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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五岁的青年。

这青年长身阔肩,衣着华丽;尤其是头上那条黑亮的大辫子,就像是一条巨蛇似的由前胸直垂至小腹以下,辫梢上用红线紧紧扎着,还拖着一块绿光莹莹的小翠坠儿,乍看起来,愈觉翩翩风度,风流倜傥。

这青年左肩斜背一个黄包袱,像是银两,右肩又系着一个布袋,像是一些书籍,足下是一双皂底京靴,一看即知,是一个应考的举子。

他远远朝着这边走过来,右手一柄折扇张开来,连连地扇着,左手却搓着一对黑光净亮的玉胆,愈发显得风雅可人。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头梳两丫角的小厮,十七八岁的年纪,肩上挑着两个箱子,紧紧随着这个书生。他们是由这客栈的侧门进来的,一面走着,不时地东张西望,那小厮还一个劲道:

“少爷,这里不错,就住在这里吧!我可真是挑不动了。”

那书生回头一笑道:

“好吧!你这小子在家说得多有劲,一上路才走了十几里路,就吃不消了,这样你还是回去算了。”

那小童把两个箱子放在地下,一面擦着汗,一面笑喘着说道:

“得啦!我的少爷,你没有挑你是不知道,这两个箱子可真沉。”

他说着用脚在一个黑箱子上踢了一下,皱眉毛道:

“尤其是这个箱子……少爷!这里面都是啥呀?”

那书生笑了笑道:

“这是老爷子的砚台,共有七十二块,是叫我分赠给京里的同窗好友的,不可摔碎了!”

小童听后直龇牙,连道:

“我的­奶­­奶­……怪不得这么沉呢!”

这时照夕已和这书生走了个对面,见对方是个读书人,不由存下了一丝好感,惺惺相借地看了他一眼,愈觉对方长眉星目,气宇不凡。不免略微停了一下,凑巧这少年也正掉过头来,四目一对,那书生不由微微一笑,双手微抱一揖道:

“借问兄台一声,此处可是正兴客栈么?”

照夕见对方发言,不由也回礼笑道:

“正是正兴客栈,兄台要住店,可至前面问问,小弟亦是住店之人。”

那书生又含笑道了声:

“有劳!有劳!”

照夕却见他那双闪闪有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遂也对他笑了笑,即自行去。

这书生遂又命那小童,挑起箱子,直向前院而去。照夕回到了房中,因室内炎热,就坐在廊下,店伙泡上了一杯兰茶,他就坐在椅子上,一面乘着凉,一面看着院子里柳树,脑子里想着事情。

他想到了江雪勤,不由带起了些笑容,暗忖:

“这么久了,她见到我可能都不认识了,可是我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正自想得出神,却听见身后有人道:

“公子请这边来,这边有好房子。”

照夕不由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店伙前行着,他身后跟着二人,正是适才照夕遇见的那书生主仆二人,不由回过身来。

这时那书生已走近了,远远对照夕一笑,抱了抱拳,照夕却回笑道:

“又碰见了。”

那书生也连道:“真巧!真巧!”

说着已到了照夕身前,站住了脚道:

“兄台就住在这里么?”

照夕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道:“就在这里,你呢?”

这书生忙抬手对前面的伙计道:

“喂!喂!回来!回来!”

那伙计忙跑回来笑问何事,书生遂一指照夕隔壁问道:“这房子很好,我就住在这里吧!”

店伙皱了一下眉道:

“这房子自然是不错……只是已被人家先定下了,怕不大方便。”

那书生闻言,似颇失望,长眉一蹙道:

“不能想想办法么?”

伙计皱了皱眉,遂跺了一下脚道:

“管他的!公子你就住下吧!他来了,叫他另找房。”

照夕和这书生闻言,都不由一笑,各道:

“幸会!幸会!”

这时店小二已把房门开了,张罗着和那小厮把两个箱子都抬了进去,书生也进房宽衣洗面。

照夕沿途所遇,全是粗俗之人,难得见到这么一个文雅之人,不由心存好感,暗想:

这人语带北音,想是离此不远的世家子弟,此行匆匆至京,可能是进京赶考的。不禁又有些感伤,想到自己往昔终日读书,尤其是父亲更深盼自己能在考场中一鸣惊人;而自己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深意,如今竟弃文学武。虽说是学成了一身武技,可是如此回家,在父亲面前,亦是难以交待,说不定还会遭到他老人家一顿臭骂呢!

他这么想着,不由锁着剑眉,渐渐发起愁来,却见那隔室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青绸便衣出来,愈显得文雅俊俏!

他笑向照夕道:

“两次相遇,可见有缘,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此行何去?”

照夕微笑道:

“小弟管照夕,世居北京,此行返家,阁下大名是……”

这人笑着点头道:

“小弟复姓申屠单名一个雷字,舍居本地,此次进京,旨在赶考。兄台既是入京,倒与小弟同路,这倒省得沿路寂寞了。”

说着连连抚掌微笑不已,照夕不由点头称善,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道:

“能与兄台同路,自是荣幸之至,只是小弟因久别家园,归心似箭,却不想在此久留呢!”

申屠雷想了想,遂含笑道:

“既如此,小弟也提前赶路就是了。”

他遂拍一下手道:

“这样吧,我们今日就在此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共同上路如何?”

照夕见他话意诚挚,仪态不恶,心中虽打算早走,却不愿令对方失望,当时想了想,遂笑道:

“既如此,小弟亦定明晨再走就是了。”

申屠雷长揖一笑道:

“小弟初见管兄,即知是一直率之人,果然不错,能与兄台同路共店,实在福分不小,真快人也。”

照夕见他虽是文人,谈吐亦颇有豪气,心中又多增了一层好感,暗想旅途得遇此人,亦是难得了。当时连道不敢,随即落座,呼来茶水,畅谈了起来,谈到诗书典故,二人都不禁暗自惊讶,深深佩服对方学识见解高超,由是更生敬仰之心。从谈话中,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身世,可是武功一道,照夕却是一字不提,申屠雷亦未多问一语,二人直谈到金乌西坠。客栈中掌上了灯火,意犹未尽,申屠雷的书僮,却连连嚷起肚子饿来了。

那书僮名叫青砚,申屠雷对他似颇喜爱,当时唤来命给照夕磕了头,这才和照夕把臂同出,青砚跟在后面,共出用饭。

一度饭后,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了。照夕发觉这申屠雷,年岁虽轻,可是阅历却十分丰富,各处名胜古迹,都能信口道出,历历如绘,他不由暗自忖道:

“这申屠雷,定有不平凡的身世。”

他本想问一下对方可曾擅于技击,只是又怕问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由是话到口边,又行忍住。再说看他样子又似不会,也就没有多疑。

当晚二人又在月亮下面谈笑了半天,申屠雷还擅画,当时挥毫为照夕画就一个扇面,画的是一只鹦鹉,栩栩如生,照夕遂题诗句为:

“岭外经季别,花前得意飞,客来呼每惯,主爱食偏肥;才了怜红嘴,佳人学绿衣,狸奴亦可怕,莫自恋芳菲。”

各自都赞不绝口,由是更为倾倒,二人直谈到夜深人静,才回房就寝。

照夕进房之后,心中不禁高兴异常,想不到沿途得此好友,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尚未能入睡。

他正想坐起来,点上灯,看几页书再睡,不想方动此念,却见窗前人影一闪,一人已面窗而立。身法巧快已极,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仍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夜行人意欲何为?

这人背向窗外,因此看不清他的长相,似看出他自目以下,为一方黑­色­绸布遮着。

他轻轻飘身,已落在了室内,一双眸子四下匆匆望了一转,却轻轻直向照夕床前走来。

管照夕暗中咬牙道:

“好大胆的小贼,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想着,双掌贯足了内力,只要看出不对,随时可先发制人。

这夜行人走到了床前,低头看了看,似辨别了一下照夕是否已睡熟了,良久才微微一笑,自语道:

“果然不错,你瞒不过我。”

他说着竟自伸手,把照夕放在几上的一口宝剑拿了起来,略一把玩,却向背后Сhā去!

照夕这时实在是请不透来人是谁?有何企图?此时见他拿了自己宝剑,倏一转身,已窜上了窗台。照夕见他欲去,哪里肯依,当时双手一按床板,口中低叱了声道:

“何方小贼,还我剑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却快疾得如同一支劲箭似的,只一闪,已到了窗台之上。同时双掌一合一扬,用“推窗望月”的招式,照着这人当胸就打。

可是这夜行人,又岂是弱者?管照夕这一出声,他似吃了一惊,身形一屈一伸,也窜了出去。管照夕一双铁掌落了个空,他不由怒吼了一声,二次以“飞鹰搏兔”的身法,仍然腾身,直朝着那黑影扑了过去,却见那人回头轻嗤了一声道:

“老兄!我们这边来,不要惊动了别人。”

这人说着话,竟是手脚齐施,猛地向空一弹,如同一只大狸猫似的窜了起来,却直向东首的一堵高墙之上落去。

起落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带出声音,他这种身手,照夕只匆匆一见,心中已吃惊不小,自信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这时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道:

“既入管某目中,今夜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说着话,已展动身形,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直向那人尾追了去。

那夜行人却是头也不回,一路轻登巧纵,兔起鹘落的直向前疾驰而去,身法居然和照夕快慢相差不多。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在天,二人一前一后,不一刻已驰近了一片旷野。

那人身形往前一落,照夕早已是急怒膺胸,二话不说,一提丹田之气,“嗖”一声已窜在这人身后,排山运掌,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打!”

他猛然把双掌向外一扬,掌力已吐了出去,那夜行人口中陡然也唤了一声:“好!”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唰的一个疾转,就势向外一迎,也是双掌骤出,四掌相迎,只微微发出了波的一声,两条人影,却各自如同弹珠似的反弹了出去!

管照夕身形一落,右足一句,用“金­鸡­独立”之式把身形定住。

那人似后退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随着他却哈哈一笑道:

“果然是了不起!在下见识了。”

照夕却厉叱了一声道:

“你是谁?你我素昧平生,何故偷我兵刃?”

这人又笑了一声,低着嗓音道:

“盗剑只为示警,既是管兄知悉,倒是多余了。来!接着!”

他说着单手向外一掷,“嗖”一声,一口长剑,直直地向着照夕面上飞来,劲风十足!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身形向下一矮,跨出左足,右手前伸,骈三指向空一捏,已把这口剑接到了手中。只是也已暗惊来人好大的臂力,自己虽练有“大力金刚指”之力,亦不禁三指发麻!

当时不由冷笑道:

“朋友!你贵姓?到底是……”

这人哈哈一笑道:

“见识过了,吾愿已足。”

他竟不愿回答照夕的话,身形一转,正要腾起,照夕哪里肯容得,当时低叱了声道:

“朋友想走可不行!”

他说着话,已陡然扑了过去,身形向下一落,骈右手二指,照着这人“臂儒|­茓­”上就点!

这人一撩手腕子,口中哼了一声“不敢当”,却直向照夕手背上按来。

管照夕向下一撤,同时圈右掌,以“右弦弯弓”之势,直向这人侧腰就戳,来人陡然叱了声:

“来得好!”

却见他身形呼的一个疾转,已如同一只大雁似的翻出了一丈五六,却又­干­笑了声道:

“果然高明,见识了。”

他说了这句话,竟如同一缕青烟似的,往来路星掣电闪而去。

照夕急怒之下,一点足尖,正欲以轻功提纵之术中的“踏水登萍”紧蹑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不由又临时把足步定住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想自己一味死拚,此人却并无斗志,更由其行动上看来,似又对我没有敌意,宝剑既已还我,又紧紧逼他作甚?

他这么想了一阵,那人却早已驰得无影无踪了,管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暗忖:看此人武技不弱,只是自己初入江湖,根本不识此人,他却又为何有此雅兴,来找我作耍呢?

他想了一会儿,确实也不解其中意思,只好怀着一腔惆怅往来路驰去。

他一个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怔了一下,仿佛觉得先前那人语音似颇悉,好似自己认识一般,可是却又想不起是谁。

突然他脑中想起了一人,不由啊了一声道:

“不会是他吧?”

想着他竟自展动了身形,拼命地直向客栈之中奔驰而去,他这么一鼓作气地驰回了客房,当时却不直回房中,却向隔室那叫申屠雷的书生住处蹑足而去,见他房中的两扇窗子和自己房子一样地是敞开着。

管照夕既动了疑心,当时也就决心要察看一下,看看自己是否多心,或是这名叫申屠雷的人,果真是一个身怀奇技之人?

他这么想着,已纵身上了窗台,却见那房中,尚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灯光。

他不由吃了一惊,猛的向下一伏,用“老猿坠枝”的身法.突地借一臂之力,把整个的身子,挂在了窗栏之上。

似如此稍停了一会儿,细听房中并没有什么声音,这才慢慢引臂而上,细细向房中一打量,不由暗笑自己是多疑了。

原来目光所见之处,那个叫青砚的书僮,光着上身,已睡着了,他是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

那叫申屠雷的少年,却是半身倚偎在床角,半身靠着桌边,也已睡熟了。

尤其可笑的是,一只脚在床上,一只脚在半拖在地板上,地上一卷书,半开着的丢着。

书案上一盏蜡台,红蜡已尽,烧成了一根秃捻子,依然还在吐缩着豆大的火光,烛泪却淌了半个烛盏。照夕不由皱了皱眉,心说:

“这位哥儿也真是用功,只是也未免太不小心了,烛火岂是好玩的?”

