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那老人仍是吱吱直叫,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又跑后,却似不敢由照夕身前经过。
似此急了半天,照夕愈发不解,再回头看蒲团上的老人时,只见他只这一刻功夫,已全身汗如雨下,一张脸都成了紫色。
照夕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当忙站起身子,退向一边。
却见那小人,在墙角急得双足乱跳,口中益发吱吱怪叫连声,照夕不由惊异道:
“你老人家是说什么?请……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不想那小人更是叫得大声了,而且吓得比方才更烈更猛了。
照夕不由一时弄得莫名其妙,不由讷讷道:“是你老人家累了?我来扶你一把好不好?”
说着方向前走了一步,只见那小老人似乎大惊,口中叫声更尖,拼命跑了起来,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衣兜中的葡萄洒了一地。
照夕不由吓得抖声道:“老前辈,你老是不是不要我接近么?”
那小人本已跌倒,此刻仓促由地上爬起,正作了一个要跑的姿态,此时闻言,不由连连点着头,口中怪叫不已。
照夕这才明白,当时忙后退了七八步,远离老人本体,一面讷讷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放心……弟子方才是不明白。”
他一直退到了墙边,慢慢坐了下来,这才见那小人,慢慢站直了身子,满面惊吓地看着照夕,端详了半天,才慢慢走到石桌前。一跳,已自上了桌子,走到石钵旁边,把衣兜中的果子葡萄,一样样放了进去。
这种任务在他似乎已累得不轻了,口中就像是小羊也似的呼呼直喘着气。
老人一只手在胸口上摸着,一只手用袖子在脸上擦着汗。
照夕这时心中悔恨十分,想不到自己把他吓成了这样,当时悔恨得重重叹了一声!
小人正在擦汗,照夕这一声叹息,不由吓得他向前一栽,口中又“吱吱”地叫了两声。只见他仓仓惶惶地跑到了蒲团上老人本体,向前一扑一抱,顿时就不见了。
照夕方自看得目瞪口呆,却见正在打坐的老人,这时身子抖动了一下,遂睁开了一双眸子。
管照夕自知得罪非浅,不由吓得一下跪在地上,一面叩首道:“弟子无知……请老前辈原谅。”
老人目光,本来是带着极为震怒神色,此时见状,只长叹了一声道:“不知者不怪,你起来吧!”
照夕叩了一个头,才慢慢站起来,却见只这一会儿工夫,老人就像是走了一千里路似的,看来竟是意态疲倦已极。
照夕不由惊道:“你老人家怎……么了?可有什么地方不舒适么?”
老人这时喘息不已,一面苦笑道:“你哪里知道……娃娃!老夫半世修为,今夜竟差一点儿丧命在你手中。”
照夕不由吓得脸色一白,口中啊了一声,老人这时喘息方止,看着他讷讷道:“你方才所见小人,那正是我数十年来,苦心所练成的本命元婴。今日我命他到外山去采些山果,想招待你吃的,不想你突然地进来,我收回已自无及,以至令他受到了如此惊吓。”
说到此,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道:“看来已吃惊不小,恐怕今后是再也不敢随便出来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弟子真是罪该万死……我尚以为仙师元神不会怕我的,谁知……”
老人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也非不对,有一天大功成了,这本命元婴,就和我本人一样,自然什么也不怕的。只是如今功力方小成,还没有练到不畏的地步。”
照夕奇道:“可是,昨夜,弟子还蒙仙师元婴指示路途呢!”
老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他决不敢近你身,只敢在一边指指划划,你今日突来无防,自然他会吃惊了。”
说着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道:“我好容易才练到能让他出体游玩,满以为过些时日,逼他外出见见生人,再试以交谈,不久也就养得大成了。谁知会有此一着……看来,十魔九难,诚然不假了!”
言谈之下,带出无比失望伤心之意,照夕只是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心中好不难过。
老人见他不语,不由又改为笑脸,笑了笑道:“你也不要过意不去了,这也不能怪你。我想凡是练婴之人,其中惊吓过程自是难免;只不过我再多费些时日而已。”
照夕这才徐徐抬起了头来,苦笑道:“这都怪弟子太鲁莽了。”
老人这时气色已定,闻言呵呵一笑,一面摇着头道:“你不要这么想了……来!来!
吃点东西,这些葡萄山果,虽非珍品,可是采来不易,我亦仗此,才能活至今日呢!”
照夕不由奇道:“每日采摘山果,岂不要跑很多路吗?”
老人笑了笑道:“自然是了,这旗竿顶山虽不大,但要想跑上一转,亦非凡人一日所能办到。”
照夕这时已对老人元婴起了极大兴趣,不由追问道:“仙师元神所化人形,莫非永远这么小么?”
老人摇头呵呵笑道:“自然不会了,以后练成了,就和我本人一样大小。只是能到我今日地步,已颇为不易了。”
他说罢挑动着长眉,含着喜悦之情,却又叹息道:“我为此婴,真是用尽了心力。
尤其出胎之日,如逢雷雨闪电,或是风雨阴暗之日,千万不可令出,直是要等日丽风和之时,才可小心令出,亦不可远行。”
他说着,显得有些眉飞色舞,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些话给你说,你是不会懂的……总之修为之人,苦了半世,到了婴成之日,也就是苦尽甘来了!”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仙师元婴,为弟子这么一忧,恐怕是再也不肯出来了,这岂不是糟?”
老人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这类初成元婴,胆子极小,可是颇能辨别真伪是非,他已知你非恶人。至我是受了些虚惊,因为这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生人呢!”
老人说着顺手自几上取了一个大桃子,丢与照夕:“你吃个桃子,不要再为方才的事多想了,即使是心存向往,亦是多余之举。因为这种修练关念,目前对你来说是不许可的。”
他说着又指了一下坐位道:“你坐下!我尚有话问你。”
照夕不由心中十分失望地坐了下来,他原本心中存心,想向老人吐露,乞求老人传授这种“炼婴化身”的玄功,却不料老人竟一口道破,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是不可能的事,怎不令人失望?
此时只痴痴地看着对方,欲言又言,老人不由一笑道:“你此刻心情,我全知道,只是天下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我问你,你成家也未?”
照夕摇了摇头,老人遂然笑道:“这就是了,你可知无后不孝么?”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老人遂淡淡笑道:“这当然并不是修为所必需,只是一个人,既生于世,是不可能平步登仙的,他必须对他生存的世界,先有合理的交待。于‘情’于‘理’都有所了结;然后才有资格进取,进一步谈修为成道,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不由恍然似有所悟,当时微微愕了一下;而老人两道如电光也似的眸子,早已看透了这少年的一切,他不由微微叹息了一声,暗惊于他的福厚根慧,他年定也是我道中人。
当时不由甚为嘉许道:“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必走的路,娃娃!你又怎会知道你所走的,不是一条康庄大道呢?”
他本想告诉照夕早晚也是同道之人,只是话到唇边又忍住了,为了怕他先知机宜,心存依赖,反倒违了天道,所以并不多言。
照夕为他这几句话,已茅塞顿开,此刻眸子里闪动着异样光彩,躬身道:“后辈谢老仙师指引迷途,现在弟子已明白了。”
老人不由长长念道:“善哉!善哉!”
他说完了这句话,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微微一笑道:“你既能与我在此相见,我已说过,我们是有缘份,我可以传授你些功夫,你可愿意接受么?”
照夕一听,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张大了眼睛道:“老仙师如肯传授弟子武功,是弟子的造化,怎会不愿学呢?”
老人呵呵一笑道:“算你有造化就是了,只是孩子,我老头子却不能如此便宜你呢!”
照夕一怔道:“老仙师如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老人含笑,连连点头道:“你的话太重了……不错?我是要你为我办一件事,你如果答应,我自然传你几手功夫;并可赠你一件东西,否则,我仍传你功夫,只是那东西却不能送你了。不是我小气,实在这东西,可能为你带来杀身的大祸呢!”
