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犴营虽然并不属于正规军,但龙道诚执掌刑部多年,对这支人马的训练完全依照军营,两千人蜂拥而上,已将城门口挤得满满的。这一块地方虽然不算小,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登时显得狭窄。周锡安见龙道诚竟敢真的动手了,心下大急,拍马冲到程敬唐身边,小声道:“程大人,要动手么?”
金枪班虽然强悍莫匹,可对上两千人的敌人,胜负不言而喻。程敬唐心已急若油煎,咬咬牙喝道:“谁都不许妄动!再敢上前,视若叛逆,格杀勿论!”
他喊得虽响,可康伯言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林逆已不惜以身试法,程侍郎请不要玉石俱焚。”
康伯言也知道,这样硬来拿下林一木后,肯定会让大小官员震惊万分,龙道诚想要名正言顺地继位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更知道,人言不足畏,只要龙道诚登上了大统制的位置,就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刀枪之下用不了几个月就不会有二话了。他虽是仕人,但颇得狴犴营之心,这支狴犴营听他的更甚于听龙道诚,听得康侍郎有命,更是个个争先。
人潮如激流,再上前便可将林一木连同金枪班一同冲垮,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炮响。
这又是个号炮,但并不是城外发出的。康伯言一怔,扭头一看,却听得有人高声喝道:“叛贼龙道诚已然受缚。再有执迷不悟者,立斩不赦!”望过去,只见龙道诚面如死灰,身边站立了不少卫戍。康伯言的脸也一下子白了,他虽有智囊之号,可这等意外也不曾想到。他叫道:“是什么人,竟敢胁持龙司长!”
卫戍虽然也有骑兵,但并不算多,但龙道诚身边的这些卫戍全都骑着马。当先一人高声道:“叛贼龙道诚,因谋害大统制,受大统制遗命,捉拿其归案。狴犴营兄弟们,再不要执迷不悟了!”
卫戍中居然有反水了!康伯言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千算万算,他也算防备着卫戍中有靠不住的,因此狴犴营虽然冲上去捉拿林一木,他仍然留下数百人守在龙道诚身边,心想以卫戍的能力,就算有反水的,狴犴营也足以挡得住。可没想到留守的狴犴营竟会如此不济,还没等林一木受擒,龙道诚先被拿下了。他叫道:“这是逆贼埋伏,卫戍,快去营救龙司长!”
听得刑部侍郎下令,城头的卫戍已有不少开始准备过来。正在这时,却听有个人高声道:“诸军原地待命,上将军魏仁图、方若水在此!”
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虽已致仕,但他们的威望在卫戍中也丝毫未减。那些听得康伯言命令想要进攻的卫戍听得两位上将军前来,全都吃了一惊,站住了脚步。人潮涌动,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而来,当先打着两面旗,一面是“上将军魏”,另一面则是“上将军方”。
这两面大旗实已久违了,特别是魏仁图这面旗,卫戍中四十多岁的老兵还见过,二三十岁的自从军以来都不曾见到过。但见到两个老将带着十多个家将骑马缓缓而来,自有一股威势,谁都没有敢动。程敬唐的名声虽响,可他到底不曾真个带过兵,不似魏仁图与方若水,身经百战,是名副其实的当世名将。
魏仁图和方若水并马上前,走到了龙道诚身边。龙道诚见到他们两人,心中一喜,叫道:“魏兄,方兄……”只是这两个相识已有几十年的同僚脸却板得跟铁一样,魏仁图理都不理他,高声道:“卫戍兄弟们,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国为民之国,军为民之军,任何人为一己私利妄动国器,便为大逆。龙道诚身为刑部司长,知法犯法,已触犯共和国信条,现革去其刑部司司长之职,卫戍各部由我与方若水将军暂且统领。”
他招了招手,那队骑兵押着龙道诚向前走去。狴犴营本来围得水泄不通,可见龙道诚被他们押着,又是两位上将军带队,谁也不敢阻拦,让出了一条道。康伯言见此情况大急,叫道:“快,快救出龙司长!”
被康伯言一喝,狴犴营如梦方醒,最外的十几人便向前冲去。魏仁图见他们上前,眉头一竖,喝道:“大胆!”