想着向上一长身,已经飘飘地窜进了房中,他轻轻走到桌前,先把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申屠雷轻轻放平在床上,手触处,只觉得他身上似出了不少汗。

可是申屠雷却转了个身子,睡向里面去了,照夕却没想到其他,当时挥掌把桌上残烛熄灭,径自回房而去。

第二天,照夕方在浓睡之中,却听得门外“啪啪”的敲门之声,一人道:

“管兄起来了么?”

照夕听出是隔壁申屠雷的声音,不由翻身而起道:

“老兄!你起得早啊!”

申屠雷在门外微微笑道:

“早上天气凉快,要等着太阳出来,那可就不想动了。”

照夕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开了门,申屠雷遂含笑走进来。照夕让他坐下,却见申屠雷已穿得整整齐齐,管纱长衫,外罩天青马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配着宝石结子,显得一派斯文的模样。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天这么热,你又何必穿得这么整齐呢?”

申屠雷低头看了看身上,笑道:

“读书人走到哪里,总应该不忘斯文才好。”

照夕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可顾不了许多,天太热了!”

说着遂唤来小二打水净面,这时那叫青砚的小僮也走了过来,对着照夕叫了声:

“管相公。”请了一个安,照夕见他已把东西都挑到走廊上了,不由笑道:

“你们居然比我还急。”

说着又问申屠雷道:“你们有马没有?”

申屠雷含笑道:

“外出之人,岂能没有马,连你的马,我也让小二备好啦!”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你们等我一等。”

说着匆匆把东西理了一理,一面道:

“昨晚上,我可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点昏沉沉的感觉。”

申屠雷忽然怔了一下道:

“不是你说,我倒忘了……管兄!你看这件事,可有多么怪?”

照夕回头道:“什么事?”

申屠雷走近了一步,遂小声道:

“昨夜我本想看看书,谁知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是今天早晨你猜怎么样?”

照夕心中一动,微微皱了一下眉道:

“怎么样呢?”

申屠雷脸上变着颜­色­道:

“今天一睁开眼,我竟是好好睡在床上了,你说这事怪是不怪?”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忍住笑,摇了摇头道:

“人在半睡之中,常常忘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定是你自己看累了上床去睡了,这没有什么奇怪,我就时常有这种情形的。”

申屠雷低头想了想道: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很少这么糊涂过。”

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点心,申屠雷又唤来青砚,三人草草用毕,照夕问多少钱,那小二却道:

“这位公子付过了。”

申屠雷只是微笑着,照夕遂点了点头道:

“那么,把我们房钱算一算吧!”

店小二又笑了笑道:

“不劳­操­心,这位公子也付过了。”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看着申屠雷道:

“你也太客气了,总要留一点给我呀!”

申屠雷哈哈大笑,道:

“我与管兄一见投缘,今后借重处尚多,区区金钱,何足挂齿,我们走吧!”

管照夕听他这种笑声豪气,不禁怦然心动,暗暗赞许道:

“好一个脱俗的书生,看来这个朋友,我管照夕是交定了。”

想着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可是金钱一项,仍是由你我分担才好,否则,小弟岂不受之有愧?”

申屠雷嘻嘻一笑,一面点头道:

“既如此,往下住店,由你支付就是。”

照夕欣然点首,这时小二已把马牵了出来,照夕见除了自己的马以外,尚有二马一骡,都已鞍蹬齐备,尤其是那小骡背上,都放好了箱子;另外青砚那匹马上,也有些日用什物。

三人下阶上马,由侧门而出,直向一条驿道上行去,经过一日休息,人马都甚有劲,照夕双足一磕马腹,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疾奔而去,照夕一面回头道:

“来!我们跑它一程。”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使得!”

他把双腿一夹,坐那匹花斑马,已泼刺刺猛追上去。二马这一阵疾驰,霎时间已跑下了十数里之外,身后早已失去了那青砚的影儿。

照夕留心申屠雷的骑术,暗惊对方虽是一读书人,却有很­精­的骑术,他上身挺直纹丝不动,可是双腿却能随着马波上下起伏。这种本事,看来虽易,可是若非经年老手,断难至此地步。

再留意那匹马,个子虽不顶高,可是鼻孔极大,两耳下垂,驰骋时却往后紧竖,正是难得的良驹,不由勒马笑道:

“申屠兄!你这匹马太好了,我这马却是万万比不上。”

申屠雷早也在暗中留意了对方,对照夕控马骑术也是十分佩服,闻言笑道:

“照夕兄你太客气了,你这匹马,也是难得的好马呢!”

管照夕拍了拍坐下马,见它已经不住长跑,鼻子出息有声,不由感叹道:

“小弟北京故居,倒有两匹好马,比这匹可强多了!”

申屠雷笑道:“改日到了北京,小弟一定要至府造访,就便看一看吾兄的宝马。”

照夕微笑不语,二人柳下谈笑半天,才见那青砚在马上汗下如雨,一只手还拉着一匹驮书的骡子,自身后跑来,远远地看见二人,不由大叫道:

“我的少爷,你们可别再跑了,可真要了我的命了,我又骑不好。”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放慢一点,好在离着北京已不远了,今儿晚上能赶到保定歇上一夜,明天就可到家了。”

申屠雷连连点头,同时由颈后抽出了折扇,连连地扇着,一面呼道:

“好热!好热!”

这时那青砚才算走到了,由马上下来,又由马颈上摘下了水葫芦,喝了好几口,嚷道:

“少爷!歇一会儿再走吧!”

申屠雷皱眉道:“不带你,你非要来,唉……我们要赶路,哪有许多时间等你呢?”

青砚却坐在树下直皱眉,又把鞋脱了,用手使劲地捏着脚,二人都看着他,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看样子他是真走不动了,这么吧,我们歇一会儿就是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翻身下马,照夕方才下马,却见来途驰来一匹黄马,在官道上扬起了满天灰土。其来如风,不多时已驰到近前。

这匹马本是其快如飞,谁知到了近前,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马上人是一个黑高的彪形大汉,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身着一件土绸的马褂,前襟全都敞开着,露出长满着毛的胸脯。

这汉子扭过头对着这边仔细看了几眼,特别是在那小骡子身上看了几眼,这才抖了一下缰绳,那匹黄马复又如飞而去。

青砚不由翻了一下眼道:

“少爷!这小子准不是个好东西,东瞧西看的。”

申屠雷却瞪了他一眼道:

“不要胡说八道,莫非人家看看咱们也犯法不成?”

青砚不服道:“看人哪有这么看呀!我看……”

照夕早在那汉子过时,心中已有见地,只是不愿多说而已,当时微微一笑道:

“我们走我们的路,出门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申屠雷却对他笑了笑道:

“管兄所言及是,出门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小弟就不信,这京城附近,还会有人胆敢下手行劫不成?”

照夕也摇头道:“我想不会吧!”

这时青砚也由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拍着裤子上的土,一面说道:

“我们走吧!别再耽误了,还有好些路呢。”

申屠雷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要赶路,我看是吓着了。”

青砚红着脸上了马,也不说话,只是催着马,率先而去,使得二人都不由大笑了起来。

照夕同申屠雷,遂也各自上马,一路并排前行着,前行约有二里,却见这条官道分为二股,路边有指标,一书着“奔无极”,一为“奔新乐”。照夕按马不动,心中不解,申屠雷却以手中小马鞭,指着“奔新乐”的牌子道:

“到了新乐,直上清风店到望都县,再下去就是保定府了。”

照夕不由大喜,遂问道:“那这一边呢?”

申屠雷摇头道:“无极县下去是深泽,那是冀中的路,不对。”

说着策马直向“奔新乐”的驿道而去,照夕知道他是临县人,所以这一带情形十分了解,遂放心的随他一路策马而下。前行十数里,走过一片竹林,一边是一座不十分高的山。

这时烈日当头,三人都想快快策马走进竹林,好凉快一下,时间可也是正午时分了。

展望着这条黄土路上,竟是没有一个行人,忽见一个担着担子的小贩,自竹林中走了出来,他远远地叫道:

“客人!水蜜桃要不要?”

申屠雷点头道:“好!我们下马买几个挑子吃吃。”

那桃贩子笑着趋近,一面咳嗽着道:

“这桃子是京里来的,个大水多。”

申屠雷已下了马,一面指着前面那片竹林道:

“那边凉快,我们去那边。”

卖桃的贩子连连答应着,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一双袖子高高的卷着,露出黝黑的一双胳膊,足下是一双芒鞋,裤管子亦是高卷过膝。

自他一来,照夕已对他十分注意,这时见申屠雷竟要买他的桃子,已知不妙,但却未说什么,只是策马紧紧跟下,一面回头对青砚招手道:

“青砚!你看好那头小骡子,把骡子牵过来。”

那卖桃子的,闻言猛然朝着照夕看了一眼,嘻嘻笑了笑道:

“这位相公,也要买两个桃子吃吃么?”

申屠雷却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买几个就是了。”

这卖桃子的却是不闻,仍然朝着照夕走了过去,不想申屠雷却跺了一下脚道:

“喂!你到底卖不卖呀?”

卖桃子的回过头来嘿嘿一笑道:

“我已说过,你倒是别慌呀,小老儿只有一双手呀!”

申屠雷这时走上了一步,一面笑道:

“我已说过买,我要买,你­干­嘛还要往那边走?”

那卖桃之人,年已半百,­唇­上留着胡须,当他抬头之际,才发现原来竟有一目失明,露着一个深而黑的窟窿,十分怕人!

他重重地把担子一放,哈哈笑道:

“卖你卖他,都是一样,相公!你看这个如何?”

他说着话猛然拿起一枚桃子,向上一扬,可是申屠雷却猛地往下一按,正按在这卖桃子的手上,一面笑道:

“这个不好!”

那卖桃之人,不由脸一阵红,他猛然放下桃子,向后一扬手;可是申屠雷却像是和开玩笑一般,向前一伸手,不偏不倚,正叼在这卖桃之人的手腕之上,只听那老者抖声道:

“你……”

申屠雷已松开了手,很快的自篮中挑了几个桃子,丢了十几个制钱,对着老者嘻嘻一笑道:

“你这桃子哪是京里来的,我看分明是旗杆顶来的,八成许是金老头子的买卖,对不对?”

那老者更不由脸­色­大变,即刻挑起了担子,回身就走,申屠雷只望着他后影,微微冷笑了笑。

这时管照夕早已日见一切,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申屠雷自知败露了身手,不觉脸­色­一红,照夕已趋前笑道:

“老兄!好高明的一手‘游龙探爪’,你可当真把小弟给瞒住了。”

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暗惊这管照夕真是好眼力,自己招式并未施出,只一伸手,他竟看出了是何招式,此人真是了不起。

想着不由窘笑了笑道:

“管兄休要取笑,其实你我原本是一道中人呢!”

照夕不由一怔,那申屠雷却哈哈笑道:

“阁下身手,昨夜早已拜领过,实在高出小弟百倍,怎么如此健忘呢?”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却摇头笑道:

“好个申屠雷,原来是你呀!”

申屠雷这时却一抱双手,深深向照夕打了一躬,面带微笑道:

“小弟自一见管兄,已知决非一般常人,是以百般结讷,午夜造访,看看是否我道中人,却不想老兄听视极­精­,若非掌下留情,小弟哪还会有命在?专此谢罪,尚希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这时乐不可支地笑道:

“申屠兄!你太客气了,不瞒你说,你那一身武功,小弟才是既敬又佩呢。”

二人这一说话恭维,那青砚在一边,只是弄了个莫名其妙,他手中拿着桃子,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又看看那边,这时二人俱已走进了竹林。

林中­阴­凉十分,竹叶散了一地,倒似铺就的席子一般,照夕笑了笑道:

“现在可高枕无忧了,那厮在你手中尝了滋味,已吓破了胆子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

“这人左目失明,年岁也不小了,颇似传说中的独眼雕谢羽,要是此人,怕没有这么便宜就完了呢!”

照夕对冀省绿林响马,本就不清楚,对这独眼雕谢羽更是不知,不由问道:

“独眼雕谢羽又是何人呢?”

申屠雷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

“管兄是新近入省之人,自是不知,要说起来这谢羽本人并不可畏,可畏的是他一个拜兄,此人也就是方才小弟所说的金老头子。”

照夕不由甚感兴趣道:“谁又是金老头子?”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道:“你连金老头子都不知道么?”

照夕脸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有个金五姑,倒不知……”

才说到此,申屠雷已笑了笑道:

“那就对了,你既知道金五姑其人,怎又会不知金老头子呢?”

照夕仍是不解,申屠雷见他真似不知,才笑道:

“兄弟!金五姑正是金老头子的唯一爱女呀!你怎么不知道?”

照夕这才惊奇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申屠雷一面吃着桃子,一面微笑道:

“听你口气,好似和那金五姑认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此女倒与我见过一面,只是我很耻其为人。”

申屠雷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还用你来说,这北几省的人,谁不知这姓金的女人是出名的­淫­荡……只是……”

他笑了笑道:“我没见过就是了。”

照夕约略的把经过说了说,那申屠雷却听入了神,最后才哈哈大笑道:

“这么说起来,这独眼雕谢羽完全是冲着你来了。哈!却被我多管闲事了。”

照夕不由皱眉道:“雷兄不要再开玩笑了……我真想不到,这金五姑这么大势力,居然从河南到河北都有她的部下!”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道:“就是到了北京,一样有他们的人。”

照夕不由看了申屠雷一眼道:

“雷兄既有一身奇技,为何竟容这般东西在近侧胡作非为,岂非有失侠义本­色­?”

申屠雷被照夕这么一说,并不着恼,只微微笑了笑说道:

“管见所训极是,小弟也别师不及一年呢!”