照夕不由十分激动道:“老仙师传授弟子几手功夫,已是弟子福缘,弟子怎敢再企求厚赐?即使为仙师办些什么事,也是应该的,何敢有所收受?”
老人呵呵一笑,猛然拍了一下手道:“好!听你这么一说,我这件事也非你办不可了;而且这件东西也是非你不送了。”
说着脸上笑容满面,照夕不由正色问道:“老仙师有何使命,请说出来好了,弟子只要能办到,定不遗余力。”
老人这时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倒是小事,你一定可办到;而且办不办到,我倒没有什么深求,只是为了出一出我这口气罢了。至于什么事,等过几天再说。”
他笑了笑,招了一下手道:“来,你过来!”
照夕不由慢慢走近,老人笑道:“你不要怕,我是考验一下你的功力如何。因为为我办事,功夫不能太差了。”
他说着徐徐伸出一掌,含笑道:“来,你把掌心贴着我的掌心,只管把你本身真力运出来,无妨。”
照夕点了点头,含笑道:“弟子功力浅得很,老仙师不要见笑。”
老人摇头道:“不要紧,我只是试试,你不要心存客气,需知道,我要看清了你现有的功力,才好传授你新的功夫呢!”
照夕不由点了点头,当时慢慢伸出了右掌,把掌心贴在了老人掌心,方还心存犹豫,谁知掌心才贴上,却觉到老人掌心之内,如同闪电也似的,传进来一股热流。
照夕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心知厉害,那还敢怠慢,当时忙自丹田提起了一口罡气,把掌力徐徐贯出,一成二成,最后到了七成内力,才觉得老人掌心传过的那股热流,慢慢为自己逼出了体外。
这时偷眼看见老人面带喜色,随着又见老人身子抖动了一下,照夕立刻又感到,方才自己逼退的内力,又向自己逼了过来,而且来势竟是奇猛。
照夕不由一惊,二次用足了内力,向外一登掌心,不由全身阵阵颤抖了起来。
只觉得老人掌心传出的力量,时进时退,其势反倒成了互不上下之态了。
是时老人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遂见他掌心向外一登,管照夕立刻感到,这一次传过来的内力,简直是令自己莫可抵御。
顿时只觉得全身一阵奇热,由不住汗流浃背,心中一急,正自无法,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那独特的“蜂人功”。
当时心中动了一下,暗忖不如拿他来试一试,或可敌住老人传来的内力。
想到就做,当时讷讷道:“老仙师留意,弟子要施出全力了。”
老人本以为照夕即使是内力充沛,也不会有何出奇,谁知这一试之下,自己出了五成力,才勉强敌住,不由心中已自大惊。
此刻闻言,更是一惊,当时一面自丹田之内提起一股所练先天无极的内炁。徐徐贯入掌心,一面含笑道:“你只管使出来,无妨。”
照夕答应了一声,心念一动,那只右手,霎时粗红涨大了一倍,他口中闷吼了一声,顿时把“蜂人掌”功,向外一逼。
这种力量可算是运足了,老人本是眸子微闭着的,照夕掌力这一撤出,他猛然睁了开来,口中“哼”了一声,全身竟由不住,猛然晃了一下。
遂见他脸色大惊,大吼了一声:“去吧!”
只见他右掌一抖,照夕只觉得这股内力,像击在了一个有弹力的球上也似,顿时由不住向后面翻,口中大叫了声:“不好!”
却见老人五指向回一拉一拈,照夕不住又向前一栽,这才算是把心神定住。
可是尽管如此,亦难免面红耳赤,气息咻咻不已,他身子也不由得前后地摇晃不已。
老人这时忽的脸色一青,猛然站了起来,只见目光如炬。
照夕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却见老人面色极为难看地道:“这种蜂人功掌力,你是在哪里学来的?”
照夕不由吓得全身一抖,当时吃吃道:“弟子是……是……”
忽然心中一硬,暗忖:我如今日骗了他,日后如被他发现,更是不妙,还不如实话实说好了。想着不由红着脸道:“弟子是由师父那里学来的。”
老人目光如炬道:“你师父是谁?”
照夕不由垂下了头道:“家师洗又寒……”
说着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又接道:“请你老人家原谅……弟子罪该万死!”
说着不住双腿一软,朝着老人跪了下来,老人这时冷冷一笑道:“果然是他……我早已猜到了。”
他点了点头道:“你站起来。”
照夕忙站好了,垂侍一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人目光注视他良久之后,才微微叹道:“这种功夫,你学了多久了?”
照夕此时目中含泪道:“弟子因不知这种功夫的罪恶,只是师父命我练习,我岂敢不遵?”
老人点了点头冷笑道:“洗又寒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你先不要说别的,我只问这种功夫,你练了有多久?”
照夕讷讷道:“大概有半年多时间。”
老人目光一亮,哼了一声道:“这么久?”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又问道:“你可知道这种功夫的罪恶么?”
照夕又点了点头道:“以后我知道了,可是功夫已练成了。”
老人这时目光在身上转瞬不已,低低念到道:“罪孽……罪孽……”
说着步下了石床,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他两道灰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半天才道:“我如今把你这种功夫废了,你有何意见?”
照夕心中一动,见老人已似面有怒容,当时不由把心一狠,心想:“也罢!这种功夫既是如此毒辣,我又何必再为不舍?就请他为我废了也好。”想着不由面色一整道:
“此功力使弟子痛苦万分,多造杀孽,老仙师就为弟子废了吧!”
照夕说完这句话,只以为老人定会即刻动手,当时把目光一闭。老人闻言之后,面容才微带喜色,他点了点头,微微道:“好!你坐好。”
照夕睁开眼,依言坐在了石椅之上,这时老人却嘿嘿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洗又寒这恶魔,如今竟还在人世之上,老夫当初手下留情,倒成了姑息养奸……此人功力智慧俱高一等,只是逆天而行,终究要受天诛。这还不去说他,他最大过错,却是不该种毒在你身上。”
老人说着,脸上带出了难得一见的怒容,如果此一刻洗又寒在他面前,可想而知是一个什么场面。
他眨了一下目光,愤愤地道:“所幸天道不容,他这种奸险的心胸,毕竟不称心,想不到,你竟遇到了我。”
说着冷笑了一声,接道:“这叫他白费苦心!来,孩子。”
说着他指了一下照夕上身道:“你把上衣脱了……这种功夫一日不除,在你身上将一日留下杀机祸根,以后成年累月与日俱增,你将和他一样了。”
照夕这时听得心中阵阵发冷,当时慌不迭,把上身衣服脱了下来,露出赤光的上身,讷讷道:“老仙师!你老要如何下手呢?”
老人叹息了一声,目视着照夕道:“也许这么做,你会觉得很可惜,其实不然,今后你会觉得为此受福了。”
老人说着陡然伸出一指,平空点了一下,照夕不由打了一个极大的哆嗦。
这种感觉,就和当日随丁裳至其师父处,为那老婆婆隔空指点时的感觉一样,只是,比那一次更显着些而已。
老人点了一指之后,眉头微微皱道:“奇怪……你那‘无畏神枢’好似已先为人点过一般,这是为何?”
照夕心中又惊又佩,当时不敢怠慢,即把为那老婆婆所点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人听得连连点首不已,不由详细问了问那老婆婆长相,才笑了笑道:“想不到这老婆子,如今也还健在,看来,似他夫妻已反目多时了。”
照夕问故,老人才笑眯眯地道:“你所遇见的那老婆婆,不是别人,正是你那师父的老伴了蓝江,外号人称鬼爪,想不到他夫妻却在你面前演起把戏来了。”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惊愣得呆了,心中这才想到莫怪那老婆婆要那般说了。
这时老人眉头微皱道:“要说起来,这鬼爪蓝江,却是为人不差。只是他夫妻一向恩爱,又怎会仳离了呢?”
