么?!不是要同我划清界限了么?”
楚凤箫道:“我守着情儿,与你有何关系?!”
“楚二爷,您老忘了?小情儿可是我的长随,您老已经与我划清界限了,小情儿如何与您老已经没有相干了。”楚龙吟哼笑。
“我要替他赎身!”楚凤箫冷声道。
“赎身?哈!对不起,多少钱也不给!”楚龙吟语气里已经没了怒意,满是调笑地故意气着楚凤箫。
“你——好!既然你不讲理,那也别怪我不按规矩来!我这就到前头去把情儿的户主改了!”楚凤箫噌地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敢——”楚龙吟几步过去从后头一把箍住他摁在桌子上,两个人立时扯做一团。
在床上一直假寐的我直听得一头黑线——这哥儿俩还真是一对儿活宝,好好儿地说着说着话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又像小孩子似的打在一起,看样子这种事在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说不定人家哥儿俩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就靠这个交流感情呢。
于是我掀被起床,趿上鞋子去厕所,完全无视掉这两个大小孩儿,余光里见这两人如点了|茓般地停止了扭打,齐声道了句:“情儿,你醒了?”
“你们在旁边又吵又打的,当我是聋子啊听不见?”我丢下一句,自顾自地奔厕室去了。
从厕室出来,见两人重整了衣衫,装着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各归各位,楚龙吟倚着窗,双手抱胸笑眯眯地看着我,楚凤箫则等在厕室门口,我一出来便扶住我,道:“感觉好些了么?头晕不晕?胳膊还疼么?”
不等我答言,楚龙吟在那厢哼笑着道:“敢情儿昨儿那郎中给的是仙药,才过一宿胳膊就不疼了?”
楚凤箫压根儿不理他的故意找茬儿,直管扶着我坐回床上,道:“快躺下罢,才捂出点儿汗,莫要前功尽弃了。”
我拍拍他扶着我的手,笑道:“不妨事了,今天感觉身子轻了不少,头不晕眼不花,胳膊上的疼也减轻了几分。你一晚上没睡,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回房休息罢,你若是不走,那我就不躺下,你看着办罢!”
不等楚凤箫答话,楚龙吟在那厢又笑道:“听见没,楚二爷,我们家小情儿都发话了,您老人家若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让我们小情儿还怎么休息呢!”
楚凤箫气得沉下脸来,仍不理他,只向我轻声道:“那你好生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冲他笑笑——楚龙吟那个臭流氓,非得把人气得肝儿颤才高兴,楚凤箫一宿没睡本就够辛苦的了,他还在这里欺负人。
楚凤箫起身出门去了,看也不看楚龙吟一眼。
楚龙吟从窗口目送楚凤箫回了自己房间后才将窗户关上,大兔子似地窜到床边,双手一伸,一左一右地捏住我的脸蛋儿狠命揉了揉,笑道:“我的傻情儿,才一天没看着你就给我弄伤了胳膊回来!真真心疼死老爷我了!来,嘴儿一个当做给老爷我压惊好了。”说着便噘了嘴凑到跟前来等着。
一把将他的脸推开,我瞪着他道:“你干什么故意气他?他一晚上没睡了知道么?!”
“啧,情儿心疼小凤儿了?”楚龙吟偏身坐到床边椅上,似笑非笑地瞟着我。
“你不心疼么?”我反问。
“我才不心疼那臭小子!专会跟我吵架。”楚龙吟捏了捏自个儿眉心,一副发愁的样子。
“嘁,装!”我撇撇嘴,“明明心里头既在意又心疼,偏又不肯承认,还故意气人家来掩饰——真是死要面子!”
“臭小子!ρi股又痒了是罢?!别以为瘸着条胳膊老爷我就舍不得办你!”楚龙吟笑道。
“我又不是案子,用得着你办?”我靠到床栏上,“老爷你今儿不坐堂?”
楚龙吟懒懒往椅背上一倚,道:“老爷我都坐了四场回来了!陈老九的案子你方才听到了?觉得老爷这判罚可合适?”
“老爷的判罚肯定是合适的。”我望着他正色地道。
楚龙吟笑起来,伸手兜了兜我的下巴:“这么信任我?”
“嗯。”我点头,“老爷断案一向有依有据合情合理,这一点我亲眼所见,从不置疑。”
楚龙吟轻轻笑着,一挪身子坐到了床上,与我紧紧挨着,低下头来用鼻尖亲昵地蹭着我的鼻尖,低笑道:“哪怕天下人不懂我,只要情儿一人懂我便足矣。”
心中一软,伸了没伤的那只胳膊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与他额头抵额头地静静待了许久,忽听得门扇响,直吓得连忙分开,楚龙吟才站起身子,门便被人推开了,见是楚凤箫端着碗药进来,好在没看到刚才的情形,只是淡淡瞥了楚龙吟一眼,径直走进来,向我道:“药好了,来吃罢。”说着将药碗放到桌上。
楚龙吟想是险被自己弟弟捉“奸”在床感到有些尴尬,躲到窗边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道:“咱们府里几时又多了个小厮?端药递水儿的倒是勤快得很呢。”
我气得白他一眼,道:“老爷你要是心疼二爷不肯睡觉胡乱操心就直说,这里没人敢笑话你!”
“少胡说!”楚龙吟冲我瞪眼。
“别乱说。”楚凤箫与此同时也向我道。
我举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作投降状:“得了得了,小的错了还不成么?值当你们兄弟两个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志同道合默契十足地合伙训斥小的我么?”
“谁同他心心相印!”兄弟俩再次异口同声地道。
“啧啧!还说不是呢,我方才说了那么多的词,为何你两个巧不巧地就都挑中了心心相印这个词来反驳我?”我笑得暧昧。
楚凤箫既宠溺又无奈地望着我摇了摇头,楚龙吟则在后面冲着我做了个很……讨厌的动作用来威胁,害得我一下子红了脸,连忙起身走到桌旁坐下,拿了勺子低头喝药。
喝罢药总算劝着楚凤箫回房睡下,由于我伤了胳膊,楚龙吟也不让我去前宅办公了,只许在后宅内好好养伤,而庄秋水也因为伤了一臂,楚龙吟便调了临时的仵作到衙门来帮忙,转眼到了九月初。
幸好我在受伤前提前写了不少的字帖,一时倒可应付与和锦堂合作的生意,偶尔也去曾可忆那里探望她,两个人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胳膊,哪里也去不得,就只好坐在后花园的小亭子里相互调侃,没多久也混得熟了,相处起来极为融洽。
而庄秋水那里,怎么说也是为了帮我挡下攻击才受的伤,于是我也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每次还能混得庄夫人一顿鸡汤补身。曾可忆很懂礼,得知庄秋水是上回从她家里回去时受的伤,便也总使人送了点心或补品来,博得庄夫人时常地夸奖她,于是也亲手做了好吃的点心托我去曾府做客时一并捎了去,一来二去倒便宜了我和庄秋水的胃,吃了这边吃那边,两头都没落下。
答应了曾可忆的一百个故事只讲到三十几个就没了,毕竟我穿过来的时间也不长,亲眼见过的大案子并不多,没办法之下只好向楚凤箫求助,从他那里听了又转过头去给曾可忆讲,遇有验尸方面的问题再带回来问庄秋水,倒把我这个本该最清闲的人也忙得四处乱转。
九月下旬,天气愈见凉了,我臂上的伤也好了差不多,便主动要求恢复工作,不能再随意出府,就趁休息的最后一天去了曾府同曾可忆打了招呼。回来的时候带回她亲手绣的两块帕子,一块是给我的,一块是送庄夫人的。
庄夫人拿着帕子左看右看只是欢喜,道:“看看人家曾小姐,明明是个大府千金却一点骄娇之气都没有,秋水受伤本与她无关,还三天两头地送东西来。瞧这绣工,啧啧,真是一等一的好,女孩子家若是绣活儿拿不出手去,到了婆家也难免被人看低呢!”
庄夫人那里说者无意,我这里却是听者有心。说到婆家,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假想出楚龙吟父母的样子来。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对楚龙吟说明自己女儿身的身份,除了庄夫人这道难关之外,还有一点也是顾虑到他父母那边的意向。
楚龙吟在这个时空里已经算得上是异数了,像我这个没有身份来历的人他能接受不代表他的父母就能接受。古人重孝,万一楚老夫妇不肯让我同他在一起,我是不指望楚龙吟会为了我而违逆他的父母做个不孝子的。而若我恢复了女身,即使楚老夫妇不喜欢我到时也不得不同意楚龙吟娶了我,只是……古人不是有妻有妾么,万一他们只许我当妾那又怎办?与其如此倒不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待我见过他父母,揣摩清他们的心思后再决定要不要说明真身,一旦无法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愿,我以男儿之身就是走也可走得干脆,于楚龙吟,于我自己,都少了许多麻烦。
我承认在感情方面我的自卫心很重,毕竟这里不是现代,大多的婚姻还是父母之命,而且纳妾什么的又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一个人再强也很难战胜社会舆论的压力,尤其楚龙吟还是个官,在孝这一层上自然更要做到最好。
所以……还是等我见过他的父母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吧。当然……要争取的还是要争取,那么……咳,我是不是应该偷偷练练绣花才是?
罪有应得
这一日像往常般在书房帮着楚龙吟在公文上做简单批复,哥儿俩上回吵过一架后早就和好如初,依旧每天说笑打闹,白让我担一回心,发誓以后这两个家伙就是吵得七窍流血我也绝不动一下眉头。
一时听得楚龙吟“咦”了一声,手里捏着本公文看了又看,转头向楚凤箫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四家的帐务都查清楚了?”
楚凤箫也转过脸来看向他:“查清楚了,这四家经营如许年下来总计偷漏的税银没有不超过万两的,这件案子我帮你安排在明儿上午第一堂,你且先看看涉案材料罢。”
楚龙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这一回可是行了招险棋啊!这帮世家经商之人比狐狸还精明,那帐做得更是滴水不漏,万一朝廷的核查部门未能查出漏洞来,你只怕会被这四家反咬入狱呢!”
楚凤箫微笑道:“眼下不是没有事么?楚大少爷几时也开始后怕什么了?”
楚龙吟笑着捏起盘子里一枚花生豆扔在楚凤箫脑袋上,道:“少给老子转开话题!我且问你: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四人是经营者,犯法获罪无可厚非,这刘显东、张耀邦、马文翔和陈立业不过是以上四人的子孙,因何也涉罪呢?”
楚凤箫淡淡地道:“他们是财务知情者。”
楚龙吟搔了搔头,道:“据我所知,陈立业年纪尚幼,家中生意并未让其经手,如何也成了财务知情人呢?”
“这一点你明儿个开堂审理时亲口问他不就成了?”楚凤箫懒懒地道。
楚龙吟瞄了他两眼,未再多问。
第二天升堂审案,我和子衿在后堂候着,将前堂审理过程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最终那四家商户偷漏税的罪证确凿,经营者除罚没相应财产、取缔经营权外还打了板子,分别判了七至十年的牢狱之刑,而他们四家的那四名“财务知情者”子孙……也是曾经在相宜雅聚上做郑栋梁帮凶、划伤过我脸的富二代,皆被判了流行两千里,三年后方许回归故里。这对于他们这些从小到大从未吃过半点苦的富家子弟来说无异一次亡命之旅,且不说这一路上有多艰辛、会受到遣送他们的衙吏的怎样的折辱,单说到了服役之地后那三年的奴隶生涯能否撑住还尚未可知……毅力差些的只怕就要死在他乡了。
退了堂回到书房,楚家兄弟如往常般继续审理公文。一时楚凤箫起身出门去厕所,我便也跟着起身一起出来,等他从厕所出来后便截住他,拉到一处无人的小穿堂里停住脚,盯向他道:“我不是说了么,划伤我脸的正主儿已经死了,其他人完全不必再行追究,何况我脸上连疤都没落,那事就可以算做没发生了,何苦要将他们治到这个下场?”
楚凤箫看着我,轻声地道:“情儿,他们是财务知情者,我就是不想治他们的罪,折子到了监查司那里也说不过去啊。”
我低了头叹口气,道:“你别以为我不明白,上午堂审的时候大人问得一清二楚,那陈立业原本并未经手家中生意,而他之所以突然涉足其中,时间恰巧是从举办那商户联谊会的几天开始的。商户联谊会是你提议办的,经营者都要参加,一去就是六七天,中途回不了清城,在这种情况下陈立业他爹不得不提早让陈立业经手,毕竟店里的掌柜们再有能力也不比自家人可信。我不想妄自揣测你提议举办商户联谊会的真正目的,倘若当真只为了拉陈立业下水,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我不过是伤了脸,却要他们以家破人亡来偿还,这有点让我担不起。我当然也希望违法之人被依法处置,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冒险去抓人把柄,如果你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
楚凤箫忽地伸手轻轻覆在我的唇上阻住我后面的话,柔声道:“别说傻话,我不会有事,为了我自己也好,为了你也罢,我都会好好的、安全的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刘张马陈这四家的案子你莫再操心了,他们每偷漏一两银子,朝廷用到百姓身上的银子就少一两,每家偷漏一万两,这就是四万两,你倒是算算,这四万两白银能让多少百姓吃饱穿暖不再忍饥受寒?我查过前些日子水灾捐款的明细,这四家加起来所捐款项才不过一千两,如此为富不仁的商家我们为何要怜悯他们?而他们的子孙将来子承父业未必就比他们父辈做得好。判他们流行服役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民间疾苦,回归故里后不敢再瞒下贫苦之人的血汗钱而不上报。情儿,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又岂会因一己之私而滥用权力?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我握开他的手,笑了笑,道:“咱们二爷不愧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的人,这一番话直说得我无从反驳。罢了,算我多想了,这事儿就此揭过,谁也甭提了。”
楚凤箫展开个笑颜,伸手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尖,道:“就为这事儿巴巴地把我拉到这儿来,还不相信我,你说你该不该罚?”
“该,该,罚我什么,我绝不推辞就是。”我点头赔笑。
楚凤箫装模作样地眨巴着眼睛想了一想,坏笑道:“就罚你把我从这里背回书房去罢。”
“喂,若是压得我不长个儿了且看我找你算帐不!”我翻给他一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走到他身前,拍拍肩膀,“来罢,摔着了不管。”
楚凤箫坏笑着伸臂搭在我的肩上,身体重量往我背上一放,我便咬着牙双手勾住他的膝盖窝儿摇摇晃晃地往书房的方向走,走没几步便有点掌握不住平衡了,不是一径偏左走就是一径偏右走,忍不住“呀呀呀”地叫出声,惹得楚凤箫在背后笑个不住。一个不小心还撞在了树上,更是让他哈哈哈地纵声大笑起来。
好容易晃到接近了书房,见楚龙吟趴在窗台上笑着往外瞅,道:“哟,咱们情儿爷长力气了,以前就把老爷我揍得够呛,看眼下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再不能招惹了……嗳嗳,脚下!脚下!看台阶!”
上台阶我是真不能了,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被楚凤箫长腿及时支住地面,大手握着我的肩将我扶稳,而后坏笑着拍拍我的头,道:“这个有意思,下回咱们再来。”
我无力地挥出一拳打在他胳膊上:“还来?想啥呢!下回死也不给你这机会。”
他冲我一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下回你再敢不相信我,就罚你更重的!”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他也回了我一个鬼脸,两人推门进房。
才坐下没过一会儿,便见有小衙役慌慌张张地敲门进来,向楚龙吟禀道:“大人,逸王、逸王爷来了,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逸王爷就是那位闲散王爷。
楚龙吟“咦”了一声,道:“这老小子没事儿跑衙门来做什么?不走后宅却走前宅,敢是有公事要办么?”遂起身独自去了前厅。
过了好半晌才见楚龙吟一摇二晃地迈进屋来,一ρi股坐到椅子上,端过桌上茶杯先灌了几口,而后才向我笑道:“王爷死活要走了前厅墙上你写的一幅字儿,回头有空情儿你再写一幅挂上去罢。”
楚凤箫便问他:“王爷今儿找你有什么要事么?”
楚龙吟扭头冲他暖昧一笑,道:“说重要倒不重要,说不重要罢……”
“别啰嗦,到底什么事儿?”楚凤箫不耐烦地打断他。
楚龙吟一瘪嘴,只好不再吊人胃口,老老实实地道:“江南地界因夏天时候闹水灾,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咱们清城这里还好些,因募捐了不少银子,大部分受灾百姓都暂时有了落足之地,然而江南有那么一部分城镇由于当地官员处理不利,致使许多百姓至今尚无着落,从流民变成了流寇,成群结伙占山霸河,连月来竟形成了十几股不小的势力。而那些官员历来安逸惯了,面对这伙穷凶极恶的匪众竟然束手无策,又不敢将此等大事瞒下,只好上折子请朝廷下旨协调当地兵力援助。朝廷怪这些官员办事不利,便不肯授予调兵权,因而便指定了两位钦差大员带了兵符前往这几个地方铲除匪患。这两位钦差之一嘛……就是你哥哥我了。”
“啧,”楚凤箫听罢歪着嘴笑起来,“行啊,得重用了呢,这是上头要给你升官儿,先帮你找机会树口碑呢。另一位钦差是谁?”
楚龙吟身子向椅背上懒洋洋一仰,两根长腿跷到桌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兵符是何等重要之物,调兵又是何等重要之事,你想上头能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这外省官员的手上么?另一位钦差自然是上头的亲信,且又是正好身在此地、不必从京里长途跋涉到江南来的,你说还能是谁?”
“逸王爷?”楚凤箫略略有些吃惊,“不是说他从不参与政事、手里也没有半点实权么?”
“以前不参与不代表以后不参与,手中无实权也可以给他以实权,傻小子,永远不要以一成不变的目光去看待朝中之事,也不要完全信任涉政之人,政与商不同,涉政的,谁也输不起。”楚龙吟淡淡笑着道。
“怎么,我看你同逸王爷关系好得很,他也不足信么?”楚凤箫偏头笑道。
楚龙吟将目光投向窗外,似是在回想着什么往事,半晌方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不是权掌天下,而是无欲无求。”
楚凤箫石化了一阵,同我对了个眼神儿,两人一起耸了耸肩表示不明所以。
楚龙吟收回目光来,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瞄向我道:“这回倒能遂了你小子的心了,老爷我代天巡视,一路须微服简从、慢慢走慢慢看,说是游山玩水也不为过。这几日你就莫到书房来了,和子衿两个留在后宅把我和咱们二爷的行李打点打点,七日后启程。”
楚凤箫便道:“到时朝廷会派临时知府来代理你这一摊子罢?那我趁这几日把需交接的文件整理清楚。你打算带几个人走?”
“既是轻装简从,当然不宜人多,且我们与逸王爷并不同行,他们走陆路,我们走水路。据他说他这一次只带两名贴身侍从便可,而我们这一路行去不仅仅只为了解决匪患,王爷带来的圣上的密旨里还有一层意思,即是令我体察灾区民情、过问当地疑难杂案以及考核这几处官员的政绩等等,衙役捕头等不必带,每至一处府县皆可现调,因此只你我四人、两个负责担行李的壮丁再加上庄先生这位仵作高手即可——别人的仵作我可是信不过的。”楚龙吟笑道。
楚凤箫道:“庄先生的胳膊尚未复原……”
“我们又不骑马,不妨碍的,”楚龙吟挥挥手坏笑道,“何况他那胳膊早调理得差不多了——也不知修炼了什么邪功,竟比常人好得快了三倍,再有七八天我看他又可以撒着欢儿地鼓捣尸首了。重要的是,秋水医术了得,我们这一路行去万一有人伤个风上个热的,身边带着位现成的郎中总是好些,且灾区多疫病,秋水跟着去我也能放心。”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余下来的几日大家各自处理手头上的事,我除了帮楚龙吟准备衣物行李,还抓紧时间写了不少的字帖送到了和锦堂去,足够撑上两三个月的,另外还去向曾可忆辞了行,被她唠唠叨叨地在耳边嘱咐了一大筐路上要注意安全莫生病等等的话。
七日后,一切打点完毕,一众人在楚龙吟的率领下收拾好行李出得府门外,却见门口已然停了辆马车,竟是曾府的,车外立着曾可忆的贴身丫头,见我们出来,那丫头忙打起车帘子里车厢里道:“小姐,钟公子出来了!”
曾可忆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在人堆儿里找我,我连忙几步过去,低声向她道:“不是不让你来送了么?本来腿脚就不方便,还来回跑什么!”
曾可忆脸上也没了惯常的笑容,眼里只是依依不舍,低了头轻声道:“不亲自来送你一趟,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你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万一不服水土,病倒他乡……”
“嗳嗳,行了行了我的大小姐,这话您老上回在府里就已经说过三遍了,”我笑道,“我哪儿就有那么弱不禁风了?何况不是还有庄先生跟着我们么?好了,不多说了,我们马上要上路了,你自己在家好生养伤,等我一回来就去看你,到时候可别胖得让我认不出来哟!”
曾可忆勉强笑了笑,从旁边取出油纸包的一大包东西:“这是我连夜做的点心,你带着路上吃罢,这一去不比自家,想吃点好的只怕也不能遂心。”
知道推辞不得,只好伸手接过,曾可忆还欲再说什么,却听得身后响起个声音,道:“情儿,雇来的马车已到胡同口了,咱们该走了。”
扭头看去见是楚凤箫淡淡在身后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曾可忆。
曾可忆不大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一扯我袖子:“钟公子,我还有句话想对你一个人说。”
这话明显是在“请”楚凤箫离开,楚凤箫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唇上勾起抹略带讥嘲的笑,道:“曾小姐有话就请当面即刻说完罢,否则你这里有话要私说,他那里也有话要私说,我们还上不上路了?”
曾可忆更是着恼,道:“我这话只想同钟公子一个人说,还请楚公子行此方便!”
楚凤箫笑道:“我们的马车已经到了,也请曾小姐给我等行个方便,有话快说。”
曾可忆冷哼一声道:“堂堂衙门的师爷竟是个不知礼仪的莽夫!”
楚凤箫淡笑着回应:“端端大府的小姐原是位不懂规矩的粗妇。”
曾可忆气得脸都白了,正要发怒,却又似突然察觉了什么,乜斜着楚凤箫似笑非笑地道:“我这妇人虽粗,却懂得‘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阴阳合而万物成形,为天地生生之德’的道理,可有些读了一肚子三纲五常人伦典籍之人却连这自古来的道理都不懂,硬是想要拨乱阴阳,所思所为悖逆常理,直连愚妇我都为他祖上倍感羞惭呢!”
楚凤箫未再言语,只是淡淡地盯着曾可忆,眼见这两人势同水火,我连忙圆场道:“可忆,有话等我回来再说罢,免得我家老爷那里怪罪,我走了!”
说着便要拉着楚凤箫转身,却被曾可忆一把扯住我的手,飞快地塞了个软软的东西在手心里,颤着声音在身后道:“钟公子……一路保重。”
冲她挥了挥手,和楚凤箫大步转回衙门口,一伙人分了两辆车轿坐,静静地在晨光里进入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我的男人
马车行上大街,一路往西而去。半道上楚龙吟跑去庄秋水与那两个负责行李的壮丁所在的另一辆马车上找庄秋水聊天,于是我们这辆马车里就只剩了我和楚凤箫、子衿三个人,。
将临行前曾可忆塞给我的荷包塞进怀里,偏头见楚凤箫在那厢面无表情地坐着,自上了车后他就一直沉默无语,我便拍拍他膝头,低声道:“她一个姑娘家,你跟她较什么真儿呢?”
楚凤箫抬头瞟了我一眼,向子衿道:“去那辆车上把我行李箱里的那本《小园幽记》拿来,我要看会儿。”
子衿依言起身掀了车帘子出去,好在车速并不快,他从车上跳下后再跳上那辆车并非难事。子衿甫一出去,楚凤箫便偏脸看向我,道:“你可听懂了曾可忆方才那话的意思?”
我笑道:“小的书读得少,什么天地大理啊的一概不懂。”
楚凤箫唇角带了抹哂笑地道:“她是说,阴阳互补,是自古以来的定理,就像一男一女结为夫妻,而后繁衍子孙,这才是人之正道。而我呢,她说我‘拨乱阴阳’,即是暗指我有龙阳之好,如此便无子息,有愧祖宗……你怎么看?”
我将脸转向车窗外,笑道:“她和你斗嘴,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话给你,你一耳进一耳出不就行了?几时我们倜傥从容的凤公子也开始在意起这类没用的话了?”
楚凤箫一挪身坐到我旁边来,也凑过脑袋往车窗外看,笑道:“倜傥从容?自从遇见了你这小子,倜傥从容早化为了郁结忐忑!……唉,一代浊世佳公子便这么生生毁在你手里了……”
我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挥手道:“那你快离我远点儿罢,小心我毁人不倦!”
楚凤箫捉住我的手,轻笑道:“你就是毁得我灰飞烟灭,我也心甘情愿。”
“你……几时也这么油腔滑调了?!”我有点尴尬,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收了笑容,认真地盯着我道:“情儿,你打算逃避我到几时?”
“我哪儿逃了?我这不是就在你身边么!快放开我,别拉拉扯扯的!”我用另一只手推他,却也被他捉了住:“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情儿,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就只是装傻充楞回避开,不肯正面面对我。”
“你今儿疯了还是怎么着?!”我有点火大地瞪住他。
“我没疯,我只是被那位曾小姐的话说得不想再忍而已。”楚凤箫平静地道。
“那你找她去说!别再跟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想听不爱听!”我道。
楚凤箫看了我半晌才轻声道:“好,你现在不想听我就不说,我就陪你这么挂着,什么时候你想落地了想听了,再来给我个正面答复。”
我甩开他的手噌地起身掀了车帘子来到车外,坐到车夫的身旁呼呼喘气。心中烦躁得很,有苦说不出有愁无处诉,只好闷闷地望着天空发呆。一时子衿取了书回来,也不知车厢里面的楚凤箫有没有心情看。
马车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来至一处繁忙熙攘的的码头,这便是天龙朝纵贯南北的恒昌大运河,是天龙朝最为重要的经济贸易和交通枢纽之一。但见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多如牛毛,载货的载客的官家的私人的应有尽有,码头上更有运货的劳力渡河的船客川流不息,嘈杂纷乱让人眼花缭乱。
走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了下来,见楚龙吟率先从车内跳下,大步向着我们的马车走过来,看见我在外头坐着先是一怔,而后笑道:“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闷了?后面还有月把的路程呢。”说着伸了大手过来,让我扶着从车上跳下。
“就到此处罢,我们从这儿走水路南下。”楚龙吟轻轻拍了我一下,而后伸手敲了敲车厢叫楚凤箫下车。
众人背了行李下车,送我们来的两辆马车便各自回去了。我背着楚龙吟一些重要的、必须贴身带的行李跟在他身后往码头行去,楚凤箫也面无表情地走着,身旁的子衿更一直是个冷面小郎君,反正我从没见他笑过,主仆两人一对白板脸,若是庄秋水再走在旁边,三个人可以碰一张了。
这载客的船也分三六九等,穷人有穷人坐的小船,富人有富人坐的大舫,且船也有长途用的和短途用的,长途用的造价更高,结构更结实实用,而我们买的就是这种长途船票,船上乘客也多是些有钱人或商人。
这艘巨大的船共有三层,最顶上一层用现代话说就是“头等舱”,一般住的都是主子有钱人,第二层自然是二等舱,住的是财力有限的人或是有钱主子们的比较体面些的下人,第三层是混合舱,除了住下人住船员之外竟然还有有钱人带来的车马,这是为了方便一下岸就可以乘车或骑马上路,不可谓不奢侈夸张了。
楚龙吟现在好歹也是位钦差大员,虽说是微服出行,却也不能太丢皇上的份儿,因此我们自然也要住头等舱,因每间客房只有内外间两张单人床,且也不可能单为下人买两张头等舱的船票,所以只好委屈庄秋水和那两位挑行李的壮丁住到二等舱去,楚龙吟和我、楚凤箫和子衿,四个人占了两间房,各自进屋去安置行李。
楚龙吟在里间床上坐着,伸手摸了摸褥子,眉头一皱,道:“情儿,来来,把这褥子掀开,看看下面什么东西硌乎乎的。”
我依言过去,猫下腰才欲掀褥子就被他一把搂住摁在床上,坏笑着道:“非得老爷我说个瞎话儿才能把你骗过来!说说,小凤儿那小子又怎么气着咱们情儿爷了?板着个脸蛋子,要多丑有多丑。”
“没有啊,你多想了。”我推开他想起身,被他四肢并用章鱼哥似地缠在身上。
“臭小子,一肚子心事只不肯对我说是不?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楚龙吟学着我曾经的口气幽怨无比地道。
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你别学我说话!恶心死了。我的确是有心事,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必要,或者是我认为自己应该可以解决的,要是实在解决不了会告诉你的。”
“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到底把我当成了你的什么人?”楚龙吟无赖地追问。
“当成……唔……嗯……”我冥思苦想。
楚龙吟好气又好笑地在我ρi股上拍了一巴掌,凑到耳边暧昧低笑:“当成是你男人。”
“那,我也是你的男人了?”我恶趣味地想到互攻问题,口头上占着他的便宜。
楚龙吟大概也觉得这种说法很别扭,翻着眼睛想了想,道:“我是你男人,你是我的小男孩儿,明白了否?”
“你把我当孩子?好哄好骗好欺负?”我挑眼儿看他。
“身上毛还没长全呢就想当男人?”楚龙吟谑笑着道。
我这脸登时烫了起来——这家伙还真把我当成男的了,肆无忌惮地说荤话!一时又窘又尴尬,拼命想要推开他起身到外间暂避,谁知这家伙一见我脸红了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摁住我的双手,眼睛直直地盯在我的脸上,满面的淫.笑:“啧啧,老爷我最爱看小情儿脸红红的样子,苹果似的,真想咬上一口。”说着便俯下脸来,果真照着我的脸颊咬了一口,直让我又疼又痒,拼命摇头:“放开我!你这混蛋!”
“哟嗬?!敢骂老爷混蛋?!那老爷若不当真混蛋一回还对不起你了!”楚龙吟邪笑着再次咬下来,却不用力,只轻啮细碾着由我的颊畔慢慢滑上耳际,双唇微启吮住耳垂儿,舌尖轻轻地拨弄,直令我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激凌,连脚心儿都麻了。
楚大混蛋的手也不闲着,轻轻握住我的脖颈,指尖一动便滑进了领窝儿去,一寸寸轻揉着画着圈儿,慢慢地深入,直到滑上我的肩头,灼热的掌心几乎要将我烘得迷失了神智,唇畔不由自主地飘出一声微吟,竟因此招来了他双唇霸道的深吻,一刹间真应了那句“天雷勾地火”的话,唇舌纠缠了不知几个回合,直到有人在外轻敲房门才蓦地惊醒过来,见自己的衣襟早被楚龙吟拉扯开了道大缝,露出一小片肩下的肌肤来,再看向他……这流氓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倘若不是这敲门声及时响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干什么!?”我又羞又恼地瞪着他低斥。
“这绶带系得太紧了,方才亲嘴儿险些喘不过气来,你想憋死老爷我么?!”楚大流氓理直气壮地道。
顾不得再同他计较,我连忙推开他跳起身整理衣服,他却不慌不忙地就这么倚在床栏上笑眯眯地看着我,道:“情儿的肩膀好嫩滑,惹得老爷我心痒痒的。”
我脸红着再次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去开门了,你就这个样子么?”
楚龙吟低头看了看自己没系腰带的裤腰,笑道:“反正来找老爷我的除了楚老二就是这船上侍者,大家都是男人,被他们看两眼春光老爷我也损失不了什么,去开罢。”
我便依言过去开门,见立在门外的果然是船上侍者,是挨屋送热水的,便接了壶,回来给楚龙吟泡上茶,他因昨晚处理手头上最后一点的卷宗没有睡好,便说趁午饭前先小睡一会儿,伺候他躺下后我便从里间出来,坐到外间床上看带来的闲书。
差不多近午时候将楚龙吟叫起来,问他在哪里吃午饭,因位于船尾处的大厅是专门用餐的地方,可以在厅里用,也可以吩咐侍者把饭端来房里用,楚龙吟便说不去餐厅同别人凑那个热闹,只在房里用饭即可,遂让我去把楚凤箫叫过来一起吃。
不得已,我只好从房里出来去敲隔壁楚凤箫的房门,子衿将门打开,淡淡看了我一眼,偏身让我进去,见里间门关着,便问子衿:“二爷可在里头?”
子衿略一点头,只管坐回床边鼓捣行李,对他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我早已见惯,因而也不再多说,上前去敲里间房门,听得里面楚凤箫道:“不是说了莫要扰我么?你若闷了就自己在船上四处逛逛罢,别惹事就是。”
看样子楚凤箫对子衿也很是宽松呢,不仅仅只是对我而已。一下子想起了他百般的好来,早上那点子气便骤然消散了,于是轻轻一推门进得屋去,顺手将门在身后关了。见楚凤箫正坐在窗前椅上,一手支着头望着窗外河水发呆,听见门响回过头来,见是我进门不由怔了一怔,黑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如兄如弟
“楚二爷在想什么?”我慢慢走过去问道。
“在想你几时才能消气。”楚凤箫答道。
“猜中了么?”我问。
“没有,”他眨了眨眼,“比我预计的要早了十天。”
“噗……”我笑出声,捶了他一拳,“你就得瑟吧!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生个气要十来天?!”
“情儿一向有气量,这我倒是清楚的。”楚凤箫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喏,送你的,算做今天上午的赔礼。”说着从桌上拈起一张纸来,见那上面是一幅黑白写意画,画的主角正是我,托着腮坐在窗前,神情惟妙惟肖。
我笑眯眯地接过画来,道:“早就知道你擅长丹青,只是这么久了都没见过你画的作品,当真是惜墨如金呢?行了,冲这幅画也原谅你了!”
楚凤箫笑了笑,垂下眼帘收起一腔心思,道:“要用午饭了罢?楚老大要在哪里吃?”
“去我们房里。”我将画小心翼翼拿好。
楚凤箫带着子衿同我一起出门至隔壁房中,和楚龙吟在外间窗前小桌旁面对面坐了,从窗口望出去正可见宽阔无垠的恒昌河在碧空白云下缓缓流淌。因屋中也没旁人,楚龙吟便让我和子衿也坐至桌旁四个人一起吃,子衿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依言坐过去,而后我才跟着坐下。
楚家哥儿俩边吃边聊,说起这船沿着恒昌河再往南行两天的路程便会入海,到时风景更非一般,在海上行个七八天后才是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沛城。我和子衿只管低头默默吃饭,忽见一双筷子夹着块肉送到了我的碗里,不由一怔,抬头看过去,却是楚凤箫夹的,眼睛并不看我,只作随意的样子认真扒着碗里的饭。
听得楚龙吟一声笑,道:“要夹也不说给我们情儿多夹几块儿肉,小气!”说着索性直接夹起一根大鸡腿放到了我的碗里,一只不老实的脚丫子在桌下摩梭着我的小腿。
“谢老爷。”我咬牙道,想狠狠踩他一脚又怕动作太大被另外两人发现,只好拼命收回腿来躲过他那流氓大脚。
“咦,怎么不谢你们二爷呢?当真是嫌他夹的肉小?”楚龙吟这混蛋偏偏想让事情发展得更尴尬,挑眼儿瞟着楚凤箫坏笑不已。
“吃你的罢,烦不烦人呢。”楚凤箫没好气地道。
普天下能治住楚龙吟的只怕也就楚凤箫一人了,见那流氓满是委屈地撇了撇嘴,果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吃饭,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被他这么一闹,楚凤箫似也不好再给我夹菜了,只管闷头草草吃罢,带上子衿回房休息去了。
楚龙吟拍拍吃得狗饱的肚子,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笑道:“情儿,你说,是老爷我对你好呢,还是楚老二对你好呢?”
“都好。”我把茶递给他,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都好?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楚龙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哪一个更好一点?”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非要比个高低?”我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来,只好看着他。
“因为……”楚龙吟眨了眨眼睛,“算了,不说了,老爷我接着睡,你也歇着去罢。”说着便放开了我的手,喝了口茶后果然滚到床上挺尸去了。
我因头一次在古代坐船,潜意识还是很有些兴奋的,因而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也未能睡着,只好轻轻出得房来,趴在栏杆上赏河上风光。凉秋的风夹着水气扑面而至,吹起发丝衣角,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扒着栏杆向下面瞅了瞅,见第二层和第一层船舱外几乎也没了什么人,大家都在午休,便正好趁着人少由楼梯下去,到一层甲板上四处闲逛长见识。
要说这个架空的朝代还当真是财力雄厚,如此庞大的船只大约在正史上只有郑和下西洋时的宝船才能比它强些。在甲板上走了走,目测其一侧的宽度大约足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的,只船上水手就有上百人,当真是大规模、大手笔!
不觉间来至船头,伸开胳膊迎着风,正想来个经典的泰坦尼克式POSS,便听得身旁有人说道:“你也睡不着么?”
循声看过去,却见是楚凤箫,正从后面慢慢踱过来,身旁并未跟着子衿,只他自己。
“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好奇之下四处走走。”我笑,“你呢?怎么不休息会儿?昨晚处理卷宗熬到那么晚呢。”
“反正在船上也不必办公事,每天都可以休息,不急在这一时。”他走过来立到我的身旁,面向着船舷外的河水,秋风吹起他黑长的发丝与轻软的袍角,衬着那张沉静如温玉的面庞,宛如临江之仙。
我便未多说,同他一起静静立着去看那水天一色。直过了许久方才听他轻轻地开口道:“今早在马车上的事,对不起。”
“怎么还提这事呢,都过去了,你不是也画了画儿赔礼了么?”我笑道。
“情儿,”楚凤箫转过身来面向我,一对眸子深而又深,“你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未交过如你这般好的朋友,许是我太想对你好了,进一步怕令你反感,退一步又怕照顾不好你,于是反复进退间反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意……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所以……希望你莫要对我此前的失礼之处生气,我不想因此而令你我越来越形同陌路……好么?”
我对他轻笑:“傻瓜,我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你的气,一切都是你想得太多了。你对我有多好我心里一清二楚,我只恨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回报你。你和我已经是亲如兄弟、密如知己的朋友了,已经好得没有办法再更好了,所以你不必总想着对我再怎么怎么好,你只需让自己更快乐,我就能因此一直好下去,明白了么?”
楚凤箫望着我,半晌也轻轻笑起来,道:“明白的,你好我便好,我好你也会好。”
“就是这个意思,”我笑着把头一点,“凤爷终于悟了。”
楚凤箫伸指在我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笑道:“那,既然我们两个已经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会瞒我?”
我心道除了我是女儿身这件事,表面上则厚着脸皮将头一点:“当然。”
“喔,那我问你,你对那位曾可忆小姐有什么看法儿?”楚凤箫似笑非笑地问道。
“啊?没什么看法呀,就是普通一朋友。”我道。
“当真?”他闪着眼睛追问。
“真啊,你不信我?”我睁圆眼睛瞪过去。
“喔,既然你对她无意,那以后最好还是疏远着她些罢。”楚凤箫用手指轻轻搔了搔自己挺直的鼻梁,只作随意地道,“难道你看不出那姑娘对你的心思么?既然你无意于她,就莫要给她任何幻想的机会,否则最终伤的只会是她。”
“你多想了,她把我也只当成朋友来的……”我有点尴尬地道,毕竟我也是个女人,当真被另外的女人喜欢上也是很尴尬的事。
“当局者谜,你看不出来,我替你看出来了。”楚凤箫瞟了我一眼,“只是个提议罢了,你若觉得同她继续在一起没问题,就当我是多想了罢。”
“不不,你说得有道理,怎么说我也是个男的,不该同她走得太近。”我忙道。
楚凤箫眨了眨眼睛,看了我半晌又道:“那么,你现在对我哥……也没什么怨气了罢?”
心中惊了一下,又不想骗他,怎么说这件事最终还是要让他知道的,便模棱两可地道:“日久见人心,令兄是位好官,人也不坏,我没那么偏激。”
“喔,就是说,你不讨厌他了?”他望住我,“那……喜欢他么?”
“你、你说啥呢!”我有点慌,转过身望向船外不去看他。
“随便问问而已啊,你脸红什么?”楚凤箫低下头凑过来看着我,一脸的好笑,“毕竟他是我哥啊,而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朋友不喜欢自己的哥哥啊。”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见这张真诚纯善的脸上没有任何的伪饰隐瞒,这才放下心来,只当他是无心之言,便简单答道:“我挺佩服他的。”
“我呢?对我呢?”他撒娇地追问。
好笑地歪头看他:“你么……就比较复杂一些了。你在我心里有时像兄长,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又体贴细心,有时却又像弟弟,偶尔任性偶尔小孩脾气,让人为你提着心担着忧。你是最明白事理的,却偏偏又是最心重的,你是坚强的却也是脆弱的,所以放心你的同时又总是担心你,想让你过得好又怕你过不好……”
楚凤箫笑个不住,一伸长臂揽住我的肩:“罪过罪过,原来我是这么不省事的人,害咱们情儿爷忧心至此,从今后定当改过自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嗬,二位心情不错嘛,大中午的不睡觉在这里喝风?”
转头看去,见竟是楚龙吟不知何时也从三楼下来,脸上还带着未消退的睡意,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和楚凤箫,目光在楚凤箫搭于我肩头的手上转了两转。
楚凤箫立而不动,笑向楚龙吟道:“我们在这儿正说得开心,你跑来凑什么热闹?赶紧着走开,别妨碍。”
“哟,敢情儿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楚龙吟搔了搔耳朵,“那你们聊,我拉屎去。”
恶心的家伙,他故意的!
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沿着楼梯回往三楼,我有点待不住了,想找个借口回去又怕楚凤箫多想,只好闷闷地转过身去望向远处天际。
便听得楚凤箫轻笑了一声,似有意似无意地道:“你说,他是不是吃醋了?”
心中又是一惊,抬头去看楚凤箫,却见他面色很是平静地也望着远处,从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便也假作随意地道:“他那样的人,吃什么都不足为怪。”
楚凤箫又笑了一声,这笑声里却听不出任何意思,而后便不吱声,只管望着远处出神。
同他又在这船头立了一阵,终没能忍住,找了个借口道:“我去厕所,先回房了啊,你回去么?”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回去罢。”
也顾不得他会不会疑心了,我转身沿了楼梯回到三楼,推门进房,见楚龙吟正躺在床上倚着床栏看书,见我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儿,依旧盯回书面。我走过去坐到床边椅上,望着他的鬓角眉眼,没有作声。过了良久,他才又抬了抬眼皮儿瞟我一眼,仍看回书面,我便顺着他的目光也向那书面上瞟了一眼,见是什么“玉足如弓,小巧精致,被梁生握在手里……”
这流氓家伙!明明一脸的正儿八经,实则却是在看这档子东西!亏我还以为他心里头正不高兴,才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呢!嗷他个妹的!
见我目光凶恶,楚龙吟耷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没好气地答他。
“不干什么你盯着我干什么?”他道。
“不干什么就不能盯着你干什么了么?”我反问。
“嗬,跟老爷我说绕口令呢?!”他将书往床上一扔,身子向下错了错,一头躺到枕上,闭了眼道,“盯着罢!老爷让你盯个够!”
唯一要求
我半晌没应声,他也不睁眼,两个人就这样一躺一坐地僵持着。又过了一阵,这混蛋家伙居然微微地打起了鼾——竟是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可惜这混蛋已无知觉。不甘心被他撇开借睡觉躲清闲,我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狠狠地吻上他的唇,一番连咬带啃把他搅醒,喉咙里“嗯嗯”地发出暧昧的声音,嘴里呜噜着道:“就这样……嗯,情儿……别停……”两手不老实地溜上我的后背,轻轻摩梭着。
见这家伙恢复了正常状态,我最后用力地嘬了他嘴唇一下,然后直起身,道:“好了,你睡罢,我看书去。”转身便往外走,听得他在背后好笑着道:“你个臭小子!把老爷我搅和醒了就跑?!”
“反正老爷什么情况下都能睡着,再睡一次就是了。”我头也不回地出了里间,偷笑不已。
“臭小子!进来给老爷捶腿!”楚龙吟在里头嚷嚷。
当然不能进去,进去难逃魔掌。索性充耳不闻,半晌又听他道:“进来,老爷不碰你,有话对你说呢。”
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蹭回里间,只在门口立住,见他仍在床上躺着,头枕着胳膊,冲着我笑骂道:“小混蛋,进来!还怕老子吃了你不成?”
“老爷有话请讲,小的在这里也能听清的。”我笑容可掬地道。
“奶奶的!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么?老子要是想办你迟早能办你!过来!”他笑着坐起身,一指床边。
“什么办不办的,我又不是案子。”我嘟哝着慢慢蹭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这小混蛋比任何一件案子都难办!”楚龙吟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略略用力一扯就把我扯到了床边,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挨着他坐下,随时准备着跳开他的魔掌。
“我且问你,楚老二是否曾跟你说过要替你赎身的事?”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问。
“说过。”我点头。
“喔,你怎不答应呢?”楚龙吟倒回枕上,依旧枕着胳膊笑眯眯地看我。
“你怎知我没答应呢?这么好的事儿自动撞到我跟前来,我又不傻,干嘛不答应,只不过我的盘缠还没挣够,想多待些时日再走罢了。”我眨着眼睛道。
“你哪里舍得老爷我呢,”楚龙吟笑得暧昧,“一天不见只怕就想死了呢。”
“赎了身也可以天天来见老爷你呀。”我装可爱地笑。
“好好好,那你去罢,去做你的自由之人罢,老爷我那衙门太小,盛不下情儿爷你这么大一尊神,走了就莫回来了,我这儿没好茶侍奉!”楚龙吟转个身背对着我面向床里,冷冷地道。
“老爷你既然同意了,那我现在就去同二爷说了?”我起身佯作往外走。
“去罢。”楚龙吟冷声丢过来一句。
心下暗笑,倒退着走出里间门,而后又蹑手蹑脚地回到门边往里看,见那家伙始终一动不动地背着身躺在那里,果真是生气了。于是仍悄悄地踮着脚尖走到床边,俯下身去从背后抱住了他,轻笑道:“别生气了,我没有答应二爷……”
谁知未待我说完,楚龙吟居然蹭地转过身来,一把薅住我从他身翻过去摁在床里,整个人压上来,满脸地邪笑:“傻小子,自投罗网了不是?”
我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生气神马的全是装的!就等我自己贴上来好逮我个正着呢!我了个去,上当了!
我挣扎着想要逃下床去,早被他牢牢压住,呷呷怪笑着道:“小子,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罢!你是自己脱呢还是老爷我劳动劳动帮你脱呢?”
我一时又怕又慌,只好卑颜地讨饶:“老爷,我错了,饶我这回罢……”
“饶你?老爷我可有好处?”楚龙吟坏笑。
“我给老爷捶腿……”我道。
“去,老爷我腿不疼。”楚龙吟道。
“我给老爷洗脚……”我道。
“去,你本来就该给我洗脚。”楚龙吟的手已经开始解我的腰带了。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我急道。
楚龙吟坏笑两声,在我耳边低低说了三个字:“鸳鸯浴。”
“不、不行!”我涨红了脸,用手使劲儿推他。
“哼,这点儿好处都不给老爷,还指望着老爷这次轻饶了你?!”楚龙吟瞪着我,一手又作势来解我的腰带。
“你——我——等等!想让我答应也行,但你须先答应我一件事!”我紧紧攥住他的两只手。
楚龙吟笑骂了一声,道:“你这小滑头还真是一点亏儿都不吃——说罢!老爷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嘴儿里还能吐出什么牙来!”
知他拐着弯子骂我,狠狠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坐起身来盯住他亮亮的眼睛,正色地慢慢道:“老爷,我虽然爱漫无边际的乱想,但也很重实际。我想跟老爷在一起,没有任何负担和顾虑的在一起。可眼下你我之间还没有这样的环境,我们的事至少二爷还不知道、你的其他家人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我?先不说我是个男人,就算我是个女人,来历不明、身份低下,你的家人会同意你我在一起么?”
“我没你那么乐观,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我就无法踏实,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信任除你之外的其他人。我胆儿小,不敢拿感情赌什么,我只想踏踏实实的去做有把握的事。我可以用生命去冒险,但我不能用感情去冒险,因为生命是我自己的,感情却是你和我两个人的,所以我想要老爷答应我一件事。”
楚龙吟沉声地道:“什么事?”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望着他,“如果日后你的家人让你娶妻或是纳妾,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不要当我是男人就不在乎与人共侍一夫,任何的感情只有一对一才是最真挚的。如果你做不到,届时就请痛快的放我离开。好么?”
楚龙吟沉默了良久,轻轻吁出一口气去,把我的身子拉下来摁在他的胸膛上,哼着道:“你这臭小子,叽叽咕咕地说了这番狗屁糟糟的话当真该狠狠打一顿ρi股才是!不过你既然想要我个直接的答案,我就回答你:好。然而你也给我听清楚了——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一天,你小子落到我的手里,这辈子都甭想再逃了!听见了?”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轻笑道:“我但愿你能把我囚得紧紧的,这牢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傻小子。”他轻轻吻着我的发丝,温柔似水。
缱绻缠绵了许久方才相互放开,楚龙吟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扭脸冲我笑道:“被你这小子一番话堵得老爷我啥也做不成了!闲得无趣,找老二下棋去,你可要来?”
“我去看看庄先生,他胳膊上的伤尚未好全,我且看他有需要帮忙之处没有。”我翻身下床整整衣衫。在我胳膊受伤的时候庄秋水没少照顾我——虽然是在庄夫人的授意之下,不过若非他后来给我另开的药方我也好不了这么快。他那根木头先生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如今庄夫人不在身边,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对他不闻不问。
楚龙吟胳膊一伸勾住我的脖颈,笑道:“说到庄先生……小情儿你若有空给我讲讲你和庄夫人之间那点秘密可好?”
我歪头冲他笑道:“好,不过近期不行……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楚龙吟一巴掌拍在我ρi股上:“臭小子,还瞒着老子!滚罢!”
从三楼下到二楼,找到庄秋水的房间,轻轻敲门,半晌门开了,露出他那张万年不变表情的脸,侧身让我进房,而后便坐到窗边桌前拿起本书看。
“庄先生胳膊可好些了?”我已经习惯了他这不会与人沟通的态度,因此丝毫不觉尴尬,走过去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他。
“再有三五日当可复原。”庄秋水看了我一眼,道。
“喔,日常起居可还方便?”我礼貌性地问。
“方便。”他道。
“嗯……如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算了,还是我直接来找你罢。”想着庄秋水这家伙永远不可能主动来找我帮忙,说也白说,还不如我经常来看看他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呢。
“直接找我做什么?”庄秋水木木地问。
“呃……没什么。”我起身,“不打扰先生看书了,我走了。”
“你冷么?”还没待我迈步,庄秋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庄秋水沉默了半晌,道:“家母让我每日对你嘘寒问暖。”
“噗——”我实在没忍住喷了出来,连忙捂住嘴冲庄秋水摇手,“我不冷,也不热,正好,谢谢伯母关心。”
庄秋水看着我,又半晌才道:“胳膊还疼么?”