照夕由怒而喜,不觉微微一笑,道:

“如此说来,我二人更多了一样相同之处了。”

申屠雷脱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长眉微挑道:

“这世界之上,该管的事情也是太多了,你方才说得极对,你我既学成了一身武功,理当为众人做些有益之事。”

他说着回过身来,却见照夕已伸出一只手来,脸上带着微笑,申屠雷遂也欣然地伸出手来,二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不停地摇着。

申屠雷露出编贝的一口细齿,笑道:

“你我一见投缘,不如就此定交,结为金兰之好,你意如何?”

照夕大喜,不觉由地上一翻身站了起来,道:

“我也正有此意!”

申屠雷遂起身笑道:

“只可惜这荒林之中,没有纸烛……你我不妨就免了那些欲套,望空一拜如何?”

照夕欣然点首,于是二人各报生辰年月,照夕较申屠雷大一岁居长,申屠雷次之,二人随即跪地望空长拜了一下,遂又互拜了一下,发下誓言,永远立身于侠义道中,除暴安良,甘苦同受,如有一方违言,天诛地灭!

于是立刻改了称呼,那一旁的青砚,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直到申屠雷说出了真相,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时忙上前给照夕磕头,口称大爷,照夕遂赏了他一锭银子。

一番谈笑之后,照夕这才想起前事,不由问道:

“兄弟!你方才说的那金老头子,住处离此有多远?他又叫什么名字呢?”

申屠雷剑眉微微皱道:

“此老外号人称九天旗,姓金名福老,住处在离此不远的旗竿顶,那地方我也没去过。”

照夕想了想,遂道:

“要不是赶路回家,我倒真想去见识一下此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功夫?”

申屠雷不由一笑道:

“大哥若想会一会他,还不容易么?等过几天入京之后,找一天我们一块去。”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遂又笑道:

“方才那谢羽乔装卖桃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我见他想往大哥那边走,因恐大哥下手过重,这谢羽难以逃命,所以才略施薄惩,令他惊心而去,此时想来,倒不如把这老儿留下的好了。”

照夕摇头一笑道:“没有关系,他只要再敢来,我们兄弟倒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了。”

这么一耽误,天可不早了,同时各人也觉得肚子阵阵发空,遂又上马向前行去。

这一片竹林占地颇大,在林子里走并不觉得炎热,申屠雷边走边告诉照夕道:原来他北京住着一个叔父,官居吏部侍郎,自己本无意投考进取功名,奈何父亲和这位叔叔却是一力促成,非考不可。所以这才上京赶考,并把他叔父家地址,告诉了照夕。

管照夕对于北京城内各地方都熟透了,申屠雷一说即知,他也把自己住家告诉了申屠雷。

管照夕父亲原来官居盛京将军,乃是汉人中赫赫有名的统兵人员,为人刚直,以善战闻名,申屠雷自是十分敬佩。

二人边谈边行,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这片竹林,眼前复有一黄土驿道,直坦坦地展延着。

三人各自抖缰催马,连那一匹小骡儿,也不禁都飞跑了起来!

黄土道上有时刮起,阵风,把地上的尘土像黄雾似的吹到了半天,两旁的旱田,种的是麦子和高梁,叶茎上却为黄|­色­的泥土染成了黄|­色­。这是此地的特有风景,整个的大地,均似为一个“黄”字所代替了。

日落的时候,他三人四骑已到了新乐县城,管照夕非常失望。

因为他本来打算,能在午夜前赶到保定,可是因为多了一个青砚和那头驮东西的小骡,无形中慢了下来,就如此那青砚已经是吃不消了。

申屠雷很体谅他这个心爱的书僮,此时见状,不由笑向照夕道:

“大哥!我们就在这新乐歇一晚吧!好在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照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青砚不禁十分欢喜,匆匆由马背上翻了下来。

街道上行人如织,有几家店铺已掌上了灯,三人各自牵着坐骑,在街上行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擦肩挨臂,颇为惹厌,照夕见路口有家“新乐老店”,尚还宽敞,不由对申屠雷道:

“我们就在这家店住下吧!”

申屠雷方自点首,三人正拉马欲走之际,忽见人群之中,一人向着三人挥手道:

“客人!客人!请等一等。”

三人先不知是唤自己,后来见那人已跑过来;而且口中一个劲叫:“三位客人!三位客人!”这才知是唤自己,不由停步不动。

这人已走到了近前,只见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瘦小汉子,十分黝黑,背后背着一顶草帽,他对着三人请了个安,­操­着陕音道:

“请问三位客人是要住店的么?”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却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瘦小汉子嘻嘻一笑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嘛,连要住店的客人都看不出来,还做什么生意!”

照夕点了点头,皱眉道:“你是哪家店的,是新乐客栈的吗?”

这伙计摇头道:“新乐店算什么,客人到我们店里看一看就知道了。”

申屠雷就问道:“你们店房在哪里?我们实在是累了,不愿再多走路了,远不远?”

这瘦小的伙计一笑道:“相公,你跟着我来就是了,保险那地方房子大、凉快,风景又好。”

三人一听凉快风景好,都不由动了心,照夕首先点头道;“好吧,你带我们去看一看吧!”

这伙计缩了一下脖子笑道:“请跟我来,我的马在这边咧!”

他说着领着三人走到了对街,在另一个汉子手上接过了一匹马,一面回头道:

“我们店是在西头老菜市,骑马快得很。”

三人只为他一句房子大、凉快而吸引住了,即使远一点也无所谓。当时各自上马,青砚仍牵着那头小骡儿,一行四人穿过了吵闹的街道,向前疾驰而去。

那伙计骑着马在前带路,不时回头诉说着,行了约盏茶时间还不到,照夕不由勒住了马道:

“这么远,我们不去了。”

那伙计含笑往前一指道:“呶!相公请看,这不到了么。”

照夕、申屠雷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有一座颇为­精­致的楼房,隐在一片竹林之中;并有一道小溪由楼前流过,溪上架有一座红木小桥,直通那楼院大门。

申屠雷不由十分惊异道:“这是店房么?”

那伙计一面徐徐向前策马行着,一面道:

“我们东家开这店房才三个月,因为地方偏僻,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每天派我们到镇上去拉客人。相公!你看这地方好不好?”

申屠雷和照夕对视了一眼,都不禁高兴十分,他们倒真没想到,居然这地方,有如此雅致的店房,小桥流水,青竹翠馆,即便是一般居家也难找出如此风雅之处,都不禁高兴得笑了。

那伙计远远下了马,大声向对面吼道:

“老张!客人来了!”

他这么吼了两声,才见由竹林对面一破一拐地走过来一个老人。

那伙计高声道:“客人来了,你把客人们的马接过去,好好管着。”

那老头子抬头向三人看了几眼,才把各人的马接了过去,这时那瘦伙计又连声道:

“请!请!”把各人都让进去了。

三人过了小桥,伙计推开了一扇门,进了院子,直领着三人向楼内走去。

院中百花齐放,早兰亦开,两边搭着葡萄架子,结着一串串的葡萄,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

“这哪里像是店?怎么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申屠雷也是心中不解,但二人又怎么会想到其他,何况又各怀绝技在身,也就不加深思,俨然摆出一副住店的大相公模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他一走进,才发现内中地势极大,厅房亦多,光楼房就有三幢之多,院内花石不说,亭台池榭,洞门回廊,无不具有,放眼过去,竟是琳琅满目。

那伙计只把照夕等三人,带至楼前,却见厅门自开,走出一个瘦高的汉子,弯腰笑道:

“客人里面请!”

那带路的瘦小伙计,对着那弯腰行了一礼,就退下了,三人遂自走进,照夕不由重叙身份道:

“我们是住店的!”

那瘦子笑着,眼角露出鱼鳞纹道:

“我知道,我知道,客人请坐。”

照夕看了申屠雷一眼,略微显得有些拘束地坐了下来,申屠雷不在意地坐下,一面问道:

“我看你们这店房很大,后面房子还多,都是客房么?”

瘦子嘻嘻一笑道:“不!后面是东家住家,就只这一幢楼,才是客房呢!客人你们要住几间房呢?”

照夕喝了一口茶,笑道:

“我们是一家人,就开两大间吧!要在一块儿的。”

瘦子闻言拍了一下手,遂自后面走出一人,穿着一身夏布衣服,对那瘦子叫了声:

“覃先生!”

这瘦子笑道:“这三位是自河南来的贵客,你给我两间好一点的房子,好好侍候着。”

穿夏布衣服的伙计弯腰道了声:“是!覃先生。”

他这种态度与称呼,立刻令照夕和申愿雷感到吃惊和奇怪,不由对视了一眼,因为这是大异于一般店房的习惯的。

而且那店小二穿着打扮,十分整洁,并不像普通的店家一样。这时他回过身来,对照夕、申愿雷道:“客人请上楼来。”

照夕点了点头,当时和申屠雷跟着上楼,拐向一秘道,地上铺着一种细草编就的地毡,足踏上去,觉得软软的,看看几间房子,仅是宽敞,二人选了两套房,就决定住下了。

这时那叫“覃先生”的人,又走上来了,他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请二人各自签了名字,还细细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才下去了。

二人至此,虽是满心狐疑,可是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不对,也就放宽了心,呼茶唤水忙了一通,天已大黑。那穿夏布的伙计,在他们房中点上了灯,问二人是否要吃些什么。

三人早已肚子饿了,当时便点了些饭菜,那伙计就下楼了!

这整个一座大楼,楼下是否有人住就不知道了,可是楼上十数间房子里,除了照夕等三个客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客人,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照夕觉得十分沉闷,当时就和申屠雷下楼,在院中随便走走。

在花园外墙,有一排马棚,内中拴有数十匹马,正在仰首怒啸,一个刷马的小子,手持马刷子,正在刷着马。两院的洞门,是通着另外二幢大楼,隐约可见洞门之内花台亭榭,那景致,较这院子更不知美上许多了。

要依着申屠雷的意思,是要过去走走的,可是照夕却说是人家住家,不便擅入。

这座楼占地颇广,上阶处有一方翠匾写着“北馆”,二人揣摸了半天,也不知道“北馆”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并不像什么客栈的名字。

房中虽早已上了灯,可是西天仍留有薄薄的一片晚霞,衬托得院中暮­色­苍然!

管照夕不由嗟叹道:“想不到新乐地面,竟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这真出人意料之外。”

申屠雷也叹道:“由此可知,这店主人,一定也是一个清雅之士了,只是……”

他不解地指了那远处的马棚一下道:

“他们养这么多马­干­什么呢?而且这么大的地方,竟是看不见几个人。”

照夕正觉奇怪,却见由那边洞门内,慢慢踱出了两个人来,为首之人,是一个身高而微显隆背的银发老人,穿着一件宝石蓝的绸子马褂,一双袖子挽着,足下是一双便鞋,一只手却拿着一个浇花的水壶。他身后跟出之人,照夕和申屠雷都认得,正是那个账房“覃先生”。

这覃先生垂手侍立在老人身后前,不时手指着这方楼上,似在说些什么。

那老者一边浇着花,一边听着,不时一双雪白的眉毛皱一皱,问上一句两句,他们说什么,这方一句也听不见。

忽然覃先生一抬头,看见了二人,不由怔了一下,那老头也停止浇花,向二人看着。

那覃先生哈哈笑道:“二位客人吃过饭了?”

照夕摇头道:“还没有,我们随便走走,这花园太美了。”

这时那覃先生又对老人说了几句,老人一面点着头,一面慢慢向着二人走过来,他手中仍拿着那只浇花的水壶。

一直走到二人身前,覃先生才含笑为二人引见道:

“这就是本店的主人金老先生。”

二人见这老头儿,微微一笑,对着二人点了点头,道:

“小店新开,老夫又是外行,有什么怠慢之处,二位万乞海涵才好。

二人见这老人面相清癯,谈吐又甚谦虚,不由对他增加了好感,申屠雷笑笑,道:

“老人家,你太客气了,我们沿途住店其甚多,就从来也没住过这么好的。”

照夕也笑道:“这地方太好了!”

这驼背高大的老人,闻言之后,声若洪钟地大笑了两声,遂用手在照夕背上拍道:

“小朋友!你们如喜欢这地方,就尽管住在这里好了,老夫不收你们的房钱就是了。”

二人一听不由都怔住了,那老人却又是一阵大笑,把手中的浇花壶递到那姓覃的手中,搓着双手笑道:

“来,年轻人!我们来谈谈。”

他说着话,张着二臂一边一个,把二人抱在臂下,十分亲热地向前走着,一面笑道:

“我最喜欢交年轻的朋友,来!我们谈谈。”

二人不由都笑了,因为这老头说话很风趣;而且很直爽,倒不好意思把他推开,只得任他像多年老友似的拖着走。

老人一直带着二人走进了大厅,坐下来,眯着一双眼睛笑道:

“二位是由河南来的吧?”

照夕吃了一惊道:“咦!你怎么知道?”

老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解释,他仍是带着微笑,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一转,又在申屠雷脸上看了看,不由笑了笑道: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两位小朋友,你们都有一身好功夫啊!”

二人不由吃了一惊,方自一挑剑眉,那老者却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接着就摇一条小白辫子的头,笑道:

“你们不要奇怪,老夫虽是上了些岁数,可是自信这双老眼不花……小朋友,你们说对是不对?”

二人都不由脸­色­微微一红,互相对看了一眼,照夕不由也冷笑了一声道:

“老先生目光实在厉害,只是恐怕也未必仅仅老眼不花吧?”

说着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地在这老头儿身上转着,老人先是怔了一怔,可是却又洪声大笑了起来。他连连摇着头,大声道:

“看错了!看错了!你完全猜错了……老夫我可是一块废物点心……哈!”