老人五十年不入江湖,自然五十年内,江湖上所发生的一些离奇事情,他不得而知。
本来他对于任何事,也不会再记挂在心上了,只是洗又寒夫妇,对他来说,是往昔极为熟悉的人物,甫闻道来,难免俗念又兴,是故问短道长。
照夕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当然不能有一个合理的答复。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老人,这时老人叹息了一声,遂又看着照夕道:“这蓝江此举,虽有救你之心,但仍为他丈夫保留了一半情面。只看她这一指,只在你‘无畏神枢’上少少用了指力就可知了……她这又是何苦?还不如不点的好。”
说着又正色道:“如今我已用‘无相神功’把你‘无畏神枢’内中毒整个点散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所以为了今后长久之计,我不惜费些功力,为你把身上蜂毒去净,此举实对你破格了。”
照夕这时不由大喜,忙谢道:“老仙师能使弟子还原如初,弟子终身感激不尽。”
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是不忍看你如此青年,落成残暴下场。你此功一失,你那师父如知,将必恨我入骨,只是他也莫奈我何罢了!我却也正好借此,给他一个警戒,他如再执迷不悟,日后即使我不除他,他亦将自焚其身!”
照夕听得好不吃惊,当时催道:“老仙师,你就动手吧!”
老人点头道了一声好:“好!”
遂见他双掌平出,十指微弯,在空中,对着照夕身上抓动不已,这一霎时,照夕就觉得全身火也似热,哪消一盏茶时间,已汗下如雨。
老人这时双手更是上下抓动不已,愈来愈快,照夕却觉得全身慢慢由奇热变成了麻痒不堪,仿佛全身上下,为千百条细虫钻行一般。一时忍不住低头一看,只见肤色,已由红白而转成了微微的紫褐之色,正在惊吓之际,却听见老人低叱道:“坐定了!”
照夕方自一惊,只觉得身形向前一跄,当时慌忙双手用力扶着椅背,总算没有倒下。
就觉得周身皮肤千孔俱开,随着老人手势,流出了一身如墨汁也似的黑色浓汁,又黑又脏,整个上身全沾满了。
老人双手兀自不停地连连抓动着,由是愈来愈多,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住了手,他冷笑了笑道:“你自己看看吧!”
照夕这时惊吓不已道:“老仙师!这些是什么?”
老人遂冷笑道:“这全是那墨蜂身上奇毒,凡人沾上一点,已恐没命了。只因你日久冶炼得已不畏蜂毒,才会没事,你想想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毒,多么可怕?”
照夕不由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当时真有些手足失措的感觉。
老人遂用手一指壁后道:“你推开那块石壁,自有一方清池,此为我所引清泉,你把衣服脱光了,好好洗净了再上来!”
照夕吓得硬邦邦地转过了身子,瞧着老人手指之处,一推石壁,果然应手而开,大小恰巧容一人出入。当时忙潜身而入,走了几步,果见一个大小约五尺见方水池子,两旁有水道引流一进一出,水声淙淙,十分悦耳,尤其那水看来十分清澈。
照夕入牢以来,数日未曾洗漱,见此清泉,真如同久旱甘霖一般。当时匆匆脱了下衣,没身池中,那水竟有些温热,洗在身上不冷不热,却是适意。
他好好把身子整个洗了一净,本想连头也洗一洗,又怕老人等得不耐,所以只把身上洗净,匆匆上岸。见池边手巾衣服摆着不少,只取过毛巾,把身上擦干净了,仍把旧衣穿上,好在上身衣服本已脱掉,那蜂毒并未沾上,下身只好扔掉一边,挑了半天,找了老人一件府绸裤子穿上。裤子倒和自己那一件式样差不多,一切穿好,这才走出来。
一时只觉得,全身上下百孔俱畅,舒适十分,老人这时却坐在石床上微微发呆。
此时见照夕走出,不由一笑道:“好了,你此刻蜂毒全去,一切和本来的你无异了。”
照夕不由跪地对老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谢道:“老仙师如此成全,令弟子没齿不忘,只请仙师赐告大名,以存肺腑,永世不忘。”
老人一面搀起了他,一面微微皱眉:“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名字,实在我这名字也多年不曾提及,不愿再说它罢了,你既一定要问,我也不便瞒你。”
他笑了笑道:“今后你如见了淮上三个老儿,或是你师父师母,只提一声雁先生,他们就知道了。”
照夕对于“雁先生”这名字,十分陌生,只是听来十分好听,也好记,不由默默记在心中。
老人道出了姓氏之后,又轻叹了一声道:“他们如闻我名,定会大吃一惊。只是你我这一段奇遇,却不可随便泄露,你要记住了。”
照夕连连点头称是,老人这时,似已为眼前这些俗念,把平静已久的心绪搅乱了。
他开始在这斗室里,不停地踱着,前后走了一圈,才站定了脚步,道:“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希望能遇到像你这么一个少年,把我几手功夫传给他;并且令他为我办一些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他看着照夕,接道:“想不到,竟会遇到你,这可说是天意,只是如此,也为我找来了麻烦。”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感触的又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也就不要再说他了。”
照夕一时也不明白,他是在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这位五十年前叱咤武林的雁先生,说完了这些话,对着照夕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奇怪了,现在我已决心把我静中参悟的几种功夫传授给你,我们也谈不上是什么师徒,只算是有缘份而已。”
说完这话后,又命照夕坐下,详细询问了一遍他所学的功夫。
照夕自是一一对答,老人有时点头,有时却皱眉不语,有时却连连摇头不已。可见武功师授一道,各门都不一样;而且见解也互有参考。
老人把照夕所学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之后,才点了点头道:“要说洗又寒传授你这一身功夫,也却是不易。只是此人个性过于偏激,他早年就有杀人的嗜好;如今养成怪癖,不易更改了。只是你既身为其徒,却不可坐视不管,今后如能设法劝导其归善,总是要尽力才好。”
照夕连连点头称是,老人说完这句话,忽又摇头苦笑道:“不过,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了……你要小心行事,否则,恐怕对你亦有杀身之难。”
照夕一面答应着,心中不由得想了自己两个师兄的下场,由不住心惊肉跳!
老人似已看出他心中惊恐,当时又叹了一声道:“我既把你蜂毒去净,也就等于伸手管了这件事情,你也不必惊怕,我现在传你几手功夫。即使日后那洗又寒不顾师徒之情,想对你加害,你只要旋出来,他却也莫可奈你何。”
说完先传了一首口诀,令照夕念熟了,这才含笑道:“我在这十天之内,要传你四套功夫,也正是要叫你用来去对付四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只是你不要怕,只要你能虚心学习,多加练习,自会因熟而生巧,对付他等绰绰有余了。”
照夕细念那首口诀,是:
“躬身如虾,张翼似蛾,
引颈类鹤,旋身扬波。”
老人把这十六字,用极为简易的口诀传授与他之后,又令他背诵了一遍,这才笑道:
“你不要小看这十六字诀。”
说着他晃着身子,极为得意地笑道:“你不要忘了,我要令你,用这十六个字,去对付淮上三子中的老大无奇子丘明。”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老人竟会要他去对付这么厉害的强敌,一时不由吓得一呆。
老人冷笑一声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要你办的事,也就是要去找淮上三子,一一要败他们于掌下,一雪我多年心头之恨。”
照夕只是听着,心中吃惊万分,老人笑了笑又道:“然后,你可告诉他们说,你是我的记名弟子,看他们老脸往何处放。”
照夕虽然是吃惊,可是少年人好高爱胜之心,自是难免,因此他听到老人如此的嘱咐,不由得眉飞色舞的笑了,不住地点头道:“好!好!我一定为你老人家出一口气。”
老人鼻中冷冷哼了一声道:“可是你却不要小瞧了这三个老儿……如今五十年不见,自然他们的功力会更高了。”
照夕不由剑眉一皱,老人见状自信地道:“可是,你只要用心地把我这套功夫学会,他们是打不过你的。”
老人的目光,细细地眯成了两道缝,道:“老大无奇子丘明,此人一身功夫,却可说到了炉火纯青地步,自然和你比起来,你是差得太远了,可是你却要用这一手功夫巧胜他。”
照夕不由奇道:“这是一套什么功夫呢?”
