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是不能满足的,人多了就嫌杂,管不得那股生气多么珍贵,那时多少人想调单位呀,一队伍人来到台湾,里头许多江南江北大户人家出生的,不愿屈居在小平房里,就钻门路往条件好的单位调,那时还有人逃走了,凭着大陆带来的金子做生意去。我们不争不抢,只是跟着医疗单位往台北来,就配到这里了。唉,算来有四十几年,人生的后半就在这里。新竹那眷村还在,不久也要改建了,不改建还真不行,我有个老朋友住那里,进门一条窄窄的秘道,右边墙上挂满盛开的兰花,左边是卧房,人走过去,花架的吊勾还会勾到肩膀,到底一扇门推开,满室泛黄的书画,书堆中勉强放了一部电视和两把椅子,及一条通向厨房的走道,他戴着眼镜坐在书堆拥簇的椅子里,我只看到苍老两字,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无声无息,只变成他书堆上、镜框边的一点反光。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只能坐在那里,任由时间慢慢蚀化到不剩一滴记忆。你知道,后代子孙不会记得先祖的,记忆勉强到第三代,可又无足轻重了,第三代忙着他们的人生。”她咳嗽,停下来饮茶,“抱歉,我很久没有讲过这么多话。”她拉拉衣领,站起来,去厨房把方才那壶水再烧热,我随她到厨房,替她将茶壶放在流理台上,水沸后可即刻冲茶。
厨房墙面铺贴白色瓷砖,除了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微微泛黄,抬头所见的地方都洁白发亮,抽油烟机虽老旧,倒没有沉积油垢,锅子碗盘都是失去光泽的老样式,但干净清爽地趴在流理台上晒着窗口投来的一缕阳光。我说:“整理得很干净呢!”
水沸了,她慢慢提起水壶冲茶,没有回答,仿佛没听到我那声赞美。墙上一只铜色挂钟,一摇一摆催着时间。我抢先端起泡茶壶回到客厅,她没有跟过来,转身去洗手间,我环视四周,电视上有两个相框,分别装着年轻孩子的照片,一男一女,墙上空白,只有一只圆形时钟。石英蕊走动的声音有规律的敲击这屋里的每一角落,我坐在桌前倒茶,那声音也不曾遁形。过一会马桶冲水的声音传来,隔了木板门,那声音沉闷而悠远。老太太慢步过来,脸上沉静从容,亮而不烈的阳光在她身上都仿佛沉睡,待她坐到眼前,我只觉时光都老了,我像坐在一个脱离现实的空间里,那儿只有静缓的空气、失去光泽的墙壁、散发腐气的家具和沉重迟老的呼吸。
“我刚才上洗手间时在想,生活竟可以简单得变成只是对着一部录音机讲话。”
“当然不,我在这里聆听您的声音,记录您的表情和情绪,录音机只是一个方便记忆的工具。”
“现代文明的产物!就像照相机,可以留住青春,留住影像,留住那些原可以忘记或扭曲的事实。”她停了停,眼神又是伸向一个远远的地方,“如果没有相片留下的证据,我并不在意一口否认已存在的事实,真的,无视于道德感有时也很快活。嗳,我是不是毫无头绪,孩子,你还年轻,也许知道事情应从哪里开始,而我老了,有些糊涂了,我的人生总是以片断的方式突然浮现脑海,但我讲的时候,这部人生变得更悠长而急于表达,你若听得糊涂,随时可以问我,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完全依据录音机录下的写,我也可能叙述错误。……”
现在,我很清楚知道,老太太是个生动的叙述者,但她可能失去某部分的精准,她不只说故事,她还要诠释那故事,她在对她的人生发表意见。我的纸页上记录的轨迹开始凌乱如散落的枝叶,而我仍坚持把相关的事情画出图式来,以免不断重复聆听录音带,我并不打算在这个书写的案子上下太多准备功夫,以过去的代笔经验,若口述与数据搜集顺利,一季就可以完成书写。如此算来,五次到十次的录音该可以完成初步工作吧。
但她告诉我:“孩子,你不必急着把我的故事很快听完,我没打算当一个精明的诉说者,八十年的人生,需要一点耐心去回味,你是菊子的侄女,我邀你一起来,就将你当自己人了,你来坐坐,甚至留下来吃饭,你对我的人生的感觉不要拘泥于录音带,孩子,我们多点时间相处。”
这些语言令我深感挫败,我只盘算工作时数,不涉情感,她却试图建立情感的联系,我该后悔接这个案子吗?大姑曾为她做事,难道我该为了她们两人曾建立了关系,而替大姑做人情,做类似买一个时段送十个时段的交易?她们两人若有感情,为何在大姑洗肾度日时,老太太不曾亲自探访?大姑过去也鲜少谈及这位雇主?时钟的滴答声在屋里响着,天花板两盏日光灯的两边发黑了,这屋里的一切都陈旧,大姑的脚步过去也曾在这里响过。那么,她的故事里会有大姑吧?我心中一片茫然,为了那已走掉的时光里可能存在的人事,我卖出时间和脑力。哦,我将不做一个痴呆的聆听者,我得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为了钱而卖掉时间的人。
她终得回到一个觉得自己有用的地方(1)
渡船头的船夫宝叔看到她时,说:“小姐您回来了,您瘦了,可结实了!”