照夕只微微笑了笑,心中暗想道:

“看样子,这老人定有来路,莫非他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隐者不成?”

可是却又不能十分断定,忽然他吃了一惊,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人,心中惊道:

“他又姓金……别不是那九天旗金福老吧?”

这么一想,不禁令他大吃了一惊,可是转念一想,那九天旗既是一个著名绿林魁首,怎会是一个如此和善的老人?再说也不会在此安家立寨!

他想着不由把本欲探询的话忍住了,反倒作出一副安祥姿态,和老人又谈了许多别的话。

老人谈锋甚键,指南话北,颇能吸引住别人兴趣,直到有人下楼来请二人吃饭,这老头儿才含笑站起,他眯着眼睛道:

“你们去吃饭吧,小朋友!”

说着哈哈笑了几声,就出去了。二人对看了一眼,却见那覃先生正含笑,弯腰道:

“二位相公的饭菜都已摆好,请上楼用饭。”

照夕点了点头,遂和申屠雷上楼而去,申屠雷微微笑道:

“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照夕却问道:“你方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是住在什么地方?”

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了想才慢慢摇了摇头道:

“不会吧……那金老头子听说是在旗杆顶开山立寨,他怎敢到这种地方?”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这老头儿,却令我有点起疑;而且这地方也太奇怪了。”

申屠雷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会吧,即使有什么不对,莫非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照夕不由笑了笑,没说什么,因知道这申屠雷,和自己一样,不但毫无世故;而且年轻气盛,他心中暗暗想道,只好小心,一切随机应变了。

想着,二人已上了楼,青砚早已把饭盛好了,二人就命他同坐,三人早已肚子饿了,不由大吃了起来,方吃了一半,却听门外有人叩门道:

“相公请开门,小的送酒来了。”

青砚忙把门打开,却见那个穿夏布的伙计,双手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托着一把银质酒壶,一面笑道:

“覃先生特叫小的送上一壶酒,为三位客人洗尘,这是自酝高梁。”

说着遂把酒壶放下,申屠雷笑道:

“这酒钱我们照给,你去谢谢那位覃先生。”

那伙计连道是是,遂退了下去,申屠雷把酒壶盖子打开闻了闻,连道:

“好酒!好酒!”

照夕却仔细看了看酒­色­,不见有异,这才各自酌上一杯,对饮了起来。

那酒壶本小,三人略饮一二,已见了底,正要唤他再送些上来,却见那伙计又自动送上了一壶,并亲自为三人斟一杯。

三人因不觉有异,遂也就各自饮下,那伙计见三人喝了酒,就悄悄退了出去。

照夕喝了一杯之后,正要再斟,却见那青砚忽然往起一站,含糊道:

“大爷……我不行了……我醉了。”

他说着转身离席,不想才走三两步,竟自咕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下。

申屠雷皱眉道:“这奴才酒量太小了……叫他在地上呆一会儿好了。”

一言甫毕,他忽然叫道:“大哥快看!”

照夕吃了一惊,忙放下酒壶,只见那青砚口吐白沫,两手乱抓,心知中计,不由一拉申屠雷道:

“好恶贼!走!我们找他去。”

申屠雷这时也是气愤膺胸,猛然往起一站,还没站起,只觉头一阵昏,咕咚一声也随着倒下了。

照夕这时方觉不妙,正想以内功强将酒力逼出,不想不用力还好,这一提力,顿觉一阵头昏,还没有吸上两口气,也就倒地不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管照夕觉得透体冰冷,昏迷之中,他用手摸了摸,觉得竟是睡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之上。他忙坐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由拚命地摇了摇头,心中想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来?这又是什么地方?”

忽然他想起来了,便翻身试着下地,轻轻叫了声:

“申屠雷!申屠雷!”

可是申屠雷没有一点回音,而房子里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到处摸了摸,只觉得四壁全是极为坚硬的石头。

这房间地方还不算太小,只是没有一个窗户,他想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可是连那鹿皮革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叹了一声,又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面,心中大为失望,后悔,暗想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唉!一定是那酒……我太大意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于是又叫了两声:“兄弟!青砚!青砚!”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理他,这时他才觉出不妙了,而申屠雷和那书僮,也不是和自己关在一起。

照夕又急又气,当时运足了内力,力贯双掌,朝着四壁,用力地击出,一时碎石飞溅如雨,嗡嗡的回音之声,几乎震耳欲聋。可是那坚硬的四壁,并没有被击开,他只好叹息了一声,收住了手,心中恨恨不已,这时他才明白了,暗想道:

“这么看起来,那姓金的老头子,定是所谓的九天旗金福老了。”

想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暗忖自己既和他女儿五姑结了仇,又打死他手下多人,至今更是落在了这老儿手中,只怕是没有活命了。

想着又惊又怕,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既已为他迷|药酒灌醉,要想取自己­性­命,岂不如反掌,可是他又为什么不杀我呢?

这么想着,他心中似稍微定了定,可是仍不能令他就此安心。

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大叫了几声申屠雷,依然没有一点回音。

忽然头顶一阵石块磨擦之声,掉下了不少石末子,照夕抬头,始见一线天光,敢情外面竟是白天,只是却只有碗口大小的空处,露出一个人头,传出一声轻笑道:

“小伙子!酒醒了么?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哟!”

照夕不由厉声叱道:“你是谁?为什么好好把我弄到这石头房子里来?”

那人摇摇头嘻嘻笑道:“我是谁?哈……小子!你喝醉了,不给你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还行?”

照夕知道此刻厉害是自找苦吃,当时强忍着怒火,哼了一声道: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你们把他们关到哪儿去了?”

这人又尖笑了一声,­操­着破锣嗓子道:

“小子!你放心吧!他们和你一样,只是给他们另外换个地方凉快去了。”

照夕大声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又是一声尖笑,照夕真想一掌劈去,只是他知道那么做,自己更吃亏,当时冷笑道:

“你笑什么?要知道我管照夕可不是好惹的。”

那人尖声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哈!小子!你真是白活了。”

照夕真气得肚子都快破了,心知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个名堂,只气得坐在石头上直生闷气。那人又咳嗽了几声,才嘻嘻笑道:

“小子!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明白么?真是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

照夕冷笑道:“你们想怎么样?”

那人尖笑一声,回答道:“不想怎么样,小子!你好好在里头呆着吧!你要是再乱叫乱吵,娘的!老爷就要给你罪受了。”

说着一阵石响之声,又把那洞口给堵住了,照夕真是被气了个半死,方自狠狠地捶了一下石头,却见那才关上的石块,忽的又开了,露出了脸盆大小的一个空处。

照夕只以为又是那小子找麻烦,理也没有理他,仍然低着头,心下纳闷。却听见上面似有人互相争论之声,似闻那先前说话的小子道:

“小姐!这……这我可不敢当家,是老爷子关照的,小的实在不敢当家。”

另一个女人声音嗔道:

“老爷怪罪有我来当,你不要管,你先下去。”

那人又道:“唉呀!这怎么行呢?老爷子说这小子本事大着呢!最少要饿他三天,这才多一会儿呀!小姐……老爷子到时候……”

才说到此,那女子却娇嗔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叫你下去你听见没有?告诉你出了事有我,不关你的事。”

这才听到那人连道:“是!是。”

照夕听着奇怪,抬头一看,不由顿时怔住了,原来那洞外,此时正现出一个女人的头来,似正在向石室内张望着。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开封附近见过的金五姑,也正是那九天旗金福老的女儿。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又惊又怒,心想这女人也真厉害,居然和自己不着先后地来到了河北,想不到自己躲来躲去,快到家门口了,却仍然落在她的手中。

当时气得把头一低,一声也不出,却见上面咯咯一阵娇笑之声道:

“哟!管兄弟!你在哪儿呀,里面这么黑,我怎么看得见你呢?”

照夕仍是不哼一声,金五姑却俏皮地笑道:

“你这个小冤家,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她说着话,遂见火光一闪,照夕忙抬头看,却见她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伸进石室之内,把洞中照得很清楚。

金五姑单手晃着火折子,略微顾视一下,已看见了照夕的坐处,不由娇嗔道:

“呆子!我看见你了。喂!我说,管兄弟,你怎么不答理我呀?”

照夕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把我及我拜弟关到这里,意欲何为?”

金五姑撇了一下嘴,娇声道:

“好没良心的小鬼,是我把你们关起来的呀?要不是我说情,恐怕你们早没命了,你不谢谢我,反而还怪我,真是……”

她说着又笑了笑接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你肯定吃不了什么苦,只要你听话。”

照夕不由勃然大怒,当时猛然抬头厉声道:

“金五姑,你也太把我看差了,我管照夕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岂能上你这贱人的当。你既然用毒计把我擒住,死活随你,我要是皱一皱眉,就不算是好汉,再要多话,我可要骂你了。”

金五姑不由被骂得脸­色­一阵大窘,只见她柳眉一竖,却又嘻嘻地笑了。

她仍然笑哈哈地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鬼,到了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对我这么说话?你呀……”

她又咯咯笑了几声道:“在我面前又充起英雄来了,哼!在那姓尚的丫头跟前,你不也是很听话的么?”

照夕不由脸一阵热,冷笑道:“简直胡说!”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道:

“哼!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过,我也不去管这些。”

她说着又笑了笑,轻轻地挑着她那一双细弯的眉毛,道:

“你自己想想看,我好心请你吃饭,你不赏脸也就算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呀……这还不去说它,你还把我手下的人给杀了,你说说,天下有这道理没有?”

照夕不由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和她多辨,金五姑扬了一下秀眉,道:

“你杀的那几个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人,他老人家哪能不气吧!所以才用计策,把你和你那位朋友给诱来擒住,要依着他老人家,哪还会有你的小命?不是姑娘我……

唉!”

她说着叹了一声道:“算了,这些话也不去说他了,我知道你肚子饿了,特地给你送些东西来吃,你暂时先在里面忍一忍,我一定能想法子,把你放出来。”

照夕冷笑了一声也没说话。

金五姑却把火折子收了起来,一面娇笑道:

“这篮子里有­鸡­有酒,你可以放心,这酒里决不会再有迷|药了。”

她说着话,果然从上面吊下了一个竹篮子,并唤道:“管兄弟!你倒是接着呀!”

照夕本想赌气不去理她,可是转念一想,暗忖真是是饿死在这里,那才划不来呢!

想着,很不好意思地把那篮子由绳上解了下来,金五姑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一面道:

“对啦!这才听话!你还要什么不要了?”

照夕这时又羞又气,猛然抬起头,狠狠地用眼睛看着她,却又一时不知骂她什么好。

金五姑眨着眼,笑道:

“我问你呢!等会儿爹爹来看见了……”

照夕笑笑道:“那老头儿不来就罢了,来了我还要痛骂他一顿呢!你还不走,在这里罗嗦些什么呀?”

金五姑哪知照夕对她根本没有丝毫情意,闻言仍在哧哧地笑着。照夕不禁十分厌恶,当时一阵火起,飞起一腿,把身前那个盛饭的竹篮,踢得撞在了石墙上,哗啦一声,内中盘碗全碎。

他愤愤地倒在石床之上,再也不去看她一眼,金五姑不由怔了一下,微微叹了一声,失意地道:

“你又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莫非你肚子不饿么?”

照夕猛然回过身来叱道:

“我饿死活该,你就不要管了!哼……”

金五姑一时真是说不尽的伤心,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抖声道:

“好……我走就是了!”

说着就把那石窗关上了,洞室之中,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照夕这时不禁又有些后悔,暗忖自己似乎不该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固然她为人可耻,可是对自己,却是一番好心。

想着他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出的失望和懊丧,他愕愕地坐在那冰冷的石块之上,盘算着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决心不再向命运低头了。

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他此刻肚子饿得很厉害!

石室之中,本是黑得伸手不辨五指,可是由于在里面停留了太长的时间,目光也能适应了,现在他可清晰地看清这石洞里任何一个角落。可是并没有一个可供出入的门户,他不由长叹了一声,暗忖,看来自己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想着不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恨与沮丧,他实在忍不住肚子内的饥饿,偏巧金五姑送来食篮,虽然是被自己踢翻了,可是一阵阵香味,却由篮中透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走过去,把那打翻的篮子拿起来,打开看了看,篮内怀盘狼籍,菜肴更是溅翻得满篮都是,还有一把银质的小壶。照夕提起壶来,觉得沉沉的,内中竟还有大半壶酒,酒香四溢。

他不由一时大喜,当时嘴对嘴的喝了几口,觉得肚内较以前暖和多了。

再看篮内,尚有几个包子,虽然浸在菜汁里,可是仍可食用。

到了此时他可顾不得再赌气了,因为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里关了两昼夜。虽说是内功纯厚,可是初次绝食,亦不由饿得发慌。

他小心地把四个包子由破碎的盘碗菜汁之中,捡了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立刻­精­力大增。这时却听见顶上似有嗤嗤的石块移动之声,空中洒落下来不少的碎石粉末。

照夕忙纵身到石块之上,盘膝坐定,却见一线天光自上穿入。

他本来以为,定又是那金五姑来了,如果她再送食物来,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留下。可笑一分钟之前,他还在狼吞虎咽着她送来的东西,此刻却又硬起来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却连头抬也没抬,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顶上嘿嘿一阵冷笑之声。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才知来人不是金五姑,当时忙抬头一看,却见洞口出现一个老人的头。他仔细认了认,竟是那一天在花园中所见的老人。现在他已知道,这老人也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九天旗金福老,当时不由剑眉一挑,正要喝骂,金福老却先嘻嘻笑道:

“怎么样小伙子?还挺得住么?”

