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一股陈腐的气味,混合着渡船头船坞的腐木味和酸湿的笋衣味、从山那边席卷下来的烂叶味、久晒不干的衣服上的霉湿味,这重重气味压着她,像一袭老僧的袈裟,成为婚姻的信众,就得在那划好的领土受到规范,遵守领土的教义。她十八岁,育龄理想,父亲利用她传宗接代,她的弟弟夭折了,父亲庞大的事业只有她一个继承人,父亲为她找了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混合家乡各种味道,纯种到不会坐艘船从那条河川逃离的种猪。生下的小猪仔将与她父亲同姓氏,白家能不能子孙兴旺,端看她的生育能力。
男人的身体有着结实的线条和铜色的肌肤,她怀疑父亲为她找来某个少数民族壮汉,他需要先天基因强壮的子嗣,为他搬运山上的云笋和建造坚牢的船只。这个男人走路从不走在她前面,很少主动和她讲话,他遵守丈人给他的任务,在她的闺房里恭敬地、不敢张声地做着培育子嗣的大事。她听到屋外群鸟的夜啼,一条青蛇娑娑滑向竹枝头,几条鱼跳出湖面又跌回去溅起一大圈水花。男人睡着了,小心翼翼呼出沉重的气息。
她的男人在歇工的星期天,总是慌张而沉默,成天在庭院和婶叔家的孩子玩乐,吃中饭时,家族成员聚在一起,饭桌摆在厨房边的长廊,她男人的眼神只停留在那些侄儿女身上,不与婶叔们的眼神接触,每个星期天她搭渡船去城里,不与他们吃中饭,一早出门,傍晚回来,两个婶婶在杨柳树旁、紫藤花架下交头接耳,她从她们身边经过,把高跟鞋踩出很响的声音。
城中闹街布满新商行,如果她愿意,可以找个男人到挂着旅社招牌的屋里去,那里也许有新式的流苏窗帘、碎花壁纸,四周飘着新家具的木香味,也许只是一张床一个茶几,茶几上一只温水瓶。不管是哪种摆置,起码都会有新鲜感,不必负责,走出门外就两相遗忘,所以在床上时可以为所欲为,肚子弄大了也无所谓,不管谁下了种,生下来的都姓白。但她最后没走进去,她不想多此一举,床上那件事没有乐趣可言。
她买新式衣服,去书摊翻报纸和杂志,看那上头的广告。婴儿奶粉、脚踏车、油炉、面霜,那些东西都有一种海洋和天空的气味,联结西方世界的想象。她还去看同学,她只念了一年高中就被父亲叫回家,因为她精神衰弱的多病母亲似乎随时可能死掉,她得像随时等着守灵似地陪着她,那也是为什么父亲急着找一头种猪进来吧。
她有时成天在同学桂花家,在桂花房里读书,在院子里和桂花妈妈聊天,脚边磨蹭一只懒洋洋的猫,到日偏斜,搭上黄包车去搭渡船,在渡船头见到乡人,不打招呼,近一个小时的摆渡时间,她总想象渡船回到船坞时,她可以化为一股水气,在空中蒸发。
我工作的角落
有和薪水不太等值的东西存在
老太太领我走向她的客厅,跨上三个水泥石阶,一扇已显老旧的灰色纱窗,推开时,门轴发出苍老的嘁叩声,脚下的地板也吱吱作响。她的客厅有一套沙发,盖着几近洗白了的蓝色布套,我坐在那布套上,整个身子像陷到一个凹洞里,从那个凹洞看到一部灰铜色的电视,一部锈斑满布的冷气机嵌在窗框里,框旁立着一部电风扇,起毛的上等缇花窗帘,一张圆形餐桌靠近窗边,四把镶着藤编坐面的餐椅,一束阳光照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她把纸盒放在沙发座前的茶几上,给我一杯她从厨房拿过来的淡茶,还烫口,我将茶杯搁在茶几上,淡茶需要时间降温,我们得用交谈填满降温的过程。她说,她不知道菊子有个侄女这么大了,她称呼大姑菊子,那是大姑在殖民时代的名字。
“你大姑好吗?”
“老样子,每天用血液透析仪洗肾,家人帮忙操作。”
“那是很幸福的,不必到医院去受罪。”
“您看来身体不错。”
她笑了,嘴角一牵动,脸上皮肤漾起光泽,她伸手抓起小茶几电话旁的烟盒,拿出一根放进嘴里,点火抽了一口,吐出烟圈,说:“膝盖走路较困难,越是这样,越是每天走点路,推菜篮车去市场买点食物回来。”
“过马路方便吗?”我问。我想象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在马路中间左顾右盼,从车阵间穿行到对街。
“哦,就是这么一个皮囊,撞了也无所谓。”
“您自己住?”我代送寿礼应该得到一些回音,好带回什么讯息给大姑。
她抽了两口烟,说:“有个儿子住在大楼里,我习惯住这里了。周日他们会回来,看我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她说“他们”,想必是一个家庭的代名词。我不再追问,我只要一个可以回复大姑的讯息,一个就够了。倒是她盯着我瞧,像要从我的骨头血液开始辨识,像猫头鹰在夜晚睁开明亮的眼睛,眼神想穿透什么,从我的毛发扫到*的脚掌。
“你哪儿上班?”
