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点了点头:那就好!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了,这个丁义珍抓不回来,我可饶不了你们!以后你们也少说是我的学生!
祁同伟和陈海站得笔直,几乎同时低下了脑袋:是,高老师。
离开老师高育良的家,雨已停歇,东方的天际霞光尽染。
陈海和祁同伟分手,一坐进驾驶室,又独自痛悔起来。这都怎么回事啊?他实在不敢相信,丁义珍竟在这么多人的监控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逃脱,他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窝囊废!行动前,季昌明非要汇报,高育良就通知了京州的李达康,还有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这事也就他们这几个人知道。其中,他和祁同伟还都是高书记的学生。也不像是反贪局内部出问题啊,昨天上午陆亦可就开始监视丁义珍了,如果陆亦可他们走漏了风声,丁义珍白天就跑掉了,还用等到夜晚吗?
H省这潭水很深啊,太深了,丁义珍背后一定藏着某个大家伙!
这时,陈海蓦地想起,北京上空的雷暴区已转移,侯亮平凌晨登机前发了个信息给他,现在是早上六点多,侯亮平的飞机应该到了。
陈海一踩油门,直奔机场而去。雨后的田野上一派绿色充盈,道路两旁绿化带修剪整齐的灌木,与高速公路两旁繁茂参天长势疯野的乔木形成对比,相映成趣。陈海把车窗打开,让清爽的晨风鼓荡胸怀。速度催生ji情,陈海暂时摆脱了心中的阴霾,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
这点挫折不算什么,陈海告诉自己,真正的战斗其实刚开始。丁义珍虽然跑了,但放走他的人还在,此人有如此能量、如此手段,应该是一条大鱼!此鱼之大,也许会让H省的干部群众都无法想象……
四
侯亮平阴着脸,从公文包里取出丁义珍卷宗,“啪”的一声,拍放在陈海的办公桌上,自己气呼呼地往陈海的办公椅上一坐,马上大发脾气,俨然陈海的领导:好嘛,陈海陈大局长,我手续到了,你这边犯罪嫌疑人倒不见了!哎,这就是公事公办?这就是你的依法办事?
陈海接过卷宗,苦笑着道歉:对不起,猴子,实在对不起!
侯亮平敲着桌子,口气严厉:陈海,你还能干点人事吗?啊?!
因为犯了错误,好脾气的陈海脾气更好了,赔着笑脸不断地向侯亮平解释,从昨夜省委的汇报会,到会上的分歧,还有他们共同的老师高育良书记的最新指示。道是省反贪局正在做丁义珍的材料,国际刑警中国中心会尽快发出红色通缉令,公安厅已在准备海外追逃了。
工作谈罢,两人就没啥话说了,干巴巴地坐着。一场意外的挫折破坏了多年的同学情谊。侯亮平知道,老实厚道的陈海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露出笑脸,眼睛里闪出点猴性,让他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
可他偏不。陈海这货也太气人了,放跑了他一个到手的贪官。昨天他在电话里一次次求他,让他抓人抓人,他就是不听!因此,从走出机场到此刻,侯亮平一直眉头紧锁,沉着张脸,仿佛和陈海之间不存在啥友情。这很折磨人,但陈海活该,他必须承受这种冷落。
陈海办公室养着一缸金鱼,各品种的鱼儿色彩绚丽,悠然自得地漫游。侯亮平知道,陈海是遗传或者说是继承了父亲陈岩石的爱好——陈岩石对花鸟虫鱼有着特殊的情感。屋子的各角落都摆满了绿植,凤尾竹、巴西木、龟背竹、绿萝……品种没啥讲究,却带来一屋子青翠。
侯亮平站在玻璃缸前观赏金鱼,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心气也变得多少平和了些。他觉得丁义珍犯下如此大案,不会不留下痕迹。便看着鱼缸和陈海分析,让陈海想想,之前,反贪局,还有纪委方面,有没有线索?难道没一个人举报过丁义珍?陈海想想说,对丁义珍的举报也有几起,不过都是匿名的,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有一份举报倒是实名的……侯亮平这才把目光投向陈海:实名举报人是谁?
我爹。陈海不自在地笑了笑。你熟悉的那位离休多年的老检察长陈岩石。不过真正的举报人也不是他,是大风服装公司的工人,我爹就转了一下。举报内容缺乏可靠的证据线索,所以我也就忽略了……侯亮平瞪起眼:忽略了?哎,哎,咱老检察长没揍你ρi股吧?
猴子,你要不解气,就替我爹揍我一顿?陈海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但你可能不了解我爹的近况,他可不是你熟悉的陈叔叔了……
怎么不熟悉?我熟悉得很!说说吧,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陈海说了起来,道是老头儿最近做了一连串怪事。放着厅局级的房改房不住,卖了三百多万全捐了,和我老娘跑去住自费养老院,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有人说,这是老同志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对在位腐败干部的极大嘲讽。老头儿还四处大骂他的老对头——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老头儿当年和赵立春在京州市一个班子里共过事,赵立春顺风顺水,调到北京,官居高位,老头儿却连个本来该享受的副省级都没能享受上。所以老头儿退休后一直为真理而斗争,四处帮人告状递状子。他住的那家养老院,快成“省第二人民检察院”了。他资格老,啥状子都敢接。动不动就来个电话报案,经常搞得我哭笑不得。
听到这儿,侯亮平来劲了:走,我要去看看老头儿,现在就去!
陈海笑道:猴鼻子就是灵!老头儿已经在养老院备好了饭菜,等你去蹭饭哩。走吧,我一人面对你也实在难受,你故意折磨我啊!
