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声音微颤:“哦?不知姐姐说的是何事?”
我冷冷道:“年岁愈长,愈加关注周遭的和睦,有些事情不愿做的太绝,是以看起来委实脓包了些,你总是这般初生牛犊,叫我好生羡慕,这才愿意将往事扯出来同你聊聊。”我顿了顿,抬起眼睛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小神只愿五公主同我好生讲讲,这哲哲草……到底是怎么跑进淑侧妃肚子里的?”
这回牡丹当真是变色了,巴掌大的小脸由红润转到淡粉再到惨白,最后面色竟有些发青。她抖着嗓子道:“你、你说什么?”
我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我心知肚明的事,何苦啰嗦?五公主,小神斗胆,只想问一句,你所盼望的事竟不及淑侧妃性命重要么?”
牡丹瞪着我,一双美目有些怨毒。
我冷笑一声,已然不愿同她继续做戏,遂起身拢了拢袖子,走到牡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僵硬的肩,淡淡道:“小神今日过来取酒水,却听嫂子说五公主决意下嫁斩混沌者。唔,我曾墨机提到听过,说十万天兵天将皆是善战之士,相貌生的也坦荡,若真有本事杀了混沌,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担当得起驸马的名号,五公主这般爱护贤良,献身激发壮士们的斗志,委实叫小神我钦佩。”
牡丹的脸色又白了些,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咬着牙根小声吐出两个字:“放肆。”
我笑得颇开怀,道了声好自为之便走了。
* * *
一路辗转,回到上清已经是摸黑。
行至凤栖山脚时,我觉着脸颊叫晚风吹得生疼,索性降下云来步行。山上本是乌七麻黑的,可仙家常走的道子两旁却零零散散地生着些会发光的高大植物。
凤栖山多生奇花异草,眼下这种便尤其有趣。
这草名叫洞冥草,会在夜里发光,折下枝条可以用来当火把。可以照见鬼物。也服食,常食之身体亦会发光。
方来上清的时候,我曾为了尝鲜连这几日嚼这味药草。不过半月已然将自己吃的如同一盏灯笼一般明亮,甚是好用。那是白岂半夜头偷偷看禁书便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夜明珠被放进匣子以后还有我,也不必担心被师父发现责骂。
然而者却有一个问题,后来白岂见到我,总是从袖袋里头掏出一把洞冥草,伸到我鼻子底下,又百分憨厚地笑道:“阿光阿光,吃草发光。”
他便如此凌虐他的老妹我,直到将那册子翻完,
是以,本神君这辈子再不愿再咽下这劳什子了,待这类奇花异草素来敬而远之。
我就着洞冥草的光亮一路顺畅地回到听莲舫。
推门进去,却见院子里头是这样一篇景致:噌黑的院子,一名白裳女子里在中央,双手捧着半个南瓜大小的夜明珠置在胸口。夜明珠亮堂,自下往上照着她的脸皮,不是一般两般的悚人。
我险些跌倒地上。
那女子开口了:“神君……”
我摸了摸额头上的潮汗,哈哈干笑两声道:“莲生,怎的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啊?”
她拿着夜明珠缓缓走过来道:“神君今日去找五公主,委实鲁莽了。”
我呆了呆,她怎的知道?
莲生垂眸思索片刻,又道:“神君明日若要去镜湖,莲生便跟着。”
我一凛,道:“莲生,你、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莲生点头:“日月之华,万物之气。我,什么都知道。”
我没否认,因为我堪堪是做了打算亲自去趟镜湖会会混沌。
静默半晌,我道:“那你可知道,我要去作甚?莲生,你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九品莲台,若真的是,这趟过去不过是凶多吉少……”
莲生这才抬起眼睛,晶晶亮亮的眸子映着天幕上的月芽,在她眼睛里投下一枚细细的亮弯。她竟笑了,而后缓缓道:“莲生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天。”
破塔
沧阳剑乃是把乌金宝剑,取材自轩辕剑柄,无比锋利。剑身两侧刃口上覆这繁复的花纹,绵长的岁月至今,仍不见丝毫磨损,隐隐泛出寒光。只可惜这柄宝剑不是我的法器,不能匿下形,只能提着。
我又掂量了掂量,觉着有些沉。
莲生探了探云层下面,回头与我道:“神君,到了。”
我点了点头:“我们一道下去。”莲生想了想,道:“神君下去吧,我在岸上等您。”我并未多想,咬牙同意了。她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镜湖,只是谨慎交代我万事小心。我乖顺地应下。
本神君我昨晚睡的并不踏实,先开始是睡不着,后来又是噩梦连连。好在今日天气还算不错,风朗日清,这才叫我这一觉醒来沉昏的脑袋略略舒坦。
掏出避水珠,弯腰搁进水里搅了搅,再念一个决。那枚珠子缓缓腾起,化作能容得下我身量的闭器。这一串动作倒不含糊。我边钻进结界边暗暗自嘲一笑:再怎么不待见牡丹,下水还是要用人家的珠子。陵光啊陵光,你当真是不济至此。
今日我同莲生乃是趁着日头尚未升起便匆匆出了门。云家兄弟素来起得早,我不想惊动上清,说浅近些不过是想瞒住哥哥。且说混沌这件事,我并不知道哥哥到底了解多少,当下的情形,我估摸了半晌,还是觉得先斩后奏靠谱些。
嫂子说的并没有错,放眼上清,能杀得了混沌的,勉强能算上墨机这独一人,还是论在无神器相助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混沌将盘古幡参透了多少去,不过既然盘古幡神力恢复,他墨机纵使率领天兵万骑也是送死。
我断不能叫他去送死。
我同墨机两个分隔了三千年,明日便要正正经经地结为连理。管她是芙蓉还是牡丹都不能叫我穿不得喜裳。牡丹用尽了心思不过是想嫁给墨机,不得不说她的心思很是忠烈却又非常没有前途。然牡丹这般自信堪堪叫我钻了空子。
嫂子说什么来着?
记得嫂子同我说,牡丹要嫁给杀掉混沌的人。我冷笑,我说牡丹啊,如若杀掉混沌的是本神君老子我呢?你却又要作何打算?
思至此处我有些兴奋,提着沧阳剑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
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我方明白一个道理。这手里提着一柄神兵利器真真是见壮胆的事情,是以,本神君战战兢兢地肥着胆子一路杀到塔底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臂挑开了贴在石门上的封门符文。“轰”的一声,石门大开。
* * *
里殿四面墙上挂着长明灯,烛火明亮。
他的模样同第一次见一样,皮白且瘦。不同于原先那般颓丧的形容,眼下这个混沌竟直梆梆地里在中央,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黝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似早知道我会过来寻他一般。
他一身尚且能看得出色彩的白衣,手脚四肢镣铐繁杂。那镣铐由塔顶四面墙壁垂下,终结于混沌纤瘦的身子,远远看去有些像个硕大的蜘蛛。
一只硕大的蜘蛛,似笑非笑地瞅着你,两只眼睛还闪闪发光。娘嗳,这却是一番多么吓人的景致啊!
我站在里殿门口,面上一副正义凛然,斜眼瞪着他,并不开口。底下却已然两股战战立得有些不稳妥。
混沌亦不上前,站在原地道:“我知道你,青鸾,你总是舍不得我的。一如多年前你舍不得杀我,如今也舍不得我被关着。”声音轻扬,上古大妖兽心情很是不错。
我忍不住要泼他的冷水,道:“你怕是会错了意,我并不是要放你出去的。”
他并不理会我这盆拔凉的水,竟笑了出了声,又向前走两步,锁链叮咚作响:“那日我同你说,你若是应了放我出去,你看,你已经揭下了封塔的符文。”
我纳罕:“我并没……”转而一想,才恍然明白原来那符文叫人贴在了石门上,叫不才本神君当封条砍了,思至此处觉着不禁有些百口莫辩的悲催,只好抚着额头抽了抽嘴角。
他又笑道:“青鸾,你不知道我等着一天等了多久。我们出去,马上就能回蕲州。”
在我所知的记忆中,混沌并不是个爱笑的兽,今日竟能长长久久地保持着一副笑脸,叫我当真毛骨悚然。看着他那副孩童一般清澈的笑颜,我心里百味陈杂,却不知这百味陈杂为的是哪般。遂慌忙抬起剑指着他的鼻尖阻止他向我靠近,冷声道:“妖兽,你莫要妄想了。我陵光今日再次违背师命前来,不过是要取你的性命,好让我嫁人的时候便利一些。”
他面容一愣,我心里一沉。不过片刻,混沌又缓缓恢复上笑脸。这笑容显然不比方才,隐隐掺进去了些不怀好意。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
真真有一瞬,我不知如何回答,脑中是一盘浆糊,既白皙又粘稠。半晌,我道:“我自然是上清司医陵光。”
他道:“唔,陵光,你说你的师门能追溯到西方梵境,修的是菩萨心肠,如今怎的开通了天眼舍得杀我了?我再来看看,你说你取我性命是为了嫁人便利,这岂不是一己私欲?眼下你是为了你的私欲要杀我,而我当年,也不过时为了一己私欲误杀了青鸾……你杀了我便是功德一件,我害死青鸾便是作恶多端?试问我被关在这里数百万年,为的是什么?你们口中的天道又是什么?”
