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从空冥晃晃悠悠地回到上清,却叫云罗一把拉进了上清正殿。他耳语与我说是来了一个太清的小仙娥,哭着喊着要见本神君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嫂子。
后来觉着不对,我陵光虽然贪嫂子的酒,却诚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儿,近些时日断了来往,若是嫂子实在思念,也断然不会叫个小仙娥哭着喊着找过来。
本神君我正端端地在主位上坐着,默不作声的看着堂下的人。上清的仙婢品性很好,也都皆是莫不做声地垂首立着。偌大的厅殿,只听见那名仙娥小声抽搭,静默一会儿,又小声抽搭一下。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忧郁。她自己愿意跪着倒是不打紧,本神君实在是不晓得她要抽抽搭搭到何日才能说出来找我的究竟。就这么干耗着实在不是办法。
云罗站在我身后,甚和适宜地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对跪在下面的仙婢和善道:“本神君等了半晌,你既然是要来找我,为何我来了你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无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道:“花喜乃是五公主的婢子。”
我端量了半晌,方才认出跪在堂下的那名小仙娥便是那日随着她一道过来的小仙娥,想来我岁数不大,竟也如此不记事,不禁有些悲催。
那小仙娥这般哭哭啼啼,将洛云的手法学了个十成十,叫本神君我有些钦佩。
我自然是问她这般兴师动众的过来是何事。
她结结巴巴地哭了半晌,叫我听出一些究竟。
是说她家可怜的主子如何孝心,这几日一直守在镜湖,说要同塔里的那位相商,将盘古幡借过来几日。可是终究没有结果,混沌自然是不肯吐出来。洛云怒火烧心,当即跟混沌打了起来。
且不说她的花拳绣腿如何如何,混沌好歹是有逆天的本事,这一会下来已然掉了半条小命去。她的这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一路哭哭啼啼,便是要来将我请过去给洛云瞧瞧。
云罗知道师父交代的一些究竟,便偷偷拿眼睛瞅了瞅我。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少顷,我听见自己说:“云罗准备一下,我们去镜湖。”
* * *
我一路忙着腾云,并没抽出什么空闲说话。云罗虽然此番随着我来,我估摸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央歌师父的嘱咐。而那个叫花喜的小仙娥担心她的主子,也没有闲聊的心思。
一片薄云,三人各怀心思。
到了镜湖之后,见着了牡丹,我倒觉得那名忠肝义胆的小仙娥委实是夸大其词了。
洛云虽不如头几次见她时那么光鲜亮丽,也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不如她说的那么惨绝人寰。再看她的一身伤,不是混沌所为,乃是叫神器的戾气所伤。
花喜泪眼淋漓地唤了几声,躺在床上的牡丹状似费力的缓缓睁开眼睛,方看见我,便在眼睛里蓄上一包泪。
本神君不才,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瞧着肝儿颤。
她颤巍巍地伸出,凌空抖了抖。我忙探过袖子,她顺势一把抓住。
一串动作十分熟练。
洛云拧着眉毛,有气无力地朝我唤道:“姐姐。”
我边点头应下,边叫云罗取出几粒丹丸塞进她的嘴里。
牡丹缓了一会儿,道:“姐姐,姐姐来看我,云儿好生、好生……”一句话咽在呜咽里头没了尾儿。我连忙讲出几句体面又贴心的话来。
她沉默俄顷,讷讷道:“云儿无能,救不了母妃……”牡丹病歪歪地瘫了一会儿,却又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振作起来,扯着我的袖子道:“请姐姐,请姐姐陪我去找混沌罢!姐姐是司医,如果有姐姐在,肯定能拿到盘古幡。”
牡丹善于察言观色,见我犹豫不定,又道:“姐姐若是不肯帮忙,纵使历尽天劫散尽修为,云儿也要取到盘古幡救母妃!”话毕身子一松跌在地上,泪眼婆娑道:“父君不愿救母妃,哥哥姐姐也不愿救母妃。你们待我无情我却不能!眼下云儿只剩下母妃可以依靠,即便死在镜湖也是甘愿。云儿只问姐姐一句话,姐姐愿意帮忙么?”
我理了理袖子,朝她笑道:“好啊。”
牡丹瞪着杏眼愣了,她这般做戏想必是没料到我会答应。
善哉善哉,我既然冒着被师父打折了腿的风险舍命跑来镜湖,自然是有我自己的盘算。
* * *
洛云摇摇欲坠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在一旁苦命撑着。
本神君素来英明,见牡丹身子骨硬朗,眼看着没什么大碍,便打算大发云罗回去。云罗甚体贴,担忧我的安危,说什么都要守在岸上。
我转念一想:也好,我若真是不能活着上来,好歹也有个靠得住替我将胎骨带回上清。
下水前本神君甚是犹豫,望了望洛云,又望了望下面一潭清水,巴巴道:“五公主,我水性不好,你可有什么决能辟水的?”
洛云撑起苍白的脸面了然一笑,从善如流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圆润的珠子道:“这是避水珠,姐姐跟我一起呆在结界里面,没事的。”
我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了。
避水珠不如阿虚的灵纹翡翠,十分不宽敞。我跟牡丹好歹都长了一副纤细的形容,挤在珠子的结界里颇显得拥挤。
本神君撑着一副貌似豁达的笑容,甚是有风度地一点一点地挪腾了挪腾胳膊腿儿,许久才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
过了半碗茶的时间,洛云贴着我的耳朵根子细声说:“姐姐,到了。”
说罢晃晃悠悠地收了结界,念了个决打开塔门。
这是我陵光,第一次看见混沌本身。
他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瀑布。瀑布流到脚踝边渐渐集成了一汪深潭。双手双脚都锁着,手腕和银白色的镣铐上都染着点点干涸的枣色血渍。
他的脸藏在瀑布后面,若隐若现,看得不甚清楚。
妖兽混沌身上披着破烂的白衫,模样有些落魄,一动不动地半跪在墙根。
空旷的塔底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倒是有些小聪明的,找来司医。”最后两个字伴随着混沌移动时铁链的叮咚声。
我心里一抽,嗓子里竟有些哽咽。
洛云不愧贵为皇家,在这个关头仍能提起精神头撑足场面:“孽障,交出盘古幡!”
混沌的声音不紧不慢:“想要的话,你出去,她留下。”
洛云挡在我身前,一副正义凛然的形容。
混沌淡淡道:“盘古幡认主,只有她能过来拿。你若不想死,留下也无妨。”
* * *
塔底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
良久的静默之后,我缓缓道:“为什么。”
瀑布后面渐渐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什么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隐忍道:“那晚,为什么给我青鸾的记忆。”
他收起笑脸,摆出一副庄重的形容道:“我只是让你记得你该记得的。”
我亦是肃然道:“我从来都不是青鸾。”
混沌眉眼清冷,嘲讽似的轻笑了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当然是。因为,你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我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他转过头来,眼眸深如潭水:“那时候你自愿死在我的手里,我就强行启用了盘古幡,想要让你起死回生。只是我不是你,对盘古幡不够谦卑,只留下了一缕神识。
我将你的魂魄与我的一魂一魄一并养在五色鸟肚子里。得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精魄,终于修补好了,成了一枚仙胎。”
“你死以后,盘古幡得不到你的灵气便堕入沉睡,神力大减。我也因此输给了空桑泪。五万年前,盘古幡便有返照的迹象,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日日化出幻象,想要找你到你。你也……终于站到了我面前。”
我冷笑一声,凉凉道:“然后你想如何?”
混沌又动了一下,铁链叮咚,反问道:“你想让我如何?”
我呆了呆。
他抬起头,定定地瞧着我,声音有些波动:“我原来骗了你,是我……现在我再不能……”顿了顿,声音回到初见时的平淡如水,缓缓道:“你也知道了罢,刚才那个女人要盘古幡,我便给了她,她却险些被神器戾气刺死。你要盘古幡,我给你。不过,你碰到它的时候,它也就醒了,所有的事情,你都会记得。”
他伸手一挥,身前悬着一枚圆圆的幡,闪着淡淡蓝光,闪啊闪的。
我心里有些翻腾,抿着嘴不说话。
他又说:“你在想那个人。不要想他。我把你做出来,就是在等今天。青鸾,那个人,不重要,我们终究是要在一处的。”
我抚了抚额头,教导他道:“诚然我不是她,我托你的福知道了些事情,就要说句话。混沌,医神青鸾于你约莫是初次动了凡心,你却伤她这般深,她既然受此情伤要跟你你死我活,你倒还能自顾自的演上一出苦情戏,委实叫我陵光钦佩。莫说我不是她了,我即便是,也不愿再见到你。”
他道:“青鸾,你不肯原谅我么?那你杀了我罢,我再不闪开了。”
我摇摇头道:“我既然是司医,师门多少也能追溯到西方梵境,好歹被教育出了一幅菩萨心肠,断然不会开了杀戒。前些时日受了青鸾托梦,你又如此纠缠不休,才想到于你将话说清楚。我们今日见面实属佛缘深厚,你也好自为之。”
说罢伸出手,触摸那个光环。盘古幡就这样回到了我手里。
而那些在梦里似有非有的情景,也在拿到它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所有青鸾曾有过的情绪渐渐渐渐传进我的脑海。
我闭上眼睛隐忍了片刻才道:“盘古幡今日归主,妖兽,你在此好生悔过。”
他冷笑一声,道:“青鸾,你现在竟然如此胆小么?不要逃避你对我的心,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不理会他,甩了甩袖子出了塔底,步伐有些踉跄。
背后仍是他甚不甘心的声音:“青鸾,你必然会再来找我。我答应你,不再伤害苍生。到了那个时候你放我出去,我们回蕲州,你做我的妖后好不好。”
他这般期冀,本神君我实在不忍心泼他的冷水:“可惜你在里面呆的太久,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蕲州。”
锁塔石门轰然堕下,我默默靠着,已然泪流满面。
吃醋是一种美德
淑侧妃的元神养的甚好。
我今日身心俱疲,好歹也松下一口气,打发云罗去兜率宫请老君。
可洛云却反常地神色呆呆,不见喜气。
我见她这模样自作了一回聪明,猜她无非是因着幸福来得太快,一时无法接受,遂提起精神笑了笑道:“淑侧妃现下的形容,五公主可以放心了。”
听见这话,发呆的牡丹回过神来,定定地瞅着我。
我继续扯着一排和乐的笑脸。
她这才道:“云儿谢过姐姐。”
我委实稀奇,她这副形容却同先前哭爹喊娘指天骂地的模样想去甚远,照她先前的样子,看见母妃好了该是要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个死去活来吧。
看来盘古幡的戾气了得,一下子就将牡丹劈转性了。
好歹本神君是个见过世面的神君,自知有些话揣在心里便好,断不能随意问出口,想了想,决定将这话憋着。
牡丹柔声细语又道:“姐姐欲将盘古幡作何处置?”
