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话筒,拨了电话给大姑。
那边电话响了,表嫂接电话,问候几句后,我说我要和大姑说话。她把电话接到大姑床边,大姑低沉的声音问:“汝打来真罕得,汝在台北好否?”
我说我看到了照片,是老太太交给我保管的。
“伊为何交给汝?”
“伊搬到后生家住,不想给后生家人看见。”
大姑沉默,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也沉默。
“伊答应让汝看?”
“嗯。”
“伊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那伊为何让汝看?”
我不打算说出老太太委托写纪录的事,这是我和她的私人交易,付费的一方才有公开权。我说:“这些照片很重要吗?伊不应该给别人看吗?”
大姑没有回答。
“老太太要我保管,替伊保管记忆。”
话筒里,有沉缓的呼吸声。她轻声问:“汝打电话来,想知道什么?”
“对那照片里的人很好奇。”
“汝去问伊,是伊交给汝的。”
“也是大姑交给我的,照片从汝这里出来,我送去给老太太,老太太又交给我,我不知道这些照片到底代表什么?对两个老人是什么意义?”
我的语气有点急,大姑的呼吸也急促。她洗肾多年,平日足不出户,电话的声息是她与外界交通的方式之一。我听到她费力调整呼吸,用低沉和缓的声音说:“汝若有闲,来姑这里一趟,后山树林很密了,我这个窗口看得到。”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有些话要当面跟我讲,那也是我希望的。我说这个周末,“希望天气好,我可以去树林走走。”
时间停在那些照片上,我不断翻阅照片里那个逐渐长大又逐渐变老的男人的眼神,他到底在望着什么,那么迷茫无神地凝视,吞没了我的时间,无论走到哪里、做着什么,我只存在那眼神里。
周末,我带着安安搭早上的巴士到中部。自从我为人妇后就不常到中部拜访大姑。出嫁可以阻隔一个女人过去的交往世界,我鲜少与自己的亲友联系,父母在才亲友在,嫁出去的女儿离开父母的羽翼,感觉和亲友就疏远了,只有节庆婚嫁的时候才可能见上一面,上回来到大姑处还是因为父亲说,“大姑日子不多了,可以陪我去看伊吗?”我刚离异,仿佛又回到原生家庭,我跟父亲来到中部山区,像小时候那样,走入那片林边的家园,旧时光的温暖气息环绕所经之处。
我和安安转了一趟车,往山边走,车子接近山林,临秋之际,黄叶逐渐妆点绿林,望过去,像绿波上浮晃着橙红相间的光线,那是大姑的儿子建雄沿山一片一片买下的地,又一片一片种植上去的木林,十年前就已沿区收成再分别种植,他靠这片山林发财,那些砍伐下来的树木已变成家具,在豪华寓所或寻常人家逐渐透出光泽。表哥在原屋往上坡的地方,盖了现在居住的二楼洋房,前后都留了庭院,阳光从每个窗口探进来,一面向山,一面是市区幽远的尘嚣和夜里迷炫的万家灯火。
车子停在公路站牌,我一手牵着安安,一手提着行李,往上坡走了一段再拐入小弯道,这已是私人路径,路径的尽头,庭院的铁铸大门敞开着,我走进来,大厅右边那间可以望见后山树林的房里,有一对饱含语言的眼神,正等待着。
这条美丽的江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1)
桂花生了女孩,时近初冬,山头树叶逐渐转黄,桂花夫妇给女婴取名初梅,泊珍每天交班就为桂花带来食物,待满月,泊珍请人为女婴拍了照,照片攒在身边。她向医院告假,搭上火车回家乡,父亲来信说,家里的货船在外海给日军炸了,二叔在那船上,人货全落到滚滚江流。
家乡有流泪的人。她得往那条安慰之路去。火车所经之处,军人整队的上车厢,民众携带庞大行李,像逃难迁徙,片片落叶给风卷起吹向一个方向,车烟在空中慢慢散去。打了许多盹后,火车在城里停靠,天色阴霾,混淆时分。在车站拦了黄包车往桂花家去,她一向不记路,绕街转巷全靠车夫带路。拉了一会儿,停在桂花家门前,清冷的巷子里车轮的转动声戛然停止,蹲踞门前的猫瞇着绿色眼珠静静望着,好似感觉到她的气味了,缓缓站起向她走来。车轮声又响起,一顿一顿的越过砖地,向巷口辘辘行去。
桂花母亲来开门,猫咪迎向这位老主人脚边,用嘴边细长的软毛磨蹭主人脚踝。桂花母亲一手抱起猫咪,一手搂住她的肩膀,那只抱猫的手也轻轻抚着猫毛:“你和桂花这两个孩子都不在家,这只老猫成了陪伴我的唯一亲人了!”