老人得意地笑了一声道:“这只是四式连一的一招掌法。”
照夕不由微微诧异道:“只有一招?”
老人笑了笑,用眸子瞟了他一眼,道:“娃娃,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一招功夫,这是我多年来静中参悟出的一套功夫,四种不同的招式,在一式之中同时施出,我看如今天下,能敌这一招的不多。”
照夕心中尚在犹豫,老人已跳下云床,他点了点头笑道:“来!来!来!你不妨试一试看。”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笑道:“弟子哪里行?”
老人笑道:“没有关系,你且试上一试,我不伤你就是了。”
照夕无奈,只好笑道:“你怎么个比法呢?”
老人微微笑道:“把你最得意的功夫,施出来就是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已到一块空处,双手悠闲的垂着。照夕心中暗暗想道:
“你老人家也未免太以小瞧我了,我就不信一招之内,会败在你手中!”
他想着也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了老人身前,一面笑道:“老仙师既如此说,弟子只好得罪了。”
老人只是点头微笑不已。照夕猛向下一刹腰,用“浪赶金舟”的招式,已把身子窜到了老人腹胸之前,这种身法可真是快如电光石火一般。照夕身形一近,只见老人仍似前状不动不移,暗忖:“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已当空举起一掌,足下“骑马蹲裆”,右掌却用了三成内力,突的以“问心掌”劈出一掌。
这一招照夕因胸有成竹,事先已把退路想好,掌力发出亦是旨在投石问路,虚空莫测。可随时收发由心,可谓之狡厉已极。
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照夕这一掌方自劈山,陡见老人两袖一分,居然门户大开。只当机会难得,当时一咬牙,掌力化虚为实,口中空叱了一声:
“打!”
随着那“打”之一字,身形倏地向下一塌腰,这种掌力,可说是全部运了出去。
动手过招,可说是疾如电光石火,不容丝毫犹豫怠慢。
管照夕这么往下一躬身,却见老人一声长啸,他掌力已打虚了,只觉两肋处“气海俞|茓”上一麻,随着打了一个冷战。
再看老人已含笑站在自己身前了,照夕不由惊得脸都青了,以他锐利的目光,几乎都看不出来,老人这种身手,是怎么变的?
他红着脸道:“这种神技,弟子真是见也未见过……你老人家是怎么到了弟子身后?
再请示范一次可好?”
老人呵呵笑道:“自然是好……我就是为了传授你的……你看好了!”
照夕方点头道好,只见老人两袖一分,一声长啸,只见灰影一闪,已到了照夕身后,同时两肋一软,已为他两手搭了上。
照夕依然是莫辨虚实,只是皱着眉红着脸看着老人,这位名为雁先生的奇人,不禁高兴得哈哈大笑。他才开始一一的讲解这一招四式的连环运用,如何现掌,如何旋身。
他并且告诉照夕说,这种功夫是因人而施,譬如敌人攻前胸或腹部,那么受制当在两肋,如攻后背,受制却在前胸,要是顶部,受制却也在顶部。
同时更逼着照夕以身示范,竟是百试不爽,一一如其所言。
最奇的是他对敌,不论你多么厉害的方法,却只有这么一种式子,竟是无法破之。
照夕聪慧过人,不一会儿,已把这一招学会了,老人这时才嘱咐他道:“我所传的这一招,你不可轻用,因为江湖上,明眼人太多,你如不小心收敛,很可能就会在你施展的一霎,被人把要诀领悟。虽不见得为人学会,可是却失了制人的机宜。”
照夕连连点首称是,老人才慢吞吞地道:“三子中的无奇子丘明,此人最高傲,他最得意的一套‘太乙快波掌’,是我所知数十年来,江湖鲜有敌手。我这一手功夫,也就是为了对付他其中最厉害的一式‘撒网过江’,那是在第九招上,如把这手功夫用来对付他,那么他将受制于两肩……”
他似乎非常兴奋的地接道:“我特别要嘱咐你,只许用来对付他这一式;而且事先不可以对任何人,以免失了机宜,你能做到么?”
照夕点头道:“弟子遵命,定能做到。”
老人笑道:“好!好!丘明我们对付完了,再来对付他们第二子……”
他笑得嘴都闭不拢了,接下去道:“老二赤眉子葛鹰,此人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以及巧手神拿,暗器上的功夫,江湖上可以说,难得有第二人!”
他顿了顿道:“我要传你一手功夫,专门对付他的。”
说着遂细细地指点了他一种功夫;然后提到了飞天子叶潜,传授了一首口诀。
(作者为保守机密起见,在此不事先透露,读者以后自知。)
二人为了研究各门功夫,费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照夕只觉得他所传授的功夫,简直是玄到了家,若非内功功夫有极好的基础,简直可说是不得其门而入。
他一直不停地演习着,老人仍是不十分满意,并定了时间,以后每夜再来。
照夕别老人回到自己室内,天已微明,他唯恐令老人失望,一个人在洞室之中,不停地演习着。直到精疲力尽,才倒在了石床之上,昏昏睡去。
自此以后,夜夜潜往老人室内,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这七天的时间里,他真有了惊人的长进。
老人传授了他七八种功夫;并且口授了他一套内功口诀,这口诀日后帮助照夕内功方面,有了不可思议的长进。
这一日,照夕在老人的指导之下,练功已毕,老人对他的成绩十分满意,由不住赞赏有加,遂含笑对他道:“这短短几天来你也确是难得,居然把我传你的这些功夫,练得得心应手,这实在是不容易。由此看来,你资质极高。”
他说着收敛了笑容,微微叹了一声道:“可是……我们也就该分手了。”
照夕这才突然觉出,不由也顿时一愣,这十天来,他和老人之间,真是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虽然他一直是以“老仙师”来尊称他。
可是老人却并不像一个严师般待他,有时候,二人的相处,就像是二对极好的朋友。
所以照夕甫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着老人,现出无比的依恋之容。
老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也不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在想,这几天我们能够在一块……这是天意……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他脸上含着适意的微笑道:“你的出现,却正好为我解决了一些凡世之上的未能遂心之事……在你来说,你也学到了一些在武林中,难以得到的功夫,真可说是相得益彰。”
他微微皱了皱眉道:“至于你那个师父,你却要时时提防着他才好。此人手狠心辣,江湖上无人不知,你虽是他的弟子,可是他如知道,你背叛了他,他决不会饶你性命。
怎么他都是你师父,所以你要谨慎对他,我已给你说过了,你可从蓝江身上下手,如能设法使他夫妇重新和好,那洗又寒自会对你宽容。说不定蓝江的力量,能改变他的劣质……这岂不是一件完美的功德?”
照夕点头称是,老人遂笑了笑道:“自然,光凭口说,你是难在奏效的,我可以设法帮助你。”
照夕惊疑地看着老人,老人却慢慢走到了石桌前,拉开了一格石屉,由内中取出一具黑光铮亮的小葫芦,摇了摇,发出一阵金石之音。
他点头笑了笑,递于照夕道:“你收下这个!”
照夕不由惊道:“老仙师!这是什么?”
老人笑道:“我叫你收下,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照夕惊疑地把这小葫芦接到了手中,打开了盖子,看了看,只见是半葫芦黑亮的小药丸,芳香之味上透鼻梁,不由奇道:“这是药么?”
老人点了点头道:“这是我练制的名为‘小还丹’,因收采不易,仅仅制了这么一点。我本人因练婴耗了许多气神精血,全赖这小还丹滋补,功能起死回生……对你今后用处太大了。”
照夕不由愣道:“可是你老人家今后莫非不用了么?”