我狠狠地将剑刺进他的肩,喝道:“闭嘴!”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肩头渐渐渗出的鲜血,又形容慵懒将目光移到我脸上,目光是又细又毒,看得我胆战心惊。
少顷,混沌虽是仍不死心地咄咄逼人,说的话却是稳稳当当毫不打颤:“你,要杀我的时候是陵光,还是青鸾?你要杀我,是为了成婚,还是为了忘记我?你若是要杀我,为什么不再狠心点用剑将我的心剜出来?我说过你若是杀过来我也再不闪躲的,你到底是不敢,还是说……不能?”
果然拿着那厮的法器是不对的,太沉,不合手。我迷迷蒙蒙地想。混沌稍微收了收一脸笑意,抬起手握住乌金宝剑,再一寸一寸地缓缓抽□。而我失去支撑,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感觉不争气的眼泪畅通无阻地一路流下,坠入地砖。
“你不会杀了我的,我将你做成仙胎,养在鸟腹之中,你的骨子里已经刻上了我的名字,你下不去手。”他在我面前蹲下身子,向我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我的头发,再着力轻轻一带,将我带进他的怀里。
混沌的身体是带着润湿的微凉,他此刻的声音也好似沾染上了水汽一般,低沉暗哑。他俯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下不去手的……因为你爱我。”
因为你爱我。
他的声音顺着我的手指头缝传进耳朵里,听得有些朦胧,却听得叫我心里在一阵巨震之后得了澄明,身体也缓缓平静下来。
我到底是谁?
我一直都是陵光的。
我记事起的那株巨大的卜罗罗树,还有几只永远对我凶神恶煞的五彩凤凰。仙袂飘飘头发花白的师父有一双温暖的臂弯,抱着我来到上清圣境。凤栖山上阶梯似的药田。白岂房里厚厚的书摞,藏在其中的各色禁书。少离冷冰冰的紫色眼睛,看见我就忘我身上招呼的离风宝剑。白莲花里生出来的玉人莲生。云罗、云拓。嫂子,师兄、小祸害。
还有那双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睛,还有眼睛里我永远猜不透的情绪。
虚无缥缈的百万年之前,没有这些。
百万年前寒冷的大雪山,初遇了一个雪花般悠然素净的男子,却受到最痛的欺骗。到现在我还隐隐约约能感受到那个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青鸾,在小声啜泣。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混沌的眼睛。清澈的眼睛,无辜好似孩童。
他柔声说:“青鸾莫哭,我们回去,就像以前一样。这么多年的是是非非,全都忘记。”
我擦干脸上的泪,勉强扯出一副笑脸道:“封符已经叫我毁了,这破铜烂铁没了神力也不再锁得住你。我姑且替你除了去,我们两个正正经经打一场。不过我告诉你,不管我是谁,今日,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着!”说罢扬起右手,沧阳剑一转,锁链应声而断。
镜湖不再平静如水。
混沌眼里明明暗暗,他看了我一会儿,忽而仰天长喝一声。顷刻间妖光乍现,锁妖塔应声而碎。他在我被埋进深湖之时,一手抓住我的臂膀,将我带出。
盛怒的我一把将他推开。
混沌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他墨黑的长发随风飞舞,姿态妖娆。我眼角的余光扫见湖边的林子不大太平,遂信手张开一个结界,我匆忙扫了一眼,却没见等着我的莲生。
* * *
本神君我彼时分不大清楚自己个儿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同混沌大战。然我左手舞着五火红绫,右手持着沧阳剑,细心看着天地万丈之间乌云翻滚,细心听着耳畔风声怒鸣,手里的一翻一转却是招招致命。
左手绾了一个花,红绫飞向混沌,缠住他的右臂。
我笑出声道:“混沌,今日我的绫子得了福,要尝尝妖兽的血气。”
然彼时我并未发觉我是何等的可笑,竟以为自己这般徒劳能伤得了他。混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下一个瞬间已经来到了我跟前。他竟拉着我,淡淡道:“青鸾,别闹了,我们走吧,去蕲州。”
我咬着牙恶狠狠地挣开他的手,右手提起剑迎着他的面门劈下。
混沌抬起左掌,生生将剑接下。
霎时鲜红的血液染湿了他灰白的衣裳,我还能感到几滴温热溅上我的脸。这么一惊,手便松了,沧阳剑直僵僵地□脚下的祥云。
他神色淡淡,微微皱着眉头,身后结界流光闪烁,映着他脏兮兮的衫子上头新开出的几朵灼灼桃花。天地刹那间归于宁静。
我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摇摇欲坠的声音。我哑这嗓子小声问道:“为……什、么?”
他淡淡一笑,又道:“我饿了。青鸾,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糕。”
我往云里一跌,眼泪也十分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可是我、我终究不是青鸾。你走吧,能滚多远便滚多远,别再让我看见你。只是记得,往后莫要作恶。”
他却不答我,也不离开。鲜血顺着左手一滴一滴往下滴,叫馒头白的云头几近染成红色。
我闭着眼睛流了一会儿眼泪,才缓缓睁开。头顶传来他为不可闻的一叹。混沌弯腰拾起我手边的沧阳剑,放在我手里,缓缓道:“青鸾,回家吧,我好饿。”
这时,光溜溜的结界如同水纹一般起了波动,是有人闯进了结界。
我心头一凛,这片结界虽是不济的本神君张起来的,却断不是随便一个小神仙便能破了,只是方才专心同混沌掐架,却没注意到结界已叫人开了个口子,遂慌忙探过头去寻找。那人千挑万选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必定不是吉事。
果然听见一个声音尖利地笑道“哎呀哎呀,我就知道总能叫我逮个正着的。看看,我来的多及时,医神陵光正要私放混沌呢!”
混沌约莫也未曾注意有人闯入,听见声音后冷着脸起身,将我护在他身后。
我从他肩头看过去。
眼前云头飘渺,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神仙,此时此刻正千姿百态的站在云端,笑得一副胜券在握的形容。
正是牡丹。
让我呼吸顿止的其实是她身后的那名女仙。那女仙素白的衣裳,纯净的面容,静静立着犹如一尊凡间的瓷娃娃。她看着我,眼神空洞。
……莲生!
正如戏本子里排好了一般,一切都算的相当是时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
我道:“莲……生……?”
白衣女仙缓缓点头。
见牡丹又自信满满地笑道:“还好还好,多亏了莲生妹妹过来告知镜湖有变,我也好叫父君布好天兵天将……墨哥哥马上就要来了,他会不会杀了没过门的媳妇呢?哎哎,莲生妹妹,你知不知道私放妖兽要定做何罪?”
莲生沉默少顷,继而面无表情道:“锁仙山,诛仙台。”
牡丹甩了甩花色繁复的袖子,掌心多出一枚银亮的短匕,脸上的笑容益发扎眼:“姐姐,反正你活不了了,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送你一程……”她话音未尽,便见混沌一道妖咒丢过去,将她二人站的祥云震得粉碎。
牡丹慌忙一闪险危危躲过,莲生眼帘垂着,任由混沌掌风扫过去,白衣飘飘如同一片雪花一般跌下云头,最后“扑通”一声坠入湖中。我松下手里的绫子,身上缓缓浸上一层寒。
这短短片刻,发生了很多。更让我拼了老命想破头皮都想不通便是,莲生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背叛我。
那边混沌身形一转,已然掐住了牡丹的喉咙。
我稳了稳身子,周身无力疲乏:“放手,莫要伤她性命。”
混沌头也不回:“她要杀你。”手里力道好似又加上几层,牡丹在她手里已经将脸憋得通红,吐出了舌头。
混顿又道:“我先杀了她,然后再杀了下面那一个。”
我抬起头,刚好看见看见电光火石之间,牡丹通红的脸上挂着诡谲的笑意,赤红的双眼竟死死地将我盯着。
本神君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慌慌张张地、却是下意识地祭出了盘古幡。嫂子曾说过受托之事,我断不能叫妖兽捏散了牡丹的元神。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却见一阵仙光把牡丹包了一个结结实实。
我慌忙扬起袖子遮住眼睛。仙光过后,牡丹却已然不知叫何人给带了出去。
身前的混沌身形明显僵了下来,闷闷哼了一声,继而单膝跪在云端。我飞身过去,却叫我看见了个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支箭贯穿了他的手臂。殷红的血润湿了他的衣袖。
银亮的箭,尾羽还在微微颤抖,可见其速度之快力道之足。我还在思考这枚箭从哪里出来时,混沌飞快转身,拉着我的手将我扯向一旁。我们原先站的云端又叫两枚利箭刺穿。
妖兽俯在我耳边大口喘气,道:“他来了。”
“陵光!”
那声音这么熟悉。我僵着脖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敢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尊密实的结界被震得粉碎。待结界化尽,远处的人渐渐清晰起来。
墨机站在远处云端,身着乌黑的玄铁战甲,手持着破风神弓,还维持着射箭刹那的姿势。他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天兵天将,威风凛凛。
颇为扎眼的便是趴在他怀里的牡丹,虽然不停地抹着眼泪拍着胸口喘气,嘴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终究明白了过来,下意识结结巴巴地解释:“墨机,我并没有……”
“不必说了!”