我答:“上清自有供奉神幡的神殿,盘古幡也该回去了。”
牡丹点点头,笑容开了些道:“甚好。”她千姿百态地走了两步,在梨花木头大椅上稳稳妥妥地坐下,道:“姐姐与云儿恩重如山,云儿无以报答。墨哥哥与云儿亦是有性命之恩,看来云儿欠下姐姐姐夫的,此生还不清了呢。”说罢,径自吃吃地拿袖子挡着嘴笑。
按照常理,主人家已经笑成这般模样的时候,做客人的也应该笑出声来将她捧上一捧,只可惜此情此景我听到墨机的名字,头便开始隐隐作痛,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一副欢欣雀跃的形状来。只好敷衍她道:“职责所在,无须言谢。”
她撑着光鲜亮丽的面皮道:“姐姐……可知墨哥哥喜欢吃什么?”
我当真停了一霎,万分费力地使脑仁跟上她野马般的思维。
再望着天想想,才悲催地发现左右我只记得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并不太在意旁的人。遂摇了摇头。
牡丹立刻抿嘴笑得十分畅快,又接二连三道:“那姐姐可知道墨机君惯用书房里的哪根毛笔?睡觉喜欢歪在哪侧?可知道墨机君喜欢什么颜色?”
她这一串儿连珠带炮委实砸得本神君脑仁益发疼痛,若是说凡间季远之那世我倒还能说他一说,如今回到三清圣境,却也不晓得脾性改了没改。
牡丹见我半晌不语,大约以为她那段话让不才本神君暗自悔过自己一直不曾好好在意未来夫君,竟又再接再厉地教导道:“姐姐日后要与墨哥哥同处,有些细小的事情委实应该记得些。墨哥哥喜欢吃青笋,不喜欢吃花椒。夜里睡觉喜欢睡右侧……”
听她如数家珍地说了半晌我方才明白过来,她现在这模样大抵是女子间争风吃醋,拿着我的短她的长在我面前大肆炫耀。
本神君一直自认为是个宽厚敦实的神君,有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愿同人计较。
况本神君英明,虽然早看得出这朵牡丹一心想泡在墨机那滩坏水里,但是从始到今,自认为待她宽厚不薄。
我估摸着她若是拿这段话刺激鱼贤,倒还有些功用,若是在平时于我便不大有效了。然本神君说了是在平时。
只可惜今日本神君一直情绪不佳,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看她惺惺作态,她却放心大胆地说出这么一番损人不利己的话来。牡丹啊牡丹,是你时候赶得不好。
我不紧不慢地摆上一副宽和笑脸摇摇头,淡淡道:“吃食方面我只记得自己的,实在分不出心思体谅别人。况且墨机不大挑食,我们终究能吃到一处去。三千年前我送他了一根狼毫,他很喜欢,做什么都用,只可惜叫我一把火给烧了,前些时日在凡间,我又补上了一枝玉杆的,往后他大概会用得多些。墨机自己喜欢穿玄色的袍子,我因觉得他穿天青模样精神一些,近日又同他一道添置了一些。样式不错,天蚕妹妹做工也好。还有就是,他现在不喜欢睡右侧。他喜欢挤着我睡。”我停下来转过头,与她笑道:“姐姐我这般回答,不知云妹妹满意否?”
牡丹的脸黑了黑,马上又笑容可掬道“姐姐,云儿不过是说玩笑话,姐姐太累了么?怎的这般不禁逗?”
我冷笑一声,拱了拱手道声告辞,踏云而去。
* * *
盘古幡回到上清的消息传得相当快。
我方将神器安顿好,行过重礼,便看见云罗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
他扯着我的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潮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方从老君处回来便……便听说弟弟一直再找我……我寻到他后,他说、说鱼贤说白岂神君说让我转告您,叫神君去一趟羡鱼阁。”
我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才算恍然提步去哥哥处。
鱼贤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磨墨,墨同砚台摩擦的声音模模糊糊有些暧昧,白岂略略弯下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于宣纸之上,随意挥洒。若是画到得意处,二人竟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何其肉麻何其肉紧。
我将手攥成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白岂抬头,笑嘻嘻道:“你可算来了,师父闭关养病之初交代过我,叫我看着你,千万不能让你去镜湖见混沌。你这次竟还把盘古幡弄来了,证据确凿,我叫你来好生同我编个谎,将师父对付过去,若是责罚下来好歹也同我没什么关系。”
一句话噎得我险些背过气去。
他更是笑逐颜开道:“左右你是从上清跑过去的,委实是我的责任,说罢,想要什么好处,我若办得,你便好生同我商量商量。”
我磨了磨牙:“盘古幡归主,混沌还好好地在塔底压着,我倒不曾觉得有何不妥,更何况若是有了盘古幡……”
正说着,门外云拓道:“神君,墨机君来了。”
我话未说完,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脸巴子。
白岂大声道:“快请进。”又转过头来揶揄我道:“你看看你那副不淡定的形容,不就是私会别的男人被墨机君知道了嘛,又没做亏心事你怕甚。”
鱼贤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退出房间。
我发自内心地感叹:哥哥的道行果然深不可测。
墨机进来,眸光扫向我,直接道:“你把盘古幡拿到了?”
我有些心虚,回避了他的眼神,将头扭到一边:“嗯,当时五公主急着要治淑侧妃,我就去试了试运气。”
墨机静默少顷,又道:“混沌如何?”
白岂在一旁兴高采烈地代答:“还关着呢,阿光委实厉害,盘古幡竟如当初遇见青鸾神君一般,一下就认了主。”
我暗叫糟糕,只怕墨机察觉出了蛛丝马迹。耳听见他那边是异常的安静。
半晌,墨机声音平淡地说:“现在是杀了混沌的好时机。”
我听见自己尖着嗓子大叫:“不行。”
屋里四只眼睛立马射向我,淡金色的那双尤其锐利。
本神君无限悲催地抚着额头,觉得有点晕,又慌慌忙忙地做起了亡羊补牢的勾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现在既然不能作恶,终日关在塔底,且留着他的性命也是无妨……”
墨机忽而笑得一脸灿烂:“陵光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说笑,要不要杀他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几日不见,你竟然变得这么不禁逗了么。”
想起晌午洛云也曾说出同样的话,怒火轰的一声烧了心。
“我的确不禁逗,我眼拙,看不出你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我可不是你的云妹妹,你捡个石子给她她都能供起来当宝贝,你随口说句什么她都字字紧紧牢记在心,自然比我经得起你逗些。我陵光不才,没有英雄救美的桥段,又不愿与你天天腻在一处,也比不得你云儿妹妹对你上心。我俩的婚事我不急,你也不急,可我看有人倒是替你急得很。左右人家姑娘家与你苦情至此,又与我‘姐姐’、‘姐姐’叫得亲热,本神君大度,也提前同意你纳了她去。这样我还不吃亏,省的到时候你二人一道同外人说我不禁逗,我陵光好歹在三清也是有些风度的,到了那时候我才是吃亏吃大发了。”
墨机笑眯眯道:“说完了?舒服了么?”
本神君煞是有骨气地红着面皮白了他一眼,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出去。
只可惜凤凰一族天生便有一对灵敏的耳朵,本神君的这对灵敏的耳朵,便是相当不争气地听见身后白岂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讷讷,迟疑道:“阿光她这般……该不会是醋了吧……”
我醋你祖宗。
然后是墨机,他的声音夹杂着浅声轻笑,使得声调略略飞扬。
不用回头我就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是一闪一闪的,眉毛略略扬起,嘴唇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真是可恶的模样。
我听见他说:“唔,怕是了。”
并蒂桃花
我终究不认为本神君这般是在无理取闹。
况且哥哥将盘古幡归主的事情呈上天庭,诸事皆在定夺之中,便有各路神仙巴巴地跑来上清,想要一睹最后一枚神器的风姿。
我被他们搅得头晕眼花,自然是躲进了一处僻静,丢下一摊烂摊子孝敬白岂哥哥。
凤栖山上有一片凤凰花树林。近些天来三清风日甚好,凤凰花花说开便开了。
然凤栖山断不如往昔。早些年我还是个小小鸟的时候常过来玩耍,待到长大一点又多半来这里同少离切磋,眼下除了山脚的药田多半能觅得一丝半缕仙踪,整个凤栖山,怕是已然冷淡下去。
我既然心事繁杂,这般冷淡的山头自然是绝好的去处。
掐指一算,设下仙障裹住这片林子已然三日有余,这三日除却夜不能寐我也处得算是颇为滋润。
说起夜不能寐,自然不是我所愿,因着摸了盘古神器,一时间青鸾的记忆汹涌而至,我既不愿意多加思量,那团郁结便囤积在脑中无处宣泄,一到睡觉的时候,松懈了形容,郁结散开便如看戏一般通通叫我身历其境的过上一遭。
几回一身冷汗地惊醒后,我几欲拈来云片,直直奔向玉清司梦处,恳请他用他的神兽梦貊吞掉我的梦魇。可潜意识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这并不是梦魇,乃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夜夜如此何其纠结,因此到了晚上本神君索性打坐悟道,不睡了。
实在困乏便寻一处山泉润湿衣衫,清清凉凉颇为提神。如此这般,也倒是颇为顺畅地能让我的别扭一直闹下去。
其间便有了如下这么一个小Сhā曲。
说白日里我吊在树丫子上头养神,抬头看了一回天却瞅见不远处天上,一条银光闪闪的小白龙正在云中翻滚,且翻且行,颇有气势。
正是少离那小子。
我约莫也是无聊得紧了,才将仙障拉开一条缝朝他随口喊了两声。心里本不觉得他腾云在天上能听见我蚊子一样的声音,可那小子在我头顶盘旋了一阵,竟化作人形稳稳妥妥地站在我面前了。
他皱着眉头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过后问:“躲在这里是与我哥闹别扭了?”