同船的人有的盯着她看,有的问小姐一向可好。他们包裹着冬帽的脸庞,粉通通的散发乡村人朴拙的气息,那气息却掩不住夹杂着敬畏与无知的好奇眼光,她与父母不告而别,留下两个稚儿,在乡间是件不光彩的事,必然他们心里藏着耻笑或赞扬,她走上岸,把这些无法揣测的眼光抛诸身后,视线所及的那片山峦住着采草炼药的曾祖父,她仿佛闻到药草味在空气里飘散着阵阵香气,山峦上也扎实地盘结着父亲的产业。前方打仗,父亲的生意做不做得下去?母亲是不是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待她?
前门是敞开的,平时就这样的,一是方便工人进出,一是若有乞儿经过讨食,门内的人可以听到声音送出饭来。过去她常从工人聚集的侧门进出,这次她选择从前门进来,家人习惯待在与厨房相连的后院,这时的前院应是幽静无人。进了院,守在小偏房看门的家眷福哥见着了她,不胜欣喜迎出来,她要他别张声,快步往母亲房里去。
母亲房在二楼,她家是村里唯一有二层楼房的人家,兴盖时,特别从珠江运来建材,用云花石砌墙,烧瓦覆檐,上等木头隔间,漆料也是福州师父特别调制的,父母亲住在二楼,居高临下,彷似这村落的主人,从渡船头就可遥遥望见二楼顶上拱形的蓝屋檐。从回旋的楼梯走上来,侧房的嬷嬷和一名丫头见着她,不能置信的张着嘴巴无法言语,她站在她们面前问夫人好不好,她们才颤震着声音说:“我们以为小姐不回来了!”
“这是我家,为啥不回来?”说着,一手推开门,母亲坐在一张圆桌前,手里做着织物,抬眼与她相逢,母亲早听到她们门外的对话。
“桂花信上说妈妈生病了!”
“若不生病,你就不回来了?”
母女隔桌相望,母亲手里是件小儿衣服,绣针停在缎面的胸口小花。母亲打量她,像看着一件遗失的东西,拾回时不太确定是不是当初掉了的。
“你到底是活着的,都在做什么?替伤兵擦伤口?还是忙着把死掉的人送去太平间?”
“我关心妈妈的身体呢!”
“身体的看得见,心里你可看不见呢!身体还能走动,还能为小孙女做几件衣服,可心痛时,老天也帮不上忙。家里有个老向阎王爷打交道的人,你置之不管,这人还不如一个伤兵重要。你好日子不过,沦到今天得去医院里讨饭吃。”母亲说着,声音越加高亢尖锐,“两个孩子叫不到妈,你恨这婚姻,如今王顺也走了,你可没理由再走了吧!”母亲几乎哽咽,像有几年的委屈全在这一刻倾倒而出,泊珍觉得自己才是委屈的人,她不得不辩驳,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若没有安排王顺这婚事,她就不必弃家而去,而她离家也没有逼走王顺的意思,她不过要自己选择一条路。
“你说得好自私,一个女人走了,男人面子往哪里摆?”母亲终于啜泣,老嬷嬷一旁劝着,小姐回来就好,别气了,哄小孩似地搂着她的肩,小丫头端来热毛巾,替母亲把泪痕擦净。母亲头上的白发明显可见,干硬粗躁,周围深重的水汽也无法让那些发丝显现任何润泽,反而她面前那件正织着的衣服引人注目,那是她女儿的衣服,比她想象中的大。
“我不在家的期间,谢谢妈妈照顾两个小孩,也让妈妈多操心。我当初做离家的决定,是一刻也生存不下去了。我不能躺在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身边,不断地替他生孩子。妈妈,您和阿爹的命令我遵从在前了,可我过不下去了……”
她终得回到一个觉得自己有用的地方(2)
母亲霍地站了起来,近乎咆哮地尖叫:“啊,是我们害了你,是我们让你活得不痛快,我的女儿回来控诉我!”