他看着我俩相握的手,又看了看神光未熄的盘古幡,明亮如琥珀的眼眸里翻滚着是滔天的怒火。
锁仙
混沌笑了笑,折断手臂上的银箭,继而周身腾起一阵暖黄|色光华,伤口便径自好了。
他侧过头,紧了紧握着我的手道:“你可是还有别的去处要去,什么话尚未交待的?我待你弄好了,再带你回蕲州,如何?”
胸口像压上了千斤石,钝钝的疼。我死死盯着墨机,口中只有语无伦次的喃喃:“墨机,你要信我,我是来杀他的。我不走。我没有要走的。你别听洛云的话……”寒风凛凛,数万天兵天将手执神戟,齐声一喝,便将枪头指向中央这团红艳艳的祥云。
那厮眸光闪了闪,眼睛里缓缓腾起一些光华。
但终究不曾说话。
牡丹缓过了劲,仍趴在墨机身上,她将脸埋进墨机胸口泣不成声道:“哥哥,云儿错了,云儿不该擅自先跑过来的,若不是云儿鲁莽撞见姐姐同那妖兽正欲私奔,也不会招来这般祸事,姐姐也不会怨恨我,真真是给哥哥平添了不少细琐……”
墨机这才将眸子从我身上低头转向牡丹,顿了顿,柔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有我。”
牡丹一脸茫然:“哥哥欲将如何处事?”
墨机声线转为冷寒:“私放妖兽乃是天罪,我不敢诳语,只有先送去锁仙山,上奏天帝,待众仙商榷再论处置。”
牡丹又作出一副歉然形状,扭捏道:“可哥哥同姐姐明日就要大婚……”
墨机转头看向我,似笑非笑道:“我是错看了你,总以为你善于避祸,不想你竟有这般胆量唤出盘古幡,也有这般胆识同混沌一道闹上一闹三清……你这般无理取闹,明日的婚事,在下只怕是要悖行于央歌真人了。”
我双腿一软,混沌是时地将我搂进怀里。
牡丹慌慌张张:“云儿岂不酿成了大祸?!哥哥,姐姐乃是一时蒙蔽了心智才中了那畜生的蛊,并不是……”
墨机抬手止住她的话,半是劝半是哄道:“不必说了,你身上带伤,且先回去休息。我说过,这里有我。”
牡丹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墨机顺手为她招来一片祥云。
牡丹款款踏上,临走时回过头,毫不觉察地朝我扯开了嘴角。
乌云渐开,几缕光华直射进来,照得那一圈围着我的神兵利器一阵晃眼。
我挣开混沌的怀抱,撑着沧阳剑往前走了两步,心里尚且怀揣着一丝希望,便捂着胸口笑道:“墨机,她走了,你何苦继续做戏?叫他们收了吧。”
墨机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列位好不容易摆出这般英武姿态的兵将颇不服气,收势稀稀拉拉,不复方才神采。
我有些宽慰,又撑起面皮笑道:“墨机,你这般聪明总看得出一些端倪,牡丹设下一个套子等你我钻进去,你知道的罢。我不过是想先你一步图个好彩头,不料中了计。”
混沌上前一步,拽上了我的胳膊,我晃了晃神,觉着他的力道有些沉。只是我并未回头,不知道他现在是何表情。我不想看。
墨机饶有兴致地挑起嘴角,懒懒道:“她算计?她为什么要算计?算计你会杀了她?还是算准了你会同混沌逃走?”
我讶然,道:“墨机,你、你不信我么?”
他笑意益发明显:“我只信我看到的,方才我只看见你差点取走了五公主的性命。也罢,若是要启动盘古幡,定是要耗不少元神生祭……只是陵光神君,五公主修为并不敦实纯澈,你竟也不放过么?陵光,你本是司医,何时变得这般毒辣了。”
我呆了。
苍天为证,我真的是、真的是不知道重新唤醒盘古幡是要用元神生祭的。
霎时一颗小小心彻底堕入寒冰,又是愤怒又是冤屈。
我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墨机,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明日便是我们大婚,你怎能不信我!洛云铁了心要嫁给你,我不过是想要杀了妖兽破了她的计,你竟然不信我!”
墨机好整以暇:“是么?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你方才握着混沌的手之时,他于你并无丝毫警惕,你大可以趁他不备重伤他,可你却由着他伤了云儿,该作何解释?你为何迟迟不肯下手?抑或你根本不曾动了杀念?唔?”
我一怔。
没有。或许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了他。
我本是……
我本是要放他走的。
云儿。他叫她云儿。叫的那么亲啊……
身后混沌松开扯着我的胳膊的手,缓缓上移扶住我的肩,将我转向他。他看了我一番,继而为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手拭了拭我脸上的水泽,淡淡道:“青鸾啊青鸾,你那么爱笑,如今……怎么哭了……”
我闭上眼睛,胡乱摇了摇头。
他又道:“不哭。”尾音未落便听耳旁轰隆一声,妖异的戾气凌烈,继而传来数万天兵参差不齐的惨叫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的是满目猩红。方才阵势很好的天兵天将全化作冰雹打过的庄稼,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面容清淡的少年眉眼间透出疲乏,他将我搂进怀里俯在我耳边,撒娇一般咕哝道:“我累了,走,好不好。”
远方墨机的不带情绪的声音响起:“开阳星君。”
开阳道:“将军。”
墨机道:“罪神陵光所犯何罪?”
开阳道:“私放妖兽。私唤神器。”
墨机又道:“还有呢?”
开阳愣了愣,才道:“……无。”
墨机轻笑一声:“还有,她方才不是……图、谋、杀、害、五、公、主……么?”
开阳结结巴巴:“将军,应是妖兽……”
“那便罪加一等,勾结妖兽,且身为司医见死不救……恐怕也是重罪。如此看来,触犯三条天条,本应直接送去诛仙台的,不过本将军念及过往,且将她押往锁仙山,留她性命再做商榷。……你可有异议?”
开阳沉默少顷,道:“无。”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双陌生的琥珀色眼睛。他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想,哪怕是生气,或是无奈,多少让我知道他其实对我未曾绝望,抑或心里还是信任我的。可是什么都没有。他说:“很好。”
这是不是那个在我看戏本子的时候,帮我剥瓜子添茶水的人?
咬紧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我拉开趴在身上的混沌,道:“你信我么?”
他皱了皱眉,点点头。
待规整好了句子,我才缓缓道:“你听我说。我要先被他们抓去,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一个人。百万年前我已经去过一次锁仙山,我不怕的。你现在别同他们闹,你去蕲州等我。墨机曾为我下凡历劫找血玉,现下想来仍叫人感动,我欠他这么大一个人情没有还,往后终究不得踏实。他冤枉我,我便叫他冤枉,算是还他的恩情。”
混沌眸光闪闪,声音有些颤抖:“你原谅我了?不要我的命了?青鸾,你是愿意做我的妖后了么?”
我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他又道:“我听你的。你何时回来?”
我想了想,说三天。又道,你走吧,带上盘古幡,他们困不住你的。
混沌笑了,如白莲盛开刹那一般绚烂。
我如梦初醒道:“种上白莲。初尘,记不记得湖心亭?种上那样的白莲,我喜欢。”
他欢天喜地的应下,“好”这个字的余音尚在耳边,他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少年,便化为缕缕水汽消失了。围成团团的天兵天将霎时间炸开了锅。
墨机高高在上地站在云端,声线在一片嘈杂中愈发显得清明,他淡淡道:“陵光,你是要堕魔么?”
我挥手将云腾到他跟前,笑容凄厉:“如何?这是第几条罪?”
他不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锁仙山我倒会走,墨机将军你说说,是你们同我去,还是我自己去?”
* * *
押上锁仙山的时日有些难捱。
清晨方下过雨,空气很好闻,只是手脚上的镣铐颇沉,这般将我禁锢在山头委实叫我有些不大爽利,困于方寸,行动不得。
掐指一算大半个晌午,我仰靠着一枚圆润的巨石,看了看天上的浮云,又数了数山头掠过的几只鸦雀,已然有些耐不住性子。纵然极目四望,除了那几只鸦雀,已然再也看不到旁的活物。唔,我估摸着待两日过后,天雷滚滚劈下来,怕是整座山头连这几只雀儿也要没了。
只是本神君这般无趣并不长久,方过午时便有人沿着蜿蜒的山路徒步上来。
我收回野马般的思路,一直看着她走到我跟前。
白衣裳的仙子倒是爽快,劈头盖脸便是一句:“神君有话要问莲生么?”
我肃然地清了清嗓子,心里别别扭扭起了一些佩服:明明是她背着我去找了洛牡丹,继而引来了墨机,最后直接导致我沦落至此般下场,她竟还能自己个儿不计前嫌地将话说的这般熟络。如若不是她在其中莫名其妙地Сhā上一脚,老人家我想必今日已经披着霞帔嫁出去了。
我轻笑一声道:“起初你不言不语做事倒是爽快,我见你掉进镜湖久久不曾出来就料到你必然是有事未成。不过既然你巴巴地跑过来,我问与不问你都是要说与我听得罢?”
莲生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点点头。
我宽厚道:“那你说吧,我兑着耳朵听。”
莲生从善如流道:“天理不可违,莲生不过是从于天理。”
我呆了两呆,谨慎问道:“说完了?”