竟能猜到此处叫我我有些哑然,遂腆着脸皮讪笑道:“少离君修行得甚好,我那蚊子一般的声音也叫你听到了,不才本神君委实佩服啊佩服。”
他鼻子里轻声哼了哼,又道:“少说这些,你叫我是何事?”
诚然本神君只是闲得发慌,看他腾云也颇为悠闲便随口唤了两声,当真没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只好道:“我俩也有些时候没有在一处闹腾了,我看今日你也无事,不如就此切磋切磋,打发打发时间?”
少离自动忽略掉我的媚笑,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没心情。”
我连忙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袖子道:“好少离,我委实是闷得慌了,你便同我打一架解解乏罢,你若点头我便帮你追莲生,如何?”
他紫色的眼珠子有些翻滚,咬着牙道:“你,莫同我提起她。”
我茫然道:“你们又怎么了?”
他磨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冲我吼道:“哪有她那样的,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招惹她,她竟自己跑来找我,送我了首莫名其妙的诗。我本身与她便只是路人,我所为更不是为了她,所以以后同她也再无瓜葛。你请劝劝她专心些做你的药童。”
我凉声道:“你说这话倒是不肉疼。那你在上清那般殷勤不是为了莲生却是为了谁?难不成为了我?难不成你还要说你喜欢我?”
他一惊,转过神来定定地看着我,小声道:“怎么可能。”听听,这话底气多不足哟,还是喜欢人家莲生姑娘吧。
本神君向来秉持救人身不如救人心的道理,朝他痛心疾首道:“少离,你总是这般口是心非的。喜欢便是喜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脸一红,犹豫道:“你……知道?”
我大大方方道:“是啊。”
我倒是记得他喜欢莲生的事情是当初他自己个儿亲口告诉我的,何时他的记性已然如此不济了?
少离听到这话脸上一阵色彩斑斓,再接着眼里饱含万千思绪地将我看过一番。
奈何本神君纵使有一层颇为厚实的面皮,被他这么看着也是浑身难受,遂道:“你这么瞧我是作甚?”
他略略侧过身,眼神飘忽不定的望着别处,轻飘飘道:“原来一直以来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罢了……”
少离这厮,一直以来于我都是万分有精神的,总是能提起十分的兴致同我抬杠,今日他这副萎靡不振的形容实在是难见,本神君不禁抑郁:我本是心里头憋屈的那一个,他怎的作出一副比我更憋屈的形容?!
少顷,少离又道:“陵光,我总以为你不知道的,原来你是无心。”不等我应答他便化作真身腾上云端去了,风势强劲带起山花枯叶一阵乱飞。
待周遭的风静下来本神君松开捂着脸的袖子,只看见小白龙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云海之中。本神君一脸茫然,这算什么?!片刻之后又气急败坏地踢开面前的石子:你少离同莲生的事,扯着我说些不明不暗的话做什么?!
既然在少离那小子处讨了个无趣,我索性踱到溪边洗一把脸,驱驱烦躁。
溪水叮咚之间,隐隐听见身后有人的轻踏之声。
忽而的转身,看见一个人。他穿着天青色的袍子站在灼灼盛开的凤凰花中,面带淡淡笑容,眼睛映着卯日星君闪着点点金色光芒。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缓缓道:“我第一看见你的时候,你便坐在凤凰花盛开的林子里。”
本神君看了看头顶的仙障不禁有些郁郁,方才拉开的缝不曾闭合,想必便是在那个时候叫这厮钻了空子。
还有,他方才说,说什么来着?在这里见过我?不大可能,我左思右想,实在不记得曾在这片林子里见过墨机,若是初见,还是要追溯到三千年前。
墨机又做出一副观赏风景的形容自顾自地说:“少离彼时斗不过你便叫我替他出气,凤凰花林子里面,我第一次败北,便是败给了你。”
本神君愣了愣,有这等事?
若是在平时,本神君的性子断然是兴致勃勃地叫他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与我听,往后也好拿过来酸一酸少离,但是此情此景……我暗自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才道:“你说这些作甚,左右我并不想知道,你好歹省下些口舌。”
墨机听了并不恼,反而笑道:“那时候你不过是三四万岁的光景,乃是一个黄毛小丫头。约莫五千年以后,父君生辰,宴请各路神仙。”他将打量风景的眼睛挪到我身上,接着道:“那时候,我从西海影千介处回东海,才在岸上碰见了被獐精刁难的洛云,也便是顺手将她救了。”
我当真不明所以了,又对他突然提起洛云的事有些生气,闷声便道:“司战神君请便吧,小神并无闲情听你的情史,神君公务繁杂,也不必在小神这里耽误时候。”
他笑得有些无奈,垂眸望了望脚下的绿草,又抬首转向我淡淡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去凡间找血玉?”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又为什么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细心一想便能想出端倪。
我于他动了情乃是在得到血玉之后。后来知道他去找血玉是为了帮我,我虽惊诧却也是生生受了这个事实,前前后后都未曾想过他究竟是为何愿意在神农炎洞拼尽肉身,又是为何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了一般,慢慢溢出了些什么。
那边见我形容不复方才的正义凛然,隐隐透出些瑟缩,便笑道:“想明白了?我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我的弟弟少离,方才对你的那通坦白,你怕是没觉察出来罢。”
我讷讷:“坦白什么?”
他笑眯眯道:“少离他喜欢你。”
平地一声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何日、何日修来的好福分,攒到今日竟给我开了一株并蒂桃花?!
他少离往日里对我的那番咬牙切齿,敢情都是闹着玩儿的?!
再想想方才那一段对话堪堪是我同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半晌。少离他当真?!少离他难道?!少离他居然?!
还有莲生?!莲生怎么办?!
墨机伸手压住我张牙舞爪的手道:“你莫急,也不必愧疚。少离在你这里曾犯下一个错误却浑然不觉。想来却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利用这点亏了他,是我不够君子,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对你放手,你如今知道了,介意么?还有,现在少离又几欲在莲生那里放下同样一个错误,我想,他与你姑且就此作罢也好。”
我酡红着脸道:“他不曾说,你、你又怎的知道?”
墨机款款走到我跟前,抬起手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四目相接。这个姿势委实煽情,本神君红着面皮有些挣扎。他既不松手,反倒声音飘渺地在我耳边道:“什么事情,能瞒住我?”说罢顿了顿,声音愈发飘渺道:“我的戏本子里,从来没有洛云。”
我顿了顿身形,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身后的凤凰花灼灼其华,在微风中仿若一只只几欲振翅高飞的凤凰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缓缓道:“你的戏本子里,有谁?”
心里蓦地一抽,脑海中隐隐浮现某个苍白瘦削的身影。
月下应溪
我晕了晕,闭上眼睛。
双手攥着他的袖子稳住身形,道:“我若是告诉你,你看见的这个我,可能不是我……你会怎的想?”
再次睁开眼,我在他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身子有一瞬的僵直,松开手,将我拉开一段距离,死死盯着我看,并不说话。
方才他那一通话,带连着接踵而至的汹涌记忆,如同生鱼进了油锅,嘶啦一声在我脑海里炸开了。眼眶不由得有些润湿。
我这几日过得真的很辛苦。时常是望着天上的日头,树端挂着的凤凰花回想着以前。渐渐渐渐,已然分不太清楚那些记忆是我的,那些属于那个叫青鸾的女子。特别是青鸾末时的心碎以及对混沌未尽的心意,日子越久越觉得都如同是自己的一般。
哪怕记忆有了一丝一毫的不清晰,我也不会感同身受至此。
现下想起来,我估摸着若是再晚几日,我怕是已然把自己当做她了罢。
眼下本神君我真的是很委屈。我一直是觉得这件事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是混沌他却生生将我扯进了他们的恩怨情仇,让我一同历着本不属于我的劫数。
我哑着嗓子道:“墨机,我原来,梦见过他……我碰了盘古幡……生生受了青鸾的记忆……”说罢有些后悔,因着我耳听见自己那声调竟带着软软的哭音。
他的眼神较之方才仿若平静了些。
我腿一软,跌在地上哭道:“墨机……你说……我到底是谁?”
他叹了口气,忽而怅然笑道:“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与我说。”探下身,将我揽进怀里。将我的脑袋贴在他的胸口。
低低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一直知道你与青鸾的羁绊很深,深到什么地步却是不得而知。青鸾是青鸾,你是你,你们终究不同。”
我怅然:“我自然与青鸾是不同的。只可惜她的这段记忆如同我自己的一般,仿若所有所有事情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日日夜夜不敢深寐,只怕让她反噬了本源。”
他过了半晌,才道:“陵光,我知道你的感觉,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我有段时日总记不得我到底是谁,也记不得到底过了多少年。”他深吸一口气,“倘若这当真是你命中劫数,便只能是生生熬过这个坎。你与混沌青鸾的牵扯里,我一直是旁人的。不过于我,你始终还是在凤凰花林子里头赢了我的陵光。”
他拿手抚了抚我的头发:“你何苦憋着眼泪,哭出来好会好些。”
郁结从胸口缓缓上升,堵在喉头。
我憋屈了这么多天以后,终于心安理得地伏在他胸口,放声大哭。
片刻后,我睁开红肿的眼睛,望着墨机吸了吸鼻子。
他低头眨了眨含着笑意的眼睛,贴近脸来吻干了我脸颊上的泪水,又在我的唇上啃咬了一番,叹气道:“哭过了,好受些了?”
我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善如流地伸手扯掉了我腰间的锦囊,取出里面的龙鳞,再缓缓挂上了我的脖子。
腾云回太清的时候他忽而道:“对了,盘古幡这件事,天帝今日已颁下了旨意,对混沌已有定夺。我便是方从太清回来。”
本神君我不由呼吸一滞,诚然我还没有没有想到混沌这一层,只好讷讷道:“圣意里说混沌将如何?”