他一声断喝,身边已有两骑冲出。这两人手持长枪,枪出如电,冲在最前的两个骑马的狴犴营见他们上前,举枪要挡,哪知这两人枪术之高,几已神而化之,也不知怎么一来,两杆长枪向下一按,无先无后,齐齐按在两个狴犴营肩上。这两个狴犴营力量都很是不小,可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两枪按得竟连马上都坐不住,翻身摔下。那两人的长枪却如影随形,作势指住落马两人前心。魏仁图森然道:“狴犴营兄弟们,若再不识时务,便视同叛逆,立斩不赦!”
这被一枪击落马来的正是狴犴营正副队长。这两人力量沉雄,而且枪法高超,向来以为就算上阵,也定是名将之材,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如此轻易就被对方一招击败。他们如此,旁人更不敢近前,连康伯言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在想着:“这些人是谁?这些人绝非卫戍!”
魏仁图到了程敬唐身前,拱了拱手道:“程侍郎,事已急矣,恕我与方将军僭越。”
见到方才两人出手,程敬唐便是一惊。他也是枪术大行家,一见已知那两人的枪术实已不能仅仅用“好”来形容。金枪班人人精强,个个算得上枪术高手,但算起来,就算周锡安的枪术只怕也较那两个卫戍有所不如。听得魏仁图对自己说话,他道:“是,是。只是,魏将军,方将军,此事真个属实么?”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龙道诚野心勃勃,罪行昭彰。”
程敬唐问的是龙道诚是不是真个谋害大统制,魏仁图其实并没有回答,但情急之下,程敬唐也听不出来。程敬唐对大统制忠心无比,先前听林一木说龙道诚要谋害大统制时并不很相信,但魏仁图说出来的话份量自是不同,怒道:“此人原来果真狼子野心!”
林一木听得心花怒放。他也曾去拉拢魏仁图和方若水,心想以这两位上将军威望,定能号令卫戍,可当时魏仁图和方若水都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只是现在魏方两人公然宣称龙道诚是大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本来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胆气也壮了,高声道:“不错……”
他还没说完,魏仁图忽然转过身,喝道:“礼部司司长林一木,私发边兵入京,亦犯此罪,狴犴营,将他拿下!”
这句话直如当头霹雳,林一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些狴犴营本来见龙道诚被拿下了,想上前动手又被那两人的武力所震慑,正惶惶不可终日,心想这回完了,秋后算帐,狴犴营肯定遭到清算,听得魏仁图要他们拿下林一木,不禁大喜过望,此时立功唯恐不及,因此人人争先,冲上前去一把将林一木拖了下来。林一木大惊失色,叫道:“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你们……”
魏仁图理也不理他,只是高声道:“乱首皆已遭擒,卫戍各部,速速回归本营待命,不得有误。”
当魏仁图拿下林一木时,最惊奇的还不是林一木本人,倒是康伯言。他见魏方二人突然出面,只道自己情报有误,这两个上将军已倒向林一木一边了,但魏仁图毫不留情,连林一木也拿了,他心头雪亮,知道龙道诚与林一木斗得天翻地覆,却被第三者摆了一道。他暗骂林一木愚不可及,却笑道:“魏上将军,原来你也想弃武从文,当个大统制过过瘾了吧?”
魏仁图扫了他一眼,见康伯言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二目灼灼,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他笑了笑道:“共和国大统制,当精于政事。魏某一介武人,岂敢有玷此位。”
康伯言道:“那便是那位昌都军陆明夷将军设下的计谋了。想不到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国之名将,却受一黄口小儿摆布。此人阴险狡诈,难道这等人成为大统制,可是万民之福?”
魏仁图听他转瞬间便看破了这计划是陆明夷所定,也不由佩服他这智囊之号,说道:“康先生差矣。陆将军虽然资历不深,然识大体,顾大局,他也不会接大统制之位。”说罢,又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统制为宵小所害,壮志未酬,值此危急之际,魏某与方上将军计议,国事暂由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执掌,过后再由议众协议,以正共和。有违者,当以龙林二逆贼同罪!”
此时他已毫不客气,将龙道诚与林一木直斥为逆贼。康伯言听他说由冯德清执掌国事,更是明白。冯德清一直主持工部,为人宽厚,甚至有懦弱之称,把他抬上大统制,定然就是个傀儡。他叫道:“共和律法,军人不得干政。魏仁图,你这等做法,还说什么以正共和!”
