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没事，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哦，前面路口向右转。”我告诉他幼儿园的所在。

小货车的座位比一般车子高，居高临下望着前方的车，众多车子将分散到不同角落，我也有一个角落，在这刻，在人生当中，能拥有一个自己的角落就算是幸福了吧！我望着前方时，总是有点迷惘，我讲话的声调通常平淡不带感情，我可以去买花，而没有任何受花感染的愉悦心情。我看见车阵，不确定那些开车欲往一个目的的人，能够真的幸福。

他的车子靠近幼儿园，我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出卖幻象的。”

“幻象！你不会告诉我你是个军火商吧？”

他呵呵笑着。放我下车。

之后我仍然为履行我与老太太的约定，往他们家去。通常我利用上班时间的某一个下午，他有时不期然出现，不是早下班就是回来拿个东西，起初我怀疑他在家里哪个角落安装了一部录音机，秘密得知我和老太太的谈话内容，预知我来的日期。有一次，老太太告诉我，她不会主动告诉儿子她委托我写一部她的人生，若有幸书成，在她死后，代她请她儿子将书放入她的棺木，或者烧了，或者什么都不必做，让它变成只是陈述。

有时老太太约我带着女儿在假日去家里吃饭，纯粹吃饭，不带录音机。我们变成熟识的朋友，包括他的太太。而我写书的事变成了老太太与我之间共同认知的默契。她从来不要求进度，我坐在老太太面前聆听，她­精­神奕奕，情绪时或高亢激动，时或悲情不能自抑，我相信她希望我一直坐在那里听，直到她走到人生的终点时，都有一个耐心而和善的女士作为她心灵的伴侣。

他的太太会在假日时计划好一家大小下周的伙食，并在必要时调来帮手大宴宾客，她说那是因为老太太讲究宴客排场，嫌她做的菜不好，需要师傅帮忙。所以我在她的宴客餐上吃过鲍鱼、排翅、纯正的黄鱼、­精­致的甜点，那些宾客的名字偶尔或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他靠这些人为人们织造幻象，他的妻子尽本分地让宾客的味蕾得到满足，高大的身影像一队服务生的领班，面无表情地只专注上菜的程序和餐桌上的需要。他在宾客间纵声谈笑，每回都从大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玩偶送给安安，眼光穿透喧哗声投注在这个宾客那个宾客上。

老太太抱怨那些喧哗，她通常在宴客后的第二天头痛，需要吃止痛药镇痛，那星期老太太会叫我不要来，她需要一整个星期让自己从宾客的喧闹与人影杯盘的交错中恢复过来。

与老太太交谈的次数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们的交易缓慢而持续地进行。我像一只爪上涂了黏液的螃蟹，陷在沙滩上用触角探视着海上的风雨­阴­晴，这是已发生而无可逃逸的宿命，就像八岁那年在大姑山上的树林里看到满地落叶，从此一见落叶便有时光悠悠之感，命运又让我回到那山上寻找时光的轨迹，回到那树林里了解到那是大姑的儿子一手经营的事业。八岁那年，哪会知道有天得回到那里记录生活的片段。记录，不，也许我不应该用这字眼，我不再为谁忠实记录，老太太将不知道她的口述在我的文字里已糅合我那凝滞在沙滩里的所见所得，此刻，我只忠实地当一名在沙滩一角观察着风云变化的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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