怎能这样肯定我应该有份工作?难道我不该是某个养尊处优,闲来没事逛街喝下午茶的阔太太?也许我脸上并没有那种暗示,而有一种领薪度日的标志。
我的工作和其他行业比起来,不值几个钱,一走进办公室就与纸张为伍,纸很重,裁成一个固定的尺寸,几百页装订在一起,再用大牛皮纸包成一叠叠,足以令人搬得弯腰驼背,有时走着就踢到地上那一迭一迭的纸张订成的商品,痛得脚拇指像泡在一缸又辣又呛的姜酒里。纸上有字,像贩卖商品一样兜到市场上,但不像日用品那么实用。我们在写那些字,或把别人写好的字编辑成一个像样的商品。不好卖的时候,功用还不如一张卫生纸。但在我工作的角落有和薪水不太等值的东西存在那儿。
那儿时常有灰尘浮游过去,落在|乳白色的百叶窗页上,使窗页变成阴雨来临前天空的苍灰;落在黑色台灯座上,露出一丝一丝的形体,收集起来像团棉絮,灰黑色的;也可能落在桌上满载醇浓咖啡香的杯子里,顺着我的舌喉,滑到体内那片温暖的脾胃。桌面像座围城,书稿和书籍围起两只手可以自由运用的空间,我在那空间里沉静地拥有一个想象的世界。薪水维持我的女儿有个像样的幼儿园可读,一部分缴房贷,剩下不多,但我所需不多,在成堆的纸张里,我不需要华服。我就在两只手围起的空间,把女儿忘掉,把城市的声音忘掉。我不需要告诉老太太这个空间给我的价值,我回答她:“在出版社,离这里不远,转三条街,过三个红绿灯就到了。”
她精亮的眼睛如鹰眼,寻找什么猎物地注视着目标,在瞬间放大亮度,天花板并排的两支日光灯顿时失色,那对比像阳光从阴翳的浓云投射出来,特别强烈亮眼。她提高声音问:“要走几分钟?”
“十几分钟。”
“那就常来坐嘛,告诉我菊子的消息。”
离开她家时,我把那温度适好的淡茶喝了,下意识拍拍裙子,像要抖掉什么似的,我相信那是种心理反射──不需要和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有什么联系,和大姑同时并存的人如今已过尽他们的青春繁华,随时准备向人生舞台谢幕,他们也许百无聊赖等待落幕那一刻,也许以各种病痛徘徊舞台,也许整日惶惑那一刻的来临。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几近刻薄,但我也预见了若我能活到八十岁,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也许已对我视而不见,当我是等着倒掉的馊水,掩鼻落荒而逃。我将不介意他们对老人的不耐烦,因我确信我也将依藉我一生的丰富经验,对他们的年轻不屑一顾。那么这个老太太比八十岁的我仁慈了,她愿意再看到我。看在仁慈的分上,我留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礼貌地说,有事尽管打来。我怀疑自己只是藉以减轻内心对刻薄的罪恶感。
老太太房子所在的巷弄,几排日式房子排列有序,家家户户有前院,从泥砌围墙可以看到大房子都附有后院,长巷两旁围墙绿荫成林,浓密绿树轻掩屋檐,屋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没有声音,只有静静的午后阳光打在屋瓦墙垣上,照得叶脉光影交乱。黑灰色的屋顶望过去,没有高楼遮挡,这是片国防用地,私人建筑物不得高于七楼,附近是学校和保留地。这座眷村区保有一片天空的领地,树梢连接天色,和我的办公区域分属两个不同世界。事实上,走出眷村,过一个红绿灯就是繁华不尽喧嚷不已的商街,眷村包覆在霓虹闪耀和连绵不绝的车嚣中。接近出入口的一排二层楼房舍没有院落,像两层架高的火车厢,一个车厢住着一户人家,从窗户望进去,一眼看透家当。这个世界有阶级,像军服肩上的徽章,这边厢房住宅自然是那些连徽章也称不上的人卧居之所。但那房里有生活的声音──主妇的洗涤声和交谈声。
十八岁的泽地丰饶温润
她的子宮像热带雨林那么潮湿而温暖,微小的生命攀着树藤滋长,岩洞里蛇蟒盘绕,柔湿的沼泽里蛙鸣虫回,十八岁的泽地丰饶温润,她的腹腔深处有个生命在攒动,起先是股细小的拉力在腹腔里抽滑,像热流回荡,那拉力越来越大,子宮不再有它回旋的余地,它占据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皮肤更加细致光滑,家族每个成员对她投来尊敬的眼光,多半那眼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他们对她的期待全在这个可能的白家产业继承人,她像随时准备垂帘听政的准母后。但这绊住她所有行动的怪物,除了带给她几分睥睨一切的神气外,挑不起她任何一丝生命的感动。
到了一个秋凉的破晓时分,土烟囱刚上炊,淡淡飘出一缕烟丝,一声婴啼划开空气的凉寒,院落响起慌忙的脚步声,几名小眷走入东边二楼的主子房,透过纸窗向房里的白老爷夫妇喊:“小姐顺产了,是名男婴!”
屋墙外,王顺将耳朵贴靠着干硬的墙面,沉重的呼吸回荡在泥砖缝隙里,和婴儿的啼哭声搓揉交结,好像两股气都要冲出那道墙,他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婴儿啼了八声,天空游走的炊烟,凝结不动,天绘着清亮的蓝色,他贴靠墙砖的颊面僵硬,杨柳枝梢拂风颤动,一个大光头从门廊处走来,低声说:“顺爷,是男婴,恭喜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