老人笑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元婴已成,功夫大进,是用它不着了,你收下吧!”
照夕道了谢,放在身上,老人却皱眉问道:“你不是说那蓝江,因走火入魔,半身不遂么?那么这种东西,却是对她大为有益,我想只需七八粒,也就可使她复元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笑道:“那么弟子如见到了师母,岂不是马上就可令她复元了么?”
老人笑道:“自然可以了,只是你却要留意,这夫妇二人,一向都是诡计多端,我赠药给你的意思,是想你能以它消除你本身的危险,你明白么?”
照夕不由突然大悟,当时点了点头,老人这时拉开了抽屉,却又由其中取出了一口长剑。
照夕只一眼,已觉出此剑非凡,那是一口形式极为古雅的长剑,通体上下约有二尺五六寸长短,一色的墨绿。
老人抚视着这口剑,良久,才叹了一声道:“此剑随我身边,已过了七十年了,如今……”
他叹了一声,猛然递过道:“你拿去吧!”
照夕不由大惊,当时跪地道:“弟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受你老人家如此厚赠,这万万使不得,你老人家还是收回去吧!”
老人微微一笑,单手外探,照夕竟被隔空提了起来。他笑道:“你不要过不去,我既赠你,你就收下,否则我反倒不乐意了。”
照夕仍不敢去接,老人长叹了一声道:“此剑剑名‘霜潭’,为我少年时游华山时,无意自一旧石铺中收购而来。那时此剑隐于一黑绿长石之中,可笑卖石人,不知是件宝物,仅把它当一块好石头来卖,我却以极便宜的代价购得。”
老人笑了笑,又道:“据吾师说,此剑仍是汉朝人莫方子所铸,一度为大将军霍去病所有,南征北讨,仗它立了不少功劳。后来献于皇上,皇上视为珍宝,日日悬挂身边,爱抚不已,故有诗句如:‘圣上弃美人,一意抚霜潭’之说,随后帝死,此剑就没有下落了。想不到千年之后,此剑竟落到了我的手中,这也是天意。”
他嘴角含着爱怜的浅笑,在谈论到此剑过往的历史时,不由轻轻抚摸着这口剑,好似回忆到昔日汉帝使这口剑的情景。
他以拇指轻轻按动了一下剑匣上的一粒明珠,这口剑“锵”的一声脆响,自然地跳出了三寸剑身,一时青光耀目难睁。
照夕不由惊叹了声:“好剑!”
老人随着展手,把它抽出了鞘子,微微带出了一串极为精细的龙吟之声。
一时这间石室之中,就像闪动着一道青蛇一般,只见青光闪闪,剑气森森,微一晃动直如青河倒卷,冷气逼人。照夕几曾见过这种宝刃,当时直惊得目瞪口呆,老人在掌上把玩了一会,遂Сhā入了匣中。
他郑重地递于照夕道:“这口剑,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你要好好地保存着这口剑。”
他长叹了一声,感慨地道:“当初我得这口剑时,自己也曾写了两句话,封于鞘中,你不妨遵照而行。”
照夕小心地接过这口剑,真是惊喜得无以复加,闻言问道:“仙师那两句话,可肯赐告,弟子亦便遵行。”
老人笑着,用手在这剑鞘一面一按,只见翻起一面空鞘,只见他探进二指,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条黄绸带子,笑递与照夕道:“你拿去看看。”
照夕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绸上龙飞蛇舞的书写着两行字,细认之为: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照夕不由打了个寒颤,连连称是,老人嘻嘻一笑道:“我如今功成在即,赠剑于你,另当别论,可是你却要谨守此言,不可将此剑落于他人手中,否则,你当誓守此训。”
照夕连连点头道:“是!是!”
老人这才又把那黄绸子接过,置于剑匣之中,又把剑递于照夕,才道:“我为了避免外人觊觎此剑,特制了这个绿鲨皮剑鞘,可是外形仍不可掩。明眼人一看即知此剑不凡,所以为慎重计,今后你应再以布套一个把剑套好,这么就方便多了。”
照夕这时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心地把剑系于背后,老人似乎了却一桩心事。
他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想,这口剑留着,就藏于此洞中,留赠今后有缘人,却没想到有缘者即是你……哈!天意真是奇妙万分咧!”
照夕不由问道:“弟子有何缘分,仙师又怎知呢?”
老人呵呵一笑道:“在你初来之日,这口剑已不像往日一般安静了,它夜中曾三次惊我。”
说着,眯着眼笑道:“第一次,是你初被困之时,这口剑无故出匣,响了一声,是我推算才知;第二次,是你在洞中意欲误采元丹之时,此剑又无故响了一声,所以我才以琴音扰你,随后你不服,竟再次误采,此剑二次示警,我才专心观察你至今。”
他笑了笑,道:“你说,这不是天意如此么?所以自那时起,我才决心,把此剑赠你。”
照夕听得如醉如痴,由是心中,更把这口剑爱如性命一般。
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此剑昔年在江湖上曾饮了不少恶人魔头的血,只是杀机太重。
前数日我私窥剑气,知道来日尚会层层血腥,只怕这些,都要应在你的手中,你要切记,宝剑虽是杀人利器,却不可以妄以伤人。”
才说至此,那口剑竟在照夕背后,发出一声低鸣,无故出鞘半尺。
老人陡然以手掩口,失态的“哦”了一声,遂张目向照夕道:“你可听到了?”
照夕吓得忙把剑解了下来,果见剑锋已出匣半尺,剑气眩目。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摇了一下头道:“它竟不以老夫之言为是,出声制止,由是看来,只怕来日江湖中大难不了啊!”
说着连连挥手道:“快收起它来!快收起它来!我真怕看它,这是天意,我也无能为力了!”
照夕傻傻地把剑合好,才又背在背上,心中自是惊奇不已。
他虽听过古剑通灵之说,却是只听传闻,尚不曾见过,想不到今日,竟自目睹,自然是又惊又喜,由不住心中通通跳动不已。
老人这时显然为了这口剑,弄得不十分愉快,他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向下搭着。
默默地坐在石椅之上,停了一会儿,才抬起了眸子,对照夕点了点头道:“你也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他微微说出了这几句话,目光又合了拢来,照夕不由几乎想掉泪,他讷讷道:“老仙师,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么?”
老人眼睛也没睁开,只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们缘分已尽了。”
照夕不由顿时怔住了,想不到一分钟之前,尚对自己有谈有笑的老仙师,此一刻竟自冷漠至此?不由几乎冷僵在当地了。
他动了动嘴唇道:“仙师对弟子大恩,弟子今世不能报,来世亦当报之,仙师你……”
老人只是是频频地摇着头,眼睛也不睁一下,以至于照夕的话不得不中止。
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老人却是连连挥着手,意似令去。
照夕不由一阵心酸,当时跪在地上,对他叩了三个头,抬头看时,老人竟已垂首不语了。
他安详地互握着手,出息均匀,已自行功入了定了。
照夕只好含泪站了起来,想到老人这几天,对自己的不厌教导,以及赠送自己这么珍贵的礼物,无异是恩同再造,却在临别之际,连受自己一声谢,也掩耳不闻,真是令人感怀伤心。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却见老人头顶青光闪闪,方自惊异,却见一小人自老人头顶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老人所练元婴。
这小人对着照夕看了看,这次却是面现微笑,他举起一只小小的手,往地道洞口指着,口中就像初生的小儿般,“吱吱”直叫。
照夕知道是老人令自己走的意思,他虽然心中不舍就去,可是又怕打忧了老人练功,只好重重叹息了一声,一时泪流满面道:
“老仙师珍重,弟子去了!”