我顿了顿,摇了摇头,道:“谢谢庄先生关心。”
庄秋水便垂下眼去,继续看他的书,不再吱声。
接下来的几天,这艘巨船就这么稳稳地航行在深秋里的恒昌河上,途中每逢码头便会停下卸客卸物,而后再迎上一批新的船客。如是这般,出了清城地界后又经过了澄城、流城、漠城,这一日进入了汀城。
吃罢早饭,楚龙吟便带着我钻进楚凤箫的房里同他下棋,如今不必每日坐堂办案,哥儿俩着实清闲了一回,每天不是赏景下棋就是看书闲侃,再或斗嘴厮打赌气冷战,反正没一刻安省的。
楚龙吟已经输了第四盘,算上这几日总共对弈下来的,平均每十盘里他都要输上七八盘,完完全全地落在楚凤箫的下风,眼见着他在那里抓耳挠腮的苦思回天之策,楚凤箫悠哉游哉地端了茶边喝边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者就窗外美景同我言论一番,一时听楚龙吟那厢道:“好了,我落子了,换你了。”
楚凤箫这才回过头去望向棋盘,原本胸有成竹的表情一下子不见了,眉头微皱地看了半晌,突地向着楚龙吟一瞪眼睛:“喂!你挪了我的子!”
“屁!你哪只眼睛见我挪了你的子了!”楚龙吟根本不承认。
“我这个子明明在这里放着的!”楚凤箫指着棋盘。
“嘁!我还说我这个子儿在这儿放着呢!”楚龙吟拈起个黑子往棋盘上放。
“你就赖罢!多大的人了!”楚凤箫翻个白眼儿不想跟他再乱扯。
“小情儿!你说——老爷我可赖你们凤爷了?”楚龙吟瞪向我。
“老爷您没赖……”我道。
“嗳!”楚龙吟满意地一点头。
“……难道还是我赖的?”我把后半截话说完。
楚凤箫仰脖哈哈大笑,楚龙吟跳起身窜过来,一手一个地捏住我和楚凤箫的后脖颈:“两个臭小子!合起伙来欺负老爷我哈?!”
楚凤箫笑着向我道:“情儿,你可知咱们龙哥最喜欢什么么?”
“什么?”我问。
话中漏洞
“他呀,最喜欢人家给他呵痒了。”楚凤箫挤着眼睛笑。
我心领神会:“那我们就让老爷好好喜欢喜欢。”
“喂——”楚龙吟撒手欲撤,早被我和楚凤箫一人抓了一条胳膊拽住,伸手挠向他腋下,楚龙吟连躲带闪地往后退去,笑骂道:“反了反了!两个小兔崽子……哈哈哈哈……住手!……哈哈哈哈……看老子我非得把你们……哈哈哈哈……”
百年难遇的可以收拾楚大流氓的机会,我和楚凤箫岂能放过?!当下死缠烂打地将他揪扯住,一左一右只管呵他痒,楚龙吟退到床边再无退路,腿一软便向后倒在床上,哈哈哈地早没了力气,只能努力地蜷起身子,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笑容看在眼里,心头不由一阵柔软,手上稍微一个放松便被他逮住空子扯住胳膊,用力一拽拉到怀里,竟拿我当了人肉盾牌以挡住楚凤箫的攻势,楚凤箫连忙收手,却也被他逮了空子,腿一缠手一扯便被绊倒在床上,三个人立时滚作一堆。
一番混战下来全都笑得没了力气,我枕着楚龙吟的胳膊,楚凤箫枕着他的肚子,三个人各自喘着缓气儿,好半晌才听得楚凤箫微喘着开口,笑道:“你我三人若能一直如此该是多好。”
楚龙吟笑着接口道:“为什么不能呢?”
楚凤箫沉默了一阵才又道:“情儿……小钟,总不会在你身旁做一辈子长随的。”
我没有吱声,只听楚龙吟笑道:“不是非得做长随才能在我身边待一辈子,只要小情儿愿意,我就留他一直在身边。”
我心里不由有些紧张,知道楚龙吟这是在试探楚凤箫,下意识地攥了攥他的袖子,他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示意不必担心。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那我们也未免太自私了,小钟他总要娶妻生子自立门户的,你难道还想拘他一辈子?”
“啧,我又没说不许他娶妻生子,”楚龙吟故意道,“他若成了家不能再做长随,我便让他做个二管家,待雄伯上了年纪干不动活了,就升他为大管家,一直管到你我老得断了气,怎样?”
楚凤箫噗地一声笑出来,道:“你倒是一厢情愿,也不问问小钟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不必问。”楚龙吟故作霸道地道,“你的意思呢?”
楚凤箫起身立在床边抻衣服,背着身道:“我当然也希望小钟能永远留在楚家。”
“以什么身份都可以么?”楚龙吟更进一步地问道。
楚凤箫将头一点:“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楚龙吟偏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我冲他笑了笑,心中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因为我知道楚凤箫的心事,我知道我与他之间有一层窗户纸绝不能点破,一但点破……我们三人的未来将难以预料。
哥儿俩重新归座,各自端了茶喝,楚龙吟一指桌上杯子,笑向我道:“来,咱们未来的大管家,也闹腾得渴了,自个儿倒茶喝罢,算是奖励你欺负老爷有功!”
楚凤箫笑道:“早知收拾你一顿有如此好处,我和小钟便每天都来收拾收拾你,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请用**牌肾宝,我心里接口,走过去拿杯子,楚凤箫却抢在前头替我倒上了茶。
正喝着,忽觉外头有些喧闹,紧接着便有人敲门,道:“里面的人出来!”
楚家哥儿俩对视了一眼,我便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几名衙役打扮的人,先是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阵,为首的一个便道:“你们家老爷呢?”
不等我回话,身后已传来楚龙吟的声音,笑着道:“几位官爷找小民有何贵干?”边说着边走过来向着衙役们行了个礼。
这一趟既是微服巡查,当然不便轻易暴露身份,反正楚龙吟本就是个能伸能屈的,当知府当混混都拿手得很。见他那一脸的谄媚,让人看得直想踹他两脚。
那衙役也上下将他一阵打量,道:“你老婆死了,尸首在流城被发现,跟我们下船罢。”
噗——神马情况?
我诧异地望向楚龙吟,他连忙冲我做了个“冤枉啊”的表情,陪笑着向那衙役道:“这个……几位官爷是不是认错人了?小民尚未娶亲哪!”
几名衙役一愣,相互看了两眼,又看了看其他房间的门,为首那个这才略显尴尬地道:“错了,我们要找的是你隔壁的人,没你事儿了。”
是个乌龙,吓人一跳。
我和楚龙吟都没急着关门回房,一起立在门口看热闹。见那几个衙役走到隔壁去敲门,门开后吸取方才教训,先问了一句:“你是赵聚宝罢?”那人说是,衙役才又道:“你老婆死了,下船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去罢!”
叫赵聚宝的登时慌了,边跟着出门边道:“不、不可能罢官爷!小民出门时贱内还在澄城啊!”一路说着一路往楼下行去。
楚龙吟走到外面向下头看了看,道:“难怪船上会有衙役,原来船已停靠了码头。”说着忽地“嘿嘿”笑了两声,扭头向我道:“情儿,咱两个打个赌——老爷我已经知道杀害赵聚宝老婆的凶手是谁了,信不?”
嗬,说得自己还真成了神一样的存在了似的。我摇头,挑眼儿看他:“赌什么?”
楚龙吟伸手冲我一点,坏笑道:“老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干脆!就赌……”说着凑过身来,附耳轻声笑道,“我若说对了,情儿便主动献香吻一枚,如何?”
脸上微微一烫:这家伙永远没个正经!……想想反正我也不吃亏,于是点头答应了。
楚龙吟直起身眯着眼儿笑得像个坏小子,道:“情儿还记得方才这些衙役怎么对赵聚宝说的么?”
“‘你老婆死了,下船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去罢!’”我重复道。
“于是赵聚宝是怎么回答的?”楚龙吟引导着道。
“赵聚宝说,他出门时其妻还在澄城——啊!”我恍然,“衙役们并未说明他妻子的尸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通常情况下一般人都会认为死尸是在家,至少也是在澄城内被发现,而赵聚宝话中之意却仿佛早就知道其妻的尸体并未在澄城!”
“所以,”楚龙吟冲着我暧昧地笑,“这赵聚宝九成是害死他妻子的元凶。”
我假作无视他这淫.荡笑容所指含义,只走到船栏处往船下张望,道:“可看这些衙役的样子似乎没人发现他话中的漏洞,照这么下去只怕要令凶手逍遥法外了呢。”
楚龙吟一拍我后脑勺:“走罢,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且同老爷我一起下船去看看。”
于是跟了他下楼,见衙役正在一楼甲板上同船主说话,走近前去听得是问这船何时开——这船每次靠港时都要停上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的,卸客卸物或是给船上补给水和粮食等物。
衙役的意思是先趁着船未走的时候带着赵聚宝回衙门做一份笔录,如果没什么问题再看赵聚宝自己的意思,是先办完他的事还是立刻回澄城去——毕竟赵聚宝是个商人,谁知道在他心中是生意重要呢还是老婆重要呢?
船主说这船只在这个码头停半个时辰,于是赵聚宝决定就在此处下船,衙役头便让他回房去收拾行李,趁着等赵聚宝的功夫,楚龙吟走过去低声向那衙役头亮明了身份,并且出示了能证明钦差身份的令牌,那衙役头立刻便换上了一脸的恭敬。楚龙吟先嘱咐他莫要声张,而后才低声问了问这件案子的相关情况。
赵聚宝是个茶商,家中其实也并非想像中的富裕,他的买卖才刚起步,坐船来往于江南各城亲自跑生意是很经常的事情,而这一次之所以能买到头等舱的船票,也是因为他此次要谈生意的对象对他颇为欣赏,听说他要过去,便主动替他担负了船费。
赵聚宝的妻子赵氏据说从他这一次出门的前一天就独自前往澄城与其临城流城交界处的一座寺里上香去了,尸首于昨天一早被发现于寺外一条和尚们每天打水的必经之路上,经流城衙门的仵作鉴定,赵氏大致死于前天中午前后,死因是勒颈窒息,死前曾遭凶手捆绑,手腕和脚腕处都有相应勒痕。
流城衙门是根据赵氏身上一块家玉而获悉其身份的,所谓家玉,就是一些有钱人家用玉制作的一种起名片作用的装饰物,在玉上刻上自家姓氏和地址,譬如“澄城江阴赵氏”,澄城是住宅所在地,江阴是族系,赵是家主姓氏,这么一来在上流社会举行社交活动时才能避免有人冒充身份骗财生事的情况发生。想来赵家虽未跻身上流,但也想要附庸个风雅,便造了类似的家玉,而流城衙门也是因这家玉方能很快地确认死者赵氏的身份的。
因赵氏的居住地是澄城,死亡地却在流城,这案子当归流城管,所以流城衙门便利用天龙朝的传讯机构“鹰局”将消息发往澄城衙门,鹰局是专门用人工训练的鹰传递信件的部门,信息传递起来既快又安全,因此澄城衙门在短时间内接到消息后便派人前往赵聚宝家通知他前往流城认尸应案,后被告知赵聚宝已经乘了南下的船谈生意,打听得是哪一趟船后,澄城衙门将赵家的相关资料及赵聚宝的乘船路线和时间发还给了流城衙门。
流城衙门根据行船时间推算出来赵聚宝大致所处的位置,因而又借鹰局发信给了汀城衙门,请求汀城衙门协助将船上的赵聚宝截下,然后赴流城应案听讯。
——可以说,天龙朝这个架空的朝代在司法程序这一方面已经相当的成熟严谨了。
楚龙吟听罢大致情况,转而向船主要来一张这艘船的行船时间表,瞄了眼表上时间,道:“船是三天前停靠的澄城码头,赵聚宝应当是在那个时间上的船,而赵氏却是前天中午才遭杀害的,从这一点来看赵聚宝又有完全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唔……”说着摸起了下巴思索。
我冲他眨了眨眼,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时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低笑道:“你得意什么?!老爷我还有一成的希望呢。”
我也低声道:“老爷你还没说这赌你若输了该当如何呢!”
逆向思维
“我若输了就献你十枚香吻,你稳赚不赔,放心。”楚龙吟坏笑着转了开去,我跟上去趁人不注意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楚龙吟手里捏着那张行船时间表倚到船栏上细看,道:“从时间上来说赵聚宝的确没有作案的可能性,此船虽然曾在流城码头停留过半个时辰,但距城郊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赵聚宝半个时辰内决计赶不过去——就算是乘快马来得及,也未见得一到寺里就能找到他的妻子,何况还要将赵氏骗出寺外勒死……难道说此案当真与他无关,而只不过是寺中和尚或是上香的香客犯下的?”
我在旁静静待着,没有打扰他的思路,他偏头看了我一眼,似是对我说又似仍在自语地道:“又或者,是赵聚宝雇凶杀人?”说至此处他忽然动身,至那衙役头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那衙役头忙叫身边一名衙役匆匆下船去了,楚龙吟这才折回我身边,道:“我去叫那衙役到鹰局发信询问流城衙门,有否去那寺中调查过与赵氏有可能接触过之人的信息,想来半个时辰怎么也能得到回信了。”
半个时辰,楚龙吟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案只怕有相当的难度呢。
这厢正等着流城那边的回信,那厢赵聚宝已经收拾好行李从楼上下来了,因他本身还只是个小买卖人,且此次船票又是对方商家代买,所以他并没有带着随从。到了一楼又转去船舱,过了半晌牵出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来,至衙役面前行礼道:“让差爷久等了,小的已经收拾妥了,随时可以下船。”
那衙役头看了楚龙吟一眼,向赵聚宝道:“且先等等罢,本差还有些事要办,你就在这里立等罢。”赵聚宝连忙应是。
楚龙吟在看到赵聚宝的一刹那就笑了,伸手在我肩膀上暧昧一捏,道:“情儿,这次你输了,老爷我等着你的香吻。”
我拍开他的手,道:“你方才自己也说了,赵聚宝就算是骑了马也未见得一到寺里就能找到赵氏并加以杀害,因此他自己带了马车并不能证明什么。”
楚龙吟笑道:“情儿,你可知赵氏为何不在澄城附近随便找个寺庙里烧烧香就完了,偏偏要大老远儿地跑到流城附近的寺里去烧香么?”
我想了想,道:“大约是因为流城附近的那座寺香火旺盛,菩萨灵验。”
“没错,”楚龙吟打了个响指,“通常女人家最信鬼神,她们不在乎路远不远,只在乎菩萨灵不灵验。赵氏之所以跑到那么远的寺里去进香,其原因正在于此。而这些善男信女们通常去寺里除上香之外还会捐些香火钱以给自己积功立德,每次捐钱呢又都会被寺中和尚记录在功德簿上。”
他说至此处突然不说了,直把我卡得上不去下不来,不由追问他:“然后呢?这就没了?”
楚龙吟只是坏笑:“没了。”
知道他是故意吊人胃口,我索性不再理他,思路也在围绕着赵氏被杀一案转来转去,想了一阵,道:“老爷,我觉得这案子里有一处地方显得不大自然。”
“哦?”楚龙吟颇感兴趣地望住我,“哪一处,说来听听。”
“就是赵氏尸首被发现之处,”我道,“不管凶手是谁,他杀害了赵氏之后难道不该把她的尸首藏得更隐蔽一些么?偏偏要弃于和尚们每天都要经过的路上,那很快便会被人发现从而报到官府去,如此一来对于凶手的逃亡藏身也好、制造不在场证明也好,都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凶手这么做实在有违常理,简直就像是故意等着人尽快发现赵氏尸首似的。”
楚龙吟展颜笑着,突地一伸胳膊将我搂在怀里飞快地在额上印下个吻后才放开,直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红着脸左右乱看,怕被别人瞅见,幸好一时无人注意这边,我虚惊着挥拳照着他胸口来了一下,瞪眼道:“干嘛啊你?!突然抽什么疯?!”
楚龙吟揉着胸口坏笑不已:“老爷我愈发喜欢小情儿红着脸的样子了,看来此事需常干才是……”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气得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扯了回来,大手罩上脑瓜顶强迫我转过身来看他,笑着道:“老爷我这是听了小情儿的分析心中欢喜得紧——诚如情儿你所说,凶手这么做简直就像是希望着赵氏的尸首早日被人发现一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在通常情况下,尸首发现得越晚对凶手的不在场证明越有利,而这一次的凶手思路却似乎恰恰相反,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只有越早发现尸首,凶手的不在场证明才能够越完美呢?”
我被他一语惊醒地眼睛一亮:“就是这样的!如果赵氏的尸首发现得越晚,那么仵作推断起死亡时间来就越困难,而一旦死亡时间不能确定在前天,凶手的不在场证明就不能够成立——符合这一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赵聚宝!”
楚龙吟紧接着我的话尾道:“赵聚宝是大前天登的船,前天一直在船上,如果赵氏的死亡时间不能锁定在前天,那么大前天还在澄城的赵聚宝是有充分的作案时间的,如果官府照这样查到他的头上,只怕他便成了嫌疑最重的人了。而前天他在船上,赵氏被查出死亡时间也是前天的话,他的不在场证明将比任何人都完美。所以到此为止,赵聚宝的作案嫌疑已经有了九成九,我们只差流城那边调查的消息了。”
正说着,见那衙役头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向着这边跑过来,交到楚龙吟的手上,道:“钦差大人,这是流城发过来的信儿。”
楚龙吟二话不说将信拆了,扫了两眼,唇角一勾:“去罢,将赵聚宝拿下直接送往流城衙门,此人便是凶手。”
那衙役头傻在当场,半晌才道:“恕小的愚昧,望钦差大人指点……这赵聚宝为何会是凶手……呢?”
楚龙吟将手中信递给他,笑道:“流城衙门检查过了那寺里的功德簿,前天、大前天甚至大大前天,皆没有赵氏捐香火钱的记录,而赵氏也确曾在那寺中上过好几次的香,每次上香都有捐银记录,这便是说——赵氏,这几日根本就没有到那寺中进过香!”
“可、可是……赵氏死于前天中午却是毫无疑问的,那个时候赵聚宝还在船上,根本不可能同时又跑到岸上去杀人……”衙役头支唔着道。
楚龙吟冲着他一笑:“赵氏在赵聚宝出门的前一天就先行了一步,打算前往流城进香,而寺中的功德簿上没有她的名字,说明她并未到得寺中,偏偏尸首又被弃于很容易就能被人发现的地方,综上所述,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赵氏从家里出门之后就被赵聚宝于无人处捆绑了藏在马车里,第二天,赵聚宝就赶着这辆车上了船,这期间赵氏被他捆绑住手足并且堵住了嘴以防她出声求救,就这么一直被藏于一楼船舱的马车中,直到前天中午这船停靠在流城马头,赵聚宝赶着车从船上下来——很多船客都会趁着船靠港的半个或一个时辰下船到附近去闲逛,因此他这一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
“赵聚宝赶着车飞奔至流城那座寺附近,而后才将赵氏杀害,弃尸于易被人发现之处,再驾车飞奔回码头,重新登船。一旦仵作推定了赵氏的死亡时间,那么他是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的——就算有人注意到他曾在流城码头处离船,也正如我们之前所分析的那样: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到寺里找人并且骗到外面杀害。而只有将被害人随时带在身边,才有可能制造出时间差来为自己做不在场的证明!”
衙役头听罢楚龙吟一番分析,连忙唤来两名衙役到赵聚宝的马车上进行搜查,果然在车厢壁上发现了赵氏用指甲刻下的“害我者赵聚宝”的话。
这是一次成功地运用逆向思维破案的过程,总用时不到一个时辰。我正站在三楼船舱外的栏杆旁目送那帮衙役押了赵聚宝离港,那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案的楚某人已经一伸胳膊把我拽进屋中叫嚣着愿赌服输的话,准备讨要赌债了。
经过三四天的航行,这一天的夜里,我们这艘巨船终于在漫天星光下悄悄驶入了浩渺无垠的大海。
我和楚龙吟坐在甲板上,迎着海风,赏着星与海,一句话也未说地过了良久,直到夜渐深风渐凉,吹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楚龙吟伸臂将我揽在怀里,轻笑着道:“如何,没想到我们这么快便见到了海罢?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我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一边聆听着海浪低吟,一边聆听着他的心跳。
“哪里都行,只是身边必须得有个我,是不是?”楚龙吟坏笑着,大手轻轻抚着我的发丝。
“所以,下一步你打算去哪里呢?”被他这么轻轻抚着,被海这么密密地包围着,心中只有无限安逸和宁静。
“下一步,我就打算常驻你心里了,”楚龙吟笑着低下头来,一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你可愿意?”
我伸臂勾住他的脖颈,展颜而笑:“此时若说不愿意还来得及否?”
“小坏蛋,你倒是敢说个看看!”楚龙吟一吻印下来,意长且情深。
相吻相拥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张开轻阖着的眼睛,突地发现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立着个人,慌忙一把推开楚龙吟,那人见状便转身进了船舱,黑暗之中没看清是谁。
楚龙吟顺着我的目光扭头往那边瞅了瞅,笑道:“别管他,看就看见了。”说着重新伸臂过来想要将我再揽入怀,我可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外面同他亲近了,热着脸站起身来拍了拍ρi股:“太晚了,我先回去睡了。”
“瞧那几两小胆儿!”楚龙吟也站起身掸了掸衣衫,笑着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把,“走罢,睡觉去。”
同他一路往房间走,我忍不住向着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张望了张望,什么都没有,然而心中却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望着走在前面的楚龙吟高大的背影,安慰自己:我的身边有这个男人相伴,什么都不必怕,是的。
海盗来袭
海上航行的第三天,看潮起潮落日升日降,每日里惬意得很,不禁慨叹真正自由恣意的生活当如是。只可惜今天下午这艘船就要转个弯回到河里,一路笔直南下了。
独自扶栏远眺,见海鸥点点,云霞满天,正沉醉着,忽见远远的海天相接处有一片小小的黑点迅速向着这边飘移了过来,眯起眼睛细观也看不大清楚,正纳闷间,忽听得一层甲板上一片混乱,不知谁扯着嗓子嚎了一声,道:“不好了——海盗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连忙奔回房间,才一推门便与正往外走的楚龙吟撞了个满怀,他双手一按将我扶稳,也顾不得多说,大步迈出去从栏杆旁往下瞅,想来也在屋内听到了那声喊。
一二三层的船舱立刻如同炸了锅般,女人们尖叫小孩们哭喊,男人们慌得四下里乱跑想要找个藏身之地,我一个躲闪不及让个大汉撞得往地上坐去,被身后一双大手稳稳扶住,见是楚凤箫也正要往门外走,先将我拉到屋内,而后才见缝Сhā针地从乱跑的人群中走到楚龙吟身边,手搭凉棚往远处那片黑点望去,道:“那些便是海盗?”
“只怕是了,来势汹汹,用不了盏茶功夫便能追上我们这船。”楚龙吟面色凝重,向楚凤箫道,“去二楼把秋水和咱们那两名家丁都叫上来。”
楚凤箫应了一声便大步去了,楚龙吟回身走进门来,向我道:“先把重要的东西收拾收拾。”
重要的东西其实不多,楚龙吟的钦差令牌是最重要的,他一直都随身携带,其余的不过都是些银票等物,我看了看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他瞅了我一眼,笑道:“怎样了?”
我道:“我觉得银两什么的值钱东西还是不必收拾为好,那些海盗的目的就是为了劫钱,若什么都不让他们拿到,只怕还不好打发他们走呢,人命为大,钱财并不重要。”
楚龙吟哈哈一笑,在我脸上捏了一把,道:“小情儿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所谓人为财死,太多人掂不清命与财孰重孰轻从而枉送了性命。”
“但是老爷的令牌怎么办?”我忍不住担心他,亏他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盗与官从来势不两立,若被他们发现了你是钦差,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个令牌么,”楚龙吟呲牙一笑,从怀里将那巴掌大的乌金制的令牌拿出来,弯腰垫到桌子腿底下,“我就放在这儿好了。”
我反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越是明显的地方人们往往越不会去注意,这是一种心理战术。何况海盗们若届时闯进屋来,也只顾着搜财抢钱,哪里会注意到这桌子四条腿不一般高呢?
一时众人皆集中到楚龙吟的房中来,楚凤箫和子衿似乎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庄秋水仍然一副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木头脸,只有那两名家丁一脸惊慌,但因大家都异常的平静,他们也就没有太过慌乱。
楚凤箫稳如泰山地坐到桌旁喝茶,楚龙吟更是闲闲地跷起二郎腿来,道:“海盗目的无非劫财,咱们目前人单势弱,自然不宜与对方硬碰硬,待会儿海盗上船来,想拿什么就让他们拿去,千万莫要阻拦。”
几人齐声应了,楚凤箫便接了话道:“总之大家的安全为重,万一与海盗对上,务必要忍,切不可一时意气累及性命!”
众人便又应了,楚龙吟看了我一眼,用脚踢了踢楚凤箫:“小凤儿,这一次回去赶紧拜师学功夫,哪怕抵不住海盗好歹也得能帮你哥打个架什么的。”
“学会了第一个先揍你。”楚凤箫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靠不住!”楚龙吟白他一眼,转而向立在旁边的庄秋水笑道,“秋水,回去后我同伯母说一声,让她准你去学功夫,可好?”
天下只怕也只有楚龙吟这么一个极品在海盗来袭时还有心思同这个那个开玩笑,见庄秋水面无表情地答了声“好”,楚龙吟便冲他坏笑着竖了竖大拇指。
屋外又叫又跑的嘈杂声愈发响了,几乎盖住了几人说话的声音,突觉船身剧烈一晃,我一个没站稳向旁边栽去,刷地一下视线里便多了三只手,齐齐抓在了我的胳膊上将我拉住,这才避免了一头撞在墙上的悲剧,然而这情形也十分尴尬,楚凤箫和庄秋水都立刻收回了手去,只有楚龙吟一个脸皮厚的大大方方将我拉到身边,笑道:“你找个墙角靠着,实在不行就躲床上去。”
“小的没事。”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便听得楚凤箫沉声道:“想来是海盗已经追上了这船,大家都小心些罢,以不变应万变!”
话音才落,便听得外头隐隐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道是:“船里头的人都听好了!老子只要财和物!都给老子乖乖地到甲板上来待着,老子可保你们活命,如若谁胆敢跟老子动什么小心思,老子就把谁丢到海里喂鲨鱼!现在统统给我从船舱里滚出来!谁敢不出来,待会儿老子上了船发现一个宰一个!快着!只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
众人对视了一眼,楚龙吟便道:“走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着率先站起身往门外走,楚凤箫跟着起身,楚龙吟看了他一眼,道:“你跟在我身后。”
楚凤箫便轻声应道:“放心。”
楚龙吟又向庄秋水道:“秋水,待会儿海盗让你干什么便干什么,千万莫要顶撞,可记得了?”
楚龙吟这是怕庄秋水太木,不懂得见机行事从而惹恼了暴戾的海盗。庄秋水便应声说知道了,于是众人便跟在楚龙吟身后一起出了房间。
由门内出来放眼望去,只见我们这艘船的周围竟被七八艘海盗船包围了,船的甲板上密密麻麻荷刀立着的全是海盗。我们这艘船上也早站了三十多个海盗,其中两个正用刀架在船主的脖子上,在他们的身旁,有一名船员倒在血泊里,想来已经凶多吉少,这是海盗给船客们的下马威,好令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船客们个个吓得脸色苍白,甚至有几个已经吓尿了裤子,女人们也不敢出声哭泣,哆嗦着几乎迈不动腿,还有一个才走到楼梯口就吓得直接晕在了地上,立时便有一名海盗将她拉扯了拖到甲板上。
众人一声也不敢吭地默默沿着楼梯往一楼甲板上走,然后在海盗的指挥下将双手背在身后蹲在甲板上低下头,不许乱动也不许抬头看。楚龙吟偏偏身子将我和楚凤箫挡在身后,楚凤箫却一挪身同他一起把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家都低了头,静静地等待着这帮海盗趁早走人。
差不多将船客们都集中到了甲板上后,从那些海盗船上又跳下了几十号人,一窝蜂似地冲进了船舱开始扫荡。而甲板上的海盗们似乎也不打算闲着,竟然准备从最前面的那名船客开始搜身,把所有值钱之物都一个不剩地抢走。而最可恶的是——这帮禽兽竟然连女人的身也要搜,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最终放过了整船人的性命,这些女子也无法再活于这视贞操如生命的世上了!
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搜过来,男人们必须脱下身上衣物,只剩一条亵裤,女人们则惨遭毫无天良的凶徒上下其手,遇有姿色不错的年轻女子索性直接带到海盗船上去……
我的心随着那些负责搜身的海盗的逐渐逼近越来越沉,无论我的身份此刻是男是女都难逃一劫,一旦海盗发现我胸上缠着布,必定会强行令我将布解开,而若我说明自己是女儿身,那后果将更是凄惨,只看这帮海盗行事如此卑劣且不讲道义便能预料到我以女儿身的身份落到他们手上会有什么下场……我,该怎么办呢?
眼看着前面再有三四个人便将搜到楚龙吟和楚凤箫的身上,紧接着就是我,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来,轻轻用脑门抵在身前楚龙吟的后背上,用极低的声音道:“老爷,有件事你必须得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你出头,你只装作是普通船客就好——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楚龙吟的身子僵了一僵,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前襟,我知道他在告诫我莫做傻事,他在担心我,可我已经别无选择,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滴在了他的衫子上,又强强忍住,将额头抬离他的后背,低着头深深做了几个呼吸。
海盗们终于搜到了楚龙吟和楚凤箫的身上,喝令着两个人站起身来脱衣服,紧接着又有一名海盗拿了刀过来指向我,让我也起身脱衣。
我缓缓站起身,抬起脸,正对上楚龙吟瞪过来的一双焦急的眸子,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回应,我缓步走到那海盗面前,平静如水地看着他。这海盗将眼一瞪,骂道:“你个兔崽子看什么看?!还不给老子脱?!想挨刀还是怎么地?!”
“这位爷,小的不过是一个下人,身上并无分文,所以,脱衣一事是否可以免去?”我淡淡地问向这海盗。
这海盗愣了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旁边的同伙道:“这小子有意思啊!还他妈的敢跟老子打商量!老子一刀就能送他去见阎王,他还不明白自己这会儿算个什么东西呢!”说着扭回头来脸色狰狞地冲我一声吼:“少他妈的废话!再敢磨蹭一下老子宰了你!脱!”
“士可杀不可辱,我不脱。”我仍旧淡淡地道,余光里瞥见楚龙吟的眸子里满是震怒,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他只当我是个男人,想不通稍稍忍一时之辱便可保全性命的情况下我为何还要这么傻这么楞地自己找死,我让他很为难,很焦急……实在是对不起。
取舍之间
那海盗正要发作,突然见楚凤箫横跨一步拦在我的身前,满脸赔笑地向那海盗行礼道:“这位好汉请息怒,这小子是在下的小奴,生来脑袋里就缺根筋儿,啥也不懂,得罪了好汉之处还望好汉见谅,莫与他一般见识。他说的确是实话,钱财什么的在下平时不敢让他带在身上,怕他扔了丢了或是无缘无故地给了人,在下的钱财全在船舱里,知道众位好汉不过是只取金银不伤人命,但求破财免灾,绝不敢有任何瞒报藏匿,还望好汉高抬贵手,饶了这小奴一回,终归我们不过是贱命一条,不值脏了好汉宝刀,请好汉饶命!”
见楚凤箫如此说,我便也配合着装木讷,低下头不言不语。那海盗性格大约是个好虚荣的,被楚凤箫这么一捧一抬气就消了几分,冷哼了一声道:“得了,老子正好不想让咱这刀沾了这小王八羔子的脏血!滚到一边去!别浪费老子时间!”
我便向着那些已经被搜完身的人堆中走过去,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还未来得及放下,忽地被身旁一名海盗一把攫住了下巴,一对猥琐的眼珠子在我的脸上转了几转,笑道:“这小子长得倒是蛮清俊的,咱们三爷不是好这口么?带回去送给三爷好了!”
其余的海盗听了便是一阵哄笑,听得一艘海盗船上有人高叫:“毛七!把那小子弄过来,让哥儿几个先解解闷儿!”话音落时又是一阵更大声的哄笑。
这个毛七笑着将我踹了个踉跄,道:“快走,哥哥们在那船上正等着疼你呢!”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楚龙吟和楚凤箫,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震怒和焦急,眼看便要摁捺不住,我向着他们一摇头,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出去,脚尖点在船舷上,纵身一跃,直扑船下汪洋大海——
对不起了,楚龙吟,楚凤箫。谢谢你们给我这个异世人带来的所有美好的时光,我们的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还好,最终我还能在你们的回忆中留下个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印象。就这样吧,保重。
我闭上眼睛,心内竟异常的平静,海的腥味儿迎面袭来,几滴咸咸的海水飞溅上我的唇角。就在我做好了坠入海中的准备时,腰间突地一紧,整个人一下子就被一股力量拉了起来,还没等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摔在了甲板上,一阵天眩地转。
勉强睁开眼睛,见自己又回到了船上,身边立着一个蓝衫人,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个人……是他!是那晚看到我和楚龙吟在甲板上相拥的人!当我看过去时他就走开了,但我记得这身蓝色衫子和他的身形,就是他!
但见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条缆绳,绳的另一端缠在我的腰上,想来方才他就是用这条绳子将我从海面上硬拽回来的,竟是个武功高手。
这蓝衫人冲着我微微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家伙还挺有种,宁死不屈呢。”
我从甲板上站起来,见那毛七走过来向这蓝衫人道:“二当家的,这小杂种敬酒不吃吃罚酒,让属下来教训教训他!”
原来这蓝衫人竟是这伙海盗的二把手,他之所以会提前出现在这艘船上想来是为了先探清船上情况,看样子这帮匪徒并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犯罪团伙。
蓝衫人只抬了抬手,毛七便不敢再多说,听得蓝衫人道:“叫兄弟们动作快着些,方才我见这船上有人放了只飞鸽,可惜发现时已经晚了,只怕是送信到岸上去通知官府的,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官船追过来,我们能不和官府正面交锋就尽量不交,毕竟取财为重,拿了东西赶紧走!”
众海盗便齐齐应了,又从另外的船上跳过来七八个人,帮着甲板上的海盗一起搜船客的身。
原本欲搜楚家兄弟身的海盗被方才之事打断了,眼下又重新拿刀逼二人脱衣,却又见蓝衫人皮笑肉不笑地走过去,挥手阻住那海盗,只向楚龙吟道:“楚大人,小的们得罪了,待会儿官府的船若是追过来,还得劳烦您老帮着斡旋斡旋。”
心中不由一惊:他是怎么知道楚龙吟身份的?莫非曾经见过?
楚龙吟只淡淡看着他,并未说话。那蓝衫人便笑道:“楚大人是否正奇怪鄙人是如何知道您老身份的?不巧得很,这船在汀城码头靠岸时鄙人正好看见楚大人同那衙役头说话,能让衙役头毕恭毕敬的人自然不会是小官儿,虽然鄙人不知道您老官拜几品,不过大概总能够保我们这船上大大小小几十口小盗的命了,您老说是不是?”
楚龙吟咧嘴一笑,大大方方地道:“没错,我一人足已保你这十几艘船上之人的性命,财与物你大可取去,官府犯不着为了这点子东西冒险去抄你们老窝,然而人命么,我劝二当家的你最好是勿伤,人命关天,这天大的事犯下来,就是楚某人我也顶不住,尔伤人命,吾必诛之,因此你我双方还是互相行个方便,于彼此都有好处,二当家的以为如何?”
蓝衫人笑起来:“楚大人气度非凡,鄙人着实佩服,就依楚大人之言罢,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
楚龙吟便指了指那几艘海盗船,笑道:“那就请二当家的将方才掳上船去的妇女还放回来罢,哥儿几个若想女人,城里花街柳巷全是识风情解人意的姑娘,不比这些个畏手畏脚吓破胆的女人们好使?”
楚龙吟是以恶对恶,完全没有其它官员那伪清高逞正义的姿态,那样只会引起匪众们的反感,将双方更加推向对立的两极。
蓝衫人果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楚大人果是与众不同,倒教我等不得不领大人这情了!”说罢便挥了挥手,令那船上匪众将方才掳上船的女人们放了回来。
就在这功夫里,听得一名海盗忽地叫道:“官府的船追来了!”
海盗们立时紧张起来,手中钢刀晃晃,面色愈发穷凶极恶。倒是那蓝衫人沉得住气,提声道:“叫兄弟们拿了东西都回船上去!”一干海盗迅速撤离,眼看着客船上就只剩下蓝衫人和另两名海盗,一场风波即将过去,突地不知什么东西砸到了其中一艘海盗船上,那船便剧烈摇晃起来,定睛看去,却是官府追来的船正在向着这边投掷巨石做的炮弹!
听得楚龙吟低声骂了句“一帮蠢货!”,知道他是在气官府来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看就要过去的灾劫被他们一炮轰得形势大乱,当下也顾不得再谨慎行事了,冲着我一挥手示意我赶快逃开——不是我忘记了逃,而是方才在他与蓝衫人说话时我就已经尝试着偷偷走开,却被蓝衫人轻描淡写地点住了|茓道,此刻立在原地却是一动也不能再动。
蓝衫人看到了楚龙吟的手势,嗤笑一声,道:“楚大人,对不住了,显然你的官府朋友们没你这么识实务,是他们逼我不得不采取自卫手段的!”说着一把将我扯在身前,一手扼上我的喉咙,阴阴笑道:“不好意思了,楚大人的心肝儿鄙人要先借用借用了!”
楚龙吟眸中闪过一抹急怒,然而面上仍旧沉着,道:“二当家的且住,待楚某前去同官府协商,放你们回去,你将他放了。”
蓝衫人笑道:“楚大人,并非鄙人信不过你,而是鄙人信不过所有官府的走狗!我若将他一放,你们反过来继续追剿我们,到时我们哭都没处哭去!对不住了楚大人,你的小心肝儿鄙人要带走了!”说着纵身便要凌空飞上海盗船去。
说时迟那时快,突见久未作声的楚凤箫飞身向前一扑,硬是牢牢抱住了我的腰,将蓝衫人的去势生生挡了下来!蓝衫人回手便也扼住了他的喉咙,立住脚来冲着楚龙吟阴阴一笑,道:“楚大人,这位是你的双胞兄弟罢?如今你最亲最爱的两个人都在鄙人的手上,令鄙人也甚感为难啊!以鄙人的功力只能带着一个飞过船去,另一个嘛,倒是可以放还,只是……究竟该带谁走又该放了谁呢?鄙人虽与楚大人你只有此一面之缘,然而对大人却是极为钦佩赞服的,不如这一次就送大人个人情儿——这两个人哪一个对大人你更为重要,鄙人就放走哪一个好了,那另一个就只好跟了鄙人走,做为鄙人的保命符。怎么样,楚大人,选一个罢,鄙人时间有限,我数十下,十下之内若做不出选择,鄙人就只好将其中一个丢下海去了。”
楚龙吟眉头紧锁地瞪住蓝衫人,这选择无异于在那一世时最经典的无解之问:如果你的母亲和你的女朋友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楚凤箫是楚龙吟最疼爱的弟弟,而我……又是他答应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左手金,右手玉,舍谁取谁?这选择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难到连我的心都跟着痛起来。
楚凤箫就在我的身边,他大声冲着楚龙吟吼:“救情儿!你听见没有?!救情儿!”
楚龙吟眉头皱得更深,这不是什么疑难杂案,这是在亲人与恋人之间的取舍,我明白他有多为难,可我说不出话来,我无法给他下定决心的力量,只好垂下眼皮不去看他,不让他更加纠结痛苦。
“救情儿!你这个混蛋!你还在犹豫什么?!”楚凤箫因嘶吼使得嗓子都哑了,他瞪着楚龙吟,双目通红。
“时间到,”蓝衫人笑得恶意,他给出这样的选择题完全就是为了看楚龙吟的笑话,“楚大人,选罢!”
楚龙吟闭了闭眸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没有任何的办法,他必须要选,这是将伤害减到最小的唯一途径。
“你把……”他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把舍弟放了。”
“不——”楚凤箫大吼着,被蓝衫人一把推了出去,重重跌倒在甲板上,楚龙吟迈上前去扶他,被他挣扎着一把推开,回身便要冲向蓝衫人,而蓝衫人早便在推出他的同时挟着我凌空飞起,直直掠向距离客船最近的一艘海盗船。
“回航!”蓝衫人一声令下,众海盗船冒着官府的石炮拔锚起航,而后回过身去望向客船上的楚龙吟,阴声笑道,“楚大人,不好意思了,你的小心肝儿我等留之无用,待逃过官府追击之后,鄙人会让他清清白白地沉尸大海,也算是鄙人对楚大人一表敬佩之心了!哈哈!”
蓝衫人之所以这么说,其实也是怕楚龙吟为了救我而带着官府的人不依不饶地追到他们的老窝去,毕竟这帮匪众势力不小,若非做下了滔天大祸,官府也不愿意拼着伤亡惨重前去剿匪,在官府来说,让百姓损失些钱财远比率众剿匪死伤无数的代价要轻得多。
我抬了抬眼皮,望向渐离渐远的那艘客船,我看见楚龙吟拼命抱着早已急了眼、欲跳下海凭游泳追上海盗船的楚凤箫,微微地笑了一笑。
当我们必须在两样事物之间做出选择时,舍弃其中一样,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杀戮之夜
蓝衫人将我交给毛七,让他押着我待在甲板上,以令官府的船投鼠忌器。顷刻间海盗的船们已经将官船抛离了数百米之远,当然,官府的船意在威吓,并不想真正的追击,于是很快在海平面上就已经看不到那些官船的影子了。
毛七押着我进了船舱,向着蓝衫人道:“二当家的,这小子没用了罢?”
蓝衫人看了看我,道:“先留他几天,那个姓楚的我看与这里的官儿有些不同,恐他破釜沉舟当真杀到岛上去,留下这小子说不定最后还用得着。”
毛七应了,将我连拉带扯地拖到另一间较小的船舱里去,用绳子捆住手脚,临出门前威胁道:“小子,老实在这儿待着!倘若敢耍什么花样儿,老子将你大卸八块了喂海里的王八去!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一副认命的样子,毛七不疑有他,关门出去了,并且从外面上了锁。
知道自己一时半刻没有性命之虞,我也不急不慌了。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墙壁,脑海里全是方才在那客船上的一幕一幕。我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早早地告诉楚龙吟自己是个女人,倘若我就这么死了,那家伙岂不是要一辈子以为自己曾经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么?我也后悔自己的防备心太重,始终不敢亲口说出我喜欢他,很喜欢他,只是因为怕他因此而拿定了我,让我败得一塌糊涂。说来说去,我始终还是没能对他做到毫无保留,既然喜欢,就应该珍若生命,可我没能做到,我真是自私又功利,胆小且输不起……
我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去,至少要在死之前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一点都不怪他放弃了我而选择了他的弟弟,必须要告诉他。
睁开眼睛,慢慢地打量这间船舱,除了地上零七碎八地扔着些烂麻袋破木头什么的,并没有能够用来割开我手上绳索的锐物,纵然我现在解开了绳子也是无法逃出这船舱去。而且就算逃出船舱去又能怎样呢,茫茫大海,除了死路还是死路。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楚龙吟他一定会来救我的,我不能冒险惹怒这帮海盗,我要最低限度的自保,撑到他赶来。
海盗的船疾驶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听得门外有人叫道:“暴风雨要来了!二当家的说今晚先到前面的石鱼岛上避一宿,通知各船兄弟上岛!”
暴风雨……这么说,至少短时间内楚龙吟是赶不过来的了……
一阵乱轰轰的脚步声在外面甲板上跑来跑去,想是这帮海盗正把船上的东西往岛上搬,因为这船身太大,没有办法弄到岛上去,只好把东西先搬下来,然后将船泊在海湾里,否则万一暴风雨将船打翻,海盗们这一趟就算白跑了,颗粒无收不说还失去了水和干粮等赖以在岛上短暂支持的生活必需品。
忙乱了一阵,突然听得门外锁响,见是毛七进来,在我腿上踢了一脚,道:“下船!老子告诉你,现在老子把你脚上的绳子解开,你要是敢跟老子耍花样,老子立刻就把你丢海里去!”
果见他俯下身解去我脚上绳子,而后一把扯着我的衣襟将我从地上揪起来,推着我往门外走。但见远处天际有那么一大片黑滚滚的云,云中时不时还有电光闪过,果然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再看眼前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孤岛,像是礁石堆积而成,上面寸草未生。
海盗们正忙着搬东西和找能避风雨的落脚处,好容易在一座半高的礁石山上寻到了两三个山洞,勉强能把抢来的物品和船上的东西放进去另塞上十来个人,剩下的人只好就在乱石丛中用油布搭上简易的避雨棚暂避。
毛七将我推进蓝衫人所在的最大的那一个礁石洞,将我扔到角落里,又威胁了几句,料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大可能逃走,便放心地去帮其它人搬东西了。
这帮海盗抢来的东西还当真不少,甚至还有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想来也是,海盗也是人,也得生火做饭过日子,何况他们的前身都是被洪水冲毁家园无地可种没有收入来源的平常百姓,因此连生活用品都不放过的行为倒也解释得通了。
穷则思变,贫穷总能让一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将灵魂出卖给魔鬼。
不一刻,众海盗收拾妥当,开始生火烤肉吃晚饭了,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趁着这伙人喝酒说笑的功夫向洞外不动声色地张望,思考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逃出去。然而目力所及之处除了礁石之外并没有能够赖以避身的地方,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海盗找到,更莫提还有一场不知破坏力几何的暴风雨了。于是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暴风雨过去再想办法。
一时众海盗酒足饭饱,三五一伙地或在洞内或在洞外坐在一起聊天打屁逗闷子,眼看着海上乌云越压越低,海风越吹越劲,海盗们也有些坐不住了,纷纷静下来在各自避身处躲好,蓝衫人则命人用一块大的油布将洞口挡住,以免待会儿暴雨刮进洞来湿了抢来的物品。
没过多久便听得外面狂风大作海浪咆哮,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响一般直震得人耳朵生疼,海上的风暴远比陆地上的风暴强烈得多,鬼哭狼嚎了大半夜,人的神经都有些绷不住了。
当风暴终于过去,洞内的众人才堪堪松了口气,蓝衫人命令将火把点上,而后撤去洞口油布,检查一下外面有没有人受伤或是失踪什么的,一时传信回来,说有一名海盗被风暴卷起的大石块砸到了头,脑浆子迸了出来,当场毙命,另还有几人受了不同程度的砸伤,除了这几个头破血流瘸胳膊断腿之外,其余人都还好。于是蓝衫人就命人替伤者先简单包扎处理,死了的那一个将尸身拖到礁石上,走的时候一并带回去下葬,其余人原地休息,待天亮后再装船出发。
海盗们因死了一个同伙又经历了大半晚上的风暴洗礼,早就没了什么心思和力气再折腾,一个个都沉默下来,转眼间整个岛上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古怪的沙沙声在静夜里传进了洞中,我因一直没有入睡所以听得很清楚,睁开眼向洞外望去,外面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正疑惑间,忽听得外面有人暴喝了一声:“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
于是整个洞里的人都被惊醒了,蓝衫人命毛七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毛七才奔到洞边,便听见洞外骤然间响起了一片惊呼和惨嚎声,蓝衫人忙令人将火把燃起,正见毛七奔回来,脸色刷白如纸,颤抖着道:“二……二当家的,外面……外面不知为何……竟、竟……”
蓝衫人不耐烦了,断喝一声:“说!到底怎么了!?”
“鳄鱼——外面全是鳄鱼!”毛七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一时间举洞皆惊,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海域里出现鳄鱼,想来就是那种名为“湾鳄”的咸水鳄了,这种鳄是所有鳄鱼种类里体型最大的,在那一世时据说人类所发现的最长的一条湾鳄竟达十米!而我更清楚的一点是,鳄鱼绝对是自然界中最凶猛的杀手,它上下颌的咬力比狮子、海龟、鲨鱼都要大出数倍去,一旦被它咬住,能生还的机会简直太少太少了。
“鳄鱼?鳄鱼怎么会突然涌上岛来的?!”蓝衫人显然也有些慌了,一两条鳄鱼或许还好对付,若“外面全是鳄鱼”的话,这么一大伙海盗只怕全都要葬身鱼腹了。
想来这些鳄鱼是被死了的那名海盗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来的,它们杀心已起,这伙人凶多吉少!
没等蓝衫人做出对策,便听得洞外惨呼声越发响成一片,已经有海盗开始往洞里跑了,照这样下去,鳄鱼们轻而易举就能把所有人堵在洞里一网打尽。蓝衫人情急之下只好先命众人拼命顶住,然而刀剑根本就伤不了皮糙肉厚的鳄鱼甲,鳄鱼们直如虎入羊群,大肆展开杀戮,一时间洞外血肉横飞,洞内腥风扑鼻,甚至有胆小些的海盗直接拿刀抹了自己脖子,宁可死得干脆一点也不想被凶残的鳄鱼撕咬分尸。
眼见洞内众人就要失控,蓝衫人也早没了主意,脸上阴晴不定地似乎在想着独善其身,用轻功什么的一个人逃走,而他若逃走了,洞内这伙人群龙无首势必崩溃,到时后果有多惨烈已经不堪设想……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想死在鳄鱼的嘴下,不想被扯得肢体分离内脏流一地,那样的话我就是做了鬼也会觉得恶心的。
我站起身走到蓝衫人的身边冷冷看他,他盯向我,道:“你倒是挺镇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么?”
“被你们带到老窝去不也一样是死么?甚至还生不如死,如今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已经比我预期得要好多了呢。”我讽刺地淡淡一笑。
“那我就成全成全你,把你丢到洞外去,让你死个痛快。”蓝衫人阴冷地道。
“二当家的想自己离去么?就算回去以后说是鳄鱼将你的兄弟们都咬死了,只怕也难服众口,你这个二当家的以后可不好混呢。”我也冷冷地笑。
蓝衫人被我识破了心思,面上表情愈发凶狠,然而我说的却又是实情,他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反驳。
见将他激得差不多了,我话锋一转,淡淡地道:“二当家的,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蓝衫人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我居然还同他提什么交易,不由带着丝疑惑地盯住我:“什么交易?”
“我有个能逼退鳄鱼的法子,用你几十个兄弟的命换我自由安全地离开,如何?”我道。
蓝衫人虽然信不过我,但眼下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眼看堵在洞口的海盗就要支撑不住,鳄鱼便会涌进洞来,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把头一点:“成交!”
“请先将我手上绳子解开。”我道,蓝衫人知道我也逃不掉,手一挥,绳子便断为两截,我边揉着被勒疼的手边道:“鳄鱼的弱点在它的眼睛和鼻子上,尤其是鼻子,让你的手下尽力攻击鳄鱼的这两处,必有事半功倍之效。”依稀记得从书上看到过有关鳄鱼的介绍,说到鳄鱼鼻子上神经发达,一但遭遇重击便会软弱无力。
蓝衫人便依言高喝着让众海盗如法炮制,果见顷刻间有七八条鳄鱼被打得缩了回去,然而……然而洞里的我们低估了这些鳄鱼的数量,这一批被打回去,下一批紧接着又涌上来,很快海盗们建立的那一点点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叫人把火点上,把锅架起来!”我指着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物品问向蓝衫人,“这些东西里有油么?”