她又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好一个理由!我怒极反笑:“唔,莲台仙子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过来说这么一句精悍的道理,小神不才竟丝毫不能体会其奥义,只怕是对不住仙子这般劳苦。”
莲生扑通一声跪下,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竟已是满面水泽,她颤声道:“莲生饮了神君的眼泪,又受真人所托,便定会保住神君安全。神君现下不信莲生,怨莲生,莲生都、都是无话可说的,只愿神君能耐着性子等到万事落定之时,莲生不再奢求神君原谅。”
万事落定么?
我别开头,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些话:“万事落定?万事落定是什么意思?是叫我这头眼睁睁地看着天雷劈着我的天灵盖,那头眼睁睁地看着洛牡丹穿着凤冠霞帔嫁人么?我现如今既然愿意将盘古幡交给混沌便是不甘心沦落至此。我平平白白为何要受洛云算计,为何要受你背叛?!你堂而皇之地弃我于不顾,还口口声声地说让我等万事落定?我死了是不是就是万事落定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
很久以后想起当初我才恍然明白,这些话不过是百般纠结时候我的盲目迁怒。说出这句话,是我在镜湖之变的始始末末之中,第一件后悔的事情。
也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饕餮
“妖兽混沌紧闭的双眼徒然睁开,一时间狂风大作。他腾着滚滚乌云,身后尾随着数以万计蠢蠢欲动的各路妖魔,一路杀进空冥。
他的邪气将央央青天让成黑色,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叫嚣之声传到万里开外。
本以为此次会留下血溅空冥的壮烈仙史,谁知独守空冥的东海龙二太子少离仙君竟弃城而逃,上天入地终究不见其踪影。混沌带众妖魔大摇大摆地走进空城,徒留笑柄于皇皇六界。想来避邪空冥不过是三清的繁瞬一梦,蕲州终究是妖兽的巢|茓。
这时候才不过两日,混沌便生祭了数万小鬼,启动盘古幡召唤出另一只上古妖兽饕餮。此事耗神颇多,眼下已得片刻消停。三清里头炸开了锅,司战墨机知道少离仙君弃城之刻起,便孤身一人前去空冥,说话前才带着一身伤回来。”
凤栖山的土地爷额际冷汗涔涔,遂小心翼翼地抬手擦了擦。
我听戏似的将他所言走过一遭,虽觉着有点意犹未尽,还是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锁仙山贫乏的连个土地都寻不见,叫你大老远从上清过来委实有劳了。”
那土地长的很敦实,像个矮木桩子。他将脸憋得通红:“小老儿不过是想劝解劝解神君,小老儿眼睁睁地看着神君从个蒜苗高的娃娃出落得这般婷婷,也自然是晓得神君心智耿直,单纯得紧。只希望神君听小老儿一句劝,万万莫受那畜生蛊惑,做些后悔事。”
我既料得他会如此,便从善如流地小行一礼:“土地所言极是,小神受教了。”
他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哪知少离小子竟如此窝囊,竟连区区空冥尚且把守不住,委实是辱没了老龙王当年威武,也难怪敖广龙王一病不起。……”
我本是在这山头等死憋闷的慌,这才叫来土地给我说说新鲜事儿,本就做好了听他一顿说教的准备,可谁知他年岁愈长嘴皮子愈厉害,委实叫本神君有些不大受用。
好在他将我最后一根理智神经的粗细拿捏的十分到位,在一番伤心绝望且悲催的叹息之后终于拍拍ρi股走了。本神君我眼见他那如木桩子一般的身板在天空化作芝麻粒儿才敢拖着锁链叮叮当当地拐进一处石头林子。
抬手撸袖管,伸出两指微曲,在石板上“咚咚”敲上两声。
石板缓缓挪开,密实如暗房的石头林子里露出里头的人一身亮眼的白袍子。袍子上拿银线细细密密地绣了数条形态各异的小白龙。与之对比的便是那人的脸。
生得不错的一张面皮竟如锁仙山上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万念俱灰的紫色眼睛也不复当年斜眼鄙视我时候的那般神采。
且说在这锁仙山摸索了一日,终究琢磨出来一些眉目:山头虽是寸草不生,却是奇石万千。别的山头奇花异草藏个人都搁草堆里,人来了往地上一蹲,人一走再站起来,省时省力。锁仙山虽然不得那般条件优厚,也终于仰仗着山头奇石罗列能勉强藏个半大不小的仙。只需寻得一处密实,再搬来一块巨石封口便好了。
少离兄便是我藏得那个,咳咳,半大不小的仙。
本神君亲厚,见他这般颓丧便哥俩好一般拍了怕他的肩头,宽慰道:“人长着人脑子,猪长着猪脑子,弃城这件事也就你这猪脑子才想得出来。看吧,我就说你这么着不靠谱。你瞧瞧你把自己名声给臭的,瞧瞧你这副死人模样,再瞧瞧你那恨铁不成钢的爹跟你要死不得活的哥哥。”
少离呜咽一声,终于留下了悔恨的热泪。
* * *
等死的第二日傍晚,也就是昨天傍晚,少离衣着光鲜地腾云过来寻我。
按理说我本应感动,但我毕竟同他处了多年,他的心思我也是能略略拿捏得准。是以我估摸着他挑这个时候来应是看热闹的心思居多,遂不准备与他好脸色。
他道:“怎的不见天雷劈你?”
我涩然道:“诚然我还留着命,想来能叫你娱乐娱乐倒也不是坏事。”
谁知那小子惨白着一张脸道:“我散了空冥的仙,过来了投奔你了。”
一口口水险些将我呛死。
我道,这个当口弃了空冥?我说少离你果然找死。
他答非所问:“你的事情……我听开阳星君说了。”
我冷笑一声。
他又道:“莲生她……”
我恍然:“怪不得连空冥都不要了,原是担心相好的。你放心,她现下好得很,估计晚些时候洛云嫁去东海你还能看到她给五公主当喜娘。”
少离脸色愈加发青:“她若真的如此,我便……”
我打断道:“你便如何?少离,且不说你喜欢她,你可知道她到底是甚?我师父的三师伯也就是我三师祖御华子神使出行皆乘十二品莲台,可惜百万年前为了斩混沌莲台断了,七千多年前我师父却意外将它寻了回来。莲台折了神力也是上古神器,况且我师父又叫我用凤凰泪好生养着,这才渐渐复原。你以为那朵白莲有何等天资百年修仙?莲生姑娘原原本本就是那柄折了神力的九品莲台呵。”
少离一震,半晌才哑着嗓子苦笑出来:“原是如此。”
他尚沉在震惊之中,我却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我拍了拍他的肩,缓声道:“方才有些惊,现下细想也能猜出你弃城是作何打算。你是不是觉着混沌要回空冥,反正守不住倒不如白送出去免得伤了空冥仙家性命?”
他默默点了一回头。
我叱道:“猪脑子!”
他不服气,拿眼睛瞪着我。
我道:“既然启动盘古幡需得生祭元神,空冥便是绝佳之地。此地乃是仙妖之界,要多少小鬼有多少小鬼。他如若不回空冥,你哥哥也便只用对付他这一只,尚且不论吃力不吃力。他如若回去,必定召唤其余三只……四只妖兽,三清能支撑多久?”
少离血色尽失:“你、你怎的知道,好似你多么了解。”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那头妖兽,我本来就很了解。”又道,“少离,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如果我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所以,你要帮我。”
他无力地瘫在碎石之上,喃喃道:“你、你当真是陵光么……”
我再次冷笑。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你说呢?”
* * *
近来,我常在想,这应当是做的梦吧?
一醒来便能看见鱼贤一边跟哥哥打情骂俏一边递给我他新从嫂子那儿讨来的酒,云罗笑脸盈盈,絮絮叨叨地说凤栖山上哪块哪块药田如何如何。
诚然我却知道这不是梦。
所以我又开始思考这么一个问题:事情变成这样,到底是谁的过错。
是因为混沌对青鸾的歉疚,还是是因为我心软放走了他?是因为洛云处心积虑的算计、莲生的背叛,还是因为墨机的误会、少离的失策?
都不是。
我自以为我不曾有过过错,即便是弃城的少离也是在做他觉得正确的事。果然如同师父当年所言:“偶然必然乃是虚妄,冥冥中自有定数”么?