进到内里,桂花母亲仔细瞧她,说:“这孩子瘦了。我们桂花呢?你最近见过她吗?”
“来见伯母还能没带讯息吗?”她从行李掏出婴儿照片,“她结婚了,您知道吧?”
桂花母亲看着照片中细白的婴儿,脸上流露慈爱,说:“有托信来。人离得那么远,年纪也大了,总有她的意见,能说什么?她的夫婿我还没见过呢!”
“是好人,小两口满愉快的。”
“那就好。这婴儿可爱呢,回程你告诉她,若没人照顾,带回来我照顾。”她话方落,两人眼里都有不确定的神色,谁知道明日又将如何,孩子离开了父母,千里迢远,见面难,心肝肉如何舍得。泊珍想到自己的孩子,一年见一面,年年更认生。
泊珍说得趁还有船班时赶回家去。二叔的货船给炸了,家里有伤心的妇人。桂花母亲不便留人,只说:“那些黄金怎么打算,放在家里,我成天担心哪天土匪来了,抄个净空。”
“还用不上呢!若哪天得用,想来大势也不好。到那天,大家不知得过什么样的日子。”
一番话说得气氛沉重,桂花妈妈从项间解下一条细细的金炼,挂在泊珍脖子上,说:“代我送给我的孙女。”
到马路上拦了黄包车往渡船头,云层仍厚,船坞有渡船等在那里,渔船靠岸歇息,鱼篓上几点黯淡光泽,江色沉沉,渡船里渡客稀少,宝叔坐在船头见她下了黄包车,连忙起身迎上来。宝叔脸色给江上的风日吹得黧黑,眼角和额头犛出暗沉的纹路,他张开厚实嘴唇说:“小姐,您回来了,见到您真高兴。您在外头,这一向好。”
她踏上舺舨,看见宝叔眼里流露忧戚,她盯着他的眼睛问:“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老爷几天不出门了,家里也不出货,没有船只往来呢!”
宝叔说,那定时来载货的船只不来了,原该在白家门户进出的工人无处可去,船坞里没有运货人,村子很沉静,好似没有人住在那里,船只来到这一站就像来到空村。
“不只白家村像个空村,沿岸几个小村都是。人一直往外去,没有再回来。也许逃了,也许死了。听说日军就要攻到这里了。小姐,您这路上看到军人吗?”