他薄唇一张一合,轻声地缓缓吐出四个字:“混沌当斩。”
我听罢故作镇定地扯着他的袖子,迎着风扯起一副笑脸急声道:“这件事同我们再无关系,墨机,我们成亲罢。”
他愣了,而后淡笑着点点头:“好。”身后衣衫随着风舞了舞。
* * *
我随着墨机回了上清。
他既然有旁的事情,便不作多留,回去了空冥。我一转头,瞧见云罗上前拜了拜,说貔貅在我的听莲舫里头等了许久。
我既不知道貔貅这时候来是作何打算,却也不敢怠慢,便慌慌张张地奔了过去。
然天禄貔貅还是往常的那副形容,怀里抱着硕大的金元宝,身上穿着金光闪闪的衣裳。再往下看些就能瞧见他一直不离身的坐骑金钱豹。只是他的面色较之先前要好上很多。
貔貅看见我走近,便眉开眼笑地唤了声:“陵光姐姐。”
我拿捏出一副颇为大方的笑容,疑道:“四皇子殿下可是哪里不周正么?”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兴高采烈道:“陵光姐姐莫要误会,我健朗的很。这回过来是想求姐姐一件事。”
我升调“哦”了一声。
他低着头拿手绞了绞衣角,作出娇羞的情状道:“听闻陵光姐姐与月下仙人相熟?”
我呆了呆,确实是有这件事。
年少时我颇贪念杯中之物,便自然而然地与月下仙人结成了酒友,时常约着去探望酒仙。月下仙人有个凡间的名字,叫应溪。我曾问过他为何取了这么个不咸不淡的名字,他只是道有些缘由,却不愿意为我知道。
我先开始对此很是介怀,同他吃酒是多多谈起此事,然他的反应淡淡,我也悻悻然就此作罢。本就是酒友,来去自由。
后来某日我去寻他,发现一件事。
婢子道我贪杯,便端上来些酒水换下茶水。我饮过一番方才知道他小子竟将极佳的酿酒手艺藏着掖着,酿的了如此醇美的酒水却不与我共享,这就忒不厚道了些。好歹本神君有一副厚实的面皮,纠缠了数日终于讨来了两坛,埋在院子里的槐树根下面,过了这么万儿八千年也舍不得喝,想来应该是成色愈佳了罢。
说起来我二人皆是生性闲散,说生也不生,说熟 也不熟。
更何况我已经有几千年未去寻过他了。
遂道:“四皇子找月下仙人有何事?”
貔貅开心道:“二哥跟嫂子吵架了,嫂子吵着要离婚,还说当年在月下仙人处算缘,算到了一名非仙籍的男子,说着便下凡寻人去了。二哥托我去月下仙人处,想要好生查查他跟嫂子的姻缘。”
我汗颜,抽着面皮道:“合着二皇子与二皇妃吵架,四皇子殿下倒很是开心么。”
他右手搂了搂怀里的金元宝,左手凑上去摸了两摸道:“二哥说了,若是我能查到就把镶着十五颗玖眼石的铜镜送给我。”
原是这样,我又道:“可是月下仙人小神虽有过一些交集,熟却谈不上。若是小神不能查到二皇子殿下的姻缘,你的铜镜岂不是泡了汤?”
他笑得愈发得意:“不会不会,陵光姐姐人好,性子也爽利,自然是不用我送你些翡翠玉石讨你欢喜。姐姐若是看不得,我再去想旁的办法,也不是不可。”
我默默抚了抚额头,半晌才道:“好吧。”
耳边传来掉进钱眼里的某人,欢呼雀跃之声。
* * *
月下老儿其实也不老。他生的很是清俊。
总是一副喝醉了的形容慵慵懒懒地眯着一双桃花眼,嘴角挂着似熏非熏的笑意,卧在一块青色暗纹鲜明的白底巨石上。身上零零散散绕了不少或结或顺的红线。
本神君阅人无数,一看他这副小模样便知道此人必定包了一肚子坏水。
此乃经验之谈。
我清了清嗓子,双手在胸前一揖,道:“月下仙人。”
那人从石头上侧过头,睁大眼睛瞧了瞧,才慢腾腾地支起上身,又慢腾腾地站起来,朝我拱了拱手小施一礼,道:“司医神君。”
月老儿的贴身仙婢单名一个桃字,我们常唤她桃兮。
她兴致盎然地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神君每次过来都与仙人作出这般生分的形容,此般揶揄委实不常见。敢问神君这回过来是要讨酒么?你可别再要,先前也不过来打声招呼,仙人可没酿你的那份儿。”
我拿手指头点了点丫头的额心,笑道:“应溪,你总是惯着这个丫头,叫她没大没小的都欺负到了我的头上。改日我来替你将她□□。”
桃兮忙憋着笑作出委屈的形容,可怜巴巴道:“神君莫恼,婢子委实怕得很,怕得很。”
月老儿扯了扯方才被压皱了的衫子,凉凉地开口:“唔,央歌真人闭关养伤,你这胆子当真是毫不犹豫地肥了几圈么?不光将神器拿过来了,还余出来不少胆子来□我的丫头不是?”
我讪讪笑道:“这小道消息传的倒是挺快。”
此番本神君既然是有事在身,便好意谢绝了桃兮端上来的两壶淡酒。桃兮委实震惊了片刻,我趁着这个空挡一边吩咐她换上一些茶水,一边手忙脚乱地将那两盅酒揣进袖袋。
月老儿转过头,无奈道:“你既然说不是来喝酒的,那是何事?”
本神君颇为高深地一笑,笼着袖口给他满上一盏茶,又不紧不慢地满上自己面前这杯,接着放下茶壶,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这边要从二皇妃三万年前来找你算缘说起……”
三壶茶水下肚,眼前月老儿好似理清楚了究竟。
他并未多话,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带着我进了姻缘殿。
姻缘殿里定姻缘。
六面墙壁乃是暗指六界,墙上密密麻麻吊着许多竹片小牌。每个小牌皆是有所指代。竹牌的系绳上绕着红线,红线纠纠缠缠,另一端便是命定之人。
然姻缘殿内红线错综复杂,在其中行走已是不易,更不消说找人。
本神君方开始还在担忧,他所司类似司命,皆是不能让人知晓的。如今擅自带我来了这个机要之处,会不会受到责罚,望着眼前结成一团的红线,我多虑地问出了口。
应溪一副喝醉了的形容在前方为我开了一条路道:“查姻缘这件事本身是不可的,按理说只能算缘。不过若是二皇子殿下既然司管三清规制……条例是他定下的,也能由他改。”看来思维倒还清醒。
说罢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替我挑开一撮缠在一起的线团。
我从善如流的钻了过去。
他抬手拿手指头敲了敲高出我半臂的一枚竹牌,道:“就是它了。二皇妃的姻缘便系在红绳那头,你顺着绳子慢慢摸便能寻到。”他侧探过头,顺着窗子看了看卯日星君,“时候还早,你好生摸着,我先去睡一觉。”
不待我应答便唤来桃兮,由她搀着晃晃悠悠地走了。
姻缘难寻
本神君当真是悔青了肠子。
理想总是美好的,我以为顺着那根不粗不细的红线一直摸着摸着便能顺顺当当地摸到红线的另一头,然本神君显然错了。
二皇妃的那条红绳委实坎坷。先是一路曲曲折折地在“仙”这一片儿纠缠一番,又是藕断丝连地挂在“人”这里绕了数圈。好不容易迎来一段坦途,却又不小心结上一串糖葫芦似的死结。
本神君瞪着眼睛数了半晌,瞪得泪流满面,可算是一路摸到了另一枚竹牌。唔,果然不出所料,牌子上头一笔一划写得工整,堪堪是二皇子殿下的名字。
卯日星君离了职,广寒仙子在银河边上舞起了袖子。
我一ρi股坐在布满红线的地上,满肚子怨气。
耳听见殿门口有些不平静,转过头便瞧见应溪笑眯眯地磨蹭过来道:“我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居然还能记得你在此劳作,委实不容易。唔,你这副形容倒不像是是摸不下去了,该是摸完了罢?”
我有些埋怨,遂闷声与他道:“应溪,你也忒随性了些。你看看这里一团乱,方才可使叫我可是一阵好找。你把这里弄成这副形容,平日里给人定姻缘不嫌累么?”