心乱如麻。浑浑噩噩一直挨到次日天亮。
天一亮,我在锁仙山便整整呆了三日了。
日头方起,我便从随身的袖袋里掏出亮丽丹丸递给少离,又嘱咐了几句,亲眼看他腾云走了。他虽不说出口我却知道眼下他是信任我的,而我也只能信他。打打闹闹这么万儿八千年,打出来的革命感情果然靠谱。
不过多时,天上黑压压一片天兵天将便困住了锁仙山。
且说我这辈子当真是个安分守己的仙,况师父待我委实严厉。是以,本神君亲眼瞧见数那般赳赳阵势的数万天兵也就堪堪两回。
眼前这次是一回,上次在镜湖也是一回。
收回目光一瞧,却见当头站着许久未见的我那未婚夫墨机。
我缓缓抬头,先入眼的是他那件玄铁战甲。记得头一次在镜湖看见这战甲的时候,尚且觉着这战甲油光锃亮,穿起来忒长面子,如今看来那件油光锃亮的玄铁战甲已然划痕斑斑,隐隐还透出丝丝鲜红血迹,也不知是谁的。
再往上看看才瞧见那厮尊容,虽是一如往常的收拾干净,却能看出深凹的眼窝,淡淡的嘴角以及周身透出的疲惫。
我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又清了清嗓子,打趣道:“哟,司战神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与混沌大战方回便能移步过来锁仙山看我,墨机君果然硬朗。”
那厮唇线勾得精准:“有劳挂念,我尚且好得很。只是不知……不知舍弟在这里,有没有给司医神君平添琐碎。”
我自然知道这事瞒不住他,便笑道:“琐碎倒是没添什么,乐子倒是添了不少。只可惜这边景致不佳,少离已经另觅佳处去了。”
墨机不再同我明枪暗箭,笑着朗声道:“开阳听令,将罪神陵光押上诛仙台。”
我阴恻恻地一笑,低声与他道:“墨机,你那时不信我,你总会后悔的。”
正是说着,却听见顶上一处杂乱惊呼以及绝望的惨叫,抬头一瞧,那片围成一个圈的天兵天将缺了一个口子,阵型有些乱。
墨机眼里生出一丝惊骇,先是看了看我,然后死死盯着他正南方的天。
缺口处赫然立着一个羊身虎爪,眼睛生在腋下的妖兽,它正张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獠牙上丝丝鲜血缓缓滴落。
妖兽身后缓缓走出一名身着白衣的妖娆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青鸾答应我三天回来的。已经三天了。”
我不知我彼时怀着什么心思,幸灾乐祸道:“墨机,你说今天我们俩将死的是谁?”
继而仰天大笑。
莲落
饕餮能吞天,混沌能乱性。
它们身后异色的天空下,各色各异小妖小鬼蠢蠢欲动。
白衣少年的衣袂随风飘摇,毫无表情的面容隐隐透出一些不怀好意,眨眼间他已然来到我身边,又迅捷地伸手一捏,手镣脚镣应声而碎,再是一个眨眼间便带着我腾到饕餮身旁。这期间本神君我一直死死盯着墨机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染上怒色。耳旁听得尽是呼啸风声。
心里却满意得很。
我道:“如何?墨机,你说句话,若是现下身子疲乏不宜再战我便同他走了,等你哪天身子骨舒坦了再来会会你。”
他闭了闭眼,表情转而平淡,复睁开双目时右手一翻一覆,掌心多出一柄乌金宝剑。
我笑道:“唔,我掐指算了算,你约莫还能撑上一些时候。少离被我打发去太清寻阿虚,说起来也算是给你搬救兵去了。你看,我这边如若太厉害,总要落得欺负人的口实,不好不好。你撑一撑,待到老祖宗来了,到可以叫他老人家亲自收拾收拾我这个门内逆徒。我为你留着性命,也免得云儿妹妹伤心。”
他听罢一笑,道:“哦?陵光,我以为你已然堕魔,没想到你还能分出心思体谅他人。”
我亦是笑意深深:“那是自然,云儿妹妹昔日体谅我甚多,我总是要报答的。”话毕,五火红绫飞出掌心,仙诀暗拿,绫子如利刃一般劈向墨机。
他一个侧身,翩然避开。
天地刹那间战火熊熊,嘶吼声,兽鸣声,惨叫声,兵刃相接声,喘息声,绝望声,怒喝声不绝于耳。我扶着混沌,抬起袖子试了试他额上的潮汗,柔声问道:“你怎的?可还好吧?”他苍白着脸摇摇头,缓声道:“唤出饕餮有些费神。且它现下正是妖性旺盛,我在这头要控制它心神,免得妖气逆行,前功尽弃。”
我点点头,又举目看向云层中腾起的那条与饕餮撕缠的凛凛黑龙。
混沌拉了拉我的手,乌黑清澈的眼睛闪了闪,道:“白莲我种下了,青鸾,现在尚且看不出,我估摸着来年便能生出叶子了。”
我唔了一声。墨机的法器沧阳剑四面飞舞,剑花缭乱。一个转眼便切去了饕餮的左前蹄。妖兽饕餮吃痛,长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凌空扭了扭壮实的身子,样子很是痛苦。黑龙趁势转身扫尾,却不料饕餮利爪横过来,嘶啦一声,划碎了龙脊上的龙鳞,伤口很深,顿时涌出汩汩鲜血。
我心口一抽,慌忙低下头来不想再看。
混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总记得你是喜欢朱砂配翠碧的,我便叫人做了一套这个颜色舞裳……还记不记得跳舞?你原来总说没有舞裳的,现在总算是有了罢,以后要常跳。”
我又是一声含糊的答应。
“青鸾,”白衣少年面容恬静,语气亦是淡淡,“会过去的,这些人,都会没有的。没有人会打扰我们。青鸾,我们会跟原来一样,等我把它们几个带回来,等我将六界归于鸿蒙之初,等我成了大业,你做我的妖后,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我叹了一口气,顿时积压在胸口的闷气豁然化散,我苦笑着怅然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原来你才是从那个始到终都没有变过的人……哈,哈哈……我总盼望着能变化的从来没变过,我总不想变的却是不知不觉变了个面目全非……是啊,你是还是当初那个初尘,你的这个心愿,我是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正是这个时候,少离来了。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因为惊诧或是愤怒,音调徒然太高了几分。他大声道:“陵光,你叫我帮你,叫我信你,你却要堕魔么?!”
我回过头,呵呵笑道:“哟,怎的你一人,老祖宗呢?”
他僵着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混沌:“随后来。陵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同我说清楚,你不是要堕魔的吧!”
我不答反问道:“少离,你现在对莲生作何感想?”
他一惊,少顷才道:“问这个作何,你方才也不曾答我。”
“我估摸着,莲生除了上清便只有兜率宫跟老祖宗处可以呆,眼下看来她应是九成九在老祖宗那儿,你见过她了吧?依你的性子大抵同她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莲生是个姑娘家,你这般嘴硬约莫伤了人家的心诶……”
他垂首道:“我不信她。”
我听见我的声线转冷:“少离,那你可是真心信我?你大抵心里憋屈得很罢?我知道你自然是不信洛云的,也厌她得紧,即便如此心里也搁不下莲生,又放不下你哥哥,这才愿意帮我,不是么?你是觉着,放眼看去只有我同你在一处你才肯帮我,不是么?”
他瞪着我,不说话。
我挽着混沌的手,笑容凄厉:“少离,你看,我是要堕魔了,你该要怎么办呢?”
回答我的是一计险些划开我颈子的离风剑气。
混沌抬手使了个绊子,将少离弹出一丈开外,又扔出一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将他牢牢捆在不远处的一处云头上。
* * *
饕餮三足立在云头,左前蹄自肩处齐齐切下,粘稠的红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云头。它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一声,继而垂下头来呕出一口鲜血,偌大的一只妖兽,轰然倒地。
墨机已然化作人形,单膝跪地又以沧阳剑支撑,周身尽是饕餮爪痕,战甲也几乎尽碎。他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山头堆满了或天兵或小妖的尸首,状况极其凄惨。
饕餮伏在地上张口吐出人言:“我活了这么久,早已忘了酣战是何滋味,今日前前后后与你大战两回畅快得紧,只是输在你这个小辈神仙手里,委实叫我难以服气。若不是我今晨妖气方才凝聚便受你干扰,只怕也叫你得不了半点便宜。”
墨机扯出一丝笑意道:“输了便是输了,哪儿那么多废话。”因为离得有些远,剩下几句随风吹得凌乱,传到耳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无从听起。
我跪坐在云端,低头看了看枕在我双腿上假寐的苍白少年,淡淡道:“饕餮输了。”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它气息尚且不稳,叫它一个人对付那个人,确实为难他了。”说罢松开紧握在身侧的右手,幽深的黑色眸子看着那个,从掌心徐徐腾起一枚闪着暖黄|色光华的八角幡布,说道:“……他来了。”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放眼三清,唯独老祖宗能有这般浑厚的腾腾瑞气,他人还未到此,凛凛瑞气已经瓢泼而至。
老祖宗来了。
我还能活多久?
那头,饕餮哈哈大笑三声,声音响彻云霄:“只是后生,你忘了一件事。吾乃饕餮,若是别的妖兽受此重伤怕是不能再有所作为,如若是吾……”话音未落便见他布下一片瘴气,扑向天幕上尚且胶着的天兵和小鬼,张开大口。
一个腾身,嗷呜一口,吞掉了贰佰小仙。
一个回头,嗷呜一口,吞掉了肆佰小鬼。
身上血染的伤痕渐渐淡化。
早被剁碎的前肢已然缓缓成形。
墨机慌忙提剑化龙,飞身过去。
饕餮吞天。
是啊,饕餮在四大凶兽之中算是最没本事的一个,却是最命长的一个。它吸取他人精魄来补足自身,昔日空桑泪将军最后灭掉的凶兽便是它,还被它咬掉了半个身子。
咬一口也好。我恶狠狠地想。
每次都是这样。
从来都不信我。从来都自顾自的做盘算。
每次都是这样。
诚然此刻饕餮并未能咬到墨机,然我一直未曾想通,彼时他漆黑的小眼怎能就这么有神,越过昏暗的天幕看见了躺在云头一动不能动的少离。
少离的精魄比起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鬼,不知要肥美上多少倍。
我的一声惊呼憋在嗓子眼里,浑身僵硬、无限震惊地看着墨机飞身想要护住少离。
不!
