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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冬水主藏 > (十六)迷途终返,负荆请谅哀伶仃

(十六)迷途终返,负荆请谅哀伶仃

那正是兵家大忌。只怕李穆然感念当年符坚的知遇之恩,对前秦太过忠诚,虽知符丕免不得一败,仍任由予取予求,试图力挽狂潮。但那般的形势,又岂是他一人之力,便可挽回?

瞧她目光闪动,孙平微微摇头,问道:“这孩子是穆然的了?唉,在谷中接了你的飞鸽传书后,我就觉得事有蹊跷,果然不出所料。”

冬水将头微微一低,道:“孙姨,此事太过复杂,我已经有些力有不忒,您帮我出出主意,好么?”继而,整理了头绪,将离谷之后的一切,详细道出。

洋洋洒洒,足足讲了两个时辰,方全然讲完。她一面说着,也一面回忆着这些日子的经历,一时怦然心动,一时愁绪萦绕,一时释然,一时愤然,但说到木塔中的情形时,却不自禁地愣住了。

她想起割袍断义之日,李穆然的辩解。他说,在那木塔之中,他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半点做不得假。

然而她是气昏了头,只注重了他此前的瞒天昧地,不肯深想。此番回思,才骤然开悟:他又何尝算计过会中蛊毒?自从离开毛氏军营,一切一切,皆在他的算计之外,而火烧木塔,更是如此。

怔怔地,心中仿佛有着什么被无形的绳子勒紧,而后又是一松,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三万条人命,又怎么办?

“所以,我当原谅他么?”冬水讲罢,心力俱疲,不觉身子一侧,就靠在了孙平怀中。眼下,唯一可依靠的,也只有这慈母般的怀抱了。

孙平听得哑然,轻轻抚着冬水后背,想了良久,方道:“冬儿,你自己已有了答案,何必还要问我呢?只是……唉,你们都是一个脾气,那天把话说得太满,你不肯给他台阶下,也不肯给自己台阶下,这次好不容易给了台阶,却又可怜缘悭分浅。找我来问,也就是想再要个好的台阶,不是么?”

她句句话都砸在冬水心坎上,冬水身子一震,虽然想否认,但不自觉中,还是颔首。

孙平淡淡一笑,抱着冬水,道:“傻孩子,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天分极高,可是心肠柔软,其实,是不适习兵法的。在谷中,穆然从小到大都在让着你,但他心机深沉,向来输得不着痕迹,才给了你这种假象。那三万人命,我不能说穆然做得全然错了,却也不能说他无过。只是,你细想一想,他明明知道你不愿伤生,为何执意骗你?”

冬水不假思索,便恨声回道:“他自己都说了,若不骗我,我才不会嫁他。他也承认是自私,承认本要骗我一辈子,我还要怎么想?”说着说着,眼圈一红,又赌起气来。

孙平摇了摇头,道:“他要你伤了三万人命,本意却是要救下前秦的数万条人命。更何况,以穆然的心思谨密,断然不会没有想到一旦被你知晓真相,他会面对何般境地。冬儿,你信孙姨一句话,孙姨我阅人无数,但只对穆然一人,我看不透他心中真正所想。”

冬水不禁诧然,她虽知李穆然的城府深不可测,却也从未想过,他已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连孙平都开口说看不透他,那么这世上还有谁能看透他呢?但听孙平续道:“偏生穆然又喜欢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就更加得难以捉摸。就拿此事而言,他与你所讲,多半非他真心意思,只是他太过逞强,你既然以为他如此不堪,他就也不愿多加分辨,免得输了一口气啊。”

冬水眼前一闪,记起去邺城路上,与李穆然所谈。是啊,他身中剧毒之际,也是因不愿输了这一口气,所以不肯施恩图报,更何况现而今,被挚爱之人误解呢?他孤高自许的执念,与自己珍视人命的执念,委实是不相伯仲、难较高低。想到此处,她脱口问道:“孙姨,依您觉着,他应有何隐衷呢?”