“有……”蓝衫人已经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鳄鱼吓得慌了神,甚至刚刚有一条冲破了防线直接窜入了洞中,被他一拳捣在鼻子上又痛苦翻滚着退了出去。
“把油倒进锅里烧!快点!”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保持清醒,到底他是有武功在身的,很快镇定下来,吼着指挥海盗们将锅架上用火烧油。
“你这是想干什么?”他额上冒着冷汗狐疑地问道。
“大勺子或是瓢什么的有么?找出来,等会儿油烧得滚了之后就让人舀了往鳄鱼身上泼,眼睛鼻子是重点!”我也吼着——海盗们的惨叫与惊呼充斥了整个山洞,若不用吼的根本就没办法让蓝衫人听到我的声音。
蓝衫人明白了我的用意——鳄鱼的皮太硬,刀剑什么的轻易伤不了它们,而油不一样,如此的高温足以将它们烫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大力往锅下添着所有能烧的东西,一大锅油很快便烧得滚了,众人便拿了大勺子或瓢、盆、碗,舀上热油狠狠往那已经堵在洞口的鳄鱼身上泼去,着了油的鳄鱼痛苦万分地打滚挣扎,有人把火丢在它们的身上,火借油燃,一时间洞外一片火海,将鳄鱼和人隔在了火海两边。
见这一方法奏效,残余的海盗们这才镇定了下来,然而这洞内不能久留,时间一长空气就会被火烧完,众人不被鳄鱼咬死也得在洞内憋死。于是派了几名敢死海盗用桶拎着热油从洞内出来,见着鳄鱼便泼,另有几个用油画了个大大的圈子再使火点燃,洞外因此便腾出了一个大大的空间供洞中之人出来透气。
海盗们把火堆和锅从洞里移出来,继续点火烧油泼鳄鱼,这其间也有鳄鱼中的敢死队员不畏滚油窜入火圈中来咬死个把人的,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
眼见着天色渐亮,岛上景物渐渐能看得清楚,鳄鱼们终于顶不住滚油的威力,慢慢退了开去,直至潮水涨起来,这伙可怕的杀手便潜入海中去了。
海盗头子
我低下头,目不旁视,因我知道今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的绝不是大海的美,而是这孤岛上如地狱般的人间惨象。耳边响起了那些存活着的海盗们的哀嚎,有人一头撞在岩壁上死了,有人又哭又笑地跑开了,还有人目光呆滞,像失去了灵魂的一具躯壳,他们全都崩溃了,面对着眼前这样血腥的场面。他们昔日的朋友伙伴一夜间只剩下一堆残肢断臂,五脏六腑被抛得到处都是,还有的脸上也许还保留着临死前惊惧至极的表情,血肉模糊着,见证着昨晚那场惨烈的屠杀。
蓝衫人大概是残存下来的人里面唯一一个神智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的,他好半晌才艰涩开口,对我道:“走……罢,我带你离开这里,只是若现在让你走,你一个人怕也走不远,且我这些尚活着的兄弟们也急需回去就医,不如你先同我回我们的岛上去,等我安排好了亲自送你离岛,我保证不让人伤害你,可好?”
我点点头,反正我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开船,就这么泡在海面上迟早也是死,而跟了蓝衫人回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垂着眼皮,不敢抬头去看周围的景况,只管扯住蓝衫人的袖子跟着他往岛边泊着的船上走,蓝衫人略停了停脚步,忽地一弯身一把将我扛在了肩上,而后架起轻功直接掠上了船去——他也怕看到那惨象,不得不飞掠过来。
我靠在船头面向大海,那根紧绷的神经这才缓缓地松驰下来,而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到了极限,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根本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后怕得浑身发抖,直想就那么纵身跃入大海干脆的死掉,那巨大如怪兽的鳄鱼,那惨白毫无生气的利牙,那活生生被咬碎的头颅,那断在地上仍在颤抖的手……昨晚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惨烈的屠杀,可这些片断还是无可避免地收入眼中,尽管死的都是烧杀掳掠的海盗,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同类啊……
哭到胃中翻涌,我趴在甲板上,将头伸出栏杆外呕吐不已,直到吐出胆汁,直到吐出血,这才软软地倒在甲板上喘息,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又是嚎啕,又是呕吐,几番折腾下来已经全身虚脱失去了意识。
昏迷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察觉有人在我的腿上踢了一脚,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个手里拿刀的人正低头瞪着我,骂道:“小王八羔子!吐不吐到船外去,全他妈的吐到甲板上!滚起来!我们大当家的要见你!”
挣扎着坐起身,环顾了下四周,却见船已经泊在一座岛边,这岛远比那孤岛要大得多,岛上植被茂密岩山密布,想来就是这伙海盗的老巢所在地了。
我看到蓝衫人立在岛边礁石上冲我招手,那些在孤岛上残存下来的海盗正被人用担架抬上岛去,十几艘海盗船只剩了一艘回来,抢来的东西也全都丢在了孤岛上,这伙海盗这一回可谓是损财又折兵。
虚软地下得船去,走到蓝衫人面前,见他面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前襟上沾着些秽物,估摸着也是在船上吐过了,冲着我难看地一笑,道:“走罢,我们大当家的要见见你——放心,我已经将你想法子救了我们这些人的事告诉给了大当家的,他不会伤你的。”
既入匪|茓,很多事已经不是我说不愿就可以不做的了,于是索性坦然地跟了蓝衫人,越过岸边礁石进入了匪岛深处。
穿过一片密林,来至一座山脚下,山壁上有一道隧洞,洞口两名海盗把守,进入隧洞走了一阵,前方豁然开朗,呈于眼前的竟是一处幽谷,时值深秋,满谷的红枫银杏青藤黄花,半山腰处居然还有着一凹秋海棠随风送香,很难想像这样一处世外仙源般的所在住的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强盗。
幽谷的中心是一片用黑岩石堆砌而成的屋宇,与四周的美景相衬起来显得十分不搭调,屋宇的前方是平平整整的广场,广场前则立着一座高大的门坊,上面刻着三个遒劲大字:雷神谷。
从门坊进去,行过黑岩石广场,见正面是一座高大殿宇,门匾上刻着“雷神殿”三字,门口立着值岗海盗,大门敞着,拾级而上进入殿内,殿内空无一人,正前方是一架乌木大椅,上铺虎皮,椅后是一扇石屏,屏上画的是怒海狂涛,乌云滚滚中隐约有一个龙身人首的神物,正是《山海经·海内东经》中所记载的雷神的形象。
蓝衫人示意我先在殿内立等片刻,看样子那土匪头子架子还不小,过了好半晌才听得石屏后有脚步声传来,转出一名身形修长着黑色长袍的人来,这人头发未束,很随意地散在背后,脸上却戴了个同屏风上雷神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具,以至很难看出他的年龄来。
“大当家的……”蓝衫人面色有些难看,毕竟他这一次“出任务”损失了太多的成员。
海盗头子很随意地歪在虎皮椅上,一手支腮,透过那雷神面具向着这边看。
“老二,”海盗头子开口了,声音竟然意外地好听,只是却不好判断他的年龄,“你可知这一次行动你错在了哪里?”
“大当家的……我错在耽误了回航的时间,在那客船上浪费了太久,否则昨天就能在暴风雨前赶回来的。”蓝衫人垂下头。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们的目的只在劫财,不许辱人,不许伤人,取了财就该速速离去,你们倒好,还搞什么搜身?!”海盗头子并不似想像中的那般穷凶极恶,正相反,由于他那舒而缓、清且沉的音质倒衬得他很是优雅,虽然口中这些训斥的话是淡淡地吐出来的,反而更有一种无形的霸气让人感到压迫,“跟你一起回来的那几个估摸着以后很难治好,就那么疯了,家里的老子娘谁来管?”
“大哥,愚弟愿为所有死去的弟兄及这几个弟兄的家人养老!”二当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活儿可不轻,”海盗头子轻声一笑,“以后你就专心照顾这些人的家人罢,岛上诸事可以不必再Сhā手了。”
“……是……”蓝衫人颤抖着应了,海盗头子简简单单地几句话就削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他的职,这架势还当真像个土皇帝。
“起来罢。”海盗头子又将目光转向我,我淡淡地看着他,对上了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就是这小家伙想出了逼退鳄鱼的法子救了你们么?”
蓝衫人站起身,道:“正是。”
海盗头子便不再作声,只是在我的脸上盯了许久,盯得连旁边的蓝衫人都有点犯嘀咕了,才道了句“大哥……”便被他挥手打断,道:“给他安排个房间先去洗洗。”之后便起身,依旧转过石屏离去了。
蓝衫人便向我道:“你先跟我来罢,大哥不会为难你。”
唯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法逃走。
被蓝衫人带着出了雷神殿,七拐八绕地来至一排屋前,推开其中一扇房门,见里面床铺衣柜俱全,虽简单却也可安身,蓝衫人便道:“你先在这房间里歇歇罢,这是死在石鱼岛上的一个兄弟的,柜子里有他的衣服,厕室里有澡盆。”说罢便关了门出去了。
我把门和窗全都上了闩,简单地洗了把脸,脱去身上已经脏乱不堪的衣服,从衣柜里翻出房间主人的一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外衫套上,袖口和裤腿都太长,只好挽起来,整件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虽然有点邋遢,好歹也能蔽体。
靠在床栏上闭上眼睛,昨夜那血腥场景再度涌入脑海,只好重新睁开眼,不敢让自己的头脑闲着,以免再度胡思乱想。
也不知那海盗头子究竟对我是怎么个态度,他肯放我离岛吗?就算肯放,我既不会架船也不知方向,一入大海九死一生,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倒成了左右为难。还有楚龙吟他们……昨晚的风暴如此强烈,他们还安全吗?他一定是彻夜未眠吧……官府不肯轻易出兵攻打匪岛,他少不得要多费心机和口舌去说动他们,他只是个文官,在海上打仗毫无经验,万一、万一当真同海盗短兵相接,他——
不成!我必须要尽快离开,尽快与他汇合,绝不能等到他带了官兵赶过来。
一念至此,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出得房来,按着方才蓝衫人带我过来的路径往回走,重新来到了雷神殿,然而殿内空无一人,海盗头子并不在此处,只好问向门口站岗的海盗,道:“请问大当家的现在何处?”
那海盗瞥了我一眼:“大当家的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小子最好老老实实待着,等着我们大当家的传你,这岛上可不比你们家里,若是赶上哪个弟兄心情不好,一刀宰了你也是不必问罪的!”
见问不出什么,只好离了雷神殿。我当然不能再回屋去“老老实实待着”,每拖延一秒,楚龙吟就可能离这岛近一步,而每近一步他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那海盗头子问明白他究竟想要如何处置我,能放我离岛那是最好的。
焦急地在这些黑岩石砌成的屋宇间七拐八绕,一时见面前横亘一座山石,壁上开有一洞,俨然又是一条隧道,洞口并没有人把守,犹豫了犹豫,一咬牙钻了进去。这隧洞很长,洞壁上嵌着铜制的灯座,灯座里燃着灯油以供照亮。走了约五分钟才看到了出口,快步过去,安全起见没有直接出洞,先扒着洞沿悄悄向外张望了张望,却见洞外是一口深潭,潭内设着石墩供人行走,潭面上浮着一层白烟,走过去猫下腰捞了把水,这才发现这潭水竟是烫的,原来是一处温泉!
踏着石墩往前走,上得潭的对岸,绕过拦路山石,本以为另有出路,然而呈于眼前的情形却着实把我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山石后仍是一大片的温泉水,这并没有什么可惊奇之处,然、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温泉池当中的一块平滑岩石上正赤身露体地立着一个男人,手里举着个木盆从头上往下浇水冲澡!
我慌得转身便走,却谁料因太过紧张,脚下一滑竟然照直摔下了温泉去——“扑嗵!”——“哗——”
……再没有比眼下情形更让人尴尬难堪的了……
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来,抹去脸上的水渍,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张雷神面具——老天,竟然是他——是这海盗头子在洗澡!……他洗澡时也不摘面具吗?那脸能洗干净?
诡异地在这种情况下竟还走了个神,我慌得想往后退,被池底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子,再度跌倒在池水里。当再一次冒出头来时,见那海盗头子双手环胸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亦正亦邪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尴尬地偏开身不去看他,想要回到岸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海盗头子居然开口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
“我……我叫钟情。”嘴上答着,脚下仍然紧着往岸边赶。
“几岁了?”海盗头子居然仍在问。
“十六岁。”我胡乱答了一个,双手攀到岸边准备用力撑上去,谁知才刚跃起脑袋上就觉一湿一沉,竟是被一只大手盖在上面硬给摁了回来。
只好扭头看向那海盗头子,却见他竟跟在我的身后来至岸边,一手摁着我将我阻住,而后双臂一伸撑住我身后石岸,就这么把我圈在里头,继续问着道:“家住何处?”
“清城。”我紧紧贴住背后石头,却也不能再将与他的距离拉到更大了。
见他一味望着我,好半天才笑了一声,道:“你同那个当官儿的是什么关系?”
想来他是听那位二当家的说过了我和楚龙吟的事,因而只好答道:“我是他的长随。”
“长随?”海盗头子低声笑起来,“难道是我在这海岛上住得太久不了解外面世道了么——几时开始时兴起让女人来当长随的?”
我心中一惊,不成想居然被他看出了真身,这下可是大大的不妙,身处匪窝对于女人来说无异于身处地狱,更何况我面对的还是这岛上拥有最高权力的海盗头子!于是硬是摇头道:“大当家的误会了,在下只是长得像女人罢了,否则也不可能跟在当官儿的身边做长随。”
“小家伙不诚实,”海盗头子哼笑一声,“难道非得要我亲自证明出来才肯如实招供么?”
我有点儿慌了,这海盗自然不能同楚龙吟那当官儿的比,他们连人都能杀,更何况凌.辱一个女人?然而才刚否定了自己是女人,就算现在翻供的话也一样躲不过危险,不由一时噎住,只好紧张地望着面具后的海盗头子的一双眼。
“要说实话么?”海盗头子歪着头看我。
说与不说他都已经认定了我是个女人,若是不说的话说不定还要招来他的无礼行为,因而只好全身戒备起来,低声道:“我……的确是个女人。”
“喔……那么说你方才是在骗我啰?”海盗头子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可知欺骗我的人有什么下场?”
见他这么说,我索性将心一横,道:“既然我已经落在大当家的手上,就没准备活着离开,只是士可杀不可辱,望大当家的能给我个干脆的。”
海盗头子又是一笑,道:“你既然落在了我的手上,怎么处理你自然是我说了算。须知……我可是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呢……”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向前俯下身来。
我紧张地瞪着他道:“你敢动我,我就——”
“就怎样?咬舌自尽?触壁而亡?”海盗头子将一张面具脸直凑到我的眼前来,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不,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就杀了你!”我咬牙冷声道。
海盗头子蓦地一阵大笑,突然伸手勾起我的下巴,笑道:“我本只想吓唬吓唬你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要怎么杀了我呢……”说着便故意用另一只手抚向我的腰。
早就戒备的我毫不犹豫提膝狠狠磕向这混蛋的下身,却不料反被他一把勾住膝盖将我的腿抬了起来,口中低笑一声道:“还真是只小野猫,你可知越是如此越只会让我更兴奋?只会让我更想把你弄到生求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时又羞忿又暴怒,拼命地捶打他,虽然知道这无济于事……他一动不动地任我将拳头招呼在他的身上,口中只管低笑,直到我筋疲力尽地靠在身后池壁上粗喘,他才谑笑着道:“怎么,这就没力气了?这副样子可是杀不了我的,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哟!”
我狠狠地瞪着他,他是男人,又会功夫,今日之辱说什么也逃不过了,我看不到他的面目,但我会把他这双眼睛牢牢刻在脑子里,只要我能活着逃出雷神岛,我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回来报复他!哪怕他卸掉面具躲进人群中,我也会一眼认出他这双眼睛!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着等到他后悔今日所为的那一天!
海盗头子也牢牢盯着我的眼睛,半晌暧昧一笑:“小野猫,你这是在挑逗我么?……方才你说你十六岁的罢?你可知道,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十六岁呢,你长得很像那时的她,只不知品尝起来的滋味儿是否也是一样的……”说着便故意将目光滑向我因方才拼命挣扎而导致被扯大了的领口。
我一个用力转过身去,扒住岸边突起的石头拼命往岸上爬,却被他一伸手摁在头上,跳也跳不起,爬也爬不动,用力扒开他的手,他却向下一滑握住了我的后脖颈,听得口中“咦?”了一声,手指尖滑过我那因身上衣服过于宽大加之拼命挣扎而露出来的小半个后背,紧接着便将我的上身摁趴在岸上。
我彻底绝望了,一霎间楚龙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带着轻笑,带着认真,带着温柔,一句话也不说地就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今日之辱必成他日之伤,我才得到的爱情,永远都将带上一道深深的疤痕。
我僵硬着身子等着被人抛入地狱的那一刻的到来,然而身后的海盗头子不知为何半晌没有动静,似乎就只是立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我正要再尝试着挣扎脱出,却被他一把从岸上扯回水中,扳过我的身子面向他,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用力盯了一阵,半晌方“哧”地一笑,道:“还真是个孩子,稍微吓唬吓唬就白了小脸儿——放心罢!叔叔我对小孩子不感兴趣。”
叔叔?叔你妹啊!这叫吓唬吗?这是纯正的畏亵啊!
看着满脸狐疑再加惊魂未定的我,他大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蛋儿,转身走了开去,背对着我一挥手,道:“小小年纪就偷看男人洗澡可是不好的习惯哟!你若找我有事,半个时辰后到雷神殿后面的房间去好了。”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生怕他又来个回马枪冲过来告诉我说他这个变态大叔就是喜欢扑倒小萝莉……总之顾不得自己脑中一团混乱,我匆忙爬上岸去,才要拔脚逃走,又听得他在那厢笑道:“小野猫,莫要试图逃出雷神岛,此岛四周机关遍布,丢了小命你可就没机会再来杀我了。”
一路飞奔回蓝衫人替我安排的那间屋子,将门窗全都从内Сhā上后便惊魂未定地坐到椅上喘息,心中又是恼恨又是后怕。好半天才终于平复下来,开了衣柜重新取了套衣服换上。才刚将衣服穿好,便听得有人在外面敲门,不由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咬牙问了声“谁?”听得外面那人笑着应道:“我。”——竟又是那个海盗头子!
四下看了看,见墙上挂着一柄钢刀,几步过去取下来拿在手中,恨声向外面道:“你是来受死的么?”
他在外面呵呵地笑:“你Сhā着门可是杀不到我的。我来是有事告诉你——官府的船距雷神岛只有十几里了,大战在所难免,你的那位官老爷若也在那船上,只怕十有八九要葬身鱼腹了。”
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大惊,一时顾不得其它,一把拔下门闩将门开了,用刀横在身前戒备,盯向他道:“你说得可是真的?官船距此十几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海盗头子才洗完了澡,换了件白衫,胸前衣襟敞着,露着肌肉结实的胸膛,尚未干透的黑发随意披着,脸上仍带着面具,双手环在胸前倒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在我的脸上看了几眼,笑道:“果然你同那官儿关系匪浅,一句谎话便试出来了。”
“你——”谎话?!这海盗头子洗澡水喝多了吧!?闲着无聊专门跑到我门前来骗人玩儿?!我立刻想要把门关上,却被他一伸手顶住门板,紧接着长腿一迈便进了屋,我用刀尖指向他,冷声道:“出去!”
“别那么紧张,”海盗头子只管往屋里走,根本都不看我手中的刀一眼,径直走至床边坐下,歪着头看我,“我不会再碰你,除非你主动投怀送抱。”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只在门口立着,刀仍横在身前,丝毫不敢大意。
“我有些话想问你。”海盗头子好整以暇地道。
“说。”我道。
“你说你叫钟情,对么?”他问。
“是。”我冷冷看他。
“这名字好,谁替你起的?令尊?令堂?”他笑问。
“与你何干?”我冷道。
“唔……钟情、钟情,只不知是一见钟情呢还是情有独钟呢?”他丝毫不以为意,只管笑着,“你的祖籍在清城是么?”
“怎样?”我反问。
“城东银汉桥旁边那棵老桃树还活着呢么?”他忽地问。
我怔了怔,道:“活着,还在开花。”
“还有家叫做‘东风第一枝’的酒肆,不知道还在不在?”他笑问。
“在,生意很好。”我道。
“唔,不错,他们家的杜康卖得最好,浓春时节拎一壶好酒泛舟湖上,对洒当歌,赏花游湖,醒时垂钓醉了卧舷,别有一番情趣。”他继续笑着道。
听了这话我不由又是怔住,那一日湖上白衣人放歌泛舟的情形霎那间浮上脑海,便问他道:“你去过清城?”
“喔,去过,偶尔。”他笑,“那株老桃树就是我十几年前种下的。”
这事儿听起来还真是有点传奇色彩了,银汉桥我去过很多次,最喜欢的就是那株老桃树,却不成想当初种它之人此刻居然就在眼前,世上的事有时候巧得令人不敢相信。
不过,如果树是他十几年前种下的,那么这个家伙还真的是大叔辈儿的人物了,只不过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皮肤身材什么的保持得又很不错,所以从外表上倒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纪来。想起自个儿刚才被他连吓带逗的戏耍了一场,脸色就又冷下来,淡淡向他道:“大当家的找我是来叙旧的么?”
海盗头子脱去脚上木屐,很随意地盘膝坐在床上,笑向我道:“你从小到大都长在清城的么?”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决定不再顺着他的话如实作答,毕竟目前为止我还难以看透他的意图。
海盗头子倒不以为意,只笑着道:“若是从小长在那里,我倒想向你打听个人。”
“恐怕要让大当家的失望了,我在清城认识的人很少。”我道。
“喔,那就是说,你并非从小生活在清城喽?”他笑。
“从小生在清城也未见得全城的人都认识。”我模棱两可地道。
“噢,那这样啊,”他搔了搔耳朵,“你住在清城什么地方?”
他还真是得寸进尺,居然越问越深了。我淡淡道:“这个不方便告之。”
海盗头子“哈”地一笑:“你还怕我找到你家里去不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在?”
“这好像与大当家的无关罢?”我冷声道。
“怎么会无关呢?说不定你一高兴非要嫁给我做镇岛夫人,你的家人不就是我的家人了么?”海盗头子颇为认真地道。
“那我倒宁可一辈子高兴不起来。”我道。
海盗头子一阵哈哈大笑,末了定睛望住我:“看样子我再问你什么你也是不肯如实回答喽?”我没应声表示默认。见他将手一拍,伸腿下床,道:“也罢,那我就不问了。你在这儿好生住着罢,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你那位官儿老爷便会同官船一起打到岛上来的,待我解决了他们再放你回去。可好?”
“我不想再在贵岛上多留,麻烦大当家的今日就让我离开。”我盯向他道。
“这个么,恕难从命。”海盗头子走到我的面前,“今儿个下午预计海上会有龙卷风暴,比昨夜你们遇见的那一场还要猛烈数倍,且未来三五天中也有几场小风暴,短时间内你是走不得的。”
龙卷风暴?!天……万一楚龙吟他们不知天象,又心急着来救我……
海盗头子望着我的脸,忽地一笑:“你不必担心,官府也不全是无能之辈,近海之地的衙门皆有善观天象之人,他们肯定不会出船,出船也是三五天之后的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稍觉心安,然而让我在这匪岛上再住个三五天,实在是度日如年,更莫说身边还有这个亦正亦邪的海盗头子在。
海盗头子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又是哈哈一笑,故意低下头来语声暧昧地道:“你若觉得自个儿待着无聊,随时可到雷神殿后我那房里去找我……早晚皆行……”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轰出了门去。
如今也只好待在这雷神岛上静观其变,我将门窗都严严Сhā好,而后便在房里闷坐,中午的时候有小喽啰送来了午饭,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脸稚气未脱,身上也没有丝毫的野气,便将他叫住,东拉西扯地同他聊起来,希望能从这孩子的话里套出点有用的讯息,谁想一问之下才惊讶地知道——原来这岛上总共住着三千多人,全都是十几年来遭受了各种天灾人祸流离失所的人们被那海盗头子收留下来的!
孰善孰恶
世上的人本就没有绝对的恶和绝对的善,就像我所知道的那些杀人犯们:高三少爷、许老爷子、徐驸马,甚至不久前在王爷府才刚经历的那桩案件的凶犯,他们都有与人为善的一面,就如楚龙吟所说的,人心是最难堪透和把握的东西。
大约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什么的,这个海盗头子从一开始出现,我就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真正邪恶阴暗的东西,哪怕是他在那温泉池中曾对我……那样过,诡异的是,我仿佛可以察觉到他那样做当真只是想吓唬我戏耍我而已,从始至终,他那对云淡风轻的眼睛里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欲望。
也许我是被那一世看过的书或电视什么的娱乐东西给误导了,海盗不一定就全是十恶不赦的人渣,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就譬如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果官府不能给他们做主,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就只好给自己做主了。
这么一想,不由原来的警惕心去了两分,对这些海盗又多了些理解,便拉过这个小海盗让他坐到椅子上,问他道:“你吃了么?”
“还没呢!娘还没做好饭,我一会儿回去才吃。”小海盗大约觉得我比较面善,所以对我也是毫无戒心。
“喔,这样啊。你平时在岛上都干些什么?”我坐到他对面微笑着问。
“上午的时候去学堂里读书,中午过来伺候岛主大当家的,下午跟着大叔大伯们出海打鱼。”小海盗边说边拿眼睛瞟着桌上给我端来的菜,那菜还很不错,居然有两只鸡腿。
我拈起一根鸡腿递给他:“吃吧,这么多菜我也吃不了,剩下了又不能拿给别人吃,帮我消灭一个。”
小海盗被我说得笑起来,微红着脸儿接过我手中的鸡腿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岛上还有学堂么?”我接着他方才的话问道。
“有啊,岛主大当家盖起来的,全岛的小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大当家的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海阔天空和江湖!还说我们不能永远住在岛上,迟早要回到原来的家园去,不读书识字是要吃一辈子的苦的。”小海盗有了肉吃,同我愈发没了隔阂,小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没想到那海盗头子居然有着这样的心胸和见地,想起他举手投足间透着的优雅风度,难不成他在落草之前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竟让个文化人变成了一群悍匪的头头了呢?
思及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跟着大人出海打鱼,不由生出怜惜来,温声向这小海盗道:“怎么你也要跟着去海上打鱼呢?你爹爹呢?”
“我爹……”小海盗一阵沉默,“前年夏天发大水,我爹跟着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去堵坝,被、被水冲走了……”
心中不由一酸,看着这么小个孩子低着头在那里抽吸,长长的睫毛上粘着泪珠,忍不住伸臂将他拉进怀里抱了抱,道:“你爹是个好人,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更多人的命,你不该哭的,要骄傲才对,你有个英雄的爹呢!”
小海盗闻言转悲为笑,抹了把脸,仰起脖儿道:“哥哥你说得对!我爹是英雄,我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再笑话我是个没爹的野种!以前我总为这事儿跟他们打架,把娘……气得偷偷哭……”
我笑着拍拍他的头:“既然爹爹不在了,你这个家里的男人就要接过爹爹的担子来,勇于承当,保护娘亲,不让娘亲难过才是。”
“嗯!”小海盗用力将头一点,而后一吸鼻子,“哥哥,你怀里好舒服,跟我娘的怀一样……”
“噗嗤——”没等我挂着黑线把这小色棍从怀里推开,门外便响起一声喷笑来,紧接着便见那海盗头子负着手悠悠哉地跨进门来,冲着小海盗一招手:“小鱼儿,去,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一律不得出海,有风暴要来,都在家里待着罢。”小鱼儿闻言连忙应着跑出去了。海盗头子这才转向我,笑道:“这位挟哥哥’可以用饭了。”
知他取笑我,假做没听见,只管坐到桌边开吃,不管短时间内能否脱离雷神岛,保存体力才是最重要的。海盗头子也不离去,偏身坐到桌旁另一把椅子上看着我吃,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便抬头看向他道:“大当家的吃过了?”
“唔,吃过了,同你吃的一样。”他笑着道。
“喔,那还有事么?”我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我在想,你大约还有什么事情没能从小鱼儿口中问出来的,不妨直接问我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他谑笑着道。
“好。”既然他都这么干脆了,那我也来个痛快的,“我记得你曾说过,这岛周围遍布机关,不知都是些什么机关?”
他哈地一声笑开了:“你还真敢问!”
“不是你让我问的么?”我翻个白眼,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早没了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喔,是是,我让问的。”他笑着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机关么,自然是在礁石中布着暗箭、陷阱一类的东西,一旦有人潜入岛上,只要不小心踩到了启动机关的礁石,届时就会万箭齐发或是掉入陷阱,同时还会引发警报装置,全岛铜铃大作,我的手下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那你们自己平时出海打鱼就不怕中了埋伏么?”我问。
“记得你上岛时的那条路罢?”他道,“那就是唯一没有布着机关的通路,然而昼夜有人监守,十几门石炮在周围随时待发,相比起埋有机关的地方,这条路反倒更是难走呢。”
“你们不怕被人将这条路从外面堵上,将你们来个瓮中捉鳖?”我讥道。
他哈哈笑道:“这机关既然有人能布就有人能解,若真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从内部解去机关就是了。”
“喔?看来贵岛上还真是能人辈出呢。”我皮笑肉不笑了一声。
“多谢夸奖,小生荣幸之至。”他冲我一拱手。
——怎么……原来这机关是出自他的手笔?真看不出这么个匪头子居然还是胸有沟壑之人……
脸上却不愿透出分毫惊讶来,便挑着半边唇角嘲笑:“‘小生’?大叔您今年贵庚了?”
海盗头子笑个不住,又是一拱手,道:“好说,大叔我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还真不能说老,在现代世界可还算是青年呢,正是各种风骚的年纪,难怪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身材看起来也……咳。
我吃得饱了,喝了口水,看向他道:“岛上这些难民本都是老实八交的百姓,你收容了他们原是好事,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当海盗去劫来往客船呢?”
海盗头子面具外露着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而后将手肘往桌上一支,托着下巴淡淡道:“弱肉强食,我若不劫别人,我要吃什么?怎么活?”
“种田、织布、打柴、教书,什么不能挣钱?什么不能养活自己?”我反问。
“种田?田让洪水冲了,官府无能,至今无法恢复生息,你倒是给我一亩三分地儿来种种?”海盗头子哂笑,“织布,没树养蚕,拿什么织?打柴,所有的树都被水冲没了,去哪里找柴?教书,江南沿海七八座城全是被水冲没了家园田地的难民,谁有钱给你付教书费?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么?可惜得很,我朝律法对流民管理甚严,除非你在他乡有认识的人担保,否则不允许滞留该地三个月以上,能够在他乡谋生的人少之又少,而这七八座城的官儿老爷对难民收容一事又根本不上心,难道就让这么多的人露天席地做了乞丐?做乞丐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饿死的多,毕竟再好心的人也没法施舍给这么多乞丐粮食吃。这是官逼民反,祸根不在我们身上,而在朝廷身上!但凡百姓丰衣足食,谁还会去干这种刀尖儿上搏命的营生?”
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完全在理,只好看着他道:“你们可以联名上书请朝廷想办法解决此事。”
“上书?书还没到知府手上就被下级官吏压下来了,有用么?”海盗头子笑,“小家伙,你还真是天真,你可知这世上没钱的干不过有钱的,有钱的干不过有权的,有权的么……也只能凭有拳的去替自己讨条生路了!”
他这番话我倒是理解,那一世的富二代官二代满街横行,不也是印证了他所说的有钱的有权的都惹不起么。一时没了话说,只好端着杯子默默喝水,见他看了我一阵,笑道:“你那位官老爷是做什么的?”
“不过是个小官儿罢了。”我答。
“你呢?是他的什么人?别再告诉我你是他的长随。”海盗头子笑问。
“我就是他的长随。”我淡淡道。
“仅仅只是长随而已么?”他暧昧地眨着眼睛。
“你什么意思?”我瞪他。
“喔喔,没什么意思,只是羡慕那小子艳福不浅罢了。”他又摸摸脸上面具。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学兰陵王?”
“不敢,大叔我自认没那家伙英俊,”海盗头子坏笑,“只因我曾起了个誓,凡是看过我真面目的,是女人就得嫁给我,是男人就杀掉。你要不要看?”
“你这誓还真无聊。”我站起身,“大叔您要是没什么事,恕我不多留了。”
“嗳,你不知道人一上岁数就容易寂寞么?不多陪大叔聊几句就要轰人?”海盗头子笑起来。
“您老可以回房去同寂寞做个伴。”我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哈哈笑着起身,道:“下午最好在房里待着莫要出门,免得被风卷跑了我可救不了你。”
海上的风暴我已经见识过一次,自然明白它的威力,下午的时候果然来了龙卷风暴,饶是我躲在房中仍然有种随时都可能被吹跑的感觉。第二天早上才放了晴,昨天替我送饭的那个叫小鱼儿的小海盗今天又替我送来了早饭,才摞下饭就匆匆地跑出门去,说是今日先生要考大家背《诗经》里的句子。
我吃过早饭从房中出来——只要不到雷神谷外去就不会中什么机关埋伏,因而只在谷内四处走了走,见到处零散盖着的全是黑岩石造的房子,想来这是怕被海风吹塌了屋子才用石头做的材料。一队男人背着鱼网鱼叉等物往谷外走,看样子是要出海打渔去的,谷口有八名守卫守着,尽管大家早就彼此熟识,可每一个出谷之人还是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这让我想乔装改扮蒙混出谷的念头不得不就此打消。
慢慢在谷里走了一阵,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读书声,想来是小鱼儿口中所说的学堂了,便循声过去,却正看见小鱼儿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墙根儿处,手上还捏着一张白纸,不由走至面前低声问他:“怎么了?先生让你罚站了?”
小鱼儿抬眼见是我,不由苦起脸来道:“昨儿我忘了写先生留的功课,先生罚我回家写好再来,可……可我不敢回去,怕让我娘知道了生气……”
哈!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学生哈?这小子指定是昨晚贪玩没写作业!一时觉得好笑,道:“你有笔墨么?不敢回家就到我房里去写罢。”
小鱼儿闻言大喜,连连点头:“有!我装着呢!”
“那就走罢。”我笑着一拍他肩膀,路过那窗口时随意向里溜了一眼,见“教室”前方立着位青衫男子,想来就是所谓的先生了,背对着窗口,负着手听学生们读文章,忽然间仿佛有所察觉般地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角一挑,带出个玩味的笑。
这人……好眼熟!
雨夜与酒
小鱼儿的作业是抄写《诗经》中的几段词,看着这小子完全错误的拿笔姿势在白纸上恣意“挥洒”,实在是让我这个对书法要求有些偏执的人来说是种折磨,哭笑不得地打断他,捏过笔来示范给他看,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了他正确的握笔姿势。这小子还挺不服气,偏要让我写几个字给他看,还说指定没他家先生写得好。
我倒是没想着同他那位先生攀比,只是看见他这副样子便想起那一世的一则经典讽刺笑话里的一副对联,便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下来,道是:
抓而痒,痒而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
生了死,死了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小鱼儿当然看不懂我写的好坏,装模作样的往纸上瞅了两眼,继续低头抄他的诗经,一时抄得好了,将作业笔墨等收起,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谢谢哥哥,我去学堂了!”
将他送出门去,翻回头来时才发现这小子居然把我方才写的那张纸也一并收走了,也未多想,只管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发呆。也不知道楚龙吟现在怎样了,我是急也没办法,等也没办法,这一次险些生离死别,若再见到他,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是个女人,我……很喜欢他。
傍晚时候果然风暴又起,一直持续到半夜方停,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我睡不着觉,推被起身,开了半扇窗子看夜雨。窗外廊下吊着几只灯笼,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照见不远处一座小小凉亭,亭内却正坐着个人,黑乎乎看不清相貌,只看动作似是在那里拎着酒坛喝酒,喝一阵停一阵,换了一坛又一坛。
这是谁呢?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外面吹冷风喝闷酒。正纳闷儿着,突地一道亮闪划过,正将那人的脸照了个一清二楚,竟然是今日上午见过的那个教书先生。
这道亮闪照亮了他的方向,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方向,因而他一眼便也瞅见了窗内的我,微微一笑,伸手冲我招了招。我起身推门出去,冒着雨小跑了几步至那凉亭内,在他对面坐了,望向他道:“大当家的雅兴不小。”
教书先生——海盗头子不由哈哈笑起来:“好个聪明的小丫头!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眼睛,”我指指自己的眼睛,“你一直都戴着面具出现在我面前,我能看到的只有你这双眼睛,印象极为深刻,所以一看你的眼睛就认出来了。”
海盗头子笑着点头:“凭眼睛认人也得是真正细心敏锐的人才做得到,我这帮手下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能把我识破,可见你还是很聪明的。”
“大当家的过奖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我只好将目光放在无边的雨夜中,“你为何要用两个身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呢?”
“我若用岛主的身份去教书,只怕孩子们每日都要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海盗头子笑,“读书是乐趣,不能让他们对它产生畏惧。”
听了他这话,我不禁对他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便点头道:“说得也是,只不过你又要做岛主又要做先生,能周旋得过来么?”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我又不是皇帝还需日理万机!在这岛上只要不犯错,人人都活得很自在,我每日闲得浑身难受,不找点事干只怕早就无聊到跳海了。”
“所以你现在就无聊到半夜不睡觉跑来喝酒赏雨?”我看了看地上的酒坛子,竟然已经空了三四个,不知道他和楚龙吟两个人谁的酒量更大些?
海盗头子把手中酒坛伸过来,笑道:“你喝不喝?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
我摇头,他便将这酒坛凑到自个儿嘴边仰脖儿一气儿喝干,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嘴,道了声“痛快!”,而后望着我笑:“你这丫头还真是调皮,今儿给小鱼儿写的那两句对联儿是故意骂我的罢?!”
“不敢,我一向尊师重道。”我正经地道。
“那你倒是说说,教出你这样一手漂亮字的是哪一位高师呢?”他问。
“是我的爷爷教的。”我如实道。
“喔……原来你有位爷爷……”他看了看我,低头又拎起脚边一坛子酒,拍开泥封,对嘴喝了几大口,忽地笑起来,带着几分醉意,将目光望向黑沉沉的雨幕,慢慢地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的……我的第一个女人罢?那年她也就是你这么大,穿着桃红色的小裙儿,立在银汉桥边……嘿嘿,像极了桃花妖……所以我就在她立过的地方种了棵桃树……哈哈哈!只可惜,真是应了那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了……哈哈哈哈哈……”
海盗头子咕咚咚地灌着酒,尽管笑着,可这笑声中却透着无尽的苍凉悲伤,令人不忍多闻。
我有些心软,不由轻声问他:“为什么没能同她在一起呢?”
海盗头子又灌了一通酒,自嘲地笑道:“因为……是我……是我亲手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了……再后悔却已是来不及……来不及了……”
“你想从我这儿打听的人是不是她?”我想起昨天他说过的话,“她是清城人氏么?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回去后帮你找找。”
“没用……没用……”他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十几年了,我找遍了大江南北,清城早让我翻了个个儿……她啊!她若想藏起来不见我,我……我还真的是找不见她!”
“你说是你自己把她从身边推开的,意思就是其实她也是喜欢你的对吗?既然两个人相互喜欢,为什么一个要推一个要躲呢?有什么困难和阻碍不能克服的?”我实在是恼火这些古人所谓的理了义了一大堆束缚条框,为了不落人口实就宁可自己苦一辈子。
海盗头子看着我醉笑了一阵,又去灌坛子里的酒,转眼就醉了个七八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要往雨里去,我跟着起身扯住他袖子:“你喝醉了,回房睡觉去吧。”
“我?我才没醉……哈哈!我可是千杯不醉的……”他笑着指着自己,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忽地一把握住我的肩,俯下头来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
没等我应声,他就一把将我甩上他的背去,足尖点地掠出凉亭,在雨幕里一路飞奔,片刻间居然出了雷神谷,谷外礁石遍布,远处是黑冷幽沉的海,直让我担心这家伙因醉了而不小心踩到机关让我OVER在这儿。
却见他并不停步,仍旧在礁石上腾挪飞纵,一直奔至一片高大的礁岩山前才放缓了速度,寻到岩山壁上一道石缝,带着我一头就钻了进去。洞内漆黑一片,听着似有水声,他停下脚步,不知伸手在洞壁上摸了个什么出来,“嚓嚓”两声过后便出现一团光亮,见原来是洞壁上嵌着个铜制的灯座,他方才是用打火镰将灯点亮了。
这灯座是凹陷于洞壁之中的,洞壁上挖着四通八达的凹槽,槽内盛着灯油,一经点燃灯座,火势便顺着凹槽蔓延开去,霎那间整个岩洞内便亮了起来,直照得恍如白昼。
海盗头子把我放下地,偏了偏身好让我看清眼前情形,但见此处是座半个足球场大的岩洞,约有十层楼那么高,洞顶垂着各样的钟|乳石,一大汪海水横亘于眼前,在洞壁火光的映衬下温暖而柔和。
想来是这洞的底部有个通向大海的隧洞,所以海水便经由隧洞进到了这岩山的山腹中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海池子。听得海盗头子忽地撮唇吹了声口哨,便见原本平静的这汪海水片刻间微微荡漾起来,突然“哗”地一声响,两道水柱冲天而起,大片的水花中豁然跃出两道银灰色的影子,鱼跃着向着岸边游过来。
“天哪——海豚!”我脱口而出,一时惊喜非常。
海盗头子大手拉住我的手往岸边走过去,而后蹲下身来,拍拍那两头正欢欣雀跃地用嘴巴拱着他掌心的漂亮海豚,笑着指给我道:“这个家伙是个混小子,名字叫‘迅’,那一个是位姑娘,叫‘千树’。”
“千树?好有意思的名字。”我笑,也蹲着身用手去抚摸这两头可爱的家伙。
海盗头子偏头看着我,半晌笑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的脸不由自主红了一红,也不看他,只管逗弄着海豚,淡淡道:“我一直女扮男装,没机会听这话。”
“瞧瞧,又冷下脸儿了,”他笑,“还是多笑笑的好,花开当折直须折,人生当笑尽管笑,免得花谢了、人没了,想折想笑却是再也不能了。”
我瞥他一眼,沉声道:“我不会是你,值得把握的我一定会去把握,不给自己将来后悔的机会——然而,不属于我的我也不会强求。我在乎的是现在,过去怎么样未来怎么样,现在想来都是无用。”
“喔,在乎现在,这话倒是很对。”他点头,一ρi股坐到岸上,脱去脚上鞋子,挽起裤腿,将两截结实修长的小腿放进海水里去,用脚丫子逗弄着那两条兴奋不已的海豚。
“你脚臭不臭?”我好笑地看着他用两个脚趾去夹人家千树的翅儿。
他偏过脸来冲着我调皮地一眨眼,故意压低声音道:“嘘……今儿个没洗脚呢!”
“哈哈!”我笑,也坐到岸边盘起膝来,用手去轻抚正发出小娃娃般声音求抚摸的迅的脑瓜儿,“你是怎么弄到这两个宝贝的?”
“迅还是孩子的时候被鲨鱼咬伤了,我救了它,给它治伤、喂食,这小子从此就赖上我了。”海盗头子笑着偏身从一块岩石后拎出只桶来,里面盛了多半桶的小海鱼,随手抓出一条来丢给千树,“千树呢,是这小子勾搭来的,两个成天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好不讨厌!”
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他偏头看了我一阵,将手里的桶递过来,笑道:“你也来试试,这两个家伙最没节操,谁喂它们它们就同谁好。”
我接过桶来抓起条鱼扔给迅,这家伙欢天喜地接住吞了,千树看见便也凑了过来,两个家伙你推我挤地聚在我的身前,见我因桶里的小海鱼太滑而迟迟喂不了它们,俩家伙直急得跳起身子往我身上扑,我一个没防备被迅扑得向后倒在地上,手中才抓上来的鱼也掉在了肚子上,迅和千树一眼上瞅见,齐齐从水里窜出来往我的身上扑,直弄得我身上又痒又湿,一时也起不得身,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海盗头子偏脸盯着我看,笑容里带着些许苍凉,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好容易待两条海豚抢着鱼吃退到水里,我才挣扎着坐起身来,理了理纷乱的发丝,看向他道:“她叫什么名字?原来住在清城什么地方?你告诉我,我回去帮你留意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遇着呢,一切皆有可能,不是么?”
海盗头子笑了一声,一指水里正摇头摆尾的千树,道:“她叫千树,花千树。家在清城东风小巷,今年与我同岁,三十有二。”
改变主意
花千树,东风夜放花千树……好名字,只不知那人是否还在灯火阑珊处。我笑了笑,道:“那么说,你就是那个混小子‘迅’啰?”
“你可以叫我迅哥。”他挤着眼睛坏笑。
算了吧,否则我会以为鲁迅他老人家也穿来了。我看了看他:“我觉得还是叫你大叔更顺口些。”
“哧……”他笑着摸摸下巴,“当真已经那么老了?我还专门挑了张看上去蛮年轻的人皮面具戴呢。”
咦?原来这也并非他的真面目。
“老不老的不看皮相,”我继续从桶里抓鱼喂水里的两个调皮鬼,“而在你的心境,你成天借酒浇愁的话自然要比旁人老得快,凡事当看开些,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枉你天天对着这么广袤自由的天地,心胸却还是只有这么窄窄一片。”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瓜儿:“好家伙,老子活了半辈子,今儿居然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教训了!”
“你看不起我不要紧,人人都得看得起自己才行,你躲在这岛上天天这么作践自己,没人会理解,更没人会心疼,你这又是做给谁看呢?”我毫不留情地道,“堂堂一位岛主大当家的,手下掌管着三千多口子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却原来本质上竟是个毫无担当的懦弱之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海盗头子盯着我的眼神一变,咬了半晌牙才狠狠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哼笑着道:“没大没小!好歹我也大你一倍的岁数,居然敢这么不给我面子!换作别人我早揍得他骨崩皮裂了!——真是个臭丫头!”
“我若说得不对,欢迎大当家的指正。”我揉着微痛的脸瞥他一眼道。
“对、对,丫头言之有理,大叔我佩服不已!”海盗头子又在我另一边的脸蛋子捏了一把,我闪了闪也没闪开,便报复性地把沾了满手的鱼鳞鱼粪神马的全抹在了他的衣服上。
水里的迅和千树也不知是吃得开心了还是什么,撒开欢儿地开始上窜下跳,海盗头子便伸着脚丫子去挠它们圆滚滚的肚皮,直看得我也跃跃欲试。
海盗头子看出我的心思,笑道:“你也来试试,这俩家伙很会按揉脚底|茓位呢,每次都把我伺候得舒服得很。”
我本就是最喜欢小动物,尤其是通人性的,海豚却从来没接触过,如今有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放掉,便果断脱去鞋袜,撸起裤管,学着海盗头子的样子把腿放进水里去。入水一阵冰凉刺骨,还没等抽出腿来缓缓,那迅和千树便立刻冲了过来用嘴逗弄我的脚心儿,直痒得我又不禁哈哈笑出来,同这俩家伙在水里折腾起一阵的水花。
正闹得高兴,突然觉得脚踝处针扎般一疼一麻,连忙抽回腿来,还没等找出伤口,整个人就突然动也不能动了,一阵的胸闷气短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昏花。海盗头子发觉了我的异状,出手如电迅速点了我身上数处要|茓,紧接着一把抬起我那条被扎到的腿,略一检查发现了伤处,想也不想地便凑唇过来啜在了脚踝的伤口上。
吸出几口血后偏头吐在地上,然而我并没有觉得有所好转,呼吸愈发地困难,话也说不出来,心道这回要歇菜了,没死在鳄鱼嘴里反而被个小刺搞到一命呜呼。正觉痛苦,忽觉嘴上一热,竟是海盗头子贴唇过来给我做起了人工呼吸,用他们的行话叫做度气,便想着此事绝不能给楚龙吟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了我临死前还被人占了便宜,一定会骂我笨的……
大脑慢慢进入当机状态,各类乱码一串串地划过,我想起了楚凤箫,想起了被海盗抓走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心中有些难过,我知道他喜欢我,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同性恋而痛苦纠结,知道他纠结过后的结果是毅然决然地要同我这个男人在一起,可世事弄人,我却偏偏喜欢上了他的哥哥……所以我不能回馈他,更不能让他把话说出口,否则以后大家在一起不知要尴尬到什么程度,万一因为我而伤了他们兄弟的感情,那我会背上心理包袱的……
有的没的乱想了很多,终于意识陷入了昏迷,茫茫然不知世事。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连衣服带人地泡在一只浴桶里,冲鼻的是刺激的醋酸味,定睛一看,可不这浴桶里满满装着的都是醋么!再环顾四周,见正身处一间房内,墙边一张床,一只衣柜,窗前一桌两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正慢慢回魂,听见门响,见进来的正是那海盗头子,手里端着只碗,脸上已经戴上了面具,眼睛在我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将手中碗放到桌上,道:“好些了么?”
“嗯……是什么东西扎到我了?”我抬了抬胳膊,身上仍旧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海黄蜂,有剧毒。”海盗头子坐到椅上,“幸好这是只小的,若是成年海黄蜂,只蛰一下便能瞬间要了你的小命。”
“所以我还真是比较幸运的了是不?”我自嘲地一笑,海黄蜂就是水母,住在海边的人常常都会被这种东西扎到,只不过剧毒的水母在海边附近不算多见,我能遇上一只并且大难不死还真说不清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
海盗头子笑起来:“你还真是个乐观的小妞儿,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说自己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呢?!”
是啊,我他妈的这其实是把倒霉当成了家常便饭罢了。
“这醋我还用泡多久?”我被酸味儿醺得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快泡成一枚大饺子了。
“你若觉得手脚灵活无碍了就可以出来了,”海盗头子笑着站起身预备往外走,“醋是用来解除你体内余毒的,你昏迷的时候我喂你喝了不少,这么泡着也多少能起些作用。后山的温泉你知道路,我可以借你泡个澡,两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接近那附近的——记得先把桌上药喝了。”说罢便开门出去了。
我晃晃悠悠地从桶里站起来,脱去身上的醋衣,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找了套衣服出来好歹穿上。喝罢药,推门出去,见已是接近中午,便循路找到那日的温泉,打量得四周果然无人,这才大着胆子下去清洗了一番。
洗罢依旧回到那屋中,重新挑了套干净衣服穿上,并把丢在地上的我的裹胸布拿起来用清水洗净,正要回到我原来的那间屋中把布晾上,便见海盗头子敲了门进来,一看我就笑了,道:“我就这么一件好衣服还被你抢去穿了。说来你也当真瘦得可以,需再吃胖些才行,你看这衫子抖索的,盛两个你都不成问题。”
我冲着他拱了拱手:“多谢大当家的昨晚救命之恩……”
“嗳,”他挥手打断我的话,“若不是因为我带你去了那里,你也不会差点丢了小命,咱们谁也不欠谁的,这事儿不必再提。”
既然他这么干脆,那我也就痛快些点头应了,这事儿不提最好,免得双方都别扭。想了想,道:“那些海黄蜂就在那里,只怕会伤到迅和千树……”
海盗头子哈哈一笑:“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叫人去清理了。昨晚你突然中毒,那两个家伙也急得上窜下跳呢,看来你还真是投了它们的缘儿。”
我展颜一笑:“我还想去看看它们,让它们免去担心。”
海盗头子望着我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笑道:“好,我带你去。”
重新回到那岩洞中,海盗头子招来了两条海豚,我弯腰摸了摸它们的小脑瓜以示安慰,它们便可人儿地游到这海池子中央表演起凌空鱼跃来。正欣赏着,听得海盗头子忽地笑道:“以你的个性,当不会在意昨晚之事罢?”
