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衰弱的样子使我日益减少的泪水突然奔涌,我再次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呜咽之声。
我很没出息地抽泣。爹用枯如树枝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用衰弱的声音说:
“别给老子哭,你这么废物,以后咋活人呢。”
爹讨厌他的儿子流眼泪。在他看来人世是凶险的,人是霸悍的,没有暴戾之气难以适应人间的生存。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一生如此。跃马挎枪,打仗杀敌,这都是他干过的事情。但他养的儿子却不像他。我看见打架就尿失禁,看见鲜血就晕眩,看见创伤就发抖。我的脆弱根置胆囊,也深植心里。在那个荒冷的村庄,我见到爹的时候也是跟他诀别的时刻。我很悲伤,也很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怎么才能使他在撒手人寰的时候安然瞑目。我只有在他身边默默垂泪。我不敢放出悲声,我怕爹跳起来揍我。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断气,他的Gao丸已经先于他的灵魂从他的身体消失。四爹在我们身边,四爹把他要给儿子娶亲的新窑腾出来给父亲做最后的栖身之所。四爹平时会上山放羊,但他每天都会把手伸到父亲的腿间察看。那一天,在我见到父亲的时候,四爹又把手伸到父亲的腿间,停留了两分钟,拿出来。我听到他说:“狗日的,时间到了。”
我的爹在那个时刻念着我的名字,他就像一只被宰杀的公鸡在断气前抽搐。
这是我亲见的人的死亡。我抑制住悲泣,我想爹要踏上去西天的路了,我不应该再让他操心。
但我还是止不住地流泪。爹已经顾不上骂我脆弱,他失去了管理我的能力。
他把最后一口气吐出去,闭上了他深陷在眼框骨的眼睛。
我想,因为我的软弱,爹就是在死的时候也不喜欢我。
但是若干年之后,在爹被黄土掩埋数年之后,我做了他活着时不能想象的事情。
我出走了,远离他和我的故乡,且一去不返。
那时候使我畏惧的事物很多。但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要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