他抬起手撩起一团线团钻了过来,在我跟前寻了一片地方,信手将地上散开的红线拢了拢。地上乃是一层相当厚实的线团,叫他左捏捏右捏捏好不容易拢成了个窝的形状,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在窝中央盘腿坐下道:“若是根根条理分明便不是我姻缘殿了。陵光,不是我说你,你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聪明了。”
我没料到他会将话风一转,隔着千山万水扯到我的身上,不禁呆了呆。
他又道:“二皇子注定是要同二皇妃在一处的。期间过程虽然坎坷了些,结果却不是个变数。你好歹也见识过司命写命格的本领,我总要同他一路才好。这次之事如若我是你,便寻一处轻松好生逍遥一番,过后再去同貔貅说,‘二皇子与二皇妃乃是命定之人。算缘之事乃是月下老儿醉酒之后的瞎胡扯,不作数的。’这事儿也便是结了,何苦瞪着眼睛遭这份罪。这段时间你来的不大勤勉,酒约莫喝的少了些。唔,酒还是要喝的。”
我感到我额角的青筋跳的很是欢快:“那还真是受教了。你如此这般草率,我自觉终究与你不同。”
月老儿撩起一团红线,随手摸了摸竟将一串儿糖葫芦似的死结捋顺了,他眼风扫了扫我,似笑非笑道:“你也便是个死脑筋罢了……不过这些时日变得不大聪明却是实话,往日里你见缝Сhā针学的巧妙,今日你怎的也不趁着这回有疏漏摸摸自己的姻缘?我当真是奇怪得很。”
我一怔,抚着额头晕了晕,原来往日里我在众仙家心中是这般形象?本神君纵使大条了些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爽利,道:“我过些日子便要同墨机成亲了,不摸也罢。”
他听罢皱着眉头将我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道:“呔,你今日过来,我见你不像往日那般活泼,可是出了什么事么?方才桃兮估摸着你要摸自己的线,特地叫我过来给你指指名牌。”说罢站起身来,视线与我齐平,道:“你却不似有这般兴致。”
本神君我不是忘记了见缝Сhā针的本领。
而是不敢。
我以为与墨机成亲这件事便是定下来的了,今日多此一举的将自己的姻缘摸上一摸,只怕会出个什么变数,遂道:“近日累了些,疲于行动罢了。”
他道:“既然如此,我帮你算上一算如何?近日春风尚好,找我算缘的几个神仙皆是红鸾星动,喜事将近。前两天天帝家里的小五还过来算了一卦,也是喜。”
我在脑海里周转了一番,方知那位“天帝家里的小五”堪堪是洛云那朵牡丹,心里略略轻松。好歹她将红鸾星动上两动,也能在墨机这边有所松懈。
我从容道:“不必,大婚那日请你吃酒道谢。”
应溪笑笑,道:“唔,也好,既然要成亲了,小老儿不过道一声恭喜。”
我自然是拱着手千恩万谢。
桃兮盛情款待,留了晚饭。
本神君憋闷了几日,又是多年不会的酒友,自然醉的是东倒西歪。脑中方开始浓稠,心里已然舒坦了许多。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醉亦有醉相。
月老儿平日里总将“天机不可泄露,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如何如何,只要一醉,那些被他平日里憋屈在心里的各式“天机”便被他得瑟出来了。
所以当他微微虚着眼睛,伏在桌上的时候,我晕晕乎乎的想:约莫时候差不多了。
应溪果然神神叨叨地说:“陵光,我忽而想起一桩旧事。”
凡是醉酒胡话,他都说是旧事。
我捂着酒壶,咧着嘴含含糊糊地笑,口齿不清道:“若、若是风月之事……倒也能说出来,大家……开心开心。”应溪的酒果然是好酒,本神君这等酒量,三杯下肚脸上已经觉得有些红热,看人也有些不大清楚。
眼看见应溪心满意足地用左手支起脸颊,缓缓道:“说有三清里有一位散仙,原是个凡人。只是他凡劫未曾受尽却得了道,顶聚三花足涌祥云,飞升了。天帝仁慈,封了个图上元君的虚号,吩咐他照料一头妖仙灵兽。
你也知道,这仙者可分三类:人仙,神仙,妖仙。
那头灵兽便是个妖仙,乃是九尾灵猫,据说是一位仙者游历偶得,现已不可考。灵猫性子犟得很,不甘当仙人坐骑,乃是一头寻不化的兽。奈何天帝又欢喜得紧,舍不得弃了它,只好耐着性子养着,久而久之,兴致总算是淡了些,也不再去看那灵猫。”
我迷迷瞪瞪地点头:“唔,是个喜新厌旧的段子。”
“图上散仙见那灵猫模样讨喜可人,自然欢喜得紧,日常照料也颇为费心。恨不得日日与那灵兽处在一处。吃饭同桌,睡眠同塌。
方开始灵兽不大领情,到后来行为约莫乖顺了些,图上大受鼓舞,于灵兽益发上心。
这本无甚可说。
坏就坏在某夜,图上拥着灵猫入眠,做了一个梦。一个春梦。
他梦见怀里抱着的不是毛色润滑的灵兽,而是个皮脂细腻的女子。
那女子媚眼如丝,主动送上香唇,一口含住图上的嘴。图上又是一惊,又是一喜,当下便同那女子缠绵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梦里之事历历在目。这般春梦接二连三,他只当是红鸾星动,好运要来了,便欢天喜地的跑来姻缘殿找我。”
我又仰头灌下一口酒水:“你是……如何说的?”
“我掐指一算,便知姻缘殿里红绳两端栓的是谁,然天机不可泄露,便与他提点道:‘有缘之人近在咫尺。’然那散仙愚钝,不过三年便娶了贴身的婢子。灵猫气不过,瞧了空闲将那婢子一口咬死了。”
我怅然,大着舌头应他:“那、那灵猫也忒……不淡定了些。”
“图上一眼便瞧出了婢子的死乃是灵兽所为,一时怒气攻心,打了灵兽一拳。动手打天帝爱宠乃是重罪,图上力争清白,便抖出了灵兽杀妻之事。天帝龙颜大怒,杖责灵猫,灵猫性子犟,堕水死了。图上终究未发现灵猫对他的心。他再来找我算姻缘,小老儿已经是无话可说,姻缘绳儿已经断了。”
应溪说罢,径自啜饮了良久。我这方才领悟到他大约是说完了,遂嘟嘟囔囔道:“应溪,原来你这般鸡婆。你说了这么许久,我却不觉得这段风月有何好笑。”话毕趴倒在桌上,感觉瞌睡虫细细密密地爬满了眼皮。
他一本正经道:“本就不是说来玩笑的。想来我竟然是鸡同鸭讲了这么许久,你何时在姻缘殿里见过断掉了红绳儿?”
我闭着眼,拧着眉头,一心想同周公幽会,随口道:“不曾。”我连进去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他一脸兴高采烈:“这便是了,我方才未说完,你还要继续往下听才是。我见他系着姻缘的红绳断了不禁生疑,遂给他算了一卦,却是姻缘难寻啊……然后聪明如我便把那条断掉的红绳给……”
我道他的这段旧事真真如老太太的裹脚布一般臭长臭长,益发没了兴致,索性借了酒力昏睡过去,兑着耳朵由他在一边帮我生些耳茧。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忽而觉得姿态不大舒坦,遂浑浑噩噩地转醒。
我记得本神君我方才是在外头的石桌子上趴着,这又是在何处了?脑中混沌一片。忽而觉得右手不大利落,万分费力的定睛一瞧,原是一条细细的红线死死绕在腕间,勒得手掌血色尽失,苍白冰凉。
这是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我迷迷瞪瞪地闭着眼睛伸过左手,扯了扯,没扯断。
心里登时有些恼火,本神君不过是想睡个安生觉也不成,于是又是胡乱一阵拉扯。那条绳子却是韧劲十足。
我运足气使了个决,然后奋力一拽,嘶啦一声,终于叫我把绳子扯断了。
右手腕子一松,我翻过身,选了个合衬的姿态安心睡了。
灿若白莲
一睁眼看见的居然是莲生。
她的面色不大好,比原先更为苍白些。眼神也不若原先灵气。虽然她成仙后便是一副少女的形容,与人与事却实在是嫩了些。我估摸着她大约是哪些方面不大调剂,却并无心思多加过问。
她端过醒酒茶,递与我面无表情道:“昨夜神君醉的厉害,今儿个清晨月下仙人大发婢子过来,云家兄弟才过去将神君抬了回来。”
我呆了呆,云罗云拓兄弟两个天生个子娇小,二人扛着我这个庞然大物腾在云上,那是怎样一副叫人心碎的场面啊。
我正欲作出一脸悲悯,幡然醒悟道莲生方才说的是清晨,唔,若是清晨便好,各路神仙多懒散,定不会赶着一大清早乘着云乱飞。
只听莲生又道:“可巧天帝有要事召司战神君商议,路上碰见也好帮了一次忙。”
我略略思量哪位仁兄是司战神君,方想出端倪,当即欲哭无泪。
莲生好似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我叹了一口气,问她道:“你可是想同我说什么?”
她垂眸半晌,终究是摇了摇头。
是夜,我睡得不大平静。想来应该是头晚宿醉下午才转醒,睡颠倒了时辰。想到此处不禁有些苦闷,最后索性披起衣裳坐了起来。
纱橱外头月华明亮,却见一抹黑影闲庭信步地从这一头飘到了哪一头。
本神君素来英明,自认为那道影子身形瘦弱,应当是鱼贤半夜来拱哥哥被窝了。然断袖如何同塌,我虽有过一些研习,却没见过真人演练,此次月明风高,也是个不错的时候,遂打起精神也是贼头贼脑地出了厢房一探究竟。
本神君素来偷鸡摸狗,本领皆是得了鱼贤的真传,现如今能反将一军用在他身上,当真觉着很是圆满。
那人一袭淡粉色的袍子,夜里颇好认。我一路尾随,竟跟到了凤栖山脚。
唔,敢情哥哥觉着在房里太憋闷,想要换换口味?
正是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林子里黑影一闪,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却是少离。
几日不见其人,他略略瘦了些,面色较原来愈加冷硬。
我纳罕:半夜三更,他跑来会鱼贤作甚?
顿时又紧锣密鼓地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他他于我那通表白叫我稀里糊涂地回绝了,心神俱伤?随后万念俱灰之际方觉着还是断袖略略靠谱一些?这这这、若是这般,那委实是本神君的罪过了。
少离一语打破我的胡思乱想,道:“莲生。”
我呆了呆,藏在山石后头探长了脖子。
粉袍子的人略略侧过身,恰巧叫我看见半张脸,当真是莲生的脸。闹了半天原是我眼睛不利索认错了人。心里很是悲愤,本是想看一出活断袖春宫,却是白高兴了一场,憋屈之情溢于言表。
少离绷着脸,别别扭扭道:“莲生,我这般急着约你,委实是有话同我说。”
莲生望着他,面无表情。
少离又道:“……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吧,我同陵光……”
莲生仍是面无表情。
少离有些急,在这个乌七麻黑的晚上竟还能将脸色憋得红润:“我,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对。你要怪我,要骂我都是可以的。”
莲生这时终于抬起头,粲然一笑道:“少离君,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换做少离木愣愣地瞪着眼。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潮汗,暗自将少离骂了几回。
此情此景乃是大惊大骇,虽不知莲生怎么生出这么一双眸光不济的双眼,但是她于少离也是有情的。少离他这般将我扯出来,委实叫我觉着自己便是那铜镜前的猪八戒,里里外外都不是东西。
只听莲生又缓缓说:“少离君上次同凡间醉梦阁里的青姬做戏,末了也不曾解释一二。莲生此番委实有幸了。”
少离噎了一下,不做声。莲生亦是不动声色。
须知他二人都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凡话都不愿多讲。
你不言我不语地干站着。
半晌,才闻男声音色低哑:“莲生,上次我在袖袋里发现一枚干花香囊,味道清淡,绣面上的白莲也甚好,我知道是你。……然我终不能留在你身边,本性如此,歌姬甜酒离不了身。你我终究是不同的,莲生,你是好姑娘,你……”
“少离君,你说的这些,我亦知晓。”莲生打断道,“昔日莲生引来九品莲台的天火,险些失了性命,多亏少离君救命之恩,莲生在此谢过。”
因着莲生始终将头半垂着,瞧不清她是何表情,却见少离将头转向一边,我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他双手紧紧攥着袍子,声音清冷道:“区区小事,何必客气。”
莲生款款矮身行了礼,平淡道:“陵光神君近日便要大婚了,上清较往日也忙些。若是神君再无他事,莲生便回去歇息了。”
少离闷了俄顷,终于点了点头。
待莲生走进,我慌忙匿下身形。眼风一飘,却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我抚着额头靠在山石上,觉得头有些痛。
* * *
第二日的晌午,墨机过来找我。本神君自以为做足了准备。
他笑眯眯地操着袖子揶揄道:“嗯,我近日委实忙了些,却闻你宿醉在月老儿那里,你叫为夫情何以堪?”不才本神君当即缴械投降,偃旗息鼓。
成婚之事,本要前去轩山天池奏明师父,可是他老人家闭关修养不得打扰,只好由哥哥主事。白岂对此的评价是:“可算叫我等到了这一天,你们两个,忒能折腾。”
墨机笑了笑,不置可否。
当夜墨机便将我拐出了上清。凡间还是清平白日。
我近些时日多半烦于琐事,逆来顺受了些,由着他去,也终做不出一个欢欣雀跃的形容。好在墨迹并未计较,我甚欣慰。
我二人停在淮州。我不懂墨机忽而带我过来的缘由,他望了一回青天,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近日得下闲暇。”他不愿多说,我自不愿多问。
我与这位仁兄在闹街来来回回逛了几次,有时甚至主动带我走进胭脂花粉铺子,指着玉簪道:“我见你总是随意拿一枚银簪挽着头发,近日也添置几件旁的吧。”抑或是邀我试试老板娘推介的胭脂,我手忙脚乱地一个一个涂抹,他又在一旁端着茶盏幽幽点评:“这个颜色你用着不好。”
我被他这般关怀不免心肝儿肉乱跳。
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已经累的再也迈不出一个步子。墨机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新购置的衣衫首饰,走得十分轻快,大气不喘。他见我步履沉重,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累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饿不饿?”