魏仁图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喝道:“不错,军人不得干政。然魏某与方某都已致仕,咸与共和,说甚军人不得干政。来人,将从逆贼康伯言拿下,押赴天牢!”
魏仁图虽然已经致仕,但他凭仗的便是军中威望。只是他硬说致仕后便不是军人,康伯言也无可辩驳。此时狴犴营上前将这个旧主擒下,他仍不肯死心,嘶声叫道:“魏仁图,陆明夷这小贼野心驳驳,你将来必定悔之晚矣!”
他的心思极其灵敏,此时已然想通这回林一木想利用陆明夷,反被陆明夷借力打力,反客为主。他以前也并不看重陆明夷,只觉这少年将领虽然在军中大放异彩,毕竟只是个会打仗的武人,可这时却已嗅探到陆明夷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心想拼着一死,也不能让他太过快活。魏仁图见他还要喊,喝道:“将他的嘴封了!”抓着康伯言的一个狴犴营手脚倒快,拔出腰刀在康伯言身上割下一条布来,将他的嘴封了起来。
程敬唐见久未出山的魏仁图甫一重现,便快刀斩乱麻,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拿下了。虽然暗暗松了口气,也觉得这样做法实是有点不妥。虽然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可林一木和龙道诚敢这样斗,肯定还有不少亲信。万一生变,只怕后患无穷。他打马到魏仁图跟前,行了一礼道:“魏上将军。”
魏仁图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问道:“程侍郎,昌都军陆将军此行,我与方将军实都已知晓。龙林二贼如此不顾大体,险使共和国万劫不复,故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程侍郎勿怪未曾先行告知之罪。”
程敬唐心想资格是你老,官职是你大,怎敢怪罪。他低声道:“只是,昌都军就在城下,万一进城,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龙林二人的余党会借机起事……”
魏仁图听他这么说,知道康伯言刚才一番吼叫定然让程敬唐生了戒心。知道陆明夷是自己师弟,他对陆明夷已是信任无比,笑道:“程将军,陆将军虽然年少,却深识大体。他也知道昌都军进城,定然会让城中人心不稳,因此早先便与我谈妥,昌都军只在城外驻扎,等事态一平,他便重回防区。陆将军纯为国家前途着想,请程侍郎不必顾虑。”
程敬唐心想话这么说,但陆明夷如果真有野心,昌都军一进城,卫戍现在已经失了主持,乱成一团,谁还制得住他?可是见魏仁图信心满满,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道:但愿迪文不要出事。
此时程迪文尚不知城中已生了如此大变。他单人匹马出了城,眼见昌都军就在眼前。几年前,他也曾是昌都军的一员,现在却已成陌路,心中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骑术不错,一马上前,刚到昌都军阵营前,已有一骑迎上,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刚喊出话,看清了程迪文,却是一怔,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程参谋,原来是你!”
离得近了,程迪文也已看清了那人,叫道:“者蔑!”马上又苦笑道:“我现在哪是参谋,在礼部当主簿呢。”
者蔑是昌都军中的一个军官,乃是狄人,当初郑司楚和程迪文在军中时,者蔑与他俩交情不坏。那时者蔑是个骁骑,现在身上的军衔章却已是翼尉了。者蔑看到这老友也大为兴奋,叫道:“主簿也好啊。怎么是你前来?”
因为是旧识相迎,程迪文镇定了不少,说道:“是。你们突然前来,城中大为恐慌,命我前来交涉。”
者蔑道:“正好,陆将军也说你们该派人出来了。放心吧,不会有事。”
程迪文心中仍是惴惴不安,跟着者蔑进营,小声道:“现在昌都军是陆将军么?”
“陆明夷将军。你没听说过?”
程迪文摇了摇头:“我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去管军中消息了。”
者蔑道:“没事。陆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今世名将,通情达理,我们此来也不是为造反。”
程迪文又是一阵苦笑。名将么?当初他和郑司楚同在军中,心中怀着的都是有朝一日成为名将的向往。现在郑司楚去了南方,已经成为名将了,这个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的陆明夷也成为名将了,而自己,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这个当初的梦想。他道:“陆将军年纪很轻么?以前都没听说过。”
者蔑点了点头道:“是啊。他前几年还和我差不多,不过现在可是飞黄腾达了。不过人家有才,没办法。”
者蔑因为是狄人,在军中一直不很得志,以前也牢骚满腹,但现在却似乎完全没有牢骚了。程迪文听他说陆明夷前几年还和者蔑着不多,怔了怔道:“陆明夷……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我说你肯定听说过。当初大统制专门发文提拔的三将,其中之一便是陆将军。”
他们进入军营,者蔑领着陆明夷走到中军营前,跳下马道:“程主簿,我马上去通报。”
他进了中军帐,片刻,帐帘挑起,程迪文见一个背Сhā双枪的少年军官走了出来。一见这人的双枪,记忆如同开闸之水一下涌出,他叫道:“陆明夷!”