不要!
却有人快他一步。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身着素白纱衣的女子像广寒仙子卯足了劲丢出的一枚流星,稳稳妥妥地落在少离身边。
女子脸上容色恬淡,嘴唇一张一合好似说了什么。电光火石间伸手将少离推下了云头。
饕餮控不住力道,径自冲过去,奋力一咬,继而甩尾转头。
那抹淡淡的白色浮云仿佛从没出现过,一如方才冲过去的那抹纯白色身影。
亦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悲催绝望的断裂之声。
莲台断了。
唇齿间红光乍现,妖兽痛苦地翻到扭曲,发出一声撕裂的长嚎。
熊熊业火自肚腹而起,灼烧,远远看去像是一株盛开的红莲。
谁也不知道少离时怎么冲破了那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又是怎么不顾焚尽元神的艰险扑进那团业火之中。手臂一抬,离风剑刺进了饕餮的眼睛。
锁仙山归于寂静。
我慌慌张张地撇下混沌提身过去,绕过浓烟,只见少离跪在饕餮巨大的头颅跟前,红莲业火渐渐熄灭,饕餮挣扎了几番,终于化作云烟散了。只留下一柄烧得焦黑的断莲台。
顶上瑞气腾腾,老祖宗的声音响起:“命该如此,命该如此。莲台断,她也终得圆满。”
少离听后身形抖了抖,随后缓缓将断莲台拥入怀中,踏上一片焦黑的云,默默走了。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看着那一大簇七彩光华:“老祖宗……”老祖宗一边托起拿剑撑着身形的墨机,一边缓缓转过头,声线平和道:“丫头,你护着谁?”
混沌紧紧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老祖宗,然后缓缓张开右手,一口吞掉了盘古幡。
人散
天帝并未降下罪,却说我陵光虽曾失足险些堕入魔道,好歹稳固住了仙根,斩妖除魔乃是大功一件,那半大不小的过也便是这么给抵了,如何如何。
只是革了职。
我那时笑了笑,道:“反正老君同度厄星君尚且朗实,我那司医本就是个闲差。这回可是彻彻底底的做回了个散仙,也好。”
刚刚才寻到我的鱼贤听罢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未曾说出口。
且说那日之后,我闷在听莲舫整整又是三日,其中只见过一个人,那人便是洛牡丹。
倒不是我当真想要见她,乃是她气势汹汹地硬闯进我家门,冲到我面前来的。
我还记得她的样子。
本神君从始至终都不曾待见过牡丹,但不得不说牡丹在我心中从始至终都是娇艳欲滴的那么一朵,即便是过来求我给她母妃瞧病的时候,我都不见她头发有一丝不规整。
她那时过来,却未曾梳头,及地的长发披散着,连花色繁复的衣袍都被刮得凌乱。
她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骂道:“贱人!为什么不是你!你说,为什么不是你!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本来就应该是你死的!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把他还给我,你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云罗云拓冲进来抱住她的胳膊,几个小仙童七手八脚地扯着她的裙子。
我捂着嗓子咳了咳,冷笑一声,扶起被牡丹撞翻的茶盏。
牡丹面目狰狞:“我为他不值,我为他不值!他识人不深,却不知你是个这般冷血的女人!你不要脸,竟一点都不难过!斩妖除魔大功一件……我呸!全都是他,全都是墨哥哥,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说着又要扑过来。
我复给自己斟上一碗茶,呷了一口问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她略略一呆,有那么一刻的消停。
我记得我当时煞有气势地倾下身去,冷笑着扣住她的小脸蛋儿,道:“洛云,我从来都佩服你,你太自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总觉得自己盖世伶俐。
三清里各路神仙都尊你贵为天族,又是淑德侧妃的遗孤,你做的事他们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只是你可知道什么是‘度’?别人也便罢了,我陵光从小是个野孩儿,教养得不甚好,既然不能同你粉饰太平那只有撕破脸皮。
洛云,我明白告诉你,若不是嫂子叮嘱,我亲手真想杀了你。你口口声声为墨机不值,可是他落得如此,我落得如此,哈,还有你落得如此,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么?你说,我又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难过?你,又有什么立场跑来本神君处撒野?”
牡丹身子一软,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毫无风度的放声大哭。
我径自理了理衣衫。
事后,太清来了一帮子小仙娥,手忙脚乱地把过季牡丹给抬回去了,又同我赔了半天不是。几日过后,鱼贤告诉我说,天帝的五公主,也就是洛云牡丹,疯了。现在已被送去北川同淑侧妃一起静养。
今日天气不错,凤栖山上的凤凰花打了骨朵,眼看着便要开了。
我挂在树梢吹风吹得很是惬意。
鱼贤坐着一簇云朵儿在我眼前,身后整整齐齐码着三坛酒。
他说,这酒是嫂子特地叫杜蘅仙子给我酿的。
嫂子总觉得自己没看住牡丹,对我心有戚戚焉。她这说法我本不大赞同,不过考量到酒是好酒,便恭敬受了。
三坛佳酿一直喝到卯日星君归位,才有那么一丝丝觉着醉。明晃晃的月亮一个眨眼成了一双,再一个眨眼成了四个。眨来眨去颇得意趣。
我一直不敢睡。今日怕是喝过了些竟一不留神却睡了去。
我不敢睡,是我怕。我怕我稍稍放松便想起那日在锁仙山的细琐。
我怕我一闭起眼睛,便看见墨机满面绝望地看着我,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
下一刻便是一片猩红。
* * *
从开始到最后,只有半碗茶的功夫。
混沌吞下盘古幡,化为兽形。一个低头,眼看着便要冲到墨机身前。
老祖宗张开手撑出一个结界,朝我道:“哎哎,傻愣着做啥,你这不长进的丫头,真不想当神仙了?”
墨机提出剑,从老祖宗那枚光鲜亮丽的结界罩子里头冲了出来。老祖宗敏锐,慌忙施法罩出一个结实如钟的仙障,把我们几个给扣了进去。
我颤抖着抓着绫子,眼睁睁地看着墨机苦苦支撑,心里头正不甚合时宜地天人交战。脑仁生疼,却是空白一片。
老祖宗朝我的方向催促:“盘古幡宿主是你,你快想个法子把它熄了。我看墨机小子撑不住了。”是啊,加上今天一大早在空冥那次,他跟饕餮已经苦战两回,现在轮到吞下神器的凶兽之首,已然不剩下多少修为。他现在是在拼命。
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喝道:“我既然是要堕魔,怎会再帮他?墨机,当初你不信我,现在可是有一丝后悔了?”
我不知我是作何想头,但这句话却成了我在镜湖之变中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听完这话,接下来的行为成功地将我巴掌大的凤凰心提上了嗓子眼。
他窜到我眼前,竟是满脸绝望,然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他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说罢抬起手捏住我的颈子,作势是要要我的小命。
怎奈他话还未说完,混沌一爪子过来,撕裂了他的身体,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身。
* * *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
老祖宗抬手,凌空接住了墨机坠落的身体。随后另一只手抛出灵纹翡翠,把那厮圈进翡翠密实的结界障子里。
本在天际乱舞的沧阳剑蓦地一定,竟生生止住了动作,僵直坠落。
我愣了许久,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才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其实我也是才知道自己可以叫的那么撕心裂肺。
师父曾说,潜能总是无限的,要正视。
所以等我再度灵台清明的时候,虽悲催地发现我居然是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且是最不称职的司医时,并没有太过惶恐。
而是愈加振作地握紧了手里的沧阳剑,面无表情地、却是疯狂地一刀一刀地捅着混沌。每一下都刺穿他的身体,毫不留情。
五火红绫散在脚边,染上血愈加红艳。
我在想墨机。我知道老祖宗正在那头施法救他。
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我也从未有过去了解他的心思。唯独那次他凡间轮回之劫过去时,我本可以隐隐究其一二,却叫怨怒蒙蔽了双眼。
他不说破,只是看着我。
重逢之后,我总于他有隙。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所以,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总隔着一池盛开的白莲,美则美矣,却是飘渺虚幻。两头的人远远相看,这头纵然暗流汹涌,那头看来也不过时一池碧波,不知究竟。
我……真的是不如他聪明。
墨机。
似乎是在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就已经见过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我写下我们后来的交集,他的冷漠,他的笑容,我的爱,我的悔。
混沌变成|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最后归于了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
“你不等我。青鸾,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回到原地,却发现你没等我。”
“前世是我负了你,我利用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你不是她了。”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把他戳成了个马蜂窝,一眼过去竟能看见他肚子里金灿灿的盘古幡。
老祖宗在这个当口冲过来,边慌慌忙忙地腾云边在我身上使了个定身咒。等走到跟前,他一脸严肃地抓住我血淋淋的、颤抖的手,道:“丫头,醒醒,他死了。”
我想问问老祖宗是谁死了,我很想问。他说的是混沌罢,我这样一刀子一刀子地捅,本就不想叫他继续活着的。肯定不是墨机,那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更何况天雷鬼噬都不能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
可是奈何本神君老子我仙根不稳,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死了。我其实是知道的。
饕餮于他那么惨,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见有这般伤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不了。但是,等到我亲眼看见沧阳剑坠落的时候,心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是啊,主人的修为散尽,法器自当是沦入沉睡。
我彼时恨他,我同混沌一处,都是因为恨他不信我。我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东西,是因为我当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却真的、真的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估摸着,他定是怨死我了吧。
他是在报复我。他捏我的颈子时并未加力,只是想激怒混沌而已。激怒混沌,然后当着我的面,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相自杀。
他是要我后悔。
后悔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怨他不肯信我,却未曾意识到其实我自己并未信过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真是个决绝的男人。
甚至在混沌撕裂他的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他嘴角熟悉的弧度。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想都不愿再想起。
* * *
战神墨机战死混沌,却连带叫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先开始作为人质的存在,后来又作为险些失足的无辜少年,最后摇身一变怒喝一声成了最大的功臣,可谓跌宕起伏。
没人曾提起过我彼时是自己个儿要堕魔的。
没人曾提起过墨机并非战死,乃是自尽。
更没人曾提起过我并非有弑凶兽的本事,就连混沌也是自行化散。
立我为功臣却革了我的职。
隐隐透露出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虽然盘古幡丢于混乱之中,好在天下太平,举目三清一片欢腾。
而我,自打那三坛酒过后,便是滴酒不沾了,奈何仍旧过得浑浑噩噩。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不想听见哥哥或是鱼贤的叹气。只是隐隐记得某些日子,我常去寻少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白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少离,你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地守在上清。”
白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白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无妨无妨,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少离,你这榆木疙瘩脑子哟,你这么守着,她便回来了么?我说,她这回断得可是跟上回大不同:你看,上次且留着火海,乃是神识未尽,这次熄得连个火苗苗都没有,只怕是心都没了……唔,我看你也别指望花儿开了再给走出来个漂亮仙子。
要我说啊,你就回去,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你原来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再说,你小子不是不喜欢她么?”