我抚着瘪瘪的肚皮点了点头,感动的热泪盈眶。
落脚之处,“罗记小汤包”的名字闪闪发光。
他只是道:“我隐隐记得你喜欢吃这里的汤包,只可惜年代久远,不晓得味道变了没变。”
我又是一通心惊胆战地埋头苦吃。
墨机甚实在,一直喂到我打出一个响亮且震惊四座的饱嗝,才放下为我布菜的筷子道:“唔?饱了?还吃么?”我捂着嘴摆摆手。
他笑道:“如此便好,我们接着逛。”
我差点又把饭食全吐出来,慌忙扶着桌子坐好。
街上人烟渐稀,林罗店铺接二连三的关上门。
我扶着墙根一ρi股坐在地上,走在我前面两步的仁兄停下步子。本神君此番委实狼狈,小声于他道:“我们回去罢。”
那厮转过头来,眼里满是兴致:“唔,我们找家客栈歇息着。”我不明就里,抬眼看着他,他笑呵呵地接着道:“明天继续。”
我感到自己有些咬牙切齿:“我说墨机,你到底是要买些甚?!”
他伸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说:“自然是聘礼。”然后又做出一副委屈的形容道:“明天你不去置办嫁妆?”
我彻底晕了,一手抚着额头,无力道:“去。”
* * *
小二一脸歉然道:“二位客官晚了一步,眼下只剩一间房,不知两位能不能屈尊挤一挤。”我实在是皮酸肉痛,不耐烦道:“好,你些快去收拾收拾。”我觉着墨机的表情很是皮痒。
当晚夜风阵阵,吹得窗棂咯吱作响。那厮起身合上窗子,顺手拂熄了一支烛火。
我蜷在被窝里有些不大踏实,慌忙道:“你别将烛火熄了!”
他听后又拂手将烛火点燃,回头与我道:“这蜡烛也燃不了太久。”
我哈哈干笑两声,眼睁睁地看着他宽下衣衫,从善如流地扯过被子横在我身边。
我往墙根让了让。
那厢没有动静。
我又将被子扯了扯。
还是没有动静。
我翻过身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又将被子扯了扯。
墨机声音平淡如水:“你如此折腾,可是想让我知道你睡不着么?我倒是还有许多旁的事可以做。”
我慌忙僵着身子:“不是不是,困乏得很,困乏得很。”不再动了。
正是将睡未睡之际,感觉后颈粘上了一只蚊子,麻麻痒痒地正在吸血。
我不耐地动了动肩,翻过身去,唇间却是触到一片温润柔软。
我皱了皱眉,这是个啥。迷迷蒙蒙地缓缓睁开眼。
我的娘。
本神君七手八脚将他推开。
烛火未息,我看见墨机那厮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一个浑身上下激灵,忙道:“我、我不是想要轻薄你的。”
他仍旧是淡然的笑脸,双眼映着烛火也是一阵阵跳跃:“唔,不是你轻薄了我,是我要轻薄了你。”
我倦然地将脑袋放在他的肩头,任他在我身上一簇一簇地点火。待他剥干净了我的衣裳时,我还能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分出一缕心思:不是我轻薄他,是他轻薄了我。
左右我不吃亏。
晚上睡得有些不踏实,我隐隐听见墨机俯在我耳边说:“你总对我有些疏离,我却希望你能对我计较一些,今日你若是对我说一个‘不’字,也是好的……”
惊变(上)
婚事定在三天之后,哥哥将帖子发出去,于我说:“你同墨机成亲,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都翘首以盼。你到时候可要好生拿捏,别错了分寸,让人瞧了笑话。”
我不以为然地数着发梢:“左右我正值嫁人的年纪,墨机正值娶人的年纪;我俩情投意合处在一处,结为连理乃是自然,况且师父早早都说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让人笑话的。”
白岂拿眼睛扫了我一眼,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道:“我说阿光,你愚钝如此,往后如何守得住你夫君啊。”
我不再理他。
他又道:“按照上清历来的规矩,待嫁姑娘头三天不能见未来夫君,你这几日也别见墨机了,好生呆着,啊。”
扯他祖爷爷的淡。
上清这么数万年,也就在三天后能嫁出去我这一名女仙,这“历来的规矩”约莫也是他眼下随口瞎胡诌的,不能作数。
白岂仍是不甘心,怅然道:“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啊!本神君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岁数,你却有了夫君忘了为兄我啊!为兄我含泪留你几日,你也这般不甘愿,真真叫我心下悲凉啊!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啊啊啊啊!”
我僵着脖子抽了抽面皮。
他继续狼嚎:“阿光啊,为兄纵使不济了些,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好歹也是名有担当的仙啊!墨机赠来的聘礼,我送去嫁妆,你的心便随着嫁妆一道飞了啊!你怎么能变脸如此之快啊,怎么能转身就嫌弃为兄我啊……”
“我并没有……”我抚着额头,忽而一惊,“你方才说聘礼?可是……”墨机那日拽着我,已经买了啊?还是本神君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将那一大包“礼”给拖回来的。
白岂一脸笑意,将手举到与脸平齐,大力击了三声。
梨花木门嘎吱一开,探出云拓半张脸,少顷,又在云拓那半张脸上半个头处,探出云罗半张脸。四只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眨啊眨的。
约莫是惊骇于哥哥方才的嚎叫。
白岂一把甩开扇面,恢复往常道貌岸然的神色道:“我便知道你一听说那小子送来东西,便猴急着要看。”转过头去朗声嘱咐道:“抬进来。”
梨花木门大开。
云罗云拓弟兄俩哼哧哼哧的抬进一枚通体乌黑的大匣子。
我不明就里,探身向前细心瞅了瞅,道:“这……当真是墨机送来的?”
白岂点点头,捋起袖子拿了七翎扇敲了敲锁。仙光乍现,一阵飘渺浓云过后,那锁吧嗒一声,开了。
我小心翼翼的瞟过去,呆了片刻,猛然虎躯一震:墨机他他他他、他到底是作何想法!
乌木匣子里面垫着猩红的绒绸,绸上赫然躺着一柄通体乌黑的利剑,剑身打磨得亮堂,我能瞅见自己合不拢的下巴。
墨机那厮,竟然将自己的沧阳剑给送过来了!
白岂在一旁摇头晃脑:“唔,沧阳剑果真是把好剑!”说着将剑取了出来,搁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模样很是满意。
他那剑可当真是把好剑,砍个人跟切豆腐似的。
我忧郁道:“我看我还是别嫁了,人还没过去,他先送了把剑过来,叫我抹脖子。”
白岂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你不曾有这般悟性,自然不懂得这把剑的奥义。
神州七大神物分为琴,枪,剑,风,天,山,海。乃是伏羲宝琴,女娲神枪,轩辕神剑,定风神箭,定山神斧,定天神珠,定海神针七件。
琴喻‘智’、枪喻‘勇’、剑喻‘爱’、箭喻‘执’、珠喻‘慈’、斧喻‘公’、针喻‘力’。沧阳剑乃是轩辕剑熔后另铸的宝剑之一,自然意喻同轩辕剑相同。
啧啧,这礼送的又讨巧又新奇,难得了墨机一片苦心,只可惜是对牛弹琴,你不懂得其中奥义。可叹啊可叹啊。”
我干着嗓子咳了咳,道:“他又不是个文仙,哪里知道你口中的那些古怪。这可是他的法器,等成亲的时候再还他便是。”
白岂眯着眼睛,乐呵呵:“哎呀这是什么话,那时候你二人还分什么你我诶。”
我自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随意掰了个缘由,遁了。
* * *
第二日天摸摸亮,天蚕妹妹就风风火火地将我从床上扯了起来,我正欲发作,睁眼一看她那副凛然的面容,又想起影大太子曾提起她的火爆性子,好歹作罢了。索性由着她拿着缎子在我身上一阵闹腾。
天蚕道:“白岂神君昨日交代我过来量尺寸,神君要快些,小仙一会儿还要去空冥给墨机神君量衣裳呢。”
自知觉是再睡不成,我有些郁郁。
云罗手里端着蚕妹的绸匹,乖顺地立在一旁当托盘。满脸疑惑道:“神君就要大喜了,怎还变得如此嗜睡?凡间戏本子里头,姑娘家要出嫁,不都是夜夜难眠么?是神君不够细致还是戏本子里在骗人?”