孙平叹道:“咱们都看低了穆然才是。我猜不到他真正的理想,只知道,那飞黄腾达的说法,不过是一种托辞,也许于他而言,仅是达到理想的必经之路。至于此番骗你,只怕是在那理想与你之间,委实难舍其一,方出此下策。他这一生,仕途固然坦顺,无奈符坚虽是明主,可惜盛期已尽,穆然他又是重义重情之人,眼下跟随符丕,恐怕已与那理想相悖。他心中的苦,并不比你要少呐。”

“如此么?”冬水听得痴了,只觉自己所见浅显,确乎不配“兵家”二字。她心中忽喜忽悲间,蓦地听孙平一叹,道:“冬儿,穆然他着实可怜,你还是原谅了他吧。”

“可怜?”冬水一奇,复听孙平叹道:“是啊,他可怜呐。你李叔一生­精­明,却在此事上犯了糊涂。他当时好强心重,生怕韩难会将这得意弟子自他手中抢走,便在穆然幼时,就将他的身世全然讲出。穆然当时才六岁,又怎能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那之后,穆然感激李秦的活命大恩,对他言听计从,但却将自己的心事都藏了起来,就此不肯示人。我若想得不错,这理想,大抵也与他的身世有所关联。”

冬水默然,不禁心中暗悔:是了,穆然从不过母难之日,从不提自家身世,自己便也随之遗忘,自不知他心中苦楚,较之寻常弃子,要更深百倍。

那么,等这孩子诞下,就北上寻他。这次,即便是自己颜面丧尽,也要劝他回还。

(尾声)关山远渡,宏图永绝痴人梦

安置好冬水后,孙平飞鸽回谷,召了谷中诸老一并南下,照料冬水。

诸人勉强挤住在“沉鱼居”中,每日争吵不断。鲁樵子不时提起要北上抓了李穆然回来,无奈总被冬水与孙平拦下。而李秦则扬眉吐气,整日介在韩难面前宣称李脉法家又有传人,令余人忍俊不禁,均觉他一代大才,始终在此处看不开,活脱脱便似名垂髫顽童。

半月后,冬水平安生产,诞下一子。李秦等人想了诸多名字供她选择,然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聒噪纷乱,她左右为难,念及与李穆然因诓语而散,终于轻叹一声,给孩子起名为“信”。

她本想这就北上去寻李穆然,但姬回春摆出重重医理,定要她好生将养四五个月时间,方可经受旅途劳顿。她自身冠绝杏林,何尝不晓得其中因由,耐不住姬回春、鲁樵子、孙平三人合起伙来,都发了脾气,只得点头应允。

而这短短的五个月时间,到底还是没有闲暇。首要之务,自然还是要教好庾清。庾清和她几乎都已放弃,但想到庾家的绝艺不可就此失传,庾清还是咬牙坚持。总算他还并非太过无可救药,从上一年初夏学到这一年仲夏,手下料理的饭菜已经可以让人勉强入口,堪称极为惊人的进步。

庾清虽然依旧对她心存依恋,但经过这许多事情后,那往昔的温情终究是一分分地淡去,无影无踪。偶有心酸,也不过是看她抱着那婴儿,怔怔出神时。

他晓得,她此时所想,早非业已亡故的兄长。

伴随她这些时日,他心中隐隐约约的忿忿不平,也化为了泡影。他知道,她对庾渊始终没有忘怀,这并非移情他恋,只是在挚爱与至亲之间的抉择。他也知道,在她心中,那个至亲的分量,也许还会更重一些。

而自己,无论与谁相比,都是微不足道。

他既彻底死心,便真心敬冬水如自己师父,到了五个月的时限,诸人之中,竟是他头一个提议给冬水送行。当是时,他已痛改前非,诚心诚意地希望冬水能早日与李穆然和好:她是经历了太多苦痛了,但愿上天对她,亦能公平一些。

冬水自是早已等得颇为焦急,无奈上路之后,信儿却耐不住暑气燥热,竟生了一场大病。事有缓急,她心疼孩子,只得掉转马头,先行回到谷中,借山中清凉为儿驱疾。

虽有姬回春打了保票说会妥善看顾信儿,但她呣子连心,到底不肯独自离去。这一番耽搁下来,再行动身,已是九月。

其时天高气爽,晴空万里,这一路缓缓行去,却没半分心思赏景怡情。

彼时,西燕内乱,慕容冲在长安被宗族所杀,新帝慕容永东迁,至长子。姚苌入主长安,正式称帝。北方拓跋圭自称代王,建立北魏,与慕容垂的后燕屡屡争战。而孙平所料未错,前秦于襄陵一战大败,被慕容永直逼到并州(应是指现在的山西),眼见并州在大军压境之下,也是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踏上行途,但见前方兵荒马乱,哀鸿遍野。饶是冬水平素间坦然自若,却也稍有忐忑,唯恐一步行差,便陷入乱军,无从脱身。她孤旅独行,又有孩儿拖累,免不得步步为营,怕被歹人算计,甚至“重­操­旧业”,易容改貌,化身为一名年老­妇­人。