照夕冷笑道:“好一个无耻的老东西,竟用这种卑下的手段来对付我!哼!”

九天旗金福老哈哈大笑了两声,那两道雪白的眉毛,倏地往两下一分,照夕仍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见他连连点着头道:

“你戏侮我女儿,又杀我门下多人,我这么做,已很算对得住你了。我近年来,火­性­不如以往大了,否则,嘿嘿……小伙子,你还会有命在么?”

照夕当时气得热血上冲,闻言后厉声叱道:

“老头儿,你说话可要清楚些,你女儿自己行为放荡,你却反倒说起我来了。”

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不便说这些话,稍停了停,忍不住冷笑了几声,道:

“你最好去管管你的女儿吧!”

九天旗被这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他一阵怪笑,倏地一探掌,却又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道:

“好!算你有胆量,这十几年来,敢在我九天旗面前这么说话的,大概只有你一人。”随又沉声道:“小子,我知道你有几手厉害功夫,可是此刻你却是使不开,你乖乖呆在这里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哼!”

他说着收回了头,隐隐听他对外面人叱道:

“把石头封上,加上锁,以后任何人不许来,我要活活饿死他。”

遂听到另一个人答应着,那石块遂又封了起来。照夕不由大吼了一声,拼命击出一掌,只听见轰的一声暴响,那巨石也被这股暴力冲得跳到了一边,一时石末纷飞,余音震耳,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那奉命封石之人,也不由大吃一惊,吓得在外大叫道:

“姓管的,你可要放清楚一点,你要是再这么胡闹,老爷可要给你苦头吃了。”

九天旗本已回身而去,此时见状也不禁心内吃惊,他冷笑了一声,大声道:

“小子,你有本事开山,你就试试吧,看看你能出来不能?”

照夕在洞内听到了这句话,一颗心算是死定了,当时气得真想哭,暗忖完了,这原来是一个山洞啊,我就是有天大本事,只怕也出不去了。

他想着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那个石窗,即便是能为自己掌力震开,却也只有小小一个洞口,想出去也是不可能!虽然这顶上另有门户,只是自己找不着,即使找到了,也定是万斤大石封口,亦是枉然!

照夕一个人,这么伤心愤恨了一阵,最后也只好把一切都付之命运了。

他重新盘膝于大石之上,往日运习坐功,多是在蒲团或棉垫之上;如今这冰硬的石床,使他感到很不习惯。费半天功夫,才勉强把心定了下来,他想以吐纳坐禅的工夫,来抵制今后长期的饥饿。虽然他功力离着辟谷尚远,可是短日之内,起码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气贯周天,但觉三花盖顶,五气朝元,同时由丹田之中,散布出一片无比的热气,令他全身十分通畅。

到了这个时候,也正是坐功一个紧要的关头,往日洗又寒曾传他下手采药的功夫,所以到了这一刻,正是紧要关头。

忽觉一点真阳,前激生死窍,此时即应抛开一切杂念,下手采药,不可受任何外音­干­扰。

谁知也就在此时,忽闻一阵琴弦鸣声,不知从何而出,声调极为老涩,闻之不禁心神一动,那真阳亦随之涣散而开,前功尽弃。

照夕不禁十分懊丧,本想重新再来一遍,待真阳聚齐,再行收采。

可是忽然一个念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不由张开了眸子,心想:“这琴弦之声,从何而来呢?”

想着不由观望了一阵,细心听了听,哪有什么外音,照夕这一刻不禁发起呆来,暗忖方才自己在要紧关头,明明为一阵冷涩的弦声而惊扰,此刻怎会又闻不到了呢?再说这­阴­冷的地洞之中,只有自己一人,哪又会来的琴弦之音呢?

他想了半天,却是愈想愈糊涂,最后认为定是幻觉。因念及师父所说,行功到了某一时刻,定会有心魔幻境来­干­扰,可恨自己一时无察,竟自把半日苦心聚集的真炁又分散了。一时却无心再定下来,只觉得腹中甚为饥饿。

入定初醒之后,倍觉眼明耳聪,同时腹中又感到了饥饿。他跳下石床,开始在这­阴­窄冷森的地洞中徘徊着,觉得阵阵的冷风,由两边丝丝浸进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洞顶有十数个拳头大的洞口,那冷风,即由这些洞口,向洞内吹进来。

心想这些洞|­茓­,一定是七扭八拐的曲折着,否则怎会没有光现出来呢?

他不由觉得这一猜测合理,心想这九天旗金老头子,设计此洞,也颇费了些心血,定是用来禁强敌之用,否则何致于如此­精­细呢!

他意会到初秋的日子的炎热,可是这洞中却是­阴­冷得怕人,当可想知这是一个开凿得十分深的石质地洞了。

人在无聊的时刻,常会想得很多、很乱,管照夕这一刻也是如此。他脑中尽力地分析着这些琐碎的念头,却也只好心平气和了。

他又想到了申屠雷和那书僮青砚,也不知如何了,也许他们都已经饿死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心寒,腹中忍不住咕咕又叫了几声。他长叹了一声,只好又走到石床上,暂时把心收起,想运一会儿功夫,抵御腹中的饥饿。

忽然,他听到顶上一阵轻微的锁链声响,过了一会儿,似见石块移开了些,只是不见天光外泄。照夕抬头看了看,似见一个恍惚的影子,原来外面天又黑了,那小洞窗外,可窥见闪烁在天空中的星星。

照夕不由低叱了声:

“是谁?”

那黑影以手按­唇­,嗤了一声,遂小声道:

“管大哥!是我……”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道:

“你……你是谁?”

那人似乎哭了,一边小声道: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你!唉!你的魔难,怎会这么多……这一次,我可真没法子救你了。”

照夕这时又惊又喜,不由一翻身站起,抬头道:

“你是丁裳不是?”

那姑娘又叹了一声,照夕不由顿时忘了此刻的处境,高兴道:

“姑娘……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原来你一直都跟着我呀!”

这姑娘果真就是那个痴情的丁裳,她一面流着泪,一面嗔道:

“谁跟了你一路,我只是凑巧和你走顺了路。”

照夕不由忙道:“是!是……我说错了。”

丁裳红着脸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了,我问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这外面虽然有门,可是我没有办法开,再说人很多,就在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响声,他们就会发觉。”

照夕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你已经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

丁裳抖声道:“我一定要救你,只是你不要急。”

照夕叹道:“你是没有办法救我的,再说这金老头子父女,都很厉害,姑娘只一个人。”

丁裳怔了一会儿道:“你是说我打不过他们?”

照夕见她仍还是一副天真,不由又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笑,却想到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方自收起笑容,却听丁裳道:

“你为什么还笑呢?”

照夕不由脸一红道:

“没有呀!我怎么会笑呢?”

丁裳哼了一声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看见了,反正你一向是把我当一个小孩子。”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心想这么黑的地洞里,她居然连我表情都看得这么清楚,这倒是奇了。

想着朝着她仔细看了看,虽借着外面星月之光,亦只可微微辨出她面部轮廓,不由十分惭愧,当时颇为尴尬道:

“姑娘原来能暗中视物,这就难怪了!”

丁裳吸了一下鼻子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从小就和师父在山洞里练功夫,比这再黑一点,我也能看见。”

照夕点了点头,颇感到难以回答她的话;而自己确也不知为什么,总似把她当成一个很小的女孩一般。只要见了她就想笑,也许是从前和她逗闹惯了。

丁裳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

“你才吃过饭么?”

照夕皱了一下眉,苦着脸道:

“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丁裳口中啊了一声,遂奇怪地问道:

“那你旁边,怎么放着菜篮子呢,怎么盘子碗全都碎了?”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

“这小姑娘脾气可是坏得很,如果对她实说,弄不好又把她气走了,那可是冤枉。”

想着苦笑了一下道:

“这是他们送来的,我情愿饿死,也不能吃呀!所以我生气,把它摔了。”

丁裳点了点头,遂道:

“哦!所以他们才要饿死你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丁裳很快地掏出了一包东西,一边道:

“我真猜对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要饿你,所以带了吃的东西来,你接着,这是馒头,够你吃的。”

照夕不由大喜,遂见一物当头落下,忙伸双手接住,只觉热热的,估量着可吃几顿,顿时就放心了。却又听丁裳道:

“还有。”

照夕吓得忙一抬手,丁裳被他这样子,逗得也笑了,一面道:

“是一袋水,你不要怕嘛!”

照夕尴尬地笑了笑,遂见一个袋子丢了下来,忙就手接着,丁裳又走到洞口,她眯着眼睛笑道:

“以后每夜我来看你,给你送东西吃好吗?”

照夕这时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点着头,丁裳遂用着轻松愉快的样子,支着头,细细的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她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安慰。

她反而觉得,这种情况之下,才是充满着新奇刺激和真美的感情交流。

照夕这时只顾得吃着馒头,丁裳笑了一声道:

“你看你饿的样子,纸包里面,还有好多东西呢!”

照夕对着她窘笑了笑,遂伸手到纸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只烧­鸡­,忍不住咬了一口道:“嗯……真香!”

丁裳支着头,竟自咯咯地笑了起来,照夕不由一惊,忙抬头道:

“轻点……等会儿给人家听见了。”

丁裳忙用手捂着嘴,一双眸子向两边瞟了瞟,照夕匆匆吃下了一个馒头和半只­鸡­,这才擦了擦手,丁裳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皱着眉毛道:

“你怎么在衣服上擦呀!多脏!明儿个我给你带一条手巾和一个脸盆来。”

照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叹了一声道:

“我的小姐!你是要我长住下去是不是?”

丁裳道:“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呢?”

这问题不由照夕一怔,遂叹息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丁裳细细地注视着他,她那张小嘴,就像是崩豆似的,一会儿也不停。总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照夕给她谈了半天,反而却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却也其乐融融。

二人谈了一会儿,惟恐被人发现,照夕催她快走,丁裳却还有些依依不舍,照夕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急道:

“丁裳!我还有一个朋友和一个书僮,他不知被关在哪里了,你最好能见着他们。

如果他们也是饿着的,就送点东西给他们吃。”

丁裳在上面皱着眉毛道:

“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这么晚了。”

照夕不由急道:“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找到他们,姑娘……他是我一个结拜兄弟……”

丁裳叹了一声,懒洋洋地道:

“好吧!他叫什么名字呢?”

照夕道:“他叫申屠雷,你记好了。”

丁裳轻声念了一遍,忽然她低叱了声:

“不好!人来了。”

她说着话,双手猛地往回一按,左脚把那大石往洞一勾,人已若飞燕似的窜了出去!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把丁裳丢下的食物和水囊,藏在身后,耳中听到洞顶一个粗嗓子叱道:“谁!是谁?”

紧接着那块封石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一个人头,厉声向下叱道:

“刚才是谁来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忽见黄光一闪,一道黄澄澄的光华,自洞顶­射­了进来,原来这人手中还持有一盏孔明灯,那道光华转了一圈,却照在照夕身上不动了。

照夕不由怒道:“你­干­什么?”

那人大声吼道:

“­干­什么?小子!刚才谁来看你了?你说!”

照夕想了想,不由冷笑了一声道:

“你去问你们小姐去吧!”

那人闻言怔了半天,才把灯收了回来,口中轻轻骂了一句道:

“这不是成心找我麻烦吗?”

说着重重地把石块封上了,还听见铁链子穿锁的声音。照夕乐得笑了笑;不过他马上又皱上了眉毛,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上了锁了。

好在此刻有食物和水,他就不怕了。他把那个纸包打开,数了数,把它平分成四份,预算着,即使丁裳不来他也可支持一段相当的日子。反正急也没用,不如趁这段日子把师父的“内转三本”功夫,好好过习一番,说不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管照夕脑中这么想着,不由心平气和,暂时把烦恼抛置一边,遂又盘膝石上,打起坐来了。

他耳中听到洞顶有人来回走着的脚步之声,心知他们是加强了戒备,如此看来,丁裳是不可能再来看自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运过了一阵功夫,觉得浑身上下极为通畅温适,这是内炁充满的好现象。知道练功时候已到,遂默念师父心法,自鼻内一吸气,心意由生死窍一升,鼻内一呼出声,心意由顶降至生死窍,即是转法轮。

照夕紧拉着二气妙用,一起一伏,此刻已到了真正无念境地,心气已由生死窍升到了真炁|­茓­,又一呼,气由绛宫降到了真炁|­茓­。如此数次,外阳自回,正自紧要关心,忽又闻得一阵冰瑟琴弦之声,奏的却是三音寒调,音虽浊,却能深深慑人心神。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心念一动,那甫将归|­茓­的一滴真炁,遂自散开,又化为千缕热气,散游周身。

照夕不由打了个冷颤,当时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心神用“小周天”法归回本位,这才睁开了眸子,细心听了听,那琴弦之声,亦不再发。

他这一次可是吃惊非小,暗忖:

“怪了,我往日即使是在万人叫吵声中,一样可以静心采药,怎么此刻如此安静,反倒不行了呢?”

尤其奇怪的是,自己耳中明明听到似有人弄琴之声,怎么一等开目,反倒又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呢?

他想了半天,又沿着四壁走了一转,却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因而又想到,可能那琴弦之声,是自洞顶上传来的。

可是这一假设,立刻又为他否定了。因为他绝不相信,那微微琴声,能穿透山石。

想着他咬紧了牙,暗忖:

“管他呢!这定是幻觉,我且不要多心,何妨再运一次看看!”