白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只湿了毛飞不起来的小凤凰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上清好吃好喝……”
“陵光,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那可巧,我还刚好在寻死……你看看怎么死样貌好一些,动手时候务必麻利一点,免得疼得慌。”
“我等。”他说。“我对不住她,我等。”
手里的酒壶方才叫他拿水一浇,已然喝不成了,我随手一扔。他收回爪子。
“少离,你我斗了这么数万年,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没想到你这花花公子的皮囊底下还包着一颗发了芽的痴情种子……”
白龙不说话,缓缓荡回去俯下身,又闭上眼睛。
“好歹莲生给你留了个念想……我说是说,但是兴许千年之后真的还能从花骨朵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可是他啊……竟连一片衣裳片片也不肯给我留下……”
水光涟涟,静默如初。
* * *
有声音。听起来是挺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是因为谁这么难受?”
谁?唔,我想想,那是谁……叫什么机来着?
反正那个人的眉毛很俊,我爱看。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挣开得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还记得什么?”
记得初见。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他霸道,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喜欢骗人。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块龙鳞把我锁了这么些年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
还有最后。刺眼的猩红色里,他问我有没有信过他。
就这些了。
“……是么。”
“原来火凤,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老祖宗。”
老祖宗笑眯眯地操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方才倒挂着流眼水儿,不想全都流进脑仁儿里了,哎,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老祖宗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的眼睛……这……难道……哎呀老祖宗,我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 *
后来,哥哥新进的史册是这样载我的:“……司医神君陵光后因隐由,于盛庆天帝七十六万年初春,自毁元神于凤栖山凤凰花林,卒,终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岁。”
* * *
“丫头,你可有什么后悔的么?”
“后悔啊?哎,那可就多的去了……不过,若说最后悔的……我觉着……应该还是,我后悔没有给他生个孩子。”
曲终
王二家的清汤饺子是世间美味,大家都知道。
“这位客官小哥儿,这清汤饺子还是原来的清汤饺子,您也是常客,自然知道咱家的价格。您看看你刚刚给的,是不是少了二钱银子?”
我闷头喝干净碗里的汤水,宝相庄严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而后阴恻恻地一笑:“王掌柜的,你方才也说我是常客,那你说说,你方才这碗清汤,放了多少个饺子进去?”
他先是一呆,而后又将脸笑成一枚橘子,道:“客官说笑了,我们下清汤面儿,不过是信手一抓,不曾数数的。”
我旋即正色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原先你给的清汤饺子,大腕均是三十五个上下,或多一二,或少一二,好歹相差无几。今日我来吃你的清汤饺子,本算好了约莫三十五个下肚能饱的,然现下却仍旧饿得紧。我略略回忆,方才知道你给我的这碗堪堪只有二十七个。八个清汤饺,不过少你二钱银子,小二,你是赚了。”
王二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然十指均用上还有些不够,便又管跑堂伙计借手一只。
我喝下半碗粗茶,好整以暇的等着。
果然王二作下一揖,笑道:“公子乃是文人,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细致些。窦厨子老婆昨日生崽儿,他便回村里看他老婆去了。新来顶替的是他徒弟,人小手小,抓混沌饺子自然也是不够窦厨子的数。哥儿今天提点了提点,王二往后注意便是。”
我道:“哎,难怪王二家的清汤饺儿有如此口碑,不光是饺儿香,掌柜的人还忒实在,委实难能可贵得紧。”
王二把脸笑成一朵掬花。我又同他客套了两句,辞了。
下午时候我欲去听风楼寻人,过去时顺手买了四个肉包子填了那八个清汤饺儿的空档,吃过两个以后已经甚是满涨,遂信手包了包塞进袖袋。
听风楼里头有个名盖世角儿,花名唤水芝。这水芝却不是个凡人,乃是一条鲤鱼仙,我的老熟人,仙号鱼贤。我去得有些早,进去时尚未临到他开嗓子。小二伶俐乖觉,一见我便道:“哟,白公子,水芝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我来听风楼是从不听戏的,倒不是不待见这地方,只是不才在下从不听戏。一如我滴酒不沾。在下虽是不才,这两个道理却是落实的异常严苛。一如我每次来凡尘必化男装,万年不曾更改。
听风楼里头几个管事都与我相熟,又大抵觉着我是鱼贤的相好,待我不错。
台后人员繁杂,我看了一圈,恰好看见素颜的鱼贤儿,便千难万险地挤了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回头一瞧见是我,便笑得分外妖娆,道:“两天不见人影,我还当你死了。”说罢又压低声音接着道:“神君跑去你那荒岛寻你不着,可是着急。”
我把吃剩的包子递与他,随口道:“怀念扬州吃食便去了一趟。哥哥寻我做啥?”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说是花神殿下给子汀过生辰,子汀念念叨叨要见你,问你后日是否得闲,她好带子汀去你那破岛玩儿个一天两天。……哎哎,下回换一家买,这包子太咸。”
我想了想,道:“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好,我那塘子里的花儿可都打了骨朵,到时候也能叫嫂子拿新开的莲花做水芙蓉芝麻糕。”
待鱼贤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睡下午觉。他就着我的袖子揩了揩嘴又蹭了蹭手,捏着嗓子道:“白公子,今儿个我唱的可是《牡丹亭》。记得公子头一回听奴家唱戏便听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
我自然知道他是皮痒打趣我,便甩甩袖子遁了。
* * *
我的岛坐落东海边际,距蓬莱仙岛倒也不甚遥远。一万两千年前,老祖宗带我上这里扎了根,至此,三清里再也没有陵光这个人,三清外却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仙倌。
那日老祖宗说愿意赐我死的时候,我其实挂念甚多,譬如师父,譬如我哥哥,譬如师兄嫂子一家,再譬如少离。可老祖宗握着我的手道:“丫头,集香木涅槃,浴火海重生。至此再没有陵光这个人,你的后悔也便随着陵光死了。从今往后,换个法子活着,你未尽的心愿也可继续完成。你哥哥你师父必然会理解。”我觉着甚有理,这才同意。
陵光死在上清凤栖山的凤凰花林,我由老祖宗带着飘到这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岛,集木涅槃。这一烧把自己烧成一枚卵,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时过三千年才再度破壳出来。
且说方出来时候我有些胆战心惊。
五百岁时那次涅槃,本就年幼,即便一把火烧了也不见样貌有变,这次第我可是只成年凤凰,万一给烧成了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大划得来了。
好在事后证实我是瞎担心一场。
火凤涅槃之后,尾羽竟根根都镶着金灿灿边,青天白日里很是受看。
老祖宗听我说罢后道:“那敢情好,只可惜我瞧不见啊,可惜啊可惜。”
我打趣地笑道:“哎,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起初便是个杂毛凤凰,当年好不容易成了纯色,这回又一把火给烧了回去。”
后来我过得甚好,无话。
只是这再破的岛也是在仙境之内,哥哥怕天帝哪日抽风盘问起来不好应答,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素瓷元君的虚号,写进仙籍。
我嫌他文酸,对这个名字不大待见,遂鄙视道:“你这破名字取得,哪里有当初我那陵光叫来磊落!”
他无奈道:“陵光不也是我取得么?”