她方向着并州走了几日,便听沿途传来消息,说是符丕败走,南退时正撞上东晋冯该的大军,他溃不成军,堂堂一国帝王,竟惨死沙场,死后谥号也只图了“哀平”二字。残余军队四散奔逃,部分与符登合并一处。诸将推了符登为帝,纠集力量,却打着为“族祖大秦天王”复仇的旗号,陡然转攻向长安姚苌。

此番转攻,确乎打得后秦有些突如其来,只可惜连年征战败逃,早令前秦元气大伤,是以兵卒止步于长安城下,竟而由突袭转为僵持,形势再度逆转而下。

冬水得知一切时,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原来转了这么大的圈子,究竟还是要回到长安了结夙愿。日前听闻穆然已被封为前秦汉王,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那个莫名的理想,还没有达到么?那个理想能是什么呢?

若称王犹非所想,那他难不成,还是要当皇帝么?

想起当年在邺城地下迷道,那百人喊他“主公”的情形,冬水不觉失笑:他该不是有着这般的野心才对。孙姨说那理想大抵与他身世相关,难道是要借身份之便,找寻自己亲生父母?可何必如此麻烦,他若问李秦,李秦又怎会瞒他?

思来想去,终觉愈来愈是迷糊,而也终于觉着,自己确是看不透他,或许,自己也是太过小看他了吧。

但眼见着前秦每况愈下,即便他称王称帝,究其极势,尚自不及对方一将一帅,如此的“飞黄腾达”,可还有否意义?冬水暗暗摇头,极目远望,但见村落零星,夜幕笼罩下,几许火光跳来耀去,可见那村落之中,留住之人已是少之又少。

“这应是到长安城前,最后的人家了。”她思忖着,想到翌日的冒险,更增几分忧忡,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信儿,念及军营凶险,毕竟不敢带他一起前往。遂咬了咬牙,打定主意,要先将这孩子寄托此处,待得说服了李穆然,再一家人团团圆圆,共同归谷。

这村落四周长年战伐,村人但凡有些手段的,早逃到了别处,剩下这几户,或者穷极无法,或者老弱无力,总之各有各的苦处。冬水身上带足了银两和粮食,见一户人家已穷得几日未曾揭锅,忙拿出自家食物与众分吃。她此举无非救人­性­命,那几人感恩戴德,登时答应帮她照料孩子。冬水见他们可怜,心头一软,又想到自己明日前去,尚不知可否保得­性­命,便留下数锭银两,说若明日黄昏她倘未回转,就请诸人带信儿一并南下,到建康城找到玉宇阁,自然可得托身之所。

将信儿安置妥当,她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当晚改回原貌,趁着夜­色­,便驾马西去。

一路上所见荒芜,行到丑时,忽而眼前一亮,远远的,竟是白花花的一片,在月光幽映下,无端端地,泛起一阵萧索与凄凉。

她看清已近军营,忙翻身下马,凝目望去,但见遥遥的素幡招展,其中拥着斗大的一面军旗,上书“符秦”二字,鲜红如血。隔得再远一些,则是稍小的数支军旗。而大抵五里开外,最靠南的一面旗帜尤为显眼:那上面是“玉筋篆”所书的“汉王”二字,当真“画如铁石,字若飞动”。这一片军营连绵如海,彼时宛如经霜历雪,十余座军营,遍竖丧幡,放眼看去,这一片白光,几乎将半边天,也映得亮了。

看了良久,冬水心中蓦地一紧:这该是全员挂孝。而能劳如此架势,这已逝之人的身份,实在不可小觑。

是穆然么?她脚下不知不觉一绊,轻功一滞,险些绊倒地上。然而抬头一看,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面“汉王”的旗帜迎风飘扬,她勉力一宁神,寻思若真是他,这旗子早应撤下,再不会伫立于此。