想着二次运气,舌顶上颚“天池|­茓­”,双手互点“龙”、“虎”二|­茓­,这次以无比定力,势要采下一点真炁,不久遂自心定。

这时隐隐觉得由尾闾上升起一阵热气,过夹骨,经玉枕,到泥丸,再降下,由玄膺过重楼,到“绛宫”,入真炁|­茓­,各为一周天。

照夕二次用功,以无比定力,定必不使心魔入侵,所以双手互以中指各点“龙”、“虎”二|­茓­,为恐真炁外游。至此,那琴弦之声,如九天抛竹也似的,又隔壁穿了过来。

照夕紧咬着牙关,强自提着心神,不使外散,耳闻那冰弦之声,竟愈奏愈响,几乎令他由石上倒了下来,这次他已觉出,这种声音,绝非是自己心魔的幻境,定是人为之音了。

他紧紧咬着牙,真气上通“泥丸”下抵“涌泉”,决心不为弦音所动。

可是此刻,要想下手采药,却是不可。

耳闻得那冰弦之声,却在有石壁中,一声声如金石裂帛也似的传了过来。

一曲甫毕,照夕已不禁汗下如雨,暗忖:

“好冤家!我和你又有什么仇?你却要如此害我?你这是何苦?”

他脑中只这么想了想,心神已自大为动荡了一下,所幸他马上又自定了心,元神归位,抱元守一,那弦声变幻万千,却是理也不去理睬。

似如此心方自定,弦声忽止,照夕也不由心神为之一轻,却听见一声极为苍老的叹息之声。

照夕心虽惊异,却再也不敢动神,略定片刻,这才伸出一指下点“生死窍”,正预备运功采药,这时忽闻一种极刺耳难听的声音,由石壁传出,接着似有人以手击玉之声,铮锵之声,如雷贯耳。

照夕甫闻此音,不由心神大震,暗叫了声:“不好!”

当时并口,将口中玉液咕噜一声,吞入腹中,经“任”脉自入“炁|­茓­”,化为万千暖红。心神由是大定,可是他却不敢再运功采药了。

当时睁开了双目,细听那铮锵之声兀自由石壁传入,每三四拍后,必有一种刺耳怪啸,随拍传入,令人闻之心寒胆战。

照夕这一惊,不由吓了个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原来这石壁中间,果真有人。

他惊愕了一会儿,方想开口问一问,可是转念一想,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冒昧传语,祸福不定,想着把到口的话不由忍住了。

他心中又惊又怒,当时下了石床,轻轻走到隧道根,当时伏耳壁上,细细听了一会儿,愈觉那击节之声,十分清楚。

先前闻得的怪啸之声,此时却改成了低声吟哦,照夕细听了半天,却也不知他口中念些什么,总似反复地叨念着一串八字音节。

到了此时,那声音非但不觉刺耳,反倒愈发觉得悦耳,同时声音也愈来愈低了。

照夕不由更是惊异不已,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那低声的吟哦,却化为了一声叹息。

那声音,真像是一个待死的老囚也似,叹息之声,充满了绝望和寒意。

再后面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照夕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什么声音,方感不解,却听见耳边一声极为苍老的“嗡嗡”

之音道:“娃娃!你莫惊奇,还不定神用你的功去?待时辰过后,巽风回临,你就练不成了。”

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声。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忙道:

“你是谁?”

可是一连问了两声,对方却没有回音,忽然想起,隔着这么厚的山石,他自然是听不到了,想在忙自提了一口气再叫大声一点。却听见耳前,嗡嗡之声又起道:

“娃娃!你不要费力了,你的话我早已听到了,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中。”

照夕大吃了惊,战战兢兢道:

“可是……老人家你是谁呢?”

那声音哼道:“我自然是我了……我们是邻居,不过还是有些距离。”

照夕忙用手敲着墙道:

“可是,我怎么看不见你呢,你在什么地方?”

那苍老的声音,发出了­阴­森的一笑,遂叹道:

“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照实说了,那人又问道:

“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咬着牙道:

“是他们用药酒把我灌醉了。”

那声音又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

“和你同行的还有谁?”

照夕忙道:“还有一个是我拜弟及他的书僮。”

那苍老的声音嘻嘻笑了笑道:

“这就难怪了……他二人和你一样,只是离你远一点儿罢了!”

照夕不由大喜,一面惊异道:

“老先生……我可以见你么?”

那声音由石壁内传出,嗡嗡道:

“不行,我已经有五年不见生人了。”

照夕大为好奇,当时哀求道:

“老先生……我绝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能面见你一下,和你谈谈。”

隔石传来一声冰寒的冷笑道:

“自然,我是不怕你对我有什么恶意的。”

管照夕忙道:“老先生,你也是和我一样被人囚禁在这里么?”

老人发出一声冷笑道:

“谁?谁有这么大胆子能把我关起来……娃娃!你不要胡说。”

照夕先前对这古怪的声音,尚心存畏惧,谁知这么一谈,反倒觉得这声音十分通情,并没有什么可怕地方。当时闻言忙道:

“可是,你老人家,怎会在地下呢?”

才说到此那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厉叱道:

“不要多问了,我不是说过了,叫你不要多问么?”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道:

“是……是……我不问……”

可是他心中充满着疑惑,脑中转念道:

“这人真是个怪人啊!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他又不许我多问!”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正想找些什么话对这怪人旁敲侧击一下,却听见那声音,发出了一声长叹,令人闻之心寒,随后道:

“我是自己把自己关进来的……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自己关起来,为什么?”

他又忘了对方的嘱咐,可是这一次,那声音并没有再发怒了,他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现在照夕,对他这种叹息之声,已经非常的熟悉了,因为他已听到了很多次了。

他已猜知,这石洞内的老人,本身定有一段离奇的隐秘,只是他不便多问。

过了一会儿,那嗡嗡如蜂鸣的声音又道:

“这么隔着墙说话太不方便了。”

照夕忙答道:“是啊……可是怎么办呢?”

那声音冷冷的笑了笑,遂又道: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天下有很多最聪明的人,却会被愚人们所玩弄。”

照夕脸红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可是他内心感到一种未有的惊喜和紧张。因为他认为,即将就可以见到这个地洞之中的古怪老人了。

虽然他没有看到这个人,可是由那苍老的声音里,他已辨别出那一定是一个苍老的人。

果然,他的希望实现了,那声音,真如同是一只回旋飞着的大蜜蜂,嗡嗡振耳地道:

“娃娃!你可以仔细地看清你那间石洞中的一切么?”

照夕点头道:“可以……差不多可以。”

那声音停了一下,才道:

“很好,你往你身右下方看,可发现了什么吗?”

照夕依言仔细看去,不由摇了摇头道:

“没有……没有什么呀!”

“没有看到一些很乱的藤草么?”

“没有……啊,有点像。”

“娃娃!你的眼力太差了,我是说你夜中视物的能力,太差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是的……我暗中视物的能力是差一点儿。”

那声音微微笑了笑道:“岂止是一点儿……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一种叫做‘望云角’的功夫吗?”

照夕傻傻地摇了摇头道:

“什么叫……望云角?”

那人又像以前一样,发出了一声苍老而冷涩的长叹,遂道:

“你师父真是误人子弟。”

照夕不由感到十分惭愧,因为人家骂自己师父不行,也就等于骂自己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却不愿谈这些,他马上抬着前面话题道:

“这些藤草有什么用呢?我是说,我已经看见它们了。”

那声音哼道:“很好,那么现在你可以爬上去,把最上边的一团藤子拉开……记住,声音要小,要是惊动了上面的人,就糟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道:

“你老人家,莫非也怕他们么?”

那人冷笑了一道:“包括金老头子在内,他们都不值我一掌,我又怎会怕他们?只是,这其中有个原因,唉……你就不要多问了。”

照夕忙道:“是是……我马上就来了。”

他说着,走近壁边,全身后贴,运用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活像是一只大守宫似的,不一刻已爬到了右上首地方,他已看清了,果然生着不少野藤,都是从石缝里穿出来的。

那怪异的声音,就像是个幽灵似的,始终随着他的身子,此刻又似嘉奖地在他耳边笑道:

“你的轻功很好,足见你以前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只是切记,壁虎游墙的功夫,上胸和小腹之间,要保持很平的姿态,譬如你,就挺得太高了一点。”

照夕喘着气,心中暗忖:“你也管得太多了。”

可是这人的话,不得不令他钦佩,尤其是自己的行动,居一丝一毫全在他的眼中,这简直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情,莫非他竟能看穿山石么?

这么想着,照夕几乎吓傻了,这时那声音又催促他道:

“嘿!你不要休息太久了,再有一个时辰,天可就快亮了。”

照夕忙点头道:“是……是……我是在想你老人家,怎会能看见我呢?”

那声音道:“我始终在看着你,可是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让我太累了……唉!我是不该要你过来的。”

然后又隔了一会儿,才又道:

“你动作要快,知道吗?”

照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藤子又如何呢?”

“你真是一个很笨的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用手去拉一下吗?我是说小心而且用力地去拉。”

照夕被他骂得心中很不服,可是也不敢得罪,只好依言,分出一手,拉着那团藤草,摸到了其中一根较粗的藤子,还没有拉,那声音又道:

“小心呀!不要太大声了!”

照夕也没有理他,遂力贯单臂,向外一提一拉,觉得手上拉的那根藤子,竟自连着一块极大极重的青石。似乎为自己这种力量,已拉得微微摇动起来了,照夕不由暗自戒备着,所幸双足此刻都打好了稳固的立处;否则,定会为这沉重的浊力,把他身子震下去的。

他二次凝神运力,向外一提,微听见一阵响声,遂被他把这块有三尺见方,二尺多厚的一块大青石,提了出来。

他吃力地把这块石头慢慢提着,一面下来,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地下,已禁不住有些喘了。他低头看着这块巨石,估量它的重量,当在两千斤以上,若非自己自幼内力惊人,要是换一个人来,像这么大石头,不要说运气提下不出一点声音,恐怕能提得动,已是不容易了。因此他意料到,那怪人定会赞扬他几句。

谁知,并没有,只是频频地催促他道:

“不要再歇息了,快点吧!”

他作了个苦笑,抬头看了看,那大石移开处,现出了一个黑窟窿,不由十分兴奋的,又用壁虎游墙的功夫,游了上去,那声音却赞许道:

“对了,这一次姿式很正确,你这娃娃很可爱。”

照夕被这暗中人,骂一句夸一句,弄得气笑不得。尤其是自己已是二十好几人了,竟为他一口一个娃娃地叫着,显得很别扭。

他爬到那黑黑的洞口,本以为往里面一钻,也就到了隔壁了。

谁知再一细看,竟是黑黝黝的,一眼看不见底,尤其是开口虽大,内中却是一个极小的曲折石孔,自己是否能钻进去,都很成问题。

当时不由一阵心寒道:“是要我钻进去么?”

那人已不耐道:“当然要钻罗!难道还叫我钻不成?”

照夕此刻为新的喜悦好奇所代替,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道:

“你老人家不要发脾气呀!我这不是往里面钻了吗?”说着低头缩肩,遂向那­阴­沉沉的地道之中钻了进去,只觉蛛丝网面,寒冷浸肌。他也顾不了这些,就像一条蛇似的,直直地向前爬着。

这条空道可是愈来愈窄了,不小心头和身上已碰了好几下。

尤其令他吃惊的是,竟会有这么长一段路,他这么爬着,少说有七八丈距离,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同时去路亦愈发得窄了。

他伏在地上喘上歇着,忽然那声音叹道:

“唉……你真是笨啊……我只闭了一会儿眼,你又走错了。”

照夕不由急道:“怎么走错了呢?只有这一条路啊!”

那声音嘻嘻一笑道:“谁说一条,你往后退吧!”

照夕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只以为这怪人,是成心拿自己开心。

当时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言往后退着,退可比进难多了,稍一不小心,不是碰着腿,就是刮着衣服了;而且地道之内,竟是由冷而转热。想是空气不通的关系,照夕身上,竟热得淌了一身汗来。

他一面后退着,一面道:

“老人家,你指点我一下,不要叫我又走错了。”

那人嘻嘻笑着道:“这座山,我一共开了二十八条地道,有的成了,有的只通了一半,可是每一条路都能接上。”

照夕听到这里,不由吓一大跳,心想:

“妈呀!他开了二十八条,我怎会知道是哪一条呢,这么转着,恐怕到了明年,也出不去啊!”

想着不由大为着急,一面连连叫道:

“老人家,你倒是说话呀!”

那声音冷冷地笑道:“好了,往右转。”

照夕马上依言转向右,却见并无去路,他灵机一动,遂用手推了推,移了移,敢情和自己洞中一样,又有一块封石堵着。

费了半工夫,才把石头移开,这才转入新道,爬了十数尺,那声音又道:

“再左转。”

他又依言左转,仍是封石堵路,似如此右右左左,差不多七八次,才算进了一条平坦宽畅的地道之中,他身上已为汗水浸湿透了。尤其是头发上,更被蛛网缠得密密麻麻,都成了灰白­色­了。

他实在累坏了,不等到头,就倒下了,可是那声音已笑道:

“好了,到了。”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又向前爬了数尺,果然眼前似有些光明。

不过,那光线绝非是白昼的光,只是黄昏昏的灯光闪烁着。

他一口气,往前又爬了六六尺,果然他眼中,又现出了一间­阴­暗的地室,同时眼前似有人笑道:

“到了,你可以顺梯子下来了。”

照夕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当时再向前爬了一点,已把头伸出来了。

立刻,他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住了。

他眼前所现出的,是一个昏暗但颇为整洁的石室,四壁虽一样是青石,可是却打磨得十分光亮,以致于灯光映在壁上,竟会反­射­出光来。

这间不大不小的石洞里,放着一个和自己那边一样的石床,只是似乎已经过人的整理,而显得十分光亮。

石床之上,放着一个蒲团,蒲团之上,盘漆坐着一个黑发披肩,但是面相十分清癯的老人,看他样子却是非僧非道,身上是一件极为宽大的绸长衫。

这人眼睛微微闭着,并不去看照夕一眼。

石床旁边,有一个石案,案上有一个形式特别的七弦琴,琴座却也是用青石作成的,七根琴弦,却磨擦的闪闪夺目。

石案一头,另有两盏高腿古灯盘,也是用青石所制,盘内都盛满了一种青­色­的油液,各有灯芯一根,正自燃着,微微散出些清芬的香味,并不见有一些油烟上升,光虽不强,却很清亮。

石案之后,有两把石椅,也是经人工雕凿而成的,光滑洁净。

照夕一时不由把身子的疲累全忘了,他伏在洞口,抖声道:

“老……前辈,我可以下来么?”