在H大学上学时,侯亮平饭量大,一口气能吃两三个大馒头。大学食堂那点儿定量饭菜,填不饱肚子。侯亮平便隔三岔五跟陈海回家,蹭饭蹭到肚子滚圆。那时陈岩石留着络缌胡子,侯亮平就称他胡子大叔,亲热得像一家人。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侯亮平与胡子大叔来往少了,但心中一直充满对这位老人深切的思念。许多岁月悄然流逝,这回再见,老人的变化很明显,早先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子不见了,人也仿佛缩了一圈,瘦了,矮了,牢骚也多了,侯亮平看着有些心疼。
陈岩石老两口住在三楼一间大开间,有阳台、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厨房。平日在餐厅吃饭,也可以自己做。侯亮平进门就注意到,陈海手下的女处长陆亦可在厨房女主人似的忙碌着,锅铲响成一片。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圆桌,已摆满菜肴。陆亦可出来,陈海马上向侯亮平介绍说:这是我们一处处长陆亦可,为招待你,我特意请来帮厨的。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椅子不够,陈海和陆亦可只能并排坐在床沿上。侯亮平颇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对陈海说:我们政法系三杰,只差祁同伟一位了。哎,我那老冤家为啥不来啊?你这家伙没叫他吗?
叫了,不能来。说是正开会布置电信人员查电话泄密的事呢!陈海叹道:出了这档子事,我和同伟一宿没合眼,还转着圈挨训……
说点开心事吧。陆亦可一甩短发,站起来敬侯亮平的酒:听说你外号叫猴子,我们陈局人又特老实,作为同学,你没少欺负他吧?
侯亮平喝干了敬酒,叫起屈来:哎呀陆处长,咱们不带这么巴结领导的!谁欺负谁啊?是你们领导欺负我呀!大学时代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花钱请女生喝咖啡,你们领导去和人家谈恋爱……
陈海大喊胡扯,诉苦说:四年大学,这猴子总睡下铺,难道是我孔融让梨吗?不是,我也想睡下铺,可睡不上啊!咱这位侯处长当年就是只活蹦乱跳的猴子,他上床不是上,是蹦!我只要睡了下铺,他就猴性大发,常把我从梦中蹦醒。这家伙晚上不回来我不敢睡,最后只得自愿让出下铺——猴子,求你别蹦啦,安静点在下铺躺着吧!
全体笑喷。陈岩石老两口笑出了眼泪。这哥儿俩真是一对活宝。
俩活宝老同学喝了一整瓶京州特曲,侯亮平酒量大毫无感觉,陈海却不胜酒力。加上昨夜一夜未睡,说是头晕,想眯一会儿。结果身体刚贴床铺,就打起了呼噜。陆亦可见无事可做了,告辞离去。
侯亮平这才对陈岩石说明真正的来意——他对大风服装公司那封举报信感兴趣。道是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是他发小,早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让人家坑了,把一笔股权弄丢了。他以为只是普通经济纠纷,没当回事。今天无意中得知老人家也在举报信上签了名,就不能不重视了。陈岩石说:你这就对了嘛,陈海就是不重视我的举报!
侯亮平便让陈岩石向他举报。陈岩石眯起眼睛回忆。当年,大风厂是一家国营企业,他在京州做副市长时,主持股份制改革,让工人们集体持了股。后来,他离开京州,调到了省检察院工作,工人有事还经常找他。去年发生了一桩经济纠纷——蔡成功以大风厂的股权质押借了山水集团五千万元,到期还不上款了,股权就被法院判给山水集团,大风厂就此易主。现在光明湖地价飞涨,据说光厂子的那块地就值十个亿了!那些持股员工不干了,占领了工厂,拒绝山水集团接收入驻。大风厂老板蔡成功也失踪了,说是跑到北京上访去了。
侯亮平问:那这个事与逃走的副市长丁义珍有啥关系呢?
陈岩石说:有关系啊,丁义珍是光明湖项目的主管领导,与山水集团的女老总高小琴勾肩搭背。工人们就怀疑股权质押中有鬼——丁义珍也许拿了高小琴的好处,就把丁义珍举报了。我也感觉此事有疑点,希望京州市领导依法保护工人的权益,便在举报信上写了个情况说明,签了名。但这没用,市领导不重视。我家这位陈局长也不给我立案好好查,判断是经济纠纷。这一来,让我惹了一身麻烦,有人还怀疑我为大风厂卖力吆喝,收了吆喝费呢!
侯亮平思索着:陈叔叔,您是不是掌握了什么具体线索呢?
陈岩石摇了摇头:亮平啊,这要你们下力气去查呀!现在的事实是,丁义珍逃掉了!没问题他逃啥?抓住丁义珍,线索不会少!
侯亮平苦笑不已:丁义珍不是让你们家陈局长给弄丢了吗?!
陈岩石很愕然。直到这时,老人才知道丁义珍竟然是在儿子陈海手上逃掉的,禁不住一阵摇头叹气。继而开骂,骂罢儿子,又骂赵立春。侯亮平听陈海说起过,老头儿啥烂账都能算到赵立春头上,今天终于领教了。陈岩石抱怨说,H省的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全坏在赵立春手上了。赵立春在京州做市长时就脱离群众,夏天嫌天热,躲到有空调的招待所办公。他当时是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和赵立春是一个班子同事,就找到招待所去责问赵立春,还逼着赵立春做自我批评。
侯亮平不止一次听陈海说过这件事,却依然明知故问:这个自我批评,人家领导做了没有?
陈岩石说:做了!在政府党组生活会上做的,态度还算诚恳。
侯亮平笑了:诚恳啥?真诚恳,人家还会这么报复您呀?