她深吸口气,加快了脚步,向南迅急掠去。

此际前秦与后秦交锋,前秦大半落于败势,兼且符登虽有帅才,却残忍无道、好杀嗜血,渐渐失去人心,眼见照此下去,免不得终有一天众叛亲离。冬水与孙平早已看到前秦前景颓败,她二人也相信以李穆然心智,亦当早已清楚,怕只怕李穆然兀自放不下“知遇之恩”,而被冬水话语所伤后更增偏激想法,宁肯随着前秦一并死了,也不能放弃。事到如今,这势态发展早已与他的理想南辕北辙,一直守候着前秦,实已算得仅为纯粹的道义。

不到半个时辰,她已到那座军营左近,眼见守备森严,心知不可贸然闯去,遂放缓了脚步,四下徘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慢慢挪近了营寨,但四围原木高竖,除了有守备进出之处,再无旁地可自由出入。她知李穆然治军严谨,自己如此突兀地闯来,张口就要见什么“汉王”,这些士兵非但不会放自己入内,只怕还要当自己是敌方­奸­细,格杀勿论。她一时无措,只有呆立寨下,隐匿在一旁高过人头的野草中,愁绪万千。

良久的等候。朝阳初上,耳听四下雀鸦吵噪,冬水愣愣望着这道高高木墙,兀然眼中一热,兴起无限感慨。已不记得是自怎样的矛盾中走出,她却终究放下了重重纠葛,原谅了他的种种欺瞒,然而走到了这个地步,两人之间只隔这一道再简单不过的屏隘,但又不知要怎样越过么?

正自怃然,忽听身旁响起一人冷冷声音:“是你来了?”

她大惊失­色­,一瞬间周身冰凉,眨眼间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她忙一回首,见那人着一身普通兵士衣服,外边又罩一件丧服,面容寻常,只是目光敏锐,隐隐透着机警和敌意。

“是……仙兄?”冬水搜肠刮肚,想起这男子的身份,然而,只隐约记得李穆然对他的敬称,终究叫不出全名。

那昔日卦师不变脸­色­,兀自死死盯着她,道:“你负了主公,怎么还来?”

是自己负了穆然么?冬水一怔,不愿与这男子口角,便只微笑带过,道:“仙兄,当时都是我错了。你能进军营么?”

那卦师冷笑一声,随手一指自己身上,道:“若进不去,我穿这衣衫做甚?你要见主公?”

冬水有求于人,听他出言不逊,倒也都强自忍了:“仙兄,托您带他来此见我一面。此生此世,小女子均感你大恩大德。”

她如斯委曲求全,不料对方铁石心肠,始终不为所动。这卦师乃李穆然手下至为忠心之人,他亲眼见到当日李穆然回到军中是何其的魂不守舍,又是何其的形销骨立,他知自己所料未错,那女子虽未杀李穆然,却已令李穆然心死如灰,是以愈发地痛恨冬水,此刻见她又来找寻主公,岂能令她“诡计”得逞,再害主公沉沦入劫呢?

他依旧冷笑,仰头瞟向木墙,道:“主公说你冰雪聪明,你怎么不知自己去找他,偏要麻烦旁人?我刚打探了消息,可不能和你久聊了,这就告辞。”语罢,拔腿就走。

冬水被他讽刺,脸上一热,黛眉一轩便欲发作,正值此时,忽听木墙之内传出数声凄厉无比的惨号,犹如山魈嘶啼,骇人至甚。

冬水脸­色­大变,忙跨步拦在那卦师面前,颤声问道:“这是什么?”

那卦师倒也晓得她与李穆然为何事分道扬镳,想起此事正好借题发挥,便嗤笑了一声,竟将实情全盘托出:“前几日,毛氏大夫人伤在了姚苌手中……”一语未完,就见冬水身子一晃,跌坐在草中,双眼无神,喃喃道:“这么说来,是毛姐姐、是毛姐姐死了?”