那坐在石床蒲团之上的人,随即张开了眸子,他眸子里,散发出两道惊人的光。

照夕面对这样一个怪人,不禁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当老人这种目光看着他时,他竟显得有些怆惶失态。

所幸老人只笑了笑,点头道:

“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下来。”

照夕答应了一声,这才身子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见洞口竟有经人工凿就的石梯,他不敢放肆,只好一级级攀沿而下。

他走下到了室中,只觉得四周空气极为舒爽,先前的闷热,竟自立刻消失。

同样是囚人的地洞,可是这一间,却比自己被囚的那一间强多了。

他匆匆地看了一周,然后目光才又落在怪人的身上,他心中奇怪的是,由这老人脸上看来,这人岁数已到了耄耄之年,只是他又怎会生着满头黑发呢?

尤其是他的发式很怪,仍然是前朝的式样,并没有结辫子,很长,差不多已可挨到他坐着的石床上了。

他那灰白的眉毛,深凹的眸子,清瘦的面颊,像是一个有道的高僧。

可是,他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因为他服装绝不同僧道一般。

照夕心中惊疑不已,不由往地上一跪,对着这老人深深拜了一拜道:

“弟子拜见老前辈,请老前辈赐告大名,以便称呼。”

老人启口一笑,原来他竟生着一口细白的牙齿,这也不同于一般的老人。

他笑了笑道:“娃娃!你起来。”

照夕忙站了起来,就见这人一双深凹的眸子,上下地在自己身上打量着,半天才点了点头道:“老夫自来此,每日练功以期成功,差不多已十八九年,没见过生人了。”

他又笑了笑道:“你坐下,不要这么盯着我看。”

照夕本来想好了许多话,想问这人的,也不知为何,此刻见了,反倒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他依言坐在石椅上,老人这才伸出双腿,下了石床。

当他站起来时,照夕发现,他身材十分高,但是很瘦,腿很长。

他向前踱了两步,伸出一只手,用那长有两寸的指甲,在一盏灯里,把灯芯向上挑了挑,灯光随着亮了许多;然后他就空弹指甲,发出“嗤!嗤!”的声音。

照夕此刻脑中,对这个古怪、新奇、陌生的老人,充满了极度的兴趣,他讷讷道:

“老前辈……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

老人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

“已几十年,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你也不必要知道。”

照夕正想着再问些什么,这老人已带着微笑道:

“娃娃!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囚禁在这­阴­森的地洞之中,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不由笑了,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石盘一下道:

“里面有我新采的桃子,你可以吃,然后我再告诉一些事情。”

照夕不由惊异地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石案之上有一石钵,有盖子盖着。

他本已觉得口渴难耐,听了老人的话,更是忍不住了,当时道了声谢,遂走到桌前,打开石钵,果见钵中盛着七八个红大的鲜桃。

他拿了一个就口啃着,心中突然吃了一惊,一时回过头来看着老人,讷讷道:

“老前辈说这桃子是……”

老人嘻嘻一笑接下去道:

“是我自己采来的。”

照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张着嘴,半天才讷讷道:

“你老人家身在洞中,又如何能出去采桃子呢?”

老人忽然笑了,他点了点头道:

“这是我数十年来的成就,娃娃,我告诉你,我住在这里,是没有任何人勉强我的。

尤其是现在,我本可离开这里了,可是我却为了守一项诺言。”

照夕仍不能全部理解他的话,不同惊异得张大了眼睛,痴痴地看着这个神秘的老人。

这瘦高的老人,在室中走了一转,回过身来,他脸上带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只有在追忆着一项以往的痛苦经历时才会具有的。

随着他又微微一笑才道:

“我如果说出来,我为什么会来这洞中,你一定不会相信,即便是相信,也会说我是世上一个最傻而最愚笨的人。”

照夕讷讷道:“怎么会呢?老前辈,你是为什么呢?”

老人这才仰头叹息了一声道:

“五十年以前,我同一个人打赌,结果我输了,于是就遵守诺言,来到这里……”

他简单的这么说了几句,照夕更是感到惊奇不已,不由Сhā口问道:

“啊……你们是打一个什么赌呢?”

老人长叹了一声,而这声叹息之中,似乎已道出了无比的辛酸和委屈。

照夕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奇异的老人,从他口中即将道出的是一篇类似神话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老人又走回他蒲团之上,趺坐道:

“五十年以前,我是一派的掌门人,我的武功已是当时一般人很少能敌的了。”

他又叹了两声,他似乎已对叹气有了特别的嗜好,以至于酿成了习惯。

他叹息了这两声之后,才摇了摇头道:

可是我却由于新掌一派,不免趾高气扬,江湖上败在我掌下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他眨动了一下眸子,目光闪烁不定,遂回忆着道:

“像当时成名的朱砂异叟,淮上三子,以及血魔夫­妇­,都是我掌下败将。”

管照夕听到这里,真是吃惊不小,因为他此时口中随便说出的几个人,如今都已是江湖上被推为泰斗的几个老人了。

尤其是“血魔夫­妇­”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忍不住接口道:“血魔夫­妇­是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道:

“我说的这几个人,如今都不一定在世了,血魔夫­妇­指的是洗又寒和向蓝江二人,你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么?”

照夕不由突然脸­色­大变,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也和这怪异的老人认识;并曾败在这人的手下过,同时师父还结过婚。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惟恐老人见疑,他马上恢复了正常脸­色­,微微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道:“怎么样?你是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如今这些人即便还在人间,年纪也都老大了。”

照夕急于再听下文,不由催问道:“后来呢?”

老人苦笑了笑道:“还有很多人,如今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总之,那时候,我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这些人为了想对我报复。曾经想遍了种种方法,可总是敌不过我。”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他们使出多种花样,用智用功,我总是高出他们一筹。”

说到此,老人脸上带出了一丝骄傲的微笑,可是这一丝微笑,在他脸上保持的时间太短了,却为一些怒容所取代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有一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此人姓应名元三,为了建立威望,以侠义帖,广招天下侠士好汉以及黑白两道的知名人物,前往洛阳集会,我也是其中一人。”

老人说到这里,神态似乎有些显得慌乱,他紧紧地互捏着双手的骨节,发出咋咋的响声。

照夕忍不住问道:“那血魔夫­妇­也去了么?”

老人目光向他转了一下,点了点头,照夕忙又问:“淮上三子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他们都去了!都去了!”

照夕为了急于要听下文,也就不再多口,老人遂接下去道:

“去的人很多,各道人士都有,可谓之侠义道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举。”

照夕不由十分向往地听着,他脑中似可想出,那种热闹的场面,不由注目着老人,不敢打岔。

老人面带着一丝微笑,而有时候,是不容易从他脸上看出喜怒来的,他接下去道:

“应元三请来这么多武林豪侠,有个原因,原来他新近练成了一种功夫,江湖上鲜有敌手,想借此盛会出尽风头,嘿……他不行。”

照夕不由Сhā口问道:“结果如何了?”

老人弹动了一下长指甲,继续讲道:“那时人物去得很杂,很多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人物,谁也不服谁。因为人物太多,大家都要互相印证一下,结果没办法,只好抽签决定,共分成九组,分开比试,由九组之中,最后再选出九人。”

老人紧紧皱着长眉,叹了一声,不耐其烦地道:“总之,那一次比武之后,血魔夫­妇­以红花阵大败川西双矮;淮上三子中的无奇子以指剑,­射­瞎了巫山象鼻僧的右眼;朱砂异叟南宫鹏小天星掌力,当场震毙湘江渔人刘小川。”

他说着那双怪目之中,闪烁着一种异光,良久才又频频地叹息道:“太惨了……太惨了!”

照夕不由追问道:“老前辈莫非没有参加比武么?”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听我说呀,先天无极派掌门人生死掌应元三,也以他极为厉害的‘三­阴­绝户掌’打伤了赤臂童子,我却以‘无名指’把淮上三子中的第三子飞云子叶潜护身元炁一指点破。”

照夕不由惊得口中“啊”了一声,因为他知道,凡是能练成“护身元炁”的人,都有极深的内功,老人既能一指戳破淮上三子中叶潜的元炁,功力可想而知,当时不由惊出了声。

老人冷冷一笑,随后才道:“淮上三子,成名武林多年,从此威名打地。当时因有言在先,彼此比武纯因印证所学,不许记仇,所以淮上三子虽受此辱,却没有动怒。反倒和我交谈甚欢,我却更增惭愧,当时曾当面向飞云子叶潜道歉,三子因感面子下不来,不等比武结束,先行自去。我当时为了表示追悔,也随他三人而去,那场比武,却因少了我四人失­色­不少。”

老人叹了一声又道:“我当时回返仙霞岭后,想起此事,一直引似为憾。虽然事过境迁,可是总觉得淮上三子以武林至尊威望,败在我手,面子大失,所以我终日也就很少出去,日日以垂钓读书自娱。”

照夕一直很注意地听着当年这一段咤叱风云的往事,他发现老人这时候双手抖动得十分厉害,紧紧地交叉着,嘴­唇­也微微动着。

他一连长笑着,最后才点了点头道:“我那时却是用心太善了;而且心中一直把这三个老东西看成有道的正人君子,所以每想起来,总似愧对他们一般。”

他说着嘴­唇­抖动得厉害,以至于连话也不能顺利讲出来了。

照夕不由在惊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对着他苦笑了笑,摇了摇手,讷讷道:“唉!这已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每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气血往上撞!唉!这又是何苦呢?”

照夕不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老人颤抖了半天,才算完全恢复正常了。

他笑了笑道:“有一天,我正在仙霞岭红溪垂钓,那一天烈日当空,我还记得我戴着大草帽,忽然门下弟子来报,送上一个大的名帖。我取过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淮上三子亲访,我当时只以为三子是心怀旧恨,此番前来,定是为雪前耻而来,所以即刻传谕门下弟子立时聚集。我本人立时赶到大厅,一看之下,原来三子满面笑容,华服锦履,一见之下亲热十分;而且送来了许多乡土礼物,我当时真是更增惭愧。”

说着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照夕这时心中暗暗赞佩淮上三子,果然不失武林大侠威望,只此气量已是高人一等。

老人从容道:“从此以后,我同淮三子渐渐交密,常有往返,四人几乎成了密友。

因此对他们防范之心,简直去得一点也没有了。”

说到此,老人目光倏地一亮,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娃娃!我不是方才给你说过么!

有时候,一个聪明人,却会作出最糊涂的事来……不信,我说出你听一听就知道了。”

照夕只是静静中听着,老人这时脸上已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他冷冷一笑,道:

“我方才说过的,我一生就喜欢钓鱼;而且自负这一方面很有技术,我能一个钩子,同时钓起两条鱼来。”

照夕不由听得笑了笑,但老人却苦笑了笑道:“谁知也就如此,注定了我今后大半生的命运,这岂不是造物者弄人么……唉!唉!”

照夕愈听愈不解,不由问道:“钓鱼?钓鱼又怎能……”

老人叹了一声道:“唉!你听呀!那时我已和三子是很好的朋友了。那一日我和三子漫步在他们的庄园里,园里有一口大池子,那时是晚秋时分,池上仍铺满了荷叶,不由一时兴趣,和他们三人谈到了钓鱼的事。不想他三人,竟会比我兴趣还高,马上就命人拿杆来垂钓,我当时不由笑向他三人道:“我可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尾鲜鱼,他三人竟自矢口不信!”

老人又叹息了一声道:“都是我一时兴起;而且自信太甚,我当时竟毫不考虑地笑向他三人道:‘不信我们就赌一点什么。’他三人竟一口应了下来。”

说到此,老人那灰白­色­的眉毛,竟自搭了下来,变得十分懊丧……他抬头向照夕看了一眼,失神地道:“因此……我就到这里来了。”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愣道:“难道就为了钓鱼,你老人家就被关在这里了?这……”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孩子,武林之中,有很多事情是很特别的。如今我想起来,似乎太没价值了……我们身为武林中人,最重的是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点了点头道:“我因为有数十年的钓鱼经验,而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三十条鱼,那是每试不爽的事情。而我视力自信又超人一等,非但能暗中视物,更能水中视物,以当日情形,我已先看出,那池中鱼类极多,所以自信于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条鱼,那是太不成问题了,所以我才敢与他三人打赌。”

照夕不由惊道:“你们怎么赌的?”

老人笑了笑道:“我因是客,所以不便说如何赌法,谁知那飞云子叶潜却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肩膀,向我笑道:‘我们来赌一个够刺激的可好?’我当时点头笑道:‘好呀!’”

老人苦笑了笑,看了照夕一眼道:“这飞云子就说:‘大哥!我们以今后六十年岁月,作一个赌注如何?’”