陈岩石脖子一拧:哎,不管怎么说,他赵立春当时是做了自我批评嘛!亮平,我真怀念那个时代,有信仰,讲精神!干部队伍多廉洁啊!我们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收了人家一台台式空调,就被开除了公职,开除了党籍!搁现在,收辆宝马、奔驰老百姓都认为他是清官呢!
哎,哎,又发牢骚了吧?都谁收宝马、奔驰了?您老快举报啊!
我这也是随口一说,可能有点夸张,但现在腐败实在太严重了!
这倒是,所以我们才要坚定反腐,要壮士断腕,要刮骨疗毒嘛……
陈岩石难得有了倾诉对象,又开了瓶酒,给侯亮平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有些干部还说呢,反腐弄得官不聊生了!这叫啥话?
就是,让他们继续腐败,就不怕弄得民不聊生吗?陪老头儿说着话,侯亮平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杯中的酒和陈岩石杯中的酒全喝了。
陈岩石慷慨激昂: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腐败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我是坚决反对的,还写过文章哩!现在看来,腐败实际上是社会动荡的导火索啊……咦,我的酒呢?你这猴崽子,喝我的酒干啥?
侯亮平干脆把酒杯也收了,打趣说:行了,陈叔叔,别喝了!您喝多了净骂领导,谁敢陪您啊?再说,我和陈海还一大堆事呢……
傍晚一起去机场时,侯亮平和陈海说了一路的知心话。侯亮平和盘道出了盘桓脑际的疑虑——光明湖项目是目前H省最大的旧城改造项目,牵涉四百八十亿的巨额投资。丁义珍主持该项目,其贪腐肯定会从这里下手。现在的问题是,丁义珍背后有没有更大的势力在左右?丁义珍的出逃是不是什么人要有意斩断线索?丁义珍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四百八十亿的光明湖项目就是最大的一座庙。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就是要盯死这座庙,让利益相关者尽快浮出水面。
陈海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却又不多说话。侯亮平看得出来,这家伙与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也许这位局长早就在暗中观察这座庙了。
夕阳西下,大地洒下一片金色。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明净的天空,瓦蓝瓦蓝水洗过一般。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如羊如棉如雪山。一架架飞机腾空而起,钢铁巨鸟打破了宁静画面,气势磅礴地呼啸远去。
分手之际,侯亮平突然诈道:陈海,你这家伙有啥事瞒着我吧?
陈海仰起那张憨厚的娃娃脸,眼里满是无辜:又怎么了你?
侯亮平把脸逼近陈海:你肯定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不是?并且,你有了目标!哎,告诉我吧,丁义珍背后的那个大家伙是谁?
陈海立马摇头:哎,哎,猴子,我没有你这么神,你是神猴!
什么神猴?陈海,我知道你原则性强,没有确凿证据不肯乱说话。可是,就算哥求你了,给我八卦一下行不行?侯亮平央求道。
陈海坚决地摇头:侯处长,咱们的工作能八卦吗?不怕犯错误?
我知道你想学牛鼻子老道,整天修炼自己,装老练,装城府——你就装逼去吧你!侯亮平瞪了陈海一眼,下车时“砰”地摔了车门。
老实的陈海过意不去,下车紧追了几步,拦到侯亮平前面:哎,哎,猴哥,你别诈我,案子一旦有了突破,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侯亮平这才笑了:哎,这就对了嘛!哦,还有啊,对你老爹的“第二人民检察院”也多点理解,多点尊重!说罢,挥挥手,疾步离去……
五
李达康是一个善处逆境的人,就像一只皮球,越是用力拍打,弹得就越高,身上一股拼命三郎的劲,在全省干部队伍中是出了名的。李达康知道自从丁义珍离奇出逃,自己周围就笼罩着一层阴影。猜疑、诟病、嘲讽无处不在。要想摆脱阴影,必须找到突破口——光明湖改造工程就是他选定的突破口。丁义珍逃走次日,李达康就把新城规划沙盘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事就盯着看,看得入神,连长长的烟灰掉到沙盘上都不知道。沿湖耸立的一排排写字楼、商务大厦、高档楼盘,是他的梦和希望,一旦沙盘转为现实,他就能把阴影变成光环。
这几天,李达康连续召开市委、市政府各级会议,强调光明湖项目的重要性,要求市级领导分兵把关,做好稳定投资商的工作。只要顶过这个关口,不出现大规模撤资潮,光明湖前景必定光明灿烂。届时,京州市的GDP和财政税收都会上一个新台阶,会让H省政界刮目相看,也能让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注意到他的强大政治存在。应该说,这些努力没白费,投资商情绪稳定,李达康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然而,细想想也有些奇怪,迄今为止,竟然没有一个投资商承认向丁义珍行过贿。纪委书记张树立向李达康汇报时十分困惑:难不成丁义珍成了廉洁模范?别是北京那边搞错了吧?李达康认为是因为丁义珍逃跑了,谁都巴不得撇清关系,就是行过贿也不会说!张树立说:可是我们纪委监察人员认真进行了摸底调查,确实没发现丁义珍在光明湖项目做过多少手脚,查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大问题。李达康说:没大问题,小问题也不能放过。张树立这才犹犹豫豫地汇报起来,说是有人举报,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给丁义珍行过贿。两人还在生意上有些不清不白的往来。不过目前还没掌握啥确凿证据……
李达康眼睛亮了,当即指示:查,好好调查这个蔡成功!