那卦师看她伤痛发自真心,一时恻隐,兼且本身极为佩服毛氏的胆­色­,便暂抛本来话题,继续讲道:“是啊,毛氏大夫人死了。那才当真是女中豪杰,她中了姚苌埋伏,营垒均陷,尚自弯弓跨马,率壮士数百与姚苌军交战,杀贼七百,终因众寡不敌,为姚苌所俘。姚苌悦大夫人美貌,却被大夫人大骂,终于恼羞成怒……”

冬水只觉双眼模糊,听这卦师在旁娓娓道来,眼前一花,仿佛犹能感受到当日的战况惨烈;仿佛能亲眼见到毛氏冲锋陷阵的飒爽英姿;仿佛也能听到,毛氏是如何断然地喝叱着姚苌——

——“姚苌无道,前害天子,今辱皇后,皇天厚土,宁不鉴照!”

慷慨就义,从容赴死。

她心中一阵酸痛袭来,但又有着些许欣慰,是为毛氏的死而欣慰。的确,毛氏这一生是如此的轰轰烈烈,若非如此爽快地死在沙场,倒宛如为这霸王似的活法留有些许遗憾,便如同绝好的一部戏文,最终的结局竟走了旁调,从而破坏了此前的一切。想来,也只有这般洒脱的死,才对得起这般洒脱的生,才值得上这铺天盖地的,千万白幡。

她稍抚胸口,但听那卦师续道:“主公与大夫人向来交厚,知道大夫人惨死后,亲率一千轻骑,星夜突袭,终于抢了大夫人尸身回来,交予当朝好生安葬。战罢清点,我们只伤亡不过百人,却杀敌三千,更烧毁敌人辎重粮草数十车,可谓大获全胜。”他也参加了此番突袭,说得得意,不觉眉飞­色­舞,神­色­不复初始冰冷。

“但是,”这卦师语气突转而下,倒似有着无尽担忧,“主公为保护别的兄弟,自己却身中七支利箭,其中一箭险些­射­中心脏,若非躲得及时,主公又通晓医理,此刻已经……”此言非敬,他便略过不言,只瞧着冬水,但见她面白如纸,显见得,是被吓得不轻。

冬水双手扣紧,静了许久,方问道:“方才那声惨叫又是什么?”

那卦师“嘿嘿”笑道:“是咱们抓来的俘虏。既是为毛氏大夫人报仇,你应当能想到吧。”

“想到、想到什么?”冬水转了几重念头,只觉眼前越来越黑,恍惚间,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不是真的。”

这怎会是真的?这卦师信口开河,竟要她也相信,相信李穆然终有一天,会食人­肉­么?

然而,这惨叫声音,还有……弥漫在空气之中,那越来越浓重的气息……这是真的。

若有若无间,那卦师又加言道:“主公当时回到军营后,就开始的。你该知道,是你害的。”

他的话委实尖酸刻薄,但冬水却一句接着一句,默默地在心里复诵。是自己害的?是当日说的那句话——“我本就对你无情,眼下惟有断义”,让他彻彻底底地放弃了吧。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了,两人就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却还是执意如此。他是这么毅然绝然地,要斩断这纠缠了一生一世的情缘。

她早该想到,割袍断义岂同儿戏,破镜难圆,只是没想到,先离开这段孽情的,赫然是曾经执着的他。

原来,当爱恨冲突到了无法化解,留下来的,只有心如止水,难起涟漪。冬水倦然一笑,也不去再抱怨什么,只是素手一拂,自髻上取下那根碧玉钗,道:“仙兄,这钗托你交还穆然。只说,要他好生养伤,好自珍重。”

她将那碧玉钗强塞入这卦师手中,不由他开口推脱,便转身离去。那卦师拿着钗呆在原地,只见这女子的背影化在茫茫碧草之中,渐渐就分不清楚,终于消逝……

那卦师拿回钗去,先讲完了其余亲信在长安打探的消息,才在李穆然面前删三减四,将与冬水晤面一事讲了个大概。他知二人已永世相隔,索­性­添油加醋,将冬水的原意全然扭曲,变作她特意来还这“定情信物”,算作二人彻底绝断。李穆然接过那支碧玉钗,怔了半晌,忽而心头一动:她是将这当作“定情信物”,她说二人此刻方算彻底绝断,那此前又算什么?