老人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他这一句话出口,我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一边的二子,却竟连连抚手称善,唉!我当时被迫,竟自答应下来了。”

照夕不由叹道:“这赌注太厉害了!”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我因自信过甚,当时虽觉这赌注太大了,但却自信不会输,再者我多少以为是一个玩笑而已,当时就含笑答应了。谁知我才一答应,那飞云子叶潜马上一本正经地由前厅拿来了算时辰的漏斗,这一阵赌就开始了。”

照夕不由张大了眸子道:“结果呢?”

老人长眉微皱道:“说来真怪,以我往日技术,那池中鱼数又多,钓一百条鱼,真是用不了半个时辰。可是,那一日,不知为何,那些鱼却是难得上钩,等到一个时辰到了,我却仅仅钓上了七十九条……”

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老人又摇了摇头道:“我们的赌注是,把自己深深锁在无人的深山里,面壁六十年。这六十年之中,不许用武,即使是遇敌,也不可任意还击,不许踏入江湖一步……我当时真吓得冷汗直流。那时淮上三子,才摆出了本来面目,立时冷笑着迫我守约。”

说到此,他摇头叹息不已,照夕不由惊吓道:“所以老前辈,就一个人到这­阴­湿的地洞来了?这五十年没有出去一步?”

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当时除了懊恨之外,对他三人并没有什么记恨……因此当面写下笔约,印了手印,从那一日起,我发誓,决不再出山一步,不见任何人;如果毁约,可受天下人耻笑。”

照夕叹了一声道:“他们太过分了,可是老前辈,你老人家又何苦,选择到这么­阴­森的地道之中呢?”

老人冷冷一笑道:“娃娃!你知道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实不解老人之言,这怪异的老人顿了一会儿,才道:“淮上三子为人­阴­险已极,他三人自知如今江湖,只有我是他三人最怕之人,所以安心除我,已非一日。想不到,我却如此容易上了他们的当,那赌约过后,经我细心推敲,才发现寓意甚深且毒……娃娃!你想想,不等于说明了,任人宰割一样?”

照夕不由恍然大悟,不由面现怒容道:“莫非那淮上三子,竟敢作出那种­阴­险,而乘人之危用事么?”

老人冷笑了一下,道:“你把武林中道义二字,看得太重了,事实上,大多数的人,是不顾虑这些的。”

他停了一下,遂又接道:“当我洞悉他们用心之后,可惜为时已晚。我只告诉他三人,我既输了,万无不守信诺之理,只是,这笔仇恨,我却至死不忘。如上天保佑六十年不死,这笔恨,总有解除之一日。”

他咬了一下牙,愤愤接道:“我说完了这些话,马上反身就走了。”

说着他声音降低了一些,冷笑道:“我知淮上三子为人­阴­险,定会在这六十年之中,乘我面壁之时,暗下毒手。即便是被我发现,限于诺言不许还手,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我竟舍家门仙霞岭不入,却单身潜到这冀北地方。”

照夕听得冷汗直流,这才想到,原来江湖上,险恶到如此地步。

一时想着,不由脸上都变了颜­色­,讷讷道:“老前辈……这五十年,你老人家,就没有离开这石室一步么?”

老人冷冷地道:“我以三个月的时间,找好了地方,开了这间地下室,并引通了山泉,决心不下这山一步……起先二十年,我尚需在山上找些吃食;可是后来我功夫已成功到了辟谷地步,吃不吃东西,也就无所谓了。”

说到此,老人脸上反带出了一片红润之­色­,他微微笑道:“我是一个守信的人,我一定要以有生之年,把这一项诺言实现,现在已快到了。”

他继续像梦呓也似地道:“人类的祸福,真是难以令人意料的,我却为此受了大益……说来,倒应该感谢这三个老儿了。”

照夕不由一怔!

老人目光之中,闪出了极度愉快幸福之­色­,他微微笑道:“我已把我造就成了一个新人了,孩子,你绝不会想到,这五十年来,我意养成了本命元婴,不久将来,我也就可以达到所谓道家的‘出神’地步了!”

照夕简直不敢相信老人说些什么,可是老人这种态度和语气,所说出的话,却又不能令他不信。固然他知道,老人所说的“出神”,也就是所谓的“飞升”,这是极玄的境地,可并不是说不可能。

他以惊奇的目光盯着老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此刻,显得更是兴奋,他微微地笑道:“你也不要惊奇,天下任何事,人都可以做到的,只要有决心。我现在才相信这句话,你想想,你在地洞之中的一举一动,我隔你这么远,如何会得知?还有——”

说着他微笑着,用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桃子道:“这些桃子,我既未出此室一步,却如何又能摘到手中呢?”

他眼角微微皱着,带出些笑纹,照夕听得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一般,他咽了一口唾沫道:“老前辈莫非已可‘身外化身’了?”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只是,功成不易,我却不敢令他远游。”

这个“他”字,自然是指他所练成的本命元婴了。他又笑了笑道:“你和你的同伴初来之时,我已得知。那金老头子为恶伪善,我亦并非不知,本来可以把他就近除去;只是,一来我守约未满,不得随便杀人;再者,我功成当在不久,万一被他们发觉了藏身之处,时常打扰,对我极为不利,所以,只好让他如此下去了!”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照夕只是茫然地听着,因为这些事,令他感到太玄了,可是都是事实。

老人目光此刻上下打量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这娃娃,根骨智慧俱是上乘,只是由眉眼印堂之间看来,今后数十年来,尚多杀孽情缘之事,你要时刻小心谨慎。”

照夕不由吃惊不小,躬身领命,老人说完了这句话,微微闭了一会儿眸子,笑了笑道:“你我在此见面,总算有缘,方才我系以天易数推断,你和你友,尚有十日囚禁之灾,至时自有人来救你们出去,你可以放心。”

照夕不由一喜,老人却含笑道:“今日破格见你,只是为了一了我尘世缘份,好在早晚俱是一样,你能保守我们这秘密,不告任何人知道么?”

照夕忙躬身答道:“弟子定能遵命。”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道:“好,今日时刻已到,明日此时,你再来此处,我尚有嘱于你。”

他挥了挥手,微笑道:“你快回去吧,如果我所算不差,大概你回去之时,主人也该来看你了。”

说着一只手,连连地挥着,照夕本有许多话想要说,见状只好作罢,当时行了一礼。

见老人眸子已经合拢了,只好转身,爬上石梯。

忽然老人目光又开,微微笑道:“还有!你既擅打坐采药之法,却不知下手的时刻,所以我两次以琴声打搅,意即在此。不想你这娃娃,居然定力很强,不受我弦音­干­扰,不得已我才按先天反易之理,击玉以扰之,你现在了解了,当不会恨我了。”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又惊又惭,不由红着脸道:“如此说来,要何时下手方为适宜呢?”

老人目光已合上,他只短短说道:“明日再来。”

照夕知道这类奇人,­性­格多是不易捉摸,当时躬身行了一礼,才又由原洞钻入。

身才入洞,却似觉得眼前有光华闪动,不由定神一看,却见眼后丈许青光闪烁处,立着一个小人,穿着打扮,一切外形,俱与那洞中老人一模一样。只是身高只有尺许,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方想到,这或许就是老人所说的本命元婴了。

却见那小人在青光环绕中,频频向前用手指划不已,像是在指示路途。

照夕不由蹲伏地下,连道:“老前辈请转,弟子已记下了。”

他口中说着这句话,再睁眼看时,已失去了那小人踪影,心中这才深信不疑,不由把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想不到在囚牢之中,竟会有此奇遇,无意间竟蒙这半仙的老人垂青,看来自己真是造化不浅了。他这么想着,一路循着旧路,左右转着,等到到了自己洞中,已又是一身大汗了。

他此刻因心中极度的喜悦,意忘了疲累,返洞之后,仍在阵阵地发呆。

忽然想到,临行之时,老人所说,自己回来之时,就有人前来的话,不由吃了一惊,当即马上站起来,费了半天力气,把那方大石,重新放回洞口。

一切就绪,耳中却已听到,洞顶铁链子响动之声,照夕不由暗暗惊叹道:“老人之言,果然不假。”

方念及此,洞石已开了一口,跟着­射­下一道灯光,传下了九天旗金福老的宏亮嗓音道:“怎么样!老弟台,还受得了么?”

照夕抬头看时,月亮洞口,现出了九天旗金福老的银白发首。

他冷笑了一声,也没有理他,金福老呵呵一笑道:“老弟台,肚子饿不饿?可想吃点东西?”

照夕冷冷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还受得了!”

金福老冷哼了一声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有心开脱于你,你却自己找死,好!你既如此,就好好在里面再住上几天,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他说着愤愤地收回了头,大声叫道:“把石头封上,锁上!饿死他!”

照夕不由在他的骂声里,微微发笑了,他脑子立刻也重新回到了方才奇妙邂逅与回忆之中。

照夕这时一颗心,已全为那奇异的怪老人所吸住了,他脑子里存满了五颜六­色­的幻想,待九天旗金福老一离开后,他不禁兴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个看守他的小子,重重地在洞顶石头上敲着;并且高声地叫道:“喂!喂!小子!

一个人有什么好笑的?”

照夕不由收住了笑声,本想回骂他几句,可是又怕令他们发现了自己不正常的情绪。

话到­唇­边,又复忍住,耳闻上锁的声音,他的心,愈发感到了一阵安全感。

一切都归于沉静之后,他不由想起了方才的一切,这真是平生闻所未闻的事;而竟会令他亲眼得见,自然使他一时情绪大乱,充满着惊喜和敬佩。

在这间小地室之内,他不时的踱来踱去,暗忖老人曾说自己还有十天的牢狱之灾,其实十天又算什么呢!如果这十天之内,能得到老人的一些指教,岂不是塞翁失马,因祸而得福吗?

想着,他怔怔地站在当地,紧紧地握着手,轻轻道:“对!我一定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他暗暗下了决心,心想今夜如果再能见到他,自己一定要求他,倘能蒙他随便加以指引,都是后福无穷的。

他努力地追忆着老人的容貌及谈吐,只是想不起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物,老人既有那些咤叱风云的往事,可见绝非是无名之辈。只是他却不肯把名字告诉我,这真令人猜不透他是何来路?

照夕一个人这么思前想后,到了相当的时候,肚子又感到有些饿了。

他把丁裳送来的食物,就着水吃了些,心中只有非常的盼望,那就是天快一点黑。

可是,时间这东西太怪了,你不经意之时,它很快的就消失了;如果你期盼它快一点时,它却显得比平常更慢得多。

照夕好容易等到了下午,一会儿坐坐又走走,他勉强在大石上行了一会儿坐功,只觉得脑中幻象太多,百念俱生,勉强坐了半个时辰,却是不能抱元守一。只好离石而下,心知自己是太兴奋的缘故。

兴奋和失意,都是可以伤人的东西,所以平静的生活,才是美的人生,只是人们却谁也不愿意厮守着“平静”而已。

管照夕十分不耐地下了大石,又在房中一个人练了一套掌法,也是觉得不能得心应手,­干­脆也不练了。他算计着也许天已黑了,忍不住用“千里传音”之法,叫了两声:

“老前辈……老前辈……”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人回音,他可不敢造次再叫。因想到,老人此刻可能是在人定,若为自己打忧了,岂不是不妙!

想到这里,吓得立刻又不敢叫了。

过了一会儿了,他又纵身攀住了那些藤草,想把那块封石取下来。可是,又想到没有得到老人的允许,还是不要自作主张才好。

这么想着,管照夕不由叹了一口气,一松手,由顶上飘身而下,哑然失笑,心想:

“我今天是怎么搞的?怎么显得一点涵养也没有了,时辰不到,徒自焦急又有何益?这情形要是给那位老人家看见,岂不要笑坏了?”

这么想着,不由顿时心情大定,暗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何不再习一次坐功?

于是他二次盘膝坐好,说也奇怪,心情一定,杂念不生,哪消一刻已气贯周天,不知不觉已到了无人无我境地。

等到运功醒来,只觉得通体舒畅,目光清明,方想下石走走,忽听到一阵弦瑟之声,由壁里传出,照夕不由大喜。

当时三爬两爬,上了壁顶,用力把那块巨石取了下来,又循着那­阴­森森布满蛛网的地洞之中,钻了进去。

他智力极佳,默念着方才老人的指示,这一次毫不费力的已爬到了老人的洞口。

到了洞口,他探出头看了看,那黑发老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闭目不动。

他轻轻地叫了声:“老前……辈……弟子来啦!”

老人连眼也没有眨一下,照夕犹豫了一下,仍是轻轻由石梯上爬了下来,轻轻跪在地上,对着老人磕了一个头,默默道:“弟子管照夕,给你老人家问安!”

却见老人两眼眼皮连连抖动不已,似乎是欲睁不开的样子。

照夕不由十分吃惊,仍是呆呆地看着老人,这一霎,却见他脸上已沁出了汗来。

管照夕正自不解,却听见身后似有细声响动,不由忙回过身子,这一回身,令他大吃了一惊!

原来他见壁角里,抖瑟瑟地站着一个小人,身高不过尺许,穿着打扮,正和老人无异,也就是昨夜在洞口指示自己去路的那个小老人。

照夕知道这是老人所练本命元婴,却暗暗惊疑怎会如此慌张?原来这小老人,双手捧着不少山果葡萄,堆满了小小的两只手,却把前襟用手提起,兜在衣兜里,一张脸已累得红红的,还流着汗。

照夕这一回头看他,他却吓得口中吱吱直叫,一个劲向壁边直退。

照夕不由又惊又怕,忙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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