纪委书记张树立前脚走,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后脚又来汇报。
孙连城挂帅光明湖项目总指挥,有随时向李达康汇报情况的特权,进李达康的办公室显得熟门熟路。孙连城脸上愁云密布,见了领导就唉声叹气。他来汇报拆迁事宜。大风厂成了光明湖畔最硬的钉子户,无论想什么办法都难以将它拔掉。李达康火了,没有难拔的钉子,要你这个总指挥干吗?跑到我这儿来就是诉苦吗?孙连城不光来诉苦,还说了个情况:山水集团想向李书记做个汇报,不知能不能安排?李达康知道山水集团对于光明湖改造工程的重要性,却偏着脑袋问孙连城意见。孙连城说:如果能得到您的支持,大风厂就好拆了——具体办法让山水集团去想。李达康沉吟片刻,同意了。
当晚,李达康带着孙连城以及几个相关局长,和山水集团老总高小琴一起来到光明湖畔。时间大约是九点钟,皓月当空,湖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洒下一片碎银。正是初秋时节,微风轻拂,薄雾流荡,让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光明湖是京州市的西湖,之前几任市委领导都想沿湖打造一座新城,但是由于资金等条件的限制,一直未能实现。其实,说穿了还是缺少魄力与能力,缺少一位像李达康这样的强势书记。站在山上,点燃一支香烟,李达康脑海里出现幻觉,仿佛沙盘上那些高楼大厦,已经十分真切地在湖边矗立起来了……
这时,湖面上传来一阵雄壮的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这是大风服装厂高音喇叭放出的歌,此情此景,听这样的歌实在有些煞风景。李达康皱起眉头,眼前的现实凸显出来:光明湖畔拆迁过程已经完成大半,大风服装厂成为顽固的拦路虎。在大片大片拆迁后的废墟中,耸立着一排老厂房,灯光刺眼,像一座魔城。这是挑战,是示威,更是对强势书记李达康的嘲讽。这位城市最高领导者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李达康把半截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蹍碎。
高小琴的吴侬软语及时在耳边响起,她一身职业套装陪伴在李达康身旁。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清雅秀丽,身材苗条,双眼顾盼生辉。书卷气与江湖气微妙的混合,使她显得不同凡响。李达康暗暗决定帮助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为了自己的这份宏图大业。
高小琴向李书记述说——腐败分子丁义珍实在是害死人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了蔡成功多少黑钱,竟然让大风厂工人非法占据他们山水集团的厂子生产到现在,简直匪夷所思!现在丁义珍逃了,蔡成功也不见了。他们找蔡成功协商拆迁,就是找不到人。打电话蔡成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蔡成功煽动工人长期非法占厂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工人来要挟政府!丁义珍拿了蔡成功好处,就逼着他们一让再让。
李达康的眼镜片泛出跳荡的月光:高总,你们怎么一让再让啊?
高小琴怨而不怒,娓娓道来。蔡成功欠债不还,法院把大风厂判给了山水集团。这之后,根据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山水集团第一时间就和区政府达成了拆迁协议,按说半年前就该把厂子拆掉了。可工人占着厂,丁义珍就不让拆,说是原厂有订单,得让蔡成功和工人们干完。可生产没完没了。蔡成功不断地接新订单,都生产半年了,还没有交厂拆迁的样子。说到这里,高小琴愤然起来——我们的厂啊,我们和政府工作人员却进不了门。她又软中带硬地质问——法律还作不作数?我们和政府签的合同还有没有效?光明湖新城还要不要动工建设?李书记,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真是……真是欲哭无泪啊!
孙连城等一帮干部不即不离地跟在李达康和高小琴身后。李达康脸色很难看,冲着身后的干部一声吼:你们都过来听听!干部们赶忙奔上前来。李达康居高临下,指着山脚下的厂区,厉声训斥:一个老旧服装厂,而且产权早就转移了,竟然半年拆不掉,什么问题?丁义珍收没收蔡成功的黑钱?收了多少?重点查查这个问题,查实后依法处理!还有,蔡成功的背景也要查,谁在后面顶着?想干什么啊!
干部们面面相觑。孙连城嗫嚅道:李书记,您可能不知道,省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陈岩石曾经抓过这个点啊,当时他是副市长……
谁抓过的点都得依法办事!今天当着高总的面,我把个狠话撂在这里:一周内把大风厂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你们的乌纱帽!
孙连城和官员们点头称是,一片应和之声。
谢谢,谢谢您,李书记!美女老总高小琴眼中汪上了泪……
几乎与此同时,工人诗人郑西坡也在光明湖边漫步。工人诗人不知道霸气的市委书记刚刚下达了泰山压顶式的命令,更不知道这道严厉命令对他、对大风厂即将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影响。作为自我感觉良好的浪漫诗人,此刻他正沉醉于不无诗意的梦幻般的月光水色中。
年轻时,郑西坡在北京、上海的报纸上发表过七八首诗歌,后来又在地方报刊上频频露脸。这为他赢得相当的声誉,让他当上了大风服装厂的工会主席。他本名叫郑春来,嫌土,参照宋朝诗人苏东坡先生的雅号,自称郑西坡。这都没什么,一切皆是过眼烟云,要紧的是他目前的身份——临时被推选出来的大风服装公司负责人,换句话说,就是工人领袖!郑西坡在厂里威信很高,有文化没架子,同事都爱找他拿主意。他人也风趣,这些年诗歌发表不出来了,有人问他,郑主席,怎么不写诗了?他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是饿死诗人的时代,我可不想饿死!仿佛他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诗人。
郑西坡在陈岩石搞股份制改革时,是陈岩石的专职助手,日夜形影不离。职工获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后,成立了持股会,郑西坡被选为持股人代表。有了这重身份,他便处处为工人争权益,无意之中,和今晚在山上视察下达命令的那位大人物直接对立起来了。如果命运能让他们此刻相见,站在湖边抽一支烟,好好谈谈未来,那么后边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他们一个站在山上,一个立在山下,眺望同样的湖景,观赏同样的月色,却让相互了解的机会擦肩而过。