知他指的是我被他“亲”过的事,脸上一热,只作淡淡地道:“不是说不提这事了么?什么也重要不过命去啊。”
“说得是,”海盗头子笑,“我这不是怕你硬要嫁给我么!”
“您老可以放心了,我对大叔也没什么兴趣。”我道。
他知道我这是针对他那天说的对小孩子不感兴趣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拍我后脑勺,道:“你这小丫头蛮有意思,难怪你那位官老爷肯为了你冒死前来攻岛。”
“你说什么?”我猛地转头盯向他,“他——他来了?”
“‘他’?”海盗头子似笑非笑地也盯着我的眼睛,“这称呼听起来似乎有些故事呢。难道你们两个……”
这大叔怎么这么爱八卦?!我不理他这问话,只管追问:“你说他来攻岛了,可是真的么?他在哪儿?”
“唔……看你这么着急……”他摸摸下巴,一笑,“我就偏不告诉你。”
“你——”我冷下脸来,“你没忘了答应过我要放我离岛的话吧?!我现在就想离岛,麻烦大当家的安排罢!”
“这个么……我改变主意了,”他看着我坏笑,“我突然不想放你走了。”
“为什么?!”我怒问。
“因为你是个宝,我想据为己有。”他语声暧昧地道。
“堂堂一岛之主居然说话不算话?!”我气得用目光凌迟他。
“那又怎样?这座岛上我最大,我说什么做什么谁敢反对?”他傲慢一笑,隐隐现出一股霸气来。
“这就是千树躲着你的原因么?”我冷冷地讥讽他。
“妞儿,不要试图惹火我,”他眯起眼睛,探下头来盯住我,“否则我说过不会碰你的话也一并作废。”
怕这家伙当真出尔反尔,我只好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他盯了我半晌,复直起身笑了一声,道:“那位官儿老爷人倒是还没来,只不过战书已经寄到了,要我将你安全无虞地交出去,否则嘛……嘿嘿!”
“否则什么?”我忍不住问。
“否则,就要血屠雷神岛。”海盗头子一字一字淡淡地道,声音里带了抹戾气。
失爱之殇
显然这封战书激怒了他,原本想放我走的决定也临时改变了,看样子他是打算真刀真枪地同官府干上一架,这回可真是……楚龙吟他,当真肯为了我做这样的事?一时间矛盾重重,皱起眉来不再吱声。
海盗头子平复下来,笑向我道:“你还要在这里同迅和千树玩儿么?我要回雷神殿里去布置战事。”
“我想再多留一会儿。”我道。
“那你莫要乱跑,不许随意出洞,外面全是机关,等我布置完了再回来接你,听得了?”海盗头子话间居然带了几分亲昵地严厉。
我点点头,没有再理他,只管坐到岸边望着水里悠游的两尾海豚想心事。海盗头子又在我身后立了一阵方才出洞去了,见他走远,我立刻站起身来脱去外衫,只着中衣裤,扒去鞋袜,试了试海池子里的水温,而后一个深呼吸跳了下去——海盗头子说那些水母已经被清理掉了,我这才能放心入水。
一跳进水中,迅和千树便向着我游了过来,欢快地围着我来回乱转,我潜下水去划动四肢,藉着微弱的光寻找那条通向海里的隧洞——只要能找着那条隧洞,我就可能有机会逃离雷神岛,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上一试。
迅和千树见我游动起来,便也跟着在身旁游,它们游得自然比我快,我便伸手抱住其中一个的鱼鳍,让它们带着飞快地游动。谁知……本希望它们能从那隧洞里游出去,结果这种天生会表演的动物居然带着我在池子里绕起了圈圈,真是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冒出水面去换了口气,然后重新潜下水去自己寻找出路。
正摸索着,突觉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打在脸上,随手一摸,居然是成群成片的小鱼撞了过来,数量之多简直令人咋舌,险些把我一并卷走,正纳闷儿着这帮家伙为何突然疯了似的挤进这海池子,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了脑中——
——尼——玛——鲨鱼要来了有木有——
一时三魂吓飞了两魂半,手忙脚乱地夹杂在各类惊慌失措的鱼群中往岸上游,万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沾了鱼的光,被它们这么卷着居然很快地就到了岸边,完全没有形象地爬上岸去,软在那里气喘吁吁。
通常只有在海中最恐怖的杀手鲨鱼来临之时才会出现鱼群大批量逃亡的情形,不管这次是不是当真遇见这种情况,以我这倒霉体质还是小心为妙。
正喘着休息,忽见海池子的水平面上豁然出现了一角深灰色的魔鬼象征般的鱼鳍,直吓得我浑身一哆嗦,正要爬向岸边更远处躲危险,忽地想起——迅和千树还在池子里!
一时间惊得慌了,拼命扯起嗓子喊它们的名字,便见又是两角银灰色的鱼鳍浮出水面,正是迅和千树,我冲它们摆手让它们快去逃命,也不知它们能不能看懂我这手势,然而时不待人,深色鱼鳍已经发现了迅和千树,调转方向便冲着它们扑了过去。
我急得低头捡起地上石头便冲着那深色鱼鳍扔过去,正打在它身上,便见它向下一沉,紧接着海水一阵翻涌,突地浪花迭起,一张血盆大口冒出水面来,直把我吓得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不管不顾地随手抄起大大小小的石块向着这鲨鱼丢过去,以图吸引住它的注意力,好让迅和千树有时间逃脱,它们是海里游得最快的动物,只要逃进大海这鲨鱼就再难追上它们。
然而迅和千树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死活不肯离去,只管围着海池子转圈,迫不得已,我只好强撑着恐惧心去寻找更大的石块,抱在怀里慢慢接近那池子,见鲨鱼沉了下去半晌没有动静,我正小心翼翼地盯着池子看,突地身前水花乍起,鲨鱼的大口利牙森森就在眼前,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被它咬住脑袋,它却不知怎么身子一偏倒了开去,定睛看时见是迅飞身撞了过来,将这鲨鱼撞开了一边救了我一命。
我喊着让迅和千树快走——动物皆有灵性,就算听不懂我的话也能感受到我的急迫,迅有些凄厉地叫了几声,竟然再一次向着那鲨鱼冲了过去!
我急得目眦欲裂,拼命向那鲨鱼扔着石块,鲨鱼被惹恼了,冲着我的方向冲杀过来,我举起那块巨大的石块狠狠冲着它砸过去,却擦着它的头部划过,虽然没有砸正,但也无巧不巧地划到了它的眼睛,见它惊了似地扭动身躯沉下水去,很快又兴起更大的波澜冲上了水面。
我不明白迅和千树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它们那么聪明……它们那么有情感……正当我回身再去找更大的石头时,便听见不知是两只中的哪一只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连忙扭头看去,却见那鲨鱼正咬着一只腾在半空,我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尖叫着“不——”拼命抓起地上石块扔过去,可是根本无济于事,那鲨鱼就那么咬着它落回水里,凶狠地撕扯,很快这片海水便被染得血红。
“不——不——”除了这个字我已喊不出别的来,喉咙和心都是撕裂般的痛,眼看着另一只还要冲着鲨鱼冲过去,我拼命地扔着石头,头脑涨痛,就连手中其实什么都没捡着都毫无察觉,依旧做着丢石头的动作。
正心痛如绞间,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身子被人抱着向后飞退了数米,紧接着那黑影便向海中扑去,一阵扑天盖地的浪花掀起,夹着刺目的鲜血抛洒向半空,巨响拍在水面上,急速沉向池底,卷起一大股血红色的漩涡。
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好半晌才听见水中响动,哗地一声浮起半个身子,脸上面具居然没被冲掉,飞快地向着岸上游来。一上岸边将手中带着血水的钢刀扔在一旁,奔至我的面前蹲下身来急切地问:“怎么样?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迅和千树……”我哑着声指向水面。
“迅没事。”他简单地答道。
“千树?千树……”我忍不住哭出来,心里早已将它们当成了自己可爱的弟弟妹妹,眼睁睁看着千树命丧鲨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装着坚强。
“千树……我替它报仇了。”他沉声说道,轻轻捉起我的手,手掌早被石头划得皮开肉绽,可这疼痛远不及我此刻的心痛,尤其看到迅在那血水里悲伤的徘徊,便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伸臂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直到过了许久我总算能控制住了情绪才扶我站起身来,看了眼水中的迅,低声地道:“那条鲨鱼我认得——肚皮上有道疤,那是我划的。它就是曾经伤了迅的那一条,我救下迅时它嘴里还挂着残尸,想来那是迅的家人,这一次只怕是迅认出了它,拼着一死也不肯离去,想要为家人报仇。”
“迅要怎么办呢?迅以后要怎么办呢?”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会陪它的,”他低下头看了我一眼,“我们两根光棍在一起不会寂寞的。”
知道他是逗我,想让我重新振作,我强强收住情绪,有点诧异自己在他面前为何会还原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脆弱而善感。于是也哑着嗓子应了一句:“你别教会它借酒浇愁就好。”
海盗头子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道:“你果然是个乐观坚强的小妞儿呢!来罢,咱们去安慰安慰迅,告诉它过一阵儿再给它找个漂亮姑娘就是了。”
我勉强笑了笑,被他扶着过去岸边,迅便慢慢地游过来,将尖尖的嘴放在他的掌心里,悲伤的哀鸣,听得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伸手轻抚它身体安慰了一番,见它就是不愿离去,只想守着这池子,似乎在等着千树重新回来。
海盗头子说总不能在这里陪着迅守一辈子,便强行把我背出了岩洞,回到他的房间,他找来药箱,先让我换上干衣服,而后便把我摁坐在床边,取了药和纱布替我包扎双手。房间里一时全是沉默,许久方听他开口道:“你不必去冒险找那通往外海的通道了,我放你离开就是。”
被他看穿了心思,我也不做隐瞒,低声道:“你也不必生那战书的气,我家老爷其实为人很平和,这一次想是……有些心急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血屠全岛的话来,他,他从不轻易枉夺人命,他是个绝好的官。”
“你喜欢他?”海盗头子低笑着问。
“嗯。”我如实点头。
海盗头子愣了愣,没料到我这么干脆地承认了,转而仿佛回答自己方才的惊讶似地道了句:“这才是你的性格,嘿。”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官么?他是钦差,这一次从清城远路而来,就是为了解决江南遭灾几城灾后重建不利的问题——他是个好官,清廉又聪明,能力又强,他一定会为百姓做主的!所以……请你不要为难他,他爱民如子,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武力。我回去同他说明这岛上灾民的情况,他会想法子解决的,大叔你……从此后就别再做什么海盗了,或者回到陆地上去,重新安家立业,重新开始不一样的生活,不也挺好么?”
海盗头子沉声笑起来,大手在我头上抚了一抚,道:“你倒是都替我打算好了……唔,没准儿我哪天兴致一来就跑到清城找你玩儿去呢,你可不许躲着不见我。”
“没问题,我请你喝酒,到‘东风第一枝’,然后泛舟,赏桃花,唱《将进酒》。”我道。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伸指一点我鼻尖:“你可知我为何改变主意不想放你走了么?”
“不会因为我是个宝罢?”我眨眼。
他大笑:“当然是因为这个!我啊……我是想……想认你做义女来着……”
呃?这个……不会吧……生理年龄才大我十六岁,心理年龄更是只比我大【哔——】岁,当哥哥还差不多,当爹就有点儿别扭了。
见我面色古怪,这位海盗大叔似乎也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只是那么一想罢了,叫大叔其实也不错,咳。你休息罢,我去看看天,若没什么问题明儿就送你离岛。”
然而等不到他送我离开——傍晚时分,官府的几艘战船已经气势汹汹地逼近了雷神岛,海盗头子不准我出谷,以免被不小心误伤,我就只好等在自己房里坐立不安。不多时见小鱼儿匆匆跑来,向我传话道:“大当家的问哥哥,那位官老爷姓什么?”
我连忙道:“楚,姓楚!——小鱼儿,现在外面怎么样了?没打起来吧?”
小鱼儿摇头:“没有,大当家的好像要同对方谈判呢。”说罢又匆匆地跑走了。
我在房里度时如年,才几天没有见到楚龙吟就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想起了海盗头子雨夜中的怆凉,想起了海豚“迅”失去伴侣的悲伤,不由愈发地想要尽快的见到他,想要好好地把握他,想要竭尽全力地去爱这一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夜色早已拉下帷幕,我焦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响,紧接着门被撞开,一个身影冲进来,又惊又急又喜又安慰地低吼了一声:“情儿——”
没等我应声,他整个人就扑了过来张臂将我紧紧搂进怀中,我抬头正要告诉他我没事,却谁知唇上突然一热……便被两片灼热急切的唇狠狠地吻了住。
我一下子懵在了当场,反应过来后便用力地推他,可是他搂得实在太紧,无论我怎么推怎么捶打他就是不肯放开,我急得“呜呜”出声,他才终于微微偏开了脸去。
“你——”我急喘着,又是惊慌又是无助。
他死死抱着我,脸颊紧紧贴着我的,凑唇至我的耳畔,急促地打断我的话:“情儿——情儿——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我真怕……情儿——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这一次真把我吓着了,我以为从此后就再也见不到你……情儿,情儿,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女是男,我都喜欢你!也不管你是否会因此厌恶我、远离我,我——我喜欢你!”
船舱夜话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攻得措手不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事了,坏事了,他不能说啊!他怎么能就这样说出来呢?怎么办?从今后要怎么办?
我拼尽全力推开他,飞快地道:“你太激动了,我没事,离开这儿罢!”说着拔腿往外走,却被他一把从身后抱住,我又急又气,低喝着道:“楚二爷!现在是什么情况了,还有心思说些有的没的吗?能不能先离开这岛再说事儿?!”
“好。”楚……楚凤箫在耳后轻叹一声,将我放开。我不敢停留地大步向门外走,甚至想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谁知才一跨出门来,就见楚龙吟在廊下立着,昏黄的灯光映不进他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去,他负着手,立得笔直,深深地望着我和我身后的楚凤箫。
我知道方才楚凤箫那番话声音并不低,他冲进来时那门也未关,只怕那一字一句都已丝毫不落地听进了楚龙吟的耳中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楚凤箫,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好远,远得像在海的彼岸,把我就这么抛在了这孤岛上,而陪着我的,只有那满心情殇的海盗和一尾失了爱侣的鱼。
我走到他面前,轻轻道了声:“老爷,我没事。”
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外走,我和楚凤箫便在他身后跟着。不远处,海盗头子及几名他的手下在那里立等,待我们三人走近前时,听得那海盗头子笑向我道:“小家伙,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我答应过他的……什么事?帮忙找寻花千树的下落?还是等他有朝一日去了清城要请他喝酒?
我点点头,道:“大当家的也莫要忘了我说过的……”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冲着我挤了挤眼睛,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照你我方才所协商的那样,在下就在此等候大人的消息了,一个月内我可保证不动往来船只,然而一个月后我若看不到成效,那就恕我失礼不恭了。”
楚龙吟也将头一点:“本官晓得,就此别过。”说着便带了我和楚凤箫径直向谷外行去,与那海盗头子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看了看他,低声道:“大叔……记得少喝酒。”海盗头子眸光闪了闪,忽地伸手,掀起半片面具,露出弧线完美的下巴和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
谷外唯一没有布着机关的通路上站满了持刀的海盗和官兵,双方虎视眈眈地相互瞪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们三人便在这样的阵仗中离岛登船,终于渐行渐远。
随同楚龙吟一起前来的还有该辖区的知府及一干官员,我才一登船便被众人的目光齐齐盯在脸上,想来他们不明白区区一个小长随何德何能要让钦差大员如此兴师动众地冒着开仗的危险亲自跑到匪岛上来救人,然而在看到我之后他们似乎又集体明白了什么,或多或少都在脸上表现出几分暧昧来。
楚龙吟是这里最大的官,一上船便被其他官员忙忙地迎进主舱里去了,有侍者过来引我去安排好的船舱里休息,是个单间,只有一张床和一桌一椅。还没等我坐下来喘口气,舱门便被人推开了,抬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拎着个药箱迈进来,便立刻硬着声道:“我累了,楚二爷有事回头来说罢!”
楚凤箫只作未曾听见,回身将门关上,而后慢慢走至我的面前,脸上神色静如止水,淡淡地道:“手伸出来,我给你换药。”
“不劳二爷,小的手伤已无妨碍,请二爷……”我话未说完,他已一把将我的手扯过去,强行摁坐在椅子上,另一手打开药箱,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我拆绷带。
“我说了!我不需要二爷费心!”我忍不住提声道,噌地抽回手来。
“你不需要我就不费了么?”他笑起来,“左右都是费,何苦让我的心白白扔在水里?”
“楚二爷,请不要做强人所难的事。”我不忍用话伤他,只得低声道。
“我不强迫你,你也莫要强迫我,可好?”他依旧笑着,轻声细语。
“我哪里强迫你?”我望着他。
“不要强迫我放弃你,不要强迫我把你当成不相干的任何人,不要强迫我不对你好。可以么?”他慢慢地静静地说着,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有如千年深潭,看不到涟漪,却能把人生生溺死。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我皱起眉看他,“你明知道我只是把你当成好兄弟好朋友看待,为什么非要让事情变得这么尴尬糟糕呢?”
“我也曾经想过,”楚凤箫重新捉过我的手,继续去拆我手上的绷带,“我想我可以默默地喜欢你,不让你发觉,不让你为难。可是,我若想对你好,就不可能做到不动声色。而我宁可被你厌弃,也想更好更多地照顾到你,所以,这就是我为何非要表明心迹的原因,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也无权阻止我。”
“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我叹口气,“做兄弟做朋友不好么?我们一样可以亲密无间,一样可以过一辈子,为什么偏偏要让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状况?你觉得你我现在这个样子比以前要好么?”
楚凤箫笑起来,依旧轻声慢语:“你这话问得才奇怪,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男人女人要相爱要成婚?如果喜欢的话做兄妹不就好了?这不是同你我一样么,兄弟姐妹和恋人之间的情感怎会相同呢。”
“可是我们不一样啊!我、我是男人啊!”我无奈地摇头,“男女相爱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延续香火繁衍后代,做兄妹当然不可以,可我们都是男人,做兄弟不比做……恋人要好么?”
“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的兄弟,但却只能有一个恋人。”他淡淡地答道。
见他似乎是铁了心,我也没了话说,只得叹口气道:“你若坚持如此,那就恕我不能再像以前般对你了,从今后你是主,我是仆,还请莫要干扰我的正常生活。”
楚凤箫低着头替我的手重新上药,将纱布包好后才抬起头来望住我,轻声地道:“情儿,让你为难苦恼,我很抱歉。只不过,我永不会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你怎样对待我都好,我都会尽力去搏取你的心的,哪怕只有半分。”
“你这是何苦呢?天下那么多的好女子……”我有些难过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个好朋友。
楚凤箫微笑着打断我的话:“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也绝不是最后一个这么干的人。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说不定哪一天我幡然而悟放弃了你,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说着起身收拾好药箱,看了看我的脸色,道:“早些休息罢,明日一早就能登岸。”之后便开门离去了。
然而我又怎能安得下心来呢?在房里一直呆坐到大半夜也不见楚龙吟过来,思及他在雷神岛上时的面色,心里愈发惴惴起来。忍不住悄悄推门出来,但见海面上一片漆黑,天空半颗星子也无,四周除了海浪声别无它响。
我不知道楚龙吟的船舱被安排在什么地方,又不好在这船上四处乱找,只得慢慢地沿着船舷走着散心。海风夹着萧瑟的秋意透骨而入,忍不住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却又不想回舱去,就在船头站定,任那风带着浪花的水气把自己浸得透透。
正望着无边的波涛出神,忽听得最靠近船头这间船舱里传出一道男声来:“我已决定的事,死都不会改变!”
……楚凤箫?他在同谁说话?楚龙吟么?
蹑手蹑脚靠过去,蹲下身子掩至这船舱的窗根儿下,附耳细听,果然听得楚龙吟的声音随后沉沉响起:“你已成年,自然有权做自己的事,我只想知道,你可已经想好了承担这后果么?”
楚凤箫淡淡道:“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出现什么后果都与他人无关,我一力承担就是。”
“怎么承担呢?我要知道。”楚龙吟问。
“生受着。”楚凤箫语气里带了些赌气。
“生受着?受到几时?娶妻么?立业么?”楚龙吟不容推避地追问。
“不关你事。”楚凤箫冷声道。
“不关我事?我是你什么人?!”楚龙吟有些恼了,“你若是大街上随便哪个混蛋小子,就是求着我管你我都不管!偏偏你这小王八蛋是我的同胞弟弟!我倒巴不得可以一点儿心都不为你操呢!爱活活爱死死,一拍两散大家干净!”
“你操的都是多余的心!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就行了,我只比你小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如何你做事就是让人放心的,我做事就得全天下人跟着操心?!”楚凤箫也恼了起来,“你身为哥哥就可以处处限制我管束我么?你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做?你能承当的我怎么就不能承当?我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妹妹!别总把我当成吃不起苦受不起难的小孩子——成么?!”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方听得楚龙吟道:“好,你既这么说了,从今后我再也不多管你,咱们有公事就公办,有私事谁也不干涉谁,你爱喜欢哪个就喜欢哪个,爱怎么用心就怎么用心,只是丑话我先说在前头——你既然愿意承当任何后果,就最好像个男人那样去承当,莫要等失败了受伤了给我闹什么寻死觅活出家隐居这类的勾当出来!爹娘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断了楚家香火的!”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楚凤箫冷笑,“我没那么脆弱,你担心得太多余了!”
“是么?但愿如此!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王八蛋十来岁的时候就因为死了条从小养大的狗就哭着喊着要去出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嫌家里规矩太过束缚就三番五次地跑到山林子里住个猎户废弃的房子闹隐居!更不知哪个投错了胎的小娘娘腔看了几本风花雪月的书就嚷嚷着看透了生死要他妈的随风归去!——到时候再敢跟老子来这套,老子直接让他随风归去!”楚龙吟气道。
楚凤箫“嗤”地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冷下声音,道:“我早已是成|人了,你能承当的东西我一样能承当,天塌下来我都不会逃,你就省省心罢。”
“天塌了能比心塌了更严重么?”楚龙吟亦冷冷地来了一句。
楚凤箫顿了一顿,语声中带着些气又带着些疑地道:“听你这话,好像有什么瞒着我罢?”
怎能取舍
“瞒你总好过害你。”楚龙吟哼道。
“你瞒了我什么?”楚凤箫追问。
“既然要瞒你,当然不能告诉你。”楚龙吟继续哼道。
“你——”楚凤箫气结,“是不是关于小钟儿的事?!我要知道!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么?你若能听我的话,我连心都可以挖给你看!”楚龙吟道。
“一定是关于小钟儿的事,一定是!”楚凤箫恼道,“你若当真是为了我好,就什么也别瞒我!”
“住手——你这混小子——哎哎——衣服扯坏了——哎!”伴随着楚龙吟的话音,便听得“嘶啦”一声,衣服裂了。“你这小混蛋……老子上船就穿了这一件衣服!明儿还怎么在人面前露脸?!”
“这点问题在你楚老大那儿还叫问题么?!”楚凤箫恼意未消地讥诮道,“你不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我且告诉你,莫要想着从中作梗给我捣乱才是!”
“从中作梗?”楚龙吟哂笑,“用得着我作么?钟情儿他对你是怎么个意思你不会看不出来,明知前面就是无边苦海偏偏还一去不回头……”
“怎样?就算淹死我也认了,这事不必你来操心。你若没别的事我就回房了,我方才同你说的你今晚想好明天给我答复。”楚凤箫道。
“不必等明天,我现在就能答复你。”楚龙吟淡淡地道,“两个字:不行。”
楚凤箫哼了一声:“无所谓,你不发还情儿奴籍,我可以替他赎身,还是那句话:你莫要从中作梗就好!”
楚龙吟半晌未再言语,听得楚凤箫脚步声向着门这边走过来,我正要闪身避开,忽听楚龙吟沉声开口,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当真,如此喜欢钟情儿?”
“我是认真的。”楚凤箫亦一字一字地回答。
“他不喜欢你呢?”楚龙吟问。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会让他接受我的。”楚凤箫语气里是无比的坚定。
“你要知道……无论是男人和男人还是男人和女人,这种事都不能勉强。”楚龙吟叹着。
“我不会勉强他硬是喜欢我,同样我也不会勉强自己不去喜欢他,我只是……想对他好,仅此而已。”楚凤箫沉沉地道。
“若他……心里已有了别人了呢?”楚龙吟问他。
“这有什么关系?”楚凤箫一笑,“他喜欢谁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你这个……傻小子……”楚龙吟长叹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些疲惫,“回房去罢,今儿我也累了。”
我飞快地离开窗根儿躲到船头,听见开门声和楚凤箫离去的脚步声,直到他进了自己房间后才重新轻轻地回到楚龙吟的窗边,静静立了一阵。许久方听得房内传来一声轻叹,念念有词地道:“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亲不离,情不弃,不舍不得……全是狗屁!何以取舍?怎能取舍?!”
我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听他道了声“进来”,推门入内,望住他那对略感惊讶的眸子,轻声地问他:“你打算把我拱手让人了,是么?”
“傻小子,乱想什么……过来,让老爷我看看你手上的伤。”楚龙吟笑着冲我招手。
“现在才发现我受伤了?”我走过去伸手给他看,“你就不问问我在岛上有没有被人欺负?我若不来找你,你就打算明天才同我说话是么?”
“哟哟,怨气还不小呢,”楚龙吟捉着我的腕子仔细看了看手,因包着纱布什么也瞧不出来,便略一用力把我拽进怀里搂住,低下头来笑,“我家情儿这次受苦了,怪老爷我没能耐,连自己身边人的安全都保护不了……”
我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轻声道:“我不怪你,一点儿都不怪你,一个人毕竟力量有限,不可能事事做到最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也好好儿地回来了,咱们都不提它了,可好?”
“好,不提它。”楚龙吟轻笑,搂着我坐到床边去,大手轻轻抚着我脑后发丝,两个人默默相拥了一阵,良久听他低笑着开口,道:“对了,今儿个你从那海盗头子身边儿走过去,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这个人其实不坏,”我偎在他怀里没有抬头,“雷神岛上三千多人都是天灾人祸下的难民,官府安置不利,他就都收容下来,只是方法有点过激罢了。他在岛上还救了我一命,我那话是感激他。”
“你可知道,他把他的二当家的已经交给了我处置?”楚龙吟道,“这位人称‘雷神’的海盗头子倒是位盗亦有道之人,据说他虽霸海为王,却从不劫普通百姓的船,更不会枉害人命,只劫豪富和官船。通常行动前都会派手下得力之人事先潜入船上打探,哪些人是富商、哪些人是百姓都先有个底儿,行事之时便只挑有钱的下手。且我听说他劫了财后一部分留给雷神岛,一部分还会让手下去接济岸上的穷人,倒是个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只不过这一次因我们那船上几乎没有平民,都是有钱有势之人,那二当家的便想着大捞一笔,这才出了个搜身的主意,加上又架不住匪众们的撺掇,便劫了女子上船意图轻薄。海盗头子说那二当家的违背了他的命令,纵容手下杀了一名船员又辱及妇女,便同意让我带走他由官府依法处置,且我也答应了他督促当地官员尽快安置灾民,只怕我们要在这漫城多耽搁几日了。棐凡论坦”
“在我来说,身在何处都无所谓,我本就没有家,跟在你身旁就算有着落了,所以,”我抬起头来看他,“你若想推我出门,请先提前支会一声,我也好先找着个临时的落脚处,免得再去流浪街头。”
楚龙吟皱起眉来,眼底浮上疼惜,大手在我脑后轻轻拍了一下,道:“又胡思乱想!——我还没有教训你,那日在船上,那些海盗要搜你身就让他们搜就是了,韩信连胯.下之辱都受过,不就是让你脱个外衣,值当连命都不要了么?”
我想起自己在雷神岛上时曾决定再见到他时就告诉他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来,而且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想一见了他就告诉他的——然而他方才刚同楚凤箫有过一次谈话,楚凤箫的态度那般坚决,毫无转寰的余地,而他又是那么的疼惜他的弟弟,如果需要用他的命换他弟弟一命的话,他必定是想也不想地就交出自己的命的。他连命都可以为了弟弟舍去,更何况一个男人或是女人?
就算我在他心目中和楚凤箫并重,诚如他所言: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试问这样的抉择加诸在谁的身上、谁又能够轻易做出呢?他从未在乎过我是男是女,这也绝不是他取谁舍谁的考量依据,他不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取我而任他的弟弟独自心伤,也不会因我是个男人就觉得可以随意抛弃不必负责。
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压力百倍了,如果我此刻告诉他我是个女人,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只会让他更加为难,因为我已经同他如此亲密了,在古人看来,这已是非君不嫁的程度,他若舍了我就是对我不义,他不舍我就是对楚凤箫不义——现在三个人中最痛苦最纠结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楚凤箫,而是他,楚龙吟。
这样的情形下,我又怎能再给他增加烦恼?他说过,他不在乎我是男是女,他在乎的只是我这个人本身,所以无论我是以什么身份被他选择或舍弃,那都会是他最终的决定,而不因我是男是女有所更改。
且,若他始终以为我是个男人,至少他会觉得我可以承受任何的结果,至少不会对名声有太大的损害,至少做为男人的我还会有更多的选择……
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好受些吧?
所以,我应该等,等他做出决定,不向他施加任何的压力,而不是在他最困扰的时候火上浇油。
楚龙吟黑黑眸子盯在我的脸上,我从他怀中出来,笑了笑道:“我的脾气老爷你还不清楚?士可杀不可辱,我只是不想被那些海盗欺负罢了。”
楚龙吟没有再多问,只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道:“下回不许你再这么做,听到了?命才是最重要的,不许你这么不珍惜自己。”
说到命,我忽地想起一事来,便问他道:“那封战书可是你写的?为何要那么说呢?险些激怒那海盗头子。”
楚龙吟皱了皱眉,道:“战书是凤箫写的,没给我看就发出去了。他写的什么?”
我怔了怔,道:“就是要求海盗头子放人那些,只是用词稍稍激烈了点儿,也没什么。”
楚龙吟看了我几眼便没有再问,因提到了楚凤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尴尬起来,我起身替他铺床,然后问他:“洗脚么?”
“不洗了,凑合一宿明天上岸再说罢。”他打了个呵欠,我替他去解外衣,被他轻轻握住手,“我自己来罢,你手还伤着,夜也深了,回去睡罢。”
我也没再多说,告辞了出得房来,一阵刺骨冷风扑面而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慢慢沿着船舷往回走,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忍不住吸起了鼻子,越吸就越是难受,泪也止不住地落下来,一时间还真有点脆弱不堪了。
停下脚步蹲下身去,抱住船舷栏杆,好让自己的无助有个依靠。黑冷的海水在脚下沉重地拍打着船身,令人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突然间很想远远地逃开,不沾惹这些是是非非,重新过起简单孤独的生活,然而却舍不得他,只好骂自己越来越看不开。
“你还好么?”一个声音由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揩去脸上泪痕,转过脸去,却见是庄秋水直直地立在舱檐投下的阴影里,不成想他居然也跟着这船一起来了。我站起身冲他笑了笑:“还好。你呢,这么晚还不睡?”
庄秋水没有回答,那对清澈无波的、看惯了各形各色尸体的眸子牢牢盯在我的脸上,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自己实际上已经死掉的错觉,不由抽了下唇角证明自己还活着,免得让他产生什么难以阻挡的工作欲望。
“我,想看看你。”庄秋水一字一字地道。
“啊?哦。”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过来:庄秋水一向半点心机都没有,说这话绝无旁的意思,想来只是为了认真履行临出门前庄夫人对他的叮嘱——要常常对我嘘寒问暖。
因而笑了笑道:“我很好,我没事,不用惦记,回房睡罢。”
“你脸色不好。”庄秋水指出道。
“嗯……大概是外面有点冷,嘿。”我想随便掩饰过去。
“你不是冷的。”庄秋水继续指出道。
“好罢……我是困的,夜都这么深了,咱们都歇下罢。”我哭笑不得地道。
“你不是困的。”庄秋水再一次指出道。
……和懂医的说话就这一点不好,想用身体瞒过对方去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好罢……我,只是身上有点不舒服而已,真的没什么问题。”我不敢再同这块耿直的木头耗下去,边说边打算从他身边过去,却忽地被他一把捏住了腕子,指尖搭在脉门上,竟是替我把起了脉。
“怎样,庄大神医?小的我哪里有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是仵作,不是神医。”庄秋水更正道,“你胸腹中有郁结之气,若不及时疏通必然引发疾症。”
郁结之气?不会放几个屁就好了吧?我勉强笑笑:“谢庄先生诊治,待上岸去后我就买些药来服。”
“心病还须心药医。”庄秋水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症结所在。
“是啊……”我苦笑,“可我的这副药还不知道是毒药还是良药呢。”
庄秋水看了我半晌,末了硬梆梆道了句:“简单点不就好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我错愕了一阵,然后没忍住笑了一声:简单点儿不就好了?这话也只能出自至真至纯的庄秋水之口,这样的心境也只能是他才能拥有。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说人家木讷不开窍?他庄秋水才真真正正是个超脱世俗之人呢!
——好吧!那就简单点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大不了甩甩手,一个人潇洒去也!
转头向着无边海水深深地吁了口气,径自回房睡下。
楼上楼下
第二日一早,官船抵达码头,一众官员前簇后拥着楚龙吟上得岸去,早有十几辆马车备在那里,漫城知府娄克宁一路殷勤地将楚龙吟迎至漫城府衙大堂内坐下,楚龙吟也不多与他废话,直接让他将本辖区内的救灾报告以及近一年内的大案要案卷宗和各类税目账册呈上来,之后便把他轰了出去,闲杂人等一概回避,只留下楚凤箫、我和子衿在堂内。
钦差大员的职责之一就是核查各地方官员的工作,因此楚龙吟调取案宗什么的完全在权限之内,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要知道——楚龙吟这位代天巡视的钦差大臣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尚方宝剑,但也绝对可以对所有三品以下官员来个先斩后奏的,所以此时此地他就是权最大的那一个,谁敢不从?
楚龙吟一指旁边桌子让楚凤箫坐过去,而后丢给他一摞卷宗,只说了一个字:“查!”
我和子衿分立二人身后随时伺候,整个上午二人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直到将近午饭时候,见楚龙吟把手中账册往桌上一扔,冷笑两声,道:“做得好精细的一本账!赈灾款项笔笔上账,笔笔都有合适的去处,却不知为何灾民们还是流离失所,八百万两灾银难道还不够救活一两万的灾民么!?”
楚凤箫站起身走至楚龙吟的桌旁,将手中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到他面前,道:“我方才看了看漫城府衙所有在职人员的花名册和履历,其中掌管银库的人叫做张烁华,他与府衙账房李多金是连襟,而这次专门记录救灾款项收支的马宝亮的姐姐与李多金的妻子又是姑表亲,张烁华和李多金的岳家是本城姓郭的一家富户,郭家买卖做得很大,这漫城里赌坊、勾栏、酒肆十间有八间都是他们家开的……我认为这其中必有问题。”
楚龙吟看了眼纸上的几个名字,摸了摸下巴,道:“我朝律法规定衙门里不得有知府亲戚任职,却并未规定不许有富户家的亲戚任职,然而银库、帐目、赈灾收支这三样与银钱相关的位子上竟有三个亲戚关系的执事人,此事果然可疑得很。单从这本账做得天衣无缝的程度来看,漫城知府娄克宁是个颇有心计之人,直接问他必然问不出眉目来,此事还是私下里调查罢。”
“你的钦差身份已经曝露,再想微服私查却已是不可能的了,而我们这次上路又未带人手,你倒想怎么个私查法儿?”楚凤箫问。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娄克宁在赈灾银子上动过手脚,就不怕他露不出狐狸尾巴。”楚龙吟哼笑着道。
“那么你这只苍蝇这会子是继续叮蛋呢还是去吃饭呢?”楚凤箫摸了摸自己肚子,似是有些饿了。
“臭小子。”楚龙吟站起身,伸手在楚凤箫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走罢,咱们先吃娄大知府十几两银子再说!”
天龙朝一个小康水平的人家吃饭,一日三餐都算在一起也要吃上近半个月才能花够一两银子,而楚龙吟一顿饭要吃去娄知府十几两银子却也不是随口说说,那娄知府果然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将楚龙吟的接风宴设在漫城最大的酒楼“梨花月西阁”的雅间,山珍海味大肆铺排,美酒佳酿尽数上桌,直把楚龙吟灌了个东倒西歪——当然,那是佯醉。整个席间楚龙吟表现得无非就是个酒肉钦差的样子,临走时还在人家唱曲儿的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娄知府得逞窃笑的嘴脸恰被我看在了眼里。
通过这一次的接风宴,娄克宁只怕已将楚龙吟当成了昏官一位,这也是楚龙吟的目的,唯有让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更轻松地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于是回到府衙后楚龙吟便让娄克宁将今日上午的账册案宗什么的全都收了回去,不再翻查——就是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娄克宁早就将账做得完美无缺了。
下午的时候楚龙吟要在娄克宁给他安排的贵宾房中装醉大睡——事实上他也真的是在床上呼呼大睡,我便在外间坐着看书,一晃眼就到了夜幕降临。楚龙吟一觉醒来洗漱了,让我给他找了件看上去很帅的衣服出来穿上,而后道:“我要出去暗访一下民情,晚饭在外面用,你不必跟着伺候了,人多了反而惹眼,自个儿若觉得无聊就出去逛逛街,难得出趟远门儿,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土也是好的。”
我点点头:“老爷一切当心。”
楚龙吟看了我一眼便出门去了,我将房门关上,靠着门扇忍不住叹了一叹:也许是我太过多心太过敏感了,总觉得……楚龙吟在慢慢地减少与我共处的机会,换作以前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出门去的……但也可能当真是我想太多了,他有要事要办,不带着我也很正常……
甩了甩头,摒去杂乱的心思,将门窗从里面Сhā好,打了水来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然后开门出去准备上街逛逛——留下来怕遇到楚凤箫,还是逃出去的好。
漫城的夜市规模虽不比清城,但也十足十的热闹,有些很新奇的小吃在清城没有见过,便买了来尝鲜,跟着人流慢慢走慢慢看,一时间倒也畅快了不少。不知不觉间逛上了一条略显狭窄的小街,就见一串串大红灯笼由街头亮到街尾,街两旁全是二层高的小楼,窗栏杆上倚着花枝招展的姑娘,手里捏着帕子冲着楼下过往行人轻轻甩动,一阵阵浓郁的香风扑鼻而来,直熏得人险些栽个跟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花街柳巷?放眼一望果见四下里全是爷们儿,中间掺杂着几张老而肥的鸨子脸,那是青楼间相互抢客抢到了大街上。我正要掉头闪人,却听得一声尖叫响在耳旁:“哎哟——这位小爷!哪儿去呢?!我们胭脂阁就在您眼前儿呢!来来来——快进来!小杜鹃儿可是想您想得都犯了魔症了!”紧接着一只涂满了鲜红蔻丹的手就掐到了我的胳膊上。
我转过脸去向这肥腻的老鸨道:“嬷嬷,我才刚从你们楼里出来,您老贵人多忘事,方才不就是您把我拉进去的?我那二两银子就摞在小杜鹃儿那儿了,您老今晚就放过我罢。”
老鸨一听银子已经摞下了,喜得眉开眼笑,果然不再多缠,尖着声道:“小爷,您明儿还来哟!我让杜鹃儿那丫头早早治办上小酒等着您!”
“好。”我挥挥手,顺便摆脱老鸨的利爪,转身往回走,才走了两步,突地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液体淋了满头满脸,一股子酒味儿冲鼻而入,不由皱了皱眉抬头看去,见正是那胭脂阁二楼开着的窗户里伸出一只男人的大手,手里捏着底儿朝天的酒杯,还未及缩回去,又从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将那大手握住,紧接着娇笑声飞出窗口,道是:“爷!这酒不对您口味奴家给您换嘛,您洒到外面去万一浇到别人头上……嘻嘻……呀呀……爷,您别摸那儿……奴家怕痒……”
我伸手抹去脸上酒渍,迈步要走,却听见那扇窗里又飘出个声音,笑着道:“不让爷摸那里也行,让爷嘴儿一个爷就放过你!”
乍闻这声音我的脑中霎那间空了一下——楚龙吟?向外走了几步以便能看到胭脂阁二楼窗内情形,却正看见楚龙吟凑着嘴去亲怀里一个浓装艳抹的女子,那女子露着半拉胸脯没了骨头似地依在他的怀里,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胸膛上。
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十分可笑——楼上是美人在怀的他,楼下是狗血淋头的我,这是什么情况?这是怎么了?从雷神岛回来之后一切就变得无比荒诞了。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我立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只好就这么仰着头看他,看他那只曾经温柔抚过我脸颊的大手此刻摁在那妓.女的硕|乳上。民情,民情,原来是这么个体察法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
正在心里念着,突听得有人尖叫,紧接着身体不知被谁从后面抱住向前扑出,眼看就要五官贴地时被那人急转了个身,于是整个儿地压在他的身上,未伤分毫。疑惑地睁眼去看,却是有人骑着马从这街上疾驰过去,因我方才只顾看着胭脂阁二楼窗内的情形,没听到骑马人的吆喝,他想刹马也来不及,险些就酿成了惨剧。
我边爬起身边转头去看救了我的那人,却见他皱着修眉正在瞪我:“你在干什么?!站在大街上走神?!”
却是楚凤箫。
“你跟着我?”我蹲在他身旁看他。
“我怕你一个人上街不安全。”他慢慢坐起身,看了看自个儿左臂,却见两层衣服都划得破了,鲜血正从肘部渗出来。
“还能站起来么?”我问他。
“没事,只有这一点儿擦伤,回去上上药就完了。”楚凤箫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在街当间儿戳着做什么?这车来车往的!”
“没什么,走累了歇歇。”我道。
“在街中央歇?”他挑起半边眉毛看我。
“你回去包扎上药罢,我还要再逛逛。”我说着转身便走,被他从身后一把握住胳膊。
“我陪你一起。”他淡淡地却笃定地道。
“不需要,我只想一个人。”我动了动胳膊,没能从他手中挣出来。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他仍旧淡淡地道。
“我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我皱起眉看他,“二爷,别为难小的了,成么?”
“如果事关你的安全,我非但会为难你,还会强迫你。”楚凤箫无动于衷地继续淡淡应着。
“是啊,二爷是主,小的是奴,二爷怎么吩咐小的怎么做就是了。”我哂笑,“二爷想让小的怎么做呢?陪二爷逛街?陪二爷说笑?还是乖乖儿地回去到床上伺候二爷?”
“情儿!”楚凤箫低吼,拳头捏得青筋暴出来,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忍下,低着声道:“我不扰你,我就跟在你身后,可好?”
“二爷随意。”我不想再同他多说,我怕我会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发泄到他的身上,于是再度转身迈开步子,忍不住偏头向着胭脂阁二楼的窗子看了一眼,见楚龙吟蹙着眉头在那里看我。
没有再继续逛下去,毕竟楚凤箫为了护我而伤了胳膊,所以直接回到了专为钦差大员准备的驿馆,楚凤箫便去找庄秋水包扎伤处,我则回了自己同楚龙吟的房间。
捧着书坐在桌旁,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门响,借着廊下灯笼洒进来的光看到正是楚龙吟回来了,在进门处立了立脚,而后笑了起来,向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黑着灯看书,练眼力呢?”
“不必练,小的眼力已经足够好了。”我将书放下,走到窗边点起灯来。
楚龙吟一ρi股坐到桌边,伸手去拿桌上茶壶,晃了一晃,挑眼儿看向我:“茶呢?”
“老爷稍待,是小的疏忽了,小的这就去沏。”我走过去拿了茶壶便要出门,却听他道:“罢了,院子里舀碗井水来给我就行了。”
于是舀来水递给他,看着他仰脖灌下,喉头处一枚鲜红的唇印刺得人瞳孔生疼。转身去盆架子上取了巾子沾上水,然后走回来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把脸便递还给我。我到妆台上拿了面小菱花镜放在他面前照给他看,他纳闷儿地看了我一眼才往镜子里看去,口中笑道:“不必照了,你家老爷始终还是这么英俊。”
“所以得用唇印来点缀么?”我指了指他的喉部。
“……喔。”他这才发现那唇印,重新从我手中拿过巾子去将那印儿擦了,然后塞还给我,起身往床边走去,“今儿不沐浴了,我想早些睡,你也睡罢。”
我看着他坐在床边脱去鞋子,翻身要往枕上躺,静静地开口:“老爷没话要同小的说么?”
封闭之馆
“什么话?”他看了看我,“喔,你不必伺候了,我自个儿宽衣就成。”边说边去解外衫。
“老爷,你若没话同小的说,小的就同老爷说几句。”我淡淡看着他。
“哦,说罢。”他也不看我,只管在那里脱衣服。
“小的想请问老爷,如果小的要赎身,需要多少银子。”我一字一句地道。
楚龙吟终于停止了动作,抬起脸来看我:“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请老爷回答。”我道。
楚龙吟笑了一声,眸子里却毫无笑意:“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银子?”
“老爷今儿在胭脂阁点一位姑娘花了多少银子?小的自认不比那姑娘值钱,若果是如此,小的今日就想自赎己身,望老爷成全。”我面无表情地道。
“怎么,老爷我出去一趟花多少钱还得向你汇报不成?”楚龙吟哼笑着,闭了眼歪身倒在枕上,“有话明儿再说罢,我困了,你出去时候把里间门关上。”
“——好,原来从头至尾就是我错了。”我一字一字地说道,胸中一阵发闷,手也抖起来,忍不住狠狠将手里那块湿巾子向着他扔过去,正甩在他的脸上,“我是人,不是你想收就收想丢就丢的垃圾!”
“你小子欠揍了是么?!”楚龙吟唬地一下子坐起身,把脸上巾子扯下来扔在地上,“莫以为老爷我宠你疼你抬举你就可以肆无忌惮!”
“喔!对!小的我是奴,比一头牲口值不了几个钱,怎敢在老爷面前放肆!?小的错了,小的不配在老爷跟前伺候,请老爷把小的打发到别处干粗活好了!”我瞪着他。
“老爷我想怎么做还用不着你来指派!”楚龙吟恼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面容冷峻,声色俱厉。
心里一阵铺天盖地的疼,凉凉地道了句:“那小的……就但凭老爷处置好了……”说着转身略带踉跄地出了里间屋,将门在身后严严关上,听得里面“啪啦”一声响,是桌上茶壶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活了两辈子……心还从来没这么痛过,知道爱情是个伤人的东西,却没料到居然能把人伤至如此地步。我躺到床上,瞪大着眼睛盯着屋顶,胸中那股绞痛直让我恨不得立刻就昏得不省人事,总好过这么生受着。
次日一早,打水进房,而后垂头立在角落里候着楚龙吟洗漱完毕,替他梳了头,穿好外衫,便见楚凤箫迈进屋来,一眼看见当屋地上的茶壶碎片,不由疑惑地问向楚龙吟:“这是怎么了?你摔的?”
“嗯,昨天夜里起来摸着黑喝水,不小心把壶打了。”楚龙吟淡淡答道,“你回房准备一下,今儿个郭员外要请咱们去他府上赴宴。”
“郭员外?你是说张烁华和李多金的岳丈?”楚凤箫惊诧道,“你是怎么同他搭上线的?”
“昨儿我特意上街去逛,知道娄克宁必得暗中派人跟踪我的行迹,便故意挑了家门面最奢华的青楼进去,”楚龙吟虽是在答楚凤箫的话,语气中却仿佛在对着我说,“郭盛发——就是那两人的岳丈,既然他家的买卖做得大,那么他旗下经营的门店必然装潢得也比别家好——我挑了那青楼进去,果不多时便有个半大老头主动上来找我,正是那郭盛发了。”
“郭老儿试探了我一阵,为证明我确是个贪图酒色的昏官,还把那楼里的红牌姑娘叫来陪酒——那老儿眼毒得很,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的神色看,只要我显露出一丁点儿的反感来,只怕那老狐狸便再也不会上钩了。”
“几经试探之下,老狐狸终于被我蒙混住,主动亮了身份,并称与娄克宁有很深的交情,邀我今日去他府上做客——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你好生准备一下罢。”楚龙吟末了对楚凤箫道,声音却向着我的方向飘过来,我知道他在看我,但我低着头,动也没动。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他郭家产业除了青楼还有赌坊和酒肆,你挑哪里不好偏挑在那种地方,我看你是假公济私才是。”
楚龙吟并未如平时那样就势开几句玩笑,而是淡淡答道:“赌坊里都是一干赌徒在那儿大呼小叫,根本没法儿同郭老头闲聊搭话,酒肆里只有酒,那程度还糜烂不到能博得郭老头信任的地步,何况酒这种东西又不会遭人诟病,为了查案多喝几杯完全可行,因此郭老头断不会只因你烂醉如泥就信了你是个昏官,反而嫖.娼是朝廷对官员明令禁止的,我冒着渎职之罪微服去了青楼,单这一点就能令郭老头放松了警惕。”
“所以由此可见,娄克宁必然同郭老头之间有着极深的联系,”楚凤箫接口道,“如今郭老头主动邀你做客,正是证明了他已信了你是个酒色昏官,想要同娄克宁一明一暗联起手来把你收买笼络住,这一回去郭府只怕他要许你好处了。”
“许就对了,就怕他不许,”楚龙吟一笑,“许了就是证据,我还怕他许得少呢。”
楚凤箫点了点头,忽道:“就你我两个去么?”
“娄克宁十有八九也会去。”楚龙吟道。
“我知道,我是说……咱们的人,就你我两个去么?”楚凤箫慢慢地道。
楚龙吟笑着:“你认为郭盛发那么大个买卖人,府里头会缺下人伺候客人么?你若想带上子衿也无妨。”
“你不带小钟儿么?”楚凤箫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说了,郭府里不缺伺候客人的人。”楚龙吟说罢便迈步出了房间。
楚凤箫立在原地未动,半晌才向我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小的是奴,怎敢同主子吵架。”我淡淡应着。
“莫生气了,你知道他性子,绝无恶意的。”楚凤箫道。
“小的是奴,怎敢生主子的气。”我仍淡淡应道。
楚凤箫没再说话,良久才从宽大的袖里掏出一包东西,转身放到桌上,道:“已经过了早饭时辰,这是我从外面才买回来的点心,你好歹吃些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同他去郭府做客,你自己莫要乱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若非要出去的话就叫上庄先生,再带上咱们的两个家丁,天黑前就赶回来罢,莫在人少的地方逗留,也尽量别同陌生人搭腔,还有……”
听他这般温柔地细细地叮咛着,心里不由一阵难过,若我和他还能像从前那样该多好,如今的我朋友也没有了,喜欢的人又、又即将失去,就算能回到最初的孑然一身,只怕也是多了无尽的怅然和遗憾吧……
然而最终我也没能留下来,郭盛发派马车来请的时候说要留楚龙吟在郭府里住上一晚,他已特特地备下了盛宴要与楚龙吟通宵欢饮,而因天龙朝富人家客房的布局多为里外套间的类型,里间睡主子,外间睡下人,以方便随时伺候,所以楚龙吟若在郭府留宿的话总不好让郭府的下人睡在他的外间,因此我和子衿也就一并被带了去郭府赴宴,甚至连庄秋水也被叫上了——按楚龙吟的话说就是:反正也是去吃郭老头的,不吃白不吃,老子就是一边吃他一边办他,扔他进大牢前先气他个半死再说!
