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头又说:“有了儿子了,您称爷也相当了。”
王顺跳起来打了他一记,脚着地一滑,摔在泥地上,湿凉的水汽渗透到皮肤里,他眼里也有一圈湿滑,使他看不清路面。他沿着墙根,蹑足走到泊珍房的六角形窗边。从他站立的角度看过去,窗棂的细格子里沉落一股安静的气息,泊珍苍白的脸上两只浑圆眼睛,正往他这里瞧,两人眼睛碰个正着,他匆匆闪开去,泊珍的眼里既无惊讶也无惊喜。他沿着墙根走回那块有凹痕的湿地,走过杨柳枝,走向一个应该受到恭贺的地方。
她一直记得他的身影从窗边流逝,快得像什么也没发生,是道流逝的光,在生命的某个角落擦身而过。泊珍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很久很久,甚至不记得时间真的存在过。
儿子为她两肘Сhā起翅膀,她可以飞到高高的地方俯视村里这些人,可以从叔婶身边轻轻飞跃过去,无视于他们的存在。她的四周变得安静无声,白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将来要打理这家族,她只要驯兽般地驯服儿子,就可以垂帘听政,发派每房每户用度,她同时要学习做生意,以免败光家财,生意还没学成,一家族的人都当她已是一身武艺。学武艺之前,她得先学会发号施令。她叫争执中的堂弟妹们退到房里去,堂弟妹便像受了一道圣旨似的,怀着满肚子气愤回到房里,从窗边投来压抑的眼神;各房小厮小眷任她差遣,不服气的,也只能偏过头去找个旁人视力无可及的方向瞪瞪干眼。
她到母亲身边,母亲精神有时不知漫游到何方,有时倒又清醒来纠正她,不要对家里人颐指气使呀,阿爹还在呀!她担心自己在村落里一直待下去,也会和母亲一样,常年躺在一张床上,把黑发躺白了,把所有的生气躺成一滩凝止不动的浊水。她说:“让我跟父亲去了吧,我可以像二叔、三叔那样,长年在外地的驻点管着生意。”
“二叔、三叔是男人,那不一样。”
“我起码可跟在父亲身边见识了。”
“时候到了,他会叫你跟着的,你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吗?”
她该像头安静听话的绵羊,等着繁殖。
她可以待在桂花家不回来,但那似乎会掀起一江水来淹没村落。她必须在家族里继续摆派头,尤其父亲不在的时候,她母亲病恹恹发不出来的声音,她得替她发,越大声越像个继承人的样子,别人不敢随便欺侮上来,她绝不让别人识破她只能在床上等着繁殖。
若说繁殖是她唯一的功用,她一定是最优秀的孕母,儿子还匍匐学步,她就又怀孕。只有她遗传了曾祖父强悍的力量,曾祖父独自居住在村落北边一栋坚实的房舍里,那里充满药草的香味,他低垂细长的白眉看着手中的药草,在钵上磨着独家配方,医治暑瘴寒疮等怪病,他将近八十岁,可以爬到山上远眺村落那条缓缓向东流去的河水,他收集所有鸡壳,在壳里炼取长命配方,母亲的生命靠他的药方维持,泊珍相信自己的生育能力是长期吸到他房里的药气。曾祖父说,不是什么药都强身,你的救命药可能就是别人的夺命药。曾祖父的声音像村落的河水,细长悠缓,他是全乡最老的人,他遗给她祖父一块山林和一艘船,自己就潜居到林中,他如药库的房子外有密密的竹林,他说,竹根在他房底下窜伸,他要到竹根松垮了他的房基才会死去。族人都相信那话,相信竹根将蔓延很久才会松垮他的房基。
族人盘算她肚子的动静约莫跟盘算曾祖父的寿命一样充满乐观,他们都相信他两人代表家族里那股神秘旺盛的力量,可以决定寿命和要不要受孕,如果这是父亲的赌局,那父亲是在赢的那方。她是那片神秘的沼泽,那里生命力无穷。她坐在曾祖父的药草堆中,找到一种可以实时止吐的药草。她不确定自己的生育力活跃到什么程度,该生几个才能达到父亲的标准,但她在那药草堆中拨弄,也许有种可以排拒生育力的药草,幸运的话,也可以找到一种让人凭空消失的药草。
开胃菜
两个人可以去的地方可远可近,就像一颗蛋,水煮或打散蒸炒悉听尊便,去远去近,本质皆是爱情,水煮或蒸炒,本色是蛋,差别只在于变化。端点不同菜色吧,那个引起饕客不断流连在众多厨师宴客厅里的,是切工,是火候,是调味,是同样的一种东西做出了不同的口感和味道。
火星上有什么?她这样问他。
听说有水汽。
那么可以生存,我们不如去火星。
但是宇宙飞船去撞击那个有水汽阴影的地方,却只造成了一个凹洞。
常常是这样,事情总是不如预期。她回应他,并钻到他腋窝下,像钻到另外一个世界,脸颊靠着腋窝,正看到靠墙梳妆台的镜子,昏淡的灯光投在镜面,为他们反映在镜中的脸颊和背部抹上一层柔和的色彩,那镜中世界便仿佛某个星球,比想象更朦胧。
那么火星去不成,在现实和想象中分隔两个世界也不错。她说。
他拉出她,亲吻她的颊、她的嘴,她颈边一颗浅浅的红痣,说,是在一个现实的世界去使生活有更多想象的成分。
想象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弥补实现中缺乏的部分,为了试看看多种可能。
所以现实还是和想象混在一起,其实没有两个世界。
她从镜中看到两个身体再度交缠,像两个雌雄不同的世界试图进化到没有性别,只有爱意的世界。爱是精神,精神领域超越一切,她认为那是进化,即使他们的身份不合世俗时宜。有几次,她想象他的太太假扮成服务生以送餐为名,敲门进来,她也想象有部摄影机正对准旅馆出口,摄下他们的影像和墙眉上的旅馆名称。这个想象使现实的可能性变得惊悚焦虑,但那种时刻很短暂,她坚信两个拥抱的身体是进化。
她吻他的喉结、泛着光泽的肩线,一节一节以唇舌爱抚背椎,到那弧度优美的臀部,他再一次硬挺,她的唇沿着腰线滑到那硬挺的力量上,他呻吟,慢慢飞行般的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她要他去那里,那里将什么都没有,只有肉体愉悦的呻吟。一滴水从攀在高山峻岭石块下的冰柱滑落,晶莹剔透,折射阳光的灿烂七彩,滑到石下凹陷的裂隙里,与早在那里滚动的水珠汇聚,开始遥远的旅途。水流清澈冰凉,每滴水滚动着阳光的七彩光芒,山高天蓝,空气清凉,那水滴与它的环境如此透明而纯净。到你那纯净的世界去吧,她在他胯旁呢哝低语。
你曾有几个女人。她躺在他身边问他。
他鼻息渐重,仍回答她。那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我最爱的女人。
你对前一个也这样说?
我不是专业的。
哈。她笑了。这话听起来满专业。但也无关紧要,菜色很多,厨师会想尽办法让客人相信送上来的这道是特别的。客人相信并期待,端上桌的选择是最对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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