门外脚步声急急煞住,闻声小姐回来的婶婶和家眷们都停在门口张望房里的一切,嬷嬷扶着夫人,不断替她顺抚背脊,泊珍见这么多人齐聚,站起来转身面向那些人,站在正门口的一对幼儿,男的着深蓝棉袄,戴呢帽,女的着碎花棉袄,戴毛线帽,两张圆嘟嘟的胖脸,好奇又害羞的望着她,哥哥比妹妹高出半截头,那是壮和樱,她偶尔想起又故意抹去的影像真确站在面前,好像时光悠悠,中间却有一段空白,他们在那空白里就变了一个样。没有拥抱,没有伤愁,她盯着他们说:“长这么大了!”两兄妹见到泊珍的眼光,便把脸别开去,眼神漫无目地飘着,妹妹索性钻到一个婶婆背后。
“谢谢大家照应这个家,我回来看看家里,过不几日要回去医院工作的。”
夫人不再作声,在众人面前她惯常不轻易表露她的情绪,但众人都知道夫人受不起激动,激动将使她精神涣散,从她失去幼子后,她就活在沮丧与悲愁的氛围里。夫人为了驱散这群人,躺到了床上去,泊珍交代嬷嬷让母亲休息,稍晚再过来请安,她要到厨房找点东西吃。
她一人当先下了阶梯,边回应着婶婶们的嘘寒问暖,她只说一切都好,难得假期,回乡度个清静,旋即转向后院边的厨房。坐在厨房的廊下,一眼览尽后院,杨柳垂枝迎向院外的湖影,紫藤花架下座椅闲置,严寒的冬日下,水气氤氲,工人在另一头工作,从这边望过去,工作的身影如在雾中泅游,她问坐在两旁陪着的婶婶:“阿爹这时在哪里?”
“珠江二弟那里,年节,许多货要运送到南洋,他来来去去关照着。”二婶说。
“二叔常年在珠江,你怎么不跟去,孩子也该带去那里见见世面。”
“起初是你父亲不肯,担心万一你二叔在珠江没定性,还是得回家乡来管理货源,现在是你二叔在那里也有家了,我宁可在这里,眼不见心不气。”
“阿爹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商人重利,家里不闹开便好。”
“可孩子要父亲!”
“你这么说倒不对了,你自己说走就走,王顺也走了,你就没想到你的孩子也需要母亲父亲?”二婶皮肤水亮,容貌姣好,说来也是有父亲的经济做后盾,可以让女眷们不必烦心家务琐事,所以两房婶婶莫不迎着风向说话。二婶何时跟她讲过真话了,可这回胆子大了,说的像是真话。她不觉更仔细聆听她清脆的说话声,“其实你离家我也能理解,我不认为孩子非那么需要父亲不可,譬如我的孩子有一家族人和工人疼着,父亲一年也能够见几次面,这比许多没人照顾的孩子好多了。你的壮和樱平日里又是婶娘又是嬷嬷丫头们照顾着,少不了爱的,只差着不知有妈的滋味,也只能当是妈妈出了远门!”
原来二婶是这样豁然开朗的人。家里住了这样一个人,既少件事担忧,也可能在某些事上使得上力。
嬷嬷献殷勤送上饭面、鱼片、小菜、豆腐|乳,还送来初蒸的年糕,好像要招待一桌人,她确实饥肠辘辘,转车搭船折腾了一天,医院里没有这等丰富菜色,她大口大口吃着,一旦日军打来这小乡,搜掠民食为饷粮,一根草都弥足珍贵。家里这群人也许还不知道那天可能到来,也许以为日子会如此富足下去。父亲滞留港口未归,异于往年,沿海海盗趁国难,在海域结盟称王,他们头绑御风围巾,脚着防水胶鞋,在风浪中劫船抢夺货物,为防海盗袭击,船家结集船只航行,既壮声势又互为掩护,父亲必定在那里盯视着每一艘船是否安全航行,却不把海盗猖獗的讯息带回来,以免惊慌一家子女眷。
她终得回到一个觉得自己有用的地方(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