郭盛发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半大老头,灰白的须发,褐黄的眸子,身形偏瘦,似乎还有点斜视,以至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有些阴阳怪气。我们的马车抵达郭府门外时他早已经等在了大门处迎接着,身后还跟着几位年纪不等的男人和一干下人,楚龙吟便同一起受邀的娄克宁下了马车,众人假惺惺的一阵寒喧。
郭盛发当真不是一般的有钱,他的府邸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为大手笔的府院,甚至比逸王爷的王府别苑还要大上一半去。说它是大手笔,那是因为在穿过前院之后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眼前的居然是一大片连顶房。也就是说,郭盛发将自己家里所有的房屋都用同一片房顶连在一起,就好像是现代的豪华旅馆中的某一层,过道两边全是房间,四通八达,甚至这其中还有一座小型花园、一个微型小湖,湖上还有假山和小瀑布!
这片封闭式的屋宇被造得比普通房屋要高,以便于通风,而在过道的顶上则每隔数米便开有一扇天窗用来采光,由于窗扇是设在屋顶上的,所以不能用糊窗纸的木头窗,否则遇到连阴雨的天气这窗就不能要了,因此这些开口向上的天窗一律是用白色石头打磨成窗框镶在砖砌的房屋的屋顶上的,而窗框子里镶着的则是半透明的薄琉璃,就像现代的玻璃窗一样。事实上玻璃在正史上早在春秋末战国初的时期就已经被智慧的古人制作出来了,所以在这个架空了的天龙朝出现透明度达到这个水平的玻璃并不稀奇,而没有普及使用的原因大概是造价较高,只有郭盛发这样的豪富才做得起用得起。
郭盛发看上去很为自己的这片设计独特的房屋感到骄傲,只怕这也是他非要留楚龙吟过夜的原因之一,便见他一路在前引着,带着我们这些人在这片“城堡”里逛了大半天,直把众人逛了个头晕脑胀——原来这片房屋占地相当的大,房屋纵横排布,外观看上去完全一样,以至我们绕来绕去总觉得是在原地打转转,好容易在一间较大的房前停下来,见门匾上写着“庆和堂”三个字,想来就是待客用的大厅了。
大厅的顶全部是用的半透明的玻璃,所以采光很好,深秋的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照下来,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别有一番情趣。因晚上才是盛宴,所以午饭并没有太过铺排,只是些简约而不简单的精致菜肴,没用多久便已吃罢,主宾分座厅内,端了香气四溢的茶杯闲聊。
因厅内有郭府的下人随侍,所以我和子衿、庄秋水以及娄克宁带来的长随便可以暂时离岗去偏厅用饭,伙食虽然不能和当主子的人比,不过比起其他府上的下人饭来说已经是相当好的了。
吃罢饭忍不住想要去小解,便向郭府下人打听厕室的所在,那人笑着说带我前去,恐我在里面转来转去找不着路,便向他谢过,一路七拐八绕地寻到厕室,那人就忙自己的去了。好在这厕室里暂时无人,我从里面将门闩上,如此这般后方才出来,然后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一阵后就有点傻眼了:明明记得偏厅所在的那条过道尽头处放着的是一盆富贵竹来着,但此刻从这盆富贵竹处转过去却发现这条过道上安静得很,根本没有什么偏厅。
于是退回过道的岔路口左右张望,却见好几条过道的路口处放的都是富贵竹,一时无语。在原地站了一站,半晌也没能等来个郭府下人,只好蹲身将那盆富贵竹最下面靠墙方向的竹叶撕下半片来做记号,然后沿着最长的一条过道往前走,每经过一个岔口就做下相同的记号,以免重复原路。拐了几个弯后终于见到了人,连忙过去问对方偏厅在哪里,那人便领着我又是一阵七拐八绕地回到了偏厅所在之处,正要离开,我将他拦下问道:“这里面这么难走,你们是怎么记路的?”
那人笑起来,一指过道墙壁:“看这墙上的图案呀,冲着偏厅这条过道的墙上刻的是桃李争艳,只记住这个就可以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墙壁上阴刻着一幅石壁画,所谓阴刻就是凹陷于平面之下的刻纹,譬如这幅画,纹路都是凹进墙平面之内去的。于是问道:“每个路口直冲着的墙壁处都有这样的刻画么?每一幅同每一幅都不一样?”
“当然,”那人笑道,“这画就是为了方便大家认路才刻上去的,若直接放个路标在这里岂不是很不雅观?”
原来如此,设计建造这座宅邸的人还真是个巧思者。便谢过了这人,重新回到偏厅去。
午饭后通常是休息时间,所以宾主双方也未多聊,很快正厅里一干主子们便散了,郭盛发令下人引着楚龙吟去早安排好的客房休息,而娄克宁似是郭府常客,有一间专为他常留的客房,他便一径去了那房里。
由于我们一共来了五个人,而庄秋水又不是个主子,且郭府下人的住所与客人的住处相距不近,总不好让他一个人住到那边去,所以楚龙吟便让庄秋水跟着我们一起去了给他准备的客房。一时有郭府下人泡上茶来后就退出门去,楚龙吟坐到外间桌前刚喝了两口,便见楚凤箫推门进来,将门从内Сhā上,一径坐到楚龙吟对面,道:“怎样,看出什么来了么?”
见楚凤箫没让子衿跟来伺候,我走上前去从茶杯盘里取出只杯子放在他的面前,而后擎了壶替他倒茶,他便抬眼望住我,轻声问道:“小钟儿中午可吃饱了?”
爱与被爱
我并不看他,斟好茶后将壶放下,垂着头恭声道:“回二爷的话,小的吃饱了。”而后便退回原位同庄秋水一起在那里立着。
楚凤箫便向庄秋水道:“庄先生不必拘礼,这房中都是自己人,请坐罢。……小钟儿也坐罢。”
庄秋水是个有一听一的人,闻言应了一声便当真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去,我便也跟过去坐到他的身旁,低着头目不斜视。
听得楚龙吟淡淡道:“郭盛发这一大家人,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貌合神离。两个儿子三个女婿,谁看谁都不顺眼,更何况这三个女婿还都是倒Сhā门儿的,将来遗产上也能分得一杯羹,两个儿子自然不会欢喜。张烁华和李多金这两个女婿很显然是郭盛发安排在衙门里的,整个漫城最大的官儿就是娄克宁,郭盛发自然要先从他这里下手,只有牢牢控制住了娄克宁,他才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做些违法之事。反而是那个还在读书的三女婿陈慕松,我看着倒还像个正人君子。”
楚凤箫笑起来,道:“从来书生都意气,穷酸们最有看不惯的事需要口诛笔伐的,待我去会会这位三女婿,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套些郭府的内.幕出来。”
“那就有劳凤儿爷了。”楚龙吟笑道。
一时没了话说,楚凤箫也不作辞,只管坐在那里默默喝茶,听得楚龙吟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还有事要说么?”
“没了。”楚凤箫道。
“没了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晚上还有大阵仗要应付呢,你不去歇着我可要歇会儿去了。”楚龙吟边说边站起身来,伸着懒腰一径进了里间去。
楚凤箫自己坐了一阵,方才向着这边道:“秋水,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你先去那里坐一坐,我有话要同小钟儿说。”
庄秋水依言起身出得门去,外间便只剩了我和楚凤箫两个,见他慢慢走过来坐到方才庄秋水的位置上,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轻着声道:“你心情很不好,是么?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妨同我说说?”
“谢二爷关心,小的没有什么难题。”我起身想要走开,却被他一把握住手,用力挣了一挣没有挣开,只好望住他,“二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心里不痛快了就说出来,不愿同我说就去找庄先生或者子衿说,只是莫要憋在心里,时间久了对身体不好。”楚凤箫只是温柔地说着,一对眸子将我望住,眼底满是疼惜。
“多谢二爷关心。”我偏开眸子不看他,手却仍被他握着难以挣脱。
他站起身,手腕一用力将我拉进怀里,我连忙推他,却被他牢牢搂住,低下头来在耳畔道:“情儿,你怎么对我都好,只是莫要委屈着自己,你可知,你不开心比折磨我还要让我更难过!我不想惹你厌烦,可你总这样闷闷不乐让我根本不可能远远地看着,所以如果你也不希望我总跑来问你,就让自己快乐起来,好么?”
“不劳二爷费心,小的自有小的自己的生活……”我用力地推他,却在这当口听见里间门响,楚龙吟正从房内出来,乍一见眼前情形不由怔了一怔,而后挑起眉毛,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样子我出来的不是时候……哦,不对,是本就不该在这房里。我这就走,希望没扰到二位雅兴。”说着便往门外走,楚凤箫也不理他,只将我松开,看着楚龙吟出了房门后才转向我道:“我已将事情全都告诉给大哥了,他没有为难你罢?”
“什么事情?”我有些恍惚。
“我喜欢你,这件事。”楚凤箫笃定地望着我。
“他为什么要为难我?”我控制不住地笑了,“他这么疼你爱你,不是该毫无条件的成全你么?你没看到他已经躲出去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楚凤箫敏感的眸子盯住我。
“他什么也没说。”我笑,“他也没必要同我说什么,我只是个奴才,只有听令的份儿,没有自主的份儿。”
“你能自主!”楚凤箫握住我的肩,“让我替你赎身好么,情儿?赎了身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也没有任何的束缚了,好么?”
“好啊,二爷替小的赎身小的求之不得,从此后小的就是二爷的人了,听凭二爷的吩咐,二爷就可以把小的拴在身边,做一条驯服听话的狗……”我笑道。
“情儿!”楚凤箫吼断我的话,“不许你侮辱我对你的情意!更不许你侮辱自己的尊严!这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好,我不会再说了,二爷息怒。”我淡淡看着他,“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楚凤箫狠狠地盯了我一阵,一字一句地道:“情儿,如果气我伤我折磨我能让你好过,我不介意你把我打入地狱,只是——不要折磨你自己,我不会允许,你记住了。”
“小的记住了。”我垂下眸子将他的脸挡在视线之外,脑海里居然诡异地浮出那一世的两句歌词来: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人生还真是个大笑话,对不?
楚凤箫回去了,庄秋水重新进得房来,静静地坐到墙边,房顶上玻璃窗透下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使得这个一向冷冰冰木呆呆的人显得无比的温暖强大,不由想起楚龙吟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不是执掌大权的人,而是无欲无求的人。想来庄秋水就是这样的人吧……没有所欲,没有所求,所以任何事情都打不倒他,他也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伤心伤神。
我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晒着暖暖的太阳,闷闷地道:“庄先生,教我验尸罢,我也想改行当仵作了呢。”
“好。”庄秋水波澜不惊地应道。
“你不问我为什么?”我笑。
“为什么?”庄秋水依“提示”问道。
“因为尸体不会动心思,不动心思,就不会让人受伤害。”我将头靠在墙上“答”道。
庄秋水动了动睫毛,抖落一地宁静的阳光。
两个人一坐居然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丝毫未觉得时光难熬。我想庄秋水大概具有治愈系的气场,同他这么一坐,那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居然都平复了,少了几许烦闷,多了几分淡然。
楚龙吟直到晚宴前才回到房中,进里间洗了把脸后出来,向着庄秋水笑道:“庄先生一向不爱热闹,晚宴可以不必一起去,我已经请郭府下人一会儿将饭菜端到这屋里来了,庄先生自用就是。”待庄秋水应了他便开门往外走,然而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便停下来扭过头看我,道:“怎么,老爷我使唤不动你了么?”
看这样子他是打算带我一起去用晚宴的,我还道他依旧不想理我。于是跟上去走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前厅而去。
晚宴极尽奢华,除了珍馐佳酿之外郭盛发居然还叫来他旗下青楼里的当红头牌妓.女前来陪酒唱曲儿助兴。楚龙吟在那里左拥右抱不亦乐乎,一旁的楚凤箫则婉拒了安排给他的那位陪酒“小姐”。
我立在楚龙吟的身后,垂着头望着脚下地板,厅内的欢声笑语丝毫传不进耳中,我已学会了游离于现实之外,果然我并不坚强,这就是我逃避心痛的方式。
这场夜宴并没有通宵达旦,只闹到三更时候便散了,楚龙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醉得几乎站都站不起身来,使得原本打算让那两名青楼女子伺候他一晚上的郭盛发只好打消了这念头,我便同楚凤箫一左一右搀着楚龙吟一路回到了客房。
原以为楚龙吟是佯醉,谁料他头一沾枕便呼呼睡去,楚凤箫守着他坐了一阵,见确实睡安稳了才从里间出来,看了眼外间的那张单人床,又看了看我同庄秋水,道:“你们两个睡这一张床太挤,小钟儿去我那房里睡罢,我今晚就在这儿守着大哥。”
“伺候主子是奴才的事,小的怎能让二爷代劳,还是小的守着老爷罢,天色不早,二爷请早些休息。”我淡淡道。
许是因庄秋水在场,楚凤箫也不好多说,只得柔声向我道:“大哥这一睡估摸着就到天亮了,用不着你一直守着,困了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罢,总归明日就回去了,再补眠也不迟。”
“是。”我简短地应着。
待他离开,我向庄秋水道:“庄先生就在外间床上睡罢,我在里间守着老爷。”
庄秋水也不多话,点头应了,我便进得里间,将门轻轻掩好,而后坐到墙边椅上,吹熄灯烛,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待着。
楚龙吟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且浓重,仿佛他在梦里也承受了太多太多不堪重负的东西,他毕竟也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快乐忧伤,他不是神,他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喜欢他不也是因为他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恨么?若他当真强大到无懈可击,那是多么的不真实、多么的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呢?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甚至喜欢他所有的缺点,而他也正因着这些缺点才显得分外亲切可爱。即使现在他在矛盾纠结,他在试着让我对他冷却,我也无法把对他的情意消褪半分,因为我感觉得到他的挣扎犹豫,他有情,他才会如此,他是个至情至义的好男人,不会因为情人而抛弃兄弟,也不会因为兄弟而将情人视为可换可扔的衣服。
用情越深,纠结就越深,若从这一点出发,我倒变态地希望他纠结得更深一些才好……谁教他平日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无赖样子呢?总该有件事让他尝尝苦头、虐他个内伤严重才好。
“嘿……”一个没忍住,我在黑暗里变态又恶毒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应和一般,他在床上“呼……”地发出一声鼾响。
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了看他,见睫毛弯弯睡容可鞠,像个天真的孩子,不由心中一阵柔软,伸出一根手指点上他尖挺的鼻尖,轻轻地道:“大混蛋,我给你最后一次道歉的机会,若还不珍惜我,我就离开你了哟……”
“呼……”
次日一早,被顶上透窗而入的阳光晒在脸上弄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伏在小几上睡了过去,身上披了件袍子,仔细看时见是楚凤箫的,想是他昨夜又来了一趟。
楚龙吟也才醒,坐在床上打呵欠,也不看我,只道了声:“梳洗。”
我便将楚凤箫的袍子搭在椅上,起身去替他到厕室贮水的缸里打水,而后梳头穿衣收拾妥当,正给他叠被子,便见楚凤箫大步迈进屋来,面色凝重地道了一声:“郭盛发死了。”
你教我学
楚龙吟一挑眉毛:“郭盛发?你确定?”
“是他没错,外面哭喊声都快掀掉屋顶了。”楚凤箫看了我一眼,似在确认我昨晚是否有休息好。
楚龙吟伸手拍了拍石砌的墙壁:“这房间倒是隔音,在屋里丝毫听不见外面动静呢。——走,看看去。”出得外间时顺便叫上了庄秋水。
一出门便见郭府下人们匆匆地在过道上飞奔,娄克宁衣服还未穿妥便跑了出来,看见楚龙吟连忙上来行礼,面上也是带着惊慌,道:“大人,这……这郭盛发怎么就死了呢?”
楚龙吟笑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找人带路,先去现场看看。——娄大人,您先把绶带系好。”
娄克宁面带尴尬地匆匆将衣服穿妥,楚凤箫拦了个正惊慌失措地四处叫人的下人带路,一行人径直奔了郭盛发的房间。但见房门口已围了不少的下人,个个立在那儿吓得面无人色不敢动弹,见楚龙吟同娄克宁来了慌忙让开条路,那房门开着,郭盛发的一妻六妾、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兼三名倒Сhā门儿的女婿都挤在里间房内,女人们哭成一团,还有个吓晕过去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愁眉紧锁,目光都望在床上那具早已冰凉的尸首上。
死者郭盛发的颈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深的勒痕,凶手是用了相当大的力气勒死他的,这样深的痕迹昭示了凶手对郭盛发强烈的恨意。
娄克宁将郭盛发的家眷请出了里间房,楚龙吟便让庄秋水上前查验尸首,他则同楚凤箫在这房间内四下里检查起来。我站在庄秋水身旁看他验尸,顺便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但见此屋同我们的客房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分做内外两间,内间除了一床一柜一桌两椅之外还配有一间厕室。外间靠墙是一张下人床,当间儿是梨花木圆桌和六只秀墩儿,另两面墙边分别是格架和一桌二椅。
屋顶上的玻璃窗是关着的,窗闩也Сhā得严丝合缝,由于为了通风顺畅,这座封闭型的馆式住宅将屋顶盖得很高,也就是说玻璃窗距离地面目测约三至四米,即便踩在桌子上也不可能徒手够得着窗户,而馆内下人每天早上等主子们到前厅用饭的时候会挨着房间用特制的长竹竿将闩窗木挑开并拨开窗扇通风,晚上主子临回房入睡前再挨屋将窗户关上、上好闩,所以这些窗扇不是开合式的,而是推拉式的。
楚家兄弟两个开始细细地检查房间中的每个角落,直到满屋里转遍,见没什么好查的了,楚龙吟才走过来蹲到庄秋水身边,问道:“庄先生有结论了么?”
庄秋水答道:“死者死于昨夜寅时初刻前后,死因乃勒缢窒息,凶器应为绶带一类物品,勒痕周围并无抓挠或挫伤,可知死者遇害时未曾挣扎,推测为处于昏迷状态时遭害。”
“有移动尸体时留下的伤痕么?”楚龙吟问。
“属下尚未及细查。”庄秋水木声道。
“那就查罢。”楚龙吟站起身,向一直候在一旁未敢应声的娄克宁道:“使人回衙门叫衙役来了么?”
娄克宁连忙答道:“已经去叫了。”
楚龙吟点头:“传令下去,郭府中所有人等未得允许不得踏出郭府半步,令管家将府中人员花名册、履历以及这座馆宅的草图和昨夜每个人的住房安排给本官一份。另在此屋旁边准备出一间房来做问讯之用。”
娄克宁应着出门安排去了。楚凤箫便向楚龙吟道:“我出去在这附近转转,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楚龙吟点头,又去了外间查看,里间只剩了我和庄秋水。
我帮着庄秋水把郭盛发的尸体抬到地上后脱去其衣物,而后庄秋水将尸体仰面放好,忽地开口道:“检验尸体,正面要检发长、顶心、顖门、发际、额、两眉、两眼、鼻、口、齿、舌、颔颏、喉、胸、两|乳、心腹、肚脐、小肚、心腹、脐、小肚、玉.茎、阴囊、两大腿、两膝、两小腿、两脚腕、两脚面、十脚指。”
我一怔,心道这木头怎么突然开起百家讲坛来了?转而恍然:原来这家伙还记着我昨天说过的想让他教我验尸的事呢,不成想今儿便有人提供了上课的机会。于是收敛心神认真细听,两个人边摆弄尸体边一教一学。倘若这会儿有郭家人在现场的话指定要把我俩打出去了——他们的一家之长此刻正光着ρi股在我们的手里头翻来覆去呢。
从头发丝儿一直查到了鼻子,庄秋水从郭盛发的鼻孔里捏出一根几乎看不到的丝线,我凑脸过去细看,道:“这是被丝质物捂住口鼻后吸进鼻孔留下的罢?”
庄秋水点头:“死者被勒死时没有过任何挣扎,可见是处于昏迷状态中遭人勒颈,而于死者鼻中发现丝质物,绝大的可能是沾了迷|药的帕子,这便可以解释为何死者会昏迷未觉了。”
“那如何分辨死者是先被捂死再勒颈、还是捂晕后才勒颈致死的呢?”我问。
“若是死后被人勒颈,因其人已死,气血不通,虽被勒绑,其痕迹也不会似勒死那般呈显紫赤之色。死后遭勒颈的,皮下无血荫,绑痕虽深入皮,也不会有青紫赤色,只有白痕。”庄秋水慢慢讲道。
我“哦”了一声,然后抬头看他表示我听明白了,却见他也正抬起头来看我,两人因方才一起看那丝状物而蹲得很近,这一脸对脸不由都顿了顿,他鼻间轻轻的呼吸甚至都拂在了我的脸上,我“嘿嘿”冲他露牙一笑,他看了看我便转回脸去,道:“你近来胃不好。”
“诶?先生怎么知道?”我问。
“口中有异味。”他毫不给面子地指出。
“呃……很臭么?”我偏头哈了口气自己闻了一闻,“嗳呀,我一直以为是床上这家伙的臭脚丫子味儿呢!”
皱着脸转回头来时,却见庄秋水垂着眸子,正将唇角一个只有0.000001度的弧度收起。——咦?这块木头在笑么?稀罕事啊!
“不许偷偷笑话我哦,庄先生。”我不甚满意——这个八百年表情不变的家伙居然会因为我的嘴臭而发笑?那我的嘴是臭成啥样了啊……
庄秋水偏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故意“哈”了一口气熏他,他便认真地道:“你的口气和他的脚味并不相同。”
“噗……”我摁住到了喉咙边的笑声,趴到自个儿膝盖上微颤着肩膀。
“哟,庄先生会讲笑话了么?看把人乐得牙不见眼的。”楚龙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倚着门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
“属下不会讲。”庄秋水站起身,木声应道。
我也站起身,却不看楚龙吟,只管半垂着头立在庄秋水身侧,视线里看到他的脚迈开步子走进来,至庄秋水面前立住,淡淡地问道:“尸首检验完了么?结果怎样?”
庄秋水便将方才的查验结果说与他听,一时见娄克宁从外面进来,说是衙役门已经来了,楚龙吟便转身出去,叫上他和楚凤箫至那已经备好的临时问讯室对一干相关之人开始初步问讯。我和庄秋水仍留在案发这间屋,给郭盛发重新穿好衣衫,而后用郭府下人取来的白布将尸体盖住,因楚龙吟那边还没有出结果,所以尸体暂时不能抬走。
收拾妥当,同庄秋水净过手后便没了事干,两个人坐在外间静等,约摸到了将近中午时候才见楚龙吟同楚凤箫回到这间屋中,见我和庄秋水坐在一起,楚龙吟哼笑了一声,道:“庄先生辛苦了,郭府已经备了午饭,且先回房吃罢,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庄秋水应着出门去了,我也跟着往外走,却又听楚龙吟皮笑肉不笑地道:“让你走了么?敢情儿老爷我是不需要人伺候的是么?”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低头立住,又听楚凤箫道:“小钟儿帮了秋水一上午,你先让他吃饭去罢。”
楚龙吟“哈”地一声笑起来:“老爷我也忙了一上午滴水未进,怎么没人知道心疼心疼我?原来你们个个儿都比我金贵,我使唤不动你们!”
“你生的哪门子气?!你要喝水我给你倒就是了,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楚凤箫边说边走到桌边去给他倒水。
楚龙吟又是一声笑:“哎哟!可不敢劳动凤儿爷!还是小的我自个儿来罢!你们谁我也得罪不起,从今后再也不敢高声说话、再也不敢使唤人了!”
楚凤箫不理他,只管转头冲着我道:“小钟儿先去吃罢,吃完回房歇歇。”
我应了声是,转身出得房来,按照府里下人昨天教给我的认路法子很顺利地找到了偏厅,同庄秋水和子衿一起吃了午饭。由于郭府才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府中下人们神色间都有些惶惶然,也不敢多说半句闲话,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只管默默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吃完饭回客房的时候,我刻意往正厅瞅了两眼,并没有见到郭府的任何一位主子跑来吃饭,想来是这些人都被做为了嫌疑犯由官府的人监控了起来,不得随意行动。
回到客房,依旧同庄秋水坐在外间里晒太阳,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其余的事爱莫能助,也不必唏嘘。
一行雁影从庄秋水的身上掠过,我看了看他道:“庄先生为何喜欢穿黑衣呢?其实现在这一身蓝色的就很适合你,黑色未免太过沉重,时间久了总会影响心情罢?”
庄秋水也看了看我,道:“衣服影响不了心情,影响心情的只能是人自己。”
“说得也是,我跟着先生真是受益匪浅。”我真心地道,“谢谢先生今日的授课。”
庄秋水垂了垂眸子,半晌方淡淡道了句:“不客气。”
于是又沉默下来,只管毫无压力地在他身边坐着,良久忽听他开口道:“平日忌吃生冷之物,每顿饭量适中,莫要饥一顿饱一顿。”
“嗯,知道了。”我道,知道他这是在指我胃不好的事,实际上这几天我一直都没什么胃口,常穿的那条裤子都有些显肥了。
“含醋可去除口气。”庄秋水隔了半晌又道。
我笑起来,歪头看他:“我坐在这儿是不是熏着先生了?”
“不是。”他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暂时还是这样同先生说话好了,先生可听得清?”
庄秋水看着我,目光澄净,被这样的一双不沾尘埃的眼睛望住,什么私心杂念都不会有,什么情愁哀乐都化为了浮云掠影。
嗯……木星人难道都是人参娃娃么?好强大的治愈功能……
谁折磨谁
正这么对视着,却见房门开处楚龙吟迈进屋来,我和庄秋水便齐齐起身迎着,楚龙吟顿了顿脚,向庄秋水道:“庄先生跟娄大人去衙门一趟罢,将上午的验尸结果登入卷宗,以备后查。”
庄秋水应声出得门去,楚龙吟便将房门关了,径直进了里间。我仍在外间坐着,阳光下眯着眼睛打盹儿,一时听得有人敲门,上前开了,见是一名郭府下人,手里托着一张纸,向我道:“这是楚大人要的草图,烦劳小哥儿交给大人。”
我伸手接过,重新关好房门,然后转向里间,敲敲门,听楚龙吟道了声进来,便推门进去,见他负着手立在透窗的阳光下,背对着门口,身形显得愈发高大。我绕至他面前,低着头将那草图呈上,他却不接,只垂眸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图。”我答道。这一答才忽然发觉,我竟然已经好久没有同他有过对话了——说是好久,其实也不过才一天多,可这感觉竟然有些陌生起来。
“什么图?”他问。
“草图。”我答。
“什么草图?——你打算让老爷我不停地这么问下去?”他道。
我将手中草图展开来举给他看,却听他一声冷笑:“好——很好——你倒是惜字如金了!看来老爷我真是用不起你了呢!——你若是不喜欢伺候我,我就遂了你的愿,你说罢——你是想去伺候咱们楚二爷呢还是想给咱们庄先生当个小僮?老爷我成全你!”
“老爷你若真想成全我就让我自赎己身,从此后远远地消失于老爷眼前,老爷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气得发颤,胸腔中一阵一阵地疼——庄秋水的治愈能力再强终究也敌不过楚龙吟这混蛋的“王八”之气!
“赎身?好啊,”楚龙吟笑,“拿十万两来,我让你走。”
“你——”我气得哆嗦,“你当初买了我才几两银?!你这是漫天要价!”
“你是我买的,我爱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楚龙吟笑得恶意。
“你——你是混蛋!”我气得站不稳,将那草图扔在他身上。
“老爷我从始至终一直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楚龙吟一把将草图揉了掼在地上,冷下眉眼来,“说罢——你想赎身还是想换个人伺候?”
我瞪着他,瞪着他,几日间的怨怒一股脑地涌上来,咬着牙狠狠地一头撞向他的胸腹,把他向后撞得一个踉跄,直气得声音嘶哑:“好——我换——我换!我去伺候你心爱的弟弟,我去做他的男宠,我去帮你让他开心幸福,你满意了?!”
楚龙吟面色铁青地伸手过来抓我,我拼命地捶他打他,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狠力推开他转身向外跑,不想在他面前如此脆弱,却被他几步追上从身后箍住,大力地扯着我往回走。我低头咬住他拽着我胳膊的手,他便用另一只手扳住我的头硬是拨开,我挥舞着双手去打他的胸膛打他的肩臂,他怒喝着一手一只地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地扭到我的身后去,直疼得我冷汗一下子渗出额头。我挣扎着扭动着,他恼火着钳制着,我用唯一还能动的脑袋狠狠去撞他的下巴,他骂了一句偏脸避开,双臂把我狠狠箍住,我拼命扭动着身子,纠缠间他突然吻住了我的唇,重重的,狠狠的,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我根本无法挣脱,甚至不能动弹分毫,只好任由他这么惩罚般地吻着,惩罚我的同时也在惩罚着他自己。
我的身体被他的双臂箍得几乎要断掉骨头,可他毫无所觉般地仍旧在用着力,似乎想要把我整个儿揉碎在他的怀里。我硬撑着一声不吭,直到他终于倾泄尽所有难控的情绪,这才移开了唇,用他的脸颊紧紧贴住我的脸颊,在耳畔又是咬牙又是叹地道:“臭小子,你真是个臭小子!你啊你……你快要折磨死我了!”
“究竟……是谁在折磨谁?”我被他箍得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道。
他略略放松了胳膊,仍将我拥在怀里,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沉声叹道:“情儿,给我些时间,我需要时间……他是我的弟弟,都说兄弟连心,何况我们是双生子……你不知道,情儿,从小到大,我什么病都没有得过,可凤箫却把大大小小的病得全了,他的身子并不弱,可每次一得病都比别人厉害过一倍去,人都说是凤箫把我应受的罪全替我受了,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小命……情儿啊,他是我的弟弟,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入了苦海而不去想办法救他……你须体谅我……”
“我明白……我知道……我不急,我等着你,等你想出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来,”我紧紧依在他的怀里,原本堆积在胸口的那些委屈怨恼早被他的手足情深化了去,“二爷也是我最重视的朋友,我虽不能在情感上迁就他,但我也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只是,你可以慢慢地想办法,却不许再像此前那样故意冷淡我折磨我……我宁可你把我当成个女人一样在情感上脆弱不堪,也别认为我是个男人就具备和你一样的承受力去承担,好么?”
楚龙吟大掌兜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沉沉地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太过心急——凤箫那小子怎么说也不肯回头,我是急火攻心,什么招也没有。还好……我没错过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次道歉的机会——原谅我可好?”
“你——”我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你昨晚——你居然装睡!”——还装得那么像?!
楚龙吟动了动唇角,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家老爷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入睡了呢。”
满是心疼地轻轻抚了抚他略显苍白的脸颊:“难怪脾气这么差,睡不好的人最爱冲人发火,我还真是冤枉,做了你的头一等炮灰。”
他轻轻笑起,也捏了捏我的脸:“还敢说我?你这臭小子方才那一头险些把你家老爷我撞得连胃都吐出来!这是有多大的怨恨呢?!”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把:“谁教你那样对我!还说那些让人能气个半死的话!无缘无故地把庄先生扯上做什么!”
“哼!也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对着个死尸还同庄先生打情骂俏的!”他故意冒着酸气边揉胸口边道。
“哟,更不知道是谁昨晚喝酒时左一个美人儿右一个美人儿地抱在怀里!”我更加用力地捶了他一拳。
“嗬!所以你这臭小子就故意去同庄先生亲热来报复你家老爷我么?!”楚龙吟搂在我腰上的手向下一错,一巴掌拍在我的ρi股上,然后就不动了。
“我才不像你!我只把庄先生当老师的。”我背过手去拍开他的手。
“那老爷我也只把那两个美人儿当枕头的。”楚龙吟无赖地道。
“噗——”我笑出来,“谁会抱着两个枕头喝酒!”
“我啊,你家老爷,你男人,我。”他故态复萌地冲着我挤眉弄眼儿。
“所以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还会这么干啰?”我乜斜着他。
“唔……”他故作犹豫地歪头想了一想,“某人若是以后不再拿自赎己身一类的狗屁话来气我,我就还是只抱着咱的粗布枕头,既舒服又贴心儿。”说着双臂一紧,用力地搂了搂我的腰。
嗳……原来这个家伙闹了这么大一场别扭并不单单只是为了纠结于自己弟弟同我的情感问题,竟也是在生着我要赎身的气、吃着莫名其妙的醋!他啊……真是可恨得令人牙痒,又可爱得教人心疼。
我不知道其他的情人之间是否也要经历争吵、冷战、相互折磨、相互心疼这样种种痛苦的过程后才能修成正果,我只知道我和他的路并不好走,一座亲情的大山挡在前面,无法移开,无法践踏,我们只能硬生生的去面对,究竟还能承受几多风雨,我不敢去猜测,我只能像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依着他,安定我的心,坚持我的意,直到有个结果。
两个人静静相拥了许久方才放开,他抻了抻衣衫,看了眼自己胸前被我挣扎时蹭上去的泪水和鼻涕,胡乱抹拉了两把,然后弯腰去捡被他揉成一团的那张草图,笑道:“你这小子算是把老爷我给拿住了!没了你在身边儿,老爷我办个案子都提不起精神来。”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倒了杯茶递给他,见他把那草图重新展开抹平放到桌上,仔细看了一阵,挠了挠头,道:“毁了,老爷我让你气得脑子都不好使了,这破玩意儿看得我眼花,来来,过来给老爷我指指看这上面都写的什么字。”
我依言走过去,俯下身才要细看,却被他一把搂住腰摁坐在大腿上,往我的脖领儿里呵着气地笑道:“好几天没好好儿同我的小情儿亲热了,今儿老爷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这么抱着你,可好?”
这家伙!我推他道:“先办正事……”
“好,办正事!”他抱着我起身就要往床边走。
“啊——你干什么!”我挣扎。
“办正事呀!你就是我的正事,我先办了你再说!”他把我丢上床去,人猿泰山般地压下来。
“你你——你快走开——”我吓得连忙推他,两个人正纠缠间忽听得外间门响,直吓得连忙分开,我慌地才从床上跳下地就看见楚凤箫从门口迈进屋来。
楚龙吟看见自个儿弟弟,那座无形的大山便又压在了心头,因而也未说话,只管回到桌旁去坐着,楚凤箫用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看了一阵,道:“情儿病了么?怎么脸那么红?”
“没有。”我不看他,低声道。
无忧无虑的时间总是短暂得可怜,当所有问题始终不变地呈于眼前时,我和楚龙吟都再难像方才般轻松,一时间都只好默不作声。
楚凤箫看了我一阵才转过身去坐到楚龙吟的对面,瞥了眼桌子上的草图,道:“谁把这图揉过了?皱成这副样子。”
楚龙吟道:“能看清图不就行了,你看看罢,看能发现什么线索不能。”
人见人恨
楚凤箫便将草图拿在手里看,楚龙吟则说道:“从今日上午对所有郭府之人问讯的口供来看,郭盛发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婿,甚至连娄克宁在内都有杀害郭盛发的动机。郭府这座宅馆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这一部分算是外宅,包括正厅、偏厅、以及下人房。北边这一部分是内宅,全是主人房。内外宅之间有一墙相隔,由于上面连着屋顶,所以不存在从外宅越墙翻到内宅杀人的情况。”
“这道墙在东南角处开有一扇小门供人出入,每至夜间,当所有主子回到内宅之后就会由管家将门上了锁,除了留下四名值夜下人之外任何下人不得进入内宅,且上午时的问讯也可证明,昨夜并没有下人有机会进入内宅,所以本案凶嫌的范围就可以缩小到昨夜在内宅的人的身上了。另外,由于那四名值夜下人都是新采买进来不久的,且入府前彼此也不认识,所以可以排除共同作案这一情况,暂时列于嫌疑之外。”
“我们再来说说作案动机,”楚龙吟喝了口茶,看了我一眼,我冲他飞快地笑笑,低下头去,听他继续道,“我更倾向于家人作案这一情况,郭家两位少爷都不是什么孝子,只看郭盛发的为人便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两个儿子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独吞郭家偌大的家业,就郭大少爷来说,一旦郭盛发死了,他就可以尽快地继承庞大的遗产,二少爷虽也是嫡子,但所能继承的相当有限,然而又有这样一个情况——郭二少奶奶已经为郭盛发产下了一孙,而郭大少奶奶却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长房无子可是对继承权有着莫大影响的状况,郭府中都在私传着郭盛发有意将遗产的一半分给郭二少爷的消息——当然,这完全是看在郭二少爷有儿子的份儿上,如此一来郭大少的利益便将面临巨大的损失。在郭盛发正式立遗嘱之前将之杀死,那么大部分遗产仍将归其所有,这便是郭大少若为凶手的最大动机。”
“而郭二少爷呢,虽然很有可能得到郭盛发的一半遗产,但据说此人嗜赌成瘾,仗着自家财大气粗,从不在赌坊里同人家赌小的,往往一注就是千两金,结果前一阵子撞上了硬茬儿,对方是朝廷一位二品要员家的公子,两人赌了三天三夜,郭二少爷输了上万,偏人家底厚权重,他赖也赖不得,只好回去同自个儿老子借钱还债,郭盛发自是一顿好怒,把郭二少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到头来仍是一分不借他。眼看期限即到,郭二少爷急了眼同他老爹硬要不得而一怒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何况他膝下有子,若因遗产问题闹到宗族里去,最终也能捞到不少的好处,足可偿还他欠下的赌债,因此这一点也很可能促使他急于杀人夺取遗产。”
“郭盛发的大女婿张烁华,之所以能被安排到衙门看管库银出纳,当然是经由郭盛发的推荐才得以揽着这项最易动手脚动心思的差事。今早问讯时据几位知悉内情的下人透露,这张烁华本家原是开茶楼的,地处漫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儿,风水相当好,生意更是做得红火,然而前两年因有人在他家茶楼里闹事,被他弟弟少年意气当场打死了,家里人恐官府拿他弟弟去偿命,便四下里托人找关系想门路,正巧这个时候儿郭盛发出现了,答应帮他张家去同娄克宁说好话,条件是让张家让出那块繁华地皮来,张家无奈只好答应,而郭盛发也当真将张烁华的弟弟保了下来,从此后张家酒楼换成了郭家赌坊,凭借着地段儿的优势,生意一样做得很好。张家却因保金数额巨大欠了一ρi股的债,所以张烁华迫于无奈才选择做了郭家的上门儿女婿,靠借郭盛发的钱将家里的债还上了。然而前不久张烁华才从别的途径得知,当初到他张家酒楼里闹事之人居然是郭盛发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抢占那块风水宝地开郭家赌坊!为了此事张烁华曾与郭盛发大吵一架,因而怀恨于心起意杀人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二女婿李多金,咳咳,”说至此处楚龙吟忽然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凤箫你也见到了,长得很是……俊俏,听说是郭盛发从戏园子里赎回来的伶人,那个……咳,有钱人那点子癖好自不必多说,咳,后来郭盛发觉得这么养着个伶人在家里有点损名声,索性将他配给了自己的二女儿为夫,做了倒Сhā门儿的女婿——当然是为了方便‘行事’,还替他在衙门里找了个活儿干。要说郭盛发对李多金还是不错的,可李多金从言谈上来看并不是喜欢‘那一口’的人,而且看得出来他相当反感,只是迫于郭盛发的权势才一直隐忍不发。前几日李多金才刚十二岁的弟弟跟着他母亲前来探望,被郭盛发看见,便对着他弟弟上下其手,李多金因此而狠狠给了郭盛发一拳——此事被不少下人看见,因而今日问讯才能得知一二,想来以郭盛发的为人必定事后会逼迫李多金将其弟献出,李多金起了杀念也并不奇怪。”
“至于三女婿刘桂,这个凤箫你该比我了解更多才是。”楚龙吟叨叨了这么一大番话,无非是说给旁边的我听的,趁着端起茶杯喝茶的功夫偷偷地冲着我眨了眨眼。
楚凤箫点头道:“刘桂是个书生,满腹经纶,慷慨意气,最恨那些不平事、违法人。就我与他两次接触说话来看,他的确是对郭盛发这一家人的种种行径极为不满,而且也透露了一些关于衙门库银及赈灾银两去向不明的事。你可知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入赘女家?原来郭盛发的三女儿是个天生的痴呆儿,就是郭家再有钱也无人愿与他这三女儿结缘,偏巧去年刘桂上京赶考途经漫城,被歹人抢去了盘缠还打了个半死,郭盛发正好路过将他救下,接回了郭府好生调养,然而还是误了赴考时间,郭盛发以救命恩人自居,强逼刘桂娶了他那三女儿,并留他在郭府读书备考,严令他今年务必考个一官半职回来,这还不算,郭盛发居然还强逼刘桂今年内务必让他三女儿怀上郭家子嗣,否则就一辈子不许他跨出郭府半步。刘桂对郭盛发恨之入骨,又碍于对方于己有救命之恩——书生都迂腐,只这一个恩字便将他压住了,只是郭盛发实在逼得他太紧,虽说他是饱读诗书之士,也未免会因此而做下杀人之事。”
楚龙吟便笑了一声,道:“这个郭盛发还真是个人见人恨的货色,我看娄克宁自听说他被人杀了之后眼底眉间的偶尔总会闪过那么一丝儿笑意。他是郭府常客,很可能与郭盛发之间有着见不得光的牵扯,我冷眼看他与郭盛发说话之时总带着一两分的惧色,说不准郭盛发手里捏着他什么把柄用以胁迫其为之卖命。娄克宁既是郭府常客,必定对这宅馆里的地形房间甚至下人值夜安排都很熟悉,如果他是凶手,在以上几名嫌疑人中是最占据优势的,因为他就是审案人,自会方便找个替罪羊来顶他的罪。”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赶在你也下榻于郭府的时候下手呢?这岂不是惹火烧身么?”楚凤箫质疑道。
“我在他眼中不是个昏官么!”楚龙吟笑,“娄克宁若有了我这个昏官给的无罪证明,那岂不是比他自己证明更有说服力?”
楚凤箫点头:“如今这些嫌疑人已经一一在列,下一步就是逐一排除了。且看这草图上的房间布局,由北至南一共有十排房,每排房有十间屋,统共一百间,这其中除了郭家主子们住的房间之外,其余的全是空房——说是空房其实也不空,每间房里的陈设都与主人房间基本相同,都是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有床、柜、桌、椅,外间有下人床、圆桌、秀墩、和桌椅。房内墙上都没有窗,即是说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开在屋顶上的,窗闩用铁棍做成,只能由房间内部开合。”
“我听刘桂说,郭盛发之所以要将整个府宅做成这种封闭式的样式以及要在里面安排这么多一模一样的房间,就是因为他平日作恶太多,结下了不少的仇家,为防止仇家夜半潜入府中寻仇才做了如此布置。这些一模一样的房间就是为了混淆潜入者,使之无法找到他郭盛发真正的下榻处。而郭盛发本人也不会始终只在一个房间下榻,他每七天就换一个房间,入睡时从不让下人在外间伺候,也从不让妻妾在他房内留宿,他若是想行房事了便会直接去妻妾的房中,完事后当晚就回到自己房中——他这个人天生多疑,即便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从不信任。”
“还有郭府中这些下人,郭盛发也极少留他们在府中待过一年的时间,其原因也是为了防止仇家同下人内外勾结起来害他,所以基本上除了几个管事的,其他下人甚至有时几个月一换,而又因这宅馆中房屋众多,新来的下人常常会走错房间,郭盛发便让人在东西两面墙壁上冲着过道的地方刻上不同的壁画,以便让下人们凭壁画识路。”
“这就是郭府内的大致情形,”楚凤箫说得多了想喝水,却发现自己进来后并没有拿杯子倒茶,正要起身去倒,见楚龙吟把他自个儿的杯子递到他面前,笑道:“凤儿爷若不嫌弃就用我的罢。情儿,去给老爷再倒杯茶来。”
我便去墙边几案上取杯子倒茶,见楚凤箫把楚龙吟方才用的杯子推回给他,道:“我才不用你用过的,不定沾了多少口臭味儿在上面呢。”
楚龙吟坏笑两声才要张嘴,楚凤箫便好像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不着调的话一般立刻道了声:“闭嘴!”楚龙吟便只好将嘴闭住。
我把新茶放在楚凤箫的面前,而后退到一旁,他看了看我,柔声道:“情儿今日上午同庄先生忙了半天只怕也累了,这里只我们三个,你别拘着了,坐下罢。”
“小的不累,谢二爷。”我低着头道,心下却是一阵的苦笑:这里只我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尴尬呢。
“坐下罢,”接话的却是楚龙吟,语气里带着极不易察觉的一丝丝无奈和自嘲,“坐到桌边来,替我和你二爷一起想想案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三人的问题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只能直接面对,必须迎面解决。因而依言过去,挨着他坐下,目不斜视地盯在桌上那张草图上。
扑朔迷离
楚凤箫似是有些高兴——他大约以为楚龙吟总算开了窍认同他对我的这份情了,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些轻松,伸过修长手指点在那草图上,道:“郭家女眷的房间都在北边第一、二排房里,由于郭盛发是被人大力勒缢而死,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女眷们作案的可能。”
“而因受郭盛发的影响,郭家的男眷们也不大与妻妾共宿,除非欲行房事,平时都只在自己单独的房内下榻,更莫说他的三个女婿都对他恨之入骨,就更不大可能与他的女儿夜夜共枕了。况且昨夜晚宴散得晚,男人们都未曾去自己妻妾房中留宿。”
“再说到下人的问题,三个女婿在内宅时极少让下人伺候,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不信任郭盛发给他们安排的人,所以在他们的房里只有他们自己一人,并无下人相伴。而郭家的两位少爷倒是同他们老子一个性情,出于天性多疑,也从不让下人在外间伺候,所以乍一看来,昨天晚上这几个人都有作案的条件。”
“至于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明么,除了两个人有之外,其他人可以说全都没有,又可以说全都有。那两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其中之一是郭大少爷,据他所说,昨夜子时散席之后他便回了自己房间,因有些生意上涉及律法条款的事需要请教娄克宁,便又从房中出来直接去了娄克宁那里,邀请对方到自己房中细谈,这第二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娄克宁了。”
“郭大少爷与娄克宁回到自己房间时大约子时一刻左右,此点有值夜下人可以证明,这个时候郭盛发尚未遇害。而后这两个人一直在房中闲谈至卯时正——据秋水的验尸结果证明郭盛发遇害时刻为寅时初刻,此时他已遇害,因此这二人的不在场证明至少表面上看来是成立的。”
“至于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说全都有,又可以说全没有,是因为其他人在宴席散后便各自回房了,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们到天亮之前未曾离开过房间半步。然而郭府值夜下人的巡夜安排却又能给所有的人做不在场的证明——”楚凤箫说至此处点着那草图道,“且看这图,北边内宅部分是由方方正正四道墙围进来的,方才说过,在东南角处开有一扇小门以供通往南边外宅,除此之外,内宅西北角处也开有一扇小门,用以通往外面的后花园等处。”
“每晚等郭府的主子们回到内宅之后,正副两位管事便会将这两扇小门锁住,留下四位巡夜下人在内宅值夜。这四位下人分成两组,分别立在两扇小门前监视东南西北这四条过道上的情况。”
“且看这草图上所画的:这十排房子都是座北朝南向,亦即门子全都开在朝南的方向,而房与房之间东西两墙紧紧相连,也就是说,要想从第一排的某个房间出来绕到第二排的某个房间,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从屋中的窗房上到房顶上去,然后从目标房间的窗户进去屋中,而这一点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先不说每间屋中的窗户必须得由下人来用特制的竹竿打开,就是上得屋顶去后也没法子从外面打开别的房间的窗户,何况那竹竿很长,任何人的屋中都没有能藏起竹竿备用的地方。”
“第二个方法就是只能从靠着东墙和西墙的这两条过道绕过去了。由于南北向的过道只有这两条,又有四名值夜下人一整晚立在角门处监视,所以只要有人从任何一排房前的过道绕向另一排房前的过道,必然都会被下人看见。而昨晚除了郭大少子时一刻去过位于另一排的娄克宁的房间、二人结伴回到郭大少的房间,以及卯时正郭大少将娄克宁送回房间后又回至自己的房间这两来两回的情形之外,其他人都不曾绕至过道上来过,而这些人的房间与郭盛发遇害的房间都不在同一条过道上,所以四名在角门上值夜的下人就可以成为这些人不在场证明的最佳证人了。”
“所以说到最后这些本来最有嫌疑的人反而都没了嫌疑,”楚龙吟见楚凤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便替他端起杯子递到他手上去,“看来我们要从细节入手了。娄克宁派人上屋顶上去查各个房间的窗户可有结果了么?”
“有了,”楚凤箫喝了口水,“所有房间的窗户都从内部Сhā得好好儿的,凶手是没有可能经由窗户进房做案的。”
“听那第一个发现郭盛发尸体的婢女说,今早她像平常一样前往郭盛发房中伺候其洗漱,敲了半晌门未开——因郭盛发习惯于在房内时将门Сhā住,所以其他人进房前都只能先敲门,然而今早那门敲着敲着却自动开了道缝,那婢女觉得奇怪,叫了两声也没人应,便壮着胆子进去,这才发现了郭盛发的尸首。也就是说,郭盛发房间的门昨晚是开着的,然而他既习惯于一回房就Сhā门,那么这门又是谁开的?如何开的呢?”楚龙吟边思索边道。
“郭盛发昨夜子时一刻后回的房间,这一点有下人可以证实,”楚凤箫从怀中掏出几页纸来放在桌上,“如果他一进房便Сhā了门,寅时初刻遇害,那么这期间凶手必然进入过他的房间,要么就是有什么方法从外面将门闩拨开,要么就是郭盛发主动给凶手开的门,然而这两点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值夜下人没有看到有人在过道上走动。”
“或者……那凶手就埋伏在与郭盛发卧房同一排的房间内呢?”楚龙吟眼睛亮了一亮,“郭盛发卧房所处的那一排房间全是空房,凶手进入任何一间藏起来都不会被人发现,如此一来他从那一间悄悄出来至郭盛发房门前,那四名值夜下人必然无法看到。甚至——说不定凶手在郭盛发进入自己房间之前就已经潜入了他的房间等着他呢?”
楚凤箫闻言眼睛也是一亮,将那几页纸铺开来看了一阵,忽而抬头向着我一笑,柔声道:“情儿去替我取一副纸笔来可好?”
