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我已经不能想象。也许生活从来就不是能想象的。
我们只能沿着命运的河道顺流而下。
人们是欢呼着进入21世纪的。
2000年到来的时候,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都陷入盛大的迎接千禧年的狂欢之中。
令人们狂欢的还有诺查丹玛斯这位最为盛名的占星师的世纪预言的落空。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并没有从天空飞下巨大的火球。虽然人类的灾难预言落空,但是我的恐惧依然横亘心头。
怎样活下去,这是我面临的最现实而紧迫的问题。离开西江月,我清点全部的积蓄。除了支付房租,支付日常吃饭的开销,所剩无几。我必须尽快再找到新的工作,必须再赚到可供生活的费用,这样我才有可能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否则等待我的,不是被驱逐,就是被淘汰。
这是检验我的时候,或者是检验我们的时候。我们是指跟我相似的那些处于漂流之境的人。
别以为空气是无偿的。我们呼吸着北京城悬浮的空气,虽然空气中含有很多杂质或者尘埃,但是能呼吸着其实就是你的幸运。能呼吸北京的空气,意味着你还在这座城市,你还可以行走,坐卧,安睡。在那时我曾眼睁睁看到过有民工被拘押遣返回家。
这是令我惶恐的时刻。我是真的担心在某个早晨醒来我就不在这座城市了。我是多么热爱这座城市啊!那时在我的感觉中北京城浩大、恢弘、辽阔,它虽然冷漠坚硬没有温暖,但我还是觉得它是中国最好的城市。它只是对我不好,对我们不好。但它本身是好的,比如它的秩序、规则、城市所有的现代而文明的形态,这些都显示出它无边的魅力。能留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能呼吸着它的空气,能接收到它的阳光的照耀,我觉得这很重要。这是检验我生存能力的一个标尺,也是检验我作为人本身质量的一个标尺。软弱和游移是我在那时要坚决剔除的。我就像屠夫剔骨一样,把自己体内可能存在的软弱和游移剔除。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能跟这座城市匹配的必须是一颗强韧无比的心。
但是软弱总会不请自来。那时我住在一幢四合院里。位于京郊的农民把他们宽阔的庭院改造修建成有N间出租房的公寓。住在出租屋的有贩卖服装的,贩卖盗版光碟的,修理电脑的,还有制作各种假证件假文凭的,当然也有在洗浴中心或者歌厅做服务的小姐,更多的则是专门为这座城市盖房子的民工。
有一天午间,我听到庭院里有嘈杂声,出门看到有一群男人架着一个年轻人拥进庭院。那个年轻人我是认识的,他是从东北来到北京打工的K。他晚上回到出租房里,白天就在附近的建筑工地盖房子。北京城是一座在建设和改造中的城市,遍布这样的工地。K在这个早晨正在搅拌机前为工地搅拌泥沙,搅拌机前的一辆高臂吊车突然钢缆崩断,吊车的巨钩吊着的混凝土预制板半空坠下。K是被殃及的一群人中的一个。我还记得庭院里出现的嘈杂之声,人们都有些慌张。厄运和灾难总是会像瘟疫一样,在无形之中传播和感染他人。那天在建筑工地上被坠下的混凝土预制板砸中的那个工人当时就没了命,还有三个被砸伤,K是伤者之一。在后来的几天,多半的时间他是孤独一人躺在出租屋里。他的工友不可能时时照顾他,房东大妈会在某个时刻为他送去开水,或者送去热饭。房东大妈还存有生而为人的良善。她叹息着说:“孩儿真是怪可怜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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