这条美丽的江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2)
“满火车都是。”她进到船舱,不再说什么,宝叔也不追问,白家小姐肯多讲一点,已像个礼物,何况白家有丧事,适当的沉默是对丧家的尊重。
初冬的云气难料,方才还积着厚云,这回云层露出一线光芒,好似天气要放晴了,云层却变化飞快,风从远山上空急吹,一下又把光线遮住了。船行间,浪虽平静,却云霭沉沉,越感江面辽阔。望着江面,她心上如有积石难放,早上从火车厢下来,发现载满军人的车厢空了一半,换民众搭上去,那些军人是在哪站下来的?无论是哪站,离此地都不远,庞正说的没错,军人在往南移,有天,他们会驻扎这里,或是弃守这里。这条美丽的江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江面冷风袭击,风声萧萧,初冬已见水寒。
她恍惚打了个盹,睁开眼,见江面水气氤氲,迷雾弥漫,雨似下未下,她方要到船首问宝叔这航途驶不驶得,只听得一声踫撞的巨响,船身激烈震荡,全船的人都抓着行李提包站了起来,接着哔剥两声,船腰猛灌入一大滩水,船身摇晃中,众人惊呼,有个人已被水冲到船舷边,她连忙抓住身边漂来的一只大木箱,一手扣在把手上,胸前紧压着自己的提包,一摊水又灌进来,船身慢慢倾斜,大家喊救命,言犹在耳,她已浸在水里,木箱浮在水面上,她紧抓着木箱把手,半个人攀在箱上,江水寒凉,下半身全浸在水里,几乎快僵掉,胸前的提包被浪冲走了,船只在迷雾间逐渐失去踪影,呼救命的声音渐去渐远,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迷雾。她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即将沉没到海里,与二叔相迎,千里迢远回乡来,就为了陪伴二叔远行吗?她忽然记起小时候父亲为她和堂弟妹请来游水老师,在江河边训练游泳,每个孩子在浪里都骁勇善泳,那位全身肌肉结实发亮的老师要他们踢水,她想起水里应有的姿势,她深吸一口气,浮起双腿,不断打水,好让身体暖和。脑里同时闪过生长过程的点点滴滴,像梦一样没有逻辑的画面跳动着,令她怀疑眼前这场迷雾,这一身浸泡在江水中的湿冷也是一场梦。忽然她看到二叔就在面前,告诉她往右边滑去,她的脚使了劲往右边打水,也许她整个人都僵掉了,掉到一个漩涡或根本躺在木箱上失去知觉。
醒来时,人在岸边滩上的一丛灌木间,旁边搁着那只木箱,现在她认清楚了,这只木箱是宝叔一直放在船上放个人用品的,宝叔人呢?船上的人呢?全身湿冷令她一直打哆嗦,她爬到木箱旁边找到封锁处,想翻开木箱看里面有没有衣服,木箱没锁,只是用麻绳系住两个扁形铁环,她解开麻绳,翻开箱盖,里面是一瓶水、一个餐盒、一顶帽子、一件长袖衬衫、两件汗衫,但全泡水了。
双腿发软无力,前方似有建筑,她使尽力气站起来,往那方向去,脑里一片昏沉,走到脚乏力,人快昏厥,听到市嚣声在一排杨柳树后,她使力再走过去,是庙宇前的黄昏市集,几摊卖吃的,有人在那儿用餐,她走到最近的面摊,坐下来就要面吃。那卖面的见她一身湿衣服,手无提物,不禁心生怀疑,问道客人可带了钱。泊珍这才想起身无分文,随身提袋早掉入江里了,她顿时沮丧万分,现在她毫无身份证明,可以从地平在线消失,说不定她的二叔跟她一样,从水里爬上来,自愿当个没名没姓的人跟过去斩断。但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是白家的大小姐,她并不卑微。她摸摸身上,摸到颈项间挂着那条桂花妈妈托给小孙女的金链,上天真无绝人之路,拿下金炼,交给卖面人,说:“就这条链子,换碗面!”
这条美丽的江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3)
卖面人一边吩咐太太做面去,见她一身狼狈,一边问道:“小姐浑身湿淋淋,这天气寒,恐怕要着凉的。”
“没在水里溺死,算命大了。先生,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还没有被日本人占领吧!”
那先生听她这样一说,问了原委,忙吩咐太太将泊珍带回不远处的家里,给换了套干净衣服,又为她加了饭菜,煮了碗姜汤下肚。泊珍一日折腾,顾不得客气,由着卖面人安排妥适后,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