听得他对我这样称呼,显然已经不在乎楚龙吟的在场了,我只好作若无其事般起身去替他拿了纸笔来,他从那几页纸上摘抄了一阵,而后将才写的纸推到楚龙吟的面前,道:“这是通过问讯得知的昨夜郭府几个主子回去各自房间的顺序和大致时间。”
见楚凤箫分析得认真,楚龙吟到底觉得心中欣慰,笑了一笑低头去看那纸,我用余光瞥见上面写的是:
子时一刻前——刘桂(七排四房)
子时一刻正——郭二少(三排五房)
子时一刻后约一柱香——郭大少(四排五房)
子时一刻后约两柱香——郭盛发(五排五房)
子时二刻——李多金(七排八房)
子时二刻后约一柱香——张烁华(三排三房)、娄克宁(十排十房)
前面是每个人回房的时间,后面是每个人所睡的房间,排是按从北至南数起,房间号是按从西至东数起,因用晚宴的正厅在南边外宅部分,所以众人回房的话需要经过东南角门,从第十排房起往北走。
在这个房间表的下面楚凤箫还写缀了几行字,见是:
子时正——四名值夜下人就位
子时三刻——东南角门、西北角门上锁
子时三刻后约一柱香——郭大少从房中出来前往十排十房找娄克宁
子时三刻后约两柱香——郭大少与娄克宁从十排十房出来经由东边过道回至四排五房郭大少房中
寅时初刻——郭盛发遇害
卯时正——郭大少将娄克宁送回十排十房后返回自己房中
辰时正——婢女发现郭盛发尸体
所有的关键时间点被楚凤箫这么一列就显得清晰明朗了许多,楚凤箫点着这纸向楚龙吟说道:“如果按你方才的思路来看,凶手事先躲进郭盛发房中的话,就只有刘桂、郭二少和郭大少这三个人最有嫌疑了,然而郭大少自子时三刻后至卯时正都与娄克宁待在自己房中,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范围缩小到郭二少和刘桂的身上。凶手提前潜入郭盛发房中,待他回房后用帕子将其迷昏,大约出于谨慎起见,没有立即勒死郭盛发,等至深夜寅时,确定不会再有人前来找郭盛发之后将仍在昏迷中的他勒死,然后继续躲在房中,悄悄将门闩拔开,待辰正时那婢女前来伺候,发现了郭盛发死尸跑去叫人时,再趁乱由隐蔽处出来,假作才刚闻声赶到的样子蒙混过去。”
楚龙吟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不对,记得今早你来对我说郭盛发遇害的情形么?外面下人们哭声一片,我在房里却丝毫听不到,你又是如何得知他已死了的?”
楚凤箫似是恍然间明白了,一拍手道:“我是自己出了房门原想来找你的,出门后才看见下人们慌了神的乱哭乱叫——这些房间都是石砌的,墙很厚,又没有窗户,所以隔音性很强,若非下人们挨房去通知郭府的其他主子们或是他们像我一样自己出得门来,只怕也不会听见那婢女的叫声。我们只需问一问当时负责通知主子们此事的下人,当时有哪个主子未在房中便知道了!”
“这一点我已经问过了,”楚龙吟皱了皱眉,“所有的主子当时都在自己房内,也就是说并没有人在郭盛发尸体被发现时潜在郭盛发的房中。且我记得今日上午问讯时问过,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婢女确实是立即跑出了房间前去叫人,而守在两个角门处的四名下人分别从西边过道和东边过道朝着郭盛发的房间跑去,也就是说,两组人沿南北向过道一直跑至第六条东西向的过道、亦即郭盛发房间门外所冲那条过道处汇合后直入郭陈尸房中的,因此不论有谁从郭盛发的房中出来想要先回到自己屋中去,都会被这四名下人撞见。看来我们关于凶手潜在房中至天亮尸体被发现这一推测行不通。”
楚凤箫挠了挠头:“这凶手倒是有点智计呢,这么一来案情便陷入了迷宫,似乎失去所有线索了。”
“情儿对此案有什么看法?”两个人突然同时问向我,令我一阵尴尬,楚龙吟那厢也摸摸自个儿鼻子,端起茶杯来喝茶。
“小的暂时还没有任何头绪。”我只好低了头道。
楚凤箫倒是泰然自若,手肘支到桌上托腮想了一阵,道:“肯定是我们的推断有哪里疏漏了,不若再重头捋一遍!”
楚龙吟摇头,笑了一笑:“纸上谈兵不如亲临战场,记得小情儿所说的那个叫什么‘场景重现’的法子罢?我看我们不如就再来一次,将昨夜场景来个还原重现,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楚凤箫将头一点:“好主意,既然要还原重现,那就只能等到晚上再开始了。”
楚龙吟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怎么也要到子时才开始,我先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凤儿你也回房去休息罢。”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起身道:“我倒不困,你若睡就睡罢,我想让情儿同我一起再去案发现场查看查看。”
永堕苦海
楚龙吟也看了看我,笑了一声道:“我的长随已经快要成你的长随了,你就不怕子衿心里不痛快?”
楚凤箫泰然道:“我叫情儿是去帮忙查案的,他有这个能力,做长随本就屈了他的才。”
楚龙吟似是不想再就我的问题与楚凤箫多说,免得话题最终拐到令人尴尬的方向去,于是摆了摆手:“去罢,都注意些安全。”
我便跟着楚凤箫从房里出来,沿着过道慢慢往凶案现场那间房走,我本在他身后跟着,他却放慢了脚步等我走上来与我并排而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慢慢走了一阵,听他淡淡开口,道:“你与大哥和好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默不作声,他偏头看了看我,半晌才又道:“原来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是因为同他闹别扭了,可否告诉我是为的什么么?”
“二爷带小的出来不是为了查案么?”我用反问想阻止他继续发问。
楚凤箫并不看我,默默走了一阵才轻轻开口:“我倒真希望你也能恨我气我与我赌气……而不是这么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我沉默了片刻,也轻轻向他道:“这样的状况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知道我对你并没有你希望得到的那种情感,所以我不想给你留有任何机会和余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愿意放弃你的坚持,我们还可以回到原来的关系,或者,我也可以从现在起还像以前那样待你,但我必须要同你说明白——我所对你表示出的善意,仅仅出于将你当成一个好朋友的立场而已,请千万莫要往其他的方面想。以上三条路,你选择哪一条?”
楚凤箫没有吱声,我的余光扫在他的手上,见那只手正紧紧地握成拳头,关节都因此而泛了白。许久许久他才立住脚步,转过身来望住我,微微笑起,轻柔且坚定地道:“我选择——永堕苦海。”
“你这是何苦呢?”我忍不住摇头,鼻子有些发酸,“做朋友不好么?做兄弟不好么?同样可以一辈子啊!”
他伸出大手盖在我的头顶,轻笑着道:“可那不是爱。”
“你真是个白痴!”我忍不住骂他。
“对啊,白白的痴心。”他仍在笑。
“你不能一辈子这样,我是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我瞪着他道。
“同样,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他眨眨眼,“我们来比比看,谁的一辈子更长。你长得过我,我死你继续;我长得过你,你就爱上我,可好?”
我已是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快步往前走,走至郭盛发陈尸房间所在的那条过道口,才一拐弯就撞在谁的身上,对方“唉哟”了一声从凳子上摇晃着跳下了地,楚凤箫从后面上来连忙扶住同样被撞得后退了两步的我,定睛一看,却见是两个下人正在那里攀着凳子换那吊在靠近过道边的房间外的灯笼。
“这是做什么呢?”楚凤箫问。
“回爷的话,因我们老爷他……才刚过世,所以府中灯笼都要换成白的。”其中一名下人答道。
我便向着他手中已经摘下的原来的灯笼看了两眼,见是|乳黄|色的灯罩,上面用很浓的墨汁横七竖八地绘着看上去像是梅树枝似的图案,便顺口道了句:“这灯笼看上去还很新呢。”
那下人便向我道:“小哥儿说得对,这灯是昨天为了迎接几位贵客,府里头才把所有灯笼换上新的的。”
我抬头看了看,果见这一溜房门前未及换下的灯笼全是一水儿的新灯笼,也都是|乳黄的灯罩上绘着各色图案的,便不再在意这些东西,转头向楚凤箫低声道:“今晚二爷不是还要和老爷做场景重现么?这灯还是先挂回去得好。”
楚凤箫点头,向那两个下人道:“案子尚未破获,郭老爷暂时也入不得殓,这灯笼可以稍晚些再换,毕竟案发现场不宜破坏,二位还是再挂回去罢。”
那两人当然不敢惹官府之人,闻言果又将灯笼换了回去。我和楚凤箫重又来到郭盛发陈尸的房间,他的尸体仍在床上盖着白布放着,两个小厮在旁边看守。楚凤箫将这二人打发出去,然后揭开白布在郭盛发的脸上看了一阵,道:“情儿,你认为凶手是哪一个?”
“说不好,”我想了想,“凶手煞费苦心地先将郭盛发迷昏,再选择合适的时机将其勒死,无外乎想用死亡时间来给自己制造不在场的证明,然而以他进入这房间行凶的方法来看,即使他将郭盛发当场杀死也一样会有不在场证明的,又何苦非要等寅时才动手呢?难道寅时之前他没有机会动手?”
楚凤箫转过脸来看我,眼睛亮亮:“你这条思路倒是不错!只不过寅时之前也好之后也罢,几乎所有的嫌疑人都在自己房中,或者说是都在值夜下人的视线之外,每个人都有充足的动手机会,还是无法筛出真凶来。”
“也不全是,”我看着他,“至少昨夜就有两个人没有动手的机会——娄知府和郭大少爷。”
“你的意思是……越是看上去不可能的人才越有可能是真凶?”楚凤箫闪着眸子望着我。
“我不能确定,我只是觉得一旦案发,这两个人就是最先会被排除在外的人,反而与别人比起来显得有些不同罢了。”我挠挠头。
“既然有了疑问,我们不妨就再细查一查,”楚凤箫微笑道,出门叫了个下人说了几句,而后回来,“我让人去把昨天那四个值夜的下人找来再问一问,这一次我们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好。”我点头,他就望着我温温地笑。
一时那四名下人进得屋来,向楚凤箫见过礼,楚凤箫便在外间桌旁坐了,我随侍在他身后,听他问道:“昨夜郭老爷回房之后,一直至天明时,这之间都有谁曾进出过房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请四位都仔细想上一想,一处不落地讲与我听。”
四个下人挠头想了一阵,无非是把证词上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昨天郭盛发回房之后,唯一从房里出来过的就只有郭大少爷和娄克宁两个人,楚凤箫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线索。他却不肯就此放弃,又问道:“或者在此之前呢?在我们未来做客之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比如你们的主子有没有过与往日不同的行为?”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摇头。楚凤箫抿了抿唇,知道这些下人怕事,恐乱说了什么会被郭府的主子们治罪。见他垂垂眸子,再抬起眼来时脸上倏地多了几分阴森,沉着声道:“怎么,想不起来么?你们可知道现在凶手尚未归案,任何昨夜在内宅之人都有杀人嫌疑,倘若凶手未在你们这几个主子当中,那就在你们四人当中!你们可知谋害主子会治什么罪么?”
四个下人吓得边哆嗦边摇头说不知,楚凤箫冷笑一声,道:“你们可听说过腰斩之刑?就是将人从腰部斩断,被斩之人当时还咽不了气,有人曾在被腰斩之后一连写下七个‘冤’字——你们可想试上一试?”
四个下人直吓得脸都白了,噼哩啪啦跪了一地,连连磕头求饶。楚凤箫悄悄冲着我眨了眨眼睛,揉揉自个儿脸颊——扮恶人他可是头一次,这活儿向来是楚龙吟负责干的。
果然是神鬼怕恶人,更何况是四个小小的下人,这一吓之下几个人便把前几天府中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所有事都七嘴八舌地说了出来,尽管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可楚凤箫始终凝神倾听着,丝毫没有放过。
这些事是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譬如大少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啊,二少爷脚上长了个鸡眼啊,郭盛发吃饭时放了个臭屁啊,三姑爷新写的文章被三小姐吃了啊……另还有什么管库的张小五不小心打碎了一坛酒,什么一只灯笼没挂好掉下来砸了大少爷的头,什么外头卖画的书生非说郭府短他一两七钱银子跑到帐房那里闹个不休,等等等等。
耐着性子听完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管家来请用饭,我和楚凤箫便一起回了楚龙吟的房间,因郭家才死了一家之长,不好大作铺排,所以我们的晚饭就在房中自用,楚家哥儿俩在里间吃,我和子衿、庄秋水在外间吃。
一时吃毕,娄克宁跑了来请教案子,与楚家哥儿俩在房中细谈,我们三个下人便在外间大眼瞪小眼地坐着,终于差不多到了子时,娄克宁带着楚龙吟的令出去安排,令官府衙役将内宅所有郭府中人先请到外宅去控制起来,并令郭府管家仍如平常那般将两个角门上了锁,随后由庄秋水扮演郭盛发——反正郭盛发终将变成死人,庄秋水的气质最为合适。我和子衿充当值夜下人,一个站在西北角,一个站在东南角,楚凤箫扮做郭大少爷,娄克宁本色出演,楚龙吟假作凶手,另有衙役甲乙丙丁等扮做此次案件中的各个嫌疑人。
于是扮做刘桂和郭二少爷的衙役最先登场,从东南角门处按照不同时刻往各自房间行去,紧接着楚凤箫饰演的郭大少爷也回到房间,之后是庄秋水版的郭盛发,进了房间便依楚龙吟说的先将房门Сhā上了。再然后是“李多金”、“张烁华”、娄克宁。
子时三刻后约一柱香,楚凤箫从郭大少的房中出来,沿东边的过道一直来到位于距我所立的东南角门最近的十排十房的娄克宁的房中将之请出,两人原路返回至郭大少的房间。
再然后时间假设已至寅时,楚龙吟扮演的某凶手鬼头鬼脑地从某条过道里出来,企图贴着墙躲过值夜人的视线,我便提声道:“老爷,我看到你了。”
楚龙吟挠挠头:“这法子果然行不通。”于是将所有“演员”重新召集到一处,安排第二场郭盛发尸体被发现后的戏。大致讲解了一下过程,众人各归各位,楚龙吟扮做凶手潜藏于郭盛发房中,一名衙役扮做侍女进屋后发现“尸体”,“惊慌”地跑向东南角门准备到外宅叫人。与此同时,我和子衿分别从两个角门处跑向郭盛发的房间,然后……就出了个奇怪的错。
当我推开郭盛发房门闯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居然空无一人,甚至连原本陈放在那里的郭盛发的尸体都不翼而飞了!——这这,这是出了什么状况呢?
我连忙退回门外向东墙上的壁刻看去——那是我藉以认路的标识,却原来是我跑错了路,居然转到了郭盛发房间前面的那一排房中去了。
然后一瞬间脑中一片清明,脱口道了声:“我知道了!”
壁上玄机
“知道了什么?”拐弯处楚凤箫的声音传来,却是他正往郭盛发房中走时听到了我的声音便循声找了过来,“你怎么跑到这条过道上来了?”
“我知道了凶手的不在场证明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扬起唇角压抑着兴奋地回望他。
楚凤箫盯着我仿佛失了神,直到我低下头才回过神来,道:“说说看。”
“说的不如做的,这一次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我笃定地道。
于是同楚龙吟简单说明,众人便又重新从子时正开始情景重现:先是刘桂回房,然后是郭二少爷回房,然后是我扮演的郭大少爷回房——当坐在郭盛发房中充当桌子或椅子神马一类东西准备旁观好戏的楚龙吟看到我轻轻推门进来时,不由愣了一愣,眨巴着那对儿睫毛长长的眼睛神情很是可爱。
我没有理他,从怀中掏出块帕子当做沾了迷|药的那一块,然后躲到里间门后。不多时庄秋水扮演的郭盛发进来,推开里间门往床边走,我便冲上前去从他身后用帕子捂向他的嘴……只是庄秋水个子高我许多,我这一扑没能够着他的嘴,反而撞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撞得向前一个踉跄,差点就和躺在床上的真正的郭盛发来了个亲密接触。
庄秋水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以及我手上的帕子,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我只好口头说戏给他道:“此刻你已经中了我的迷|药,昏迷在床了,懂的?”
接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从这间房中出来,让楚龙吟暂时也躲到里间去不许出声,然后沿着东边过道前往娄克宁的房间,再同他一起沿原路回到郭盛发的房间。娄克宁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间房并非郭大少爷的房,直管同我在外间桌旁坐了,我便问他道:“大人,昨夜您同郭大少爷在此屋闲聊时可曾进过他的里间?”
娄克宁知道我是楚龙吟最贴身的长随,因而也不敢怠慢,答道:“当然不曾,未经主人邀请客人自是不能随意进入主人卧房内间的。”
我点点头,又道:“那么昨夜在闲聊过程中郭大少爷可曾进身进内间厕室如厕过?”
“有的,这是人之常情。”娄克宁道。
“那好,小的现在也要学一下郭大少爷进去一趟,假做如厕。”我说着起身进了里间,将门关严,在楚龙吟的黑眸闪烁之下将“昏迷中”的庄版郭盛发活活勒“死”,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到外间。
“现在假设已是卯时正,小的送大人回房。”我同娄克宁从房中出来,先将他送回他的房间去,然后回到了郭大少爷真正的卧房。
楚凤箫正在郭大少爷的卧房中等着,见我进得门来不由问道:“怎么样了?你方才一直在何处?怎么没有回到这间房呢?”
我笑着看他:“‘郭盛发’已经被我杀死了。”
楚凤箫睁大了眼睛,立刻由房中出去将子衿和那个改扮演值夜下人的衙差叫到面前,问道:“方才你们可看到小钟儿前往郭盛发的房中去了么?”
两个人都摇头:“没有,只见他同娄大人进了郭大少爷的房间。”
“怎么会呢?我一直在郭大少爷的房中,可却没有见到小钟进来过。”楚凤箫看着他们两个。由于子衿是站在西北角门的,只能看到西边过道上的情形,所以楚凤箫便问那名衙差:“你确定看到小钟儿进的是郭大少房间所在的过道么?”
那衙差挠了挠头:“这个……小的虽不能确定,但郭大少当然会回郭大少的房间去啊,何况还带着娄大人一起……”
正说着,娄克宁也从房间出来走到面前,道:“没错啊,我们进的就是郭大少的房间,我还道二爷你临时去了郭盛发的房中呢,所以才没见着你。”
“我一直都在郭大少的房中,”楚凤箫边说边闪动着眸子看向我,“小钟儿,你是怎么做到的?”
见楚龙吟也负着手从后面那条过道慢悠悠地绕过来,在我面前立定,笑眯眯地道:“说说罢,让老爷我今儿也受教受教。”
“在说明之前,我想问问娄大人,方才小的与大人从您的房间出来行往郭大少的房间时,大人可曾注意过墙上壁画?”我问向娄克宁。
娄克宁反应了一下才道:“不曾……”
“为何没有注意呢?难道大人不怕走错房间么?”我追问。
“这个……你不是扮的郭大少爷么?真正的郭大少爷天天都要回到自己房间,又岂会走错路?我同他一起走,他拐我便跟着拐就是了,又何必担心会走错路呢?”娄克宁道。
我又问向那名负责监视东边过道的衙役:“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三次中有两次拐进去的都不是郭大少爷房外的那条过道么?”
那衙役有些尴尬地道:“我站在角门处,这过道上灯光又暗,离得远了便分不清是哪一条过道了,但是正如我们大人所说,郭大少爷日日都要回自己房中,又怎会走错过道呢?”
“重点就在这里了!”我一拍手,望向楚龙吟,“所以昨夜值夜下人出于这样的心理,就没有在意郭大少爷是否走错了过道,因他们习惯性地认为郭大少爷是不可能走错过道的,就算走错了,他肯定也会拐回来重新拐进正确的过道去。同理,娄大人昨夜与郭大少一同去郭大少的房间,也正是因着这样的心理认为郭大少不会走错,这才毫不起疑地跟着他进了郭盛发的房间!”
“什么?你方才带我进去的是郭盛发的房间?”娄克宁诧异地道。
“不但如此,他还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杀掉了‘郭盛发’。”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娄克宁的冷汗倏地下来了——这若是果真如此,那他这个官当的可就太不称职了——居然让凶手在他的眼底下杀了人,他还一直被蒙在鼓中,甚至还做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的最佳人证!
“郭大少行凶之时娄大人就在郭盛发房中的外间,因此郭大少便有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卯时正,郭大少将娄大人送回房去后便真真正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他的房间同郭盛发的房间只隔着一条过道,房间数都是从西往东数第五间,所以值夜下人远远地看去不会察觉他走错了过道,而娄大人也不会发现他走错了房间。”我最后总结道,“另外,本案制造不在场手法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那盏吊在靠近过道处的灯笼——”
“我们第一次试演时我不小心跑错了房间,因我是靠墙上的壁刻认路的,但是当时因为‘婢女’叫着从郭盛发房间所在的过道里跑出来,我就只盯着那条过道跑过去,本以为不会跑错,然而就在过道转弯处我瞟了眼墙上的壁刻,却发现那壁刻是郭大少房间所在过道冲着的壁刻,心道自己跑过了,就往回退了一条过道,推门进去却发觉房内空无一人——仍然是跑错了,方才那条过道其实正是郭盛发房外的过道。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我还看了一眼那墙上壁刻,怎么还会跑错了呢?”我伸手指向墙上的壁画,众人便顺着我的手一同望过去,“原因就在于灯笼投在壁刻上的影子改变了我所看到的图案!”
“二爷还记得今日下午我们问过那四名值夜下人府中最近发生过什么事罢?不分巨细,曾令他们一一道来。”我望向楚凤箫,他便点点头,“还记得有一件是灯笼掉下来砸了郭大少的头,又听那两个换灯的下人说这些灯笼是才刚换上的新灯笼,还有一件是有个卖画的书生跑来找账房要欠他的钱。”
“这几件事联系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郭大少私下悄悄找了那个卖画的书生为他画灯笼上花样,并且特别地嘱咐那书生将某一只灯笼上的花样画成他想要的样式,紧接着他故意将原本挂在郭盛房间所在过道尽头处靠近东边过道的那一盏灯笼弄掉,再让人将他特制的这一盏挂上去,大家就看到了什么呢?”我走过去伸开双臂,一手指着郭大少房间外过道所冲的墙壁上的画,另一手指着郭盛发房间外过道所冲的墙壁上的画。
“这灯笼上的浓墨画就的梅枝投在墙上便形成了很深的阴影,而因这馆是封闭构造,只要不开天窗就绝少有风吹入,所以一但调整好灯笼上的花纹所冲的方向,那么它在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转动到别的方向去。这个阴影是郭大少调整好了的,投在壁刻上使得原本不凹陷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凹陷进去了,于是一副石刻画就这么的改变了它的原貌。”
“想来郭大少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观察和试验才得出了需在灯笼上要画的花纹,因此这两条过道所冲的壁刻在阴影的修饰下乍一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郭盛发房外过道所冲的壁刻被人为地改成了郭大少房外过道所冲的壁刻!因娄大人的房间在十排十房,如果要到郭大少的房中去,势必会走离得近的东面过道,且会先经过郭盛发房外过道,如此一来就算娄大人下意识地去看墙上壁刻,他先看到的也只能是被改变过的郭盛发房外过道所冲着的那一幅,这样他就更不会疑心自己其实是被郭大少带着到了郭盛发的房中了!”
“而郭大少也很明白,一旦郭盛发死掉,府中第二天一定会将所有灯笼换下,换成白色的丧灯,如此这唯一有可能揭穿他的手段的物证便也能够一并销毁,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说完这番话,我望住楚龙吟,想听听他是否还有补充。
楚龙吟对此的补充就是:“立即将郭大少拿下,连夜突审,娄克宁做为当事人证不得参与本案审理过程,着衙役将郭府账目悉数收缴,以证明郭大少是否曾动用银两雇人制作灯笼。”
——查缴帐目说是为了查证郭大少是否曾制作过灯笼,其实楚龙吟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挖出郭盛发所干的一切违法勾当,以及他与娄克宁是否暗相勾结挪动过库银和赈灾银两!
娄克宁百般寻借口想要阻挠楚龙吟查账未果,最终霜打茄子似的瘫在了楚龙吟担当主审官的府衙大堂上。
之后的七八天里,楚龙吟和楚凤箫忙着核查被娄克宁贪污的赈灾银两的数目,娄克宁因被郭盛发抓着把柄,曾多次挪用库银供其周转生意,至于是什么把柄,无非就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必再提。
终于将赈灾银核对清楚后,楚龙吟主持着将郭盛发的所有财产悉数充公以填补亏缺,而后着漫城各级官员齐齐上阵,管开仓放粮的开仓放粮,管收容难民的收容难民,另还有督建临时避难所的,安排重辟农田的等等等等,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我们一行七人才重新雇了马车踏上旅程。
纪念礼物
从漫城离开后一路南下,雇了两辆宽敞的马车,一辆乘楚家兄弟、我和子衿,一辆乘庄秋水、那两名家丁和我们随身带的行李。楚家哥儿俩在车中闲来无事只管各自捧着一本书看,我则躲到角落里打盹儿——前一阵子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反正旅途枯燥,不如用来补眠。而子衿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发呆——我简直对他要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就连木如庄秋水者都有他自己的一项爱好,这个子衿似乎从来就没有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过,每天除了一心一意地伺候楚凤箫之外就是或站或坐地在那里发呆——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好在我对别人的隐私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奇心,且他对我也没啥好感,所以我只管好我自己的事就万事OK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感觉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睁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正坐在旁边冲着我笑,身上还盖了一件他的袍子,连忙坐起身,道:“二爷叫我有事?”
“要吃午饭了,吃过再睡罢。”他看着我,轻轻笑了一声,“你每次睡醒脸都这么红扑扑。”
我低下头没有应声,只管将他的袍子叠好放在座位上,抬眼去寻楚龙吟时却发现他并不在车厢里,便问道:“老爷呢?”
“楚老大今儿要亲自动手给我们做午饭呢。”楚凤箫笑道,“他下车弄东西去了,我们去帮帮他。”
呀嗬?楚龙吟这只流氓竟会做饭?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拿什么做?
正听得楚龙吟在外面敲马车壁:“喂!下来帮忙捡柴去!”于是连忙开了车门跳下车去,见马车正停在山间小道所经过的一道山瀑旁,唯见山石奇秀,红枫似火,倒是绝美的一处所在。
庄秋水同那两名家丁正寻来石头起灶,楚龙吟把袍角掖在腰里,挽起两个袖子蹲到瀑下潭边去摸鱼,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抻着头往潭水里看,却见他笑了一声指着潭面道:“你这张白花花的小脸儿在这儿晃,早把鱼吓跑了,还不闪一边儿去!”
于是只好去远处捡柴,边捡边欣赏这山间美不胜收的秋景,一时浑然忘我。正欣赏着,忽觉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转回头去看时见是楚凤箫,笑着道:“不要一个人走太远,这山间不甚安全。”
“嗯,我这就打算回去的。”我说着转身便往回走,却被他轻轻拉住手,才要挣开,忽觉手心里多了个什么,拿至眼前一看,见是块儿晶莹玉润的雨花石,蜂蜜似的颜色,水波样的纹理,放在手心里乍一看就仿佛一小汪液体在流动,煞是惹人喜爱。
“好看么?”他笑问。
“好看,从哪里弄来的?”我点头。
“从那瀑布分出的一道小溪里捡的,送给你做纪念日的礼物罢。”他笑。
“什么纪念日?”我望着他问。
“纪念你我相识至今日整整二百天。”他轻轻地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成想他居然还将那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雨花石握在手心里,说不清这感觉是温是凉,只好默不作声地往回走,他便在后跟着一起回到了那瀑布旁。
楚龙吟已经让那两名家丁把他捉到的几条大大小小的鱼Сhā在树枝上架在石灶上烤了,子衿从车上取下干粮来,楚凤箫往火里添柴,我便拿着水囊去瀑边灌水,才灌了一个正灌第二个,见楚龙吟抱着一堆竹筒过来蹲到我的旁边,歪着头看我,我便问他怎么了,见他回头往那边看了眼楚凤箫,而后边往竹筒里灌水边压低声音道:“我打算回到清城后同凤箫直说你我的事,如今在外有公务在身,不好因私事闹出什么别扭来,回去了怎么都好说——小情儿你可已准备好了?”
“我没什么可准备的,”我耸耸肩,“对我来说我在乎的只是你,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楚龙吟轻笑了一声,伸过水淋淋的手来在我的颊上捏了一把:“小家伙,话说得越来越让老爷我甘之如饴了。”
我抓住他的手,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轻轻咬了个牙印,然后飞快地甩开,起身拿着水囊回到了火堆旁。一时楚龙吟抱着灌满水的竹筒也回来了,将竹筒架在石灶上烤,那里面放的是生米,这是今早离开某城时特意买了一点,因从这一城到下一处能住宿的地方需要一白天的时间,所以中午只能在野外吃,就提前备下了。除了些生米之外还有盐、辣椒粉等一些佐料,也尽数取了出来放在旁边,见楚龙吟手法熟练地往那些烤鱼上涂抹着,惹得楚凤箫不住好笑。
“你几时会弄这些东西了?”楚凤箫笑问。
“早些年出家的时候,”楚龙吟笑眯眯地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他,“师父带着我和我那王爷师兄云游四海,以步当车,常常会露宿在荒郊野外,那时我和王爷时常背着师父用自己做的弹弓打兔子打鸟,或者上树摸鸟蛋,下水捉鱼,然后烤来吃,这手法自然早练得熟了。”
“你啊你,也不怕佛祖降罪于你!”楚凤箫笑着把那鱼转递向我,我才要推脱,却见楚龙吟也同时把第二条鱼递给我,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我便将楚龙吟的这一条接了过来。
楚龙吟随手把第三条鱼递给子衿,楚凤箫便将自己手里的鱼给了庄秋水,听楚龙吟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再说老子也没指着将来能荣登极乐西天,还是及时行乐得好!”
“早知如此我也该去出几年家,让佛爷替我化解化解。”楚凤箫略带自哂地笑道。
“你当出家是好玩儿的么?什么苦都得吃,什么罪都得受,什么事都要见,生离死别,人间极苦,偌不能先学会自我开解,只怕早就先于旁人崩溃了。与其让佛爷来化解你,不如自己先化解自己罢。”楚龙吟语带双关地淡淡道。
“反正我也没指着将来荣登极乐西天,执迷不悔一辈子也与神、佛无关。”楚凤箫也淡淡地答道。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两个当主子的都不说话,我们其他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更不好吭声。待竹筒里的米饭熟了,从当中劈开,每人半筒,就着烤鱼吃倒也很是美味。吃罢午饭原地休息片刻又继续上路,雇来的两名车夫因自备着干粮,所以没同着我们一起吃。
一进了车厢楚龙吟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楚凤箫又捧着书看,我和子衿也在旁边小寐。直到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马车才进入一座小城,寻了家比较上档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两间中等房,上房也是分的内外间,我们这二主二仆照例分房下榻,庄秋水同两名家丁分睡两间中等房。
因天龙朝民风开放,所以很多大城在晚上几乎是不闭城的,像这座名为“泗城”的小城虽到了晚上十点钟光景就关了城门,城中夜市却还正是热闹时候。楚龙吟因下午在马车上睡得多了,这会儿正精神得跟只大猴子似的,才放下行李便叫上我同他一起逛夜市去,两人便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出得客栈来。
泗城的夜市虽然比不上清城,倒也不乏热闹,且今日似乎还正赶上了庙会,除去卖东西的还有各种小戏和杂耍,我们两个便一路看一路逛,买了大批的零食解馋——最主要是解楚龙吟的馋,这家伙天生就爱吃这些小零嘴儿,亏得还长不胖。
走走逛逛,经过一座名为“百嬉园”的八角楼,听得里面正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不由探头往里瞅了瞅,见楼内正面是个两米来高的台子,台后拉着块布充当幕布,台上正有一伙人在那儿表演杂技,台下是各色观众,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儿喝着茶水儿,看到精彩处便扯着嗓子叫好捧场。
原来这里是家类似戏园子的杂耍园子,要想进去看表演还得掏上十文钱。在大街上也有杂耍班子的表演,只不过水平和这家能有自己场地的杂耍班就不能比了,难怪尽管需要掏钱才能看到表演,台下仍然有这么多的观众。
楚龙吟兴致很高,掏出二十文给了门口收费的人就拉着我迈进楼去。台下早已坐满了人,没座儿站着看的人也是密密麻麻,楚龙吟拉着我一路往前挤,正走到了前几排才立住脚,正好有两三个人起身离座,他就大步拉着我过去在那座儿上坐下了。
抬头往那台上瞅,见台角立着个大幡,上书“乐春芳”三个大字,想来是这杂耍班子的名号。“乐春芳”的规模不算小,成员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满台一通混跑看得人眼花缭乱。此刻正在表演中的节目是“抖杠”,即由两个看上去很壮实的男子面对面站着,肩上扛一根竹杠,一名女子站在杠上,靠两个男子一蹲一起抖动竹杠而在上面做一些腾空翻转的动作,最后再稳稳落回杠上。这种杂技在那一世时电视上看得多了,不过亲临现场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却是头一次,倒也觉得蛮刺激。
这家叫做“乐春芳”的杂耍班子之所以能博得这么多的喝彩声,除却班子本身的“业务”水平高之外,最主要的是班子里着实有几位漂亮姑娘,脸蛋儿俊,身段儿好,技艺也精,难怪台下一众男人们个个看得目不转睛。
我偏头瞅瞅身边的楚龙吟,见这厮两道贼贼目光也正盯着杠上那漂亮姑娘圆溜溜的ρi股,不由一伸肘狠狠撞在他肚子上,他“嗳哟”一声捂住痛处,笑着附过脸来凑到我的耳边悄声道:“这种醋你也吃……只不过是看看而已嘛……喏,你若也盯着看,我保准不吃醋。”
“看样子老爷还是喜欢女人的,那不如咱们两个就算了罢,老爷自管去找女人,这才符合天地之道。”我冷冷地道——天知道自己这是在闹啥别扭,明明我也是个女的,却还不希望他喜欢看女人的身体……难道我扮男装扮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心理上已经开始发生转变了吗?老天!我可不要让后人来个“信钟情,得永生”啊!
楚龙吟嘻嘻笑着,趁人不注意在我的ρi股上摸了一把,低笑道:“小情儿吃醋,老爷我很喜欢。不过你这小ρi股比起她来也丝毫不差嘛,何必嫉妒她呢……”
“别动手动脚的!”我瞪他一眼,连忙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放下心来。
正在此时听得台下众人又是一声叫好,见那杠上的姑娘在空中一记漂亮的鹞子翻身落下地来,而后一记亮相,美目环视全场,瞟过楚龙吟时便在他的脸上转了半天,随即抛下嫣然一笑转身回往台子后面去了。
“啧,人家看上你了呢。”我道。
“阴阳怪气儿的,”楚龙吟笑个不住,“老爷我一直都招姑娘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
撇撇嘴没搭理他,心里不由一阵琢磨:这么个风骚的家伙,将来若嫁了他,只怕还要成天担心着有第三者Сhā足吧?一个两个的也就罢了,七个八个的都来勾搭他,他能抵得住诱惑么?万一将来我人老珠黄,这家伙会不会去找个既年轻又性感的小妞回来给我当“妹妹”?——靠!他敢!真要有那么一天,老子拼得一死也要把他的小某某剪了,看他还有没有二心!
杂耍命案
这厢正胡思乱想着,那厢楚龙吟突如其来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而后揉揉鼻子继续盯着台上的小妞儿们扭动着青春的肢体做着各种各样高难度的动作。
抖杠过后是爬竿拔旗、喉吞长剑,还有吐火表演,猴子表演以及戏法表演。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杂耍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节目通常都是压轴的,就见几个人从后台推上来一架一人多高、圆形的转盘,转盘边缘有两个突起的U型槽子可供人放脚——这道具我一看就知道是要表演什么的,在那一世时这种把戏可是屡见不鲜——无非就是把人固定在转盘上转动起来,然后表演者冲着转盘投匕首,匕首全部扎在转盘板上就对了,扎着人那就……
不过古人对这种把戏还是好奇新鲜得很,一见这架势,表演者还没上台来,台下就已经是叫好声一片了,连楚龙吟也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等着看热闹。一时有“报幕员”走到台中央,笑着向台下道:“最后一个把戏要请一位在场的朋友上台来同我们一起完成,不知哪位想上来试一试呢?”
这位报幕员就是跳抖杠的那姑娘,长得很是漂亮,引得台下的男观众们纷纷嚷着要求上台——这帮家伙们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性质的节目呢,否则只怕打死他们也不敢上。
见那姑娘眸光流转,在台下来来回回梭巡了一阵,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楚龙吟和我的身上,想是见只有我们两个无动于衷地坐着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我心道不妙,连忙一拉楚龙吟就要起身往外走,却正被那姑娘一手指过来:“这位公子既然起身了,就请到台上来罢!”
我一下傻在了当场,歪着嘴望向那姑娘,见她眼中带着得逞般的坏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敢情儿她那会儿看到了我用肘子撞楚龙吟的动作,只当我是吃她的醋,这会子就故意想要给我整难堪呢!
我恨恨地转头瞪向楚龙吟,见他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连连冲我摇着两只大爪子:“与我无关……”
“怎么就与你无关了?!”我用脚在下面踢他,“不是你盯着人家看我能遭这池鱼之秧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楚龙吟笑个不住,站起来拉住我就要往外走:“走走,咱不理她就是了,让她再找别人。”
我们这厢还没迈出两步去,台下乱起哄的众人已经拦住了去路,纷纷叫嚷着:“干啥要走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尼玛老子本来就不是个男人!我正欲躲到楚龙吟身后,却早被旁边众人七手八脚地抓住,硬是推上台去了,楚龙吟想过来救我,被一干人哄笑着拦住,只好既无奈又好笑地在那里摇头,冲着我做了个“别怕”的手势。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种你上来试试!我第一个拿弹弓打你小弟弟!心中的草泥马再怎么咆哮也没了办法,我就这么着被人摁在了那转盘上,用软牛皮绦子固定住手脚,紧接着就见从后台出来个人,手里端着张小弩,背上背着一囊箭——嚯!还特么的升级了,不用匕首改用箭了!
台下众人一看这架势才恍然明白了这是个什么节目,不由发出一阵阵惊噫声,楚龙吟也睁大了眼睛,大爪子捂在嘴上。顾不上狠狠瞪他,已经有人上来推动了转盘,天旋地转间我看见那表演者装箭上弩,抬起臂来冲着我瞄准——我靠——他会不会失手?啊?失手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啊!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好多话没说啊!
我是真怕,怕得要命,本来我就是个倒霉体质,说不准这表演者一辈子就射偏这么一回就让我赶上了呢!恐惧到极致的时候突然间我就豁出去了,大吼了一声:“楚龙吟——我喜欢你!”
好吧,这是我的遗言,楚大混蛋你没听见的话就是你的损失。
然而这场中的噪音实在是太大了,所有的观众都在尖叫狂呼,完全把我的声音盖了下去,以至于我连箭Сhā.进身下转盘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感觉噗噗噗噗几道震动,就听见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鼓掌声。
转盘停下,有人上来解开固定我的皮绦子,脚一着地我就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前金星乱晃,什么也看不清楚,惹得一阵哄笑声响起,紧着有人大步过来把我抱了起来下得台去,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这人当然是楚龙吟,下了台不往前走反而转向了后台,听他笑着和谁道:“你们把我的人吓着了,得提供个房间让他休息一下。”
那人也笑着道了歉意,忙忙地引着楚龙吟往后走,进了个天井,推开左厢一间房门,楚龙吟便将我放在床上,并请那人倒了水后离开。
“怎么样了?”他笑着坐在床边俯下身来看着我。
我干呕了两声——那转盘转得我五内翻涌,现在躺在床上还觉得在转,不由痛苦地道:“快死了。”
“可不能!”楚龙吟笑个不住,“你死了我怎么办?谁还给老爷我铺床叠被亲香香呢?”
“亲……亲你个头!我要喝水!”我捂着头暴躁地道。
“就来就来!”楚龙吟连忙去端水,却不见他把杯子递过来,我纳闷儿地抬眼去看,正被他低下头来吻住,双唇顶开我的唇,小心地把一绺细水挤进我的嘴里,末了低声笑问:“还喝么?”
“……不喝了……”我有点脸红地栽回枕上,他伸手替我揩了揩唇角,我抬抬眼皮儿看了看他望着我轻笑的脸,忍不住问他:“你……你那会儿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哪句?”他眨眼坏笑,“‘亲你个头’么?来来,亲罢!”说着低下头来凑到我的嘴边。
“不是这句,”我推开他的脑袋瓜子,“是……我在那转盘上说的那句。”
“嗳?你说什么了?”他好奇地看着我,“那时候太吵,啥也没听见,再说一遍我听。”
“嘁,好话不说二遍,没听见拉倒。”心里有些遗憾,翻身坐起来,“我没事了,走罢。”
楚龙吟看了我两眼,没再追问,见我下地后腿还有些软不由好笑:“别勉强,再歇会儿罢,我可不想这么远的把你背回客栈去。”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好重新躺回床上,他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笑眯眯地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我转了个身面向里躺着,听他口中“啧啧”了两声,笑道:“小ρi股最近长肉了呢……”
我连忙扭回身来瞪他:“老爷你要是想去看人家大姑娘就去好了,别拿我当幌子!”
“嗳——要不怎么说我家小情儿最懂老爷我的心呢!”楚龙吟站起身,“情儿爷既然准了,那小的我就勉为其难去看看……”知道他是故意逗我,懒得搭理,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他,听得他坏笑着开门出去了。
歇了一阵,下床走了两步觉得没什么问题了,见楚龙吟还不回来,便开门出去,见这地方是个高两层的筒子楼,中间是天井,前门通街,后门通百嬉园。打眼儿一瞅,正见那家伙正被四五个大花活姑娘围在当间儿叽叽喳喳地说笑呢,瞅他满脸乐不思蜀的臭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招呼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他看见了我,连忙高声招呼,我只作未闻,抬脚往前门外迈,却正被一个从楼梯上冲下来的家伙一头撞上,腾腾腾地后退了好几步,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楚龙吟大步赶上来将我扶起,骂了那人一句,道:“没头没脑地混跑什么!”
那人顾不得申辩,一把扯住楚龙吟胳膊,惊惶失措地叫道:“死——死了!——吴波死了!快——快叫人来啊——”
楚龙吟同我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问向这人道:“吴波死在何处?”
那人只朝楼上一指,又拼命地叫喊起来,转瞬院子里就涌出来许多人,个个听闻这消息都一脸的惊色,楚龙吟断喝了一声:“去个人到衙门报官!前门后门立刻关了,谁也不准出入,否则以杀人凶嫌论处!——你,带路,去吴波死的地方!”伸手一指将我撞倒的这人。
众人被楚龙吟一嗓门吼得镇定下来,没人顾得上质疑他的身份,果然依言去了个人报官,剩下的人将前后门关了,而后一起跟着楚龙吟涌向了二楼吴波的死亡现场。
见二楼西厢第三间房房门敞着,死者吴波横尸于地,后脑勺上豁然扎着支筷子长短的铁箭,鲜血喷溅,墙上地上以及死者的身上都被溅了血迹。楚龙吟将跟过来的众人阻住,道:“谁也不许进屋,都在门外候着,我随时有话要问。”众人被他气势唬住,谁也不敢乱动,只得都挤在门外。
却见吴波这间房里很是凌乱,满屋子都是表演节目的道具,其中最多的道具就是弩,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挂了满墙,而后就是各式的靶子,靶子上也乱七八糟的Сhā着箭。除了箭弩之外也有匕首,牛皮绦子,钢圈,等等等等,床上桌上地上摆得到处都是。
我蹲身到吴波身旁查看尸体征象,楚龙吟就在屋中查找线索。却见吴波身上尚温,伤口处仍有鲜血缓缓流出,可见其死亡时间就发生在半个小时以内。又见其手中还持有一弩,倒地姿势为向前扑倒,能确定袭击正是来自其身后,并且一击致命。
我小心地将吴波的脸转过来,不由小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刚才那个表演用弩射我的人么!”
楚龙吟过来看了一眼,向门外众人道:“今儿个前面表演散了之后谁同吴波一起回来的?”
“……我……”一个声音怯怯地应道,我抬眼看了看,见正是那个表演抖杠的姑娘。
楚龙吟声音放得和缓了些,又道:“吴波回到院中后就上楼进了房么?”
那姑娘点头:“我同他一起回来的,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我亲眼看着他进了房间的……”
“吴波房间向来都是这么乱的么?”楚龙吟看着那姑娘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
那姑娘似是被楚龙吟的态度鼓励了,神色不再那么慌张,答道:“是呢,我们每天都要到前面表演,东西随时要用,收起来太麻烦,就都这么扔在房里,想用的时候拿着就走。”
“那你对吴波的房间可熟悉?此前他也是这么摆放东西的?你且来看看这其中有没有同平时不大一样的地方?”楚龙吟冲那姑娘招手,那姑娘便壮着胆子进来,想是对尸体还是有些畏惧,便将个娇躯紧紧依在楚龙吟身畔。
我低了头继续检查吴波的尸体,听得这姑娘道:“应该……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他这房间就是这样的……”
“喔,那好,请姑娘还到门外暂候罢。”楚龙吟将这姑娘请了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阵,看向我道:“怎么样?有初步结论了么?”
结论就是老子很生气,不干了!
杀人箭弩
“小的啥也没看出来,老爷还是把庄先生叫来罢。”我起身立到一旁冷冷地道。
楚龙吟略感好笑地摸了摸鼻子,走到我身边来,背对着门外众人,低头凑到我耳畔,轻笑着道:“这会子又吃的什么醋呢?咱们公事公办,私事私了,等回去了莫说你吃醋,你就是把老爷给吃了我都依你。嗯?”
屁的公事公办!你才不是借着问话和那女人贴在一起了?!我只动唇不出声地骂了他几句,方道:“吴波的死亡时间就在二刻之内,此屋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凶器是死者脑后的无羽铁箭,系由弩来发射的,一击致命,没有移尸痕迹。死者面相平和,因而推测为熟人作案或背后偷袭。根据脑后铁箭没入头骨的深度来看,偷袭距离应当很近,不会超出这间屋子——当然,用强弩远距离射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考虑到弩上所用的箭都没有箭羽,铁箭在远距离飞行时会失去平衡而翻滚,其准确程度会大打折扣,凶手的目的如果在于一击致命,用这种方法无异于相当冒险,倘若稍有偏差便会令被害者发出声音,从而暴露了更准确的行凶时间以及更多指向凶手的线索,所以我认为凶手如果不是临时起意决定杀人的话,八成会属于前者,即近距离行凶这一方式。”
楚龙吟认真听罢,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不错不错,小情儿有长进,看来庄先生这个老师当得蛮不错的,下回他再授课时我也要在旁跟着学学才好。”
这——这个臭人!见我生他和那姑娘的气,就故意把庄秋水拉出来堵我——那意思是他还是觉得我和庄秋水之间有内容了?!
哼……说我爱吃醋,他的醋劲儿比我大多了……哼。
心情莫名地转好了,跟着他在房里查看了一阵,一时有泗城衙门的衙役和仵作赶了来,楚龙吟亮明身份,着衙役将这院子腾出一间房来做问讯室,所有“乐春芳”杂耍班子的成员都暂时集中在一间房内,有衙役在旁监视,未经楚龙吟许可谁也不得走出房间半步。
杂耍班子的成员总共有三十三名,班主一名,副班主两名,其余全是班员,若挨个问讯的话只怕要花上一宿的功夫,楚龙吟恐我们迟迟未归引楚凤箫担心,便找了个衙役去我们下榻的客栈支会楚凤箫一声,结果没片刻楚凤箫就赶来了,还带来了庄秋水。前脚刚进门,泗城知府后脚也忙忙地来了,想是听说了钦差大员在这里问案,不敢怠慢,跑过来陪审。
因泗城知府带来了仆下专门给楚龙吟端茶递水,用不着我在旁侍立,我就藉着上厕所的机会从问讯室里出来,回到了吴波陈尸的房间。有庄秋水这个钦差大员的专用仵作在,泗城衙门的仵作也不敢在前卖弄,乖乖地立在一旁看庄秋水验尸,我满屋里转了一阵,见庄秋水验完收工,便问他:“先生看死者脑后的致命伤是远距离导致还是近距离导致?”
庄秋水答道:“近距离,不超过这个房间。”
“怎么能确定呢?”我看着他,“如果是利用强弩劲射而出,想必也能造成如此深的伤口罢?”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过来。”我连忙过去蹲到他身旁,两人一起看向吴波的后脑勺,庄秋水已经将那支Сhā入其头骨的箭取了出来,指着伤口道:“如果是远距离射杀,箭在半空会有个弧度,且因为弩箭没有尾羽,射出后箭身会失去平衡而翻滚,那么在穿入死者后脑时,箭身会向下倾斜,并有翻转时造成的挫伤。但观此死者脑后伤处近乎于箭身平行Сhā入,所以只能是极近距离内遭射杀。”
“明白了。”我点头,站起身时才发现楚凤箫不知何时立在了门边,正看着我和庄秋水微微地笑。
“情儿这是想抢庄先生的饭碗么?”他开着玩笑跨进屋来,“可查到了可疑之处?”
“可疑之处就是如果凶手是在这间屋中杀害的吴波,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行凶,譬如用刀刺或是用绳勒,我觉得哪一种都比用弩射死吴波更简单便捷,却不知为何凶手单单选了这么一种方式。”我说出心中疑问。
“也许是因为这凶器拿来方便,”楚凤箫挑挑眉,“这房间里到处都是弩和箭,随手拿过来便可杀人。”
“但是凶手在往弩上装箭的时候难道不会被死者发觉么?他们两个可是同在一间屋中呢。”我反问。
“这很正常罢,如果我到自己朋友的房间去,也会随手拿起个弩,装上箭,瞄着靶子比划两下。”楚凤箫一指墙上的箭靶。
“那么……”我眼睛一亮,“你说会不会是凶手本无意杀人,只是因为随手比划那箭弩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机簧而将箭射出,因此误杀了死者呢?”
楚凤箫望着我的眼睛也是一亮:“你这个假设也很有可能……”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声音发自门外,见楚龙吟正从外面迈进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在里面问讯了?”楚凤箫问他。
“我看那个李知府问案还是有两下子的,索性.交由他全权问讯,”楚龙吟伸了个懒腰,“在里面坐得我腰疼!”
“你所说的没那么简单是怎么个意思?”楚凤箫问道。
楚龙吟一ρi股在靠窗户的一张椅子旁坐下了:“事情其实说来也巧,我从楼下房中出去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正瞅见同吴波一起回房的那位姑娘进得自己房去,方才那姑娘曾说过,她是亲眼看着吴波进了房的,也就是说在我看到那姑娘的时候吴波正好刚刚进了房。且不论那时凶手是否已在吴波房中,至少之后我一直都立在院子里同别人说话,至发现吴波尸体之时,并未发现有人进出过吴波房间,且发现吴波尸体之人并未踏入此房间,只将门推开愣了一愣便冲下了楼去,此点我倒可以为其作证。再然后我同小情儿一起上得楼来,也并未发现有人由此房间中出去,也就是说,凶手要么是提前潜入了吴波的房间而后用了什么手段凭空由房内消失了,要么呢,就是凶手人未在房中,用了个法子混淆了死亡时间,或是操控杀人。”
“死亡时间应该不会有错,当时尸体体温尚存,绝对是才刚死掉的。”我偏头望向庄秋水,“对罢,先生?”
