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哑巴瞪着大牛眼咋看都看不明白,这些青年娃娃胳膊上套着宽大的红袖筒,在村里走过来,跑过去在干什么?对于他们围着地主分子许元华、右派麻子黑抹胳膊扬拳似乎能理解,但对他们围着支书许元贞抹胳膊扬拳就看不懂了,他也不需要看懂,只要自己每天有活干就行了。ww***哑巴咋能知道,川子沟生产队的民兵排长徐建仁、女民兵排长高秋娃已经觉醒了,拉了一帮子年轻人成立了青年造反队,许建仁还嫌自己的名字带有封建主义的流毒,声明改为“许专政”。高秋娃又奔走公社甚至县城之间,加强和同观点组织的联络。
下午,哑巴来到平时给坡垴麦地里担粪上麦的粪堆前,却看不见一个人,他自个儿给自个儿装了满满一担粪,担上坡去,倒在麦田里。这样往返了好几回,仍不见一个人来。自己越担越觉得没意思了,缺乏了那股你追我赶的热火劲头,就放了担子,坐在冬天的阳坡塄坎下的石头上。一坐下就觉得脊背痒得难受,便脱掉了棉袄,在这冬季小阳春的暖烘烘日头底下,从衣缝里搜出一个个肥胖的虱子,放在眼前的石头上挤得嘎巴脆响,他虽听不到这令人快意的响声,但右手大拇指指甲盖能感受到虱子猛然破碎的快意,内心十分舒畅。
他搜着挤着,挤着搜着,猛然间好像耳朵聪亮了,这无声世界变得声息生动,一阵木鱼声过后,一个百结鹑衣的老和尚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变成能听见又会说话的正常人。
他见那和尚:“大师,你知道今日个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咋不来担粪呢?”和尚答:“都去‘造反’,当今兴得‘造反有理’你不知道吗?”哑巴摇了摇头,和尚说:“京城、省城、县城搞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先是疯了,尔后风刮到你这山旮旯的。”哑巴更茫然了。古来“造反”都是先呼啸山林,再打进城去,如今世事变得太稀奇古怪了,就大胆问道:“为啥这造反先从城里开端,请大师释疑……”和尚笑道:“没想到你不识字、听不到、说不了的哑巴,在对待事物上如此谨慎思考,而那些自以为是“理论家”“革命家”久舞笔墨的人却高叫‘打倒’‘造反’‘砸烂狗头’‘放屁’……粗俗至极,你比他们值得我佛教化。”哑巴自觉袒臂跪地,静听和尚向他阐釋解惑:“此乃劫数,末法时期魑魅魍魎四权奸于伟大伟人经卷中断章摘句,编为邪咒喧之诵之,使人人疯傻,心乱意迷。所谓文明的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一些人是有目的的造反的,一些人是跟着起哄的。所谓一犬吠影,群犬吠声,伟大的伟人曾建解民倒悬不世大功,人皆感德。突然一人喊:‘有人要谋杀伟人,都来保卫伟人,大家就一哇声地喊‘保卫伟人’。接着互相指责对方是谋害伟人的人……”“伟人何不阻之,还时而推波?”“伟人时而犯目失明耳失聪之疾,使那些野心家、阴谋家借着群众的劳动力来种自家的私田得逞……”
哑巴兴奋地喊:“师父,师父,你说得太透彻了,真乃醍醐灌顶之论,我要去县城、省城、北京、上海全国各个城市把大师的教化讲给人们听……”
和尚听后大惊!便用木鱼向哑巴囟门砸去说:“因为你是哑巴,贫僧才向你泄露天机的,谁知你竟然要向人人宣说,懂得这道理的人怎么能有权呢?还是把你打回无声世界,免得惹是生非。”连打数下,哑巴醒了。
哑巴醒后,打了个喷嚏,浑身像凉水浇一样冷打战,赶紧穿上棉袄,梦中的和尚不知去向,周围一片森煞,腿上没有一丝劲,担着空粪笼,拿着锨一步三挪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像个风中摆动的纸扎人儿。
妇女主任郝知玲看到头重脚轻的哑巴像病了,就接过他的空担子挑着,一手扶着他送到了他家街门口,朝里喊:“谁在屋里,哑巴大病了!”许敬修听见喊声,忙奔出来,扶着叔父进入叔父的屋子,放到炕上,他便蒙头大睡。
这个冬天,许敬修学会了烧炕。他每天都是早早给父亲和叔父把炕烧得热热的。哑巴睡在热炕上,许敬修又给他熬了生姜红糖水喝下,他出了一身大汗,身子轻松多了,心里却烦透了,和尚讲的道理他全明白,想把这一切告诉人们,就是说不出来。从此,他便逢人乱哇哇,摇头挥手,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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