我怅然,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只好怅然道:“我这乃是二婚,早过了新鲜头,故而淡然些,自然不能同那戏簿子里的姑娘相比较。”
云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蚕这时忽而松开绕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绸缎,道:“司医神君的嫁裳今晚就能好了,我晚些时辰托桑儿送过来。”站在一旁拿着剪子的圆脸丫头点了点头,一双水灵灵溜溜圆的眼睛是不是地瞟着我家云罗儿。
啧啧。
本身君掐着这个空当想,往后得了闲暇,定要为云罗云拓二人操操闲心。
天蚕妹妹甫率领大队人马又是一阵风风火火的出了上清,我便扑进床上捂着被子补眠。吩咐云罗守着门口,任是天皇老儿也不许放行。
这番恍然一觉竟睡过去了三个时辰。
云罗见我转醒,忙上来笑道:“神君可是睡饱了?少离君方才过来送礼,眼下正在侧厅吃茶未走,神君过去瞧瞧么?”
我恍恍惚惚,揉了揉眼睛道:“哦?他送的甚?”
云罗道:“少离君未曾说过,只是道要等您醒了再亲自送到您手上。”
这小子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我道:“好歹少离也是客,我们定然不能怠慢。”
云罗天真烂漫地朗声说:“神君说的是,云罗眼下走不开,老早便托付莲生,叫她正在侧厅好生招待咧。”
……云罗儿,你晓得你做了甚么。
侧厅寂然。
因着本神君我近些天要大喜,上清的仙童仙娥们都偏向穿着一身红裳,莲生昨日也穿了一身红衣,却叫我吓得半死。
须知她的皮肤较一般人更白皙,唇色也较淡些。穿着一身红衣更加显得巴掌大的小脸面无血色,甚是不合衬,本神君我思量半晌,提心吊胆地叫她唤上了一身淡粉。
今日莲生还是一身淡粉,静静立在少离身后,手里持着一壶茶水。我推门进去,顺了顺袍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踱上主位,坐下。眼巴巴地从少离看到莲生,又从莲生看回少离,心里思量着如何开口。
少离吧嗒一声放下茶盏,轻飘飘道:“莲姑娘今日换上一身淡粉,委实是美不胜收。我前几日见多了明艳歌姬,再回来看莲生,却是别样芳华。唔,没有白来一趟。”说罢略略侧身,一双狭长的眼睛扫向身后,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下次换上一身淡黄,颜色更好,与你也很合衬。”
我呆了呆。
莲生亦是有霎时僵直,随后恢复往常,面不改色地持着茶壶在少离身后屈了屈膝,道:“莲生谢过少离君谬赞。”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头,可他这般将莲生同歌姬作比确实较我火冒三丈:“少离,你是在凡界青楼里呆得太久了罢,这本神君管不上,只是莫将莲生同那些不干不净的扯在一处,我若听见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倒是很不介意在婚前给我的绫子开开红。”
少离不爱笑,从开始到现在却一直挂着一副欠调剂的笑脸:“哦?陵光,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还是说,你尚未嫁与我哥哥,便要端出嫂子的架势训诫我了?”
我气结。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晃晃悠悠地将左手伸进右手袖袋,晃晃悠悠地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信手碾平,丢在我跟前的茶几上道:“陵光,未来嫂子,做晚辈的自然应当孝敬。我过两日约了佳人,敢不回来吃你的酒,便先将礼送到。
此乃珍本,我少离诚心想同你冰释前嫌,才赠与你,倘若换做别人,我可是连个书页角也不让人碰。”
我冷笑道:“既然你也道我同你有嫌,方才的事本神君小肚鸡肠不愿原谅。你去同莲生道歉,不然我自不愿化解。”
少离眯着眼睛,笑着说出一句叫我汗毛直竖的话:“愿不愿谅解乃是你的事,你终归是要嫁与墨机的罢,我们,来日方长。”话音未落,人已经飘飘然走了。
莲生仍然持着茶壶,一动不动,似一尊娃娃。
我将眼睛挪到少离给我的书上,顿时觉得双眼开始冒出金花。
皱巴巴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两字楷书:春宫。
惊变(中)
莲生径自站了会儿,向我屈了屈膝,辞了。
我寻思良久,终究觉着我若是巴巴地跑过去同她宽慰一通实在是不甚妥当。况且这时候对着莲生,本神君的胆子也不大肥的起来,遂索性由着她去。
莲生处事有些分寸,我自然放心。
上清有条有理地忙做一团。
少离辞了以后,我便数着步子从听莲舫走到厨房,再转而沿着上清交错繁杂的石子路走过一圈,这么走了一圈又一圈恍然发现一个道理:原来要成亲这码子事,细细算下来最闲暇的竟是新娘子我!
想到这层我有些郁郁,随手揪来一枚小仙童问道:“你可知道鱼贤上哪里去了?白岂怎的也不见了?”
那小仙童摸了摸额头上的潮汗,道:“白岂神君带着鱼贤小哥去花神处置办喜酒去了,天刚刚摸亮便去了。”他这话说得颇急躁,不停紧着怀里捧的大红绸子。
我放了他去,索性招来一片祥云,准备去郁芬嫂子处走一遭。心想着出去溜达溜达也好过闷在上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瞎折腾。
彼时我并未料到自己对这水到渠成的婚事有多么的抵触。
腾云素来是件乏事,我立在云端,看着苍天无界云卷云舒,不禁有些感伤。
本神君我难得感伤,这回竟生出一些伤春悲秋的心思,脑子也是转得飞快。我眨眨眼睛,将三千年至今的种种都在心里如同翻戏本子一般暗暗回过一遍。
先出是我误打误撞,坏了墨机的心思,又成了他另一个心思。而后他不声不响地走了留我这暗自伤神。三千年后我俩再次相遇,我先起与他乃是大大的不待见,又被这厮锲而不舍地一层层抽丝剥茧,还了自己一个说法。本神君不才,既然知道是个误会,又明白了他同我的心思,终究同三千年前一样渐渐,咳咳,被他给黑了。
其间托墨机的福,叫我的命格里头有幸开出来了洛云这朵艳丽的牡丹,又窜出来影太子这位翘楚。我终究与她不大待见,总觉着她将心思表现得太明显,手法又实在是拙劣,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喜欢她。而影大太子,说的好听些乃是长了本神君我不少见识,说浅白些不过是墨机帮凶罢了。好在我二人尚且处得分明,倒也无甚偏见。
说起来,我倒是十分怀念老祖宗阿虚了。
阿虚周围的气场乃是十分淡然舒适,说话什么的倒也不用太过介意。不用如墨机这般提心吊胆,头一分还是笑脸相迎,下一刻便将你黑上一黑,平日里头话不多,关键时刻又是一肚子坏水,啧啧,实在是不好摸心思。
老祖宗眼下已经回了太清,算起来上次还是在凡间,他同我说了一通不明不白的话匆匆辞了,也不知道现在他的头发是墨黑的,还是又染上一头银白?
本神君我不才,处事钝了些,想到此处却总觉着有哪里不大对劲。
再费力一想,那不对劲的心思却又如烟霞一般飘散了,寻不清晰始末。
抬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头发。
我中途落在一处僻静的山丘,心想着我在此歇息半个时辰喝两口酒水,也是不大耽误路途的。况且这回临时想着去找嫂子,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不在。
细细看过一圈,挑出一支颇壮硕的树丫子,拿袖子扫了扫尘土,越身而上一ρi股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对着壶嘴喝起来。
待到壶中酒水告罄,日头正明晃晃地挂在中天。本神君这怅然一叹,觉着这一天当真是过得悲催且绝望,除却收了一本珍本春宫,去了嫂子处也无外乎将自己泡在酒水里头。三清委实是仙风日下,前途堪忧啊。
耳听见头顶传来羽翅扑扇的些许动静。
我道是飞鸟归巢,便翻身下了树,随手把酒壶一甩。
“喀啦”,碎了。
正欲招来祥云,一抬头,却差点不稳当跌进脚下的泥地里。
身着玄色袍子的墨机歪着头靠在两步远的一株树下,操着手,看我的眼神何其灼灼。他那身衣裳映着乌七麻黑的树干,尚且看得不甚清明,再照着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蛋,随意一瞧,只觉得一颗脑袋悬在半空,眼神又这般灼灼,娘诶,险些吓破了我的胆。
他上前两步,搀着我的胳膊道:“小心些。”
我心想,你这厮哪怕是走路踏出一丝动静,我也能站得稳妥。这话终究未曾说出来,只是对着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问道你怎的在此啊,真巧真巧。
他并未直接答话,只是看了看我颈子上挂着的龙鳞,我明了,又问他何事。
他状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是挂着招牌笑脸将我看过一番,道:“无他。”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是继续呆着呢,还是拱拱手道:在下且要找嫂子去了,这位兄台且继续充木桩子罢?
墨机顺势拉着我的手,往前下山的方向走了两步,本神君乃是揣着一万个无奈任他拽着。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道:“我方从太清回来,看见你在这里,就下来了。近些时候总是琐事缠身,无暇顾及你,你这几天过得可好?”
我总觉着,墨机这厮,说话做事都有很强的目的性。故此,纵使他此番将话说的这么浅白,在本神君我看来也是有其深刻含义。想到此处,我惴惴地在心里掂量了掂量,又略略回忆一番,才道:“甚好、甚好。”
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走路。我由他拽着手,便在他身后慌忙跟着。
山路磕磕绊绊走了小半柱香的时候,闷了半天葫芦墨机又发话了:“今日我得了圣谕,近些天便要带着兵将去镜湖,斩混沌。混沌没有盘古幡,也不会耽误太久。”
心里“咯噔”一声,有些沉。
口上应答:“嗯。”
那厮顿了顿,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缓缓道:“这件事我不愿瞒你,‘混沌扰凡尘,仙界诛混沌’这些都是因果轮回。我总会去杀了他的,至于以后那些旁的……你不用去管他。我忽而同你说这些……是怕你乱想。”
我愕然地看着他,心下一动,却又纳罕他今日竟然如此吞吞吐吐,讷讷道:“诚然我并没有乱想。”
他笑:“嗯,好。你呆在这里,是要做何?”