说着对着那小人深深打了一躬,只见那小人却也对自己合掌连揖,意似歉让。
到了此时,照夕也只好走了,他转过了身子,方走了两步,却闻得那小人口中连叫,不由忙回过了身子,奇道:“仙师还有事嘱咐么?”
却见那小人,很快的由老人顶门一跃而出,再一跳已到了石几之上,双手却抱着一物连跳不已。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看清了,原来那小人手中所抱之物,竟是老人所赠的那个葫芦,不由忙笑道:“谢谢老仙师。”
说着遂走上前去,小人见他走过,忙放下葫芦跳向一边,口中吱吱直叫。
照夕取过了葫芦,突然忆起老人说,内中小还丹有养婴之功。
当时不由拔开塞子,倒出一粒,双手递上小人,诚意道:“老仙师可要受用一粒?”
那小人不由双手在头上摸来摸去,似乎又伸手又害怕的样子,照夕知道他是害怕,遂把药放在桌上,退后了几步。
这样那小人,果然大喜过望,只一跳,已过来,把桌的丹药取过送到口中。
照夕再看石椅上的老人,脸上却蕴起了一丝笑容,自知不便多留,遂又跪谢了一番,这才毅然起身走向壁边,扶梯而上。
回头却见那小人,已坐在石桌上,分着两腿,仰着头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很新奇的模样。
照夕笑了笑,才伏身爬入地道而去,他心中这一霎时真是感慨不已。
暗思老人,如今几乎已炼到了半仙之身,一待元婴长成,即成仙证道,将立万年不朽之身。这是何等福分自己,不知哪一天才能有些成就,也许一生一世,仍是一个俗世的凡人而已。
想着真是感伤不已,他一面在地道里钻左钻右,背上的长剑,时常碰击着青石,发出锵锵之声,他不自禁想到了这口剑,心中禁不住也笑了。
本来他一直遗憾着,没有一口好的兵刃,听师父说,兵刃种类虽多,可是合手合意者却少;而多少年来,自己也只醉心着得一口好剑。
洗又寒虽也赠过他一口剑,可是那是一口较一般为好的剑而已,要是和这口“霜潭”
剑比起来,那简直是有天壤之差。
他一路爬着,脑子里仍由不住欣喜欲狂,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己室中。
一切就绪之后,他又坐在石床之上,心中想道:
“老人曾说过,我有十天的牢狱之灾,如今就要出去了,也不知灵也不灵?”
想着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再者他又想到了丁裳,自己只顾夜夜学武,却不知她这几天来过了没有?要是她果然来过,一定奇怪我上哪去了?要是她真要问起来,我却是如何回答她才好呢?
想着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方在思索应对之话,忽觉得洞顶有一阵细小的铁锁响声,接着又是一阵石块磨移之声,照夕不由抬头注视了一会儿,果见一人影闪动着,遂听到了丁裳的声音道:“管大哥……管大哥!”
照夕忙道:“是裳妹么?我在这里!”
丁裳口中哦了一声,奇怪道:“咦!你怎么又回来了?”
照夕不由笑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丁裳小声道:“前天我来,怎么你不在呢?”
照夕因念及老人所嘱,不敢轻易泄露,当时只好撒谎道:
“谁说我不在,大概我在石头后面睡觉吧!”
丁裳闻言,将信将疑的转着一双眼睛;不过她确也想不到还会怎么了,当时只眨着眼睛道:“奇怪……我叫了好几声,你没有听见么?”
照夕赔笑道:“都怪我不好,我怎会睡得这么死呢,所以今天我都不敢睡了。”
丁裳这才相信,遂笑道:“我看你,这十天好似精神还比从前好些了,倒像不当一回事似的,真怪?”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暗忖:“我的天,我真太大意了,这哪像一个被关的人哪?”
这么一想,不由马上作出了一副苦笑道:“你倒真会开玩笑,我真恨不得想死了算了!”
丁裳才娇笑了几声道:“你不要急,我只是逗你的。”
她说着,忽然声转小道:“今天,我奇*书*电&子^书就是来救你的,我已和那位申屠雷兄约好了,你怕不怕?”
照夕不由暗惊老人神算果然不假,因笑道:“我怎会怕呢?高兴还怕来不及呢!”
丁裳小声道:“好!我已想好了点子了,等一会儿那负责看你的人就要来了,你只管假装叫肚子痛,缠着他,我就到他房里去偷钥匙,要找不着,干脆就把他拿下来,逼着他给你开门。”
照夕连连点头道:“好计!”
遂又想起道:“可是申屠雷呢?”
丁裳嗔道:“傻瓜!你出来了,我们俩人难道还没有办法救他们么?”
照夕遂笑道:“对!还是你聪明,那我而什么时候开始呢?”
丁裳想了想道:“现在就开始吧!天可不早了。”
想着匆匆又把石头给合上了,又上了锁,照夕心中喜道:“这丁裳也不知怎么弄得,居然能把这封石的锁链子打开,她倒是真能。”
想着时间大概差不多了,这才扯开了嗓子大叫道:“喂哟!哎哟……可痛死了!”
自己叫了几声,差一点儿想笑,因想到这可不能笑,遂又双手捂着肚子,大叫了起来。
他这么叫了十几声,果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走到了洞顶,一人捶石道:“小子!你叫什么,怎么啦?”
照夕马上躺下,双手捧腹道:“老兄……你弄点药来,我可是要死了,哎哟!这可是不能活了!”
那人听照夕吼得如此可怕,也不由吃惊不小,因恐闹出了人命,担当不起。
当时匆匆开了锁,移开了石头,跟着一道灯光射了进来。
照夕忙在石上滚来滚去,他灯光照也照不清,只听他大叫道:“小子!你不要光叫呀!到底是怎么啦?”
照夕哎哟道:“我……我……想死!”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想死?小子!你可别给我找麻烦,你老实说,是饿的是不是?”
照夕喘气道:“我也不知……哎哟!哎哟……”
叫到后来,简直是气若游丝,连他自己听来,也是怪怕人的。那人果然吓得不轻,连连拍石道:“唉!唉!这都是他娘的难事,一到我当班,就他娘的出娄子,喂!喂!
我说你就别叫了,这事我也当不了家,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去。”
说着就要起来,谁知身子还没站起来呢,忽被人一把着脖子了,随着一口冷森森的剑刃,在他脸边晃来晃去。
这小子不由吓得“我的妈呀!”一声叫了起来,遂听见丁裳的声音,低叱道:“不要命你就叫。”
这小子吓得手中灯也掉下来了,却为照夕一把接住了,反把灯光往上照着,一面笑道:“对!狠狠地治治他。”
这小子不由直了眼,一面道:“你……你不是肚子痛么?”
照夕嘻嘻一笑道:“你爷爷才肚子痛呢?小子!你乖乖的领着这位小姐,把这牢门开了,要不然她可是杀人的女魔王,你就别想活了。”
丁裳宝剑再次挨在他脸上,一面叱道:“你说!怎么开门?”
这人咧着大口道:“我的小奶奶,你老可别拿宝剑瞎比划,这玩意可是能杀人的呀!”
丁裳娇叱道:“当然能杀人!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又在他脸上贴了两下,这一来这小子吓得又鬼叫了起来,照夕看得真想笑,当时忙道:“你叫什么?快开门吧!”
丁裳也吓唬道:“快点!门在哪里,怎么开?”
这人还装蒜道:“我哪知道呀?”
才说到此,却又啊哟的一声,却见顺脸滴下了不少血,丁裳这小丫头,可真狠,真用剑划了他一下,这一来,这小子不由吓得又鬼叫了起来。
好在他头在洞里,声音倒传不出去,照夕用灯照着他厉声道:“你说不说?”
这小子一面哭,一面道:“我说!我说!那位小奶奶别扎着我脖子呀!”
照夕忍不住笑了,遂道:“裳妹!他答应了,你就别再制他了!”
