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演出,台上热火朝天和台下震天价喊好的都是本校学生会的人,感觉是照镜子作揖--自己拜自己。至于光复大学在座的,只静静地观赏,间或私下里轻声交谈两句。思哲原想趁这当儿找张家崎叙旧,又见以外联部长为首的那圈人,正围着他攀交情,便不好挤将过去。本来那群人就口袋里装锥子--爱露尖儿,这会好不容易请来个有头脸的人物,都抢着上前结交。思哲不想听他们所谈何事,光瞧着他们面部表情就已够受用的了,他们还是学生,所谓的社会交往经验绝大多取之于电视剧的模板,可是那种东西施加了艺术形态的夸张,他们还不以为然,更添注了自己的发挥,其恶心可见一斑。张家崎虽然沉得住气,也未必见过世面,抵挡不了虚荣心,被那帮人溜须一番,顿觉义薄云天,行止渐显出佻闹态。思哲想他此番得了意,与己差距明显,异地相逢,可不比先前分庭抗礼了。转念这想法太没骨气,自己傲骨沦丧,胸襟不够坦荡。然现实如此。想高中时少年得志、英气勃发,何尝落后于张家崎,未料短短一年,落魄如此,譬如现在想要接近张家崎促膝畅谈便是不能够的,他身边都是本校学生会有头脸的人物,自己辈分不够,除了端茶倒水还轮不上说话的余地。想到端茶递水这一节,忽地惊了一跳,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和张家崎是老同学,待会儿莫不要被他们指派给张家崎递茶水,那便难堪到家了,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趁龙蛇混杂,预先走了。思哲还没闪出门槛就听顶头上司叫自己,预感里一阵不妙。果然新任的女文艺部长在来宾席那边,一面为张家崎拿水果招待一面提着嗓子喊:"思哲,不是让你负责茶水的吗,你瞧客人杯子都空了,还不拿水瓶来续水。"思哲原本佯作不闻,大步流星走出去也就无事了,可是思想被人侦察到,骇悚地当即愣住了,便丧失了撤退的最好机会。偏那新任女上司弄得巧,又吊着嗓子高喊几声,恨不能把全舞厅的注意力都集己一身。思哲羞以午后,被这女人几句吆喝,赤祼祼地划分尊卑,好比捅破的面纱,再装得和张家崎平分秋色都不能了,暗地诅咒这女人不明就里的混账,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见张家崎习惯性地微笑,无论这笑的涵义如何,自觉颜面全无地烧盘,血都涌到了脑门上。女部长丝毫没有留心思哲面色不善,又迭声催他快些。思哲越发火气直冒道:"你自己没长手脚的,成天倒会使唤别人。"说着怒冲冲摔门而去,却是把在座人都惊得呆了。出了舞厅的思哲尤自纠织在郁勃里,如同沉肃的野兽,恨不能找个发泄处,自叹人间,尊卑为何物,当真不是地位使人增光,而是人使地位生色,还是学生就有贵贱之分了,日后踏向社会又当如何,今天还可以反抗,明日怕不要就范呢,想这番闹的不小,虽是为保全颜面的无奈,可得罪了顶头上司,又是外联部那一派的人,日后学生会里定然讨不了好去,事实上颜面也未必保得周全,今次的寒窘被张家崎撞见,笑话也是在所难免的,本来假使这趟面南为尊的不是张家崎,而换作另一个不相知的人,或许自己并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正如兰德尔·贾雷尔所说,如果你被置于某种地位的时间足够长久,你的行为就会开始适应那种地位的要求,自己加入学生会被人差唤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前倨后恭地推独轮小车都使得,竟还在乎这端茶递水的活计吗。晚上无风,走无几步,舞厅的歌乐竟都暌隔得远了。郊野的圣诞夜似乎在冥冥中静默,明月的清辉给远处的山林着染了灰驳的影,更添一种低沉的忧悒。道旁的矮灌木和枯草都弥散着霜打后的清新植物气息,路灯影下显出嘴边呵出的雾气,在干冷空气里悠悠地却不失分量,仿佛有一支浓郁的燃着的雪茄。思哲一路想着要不要与张家崎私人见面,犹豫不决,便增大行程,从操场绕道,一路除偶遇几对如胶似漆的恋人,别无熟人,转过小园圃,便是红砖青瓦的三宿男生楼。蜘蛛他们机械系便住这幢老式公寓里。思哲近来少见蜘蛛,颇有造访之心,便顺道入得楼里。蜘蛛住的三楼3304室,离水房一脉之隔,终年气息熏人。据说这里出来的男学生,时日久了,骨子里都一股腌段刍辔叮无论怎样沐浴熏香都除之不去,除非嗅觉不灵或是天生异趣的MM,一般都不肯下嫁。思哲爬上三楼,正挨着门牌摸索,前面一哄而起,四五个身着羽绒冬衣的麻辣男人正拼了几张桌子,借着走道微弱的灯光打梭哈。思哲向他们打听蜘蛛,都不耐烦地往身后的房门一指,原来他们是同寝室的。思哲推门进去,扑面一股粮食发酵的酒气,室内却空无一人。思哲正疑惧不安,上面有人拍自己肩膀,他倒吓了一跳。望上看时,蜘蛛悬空坐在上铺的防护栏杆上,居高临下翘着二郎腿,手里半瓶老白干,说话舌条都发直了,可依然能维持高难度平衡,保证身体不倒,令人好生佩服。思哲触目惊心地拉他下来,他倒置身家性命不顾,慢吞吞趿了拖鞋。嘴里嘟囔着跳下床来,露出身后零乱的铺位,好比欧美国家的flea market跳蚤市场。,大到瓷器花钵小到指甲钳剃须刀片,一应俱全。尤为醒目的是一条好似消防水管一般的白色软索蜿蜒地盘在那堆杂物上,远望去好比宇航员在太空里见到的长城,近看才发觉这不是孟姜女泪水下的悲壮,而是一堆略带异味的袜子一条条编结而成的辉煌。原来蜘蛛轻易不肯洗袜子,以前的袜子不到被脚汗浸得硬邦邦可以站立是绝不替换的,这回新追求女孩,自然要弄得清爽些,于是买了十块钱一打的袜子隔日替换,长期积压下便有了如此宏伟的工程。蜘蛛把这条袜子索譬喻成老式计算机用来记载数据的磁带,每一段都代表一个追求的进程,至于他本人呢,凝结其上的是心血热情和眼泪,那段日子可谓把脸皮磨厚了作装甲,抵御被拒绝的羞辱,把鲜血当墨蘸着写情书,还打动不了硬绝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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