看看吧,大风服装厂现在已成为一座弹药库——
郑西坡回到工厂,头戴安全帽、手持铁棍的工人打开侧门,把他放了进来。正面大铁门庄严地紧闭着,自从股权风波发生后再没打开过。厂区内戒备森严,简直是座军事堡垒。草包垒起一个个掩体,掩体后面挖了条齐腰深的战壕。墙脚摆着一排汽油桶,这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也是后来的祸根。高音喇叭不断播放革命歌曲,通宵达旦。厂区制高点上,一面巨大的国旗高高飘扬。国旗旁设有瞭望楼,一名工人胸前挎着望远镜,站在楼顶向他敬礼。郑西坡穿过院子,巡逻队的工人也举起手中的土枪铁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颔首,俨然军事首长。
然而,服装生产并没停歇,夜空下传来隆隆机器声。郑西坡漫步走进制衣车间,就看见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线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装、夹克不断滑过流水线。郑西坡很满意,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还在继续,占厂的工人们沉着冷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员工不想和谁对抗,只想保卫自己的工厂。对于大风服装厂,员工都有特别亲切的感觉,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是这里的主人!这种感觉源于一次制度性变革,变革让工人们成了股东,他们拥有了这家工厂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话,郑西坡要领导主人们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大风厂持股员工都感谢陈岩石。是陈岩石主持的改制,为他们争取来了现在的股份。二十年前普遍强调效率,陈岩石特立独行,强调公平。现在公平不再,他们莫名其妙地丧失了股份,而且连下岗安置费都没拿到——山水集团说,股权转让时几千万的下岗安置费就付给蔡成功了,让蔡成功做煤炭生意赔光了。蔡成功却矢口否认。对于蔡成功和山水集团高小琴的幕后交易,工人们一概不承认,股权的任何变动,都须员工持股会同意。下岗安置费更不能少,这是国家政策规定的。这两条不解决,工厂就不能拆迁,拆迁了他们将一无所有。
郑西坡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蔡成功跑了,现在他是主人。他在沙发上躺下,蒙上一床被单,熄灯睡觉。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都是这样过夜的。蒙眬入睡之前,他心中常常孕育起诗歌的韵律。如果青春还在,他会爬起来挥笔疾书,现在他只能把诗带到梦境中去了。
六
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侯亮平开始注意光明湖项目时,那个当事人——发小蔡成功竟主动找上门来了。回到北京第三天傍晚,天色已朦胧黑了,侯亮平下班走进小区大门,蔡成功就像宠物狗一般扑上前来——
哎呀,老伙计,我可找到你了!这次来北京上访,我是牵着狗架着鹰到处找你呀!猴子,你别赶我,我要向你举报贪官了,真的!
说是举报贪官,这位发小却把侯亮平当贪官对付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司机一起,每人扛着一个硕大的蛇皮包就进了侯亮平住的那栋住宅楼。侯亮平很警惕,追问扛的是啥?蔡成功说:一点土特产,咱老家的东西。在十七楼走下电梯时,正巧碰到反贪总局秦局长上电梯。身边伴着两大包可疑的土特产,侯亮平有些不自在。擦身而过时,他咧嘴笑笑,和秦局长打了个招呼,想装作不认识蔡成功。可这奸商偏把刺目的土特产放到他家门前,冷不丁叫了声“猴子”。这下子引起了秦局长的注意。秦局长扫了奸商一眼,随口问了句:小侯,家里来客人了?侯亮平只得硬着头皮说:哦,老家人,来北京办点事。
进了家门,蛇皮包一打开,竟是两箱茅台酒、一箱中华烟和一套深灰色西装。侯亮平恼火透顶,当场发飙:我说蔡包子,咱老家啥时生产茅台酒和中华烟了?你他妈真有气魄呀,给我成箱地送!咋的?想把我送到监狱去是吧?大老远跑来害我?咱们没啥大仇吧?
蔡成功一手抹着头上的热汗,一手撩开衣襟扇着风,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哎,哎,猴子,哦,不,侯处长,你……你看你这……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发小啊,这最纯真的小学时代的朋友啊……
侯亮平拒绝倾听: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们局长!
就是那个反贪污贿赂局?
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以为是贪污贿赂局呢!
所以,你就公然来行贿了,是吧?行,你有胆量,有气魄!
蔡成功直摇头,似乎也很无奈:啥胆量?这不就是我们生意人的生存常态嘛!我们私底下常说,婊子、票子、房子,我们总有一子能说服你!哦,猴子,不包括西装烟酒啊,这些小来兮没啥说服力!
那我也和你说吧,偷税、漏税加行贿,政府总有一个筐能把你装进去!蔡包子,你就造吧,好好造吧!哪天造进去了,别指望我去捞你!说罢,侯亮平板起面孔,指着礼品:快把东西搬走,麻利的!
蔡成功仍不死心,拉开门,伸出一颗大头向外面看了看:哎,猴子,你们局长早走了,再说他又不知道我蛇皮包里装的是啥……
侯亮平不再和蔡成功啰唆,自己动手,先把一箱烟抱出门,接着又要去扛酒。蔡成功这才明白行贿惨遭失败,只好拉住侯亮平,让司机动手,把烟酒扛下了楼,自己在侯亮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老友相见的兴奋烟消云散,蔡成功堆起一脸愁苦。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厂子没了,股权丢了,他连死的心都有。侯亮平说:不至于吧,不就是个拆迁吗?你一个服装厂摆在光明湖边也不合适啊!蔡成功拍着大腿叫苦:哎呀,我的猴哥,你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啊?不是拆迁的事,是山水集团侵吞我们大风厂的资产,他们巧取豪夺啊!