庄秋水将头一点:“是的,死亡时间没有做假。”
楚龙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庄秋水,阴阳怪气地道:“既然你们师徒二人都这么说了,那就只有‘操控杀人’这一种可能了。你说呢,凤箫?”
楚凤箫在屋里转了一转:“要怎么操控呢?做个机关控制弩箭?那总得由凶手来启动罢,凶手又是在何处启动的呢?”
“而且,死者是被箭从身后射中的,当场毙命,没有移动痕迹,且看死者身后方向只有一面墙,这箭又是从哪里射过来的呢?”我指着墙道。
“我觉得最可疑的一处是,吴波死时手中还握着一把弩,加上脑后那只箭,倒像是他自己把自己射死了一般。”楚龙吟摸着下巴道。
“他在房里还拿着弩做什么?难道他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正要举弩自卫就被人射死了?”楚凤箫也摸着下巴,兄弟两个动作一模一样地站在那儿,就好像是在照镜子。
“自卫的话不是应该冲着凶手在的方向么?可吴波死时冲着的方向也是一面墙,”我又指了指对面的墙,“还有,大人方才所说的操纵杀人,那么起码凶手也得是在能窥探到吴波房中情形的地方,且他并不能预料到吴波什么时候就会走到机关布下的位置,这对凶手来说是很没有保障的。”
想是我的话同时驳了兄弟两个的思路,这两人同时看着我一笑,又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害我总有一种看重影了的错觉,只好眨眨眼睛走开了。听得楚龙吟笑道:“小情儿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操纵杀人也不能成立的话,这案子可就真有点儿蹊跷了。此案疑点目前有三:一是导致吴波死亡的箭从何处而来,二是吴波死时手中的弩是想干什么用的,三是凶手如何掌握到吴波在房中的行为的。解开其中一点,另两点便也能迎刃而解了。”
“掌控吴波在房中的行动嘛,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隔壁喽。”我努努嘴,也阴阳怪气地说道——记得那耍抖杠的姑娘就在隔壁来着。
楚龙吟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摸了摸鼻子:“那我到隔壁去看看。”说着就转身出门去了。
楚凤箫看看他的背影,又转回头来看看我,一脸不大明白的样子,倒也没有多问,只管在屋里继续细细地检查。一会儿楚龙吟从隔壁回来,道:“隔壁与这间屋共用的这面墙并没有什么不妥,房间里也香喷喷的没什么凶手的味道,情儿爷可以放心了。”
没理他,我只管同庄秋水在房里直直地并排立着。楚家兄弟两个满屋子上上下下查了个遍,连地上的头发丝都没放过,仍然是没有任何结论,楚龙吟只好又回问讯室去听泗城知府问讯,楚凤箫便留在吴波的房里坐在那儿思索案情,我和庄秋水也一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大眼瞪小眼地装木头,不知不觉间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当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来的时候,楚龙吟也打着大大的呵欠进得屋来,手里拿着一页纸,身后跟着泗城知府李大人。
“怎样了?”楚凤箫起身问向楚龙吟,我和庄秋水也连忙站起来。
“有些收获,”楚龙吟掸掸手上的纸,“这个杂耍班子里总共有四个人与吴波有很深的私怨,包括住在隔壁的那个小妞,”边说边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这四个人分别是副班主赵进、爬竿人陈山、会走钢索的张猛,以及跳抖杠的小妞儿姜彩虹。除去姜彩虹住在吴波左边的隔壁之外,赵进住在他右边的隔壁,陈山住在他的楼下那一间,张猛则住在他对面的那一间。更为有趣的一个巧合是——这四个人都会用弩!”
“怎么一个班子里有这么多人会用弩呢?”楚凤箫奇道。
“通常杂耍班子都是这样的,”李大人Сhā口道,“每个艺人都是一专多能,万一其中一个病了伤了也好有人顶替,尤其是这个班子,‘箭无虚发’这个节目是压轴的,若只有一个人表演,万一临时有事上不得场,会有很大的损失,所以肯定会多备几个候补的。”
“原来如此,”楚凤箫点头,“这么说来这四个人谁都有可能杀害吴波了,特别是他们的房间安排很有玄机,会爬竿的就住在吴波的楼下,会走绳索的就住在他的对面,另外两个都在他的隔壁,无论是哪一个想要潜入吴波的房中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楚龙吟也点着头道:“而且,这四个人在案发当时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住在吴波楼下的陈山,从表演时起至发现吴波尸体时一直都在前面的八角楼里帮着收摊子,副班主赵进在班主的房里结算收入,张猛则同一个姑娘在房里……咳咳,相处。而姜彩虹是唯一一个独自待在自己房中的,但是因为我当时就在院子里面向着这一面的房间立着,并没有看到其由房中走出来过,所以我就可以为她的不在现场做证明了。”
案情进展到这里似乎进入了迷局,究竟凶手是如何操控箭弩杀人的呢?
连锁反应
“如果案发时几名嫌疑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楚凤箫负手而立,“本次杀人事件的确是操控杀人,且用以操控凶器的机关可以因为某一行为而自行启动,所以嫌疑人即使案发时不在现场也完全可以杀掉被害人!”
楚龙吟一拍手:“凤箫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这个!因某一行为而启动机关——这一点颇为关键,究竟是什么行为呢?是凶手的某一行为还是死者的某一行为呢?”
“显然是死者,”楚凤箫一指地上吴波的尸体,“死者临死前手里拿着弩,这就很是奇怪,他在自己房中还拿着弩做什么?”
楚龙吟歪着头想了一想,从桌上随便拿起一把弩来,并且装上一支箭,立在吴波毙命处,假设着他临死前的样子,冲着墙壁瞄准,道:“吴波拿着弩莫非是要往墙上的靶子射箭来着?你看,正冲着我此刻方向的不就是个Сhā着几支箭的靶子么?”
楚凤箫顺着箭指的方向望过去,道:“也就是说,吴波死前已经将这箭射在了靶上,才一射出去脑后就着了箭?这倒有点儿像你所说的,就好似是他自己把自己射死了一般。”
“可是射出去的箭是不可能拐到他脑后的啊,”李大人Сhā口,“他前面一放箭,脑后就被Сhā上了箭……这事儿可太邪门儿了!”
楚龙吟端着那弩,扣动扳机,见那箭刷地射在了靶子上,居然还是个满环,他挠挠头,道:“不管凶手是如何操控杀人的,既然有机关,他就总得抽个空子潜入吴波的房间进行布置。李大人,你再把这四名嫌疑人着重提出来单独问讯一回,务必问明他四人在吴波死前一至两天内的所有行为!”
李大人连忙应了,转身出得门去。楚龙吟又向楚凤箫道:“凤箫,你去把杂耍班子里的其他人再过一遍,重点问清那四名嫌疑人近两日的行动,以同李大人的问讯结果有个对照。”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径直出门去了。“庄先生,”楚龙吟又向庄秋水笑道,“你去同李大人的仵作交流一下,他那里要把结果写入卷宗的。”庄秋水便也领命去了。
见他一个一个的把人都支开后,几步迈到我的面前来,低下头笑向我道:“咱们是继续讨论案情呢,还是先说说某人乱吃醋的事?”
我眯起眼睛看他:“某人连庄先生的醋都吃,还真是够乱的呢。”
他偏了偏身,挡住将我刺得睁不开眼的透窗而入的阳光,愈发压低了声音笑:“好歹人家我没像某人‘先生’‘先生’的叫得那么亲热。”
“不叫‘先生’叫什么?总比某人叫什么‘小妞儿’好罢?”我推开他,侧过身去避开阳光。
他笑个不住,用袖子挡住光和他的半张脸,凑过来悄声道:“不如以后我也对你改个称呼可好?‘情儿’、‘小情儿’平时在自己人面前叫,若是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我就叫你……宝贝儿?小宝贝儿?”
“别恶心了!”我忍不住笑出来,将他的脸推开,眯了眯眼:怎么我站到哪个位置都有阳光射过来啊?伸手搭个凉棚定睛看去,却见是墙上挂着的一柄宽背钢刀那明晃晃的刀身将阳光折射到我的脸上的。嗯,清晨的阳光真是好,可惜却照在这样一间发生了命案的屋子里。
被阳光照得眼睛有些难受,我挪步到楚龙吟的身后,让这人高马大的家伙当了我的遮光板,见他在阳光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角泪花闪烁,既真实又温暖,既沉厚又……又可爱,忍不住一伸双臂从后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结实宽厚的背上,闭上眼睛,享受着如此爱一个人的滋味。
他立着未动,静静地任我这么着拥抱着他、依赖着他,两个人不言不语地立了良久,我睁开眼,见日头渐高,房中阳光愈发充足,窗前架子上的脸盆里还盛着半盆水,折射着阳光映在屋顶,而后我就发现了一件事——方才一直刺在我脸上的阳光原来不是脸盆里的水反射过来的,而是阳光射在了桌子上的一柄表演用的匕首上,匕首反射在墙上的刀身上,刀身又折射到了我的脸上——这是很常见、很普通的自然现象,然而……
“老爷!”我难抑兴奋地一声低呼,一掌拍在楚龙吟的背上,楚龙吟“嗳哟”一声转过身来,好笑不已地道:“好家伙,你以为叫声‘老爷’再给一掌我就能放过你了?”
“老爷——你说,凶手会不会是这样干的——”我顾不得跟他开玩笑,推着他站到吴波陈尸之处,“吴波死前是站在这里背对着南面这面墙的对罢?也就是说,Сhā入他脑后的那支箭就是从南面这墙上射出来的——老爷你看!差不多在冲着吴波后脑勺的位置正好有一张弩的发射方向是冲着北的!虽然旁边也有几张弩冲着北,但只有这张弩的位置是正好对准了吴波的后脑勺的。”
“咱们方才太注重于从吴波正面对着的方向去寻找线索了,如果我们用倒推的方法试试看呢?”我走到南面墙上那张弩的旁边,见它的后面挂着一只靶子,靶子上Сhā着几支箭,其中一支箭离弩的扳机相当的近,我凑近细看,果见那铁制的扳机上有很多道金属划过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这支Сhā在箭靶上的箭实际上正是擦着这个扳机射过来的?”楚龙吟也走过来凑近了细看,“或者可以说,是这支箭擦过了扳机,从而使扳机扣动了发箭的机簧,射出了致吴波丧生的那一箭?”
“没错,这个箭靶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承接这一箭的,旁边的几支箭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我点头。
楚龙吟仔细看了看箭靶上的这一箭,根据箭尾的方向循至它射过来的地方,见正冲着西墙上的一张弩,那弩的后面也挂着个靶子,靶子上同样Сhā着几支箭。再由西墙上的箭循过去,最终循到了北墙上,即吴波正面冲着的方向。
现在整条线就连起来了,假设吴波是A点,用A弩射出A箭,A箭射在北墙的B靶上,B靶连动着B弩射出B箭,B箭射出Сhā入西墙的C靶上,C靶连动C弩射出C箭,Сhā入南墙的D靶上,D靶连动D弩射出D箭,D箭Сhā入了吴波这个A点的后脑勺——就像光的折射一样,只要找准路线,它就可以形成一个环。
但是D箭和C箭还好解释,很明显扳机上都有箭擦过的痕迹,这就能证明凶手就是利用箭射过来的力量撞开扳机将箭射出的,只要调好弩的位置和箭的方向,再在弩后放个靶子用以承接射来的箭和掩人耳目就可以了,但是B弩是由A箭触动的,也就是说只有吴波将A箭射出后擦过B弩的扳机才能引发后面两箭的连锁反应,但吴波不可能就那么巧的如凶手所愿去射那扳机啊!这一点就让人想不透了。
我将这一疑问说给楚龙吟听,见他笑着一指B弩的方向:“看到旁边挂着的皮绦子了么?我敢打赌它是用以连接靶子和弩扳机的连线,只要吴波去射那靶子,靶子带动皮绦子,皮绦子带动扳机,就能启动这张弩。”说着走过去看了看,琢磨了一阵,而后动手将那皮绦子在B弩的扳机和B靶上缠了一阵,转头冲我笑道,“这房间里的每面墙上都挂满了弩、耙子、皮绦子以及各种杂耍用的东西,狡猾的凶手也正是利用了这样的便利条件给我们用了个障眼法,将凶器混在这些东西里面,让我们如同大海捞针一样难以发现!”
“可是墙上这么多的靶子,凶手怎么能确定吴波偏偏就射这一个呢?”我问。
“凶手必然对吴波的习惯相当熟悉,且看这个靶子上的箭洞比其它靶子上的箭洞多得多,就可知晓吴波平时定是习惯用这个靶子做练习,而只要他用箭射这个靶子,身子就一定会背对着南墙,且只要他一射出箭去,他就一定会被南墙上的弩箭射中身亡,所以凶手不必管他会什么时候死,反正他是死定了。”楚龙吟说罢忽地眨着眼睛坏笑了两声,“我有了个让凶手现出真身的办法。”
“啥办法?”我问。
“咱们把这几个用以杀人的弩给它重新装上箭,皮绦子也缠好,然后让那四个嫌疑人分别到这房中来……”楚龙吟笑得像个要干坏事的坏小子。
“这招好!”我也忍不住坏笑了两声。
于是依计行事,我们俩很快把房间布置妥当,楚龙吟便叫人去把四个嫌疑人中的一个、那个副班主先叫进房来,一本正经地指着墙道:“你且看看这房中有什么不对之处么?可与你平日所见的吴波房中情形有什么不一样?”
那副班主仔细看了一阵,方道:“回大人的话,没有什么不一样。”
“喔,那好,”楚龙吟点点头,“据仵作验尸的结果看呢,吴波死前正举着弩要射这个靶子,为了查找线索,我们需仿照他死前的行为让原景重现,听说你也会用弩来着,不妨你先来当一下吴波,用弩射射那靶子看。”
那副班主连忙应了,接过我递过去的弩,瞄准了靶子,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当然没什么事,那北墙上的皮绦子是假装缠在B弩上面的,根本不会带动扳机。
楚龙吟见状便让副班主出去了,我们俩一个对视:“这人不是凶手。”
第二个进来的是那个抖杠姑娘姜彩虹,楚龙吟同样是那番话,然后让我把弩递给她。姜彩虹举着弩瞄了半天,我看到她的手都在抖,额上也在冒着冷汗,便瞟了楚龙吟一眼,楚龙吟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却见姜彩虹突然一咬牙,手指扣动扳机,箭便飞射了出去,再看她紧紧闭住眼,脖子缩了一缩,似在等着什么的降临,但是很快就又睁开了,眼底闪过一丝纳闷儿,下意识地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楚龙吟淡淡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姜姑娘背后有什么东西么?是弩?是箭?还是吴波的冤魂?”
姜彩虹一把将弩扔了,抱着头哭道:“你住口!你住口!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死一万次都不够!不够!”
“无论他对你做过什么,至少你还活着,而他已经死了。”楚龙吟冷冷地道,“至于他究竟该生还是该死,也是律法说了算,而不是姑娘你。”
后来楚龙吟旁听了泗城知府李大人审理此案,那时才得知姜彩虹为何要杀吴波的原因,原来……原来这个吴波曾经多次强.暴姜彩虹,甚至还对她进行过身体上的虐待,姜彩虹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卧病在床,为了挣钱给母亲治病,她硬是撑着没有离开这个杂耍班子或是自绝以还清白,然而吴波实在是太过禽兽不如,姜彩虹终于忍无可忍,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杀害了吴波。
堂审结束后,楚龙吟打听到了姜彩虹家的地址,取了自己的二十两银子交由个衙役送去给她老娘治病。
“哼,虽说这么做是挺好的,但是怎么没见你对其他的凶犯也这么好啊?”我坐在客栈房里的床边冷冷睨着楚龙吟,顺便打了个呵欠。
“凶犯的醋你都吃,嗳嗳,你还真是我的宝!”楚龙吟笑着坐到我身边,将我拥在怀里吻了下来,“你这聪明又可恶的小混蛋,你说,让老爷我怎么疼你才好呢,宝贝儿?”
“别叫‘宝贝儿’!肉麻死了……唔……”我红着脸挣了挣,没能挣脱,只得任他在嘴里如此这般,渐渐被他逗弄得心神荡漾起来,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的颈子回吻他,被他“哼”地一声压倒在床上。
唇齿几经缠绵,两人都有些火热起来,他移开唇去吻我的脖子,一只手慢慢地摸向我腰间系的绶带,出于本能的矜持我躲了一下,被他大手摁在小腹上,嘴唇沿着脖颈吻上耳廓,轻轻地吹着气,低声在耳畔笑道:“傻情儿……我想再听你说一遍……”
“嗯?……说什么……”我意乱情迷地喃喃问道。
“说……‘楚龙吟,我喜欢你’。”他笑。
“啊——你——你不是说你没听见么?!”我羞了个大红脸,睁大眼睛瞪住他。
“是没听见啊,但我看到你的口型了。”他笑得该死的坏,张嘴吮住我的耳垂儿,“说,再说一遍,我要听见你亲口说,一个字一个字的都听见。”
“不要!说了好话不说二遍的!”我红着脸推他。
“情儿……今天我想……”他抬起头来望住我,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情动,大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小腹,低声儿地道,“可以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烫熟了,明明不该答应的,可却偏偏因他这铺天盖地的灼热的浓情包围而失去了自制力,浑身上下软绵绵施不出一丝儿力气,大脑也晕晕乎乎彻底不见了思考能力……一下子全软了,坚持,意志,自卫心,什么都软了,什么都成了浮云。
“你……”我轻飘飘地从嘴里往外吐着字,伸手捧住他的脸颊,“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哦……楚龙吟,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情儿……”楚龙吟眸中情波流转,深而浓的吻覆下来,双手解去我腰间的绶带,脱去外衫,转而又去脱我的中衣,“情儿……我也喜欢你……很喜欢……”
是啊……很喜欢。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足够了啊……我还求什么呢?我还坚持什么呢?我还躲避什么呢?是该放下一切、义无反顾地去狠狠爱他了……不保留,不隐瞒,相信他,深爱他。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轻喘着,被他吻得嘴唇发干浑身冒火。
“说……”他埋头在我的颈间,一只手还在继续解着我的中衣扣子。
我舔舔嘴唇:“其实……我是个女……”
“大哥——情儿——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门扇响处,一个声音如利刃划过,哗啦啦,谁的天空,碎了。
伤痛加身
楚凤箫立在门口,错愕,震惊,愤怒,心痛,种种情绪霎那间爬了满脸,以至于那张俊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凄厉而扭曲。
我想是因为我昨晚一夜未睡的缘故,大脑迟钝便忘了将门Сhā上,而楚凤箫进入楚龙吟的房间也向来随意得很,极少敲门,于是……最坏的状况就这么发生了。
楚龙吟飞快地起身,望住楚凤箫道了声:“凤箫,且听我解释。”
我转过身背对着兄弟两个,手有些哆嗦地系着扣子。
“解释什么?说这就是你不同意我喜欢情儿的原因?”楚凤箫声音颤着,腔调因情绪的过于激动而变得尖锐怪异,“因为你们两个早就暗通款曲了是么?所以你怕伤害了我就一直瞒着我是么?我明白——我全明白——你不必解释,你全是为了我好,我楚凤箫今生有此大哥夫复何求呢!?”
“凤箫!”楚龙吟声音中带着急,带着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对事情失去了掌控,关心则乱,楚凤箫是他最疼最爱的人,他被这几近崩溃的亲情击得措手不及。
我穿好衣衫,系好绶带,从床上下来站起身,再没有比这更难堪的过程了,可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楚凤箫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来看我,我咬咬牙,仰脸迎住他支离破碎的伤痛的目光,他轻轻的声音犹如一缕魂般飘乎不定,却又异常尖利地刺入我的耳孔:“情儿,记得你是如何拒绝我的么?你说你是个男人,男人和男人怎能相恋?……现在听起来你不觉得这话很是好笑么?哈哈哈哈!不好笑么?!”楚凤箫放声大笑,声音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一个是我最亲最敬的大哥,一个是我最爱最疼的……心上人,因怕我伤心难过就只好每天这么着偷偷躲在房里暗相往来——我真是不懂事!我害你们如此伤神伤脑,真是……真是该死!”
他说着突然转身踉跄着往外跑,被楚龙吟一把抱住腰:“凤箫!你给我静一静!”
楚凤箫停下步子扭头看着楚龙吟笑:“大哥,委屈你了,每每都要劳你煞费心机地把我从情儿身边支开——我太愚钝,居然一直未想通其中玄妙,从此后你可以轻松了。”说着狠狠一把推开楚龙吟,大步奔出了房间。
“凤箫——”楚龙吟紧紧追出去,转眼房中便只剩了我,和一屋子的情殇。
我知道我跟着追出去也是无济于事,只会让楚凤箫看见了更痛苦,事情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此刻的我也早已是六神无主。
慢慢地走出房去,见子衿立在隔壁楚凤箫房间的门口望着兄弟两个奔去的方向,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扭过头来,冷冷地道了一声:“我若是你,就会立刻离了这里,永不再回来惑乱人心。”
“可惜……你只是子衿。”我轻声地道。
他不再看我,转头回了房间。
我在门口立着等楚家兄弟回来,一直立到下半夜,终于见走廊尽头转过两个身影来,细看是楚龙吟扛着楚凤箫,楚凤箫似是喝醉了,脸上带着不知是酒还是泪的水痕,几乎已经不省人事。我过去帮忙一起把楚凤箫扶进他的房里去,楚龙吟便让子衿去倒水涮巾子,他替楚凤箫除去外衫,脱去鞋袜,平躺在枕上,然后拽过被子来盖好。
子衿将巾子拿过来,楚龙吟便坐在床边替楚凤箫擦脸,楚凤箫已经沉沉睡去,楚龙吟就皱着一对修眉盯着他的睡颜看。直到远远地传来鸡鸣声,他才如同梦中醒来般偏头看了看我,轻声道:“你回房睡一会儿罢,连着两晚未睡,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你呢?”我问。
“我在这儿守着这傻小子。”楚龙吟满是无奈地笑了笑,“只怕他短时间内是想不通的了,你也不必担心,等他冷静些了我来同他解释。”
“你也两天没睡了,他现在喝醉了睡得沉,应当不会有什么事,你在他旁边也睡一会儿罢。”我知道楚龙吟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上一静想办法,所以没有多留,在子衿冷冷目光的盯视中回了隔壁房间。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居然又到了晚上,好歹洗了把脸后来到楚凤箫的房间,见楚龙吟仍然在床边坐着,还是我离开时的那个姿势,竟是一整天都没有动过。楚凤箫还在熟睡,微微蹙着眉头,梦中也满是伤痛。
“你去睡会儿,我来看着他。”我倒了杯水递给楚龙吟。
他接过杯子略略沾了沾唇又递回给我:“我不困,你吃点东西去。”
“你三天没合眼了,要把自己拖垮了么?”我上来拉他,“要不你就在这桌子上趴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二爷。”
“我不困,情儿,不必管我,你去吃点东西。”他微微摇着头。
“你——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么?”我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你觉得你做错了?所以你和我的事也是错的了?你不吃不睡这么耗着想干什么?让我内疚?让我不安?整件事情的根源都在我的身上,是不是我幡然悔悟自动消失你才能觉得好过些?”
“情儿!别再说这些傻话,”楚龙吟捏着自己的眉心,“我不是惩罚自己,我是真的吃不下也睡不着……情儿,这小子已经够让我操心的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照顾我了,好么?”
我无话可说,只好转身出了房间。楚龙吟吃不下,我同样也没有食欲,神思恍惚着出了客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直到街上几乎没了行人才往回转,一进门就见庄秋水坐在外间桌旁拿着笔写东西,连忙过去看了一眼,见是药方,不由吓了一跳:“先生,谁病了?”
“二爷,”庄秋水木声道,“急火攻心,气虚上热,方才起床如厕时昏倒了。”
我连忙推开里间门进去,见楚凤箫已经躺回了床上,楚龙吟正用湿巾子替他擦脸。我走到床边看了看楚凤箫面色,见苍白中透着病态的红晕,便低声问向楚龙吟道:“二爷怎么样了?没伤着罢?”
“还好,我扶着他,没摔狠。”楚龙吟叹了一声,“最怕这小子生病,一病就死去活来让人悬心。”
我没有话说,扯过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了,陪着他守着楚凤箫。到了夜里楚凤箫果然病得重起来,脑门烫得几乎不能摸,把庄秋水熬的药喝进去又全吐出来,手脚冰凉,不住地说胡话,混沌不清的言语中只有“情儿”和“大哥”两个词真真切切。有时烧得糊涂了起身就要下床,嚷嚷着“情儿被海盗抓走了,我要去救他!”的话。
折腾了一整晚,天亮时被楚龙吟强行灌下一碗药去才算稍稍安定下来。看着楚龙吟也渐苍白的面容,不由一阵心疼,找店家要了碗清粥,他也只喝了半碗,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去睡,生怕楚凤箫加重了病情,硬是在床边守着不肯挪地儿。
整整两天,楚凤箫的烧终于渐渐退了,楚龙吟却因为疲劳过度在站起身的时候摔在地上,我连忙叫来庄秋水帮着将他扛回了隔壁房间,顺便再请庄秋水去药铺子跑一趟,再给楚龙吟也熬上一副药。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眉头不展的睡颜,胸中又闷又疼。这个男人身上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民情,亲情,爱情,谁能同时负荷这么多沉重的包袱?!他也是人,也是个普通人啊!凭什么所有的责任都要由他来负呢?!
越想越难受,我起身出了门径直进了隔壁间,子衿在外间生着个小药炉正给楚凤箫熬药,见我要进里间去,忽地站起身挡在我的身前,冷声道:“二爷还在睡,你有事晚些再来罢。”
“我进去看看他。”我望着子衿,对于他的反应有些惊讶。
“看他被你折磨成什么样儿了么?”子衿今天意外地尖锐。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本就烦闷,说话也冲了起来。
“他是我的主子,他的喜怒当然与我有关。”子衿毫不退避,“他也是你的主子,下人进主子房间须经主子同意,你不过托赖他看得起你就这么恃宠而骄,真是不知羞耻!”
“主子若昏在地上无法准你入内你就不入内了么?你就让主子那么着昏在地上?说我是恃宠而骄,我看你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被他说得心头火起,不由冷喝了一声,“让开!”
“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出卖廉耻诱惑主子手足相伤的下贱胚子罢了!”子衿恶语尽出,眼中寒光冻人骨髓。
我不想再同他争吵,这毫无意义,于是不再应声,直管迈步上前就要推开里间门,却谁料子衿突然一伸手,狠狠搡了我一把,这一把力道太大,以至于我向后蹬蹬蹬地退了几步后还是没能站住,一下子坐在地上,撞翻了药炉上架着的药锅,滚开的药汁整个泼在了我的大腿上。
钻心的疼让我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本能地翻开身去从地上爬起来,湿了的裤子贴在腿上,就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在上面一样。我咬着牙偏头去看子衿,见他满眼冷哂地道了声:“快滚。”
顾不得同他计较,我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正看见庄秋水端着给楚龙吟熬好的药路过门口,一见我这副样子便道了声:“站着别动。”我依言立住脚,见他大步进了房间将药碗放下,而后返回来一把扛起我进了屋。
“裤子脱了,我去拿药。”庄秋水木声令道,转身又出了房间,我忍着疼过去将里间门关上,免得吵醒了楚龙吟,而后像揭去自己皮肉一般把粘在腿上的裤子哆嗦着脱下来,直疼得汗湿了身上衣衫。
好在里面穿的是类似四角裤的亵裤,对于我这个现代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对于庄秋水的话……他是医生,更不会有多余的杂念,这一点我完全信任他。
庄秋水很快取来了药箱,让我坐到床边,将伤腿搭在椅上,而后小心地替我上药治疗,半晌处理妥当,边收拾药箱边道:“烫得严重,只怕好了也要落疤,除非有宫里的秘药方能不留痕迹。”
“无妨,”我勉强笑笑,“过个十年八年的也就长没了。请先生帮我瞒着老爷,我不能再给他添乱子了。”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才又木声道:“过一会儿伤处会起水泡,不能穿衣,大约要持续七八天左右,我明早来给你换药。”
我连忙将他胳膊扯住:“先生不必过来,恐老爷看见要问的,我去先生那里就是了。”庄秋水点头应了,拎了药箱出得房去。
我忍着疼从衣服包袱里找出一件长至小腿肚的袍子换上,好在这袍子像是连衣裙一般没有开衩,正好能遮住我的腿,因为脚上穿着靴子,所以小腿也能遮住。进里间看了看楚龙吟,见他仍然熟睡着,关上门出来,我重新进了隔壁的房间。
无视子衿又欲阻拦我的动作,我站在里间门外沉声道:“楚凤箫,我有话对你说。”
哪里不同
子衿上来拉扯我,我便用脚去踢房门,只管提声向里道:“楚凤箫!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听见了么?!开门——我有话说——”
子衿拼了命的将我扯离门前,我腿上有伤,根本拗不过他,眼看就要被他推出门去,却见里间房门终于开了,楚凤箫只穿着中衣,面色苍白地虚弱立着,向着子衿道:“放开他……让他进来罢……”
子衿冷冷看了我一眼,终于放开了手。我大步过去进了里间,反手将门关上。楚凤箫踉跄着坐到床边,偏身倚住床栏,满是疲惫地闭上双眼,低声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如果是这些话,你可以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软,方才的冲动也没了,沉淀了下情绪才沉声开口:“虽然你不想听,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说清楚,我不想因为什么误会而对你和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今日的结果绝不是老爷他想要造成的,我同他的开始是在他知道你对我有意之前,所以你不能怪他抢了你的……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疼你,他甚至曾想过要把我让给你——可是我不同意,我逼他选择,要么接受我,要么我就永远消失。”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清楚我不喜欢你,所以他想用一个两全的法子,在你知道我和他的事之前,他希望你能因我的推拒而放弃这份一厢情愿的感情,而当你渐渐对我没了那份情意之后,我们再将事实说出来,那时至多三个人间有几分尴尬罢了,不会伤害到你,不会让你痛苦伤心——这是他的本意,他是想保护你,他绝不想伤害你。”
“你知道眼下出现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比你好受多少,你有多痛他就有多痛,他甚至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对不住你,没照顾好你,伤害了你。我不确定他能这样撑到什么时候,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你也心疼他,如果你能理解他,我请求你帮他解开这个心结,别让他再这么自责下去。”
“你觉得我这要求无理也好、无耻也罢,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兄弟之间产生隔阂。你有气有怨有恨,全都冲着我来罢,骂我打我随便什么,我绝不会有怨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不要怪他,他真的很爱你。”
楚凤箫闭着眼睛静静地听我说完,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笑意:“我以为……你会来问问我身体好些了没……却原来是为大哥做和事佬来的……我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么?”
“你知道我不能给你任何希望,”我静静地道,“那只会让你伤得更深。”
“我和他究竟有哪里不同?”楚凤箫睁开眼望向我,带着一丝自哂的笑,“我们甚至连长相都是一模一样的啊……而你,你此前不是还讨厌他恨他的么?我还可笑地为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从中调和……不成想突然有这么一天你们两个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抱在一起亲热……这难道不像个天大的笑话?而我就是笑话里那个被人愚弄的傻子……”
“二爷……”我垂下眸子,“你很好,很优秀,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没有任何缺点。可……可你是楚凤箫,而我喜欢的,是楚龙吟。”
楚凤箫怆然一笑:“所以我连争取再搏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是么?……对手是我的大哥,我挚亲的大哥……这一回我还真是输惨了,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你在怪他?”我抬眼望住他。
“我在怪我自己。”他重新闭上眼睛,“我累了,你出去罢。”
我咬了咬嘴唇,顿了顿方道:“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
他没有再吱声,我便开门离了房间。
楚龙吟一直睡到了次日早上,倏地从床上翻身下地,大步就往门外走,过了许久又回到房中,望着我道:“你去找过凤箫了?”
“嗯。”我看着他微蹙的眉头,“他怎么样了?”
“他从里面Сhā着门,不肯让我进去。”楚龙吟摇了摇头,“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他看开些。”我淡淡道。
楚龙吟负着手满屋里开始踱步,踱一会儿便跑去隔壁看两眼,然后回来再接着踱,后来索性让子衿到这边来睡,他就直接下榻在楚凤箫屋子的外间,在那里守着。
我不想同子衿同处一室,便也跟去了隔壁,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腿上的烫伤处果然起了很大的成片的水泡,一走路就擦到衣袍,疼得厉害。楚龙吟一直没睡好没吃好,人一下子瘦了下去,脸上也长出了胡茬,衣服也想不起换,满身都是褶子,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落魄。
又是接连三天这么硬生生耗着过来,里面的那一个不吃不喝,外面的这一个不歇不睡,若非有庄秋水熬的药顶着,这兄弟两个只怕早就双双脱形了。
第四日清晨,里间门忽然开了,楚凤箫立在门口,望着楚龙吟道:“大哥,我饿了。”
楚龙吟也望着他,黑黑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闪,半晌才道了句:“老子早他妈饿了。”
我坐在椅子里许久动弹不得,就像被一座大山压在下面数百年,忽然有一日这山从身上倏地移开,筋骨却早已僵硬了。
兄弟俩不能猛地吃太多东西,所以就一人喝了一碗浓粥,吃了些青菜,而后各自沐浴、刮胡子、更衣、梳头,收拾妥当了出来一看,一人瘦了一大圈儿,倒似换了一对儿双胞胎在这里。
耽误了几日的行程,终于又可以重新上路,兄弟俩仍旧共乘一车,却将那件事只字不提,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楚凤箫像从前一般同楚龙吟说笑闲侃,没有任何芥蒂和尴尬,竟让我一时间还难以适应这样急转直下的剧情。
楚凤箫真的谅解了我和楚龙吟么?我暗中观察了几日,始终没能从楚凤箫的脸上看出任何的伪饰来,也许是我低估了男人们的承受力和坚强,也许是我患得患失惯了,毕竟任何感情都不比亲情来得纯粹无私,楚龙吟有多疼楚凤箫,楚凤箫大约也就有多亲楚龙吟罢。
这就好,事情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么?
离了泗城,我们的马车先后经由源城、洞城、渐城,每座城停留上两至三天,楚龙吟会在城里逛上一逛,看一看民情,而后去知府衙门抽查一下卷宗,问一问官员的政绩。自离开清城至此已经一月有余,当我们再次上路后,便渐渐地进入到了遭遇洪涝灾害较为严重的地区,越来越多的难民和坍塌的民房出现在视野里,令每个人的心情都感到有些沉重。
我腿上的烫伤在庄秋水的治疗下已经好得差不多,否则眼下已经进入了冬季,再不能穿裤子的话还真是受大罪了。自从烫伤事件之后我和子衿就几乎没有说过话,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每天还是老样子,总是很沉默地待在那里,若非我暗中已经开始对他多注意了些,我还真没发现——这个子衿倒是个忠仆,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楚凤箫,即便他总是低着头站在那儿,那对耳朵也会时刻地听着楚凤箫说的每一个字。他很细心,天才一冷些他就为楚凤箫准备上了手炉和厚衣服,吃饭布菜也总是将楚凤箫爱吃的摆在最易够着的位置,茶水稍稍一凉就赶紧换上热的,哪怕楚凤箫往往一口都不喝。
楚凤箫同我之间现在已经很少能说得上话,他多半是和楚龙吟闲聊,或者是自己坐在车窗旁看书,偶尔目光相遇,至多是微微地一笑,不掺杂任何情感。而楚龙吟呢……自从被楚凤箫撞破我俩的事后,他似乎对我也不如以往亲密了,也许是顾及楚凤箫的心情,在他面前时就只把我当成普通的长随,若是回到房中只有我们两人时,他也只随意地说笑几句就罢了。
事情发展至此,我也没什么可抱怨或奢求的,反正我尽了力,能爱就爱,不能爱就拉倒,老子孤身一个穿来的,大不了再孤身一个去另寻生路,谁怕谁呢?!
这一日进入了浣城,是几个遭受洪灾最严重的城区之一,一进城门满街都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老弱病残躺得哪儿都是,令人不忍多看。进城前楚龙吟刻意嘱咐了我们所有人:看到灾民再可怜再不忍,也千万不要掏钱接济。为什么呢?因为你一旦掏出钱来,周围所有这些正在忍饥捱饿的灾民就会一窝蜂地扑上来去抢你身上的钱——楚龙吟说他出家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灾区,亲眼看着一个想要掏钱施舍灾民的壮年男人被活活地撕成了碎片。
正因为有他预先叮嘱了,我们这些人才不敢乱发善心,只管目不旁视地一路往浣城衙门走,衙门口外面也停满了灾民,不住地伸手向我们要着吃食。面对这样的场景没法儿不心软,我只好加快了步子跟在楚龙吟身后往门里迈,却谁知因为走得太急,一脚绊在高高的门槛上,直接摔飞了出去,来了个结结实实狗啃*。
这一下着实摔得太重,疼得我半天起不了身,一抬眼儿,见走在前面的楚龙吟和楚凤箫都转过头来看我,却是谁也没有动上一动。
我咬牙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忍着疼没事人一样跟过去,哥儿俩这才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一时见一个半大老头迎出来,自我介绍说是浣城知府姚大人的师爷,姚大人此时未在府中,说是去官家驿站接贵客去了。楚龙吟也不客气,照直进了府衙大堂,令那师爷把账簿取来,他要核对救灾银的账目。
那师爷应着去了,却是一去不回头,将楚龙吟丢在了这大堂之上,倒把楚龙吟弄得好笑起来,又使个衙差去找六部的人来,回禀说六部现在暂时一个人也没有。这倒是怪了,大白天的衙门里没有人上班,都干什么去了?楚龙吟恼了,取来纸笔当场写了四道封条,盖上钦差大印,让我和子衿一人拿了两条把衙门的前后门给封了起来——你丫知府不坐堂是罢?爷把你府衙给封了,看你到哪儿上班去!
古往今来把知府衙门给封了的事只怕也就楚龙吟这流氓东西干得出来,封好后这家伙就负着手带着我们这些人直接奔了官府驿站。官府驿站是专门给过往官员暂时落角下榻用的招待所,方才那位师爷既然说浣城知府姚大人到驿站接贵客来了,反正我们也是要在驿站下榻的,索性就直接到此处来堵那姚大人。
驿站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是官府专用,想来那姚大人果真在此。楚龙吟亮了钦差身份,门吏便连忙将我们让进院中,却见门厅里坐着几个人,上首的那一个身上白衣分外惹眼,楚龙吟大步迈进厅去,向着那人一拱手,笑道:“您老倒比我们先到一步。”
愿受委屈
那人却正是那位闲散王爷逸王爷,只向楚龙吟随意挥了挥手,一指下首已经站起身向楚龙吟行礼的那一位,道:“这位就是浣城知府姚大人。”又向姚大人一指楚龙吟道:“这位是本王方才所说的钦差大员楚大人。”
姚大人连忙冲着楚龙吟躬身:“不知楚大人今日进城,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楚龙吟也不客气地走至逸王爷另一边下首处坐了,挑眼儿看向姚大人:“本官且问姚大人,浣城此次受灾百姓共计多少人?”
姚大人一见钦差劈头问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回大人的话,本次浣城受灾人数粗计两万。”
“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两又有多少?”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下发到本城的合计有八十万两。”姚大人出了一脑门子汗。
“八十万两灾银分给两万名百姓,平均每人可得四十两银,这四十两银难道还不够给他们重建个住处么?怎么你这城内仍然满大街的流民无处可去呢?”楚龙吟咄咄逼问。
姚大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嗦着道:“下官知罪!只因那八十万两赈灾银……还未到我城中就被……就被山贼悉数抢了去……”
楚龙吟一拍桌:“八十万两银子被抢,哪个贼窝能盛得下?!除非这山贼早就成了气候,你身为一城官员,如何连你辖内有了这么大一股害人势力都不曾察觉?亦或是早就察觉了却迟迟没有出兵解决?”
姚大人吓得直管哆嗦,毫无辩解之词,想来是被楚龙吟说中了,可见也是个不负责任的官员。楚龙吟哼了一声又道:“如今你也不必回衙门去了,你那衙门本官已经给你封了,你现在就去把你衙门里所有当职的全都叫来这里,本官有事安排他们去做。”
姚大人连忙领命,爬起来向逸王爷告了退后就跑出了驿站。逸王爷好笑地看向楚龙吟,道:“你把人家衙门给封了?这事儿也就你干得出来了。有段日子未见,小龙儿脾气渐长,今晚可要跟本王好生说说你这一路上的见闻才是。”
楚龙吟一咧嘴,笑道:“在您老面前小的我是啥脾气也没有,您老这一路过来可顺利?”
“本王自是顺利得很,倒是你和小凤儿,怎么都瘦成这副样子了?”逸王爷说着看了看楚凤箫,又看了看我,“连你这个聪明伶俐的小长随也瘦了——哎,那膝盖儿是怎么了?怎么还流血了?”
我低头一看:可不是么!刚才摔的那一跤太狠,把膝盖都磕破了,血居然都渗了出来。楚龙吟看了我一眼,叫我下去找庄秋水处理一下伤口,我便告退了下得前厅,包好伤口后直接去了驿馆给安排好的房间。
过了好大一阵子楚龙吟才回了房,进门后笑着问我伤处怎样了,我也只淡淡回了句“不妨事”,楚龙吟看了几眼,道:“情儿,我……”
我摆手阻住他要说的话:“你不必多说,我明白,你在二爷面前对我表现冷淡不过是不想刺激到他对不对?他才刚经历了这样的事,短时间内不可能面对你我亲近而无动于衷,我们两人来日方长,不必计较眼前一时的疏离——对不对?”
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了鼻子:“咳,那,情儿意下如何?”
我笑着道:“老爷爱弟心切,小的又怎能那么不识趣儿呢?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楚龙吟凝着眸在我的脸上瞅来瞅去,我偏头避开他,正要出门叫热水来给他沏茶,就被他两步过来从身后抱住,下巴在我的脑顶上蹭了一蹭,低声道:“情儿,让你受委屈了。”
“我是觉得有点儿委屈,”我靠在他身上也低声道,“但如果这样的委屈能换得你最终放下所有负担,多受一些也无所谓。”
楚龙吟抱着我的双臂紧了一紧:“对不起,情儿……你知道,我可以放下一切,却绝不能放下我这个弟弟……再忍一忍可好?我正在尽力化解他的心结,给我些时间。”
“我不急,你也别急,慢慢来罢。”我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只要你能给我想要的结果,倘若你给不了,早点告诉我,我会转头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
楚龙吟道了声“傻小子又胡说”,便深深地吻了下来。
之后所有的人都忙了起来,楚龙吟命姚大人下了通告,令所有浣城的富户将自家银两和粮仓里的粮食拿出来救济灾民,愿意无偿捐助的可以连续三年减免三成的赋税,不愿捐助的就权当是官府暂借,到官府专门负责人处登记下所出银物具体数量,待将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从山贼处取回后再如数还给各家。又令把灾民中年轻力壮的男人集合起来,选定地方搭建临时的难民收容所,召集全城的郎中给灾民治病,以防发生灾后瘟疫,连庄秋水都一并被拉了壮丁,天天坐在衙门外面问诊。
另一方面,逸王爷动用手中的调兵大权将驻守在附近两座城的两万官兵调来了浣城候命,随时准备进山清剿山贼,一时间城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为防山贼潜入打探虚实,城门也都临时关闭,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出入,城中也是挨家挨户调查人口,为的是探查这其中有无山贼的亲戚家眷。
终于到了大举用兵之日,逸王爷和楚龙吟坐阵衙门——两个人一是皇亲一是文官,自然不能亲自带兵上阵,所以只在后方指挥便是,带兵的是一员武将,一清早从浣城出发,直入附近的黑虎山山区。
眼看到了中午,前方传来战报——先行出征的三千官兵居然铩羽而归!楚龙吟不怒反笑,问那回来报信的小兵:“三千装备精良的官兵居然摆不平一窝乌合之众?看来那黑虎山匪之中有能人啊!你且说说你们是如何败阵的?”
那小兵便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原来那黑虎山山势极其险恶,山体上遍布荆棘不说还全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深崖,正史上有句话道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如今放到黑虎山一样适用,想要从黑虎山山脚处上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走,走至半山腰时会经过一道天然的山缝,这山缝就像用巨斧把一座山从上到下劈裂了一般,山路在左边山上,匪寨在右边山上,想从左边走到右边,必须要经过这道山缝,而横跨山缝用以连接两半山的只有一条铁索软桥,即由十来根铁链连接两边,左右各两条做桥栏,底部十来条做桥底,桥底上面铺着木板供人行走,很像正史上的泸定桥,它也有个名字,叫做索魂桥。
就因为通往匪寨的路途只有这一条索魂桥,所以只要山匪在桥的这一端守定,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且山匪还对桥头做了一些改良,直接用石头砌了个小型“碉堡”,留有一扇门供桥上过来的人出入,平时把门从里面一闩,除非站岗放哨的山匪肯放行,否则就算过了桥也进不了山。这碉堡是封闭式的,在石壁上抠出小洞来,一旦官兵来攻山,躲在碉堡里的匪众就只需由小洞中放箭出去,既能掩护己身又能攻打对手,实是固若金汤的防守阵势。
这一次官府派去的三千官兵就是折在了这样的阵势上,整整一个上午,官兵们甚至连桥都没能上得。
楚龙吟听罢这小兵的描述,同逸王爷对视了一眼,道:“黑虎山匪乃倚仗天险防守,有恃无恐,只怕要连锅端还要费点功夫,不若先将官后撤回,待有了万全计策再行出兵不迟。”
逸王爷依了楚龙吟之言,下令将兵撤回,仍然把城门封了,不许人进出。
用兵作战这种事我丝毫不懂,加上衙门里又有小杂吏给楚龙吟端茶倒水随时伺候,我就自告奋勇同庄秋水一起在外面帮助灾民,他给人看病,我就帮他写方子,每天从早忙到晚,也没什么闲心想儿女情长的事。晚上回了驿站,楚龙吟和逸王爷连同楚凤箫三个人窝在王爷房里商量对策,我也就洗巴洗巴先行睡下了。
如此过了几天,仍然没有好的法子来对付那窝山匪,不过城里的灾民因楚龙吟有效的救济措施都暂时安顿了下来,浣城的秩序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大街上也渐有小商小贩吆喝起来,那些被官府征用的郎中们比平日清松了不少,坐在衙门口外面晒着太阳闲侃。
我和庄秋水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时见楚龙吟从门里出来,冲着我招手:“情儿,来,陪老爷上街逛逛。”
我起身过去,向门里看了看,见楚凤箫并未跟着,便同他一起往街上走,问道:“老爷今儿不商量对策了?怎么有闲功夫逛街?”
“成天商量来商量去,老爷的头都商量得三个大了也没商量出个法子,索性今日松泛一天去。”楚龙吟冲着我呲牙一笑,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忽又压低了声音,“主要是老爷几天没同我家情儿说上话了,心里想得很。”
被他说得心下一甜,赏了他个灿灿的笑:“老爷辛苦了,怪我每天撑不到老爷回房就睡下了,这长随当得实在不合格……”
楚龙吟噗地一笑:“你也挺明白的嘛!今儿晚上回去好生‘伺候伺候’老爷我才是。”故意把“伺候”二字咬得暧昧三分,大手一伸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因楚龙吟穿的是便装,所以混入街上行人中并未引起旁人注意,我们两个沿着街随意闲逛,看着卖零食的这家伙就又犯了老毛病,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两个人边走边吃。路过成衣店,我便硬扯着他进去,挑了几件冬衣让他试穿——眼看再过几天就是小雪节气了,恐他带来的衣服不够厚,想让他添几件能御寒的。
楚龙吟乖乖儿地抱着衣服进试衣间里换去了,换了一半露出半个身子来冲着我招手:“情儿,进来,帮老爷系绦子。”
依言进去,才将门关上就被这家伙一把抱在怀里一番“肆虐”,哭笑不得地从他怀里挣出来瞪他:“你怎么不分地方随便就……”
“就怎么?”楚龙吟一手撑着门板一手叉着腰冲着我坏笑,“老爷我这是兴之所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小情儿你不就是喜欢老爷我这一点么?”
“……少臭美了。”我难掩唇上笑意,帮他系身上的绦子,“老爷今儿心情好像很好呢,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你不知道的事么……”楚龙吟流里流气地一把托起我的下巴,“昨天晚上趁你睡得像头小猪,老爷我如此这般……嘿嘿!”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吓了一跳,这流氓家伙果然自我治愈能力超强,这么快就还原了流氓本性了!
“老爷我呀……知道了小情儿你的一个大秘密!”楚龙吟笑得面色古怪。
我是女人
“啥……啥秘密?”我心里一惊:这家伙知道了什么?我说梦话了?还是他趁我熟睡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猥琐的勾当?
“你说罢,是你自己主动招了呢,还是让老爷我亲口说出来呢?”楚龙吟把脸压下来,冲着我挤眉弄眼。
“我没什么可招的,你少在这儿唬弄我。”想了想,除了我是穿越来的之外好像没什么事打死也不能说的,他知道就知道呗。
楚龙吟一对黑眼睛在我的脸上瞄来瞄去,见我当真一点儿也不怕他诈我,顿时没了脾气,哼了一声道:“讨厌!臭小子越来越不可爱了!”
“喔,那老爷就说说罢,知道小的我什么秘密了?”见他果然是在诈我,我便故意问他。
“去,老爷我没兴趣说了。”楚龙吟没好气地开门要往外走,我一伸胳膊顶在门板上挡住他,然后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在更衣间的木制隔扇上。
“说!不说不让出门!”我霸气侧漏地撑了双臂在他的身体两侧,把他圈到由我的身体、胳膊和隔扇组成的围墙……咳,充其量只能是栅栏里——谁叫这家伙个头太高了呢……
楚龙吟双手护胸一脸惊恐:“好汉饶命,小的还是黄花大小子一个呢!从未经过人事,好汉手下留情……”
“那就老实招来!”我忍不住笑。
他伸过双臂搂在我的腰上,把我摁进他的怀里,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耳畔轻笑着道:“小情儿梦里骂了我一晚上呢。”
“噗……”我好笑不已,“这算什么秘密?”
“打是亲骂是爱呀,”楚龙吟含住我的耳垂儿呢喃着道,“情儿,是老爷不好,老爷害我家情儿在梦里都落泪,老爷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原来是这样……难怪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湿巴巴的,可昨晚究竟梦到了什么我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想来还怪丢人的。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抱住他的腰背,“一开始我的确委屈过也犹豫过,我怕你会为了二爷而放弃我,所以一旦你稍稍对我冷了些我就疑神疑鬼地觉得你是不想要我了……怪我不够成熟,不能站在你的立场考虑,这件事来得太快,你也是毫无准备的,难免顾此失彼,我该体谅你的难处才是。现在我早就想通了,如果我不能完完全全的信任你,我就不配得到你的信任,如果我不能全心全力的支持你,我就不配得到你的回馈。我已做了决定——从此后绝不质疑你,绝不为难你,绝不放弃你。二爷一日放不下,我就陪你等他一日,一年放不下,就陪你等他一年,一生放不下,就陪你等到下辈子。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也不用顾虑我,做好你这个哥哥应做的,我不要名分,也不怕一直只能这样和你暗通款曲,只要能在你身边,只要能天天这么看着你,只要你的心里有我,这些我全都不在乎。明白了么?”