他问明冬水离去不出两个时辰,当即强忍伤痛,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牵来万里追风驹,一路风驰电掣,向东而去。

他伤势沉重,此时受不得马匹颠簸,只追了半个时辰不到,便伏在马背上吐出血来,又过了一刻,他眼前一黑,竟自马背上倒栽而下,不省人事。

朦胧中,他感到万里追风驹在他脸上打着鼻息,而后就有着什么力量将自己扶上马背。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心力交瘁之下,只勉强看到,身前牵着马匹的,是一个白发盈头的女子,偶有细微的婴孩声音从她怀中传出,听来如此惬意,如此温暖。

当再醒来时,早已身在军营大帐。问起旁人,仅知是万里追风驹将昏迷不醒的自己驮回营帐,至于什么女子,什么婴孩,再没旁人看到。

那便是个梦吧。他不觉回忆起这梦境,几番追忆,那似乎亲眼目睹的情形却愈发得虚幻缥缈起来,终是连他自己,也拿不稳他在这梦境中,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没有说过什么。

至于什么“小康”、“大同”,他有没有在这迷迷糊糊中提到,他也不甚确然,只是想起时,有些好笑。在别人眼中,更何况一名普通女子的眼中,这些呓语,无外于痴人说梦。

除她之外,再没有人会明白,即便是他的师父李秦,或许也体会不到。这理想,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深埋心中,可惜世事羁绊,终己一生,也难以完成。二十三年前,李秦将他身世悉相告之,他当时便在想,为何父母会吃孩子,为何会有如此人间惨剧?在谷中修习,他看得书多,听得道理也多,渐渐便明了。“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他怪不了旁人,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政权纷争,战火连绵,苦的却是百姓。倘有强权一统,法令明行,世道一清,人人安分守己,又何来这许多麻烦?

谷中的人们,到底抱残守缺,他们努力建立和维持的,是早已无法求索的古之大同;而他,虽明知介入这乱世会凶险重重,但他却不愿看到再有易子而食、再有饿殍遍野,哪怕建立强权需要牺牲许多人命,哪怕会做这许多违背良心之事,他也要坚持下去,坚持建立小康治世。当时的他,何尝不天真,何尝不执着,何尝不是意气风发?

他要名利,他要飞黄腾达,他要一手遮天的权势,因为唯有如此,他才可向人君阐明抱负,一展宏图。他只是没有想到,前秦盛极而衰,他这出谷第一步,就行有差池,一步错、步步错,此后他重恩重义,竟是无法抽身,就此便是万劫不复。他也曾想回谷,也曾想遗忘这不顾实际的理想,但是上天终究不肯给他机会,便让他在一次一次的乍喜乍悲中,与本该得到的幸福一再擦肩而过。

那么,上天既要与他做对,他也无可奈何,惟有听之任之,随波逐流罢了。

光­阴­荏苒,一晃间,就是八年飞逝。

桓夷光在庾家执掌大权,早已褪尽昔年怯弱;庾清将庾渊的诸般技艺总算学全,五年前与四大氏族的王家联姻,终于定下心­性­。

庾福与小菊成亲,玉宇阁的生意日益红火,甚至将整条街盘下,以拓生意。

冬水谷中因李信的长大,也热闹不少。这孩子天生聪颖,偏生不好学,只一心贪玩,李秦狠狠打过他几次,拗不过他顽劣非常,终究作罢。冬水却对儿子溺爱十分,看他不肯学文、不肯学武、也不肯学其他技艺,虽然空有一身本领无法传授,但知他不会像穆然那般,倒也放心不少。

因有着李穆然的前车之鉴,她便不愿在李信年少之时就将他身世详实倾告,遂只骗他说父亲在外征战,不知音讯。

然而这日,谷中却来音讯。

那信鸽早已垂垂暮老,不知被李穆然如何悉心照料着,在恁般高寿,仍可认清路径,飞还故居。

鸽子脚上竹筒内,赫然是那根碧玉钗,以及一张方整折好的信纸。

冬水接信的刹那,心中微微一沉,待得打开那张信纸时,但见其上工工整整,仅有四字:

“见信如晤。”

那熟悉的“玉筋篆”,刻骨而铭心。

冬水微微一笑,轻轻地翻卷着这纸张,兀然间,只觉心中一暖,仿佛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在这一张纸上,虽然空白尚存,但他的的确确,不必多写什么。

他该是要说很多很多吧,关于那个“小康”,关于那些理想,关于……大势已去,姚苌之子姚兴击溃了前秦大军,他再也无法回来。

他只是不知道,当日他昏迷在郊外,是她送他回了军营。那是他与信儿最初的会面,却也是他二人之间,最后的告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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