蔡成功鼻子旁边长着一个痦子,紧张时鼻翼翕动,那痦子就一跳一跳的。侯亮平从小就熟悉这副尊容,一年级起两人就在一块儿厮混,他是优等生,蔡成功是劣等生,却奇怪地成为好朋友。主要是蔡成功像狗皮膏药一样老黏着他,抄他作业,沾他点威信,好在同学们中间抬得起头来。小学期间顽劣无比的蔡成功只听侯亮平的话,这也使少年侯亮平的虚荣心得到很大满足。长大后蔡成功经商,侯亮平从政,两人虽没有多少来往,发小的感情还是挺深的。侯亮平这才问:你挺精明的一个人,咋就弄丢了大风厂的股权呢?贪官,我被贪官害了!蔡成功斩钉截铁地说。据蔡成功叙述,他真冤,比窦娥还冤……
蔡成功告诉侯亮平,他借了山水集团五千万过桥资金——就是借钱还银行到期贷款,等银行批了新一期贷款再把钱还上。这也算是中国特色吧,商界普遍采用过桥方式解决新旧贷款的衔接问题。没想到这次出事了,银行新的贷款没批下来,他的过桥钱就没法还了。因为借钱时股权做了质押,法院走了个简单程序就做出了判决,他大风厂的股权就归了山水集团。按蔡成功的说法,从质押到断贷——不贷款给他,人家早把套设好了,就等他往里钻呢!这里面肯定有贪官权势之手在操作,否则像他这种老江湖怎么可能稀里糊涂输得那么惨呢?
侯亮平耐心听着,大风厂股权之争在他脑海里勾画出了一个大致轮廓:这就是一场司空见惯的经济纠纷嘛,人家银行为啥一定要贷款给你?你股权既然做了质押,还不上钱肯定得让人家拿走。难怪陈岩石向儿子陈海报案陈海不接呢!就当事人自述来看,哪有啥贪官?发小虚张声势,以为他这个反贪总局的侦查处处长能乱来呢,真可笑!
蔡成功益发可笑,把反贪总局当作他老侯家的私店了,建议他暗地里调查,把贪官揪出来,保住他大风厂的股权。在蔡成功看来,现在无官不贪,他这案子里应该有一串贪官。还威胁说,他这股权要真没了,一千三百多号工人就得闹事,会找山水集团和高小琴拼命。现在的局面很危险,一场社会大动乱即将爆发,导火索正在咝咝燃烧……
侯亮平实在听不下去了:行了,行了,你就别耸人听闻了!
蔡成功急了,眼瞪得老大:猴子,你咋这样呢?我说了我要举报贪官,你反贪总局是不是抓贪官的?你不能这样对待举报群众啊!
侯亮平哭笑不得:好,好,举报群众,你说!要举报谁呢?
哦,我要举报一大串贪官!但你必须保密!发小一边说,一边四下里张望,似乎很紧张。侯亮平说:这是国家机关家属宿舍,没人来听壁脚。蔡成功点了点头,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个,我举报丁义珍!
丁义珍?侯亮平心里一动,这倒有点意思了!便也认真了,定定地看着蔡成功,你和丁义珍也熟悉啊?那好,就说说这个人吧!
蔡成功神神秘秘述说起来。道是丁义珍可不是几箱茅台、中华烟打发得了的,光明湖畔企业拆迁、项目招标,丁义珍从老板们那里不知拿了多少好处。比如高小琴,一箱一箱给丁义珍送现金。丁义珍整天泡在山水集团会所,包了两三个洋妞,都是高小琴埋单。商人们都知道丁副市长胆大包天,只要没人看见,他恨不得把市委大楼扛回家去。大风厂的股权落到高小琴手里,丁义珍起码得分一半——他应该是阴谋的策划者,只要把他抓起来,大风厂股权迷案就能真相大白。
证据呢?蔡包子,说说你掌握的证据,丁义珍凭啥分一半股权?
蔡成功手一摆:猴子,证据得你侦查处处长去侦查呀!你不查哪来的证据?我过去在丁义珍面前提过你,还狠狠地强调了一下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你这样,现在就打个电话给丁义珍,开始侦查!
侯亮平不动声色:好,好,丁义珍的电话号码呢?给我吧!蔡成功乐了,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开,递上——喏,这是他的手机,这是他家的!侯亮平扔掉本本,这些电话没用了,你有他在加拿大的电话吗?
加拿大?哎,哎,丁义珍怎么在加拿大?他咋出国了?蔡成功一怔,突然明白过来,以掌击额道:哦,他跑了,是不是?早就传着他要出事,还真出事了!哎呀,猴子,你们怎么会让他跑掉了呢?
侯亮平半真不假地说:因为你举报得太晚了嘛!说着,自己斟了一杯茶,也给蔡成功斟了一杯。不是有一串贪官吗?继续,下一个!
蔡成功喝了几口热茶,想了想,把大脑袋探到侯亮平胸前,没说下一个,却是哀求:猴哥,省委高育良副书记是你大学老师,对吧?求求你了,给他打个招呼,让他老人家放我一马,给我留条活路吧!
啥乱七八糟的?你要举报高书记吗?侯亮平吃惊地睁大眼睛。
蔡成功苦起脸,不敢提举报了,只说事实。道是高书记是省政法界最高领导,没他点头,法院不会把大风厂股权判给山水集团。这里面有个惊人的秘密——高小琴是高书记的亲侄女。高书记与高小琴的大幅合影就挂在山水集团大堂正面墙中央,情状亲密,俨然父女。
侯亮平觉得蔡成功的这番话已近乎天方夜谭。高育良是自己的老师,他太了解了。老师是独生子,哪来的侄女?!却也不去反驳,只引着发小继续说。第三个是谁?你还有贪官要举报吗?
