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三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我刚到片场,一群人熙熙攘攘从里面冲出来,前头的那个是搭棚师傅,他身上还背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男人,那男人在滴滴答答淌血,我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人群里有人说,男主角没事干爬梯子玩,从顶上摔下来了。
这就是我们剧组的第一个男主角小马哥的命运,他不仅把腿摔断了还闹了个粉碎性骨折。起码得躺半年。道具师傅跟我说。
后来就接二连三地换起了男主角,半年之内我算是见识了各色男子。英俊的和丑陋的,温和的和猥琐的。同样的一句台词,英俊的那个腼腆含羞地说:我们跳个舞吧……声音细若蚊鸣,头低得镜头里找都找不见。丑陋的那个,走过来一把拉扯住我一只胳膊,小姐,我们跳个舞吧。然后一咧嘴,露出一口焦黄大龅牙。温和的男人太斯文,小姐,请允许我说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与在下,和着这优美的乐曲,跳一曲……导演就在后面卡卡卡,这个艺术家男人暴跳如雷,我操,我操你的蛋!最吓人的是那个长相猥琐的,开始的时候导演还教导我们,不要以貌取人,人的外表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可是等到他骗了剧组一大笔钱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我们导演只好带着制片人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人说,你们就慢慢等吧,这样的事情每天都有,多得很。
报案回来以后导演就跟我说,小红,就这样吧,你就假装你面前有一个男主角,你就假装跟他谈情说爱,假装伤心,假装流眼泪,我们先把你这部分戏拍好了,男主角那一部分,以后我们什么时候找到人了,什么时候补拍。OK?
于是我开始在灯光之下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与一个想像中男人含情对望,一个人在地板上抬着手来回旋转,一个人对着空气念着台词:子龙,我愿意把生命都托付给你,而你给了我什么呢?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说,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我抬头,望天,迎风,掉泪,仿佛面前有另一个人的一只手在温柔地抚摸我的眼睛我的脸,我柔肠寸断。
我是寂寞舞台上演着独角戏的女演员。
我也不指望我什么时候有个出头之日,这事情真不可想像,再说但凡抱了多大的希望就一定会得到多大的失望,理想这东西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我早知道。
我只等这部没完没了的电影快点结束了,我还等着给我的房子还两个月的月供呢,还要买新的衣服鞋子,还要买最新的化妆品,好歹我还是一个演员,好歹,他们说我是这部戏的女主角呢。我已经等得烦不胜烦。
七月的时候,我们的摄影师走在大街上,被一辆运猪肉的大卡车给撞翻了,当时摄影师正走在去借器材的路上,他连一个道别的手势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来。这样我们的电影又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导演忙着去各大平面和网络媒体上发言,去接受采访,去表示沉痛的哀悼,以及对拍好这部电影的坚定的信念。导演后来说话都说糊涂了,有一天他在一家火锅店里跟几个小报的小记者说,生命诚可贵,电影价更高,死了摄影师,自有后来人。第二天报纸上娱乐头条就登出来了:无良导演不顾剧组人员生死。
这样导演就端起了摄影机对我们说,谁说我们不悲痛呢,我们都化悲痛为力量了。然后他用一张雪白的纸巾擤了一把鼻涕,呼溜一声。
当然这一切都被另一部摄影机全程记录下来了,这部摄影机现在扛在我们那个爬梯子换灯泡的小工肩膀上,摄影师死了之后,这个小工就说,摄影这活没多难,用多少度的胶片打多亮的灯光,我全知道,前半截的胶片全是我递的,灯泡都是我装的,再说以前在工地上,我大石板都扛着走了,难道我还拿不动摄影机?
导演这次满意地笑了,说,卡!眼含感激的泪花,泪光闪闪。
而我,我继续在空旷的各个布景里面,自唱自演,做美丽绝伦的花瓶。
慢慢我模糊地搞懂了,我在演一个三四十年代的故事,一个良家女子,跟一个叫子龙的男人自由恋爱了,偷偷跟他离家出走,还怀了他的孩子,可是抗战开始了,两人经历了各种颠沛流离,男人去参加了革命,慢慢升了官,还娶了上司的女儿,而这个苦命的女人却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卖花、洗碗、打杂、做歌女……我很想问问导演,我们正在拍的这个电影是否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新版。可是我又不好意思问,我只能默默地演下去,演下去,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一边做戏一边在心里唱,我的房子,我的新衣,我的新衣,我的房子。
而那个叫子龙的男主角,仍然在我们大家的想像和猜测中,在导演一厢情愿的等待中。至于我,我没有男主角,我当然没有爱情,我有时候一边演又一边想,我没有爱情,我哭不出来,你叫我怎么演。
终于这一天,导演叫人把我从半睡的混沌中唤醒,导演兴奋得两眼放光,他说,小红,你看,我们的男主角终于找到了。
我披着猩红色长毛毯子,头发都睡得毛茸茸,我迷迷糊糊地观察了四周,我问,谁呢,谁是男主角呀?在哪儿呢?棚顶的灯光太刺眼,另一角有人在用鼓风机吹起了假雪,塑料泡沫的雪花在大风里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仿佛九月的南方突然也降温了,我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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