丁裳这才一把把他抓了起来,剑尖就挨着他后心,一面冷笑道:“走!你带我走,你只敢出一点声,我就给你来一个血窟窿。”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连声道:“是!是……是……”
说着照夕就看不见他二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左墙角内,一阵辘辘的响声,跟着却见平空吊起了大半截石墙,原来另有机关。
照夕正奇怪,却见丁装已持剑,正比着一个黑胖的小子在门外站着。
照夕忙含笑跑出道:“好了!没事了。”
那胖子却哭丧着脸道:“你自然是没事了,以后就是我的事了。”
丁裳却娇嗔道:“你还说。”
说着手往前动了动,那胖子又杀猪似地叫了起来,照夕不忍道:“算了吧!我既然出来了,就饶了他一命吧!”
丁裳却冷笑道:“哼!你的心倒软?”
照夕这时才看清,原来这小姐仍然是男装的打扮,小帽子上还有一块翡结子,闪闪发着绿光,一条大黑辫子又黑又粗,再衬上一双大眼睛,倒真像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当时不由对她笑了笑,才低头对那胖子道:“你只要告诉我们,我那两个同伴关在哪里?你领我们去,我们就饶了你。”
这胖子方自叩头,丁裳已冷笑道:“这不要问他,我知道!”
她猛然向回一抽剑,随着左手玉指向前一戳,这胖子已被点中|茓道,啊哟一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十一
丁裳以快手法,点倒了这胖子之后,遂对照夕匆匆看了一眼,道:“快跟我来!”
照夕笑了笑道:“你的本事不小啊!”
丁裳皱着两弯秀眉,一面跺着小蛮靴道:“哎呀!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说笑话,我都快急死了!”
照夕不由笑道:“你不要急,他们不出来算了,如若这时候出来,我还要给她们好看呢!”
丁裳见他那种慢条斯理,毫不惊恐的样子,真是又气又笑,当时笑颦道:“得啦!
你要是能,也不会被人家关在地洞里了!”
照夕不由脸一红,还想分辩几句,见丁裳已顺着石级,一层层上去了,不由忙追上道:“你上哪去呀?”
丁裳回过身子微微一笑道:“咦?不去救申屠雷?”
照夕点了点头,道:“你怎么会认识路呢?”
丁裳不由脸色微红道:“我给他送过好几次饭,怎会不知道呢?”
照夕不由笑道:“那我们可就快去吧,要不然时间可来不及了!”
丁裳这时已娇躯扭动,嗖地蹿上了一座屋檐,回首道:“随我来。”
稀冷的月光之下,但见两条黑影,兔起鹘落,疾如电光石火般,一霎时已驰也数十丈以外。
照夕这时约摸才看清,这附近好大的一片庄落,几乎把整个一个山坡全占满了,怪石古树,更是到处都是。屋角都是隐在林深之处,有高可参天的辽望刁斗,一看即知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山寨子。
他心中暗暗惊叹着,方自疾驰之际,却见前行的丁裳细腰猛地向后一折,竟以“金鲤倒穿波”的姿态,倏地一个疾穿,落在了照夕身边,低叱了声:“有人!快伏下身子!”
遂听见“叮咚”的一声,一件暗器,批在山石之上,击出了一点火花,跟着一条人影,殒落也似的往下一落,冷笑道:“何方小贼?胆敢扰乱白云山庄?”
这时丁裳已把身子伏下,见照夕依然站着,不由得轻轻拉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照夕心中已把这庄中之人,都恨透了,此时一晃身子,已闪一到了这人身前,低叱道:“我看你才是小贼。”
他口中说着,猛然往下一沉胳膊,那贼子绰号青狼,姓姜名维,一身功夫也还不错,专门负责这山寨中巡更的任务的。不想误闯着管照夕,只以为是奇功一件,却没想到对方是这么扎手的人物。
此时见照夕一沉臂,就知道有厉害招势,不由向后猛一仰身子,“卧看天星”,果然把照夕的“进步随身”这一招让了过去。
这时丁裳见照夕竟和对方打了起来,心中又急又气,只怕那贼子出声喊动,惊醒了别人。自己和照夕虽可逃走,要想救人可是不行了。
所以此时不由急道:“管大哥,快把他给整制了吧!”
青面狼姜维,忽见一边又冒出了一个少年,和对方彼此呼应,不由心中一慌,顿时只觉后颈衣领处一阵痛麻,身子已为当空举了起来。
照夕用“云龙探爪”的快式子,只一把已把他抓托了起来,姜维负痛方想大叫,却觉得尾闾骨“鸠|茓”上一麻,顿时就昏了过去。
照夕轻轻向前一丢,已把这贼子摔到了一边。动手不过一照面的功夫,就把他料理了。
一旁的丁裳不由十分赞赏道:“你真有一手呀!”
照夕微微一笑道:“对付这种小贼,再要不行,我的功夫可算是白练了!”
丁裳此时辫别了一下地势,遂用手往一边一处石岗上一指道:“你那位朋友,就关在那边,那儿有一盏小红灯,你可看见了?”
照夕照其手指处一看,果然有一盏红红的小灯笼,在夜风里晃来晃去,不由低声道:
“可有人看守着?”
丁裳点了点头,遂小声道:“红灯处就是一个暗卡,有两个人,我们一人一个,把他们料理了!”
照夕自然道好,丁裳却把伪装为男人的一条大辫子,盘在了颈子上,单手后背,只听见“咝”的一声,已亮出了一口剑来,遂笑道:“你不用宝剑么?”
照夕手才摸剑把,忽然想起此剑光华太甚,难免令丁裳起疑,不由又放下了手,笑道:“对付他们,还用什么剑?”
丁裳这时却没有想到,他既是才由牢中出来,身上怎么带着宝剑呢?
当时笑了笑道:“当然罗!你本事大嘛?”
说着身形一拱一伸,已如同一只箭似的,射了出去。照夕紧跟而上,果见一座石质矮屋,隐在山边上,如不留意细看,真还看它不出。
二人鹿伏鹤行,已掩到了那小屋附近。这时才看清,那石屋内隐隐有一线灯光,石屋的一扇木头窗子,也高高支起。
照夕对丁裳打了一个手势,意似前进,他自己首先向前一纵,跟着一矮身,已伏在了窗下,真是轻如落叶,没有带出一点声音来。
丁裳这时也跟上来,二人在窗下交谈了一句,照夕慢慢伸出头来,向室中一看,却见这石屋内,果然有两个人。一人约四旬左右的年岁,睡得正香,赤着上身,张着嘴,却没有太大的鼾声;另一人却是穿好了衣服,桌上放着一口折铁钢刀,正自支着头在桌上打盹儿。一盏油灯闪闪欲灭,照着这间石屋子里,一会儿明一会儿黑,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丁裳遂用手指了指床上的那人,叫照夕对付,想是忌讳他没有穿衣服,又用手指了指坐着的那人,意思是留给自己整制。
照夕微微一笑,只见他身形一长,已如同一只狸猫也似的,窜进窗内,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床前,骈二指在那人“睡|茓”上轻轻一点。
那人似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又翻了个身子,却又继续睡下去了,不过这睡眠可延长他两昼夜之久就是了。
照夕轻易地料理了这汉子,再看丁裳也已点了那人的后背“志堂|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蹲着身子还不停地在那人身上摸索着。
照夕忙掩了过来,却见丁裳自那人身上掏出了一串钥匙,面带喜色道:“好了,钥匙找到了,大哥快随我来。”
照夕问道:“你知道地方么?”
丁裳身子已如同一只怪鸟也似的窜了出去,并还小声地嗔道:“哎呀!你真是啰嗦。”
照夕才想起这问题已问了她好几遍了,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去。却见丁裳兔起鹘落已翻扑过了一座泥岗,突然回过身来,用手指在嘴唇上按了按,轻轻道:“到了,声音轻一点!”