当初程迪文率报国宣讲团去前线劳军,就曾碰上陆明夷护送傅雁容去东阳城的林先生家赴宴。当时两辆车撞了一下,程迪文惊艳于傅雁容的姿容,顺带着也记得陆明夷这个背Сhā双枪的少年军官。他还记得当时陆明夷仅仅是个辅尉,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几年,他青云直上,已成了昌都军主将。陆明夷看见程迪文直呼其名,也不以为忤,笑道:“程主簿,东阳城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者蔑见陆明夷居然认得程迪文,心想程迪文倒好,陆将军记得你,你却忘了个精光。程迪文也叹道:“陆将军,恕我失礼,真没想到是你。”
进了营中,两人落座,程迪文见这中军帐虽然宽大,陈设却极为简单。毕炜当初主持昌都军时,中军帐总会有些大橱小柜,陆明夷的中军将却只有桌案椅凳,连一点装饰也没有。陆明夷让亲兵端上了茶,问道:“程主簿,您此行必是相询昌都军的来意吧?”
程迪文已是急欲询问,见陆明夷开门见山,也不多客套,便是正中下怀,抬起头道:“正是。陆将军,昌都军突然迫近雾云城,城中已是人心惶惶,不知陆将军究竟有何打算?”
陆明夷又笑了笑,正色道:“程主簿,明夷不敢虚言相欺。昌都军此来,实是受礼部司司长林一木所请。林一木宣称有大统制遗命,入都清除叛逆。”
程迪文见他直言不讳,可说起林一木又直呼其名,不由大感意外,问道:“林司长此言,实是一面之词,岂可轻信。陆将军,你可曾想过边兵入都,一旦与卫戍发生冲突,势必造成全国混乱?”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正是有鉴于此,因此我不得不来。”
他侃侃而谈,将先前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前来交涉之事也说了。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林一木因为手无兵权,想借助昌都军之力,但此举实是大为悖逆。不论大统制的遗命是真是假,昌都军这等迫近雾云城,必定会让龙道诚与林一木的矛盾激化。但坐视不理,龙道诚必然上位,而龙道诚既然能倚仗卫戍强行夺位,实已大违共和信念,因此权衡之下,昌都军便有此东行之举,趁机一举平定共和国的不安定因素。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说得井井有条,程迪文听得暗暗心折。
等陆明夷说完,程迪文道:“只是,现在已成僵局,龙司长若不愿退让,难道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么?”
陆明夷道:“程主簿,你有所不知。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卫戍虽众,然并无决死一战之心,若摧其腹心,士众必无斗志,如此大事可成。故陈兵于城外,只为震慑,奇袭于城内,方为至要。”
程迪文也是个熟读兵法之人,听他说什么“奇袭于城内”,怔道:“陆将军……你是要奇袭?”
陆明夷道:“不错。卫戍只是受龙道诚裹胁,只须发奇兵数百将其擒获,万众便不足恃,眼下毕竟不是两军对垒之时。”他说着,又笑了笑道:“程主簿,请静候好音。若明夷所料无差,龙道诚与林一木两人应该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
程迪文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陆明夷只是个受林一木蒙骗的一勇之夫,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不是陆明夷受林一木蒙骗,而是林一木和龙道诚一块儿上了个大当。
此人用兵,和司楚全然不同。他想着。当初他与郑司楚同为参谋,在军中时常讨论战例,郑司楚也曾说过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但人命无价,因此就算行险,也不该冒无谓之险。陆明夷却不一样,他说得虽然头头是道,可此举实是冒极大的风险。万一发入城中的奇兵未能擒下龙道诚,那事态就马上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卫戍与昌都军的一战再也避免不了了。想到此处,程迪文简直如坐针毡,差点想夺门而出,回去看看城中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