我就此作罢。
从神君降到元君,仙阶落差甚大,叫我不免有些伤感。
沧海桑田多少许,往事回忆起来就是不见头啊。
不几日,七月初六。塘子里的白莲花开的很是灿烂。
郁芬嫂子一家乘着人面马身的英招,驾紫雾而来。
我因着是头一回见英招,不免兴致盎然。又见其生着俏生生的一张人面心想他应会人言,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道:“英招兄。”
嫂子扯着嗓门笑作一团,粉面通红。执明师兄替她顺了顺气之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妹子忒惹人笑了些,这英招虽生着人面不过是只看花园子的神兽而已,况且这只尚且年幼,到底是不会说话的。”
我讷讷,摸了摸鼻子。那英招摇头晃脑,跺了跺前蹄。
嫂子往身后一捞,扯出来一名凡间六七岁的男孩儿,笑着指着我道:“子汀,快喊人,叫姑姑,你叨叨了一路,怎的见了真人却蔫儿了?”
执明师兄笑呵呵地对我说,说子汀恋你得紧,你今日多多着紧他些。
我蹲在他跟前,捏了捏他通红莹润的小脸蛋道:“小肉丸子,许久不见,想我不曾?”
他甚乖巧,郑重其事地点了一回头。
我大喜,拉过他的脑袋吧唧一口亲了过去。
岛中央被我凿出了一个的不大不小的塘子,鱼贤替我从蓬莱仙岛衔来白莲子,我小心翼翼种下。不过百年,密密实实地长了半个塘子。
子汀问道:“姑姑,可有莲子吃?”
我腾出划舟的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现下莲花方开,莲子还要再等等。”
他又道:“等到莲子熟了,子汀想吃。”
我道:“唔,到时候我捎一些给你送去。”
晚上吃罢芙蓉糕,子汀含笑睡下,嫂子醉酒,眼神迷离。我同执明师兄一道将他们娘儿俩背进卧房,盖上云被。
复回到庭院,我新沏了一壶茶水,递与执明,问道:“师父可好?”
执明饮下一口:“师父甚好。陵光,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要问问你。”
我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道:“你可去过蓬莱仙岛?”
我道:“不曾。”
他又道:“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地势很是玄乎,众仙均是只知道那岛的大体方位,但若非水族,一般是寻它不着,可有这一回事?”
我点头:“是听闻有这么一说,师兄怎的问起这个?”
他低头研究了研究茶盏里的茶叶,半晌才缓缓道:“是这么回事,师祖伯凌虚子自打万年前回到太清,与我坐下有几个水族的仙童来往甚密切。我念及他老人家约莫是无聊得紧了,也便由着他们去,嘱咐他们多多带老祖宗出去转转。
前些日子我去拜望老君,又去敖广龙王出办了些事,回来时行经东海某处,忽而觉得祥云之下瑞气腾腾,再仔细分辨,还有几缕微弱的仙气跟一缕不强不弱仙气。那股子瑞气自然是师祖伯的,剩下几缕被师祖伯的仙气盖着分辨不清,我也能猜得出大约是那几个水族小仙,我原以为他们是在你的岛上,便准备顺道过来看看,奈何飞了甚久也寻不到那岛的位置。心想他们约莫是在蓬莱仙岛上了。”
我了然:“大抵如此。”
执明又道:“晚些时候我去问过那几个童子,他们是说与师祖伯去了那里,至于作甚却是不敢说出口。其实颇叫我挂心的是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你怎么看。”
我道:“老祖宗去岛上自然有老祖宗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顺应着些便是了。”
执明抿了抿嘴,缓缓道:“陵光,我说了你听后莫激动。我觉得,十有八九,墨机没死。”
手一抖,洒出半杯茶水。我淡定地念了个诀把衣裳烘干,干着嗓子道:“哦?”
执明道:“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浑厚中隐隐透出凌厉,既是渊深,又是淡泊。乃是龙族之气。老祖宗重返三清乃是在混沌一战中,而墨机死于混沌爪下,这般看来我的推测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我听见我嗓音益发嘶哑:“可、可是,你也可能是看错了,也可能是岛上莲花仙子……”
执明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今天我过来,想顺道拐去蓬莱,却未曾寻到。若是师祖伯真要救墨机,定不只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我眼看你长大,知道你这面儿上虽妆点得光鲜,心里有苦也不愿说出来。我若不是摸了十之七八,也不敢贸然告诉你。我听师父说你同师祖伯相熟,你先莫要怨他不告诉你,还是问问为好。”
师兄话方说罢,我便踉踉跄跄地跌上一片云头。
* * *
老祖宗背对着我坐着,听闻我进门的动静,缓缓道:“是丫头吧。”
我抬手摸了一把眼泪,道:“老祖宗,你带我去、带我去蓬莱……”
老祖宗转过身,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你怎的不问我,起初为什么骗你?”
我凄然一笑:“老祖宗,你这是在笑我不聪明么?是他、是他叫你骗我的罢。”
老神仙噎了一下,忽而朗声大笑道:“哈哈,丫头,我低估了你,你活得还算明白。”说罢站起身拢了拢袖子,“来,边走边说。”说罢去卧房里叫来了睡得稀里糊涂的菱桓。
事后想想,我当时也忒着急了些,并未问清楚为何师兄座下的菱桓小仙睡在老祖宗房里。不过这便是后话了。
老祖宗说,墨机并不是怨我才跑去寻死的,乃是我自作多情了。
彼时老祖宗接住那厮时,见他尚存一丝神识,遂唤出灵纹翡翠准备为他续命。他勉强说道,现在不能救我。老祖宗道,只怕过了这个时候,稍不注意便魂飞魄散了。墨机已经不能支撑人形,只好化作巴掌大的一条小黑龙掉进老祖宗手里,密音老祖宗道,只有我死了,她才能杀了他,三清之难方解。
是以,老祖宗总结道,墨机那小子胸怀天地,放眼三清,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闲来无事跑去自我了断的,此乃大智慧。
他知道我心软下不去手,知道我再跟他怄气,也知道那时混沌唯一的弱点便是本神君老子我。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其间老祖宗笑道:“丫头,你生气么?”
我望着眼前飞快飘到脑后的云海,苦笑一声:“生不出来。”
老祖宗将他揣进袖子,存在翡翠的结界里头,顺道顺走了慌乱中无人顾及的盘古幡。本打算利用那五棵菩提树的阵型替他施法,可巧遇上前来迎接的央歌大弟子执明,与他坐下的菱桓小仙。
那菱桓小仙乃是水族之后,原身乃是株菱草。
老祖宗敏锐,看出他的真身,登时诞生出把墨机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好在老祖宗诞生出将那厮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墨机情况不甚好,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方才打斗之中又未及时稳住仙根,依照老祖宗的话说乃是命悬一线。
待上到岛上去之后,老祖宗把墨机,像当年北海水君治师父那样,存进白莲花心。小心翼翼地拿灵纹翡翠包着,顶头上照着亮澄澄的盘古幡。
心想着,这么一回,若是能缓过来,应是要个八万年左右时候,才能将魂魄养周全。好在蓬莱仙岛的莲花是好物,盘古幡素来凝神,他又是龙族,继承了衔烛之龙的血液,这才将时候缩减不少。
若是换作他人,只怕是混沌那一爪子下去就已然没命了。
老祖宗说,不告诉我,也是怕他万一缓不过来。说是留有一丝神识,好歹能给了我一个念想,若紧接着又说那厮没挺住仙逝了,只怕比当初一直以为他死了还要难受万分。
我泪眼婆娑地点头,又是千恩万谢。
总而言之,墨机算是争气。
天已大亮,菱桓回头与我道:“素瓷元君要小心些,岛上乃是万年如一日地冰天雪地,神君若是受不得请先行用仙气护体。”
老祖宗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继而叹出,笑道:“丫头,这时候啊,蓬莱岛上的莲花开了,你要好生瞧瞧,我听菱桓说啊,放眼三清没有一处比这里开得妙。”
我感到我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白雪皑皑。莲花本开在盛夏,为何在寒如严冬的这里开得这般绚烂?
卯日星君正是当值的时候,头顶乌云渐渐散开,一束,两束光照进仙岛。连天芙蕖映日而开,周围冰雪更显晶莹亮泽。
我看见最大的那朵白莲,方才花瓣还鼓鼓囊囊地包着,阳光一照竟裂开一条缝。
我不敢呼吸,直勾勾地瞪着。
那朵白莲开得缓慢却璀璨万分,每次张开花瓣都像是一次缠绵的诉说。
花心里卧躺着一个样貌甚好的少年,身上随意穿着莲花茎一般嫩绿的衫子,微微敞开领口,露出挂在胸前的翡翠。他还闭着眼睛,还未醒。
我往前走了两步。他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眉还是一样的眉,眼还是一样的眼。
少年静静地看着我,缓缓勾起唇,然后唤了一声:“陵光。”
我哑着嗓子道:“这回等得久了些。”
他继续笑:“怨我?”
我摇摇头,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踩着睡莲叶子走到他身边:“我信你,你总不会撇下我的,你总是阴魂不散的。”
他笑的益发开了,执起我的手将我带进那朵硕大的白莲。
“墨机,我同你说你可要依我,以后我们就住在东海往东六百里的岛上,那岛我取了个名儿,叫浮生岛,纵使荒凉了些,好歹种上了半塘子白莲花,近些天都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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