楚龙吟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紧紧地搂着我,将脸埋在我的肩上,像个经受了莫大委屈又被大人安抚住的大孩子,令人心中不由升起无限柔意来。
过了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不知何故地微微发了哑,低笑着道:“你这混小子,比楚老二还会煽人情绪,倒显得你家老爷我是个薄幸无能之人了。”
“老爷的能耐我是见过的,只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的情况放在谁身上谁都会为难,不为难的才是冷血之人呢。”我也低声安慰他。
“老爷我真正的能耐你还没见着呢,尤其是在床第之间……”楚龙吟坏笑着在我耳边吹了口气,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顺便还在我的ρi股上捏了一把。
“同你说正经的呢!”我红了红脸,报复性地也在他挺翘且充满弹性的臀部上打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推开他,“我有话要问老爷:二爷最近的情绪可还好?”
楚龙吟坏笑着又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这才恢复了正经,叹了叹道:“凤箫已非小时候那个藏不住心事的纯真傻小子了……说实话,我看不出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每每用话试探都被他用别的话题岔了开去,面上倒是同以前一般无二,好似抛下了这事。我也私下问过子衿,子衿说他在自个儿房里也同往常一样,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还作作画,睡得也早,起得也早,完全不似有心事的样子。唉……但愿这傻小子当真是想开了,否则年下回京过年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同家中的老头子交待。”
“那老爷打算今后怎么样呢?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地观察二爷?还是找个机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总要在回家之前把这件事说清楚,否则让老太爷看出蹊跷来反而更是麻烦。”我看着楚龙吟略显憔悴的眉眼,知道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楚龙吟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同那小子开诚布公地谈,可每次一起话头他就找借口避开,想来事情过去还没多少天,任谁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放下,只好再等他一段时间了。”
“那,老爷,你打算怎么在二爷面前处理你我的关系?”我看着他,“问这个不是要逼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然后全力配合你。”
楚龙吟笑起来:“我明白。情儿,老爷我是当真做错了,错不该在最初的时候产生要放弃你的想法——天知道你家老爷我那时咬着牙对自己说要放弃你,可心里却还是死皮赖脸地想要拥有你。老爷我错在你与凤箫不能兼顾,只忙着安抚凤箫而冷落了你,错在在你也需要鼓励和支持的时候不能待在你的身边给予你你想要的。情儿,原谅我,老爷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再有,若我不能毫无保留的给你我的心,我就不配得到你的心,若我不能直面所有的难题,我就不配做一个值得你付出全部的男人。老爷我也做了决定——从此后绝不再伤你的心,绝不再让你在梦中为了我流泪,绝不放弃你。听清楚了么?”
我笑着垂了垂眼皮儿,本意是不想让他看见我红了眼眶,不成想却把眼泪挤了下来,两滴泪珠儿落在他的脚面上,索性就这么抬起头来看他,笑中有泪地将头一点:“听清了,一字不落,所以你想反悔或不承认也已是不能了!”
“你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反悔我都不肯的!”楚龙吟再一次把我拥进怀里,笑得释然。
半晌,我稳定一下情绪,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他:“老爷,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当真不在乎我的身份么?我是说,无论我是什么人,你都不会有所顾忌、有所犹豫的履行你方才的承诺么?”
“臭小子,”楚龙吟又在我的ρi股上拍了一巴掌,“这才没过一柱香的时间居然又开始怀疑你家老爷了!把老爷方才的话都当放屁了么?”
“我就是想听你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快回答!”我推开他,认真地盯着他的脸。
“好好好——回情儿爷的话:是!是的!无论你是什么人,你的过去是什么样,老爷我认准了你,你这辈子下辈子从今往后的每一辈子都甭想把老爷给甩了!哼!”楚龙吟霸道地道。
“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能忘!”我瞪着眼睛用力盯着他。
“是!是我说的!是我楚龙吟说的!”楚龙吟好笑地又摇头又点头。
“那好,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咬了咬嘴唇,“其实我是个女……”
“喂!里面的人到底要换多久的衣服啊?!还要不要出来啊!?”门外突然响起这么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靠!老子的生活当真是他妈的狗血剧么?这种狗血剧情要不要时时冒出来给人当吐槽的把柄啊?!尼玛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重要的话不说完我是死不瞑目啊!
登时火撞脑门,回过身去刷地把门打开,冲着外面抱着衣服等着进来换的那个刚才喊话的顾客邪魅狂狷地一笑:“这位兄弟要不要进来同哥们儿一起爽爽?老子不介意玩儿3P喔!”
那人往里瞅了一眼,正瞅见衣衫不整的楚龙吟靠在隔扇上,再看了看我的脸,倏地打了个哆嗦,转身就逃开了。
我砰地将门关上转回头来,见楚龙吟笑得仰着脖儿,一拍我脑瓜儿顶道:“你个臭小子还真是越学越坏了!跟谁学的?嗯?跟谁学的?‘三屁’是什么?”
“你甭管,听我说——”我拍开他的手,双手扳住他的脸令他直视我,而后深吸了口气,道:“我当真有个大秘密是你不知道的,现在告诉你,听了之后可莫忘了你方才说过的话!”
“好,好,你说,我听着。”楚龙吟笑着点头。
“我是女人。”我飞快地道,心里实在过于紧张,一说完就睁大了眼睛看他的反应。
“啥?你说得太快,老爷我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清!”楚龙吟好笑着摇头,“再说一遍。”
“我说……我,是,女,人。”我鼓足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楚龙吟愣住了,盯着我的脸半晌没有反应。
……嗯,好罢……他的这种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关键是当他消化完我的这句话之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表现……会怪我瞒了他这么久么?会重新纠结于如何向楚凤箫说明情况么?会觉得我这个女人太过异类而无法接受么?会怎样?会怎样呢?
我这里正惴惴着,突地听他“哈哈哈”一声大笑,直把我吓了一跳,本就紧张的神经差点崩断了,不由怔忡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楚龙吟低下头来凑到我的面前,一张脸早就笑得眉眼弯弯,语声中带着戏谑地道:“妙啊!原来我们情儿是个女儿身,如此一来老爷我岂不是更没了顾忌可以为所欲为了?来来来,且先让老爷香一个!”说着就吻住了我的唇。
我一把推开他,瞪向他道:“你、你不信我说的?!”这家伙居然还是不信!他还是不信!
楚龙吟笑得又坏又淫,重新凑过来低声谑道:“信,老爷我岂能不信我们‘情姑娘’的话呢?只是你须先告诉老爷我,你要怎么处理你下面这小东西呢?——呃?!”
“喀……”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电脑卡机般的怪响……
……楚龙吟的一只手正毫无前兆地摸在我的双腿之间,然后,他没有发现他想或不想摸到的那个东西,然后,我在这招以“快准狠”为要诀的“抓*龙爪手”之下石化皴裂,再然后……
就木有然后了。
楚大笨蛋
我僵硬着身子轻轻推开楚龙吟同样僵硬的那只作孽的手,转身开门离开了更衣间,把那个已然呈化石态的家伙关在了里面还魂反省慢慢回软。
显然后面是逛不成街了,索性把他丢在那衣店里,我扎着头,后劲儿十足地红了脸,一路风一样地奔回了驿馆的房间,而后一头摔在床上,脑袋里一片混乱。
终于说出来了。
真相藏得太久,一经说出反而显得很不真实,就好像我其实只是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个女人。
我知道方才我真是冲动了,同楚龙吟从未像今天这样剔骨剖心地深谈过,而一旦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我就再也忍不住地想给他看一个最真实的我,我想用真正的自己去爱他,也想要他爱上一个真正的我。
但在当时,我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知道了真相后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或是会给他造成怎样的一种困扰……可他不是答应了我么?无论怎样,他不会再改变心意的,一定不会!
所以……所以他总要被我吓这么一回的——一想到他刚才睁大了眼睛像只受了惊的大花猫似的样子我就想笑——那家伙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吓过吧?
抱着枕头好笑了一阵,起身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泡上茶,慢慢喝了一壶,重新续上水,支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将近午饭时才听得门外响起脚步声,不由再次紧张了起来。
楚龙吟推门进来,看了我一眼,舔了舔嘴唇,回身将门关好,又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进里间去,待了一阵又慢慢走出来,再看我一眼,又舔了舔唇……
我淡定地给自己杯中倒满茶,然后啜了一口,恰听他干咳了一声,低声开口道:“情儿,你也别多想,这种病既是天生的,多想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
“噗——”我把一口茶喷了满桌。
“情儿……”楚龙吟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望着我。
“你——”我跳起来哆嗦着用手指着他,“你以为我是天阉?嗷——天哪!”
“咳,情儿……”楚龙吟连忙过来想要抱住我给以安慰,我一把推开他,一头奔进了里间屋去,他没有跟进来,大约是怕刺激到我或是什么的,我也根本顾不上他在怎样想,几把脱下外衣中衣,把束胸布一圈圈解下来,然后再把衣服穿回去,腾腾腾地又大步回到了外间。
楚大笨蛋正在外间负着手苦恼地来回踱着步子,一见我出来连忙道了声“情儿……”,我伸手制止他的话,几步跨到他的面前,仗着一股子无名之气把胸勇敢地一挺:“你且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女人!”
楚龙吟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和胸上各转了两圈,然后……没什么反应。
——我哩个靠!尼哩个玛!你那意思是说老子胸太平了?!我暴躁地抓起他的一只大爪子掀起上衣衣摆直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让他的掌心抵着我的心口,感觉到他的手像被烫着般颤了一下,那对黑眼睛就又睁成了猫儿眼,直勾勾地盯在了我的脸上。
……反正这个家伙迟早是要做我的人的,所以……这会子给他吃吃豆腐就当预支了。
一把丢开他的手,我整了整衣衫,脸上虽然发烫,仍然努力保持淡定严肃,却也不敢再看他那张没有表情胜似表情丰富的脸,重新回到桌旁坐下,背对着他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因我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不好过活,所以才女扮男装,行事还方便些,后来因为成了老爷你的长随,需要贴身伺候,就更不敢透露身份了,直到……直到确定老爷对我有……有情、我也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老爷的时候,才想告诉老爷实情,但那时在船上说了,老爷偏又不信,之后又遭遇了海盗一事,原打算一见到老爷就实说的,偏又发生了二爷的事,因恐那个时候说出来非但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给老爷添乱,便又耽搁了下来。”
“再后来,老爷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我,这使得我又不敢将实情告知了,因我若说我是女儿身,以老爷为人断不会弃我而不顾,如此反倒打乱了老爷本心的决定,令老爷更加为难、痛苦,所以我就决定再忍一忍……直到老爷下定决心给我个答案。”
“再再后来,戏班子那件案子才刚解决,我就想跟老爷说来着,偏巧那个时候二爷闯进屋中发现了你我之事……老爷也知道,那段时间一直都是一团乱,我若挑那个时候说这件事一来毫无意义,二来也只能是乱上加乱,所以就又搁下了,直到今日。”
“今日同老爷一番彻谈,知道老爷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弃了我,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终将实情坦白告知,愿自此与老爷坦诚相见,同心同力度过一切难关……还望老爷莫要怪我瞒了这么久,实在都是事出有因又事事凑巧,但愿……但愿现在坦白还不算晚……”我一口气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顿觉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一身轻松。
“你……你所说的还不算晚……咳,是指什么?”楚龙吟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
“咳……”我也干咳一声,“我是怕老爷自此以后……当真只喜欢男人了……”
“咳咳咳!”楚龙吟呛了一阵,“老爷我又不是徐驸马……你是特例,老爷我还是只喜欢女人的……”
“所以,现在算是皆大欢喜了?”我红着脸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处,又同时飞快地避开,见他有些不大自在地来回踱了几步,摸摸鼻子挠挠耳朵,来来回回自己凌乱了一阵,终于停下脚叹了一声,道:“老爷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也不过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生生被你这混小子——咳,你这——”
“臭丫头。”我替他道。
“——臭丫头涮了这么一大遭!”楚龙吟笑了出来。
“男人太过聪明就不可爱了,像老爷这样偶尔笨上一回还是蛮好的。”我也忍不住笑道。
楚龙吟听了愈发仰了脖儿哈哈笑起,我看着他,从相识到如今与他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流水般划过眼前,世事有时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放在当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爱上这个曾经最讨厌的男人的,缘分这东西啊,不信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对着笑了一阵,楚龙吟终于恢复了原样,一歪身坐到我的对面,在我脸上仔细看了半晌,笑道:“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说你是个男人罢,我看你就像个男人,今儿你又说你是个女人,我再一看你——分明就是个女人嘛!怎么相处了这么久竟丝毫未有所觉呢?”
“当局者迷,何况老爷不也曾经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我不可能是个女人的么?”我给他倒上茶,端了杯子递给他,却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连我的指尖都不肯碰上一碰——平日他可是大爪子一挠就把杯子拿过去的,常常还会借机在我的手上摸一把。
“说来也是,”楚龙吟喝了一口茶,将这一小小细节抹过去,“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得很,如今你是否肯告诉老爷我你的来历了呢?比如你这手漂亮的毛笔字是从何处学来的?你那懂得推理断案甚至仵作验尸的学识又是师从何人呢?还有你会赚钱的本事,你同庄夫人那些个小秘密……愿不愿为老爷我一解疑惑呢?”
我想了想,认真地望住他道:“老爷,我从一开始就未瞒你,我是当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从我醒来时起就发现自己是个小叫花子,过往之事一概记不得,好在从路上捡了锭银子,然后买了身男装……又发现自己认得字,在地上划了划居然也能看出好坏来,这才做了写字先生谋生。想来我只不过是失了忆,但是对周遭事物的认知以及自己所学所识并没有忘记,这事也许听来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上它就是这么发生了,你若让我解释,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至于庄夫人的事……老爷还记得当初你打我板子的事么?”说至此处我故意撇着嘴看他,他干笑了两声道:“多久前的事儿了,老爷我早忘了……”
“才怪呢。”我瞥他一眼,“第二次捱老爷板子,我在堂下实在是动弹不得了,又淋了雨,就伤风上热起来,那时二爷把庄先生找来替我诊治,我因太过虚弱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被安置在了庄先生的房里,然后……”
“然后怎样?”楚龙吟眨了眨眼。
“然后……发现自己连病带伤都给庄先生治过了。”我低了头小声道。
楚龙吟反应了一下,“哦”地一声明白了,挠了挠头道:“秋水为人正直单纯,一根筋通到底,从来没有什么杂念……只是庄夫人那里必然通不过,看她对你热情呵护的样子,想必是希望让秋水娶了你以全你名声的罢?”
我点点头:“庄夫人就是这样想的,而若我不肯嫁给庄先生的话,她就要让庄先生以死赎罪了。庄先生替我治伤治病何错之有,这么一来反而成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了,这又让我情何以堪呢?所以这也是我迟迟不敢暴露女儿身的最大原因,我怕庄夫人会劝婚,或者让庄先生自裁……老爷,你不会在意我的身子被庄先生看过的事罢?”
“诚如情儿你所说,秋水本意旨在救人活命,失礼与活命比起来哪个重要?”楚龙吟直直地望进我的眼中来以打消我的顾虑,“庄夫人的父亲是位酸儒,自小就给庄夫人灌输了许多迂腐守旧的东西,因而庄夫人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关键在于情儿你,你对秋水……”
“神马?!”我一瞪眼,楚龙吟缩了一下,“你还在怀疑我对庄先生有情?”
“没有没有,情儿误会了,咳咳……”楚龙吟连忙赔笑,“我的意思是,以你来看,秋水本人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我没问过他。庄先生的性子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庄夫人要他怎样他就怎样,多余的事一概不会去想的。”
楚龙吟望着我道:“那么情儿想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呢?”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处理还用得着把女儿身瞒到现在吗!?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小的是老爷的长随,连人带命都是老爷的,这事儿当然也要由老爷给做主,老爷说要我怎么处理我就怎么处理呗!”
楚龙吟笑了一声:“好你个臭小——臭丫头,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老爷我了是么?”
“难道你不该帮着我处理么?”我反问他,霸气再度侧漏。
“该、该!应该的!”楚龙吟笑着摸了摸鼻子,偏头想了一阵,“情儿,我且问你:你是当真一丁点儿也记不起自己以前的事了么?比如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印象也好?”
我摇头:“确实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而且,我醒来的时候是小叫花儿的打扮,就算以前出身良好,只怕后来也是家道中落了,否则长到这么大也不可能突然就成了叫花子。”
“那么,你想不想找回自己的家世或是父母呢?”楚龙吟又问。
这个……当然最好不要找……否则麻烦就更多了。我假作犹豫了一阵才道:“家父家母若还健在,必不会把我丢在外面行乞,我现在过得很好,且又一直待在清城,就算他们想找回我去也总能找得到,所以……这件事就顺其自然好了。”
楚龙吟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找秋水就此事谈一谈,你等我消息罢。”
做兄妹吧
看着楚龙吟走出门去,我这悬了无数个日夜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不恼火我对他隐瞒身份,他不介意我被人看过身体,他不在乎我的身世来历,他是真真正正的喜欢我的,丝毫未变,坦荡从容。
我的幸福生活就要来了吧……即使还有很多困难在前头等着,可我的生命里有了他,我就什么都不怕。
轻轻地趴在桌上,忍不住翘起唇角,脑子里东想西想,全都是美好甜蜜的光影,我很庆幸自己坚持下来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有很多还是要靠坚持和争取,正应了中秋时的那道偈语:难得心定,难得意坚。
没过多久楚龙吟就从外面回来了,我连忙站起身迎着他:“怎么样?庄先生怎么说?”
楚龙吟习惯性地伸手想捏我的脸,才一伸出来就又连忙缩了回去,改成摸了摸他自个儿的鼻子,笑道:“同秋水说话就是痛快,根本不必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就是了,三两句解决问题。”
“解决了?解决什么?怎么解决的?”我连连追问。
楚龙吟笑眯眯地看着我:“老爷我给情儿你要了个哥哥,虽然人有点像木头,但好歹长得还是蛮俊的,你可愿意要?”
我骤然明白了楚龙吟的意思——让庄秋水同我做兄妹!如此一来庄夫人就不能逼婚了——兄妹岂可成配呢?!而且,兄长为了救妹妹而看了妹妹的身子……这也罪不至死罢?天龙朝没有那么保守呢。
“但是,要我们两个做兄妹总得经过庄夫人同意才行啊,毕竟她是庄先生的亲娘,这种事得她做主才行……”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楚龙吟笑起来:“按理当然得庄夫人说了算,但是按‘礼’和‘规’呢?如果我们请王爷来做这个主的话,就是庄夫人也不得不听啊!天地君亲师,这‘亲’可是在‘君’的后面排着呢,王爷是君的嫡亲,说话自也比‘亲’还要高上一位。”
对啊!这——简直太好了!不成想困扰了我数个月的大难题居然在楚龙吟手上连半个小时都没用到就解决了!这难道不是个好现象吗?这难道不正说明了从今往后无论再有什么困难,只要我和他同心同力、不离不弃就一定会有法子解决的吗?!
“庄先生愿意认我做妹妹么?”我欣喜又不敢确定地问。
“你以为老爷我同那木头是谈什么去了?”楚龙吟笑着望住我的脸,“白让他捡了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妹妹他还能不乐意么?自然是答应了。”
“那……王爷那里就拜托老爷了!”我高兴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的黑眸闪了闪,伸手轻轻在我的脑瓜儿顶上抚了一抚,忽而转身走开,坐到了桌边去,笑道:“王爷那儿必然乐见其成,你只需做好准备认下那个木头哥哥就是了,待我们此番回去就请王爷促成此事。”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连忙问道:“老爷是要把我是女儿身的事告诉王爷么?那样的话……二爷若是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罢?”
楚龙吟轻轻一叹:“回去清城后所有的事都要有个着落,凤箫总归会知道的,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看开了也说不定。”
“那就回清城后全部说清楚罢,现在老爷和二爷、王爷还是一门心思先解决山匪得好。”我点点头,看了看他那张冲着我微笑的脸,心情莫名的好,于是一拍肚子,也冲他一笑:“老爷!我饿了!”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站起身冲着我一打手势:“小家伙会撒娇了!走,吃王爷一顿去!”
王爷同志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被楚龙吟死皮赖脸地缠着去了浣城最大的酒楼,要了个雅间,与楚家兄弟分坐桌旁,将窗户敞了,望着远处群山边吃边聊,我和子衿以及王爷的贴身护卫则立在各自主子的身后随侍。
吃了一阵,听得楚龙吟笑道:“左右这雅间里也没旁人,你们三个小子也别在后头杵着了,那角落里不是有个小桌么?去叫几样小菜就在那桌上吃了罢,反正是咱们‘东家’请客,人人有份儿!”
王爷好笑地用手指一敲桌子:“你小子倒会做好人,敢是心疼你的小长随了么?偏还把那两个也拉上。也罢,就让他们三个也松闲松闲去罢,叫几个菜到那小桌上吃去。”
不明内情的王爷本是玩笑之语,却让我们三个当事人都有些尴尬——楚凤箫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听了王爷的话只管扭头去看子衿,笑着道:“还不快谢过东家。”
我们三人连忙向王爷行礼谢赏,又向楚龙吟行了礼,这才过去那小桌旁坐下,我的位置恰好和楚龙吟打对脸儿,见他趁人不注意冲着我挤了挤眼睛,便回他一记甜笑,他微翘着唇角,垂下眸去喝酒。
这感觉很有些奇怪,就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新的恋情,两个人之间什么都很新鲜——明明早就已经彼此熟悉了的,可似乎就在我揭穿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一切都变成了新的感觉,如同我和他都换了一个人、一种面貌,目光时刻离不开,一对上眼神就觉得甜蜜又心跳,总忍不住想要翘唇角,总会很在意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一回,才是真正的恋爱吧?
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大桌上的楚龙吟,见他那对黑溜溜的贼眼也正偷偷瞄向我,甜滋滋地冲他笑笑,他正要回应,却被旁边的王爷一掌拍在后脑勺上,笑道:“你小子今儿有什么高兴事了?一个劲儿地在这儿窃笑,跟你师兄说说,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哪有什么高兴事儿,”楚龙吟一咧嘴,“这不是苦中作乐呢么!那伙子山匪解决不了,小的我这里吃饭都不香甜。”
“我倒看你吃得比谁都香呢,”王爷乜斜着他,“说到山匪,咱们三个这几日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好法子对付,我看实在不行只能硬上了。”
“这窝山匪是占据了地利优势,咱们枉有几门火炮也是抬不上山去,白白浪费。”楚龙吟偏头望向窗外的远山,“他们在山中屯了大批的粮食,根本不怕封山,时间长了咱们也耗不起。从正面即那唯一的一条吊桥攻入匪窝只怕是行不通了,或者我们找几名高手从匪山旁边的峭壁上去不知可行否?”
“只怕不行,”楚凤箫接口道,“那峭壁直上直下高逾万仞,哪有那样的高手能攀上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非得让老子飞上去才行?!”楚龙吟叹了一声,伸手拎过酒壶给王爷杯子里倒上,而后又给楚凤箫倒,最后才给自己倒满。
唔……飞过去……未尝不可啊!心里一时有了个念头,暂时按下不提,只在旁边静静听这三人又商讨了一阵,吃罢结账,回返驿馆。
一回到房中,我便给楚龙吟沏上茶,待他在桌旁坐下,便向他道:“老爷,不知能否让人做一个缩小尺寸的黑虎山的模型呢?”
“模型?是什么?”楚龙吟纳闷儿地看着我。
“就是模仿真实的东西做出来的缩小过尺寸的模子。”我随手拿过桌上的杯子,“比如这个杯子,做出一个和它一模一样、但是要小很多的模子来,这就是模型。有没有人可以把黑虎山的大致外型缩成杯子这么大的模子呢?”
“哦……你想要做什么呢?”楚龙吟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想知道那匪山周围的地理情况,图纸什么的不够真实。”我道。
楚龙吟起身笑道:“我这就去让人做,回来你要好好儿给老爷我说明白你那小脑瓜儿里的新鲜玩意儿。”说着便出门去了。
半晌回来,我推着他去了里间午休,我则在外间榻上也小寐了一会儿,下午的时候那模型就被人送了来,虽说有些粗糙,但也差不多能看明白黑虎山的地理概况了。
将模型摆在桌上,楚龙吟坐在旁边冲着我笑:“来,说说罢,莫非我们小情儿已经有了治匪良策?”
我细细看了看这模型,指着上面道:“老爷,匪寨在这个位置是不?”
楚龙吟点头,也伸出修长食指指过来道:“匪寨在这座左爪峰的山凹里,与右爪峰之间有一道天堑,中间只有一条索桥能够通行。左爪峰是一座天然险峰,四围全是峭壁,直上直下,没有通路可以上山,唯一的一条通路就是那道索桥。右爪峰也是险峰,但山势要比左爪峰稍稍好些,上山的话有一条山道,想上左爪峰,只能从右爪峰先上去,再通过索桥才能够进入匪寨。可惜的是,右爪峰的山道又陡又窄,人徒步走上去还嫌危险,要想扛火炮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山匪在另一端守着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我们在这边封山封桥也行不通,一来我们自己的粮食补给很麻烦,二来山匪只怕也屯积了大量的粮食,同他们硬耗是非到万不得已才能启用的手段。”
“这两座峰的峰顶之间有多远的距离呢?”我问。
“约有百丈来长。”楚龙吟道。
一百丈约是三百三十多米,我对比了一下两座峰,发现右爪峰比左爪峰高,这一现象让我很是兴奋:“老爷!记得中午的时候你说的那句话不?我看我们不妨就试着飞过去罢!”
“哦?怎么飞?”楚龙吟丝毫不觉得我的话可笑,黑眸亮亮地望在我的脸上,带着毫不犹豫的信任。
“首先我们得确保能找到几个高手,就像王爷的贴身护卫那样。”我看着他。
楚龙吟笑:“这一点包在王爷身上。”
见他替王爷安排下任务,我也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道:“然后,我们做几个大风筝,把人从右爪峰‘放飞’到左爪峰上去。”
楚龙吟笑着摇了摇头:“到哪里找那么长的绳子去?就算把绳子一根根接起来,也禁不住一个人的重量,这两座峰少说也有三百多丈高,峰顶的风大得很,先不说绳子会不会被吹断,就是吹不断,人在上面也无法掌握平衡——不行,这法子太过危险。”
“老爷,我说的风筝不是普通的风筝,”我顿了顿脚,“照我说的样式先去做一个出来,让王爷的护卫先在安全的地方试试看就知道了!”
“好好好,依你!”楚龙吟看着我笑,“且先不说你要怎么做那风筝,你倒是告诉你家老爷我:用风筝把人放飞到左爪峰上去之后呢?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几千个这样的风筝来,就算做出来也不可能一起放飞过去,只放两三个人过去并不能对付全寨的山匪哟。”
“啧!我负责想法子把人弄过去,至于怎么利用,那是老爷你的事,小的我就爱莫能助了。”我眨眨眼。
“坏丫头……”楚龙吟望着我的眸光闪了一闪,忍不住伸了大手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
拉拉小手
我看着他:“您老终于不再同我保持距离了?”
楚龙吟嗤地笑出来,手上略略用了些力,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仰起脸来看着我:“傻丫头,以前我不知你是女儿身,行事说话当然无所顾忌,如今知道了,怎能还像以前那样对你?老爷我再不拘礼节也不能明知故犯轻薄了你,不过……拉拉小手什么的总还是可以的,喔?”
被他最后那声“喔”逗得忍不住笑出来,眨了眨眼道:“说得也是,那么从今往后我是不是就不必伺候老爷沐浴了?”
楚龙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然不必……咳咳。”
“那……还用给老爷洗脚不?”我又故意地问。
“咳咳……不用不用。”楚龙吟干笑。
“偶尔给老爷洗亵裤和袜子?”我继续问。
“不用不用,都不用。”楚龙吟松开我的手,端起茶杯来做掩饰。
“那小的这厢就谢过老爷体恤了!”我笑眯眯地冲他抱了抱拳,“还有……既然小的已曝露了女儿身,就不能再不顾礼仪地睡在老爷的外间了,老爷是不是得给小的找间单人房睡?”
“这个嘛……”楚龙吟眼珠儿贼溜溜一转,“你虽然是女儿身,到底也是老爷我的随从啊,不能做长随暂时也能做个丫头嘛,丫头的话睡在外间也无可厚非,况且此事目今只有你知我知,旁人还道你是我的长随,若突然搬到别间去住,反而会引出不必要的误会,再说,你一个人住老爷我也不放心,暂时就先还睡在外间罢。”
“喔……这样啊,那就麻烦老爷以后进出房时要小心些,非礼勿视。”我笑道。
楚龙吟低下头坏笑了两声,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脸的假正经,道:“我会注意的,情儿有什么不便之处也要及时告诉老爷我知才是。”我点了点头,才要执起壶来给他倒茶,就又被他握住了手,涎笑着道了一句:“幸好还能拉拉小手……”
我用另一只手扯过椅子坐在他的旁边,任由他握着,垂眸去看他那只大大的、手指异常漂亮修长的手,忍不住用另一手轻轻地抚上他的手背,听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道:“情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怪我一时糊涂,未能早些看出你是女儿身来,一直把你当成男人来使唤……”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刻意要装成男人的,你若太早看出我来,岂不是显得我太笨了么?”我故意开着玩笑,“现在知道也不算晚,从今后你对我好些就是了。”
“好!”楚龙吟笑起来,“你说,想要我怎样对你好?”
“怎样你都能答应么?”我问。
“唔……当然也要我觉得好才行。”楚龙吟狡猾得不肯上当。
“切,一听就知道你不够心诚!”我撇撇嘴。
“你这丫头鬼心思多,老爷我可不能任你胡作非为。”楚龙吟坏笑,“你先说说看。”
我看了看他,也坏笑一声:“那,老爷肯不肯在没人的时候让我直呼你的名字?”
“可以啊,太可以了!”楚龙吟哈哈地笑,“老爷我就想听小情儿叫我的名字呢,来来来,现在就先叫一个让我听听!”
“……楚、龙、吟!”我这还是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莫名地居然还有些心跳加速,脸也不由自主地发了烫……恋爱果然能让人变得……各种凌乱。
“好听!再来!”楚龙吟偏着脸把耳朵凑过来,笑眯眯地做倾听状。
“楚龙吟、楚龙吟。”我轻轻地一字一字地叫着这三个字,每叫一声就好像用烙子将这三字深深地烙在心里、刻在骨上。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圆润的耳廓和漆黑的鬓角,心头涌起无限柔意,忍不住慢慢凑唇过去,在他的颊上吻了一吻。
楚龙吟转过头来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眸中眼波涌动,慢慢地伸手抚上我的脸庞,指尖拂过每一寸肌肤,最终轻轻地勾住我的下巴,微微偏了偏头,温柔地吻在我的唇上。
只是一记轻吻,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深吻都要令人陶醉沉迷,他缓缓移开唇,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低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忒个坏心眼儿,我才说了只拉拉小手,你就这般诱惑于我,教我说话不算话,枉为男子汉大丈夫!”
“没事……反正没人听见……”我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好像我在鼓励他这么干似的,于是连忙改口:“就当你预支了,下不为例。”
楚龙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突地凑到我耳边小声儿地道:“那……我还能预支更多些么?”
“不能了!”我连忙推开他——这个家伙果然是流氓本性难移,哼!
楚龙吟坏笑了半天,末了才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衣衫,道:“我预支的这一回,情姑娘可以随时用同样的法子讨要回去,多加些利息也是无妨的。”
不假修饰地无视了他的话,倒了杯茶递给他,他笑着抿了一口,才又道:“说到风筝,情儿的风筝究竟与普通的有何不同呢?”
我起身去里间取来纸笔,画了个宽宽的柳叶形状,两端向下窝,边缘牵出数道细线,集中在下方一个没有四条腿的椅子的形状上,指给他道:“这种风筝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无需骨架,整个是用防水防风又结实的油布做成的,两端用结实不易断的细绳牵住,集中在下面这把椅子上,这椅子是供人坐在上面的,乘坐之人可以靠牵动绳子掌握风筝飞的方向。这种形状的油布既可以兜住风,使风筝不会跌落,也能靠牵制左右的绳来控制方向,只要多练几次,必然能够熟练掌握。”
楚龙吟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想法不错,能不能成还要事在人为。你再画张详细些的图,我让人拿了图去做,再请王爷派他那位护卫高手先行一试。”
我画的简易草图其实就是那一世的滑翔伞,以前老妈单位曾经组织去玩儿过,我也就跟了一起去过了把瘾,还特别看了看滑翔伞的构造,虽说某些部件以古人现有的技术还做不成,但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也许可以靠他们自己的法子弥补上也说不定。
第二天下午,滑翔伞做成了。王爷的贴身护卫被抓了壮丁,充当第一个试验品。众人带了伞来至浣城最高的建筑——九层高的碧云塔上现场观摩,并且命姚知府将方圆五百米内戒严,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近前,以防机密泄露。
我给王爷那位叫小江的护卫详细讲解了控制滑翔伞的要领,然后便有人上来帮他把绳子什么的固定好,一切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小江便勇敢地一个纵身从塔顶跳了下去。就见那偌大的伞翼在空中刷地撑开,使得已经坠到四五层高地方的小江被带得又升了起来,整个伞优美缓慢地在空中盘旋,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赞叹。
直到小江安全无虞地落至地面,众人才如释重负地欢呼起来,我也相当的兴奋,甚至想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把这个滑翔伞据为己有——说不定日后有机会还可以亲自玩一玩儿呢!
正开心地咧着嘴乐,余光里忽然瞥见两道目光望着我,下意识地循着目光望回去,却见楚凤箫正飞快地把脸偏开,同身旁的姚大人说着什么。
没有多想,我扭回头来,见楚龙吟也正冲着我笑,便带着些小得意地冲他眨眨眼,听得王爷道:“看来这个风筝的确不错,只不知能不能飞得了那么远。”
楚龙吟便向我道:“情儿来答王爷的话。”
我连忙向着王爷一施礼,道:“回王爷的话,届时我们将风筝带到山上去,山顶上风大得很,再请江护卫熟练掌握控制风筝的飞行方向,飞个百十来丈当不成问题。”
王爷冲着我一点头,微微笑道:“既如此,今日起就由你来陪着本王的护卫天天在此练习好了,争取尽快掌握。”
不待我回答,楚龙吟那厢便干咳了一声,压低了声儿向王爷道:“您老把我的长随弄走了,谁来给小的我端茶递水儿呢?”
王爷瞟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儿道:“莫急,师兄我给你找两个漂亮丫鬟,包你满意。”
“嗳嗳……”楚龙吟笑起来,偷偷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还是您老最疼我!只不过……眼下浣城受灾百姓才刚安顿下来,百废待兴,小的我不宜分心,恐有负圣命,只好拂了您老的美意了……”
王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知不宜分心还每天窝在房里做什么?皇上拨给你钦差大员的银子也足够使了,连买个临时长随的钱都没有么?再不成驿馆里也有下人伺候的,调一个给你就是了,怎么就和你这小长随难舍难分的?!”
“是、是,您老说得是,小的从命。”楚龙吟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笑。
王爷那厢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转身在众人陪同下下塔去了,楚龙吟走至我面前,先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低声音向我笑道:“不必在意王爷的话,因他还当你是个男的,所以……”
“我知道,”我也压低声音,“但那两个漂亮丫鬟是怎么回事儿?”
“嗳……我这不是拒绝了么,你这小醋坛子!”楚龙吟笑个不住,“你且先在这儿同那护卫琢磨风筝罢,我去驿馆把事情安排一下就来陪你。”
“不用,老爷还是先办正事,我在这里很好,又不用我亲自试验,晚上我自己回去驿馆就是了,”我伸手替他整了整前襟,“老爷注意多喝水,别太劳累。”
楚龙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晓得了,你在背风的地方待着,莫要吹着。”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相互叮嘱了几句,楚龙吟这才转身下了塔,只将护卫小江和几个做风筝的工匠同我一起留在了塔上。
接下来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就是调试这只“风筝”,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和适应,小江已经完全找到了感觉,毕竟人家是有功夫在身的人,和那一世的普通人相比自然要厉害数倍。眼见着小江已经熟练掌握了从塔顶上降落到指定地点的技术,我们决定明天再换一个地势更高、地形也更复杂的地方加强训练。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我就和小江出了驿站,叫上那几个工匠一起来到了城郊附近的山上,此山同黑虎山在相反的两个方向,因此也不必担心被山匪发现,叫上工匠是为了可以随时调整“风筝”的部件,以令小江操纵起来更顺手。
我们挑了一处地势同黑虎山的左爪峰与右爪峰相近似的地点进行练习,又是一整天的时间,小江完全适应了更高、更险、风更大、距离更远的情况,只要再多练习几天,从右爪峰直飞左爪峰的构想不难实现。
回到驿馆,见楚龙吟正坐在外间的桌旁等着我,先倒了杯热茶递在我的手里,而后二郎腿悠悠一翘,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三日后动手。”
奇兵妙用
“老爷已经拟好具体计划了?”我坐到他的对面双手捂着杯子取暖。
楚龙吟勾唇一笑:“那伙山匪的寨子就在山凹里,江护卫由右爪峰飞至左爪峰后正可将整个匪寨收入眼底。居高临下,小情儿可知用什么法子最易使匪众乱成一团么?”
我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不知,啥法子?”
“炸。”楚龙吟口齿清晰地吐出这么个字来。
“哈?炸?”我吓了一跳,盯住楚龙吟的脸,“老爷,你要把那伙山匪……斩草除根?”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什么‘斩草除根’!你家老爷我哪里有那么狠的心肠呢?!那些山匪里估摸着很有一部分就是浣城人,更说不定在这城里头还有他的双亲妻小,斩草除根并不会让城中百姓欢呼雀跃,说不定还会对朝廷心生怨隙。老爷我的目的不在于‘除’,而在于‘俘’,用炸的只不过是要将他们吓得方寸大乱,从那寨子里跑出来主动投降,而我们则在吊桥的这一端来个守株待兔就是了。”
“那老爷想要怎么炸?”我问。
“让江护卫先飞过去,身上缚一根长绳,绳的这一端在右爪峰我们的人手里,待他飞过去后扯动另一端,这一端系上锁链,隔空扯过去,我们临场现做一个铁锁桥!”楚龙吟双目灼灼,“铁锁桥做好后,派数十精兵一人背一捆炮仗爬过去……”
“噗——炮仗?”我失笑。
“傻丫头,否则拿什么吓唬山匪呢?”楚龙吟眯着眼坏笑,“火炮又抗不上去,只能用炮仗代替。且老爷我想起了咱们上一件案子里那个重要的道具——弩,在此倒可派上用场。这几天我已命工匠连夜赶制了十几张大型的强弩,需两人一张地背上山去,到时也一并运到左爪峰上,用箭缚上炮仗,而后点燃炮捻儿,瞄准山匪的寨子射下去——嘿嘿,管保让那帮龟孙子不明所以吓个魂飞魄散!”
“没错!”我一拍手,“所以不必管那弩带着炮仗射不射得准,只要能射入匪寨起到扰乱匪心的作用就成了!”
“就是这个意思,”楚龙吟点头,“我们三日后夜间动手,搭桥、运弩、在山凹四周布人,需要一整夜的时间,因此真正动手是在第四日夜深时分,我们的人得在左爪峰上潜伏一个白天。幸好山间雾气大,架在峰顶的铁锁桥应当不易被发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好!”我听得很是兴奋,“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前方捷报了!”
楚龙吟笑了笑:“这一回老爷我要亲赴黑虎山观战,王爷也要去的。”
“那我也去!”我连忙道。
“你就在驿馆等我罢,剿匪这种事女孩子家还是离得远些的好。”楚龙吟笑道。
“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我看着他。
“哪里是一个人,不是还有王爷、凤箫和官兵么?”楚龙吟依旧笑着道。
“你愿意和他们同生共死而不愿和我同生共死?”我站起身瞪着他。
“我愿与你同生,”楚龙吟笑得眯起眼,“更愿你活得长长久久。”
“好罢。”我重新坐回椅上,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我偷偷跟去就是了。”
楚龙吟笑出来:“我会把你反锁在房间里的。”
“你——我要赎身!”我气得大吼一声。
“等老爷我把这事办完了再来办你赎身的事。”楚龙吟丝毫不为所动,嘻嘻地笑道。
“你,你你,你不让我跟你去,我从现在开始就——就绝食!”我气道。
“喔,情姑娘若是想让小生把你绑在床上然后用嘴喂你吃东西的话大可从现在就开始绝食。”楚龙吟邪恶地舔了舔嘴唇。
“你说过只拉手的!”我脸红脖子粗地道。
“情姑娘忘了?小生还预支了一记‘亲亲’呢,正好趁此机会连本带利还上。”楚龙吟笑得完全就是一头无赖。
我被他气得没了话说,只好干瞪着眼原地喘气,他被我的样子逗得哈哈一阵笑,末了才伸手过来拉住我,道:“丫头这回要听话,你若跟着我一起去,我还要分心照顾你,万一临场有变,只怕不能静下心来思考对策。老爷我又不是要亲自上山去打仗,也就远远地看着,旁边有官兵保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攥了攥他的手:“好罢,那我就在驿馆等着老爷回来,老爷千万要注意安全。”
三日后,护卫小江和楚龙吟挑出来的一干身手不错的官兵趁着夜色,带着东西先行悄悄地往黑虎山去了,第四天早上有人传回来消息,说是一切进行的相当顺利,小江他们安全潜入左爪峰,炮仗和弓弩也都布置妥当。下午,楚家兄弟连同逸王爷带着一千官兵大张旗鼓地进了山,驿馆里也就剩下我和庄秋水以及子衿了。
因担心楚龙吟的安全,我在房中有些坐立不安,只好出来到院子里晒太阳,却正看见子衿一个人出了门,自从那次同他闹得不愉快之后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个对视都没有过,基本上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状态,因而他这会子要去何处也不关我事,我就只管拎着马扎子坐在院子当间儿晒我的太阳。
正随意翻着从楚龙吟那里搜来的二流刊物,就听见西厢房间的门开了,抬眼看过去,见是庄秋水从里面走出来,心下一动,起身放下书,几步迈过去,在他面前立住:“庄先生。”
庄秋水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一对何时都不见波澜的眸子望住我,意思是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才向他道:“先生,前几天……大人他同你谈的那件事……没有让你为难罢?”我指的是楚龙吟建议的与他做兄妹的那件事儿,这几天太忙,一直还没亲口和庄秋水谈过。
“没有。”庄秋水淡淡地道。
“我……我很感谢先生当初替我医伤医病之恩,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只怕我是不能如伯母所愿了……能与先生做兄妹是我的福分,就怕先生嫌弃……”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倘若先生不愿意的话,也请不要憋在心里,尽管说出来就是,我再想别的法子。”
庄秋水看了我半晌,木声地吐出几个字:“如此,很好。”
“真的?”我放下大半的心来,高兴地望住他,“那可不许反悔了哟!我可是要把先生当成亲哥哥一样看待呢!”
“不反悔。”庄秋水继续木声道。
“太好了!”我一拍手,打心底里由衷地感到高兴,庄秋水的为人我很欣赏,心中早已把他当成了良师益友,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原本存在的那一丝尴尬,也可与他坦坦荡荡地相处,这结果再好不过。
心中这么想着,便觉得同他又亲近了几分,看了看他一成不变的木头脸和身上这件略略显旧的深蓝色袍子,想起前几天替楚龙吟买了一半的衣服就跑回来的事,正好趁着今天下午没有事做,不如连楚龙吟的带庄秋水的冬衣一并买了。
一念及此便扯着庄秋水一起出了驿馆走上街来,挑了几家衣铺进去让他挨个试过,买了两三身厚厚的衣袍,好在上一回我已知道了楚龙吟的身量尺寸,便也给他买了两三件。
回到驿馆时已是晚饭时候,我同庄秋水一起在厅里用了饭,而后各自回房。今晚是正式动手剿匪的关键时刻,也不知楚龙吟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正迷迷糊糊着,忽地闻到不知何处传来那么一股子糊味儿,初始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就觉得呛起来,起身把灯燃上,这才发现居然满屋子都是烟。
反应了一下我才蓦地惊觉:着火了!直吓得拔腿就往外跑,谁知还未跑到门边,忽然一阵眩晕,脚下一个没立稳就摔在了地上,失去知觉前心中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人在这烟里下了迷|药!
茫茫然不知过去多少时候,睁开眼时却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靠窗的椅上坐着一动不动的庄秋水,见我醒过来,他木木地道了一声:“还好么?”
“还好……”我坐起身,头还有些晕,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是哪儿?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放火烧了驿馆,这是驿馆旁边的客栈。”庄秋水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跳下地:“没有人受伤罢?现在什么时辰了?大人他们回来了么?”
“没有人受伤,所有人都在这间客栈暂时安顿,现在是寅时,大人他们尚未回来。”庄秋水一一答道。
“火呢?火扑灭了么?是谁把我从房间里救出来的?”我连忙追问。
“火已扑灭。”庄秋水只答了这么一句。
“先生,你可看到是哪里的房间着火了么?”我想了想,细细问道。
“整个院子都起火了。”庄秋水答道。
“那,先生可有闻到那烟里有迷|药的味道?”我看着他问。
“只在你房里有。”庄秋水道。
显然我是被庄秋水从房里救出来的,那么迷|药又是怎么回事呢?只在我的房里有,很明白,纵火之人的目的最主要是在我这个房间,我这个房间平时除了我之外还有楚龙吟在,难道纵火之人的目标是楚龙吟?
整个院子都着了火,说明那人是想把我们这伙人一网打尽,但是楚龙吟是必须要死的,其他人死不死的无所谓,所以才在我们这个房间多加了迷|药,以防我们逃出去。
——是谁呢?谁这么想要楚龙吟的命?楚龙吟到此城还没有多少天,来了之后做的全是为受灾百姓造福的事,怎么会同人结仇呢?若说他的对头也就只有那些劫了官银的山匪了,莫非在我们算计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算计着我们?双方都定了今夜动手,所以他们才会趁夜潜入驿馆来烧房子?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楚龙吟也随兵去了黑虎山下,这才扑了空。
这么一想不由得越发担心楚龙吟的安危,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来回转圈子,庄秋水站起身,木声道:“你若没事,我便回房去了。”
我看了看他,一拍脑门:“哎呀!真是讨厌!今天才给先生买的衣服,只怕这会子早烧成灰了罢?!”
庄秋水顿了一顿,方道:“没有,我带出来了。”
“呀,那太好了!”我倒有点诧异,照理说这块木头不是那种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呢,这回是怎么了,因为火是木的天敌吗?
做我夫人
庄秋水看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你给大人买的衣服,我也带出来了。”说着指了指床头椅子上,见我睡前叠好放在枕边的那几件衣服仍旧整整齐齐地在那里叠着。
耶……这块庄木木还真是开窍了……
将他送出门去,我在房中坐到天亮,然后一早出了客栈门来到驿馆外,见不少老百姓正围在门前看热闹,门口守着两名衙役不许闲人进入,我往门内瞅了两眼,但见院子被烧得漆黑一片,尤其我和楚龙吟原来所住的那个房间,只剩下了残梁断柱。
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着,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飞奔而来,我和众人一起循声望过去,见大街上正有一骑向着这边冲过来,马背上一袭大红袍随着清晨凛冽的冬风上下翻飞着,红袍上面是一张英俊却满带着焦急的脸,不是楚龙吟还能是谁呢?
众人见状纷纷避身让路,我瞅着他眼看要到近前了还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便也下意识地想要闪开,然而他的马速更快,眨眼就到了身边,突地俯下身伸过一根胳膊来扯住了我的前襟,就着冲势一把将我从地上拔了起来,再一用力就把我拽上了马背,而后紧紧抱在身前扬长而去。
就听得身后围观众人居然齐齐叫了声“好”——我去!他们以为这是表演马技杂耍呢还是怎么地?我生怕从马上摔下去,只好拼命地搂着楚龙吟的腰,他驾着马在前面的路口处向左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这才放慢了马速,没等我调整一下坐姿,就被他俯下头来吻住了嘴。
马儿慢慢停下步子,他也终于移开了唇,在我头发上揉了一把,笑道:“臭丫头,还活蹦乱跳的呢?没把你家老爷我给担心死!”
“我还担心你呢!山匪的事怎么样了?”我调整好坐姿,横着坐在马背上被他抱在怀里。
“匪寨已破,灾银全部收回,小丫头你这回立了大功了!”楚龙吟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尖儿,“你们这边又是怎么回事?我今早才一进城就听见有人说驿馆昨夜失火,也没跟王爷打招呼就忙着赶过来了。”
我把昨晚之事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老爷,你说纵火之人会是冲你来的么?”
“十有八九,”楚龙吟略略想了一想,“那些山匪中有很多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城人,进出城都很方便,关城门是关不住的,很有可能他们有一些眼线就在城里潜伏着,昨夜之事只怕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那!老爷!我们几时能离开这里?”我连忙揪住他的前襟问。
楚龙吟笑起来,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傻丫头,乱担心什么,大不了从今儿起老爷我弄上一伙子护卫在门口守着就是了。才刚把那窝山匪抓住,审问定罪等等一干事宜只怕还要忙上几天,放心,我会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清楚,然后咱们就打道回清城,可好?”
“从今天起我要一刻不离地待在你身边,你不许丢下我!去哪儿也不行!”我严肃地道。
“好,好!”楚龙吟笑着,“你不说老爷我也要说呢,这一回把老爷我吓得不轻,你要怎么补偿?”
“刚才不是已经补偿过了么。”我扎进他怀里,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喜欢腻着他了,尤其是经过昨晚之事,只想每分每秒地同他在一起,好好儿地看着他伴着他。
楚龙吟似是感同身受般地也将我搂得紧紧,两个人默不作声地马背上相拥着,忽地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炸响:“哎呀呀!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啊!大家快来啊!……”
连忙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老太太正从这巷子里经过,指着我俩就喊上了,紧接着就听见巷子两边的民居里纷纷传来脚步声和开门声,我和楚龙吟表情僵硬地一个对视,见他咧嘴一笑,道了声:“溜之!”说着便调转马头一夹马腹,二人一马一溜烟儿地逃之夭夭了。
昨晚的火灾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烧毁了一座院子和一部分财物,楚龙吟从清城带来的几本□小读物也被付之一炬,令他惋惜了半天。驿馆的工作人员又打扫出一所院子供我们这些人重新入住,逸王爷还专门派了几十名官兵日夜守在驿馆周围以保护众人安全。
之后数天里就是把收回来的赈灾银如数兑还给之前替官府垫付了钱救灾的百姓,剩余的钱仍旧用于灾后重建。那些被抓的山匪也量其罪行一一定了罪,楚龙吟还请逸王爷动用官兵来了个全城人口普查,最终又抓获了十几个漏网之鱼,然而过了几回堂下来却没有一个承认放火烧了驿馆。
因此次出行发生了许多突发状况,从而耽误了不少时间,楚龙吟便没有再多做停留,且毕竟姚大人是当地知府,他也不好太过越俎代庖,便把驿馆纵火案全权交由姚大人处理,我们一行人则在赈灾一事处理完毕之后启城回转清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