有,这可是个狠角儿!蔡成功说是想起此人就肝颤,现在这人正在找他麻烦,内线朋友传出消息,此人已下令严密监视他。哪天自己莫名其妙伤了死了,一定是此人下的毒手!此人心狠手辣,老婆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关键时刻断贷就是他老婆干的。高小琴肯定要分一大块股份给他们夫妻,因为没有断贷的阴招,大风厂股权就不可能落入山水集团囊中。要问这人是谁?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
事情变得越来越离奇,看来发小蔡成功又犯满嘴跑火车的老毛病了。扯上他老师不算,又扯上了一位京州市委书记。硬把一桩普通的经济纠纷臆想成了扑朔迷离的福尔摩斯探案,让举报有了说书的味道。这位发小小时候迷过几天说书,为此逃学还挨过他老爸的吊打。
蔡成功继续说书时,侯亮平不经意间发现,那套西装还没拿走。西装带着衣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侯亮平便打断了发小,问道:蔡包子,这套西装你怎么没让司机拿走?蔡成功中断说书,解释说:拿走也废了,猴子,我是按你身材定做的!侯亮平说:扯啥呀你!我啥时让你量过身材?蔡成功叫:哎呀,猴子,你去年春节回来,咱同学聚会时我量的。我趁你喝得迷迷糊糊,把厂里大师傅叫来了,量了你的身材,给你定做了一身!你试试吧,贴上外国牌,一套就是两万三!
侯亮平火了,就这么提防,不小心还是让奸商装进去了,这叫啥事?遂板起脸,伸手指着房门:蔡包子,赶快拿着你的西装开路!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和有关方面联系核实。你快请吧!
蔡成功站起来,大痦子抖动得厉害。走到门前,突然拉住侯亮平的手。猴子,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骂我奸商,可奸商只要没犯法,也是善良老百姓啊!侯处长,求你救救小民百姓,我说的都是真话!表面看是高小琴夺走了股权,背后不晓得有啥黑手。我的奶酪丢了,却没搞清是谁偷走的!现在我向你举报了那么多贪官,他们肯定都想弄死我。我没有背景,就你这么个当官的发小,只有你能保护我了……
蔡成功走后,侯亮平吃过晚饭照例出门散步。他住的小区是北京常见的部委机关大院,五六层高的平顶楼房整齐排列,前后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绿地;门前院后小街纵横,四处停满车,商贩练摊,大妈跳舞……侯亮平在街上走着晃着,不嫌嘈杂,反倒觉得亲切温馨,家嘛,就该这样。每天晚上只要有空,他都要出来转悠。人转,脑子也转。
H省案情复杂,以往的经验证明,丁义珍出逃必定会牵出一系列窝案。蔡成功的举报虽然没啥证据,但细想想,有些推测也有道理。比如,高小琴夺走股权的背后可能真有黑手。这个黑手或许是丁义珍。还有他老师高育良,怎么冒出高小琴这么个“亲侄女”来了?起码挂在山水集团的大照片是事实吧?再就是京州城市银行的断贷——这究竟是正常的避险行为,还是像发小推测的有啥阴谋?散步回来,侯亮平打了个电话给陈海,通报了蔡成功的到访,以及蔡成功的举报,建议陈海抽个时间去找蔡成功聊一聊,也许会发现丁义珍一案的某些线索。
结束通话,侯亮平到卫生间放水洗澡时,妻子钟小艾提着那套西装过来了,问是咋回事,侯亮平这才想起蔡成功出门前的哀求——当时注意力一转移,就忘记让他拿走了。侯亮平便说了发小前来拜访的经过和自己的疏忽。纪委妻子立即开讲廉政课,道是贪腐的口子还不都是在这种至爱亲朋名义下打开的吗?侯亮平立即讨饶:钟主任,您说得太对了,让我悬崖勒马啊,您这就联系快递,给他寄回去吧!
七
天蒙蒙亮时,郑西坡被王文革推醒。王文革是护厂队队长。这家伙比一般人高半头,又黑又粗,浑身腱子肉,看上去像一座铁塔。郑西坡也是个高个子,可身材很瘦,与王文革站在一起,仿佛铁塔旁竖了一根电线杆子。王文革十分紧张地告诉郑西坡,今天上午常小虎的拆迁队将采取重大进攻行动!郑西坡打着哈欠,从沙发上起来说:别神经兮兮的,这段日子风平浪静的,拆迁队怎么会说进攻就进攻呢?
王文革神秘地说:师傅,我在拆迁队有卧底。那位小兄弟天不亮就来了电话,说昨夜市委李书记下了死命令,常小虎连夜在山水集团开会落实,一大早就集合拆迁队部署行动了。咱可千万不能大意啊!
郑西坡心里不由一惊,当即趿拉着塑料拖鞋走到院子里,三脚两步登上瞭望楼。瞭望楼正对着厂子大门,视野开阔,未来可能的战场景象尽收眼底。现在战场如湖面一般平静,郑西坡擎着望远镜反复搜索,没发现敌情。于是和王文革一起走进食堂,放心地吃起了早餐。
不料,八点刚过,一辆喷有特警字样的武装警车突然冲到大门口停下,十几名警察手持警盾冲下车。瞭望楼上的哨兵及时发现了,立即报警。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突然中断,广播声响起:工友们,山水集团总攻开始了,各就各位准备战斗!随即,警报拉响,一阵比一阵尖厉。男女工人们在警报声中抓起土枪、铁棍等武器,冲出车间。草包码起的掩体里,护厂队员们拿出一个一个汽油瓶,摆了一大排。
郑西坡指着汽油瓶,告诫王文革:这东西要小心,别乱来!