我道:“只是留在这儿歇歇脚,我准备去嫂子那里。”
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的一脸不自在,道:“唔,你且去吧,路上小心掌云,莫分神了。”说着便要提祥云,放到我脚边。
本神君彻底愕然了,按理说,但凡遇上这样的事情,那厮总会同我一路的。难不成卯日星君从西山把日头抛出来了?!不过细想起来,这厮最近行事委实诡异得很,益发叫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以,我踏上云头以后仍不见踏实,侧过身子朝下探了探。
他嘴角噙笑,仰头道:“舍不得?”
我摆摆手,赔了笑,慌忙走了。
* * *
子汀侄子生的益发俊俏,杜蘅仙子同我说:“小殿下已然过了哭闹的年纪,现下正学着说话,说来也奇了,小殿下开口第一声竟叫的是姑姑,花神委实气不过。”我身形一震,觉着有些沧海桑田,转念一想,仙人的孩子比不得凡人,大都长的快些。
子汀趴在杜蘅怀里睡的香甜,本神君我乃是个厚道的神君,自然不愿将他惊醒。遂让她安置好小祸害便带我去书房找嫂子跟哥哥。
嫂子软趴趴地歪在竹榻上,衣冠不整,书房里酒香竟比墨香浓郁。我估摸着执明师兄又上哪里去了,才叫她露出本色。嫂子扶了扶云鬓,灿然一笑道:“哟,新娘子来了。”
我自然是作揖见过嫂子。
白岂在划满仙号的名册上圈了圈,又点了点,这才皱起眉头看着立在一旁的我道:“老祖宗现下在太清吧,成亲之事,可通传去问过他老人家?”
名册载着寄出去的帖子,若是有哪位仙明日有事来不得,便将帖子退回来,再记录在这簿子上。我只道是个方便记载的法子,便不大上心。今日哥哥仗着嫂子的面子好说歹说地劝我道:“成亲的可是你,你却连谁过来喝你的酒都不知晓,忒缺心眼儿了些。”
我念他提及了酒水,心里难免计较,遂随了他的愿,接过来簿子瞅瞅。
小仙童奉上清茶,鱼贤接过来递到哥哥手里,又代答道:“传了,云拓去说的。”
我哈欠打了一半,方将嘴巴张开得圆润。
白岂抬头,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奇了。原先老祖宗最喜欢凑这些闲热闹,怎的阿光要嫁人,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说着伸手指了指册子。
我讪讪,想寻思出一句规整的话,遂信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道:“老祖宗修的是佛缘,缘分不到,他老人家自然不来。”
“了不得,你这话道理深,师父出关后见你又嫁了人,又能把道理参透,保准能乐过去。”白岂左手拢着右手的袖子,把玉杆小狼毫放在清水里涮了涮,拿腔拿调地揶揄我。
嫂子口直心快,扯着嗓门只说是同我又许久未见,窝了许多姑娘家的私房话要说,随手打发了哥哥同鱼贤出去。她那句“姑娘家的私房话”委实叫我颇为无力,好在本神君能维持住风度,挂着体面的笑脸。
然我这体面地笑脸便在她下一句话出来的时候,挂不住了。
嫂子说:“哎,我也当真是为难。一个是五妹子,一个是陵光妹子,叫老娘我夹在中间真是他奶奶的憋屈。陵光妹子,小五脾气娇纵了些,但也是嫂子我将她带大的。若是真不济了些,老头叫墨机那小子纳了她去,你也万分莫要难为她,就当是嫂子我求你。”
惊变(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回过神:“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嫂子叹了口气,缓缓同我说了许久。细究起来竟要追溯到淑侧妃那回。
淑侧妃方妥帖下来,牡丹便在天帝面前哭了三日,句句都是职责天君薄情寡义。天帝仁厚面皮薄,听了牡丹的话面子心里皆是过意不去,便许了牡丹一个心愿。
今日晨朝,天帝集合了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乃是为了妥当商议始末,好拟下混沌的斩状。谁知牡丹掐着时候冲进大殿,道‘斩混沌妖兽者,洛云之愿嫁之。’她这话堪堪用了天帝当初许给她的愿望,话一出口,天帝便黑了脸。
且说放眼三清,除却墨机谁还有胆子在混沌眼见唤法器?
只是起初牡丹叫墨机退了婚的事,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人尽皆知。她这么任性断是不把太清的颜面放在心上。天帝一诺千金,既然拟下状子,则混沌是必斩,我同墨机之事今日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在这个当口,牡丹还能临危不惧地Сhā上一脚,委实叫不才本神君十分钦佩。
事情于此十分纠结。
混沌当斩,必由司战墨机亲手持刃,然墨机灭掉混沌之后,他要娶牡丹也变成了不争之事。然皇家子嗣自然不能做小,我同牡丹也终究不能和平共处,依本神君老子看来,我同墨机这趟婚事怕是又要同戏本子比着跌宕了。
也难怪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地同我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叫我莫要多想。
嫂子终于做了结语:“你师兄被我打发去轩山请央歌真人出关,我俩合计着真人若是能出来,兴许有法子另治混沌。妹子你莫愁,小五年幼,这回忒不识大体了,嫂子我终究同你是一处的。”
我冷笑一声,忽而觉得,嫂子生来清丽明亮的大嗓门,头一回不大动听。姣好的面容配着她乌黑的大花髻也不如从前受看。
嫂子见我面皮色苦,忙抓住我的手道:“陵光妹子,小五是我带大的,她这么样委实是叫我惯坏了,只是小五本性并不坏,不过是脾气犟了些,她这般不厚道,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罢。”
本神君自认为是个大度的神君,凡事也好讲究一些颜面。好歹我待她自然留有分寸,她却一再针锋相对,步步为营。牡丹啊牡丹,你不过是吃准了本神君老娘我善于粉饰太平、得过且过么?
我阴恻恻一笑,凉声道:“嫂子说起来同我一处,我却不大见得。这事嫂子叫我算了?我怎么能算了?我的夫君叫别人抢了我也算了么?我好端端的婚事将近了,却叫人临门蹬上一脚我也算了么?她洛云千方百计发难于我的时候,却不见嫂子这般正义凛然。我陵光性子虽软,却不含糊,我也托嫂子转告洛牡丹一回,她年纪尚小,莫老想着抢人家的,安安分分地在闺中待上个万儿八千年,时候到了自然有明慧如嫂子的人助她相个夫婿。”
郁芬嫂子一阵语结,秀眉一挑,一掌拍上桌子道:“淑侧妃当年于我有恩,临终将小五托付给我,我才这般维护!嫂子我即便同她再不待见也要守着她的周全!只怪她同我不是一个娘亲,若是貔貅那小子敢做这等混账事,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想来嫂子也是一肚子火气,两道眉线纠缠,径自站起来跺了跺脚,喝道:“我再不管了我再不管了!”说罢仍不解气,索性捧起茶壶奋力往地上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
一群花花粉粉地小仙娥闻声鱼贯而入,大多以为我说了什么不当听的话,其中忠肝沥胆的几个瞧我的眼神不大好。仙娥或跪着念叨“花神息怒、花神息怒”,或默默收拾地上的残片碎渣,果然有太清的风度。嫂子僵着脸看向一边。
我方觉着自己刚刚乃是迁怒了,话语说得有些过火。咽下盏里剩下的两口茶水想要浇浇肝火,已然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径自甩了甩袖子起身走了。
嫂子没有看我,也没有留。
然我并未急着出上清,而是绕着落落院庭走过一圈,在云梦阁止了步。
这便是洛云洛牡丹的院子。
本神君此番,堪堪是故意拐道摸了过来。至于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却是不大清明。
守门的小仙娥瞧见我,颠颠地跑进去通传。瞧我的模样有些谨慎。
我压了压气焰,试着学着牡丹一般姿态万千地走了几步,忽而觉得周身皆不大舒坦,只好作罢。本神君也是万儿八千年没有端出架子来了,有些手生。
不过多时,牡丹由花喜扶着飘了出来。抬头看见里在门口的我粲然一笑,甜滋滋地唤了声:“姐姐。”说罢双手掌心向下,十指相对,举至与眉平齐,又款款屈下膝行礼,礼数煞是周全。我并没有扶她起来。
本神君看看长她数万岁,好歹担得起她这般煞有介事又不大不小的礼。
牡丹行过礼笑得亲厚,略略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听说姐姐仙驾,云儿受宠若惊,且烹上新茶露水,请姐姐移步进去说话……”
我抿着嘴,跟她进了屋。
仙娥奉上茶水兀自退去,牡丹如钟筒似的坐的端正,道:“姐姐后日便要大喜了罢,云儿先恭喜姐姐了。只是云儿愚笨,尚且不敢妄自揣摩姐姐仙驾之意,还望姐姐指点。”
其实本神君憋了一肚子话,若是同她劈头盖脸地讲十足能讲上三天,然我又略略沉吟,心里省去了几句问候她先烈的句子,又将余下的话规整了规整,这才皮笑肉不笑道:“五公主客气,总是‘姐姐’、‘姐姐’的唤着,委实折杀我了,往后还是称我的虚号吧。”
牡丹拿袖子挡着嘴吃吃的笑,道出一句话,登时把我苦苦压下去的肝火蹿燃了。她道:“姐姐才是客气,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何苦叫得这么生分?”
我将拳头攥在袖子里头,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气:“记得五公主曾同我说过,墨机早些时候曾爱上一个凡人,爱的很是轰轰烈烈。”
牡丹愣了愣,显然是没料到我会同她说这些。
我又道:“师父服了血玉,已不再发病,不过前段时候受了妖兽的伤,眼下正在休养。嫂子已然托师兄去请他老人家,也不知后天能来不能。”
她哑然片刻,显然是正在咀嚼我话中深意。
她这副模样倒是略略顺了我的气,我又笑道:“五公主原先说的凡人,不过是下界给师傅找药的本神君我。”
然牡丹毕竟生在王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她虽面上滴水不漏,一张花儿似的面皮却不若方才神采,半晌,她涩然道:“姐姐同墨机哥哥,委实前缘深厚。”
我念时候前戏已足,便不动声色地竖起食指在唇上点了点,垂着眼睛细心打量玉石桌面的纹理,道:“不过说起来,本神君今日‘顺道’过来,却是想向五公主讨教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