王文革说:师傅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谁也不想玩命。
郑西坡仍不放心。汽油不能玩,太危险,这不能听蔡老板的!老板为保卫大风厂煞费苦心,战壕里的汽油是他逃跑前让摆的。说是拆迁队动用大型机械进攻,只有火海阵能抵挡!郑西坡怕出事,一直让撤,王文革就不听,说大家伙儿都红了眼,关键时啥武器都得用。
王文革走后,郑西坡登上瞭望楼,只见警察们手持盾牌,组成人墙,严严实实堵住了厂门。警车上的喇叭在广播:山水集团的工人同志们,根据我市光明区人民政府2014年9号令,你们厂区的土地已被光明区人民政府依法征收,请你们立即打开厂门,实施搬迁……
这帮王八蛋!明明是我们的大风厂,竟变成了莫须有的山水集团!工人们既气愤,又紧张,一时间,日娘捣奶奶的,咒骂声四起。现场情绪看似高昂,实则大家都怕得要死,一个个脸色青白。副厂长老马戴着一顶安全帽,一手擎着三角铁,一手往嘴里填速效救心丸。尤会计慌乱中有些不知所措,拿着个智能手机横过来竖过去,一会儿站到板凳上,一会儿蹲在地下,准备照相。蔡成功说了,让他照相留证据,将来发到网上让人们看看腐败分子的强拆暴行……
这时,厂内树干上的大喇叭及时响了起来。大喇叭照例播放革命歌曲,分贝极高,一下子压倒了门外的广播声——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郑西坡见事不妙,掏出手机搬救兵。他和陈岩石是忘年交,这些年大风厂与陈岩石的联系,都是通过他完成的。拨通电话,郑西坡急切求救说:陈老,坏了,山水集团来进攻了,还来了一车警察!陈岩石一听也急了,连忙说:郑诗人,你等着,我这就找公安局!没一会儿工夫,陈岩石的电话就打了回来,道是他找过公安局了,人家公安局没出警!这伙人是冒充警察,市局赵东来局长马上就派人来抓现行!郑西坡顾不得感谢陈岩石,扬起手机大喊大叫:哎,大伙别害怕,门外那些警察是假的!陈老帮我们查清楚了,真警察很快就过来了。
王文革一听,来劲了,振臂一呼:冲出去,活捉这帮狗日的!
护厂队的工人们随即涌出大门。一个警官模样的人知道露出马脚坏了事,喊了声:收队!假警察们慌忙收起盾牌、警棍,鱼贯上车溜了。涌出厂门的工人便向警车扔石头,警车ρi股冒着黑烟,狼狈逃窜。
一场虚惊过后,郑西坡走下瞭望塔,再给陈岩石打电话,千恩万谢:兔崽子跑啦!陈老,您真是我们的恩人救星啊。要不是您老人家一直帮我们顶着,我们大风厂早就灰飞烟灭了!陈岩石说:也不能这么讲,政府终究会解决你们的问题。郑诗人,你可答应我啊,千万别让咱工人冲出厂门,尽量避免发生冲突,更不能发生恶性事件!
郑西坡郑重地说:陈老,我保证,我保证……
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逼近了——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日。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日傍晚,郑西坡照例去光明湖边走走。他希望看到初秋之夜的那轮诗意盎然的月亮,但九月十六那日注定是个阴暗的日子,天气不好,厚厚的云层遮挡住所有的光线。就在郑西坡失望地转头往回走时,老板蔡成功久违的奔驰轿车在厂门口停下了。
蔡成功借着夜幕,做贼似的从侧门溜进工厂。恰巧王文革到门口查岗,见了失踪许久的老板,产生了兴奋和冲动。王文革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领,将蔡成功拎了起来。生产和护厂的工人得知老板回厂,纷纷赶来,围绕住蔡成功七嘴八舌吵。老板,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你跑,能跑到天边去?蔡成功辩解:我没跑,是到北京上访去了。还夸张地说:我都把大风厂的御状告到了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一个叫侯亮平的侦查处处长亲自审理了案件。众人怒道:见鬼去吧!你把我们的股权卖光了,钱呢?把钱分给我们啥都好说,敢独吞,就把你扔这壕沟里埋了!蔡成功说:股权不是卖,是质押。哎呀,说了你们也不懂。我们被山水集团骗了,被高小琴耍了!我自己的股份也打了水漂啊……
没人相信蔡老板。性急的人开始推推搡搡,蔡成功脚下一绊,摔了个大马趴,额头磕在石台阶上,顿时流出许多鲜血。
正在此时,郑西坡遛弯回来,急忙阻止工人们。郑西坡说:我为蔡老板担保,他跟我们一样,也是受害者。郑西坡又责备蔡成功:这黑灯瞎火的,你突然回厂干吗?蔡成功一手用手帕捂着伤口,一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尤会计呢?我来给尤会计送支票,这不是又钻窟打洞弄了点钱吗?给大家发点补贴,我不能亏了护厂弟兄啊!
工人们这才有些感动。王文革接过支票说:我去找尤会计,你就别用脏手帕捂伤口了,小心感染。郑西坡在路灯下看了看蔡成功头上的伤口,吓了一跳,伤口像一张小孩嘴,血淋淋张着。他忙扶住蔡成功道:哎呀,这伤得不轻啊,怕是得缝几针。走吧,我陪你上医院。
蔡成功临走时,双手抱拳,转着圈四处作揖,叮嘱大家: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守好厂子啊,这是咱们的厂啊,我这全拜托你们了!
应该说,蔡老板在厂里人缘还算不错,虽然自己在外边做各种投机生意,待工人却也挺厚道,工资奖金很少拖延。当初国有企业搞改革,抓大放小,像大风服装厂这类竞争领域的企业,政府主动出让股权。蔡成功承包建筑工程,挖到了第一桶金,就买下百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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