照夕因急于想见申屠雷,不由小声问道:“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救他!”丁裳一双大眸子转了转,笑道:“你呀!连你自己也是黑牌,见不得人的,还是看我的吧!”
说着正要转身,却又回过头来,吞吞吐吐道:“你那朋友还当我是男的呢,大哥你可不要说破,好不好?”
说着一双妙目,注定着照夕,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暗忖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忽又转念拜弟人甚好强,他要知道是个女孩子救他,定很羞愧,好在此举只当是开个玩笑,即使以后申屠雷得知,也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
想着不由含笑点了点头,丁裳这才笑着转过身,微微伏下了身子,向前走了十几步,在一块石头上站住,回头对照夕一笑道:“这就是了。”
说着轻轻用手在那石板铁环上扣了几下,发出铮琮之声,果然下面传出申屠雷的声音道:“是谁?”
丁裳双手用劲,把那块石板拉起现出盘大的一个窗口,一面低声道:“申屠兄不必惊慌,小弟来了!”
照夕心想她倒装得挺像的,就听申屠雷极为兴奋地哦了一声道:“是丁兄么?小弟等了你半天呢!”
丁裳回头看了照夕一眼,似乎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遂又转过头道:“小弟已把管大哥救出来了,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救你。”
申屠雷似大为惊喜,忙道:“管大哥也来了么?”
照夕忙把头露向洞口,一面叹道:“二弟!一切出来再谈吧!”
申屠雷这时已看清了,果然是管照夕,不由大喜过望,忙由石床上跳了起来,一面道:“只是,这门没有办法开呀!”
谁知才说完这几句话,只听见一阵轰轰的大石起落之声,洞中竟吊起了一门,现出了丁裳修长的影子。申屠雷不由大喜,忙挟起了青砚,一晃身纵了出去,照夕才知丁裳乘着他二人讲话的工夫,竟自把门开了,也不由惊奇十分。当时忙站起身来,四下看了一会儿,却不知丁裳由何处潜身下去的,正在左顾右盼,丁裳、申屠雷、青砚三人已相继走了出来。
申屠雷和照夕情谊深厚,见面不由紧紧互握着手,互相含笑问候,丁裳却在一边皱着眉催道:“好了,这不是你们兄弟论情谊的地方,快走吧!”
一言惊醒了申屠雷,他忙松了照夕的手,突然转过身来,朝着丁裳深深一拜道:
“小弟多蒙丁兄数日来赠食之恩,此番又蒙救命,二恩加身,如同再造,请受小弟一拜!”
丁裳不由摇手不已,忙伸出手想去搀他,不想申屠雷数日来,已把这位丁兄感铭五内,又见对方亦是翩翩少年,岁数似比自己还更小,却有如此能耐,心中已存下深交之意。此时见他伸出手来,误以为要同自己亲热寒暄,忙也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丁裳那只玉手,方觉入手细柔,仿佛女子一般,丁裳已吓得惊叫了一声,挣开了他的手。一面后退了好几步,一张脸,已红透了,好在是夜晚,谁也看不出罢了。
这动作使申屠雷怔了一下,只当是自己太冒失了,不由苦笑着看了照夕一眼,遂吃吃道:“小弟太冒失了!”
这时丁裳才转过念来,自己此刻要女扮男装,又怎么怪人家轻薄。虽然心中不大得劲,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含笑上前道:“申屠兄休要见疑,实因小弟这只右掌,伤了一指骨节,惟恐负痛……倒没有别意。”
说着一双杏目,向照夕瞟来,转了一转。照夕方看着好笑,心说这可是你自己找的麻烦,看你如何交待,这时见丁裳居然急中生巧,竟以手指负伤应付了过去,不由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忙忍住,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位丁兄适才救我,被大石头压了手指一下,正巧滚下了一块石头,ρi股也被砸了一下,恐怕也是不轻。”
丁裳知道他是有意开自己的心,偏又不好解释,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急得嘟着小嘴,中居雷不禁也逗得笑了,一面道:“难怪呢!”
这时一旁的小书僮,也向二人跪拜一番,向丁裳谢了救命之恩。丁裳生恐多谈露了马脚,再方面身在虎|茓,也不容如此大胆,当时忙向照夕道:“大哥!我们快走吧,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申愿雷也惊道:“丁兄弟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照夕心中虽想找着金福老,给他一个厉害,出一口恶气再走。经不住二人一催,心中却又想到,自己幸脱虎口,虽然十日来又有奇遇,却也不知那九天旗金福老的身手如何,万一要是不能胜他,岂不是自寻死路。何况自己新得“霜潭”剑,如落他手中,更是不值。
想着只有长叹了一声道:“暂时便宜这帮东西了,我们走吧!”
丁裳最怕生事,这时忙转过身子道:“这条路我熟,三位随我来。”
说着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凌霄大雁,起落之间,已纵出了八丈之外。
照夕对于她身手,早已熟知,申屠雷却是初次见到,见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十分佩服。只是对于这位小兄弟尚为陌生,打算着回去之后,好好问他一问,和他结为金兰之好。
他这么心中转思着,一把已把青砚挟在了腋下,同时照夕轻登巧纵,紧随着前行的丁裳,不一刻已绕出了这片山庄。
由于丁裳对这一路地势十分熟悉,所以没有遇到什么暗卡,四人顺利扑奔到了山下,这时东方却已微微露出了些曙光,天也就快亮了。
四人经过半夜地奔驰,尽管有一身功夫,却也难免有些疲倦了。尤其是申屠雷还抱着一人,丁裳前行到了一片树林,才回过头一笑道:“好了,到了这里就不用怕了,我们歇一歇吧!”
申屠雷放下了青砚,那小书僮被挟了一路,早已腰酸背痛,一下地,就躺下了。申屠雷不由笑叱道:“当着丁兄弟,也不嫌难看,还不站好。”
青砚忙要爬起,丁裳却笑着伸手道:“没关系,你就睡一会儿吧!”
青砚又躺下了,申屠雷却对着丁裳一笑,露出编口的一口牙齿,遂道:“小僮无知,丁兄万勿见笑才好。”
丁裳忙道:“哪里,哪里。”心中却也觉出,这申屠雷似很想和自己接近,偏偏自己女扮男装,似此行径,早晚要被他看出,想着不由转目一边,却连正眼也不敢去看申屠雷一眼。
偏偏申屠雷自一见丁裳,就觉出对方翩翩年少,珠玉其中,已对他生了好感;偏又是自己大恩人,由是更生接纳之心。
此时好容易有了机会,不知如何,自己只一看他,对方总似有意无意把目光转向一边,心中不禁暗觉希罕好笑,只疑对方是一个新出道的少年,稚气未退,更带孩提时之羞涩,不由更存了好奇之心。当时目视着照夕道:“此番弟等遇难,若非是这位小兄弟赐食救生,这时怕早已饿死洞中。大哥有此挚友,为何早不见告呢?”
照夕不由展眉一笑,遂看了丁裳一眼,才道:“说起他来,也不是外人,尚是我一个同门师弟呢!他此番前来,也是凑巧,岂但你不知,连我也是毫不知情呢!”
申屠雷不由惊喜道:“这么说来,当不是外人了。”
说着略微低了一会头,意存吟哦,却又抬起头来,正色朝照夕道:“丁兄对我大恩,没齿不忘,我既与大哥有金兰之好,丁兄如不弃,我三人不如再订兰谱,何妨加增丁兄一人,大哥及丁兄之意如何?”
说着目光射向丁裳,满脸真诚之色,这一来照夕和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尤其是丁裳已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方道:“这个……”
却见申屠雷一双俊目注定着自己,并似微微有些不悦之色,当时急得头上已冒出了汗来,知道自己一时好玩,可惹出了大麻烦来了。
无奈对方话已说出,如表示不可,势必令对方难以下台,一时之间,只好把心一横,心说将错就错,就与他结拜一下又有何妨,日后自己不在时,请管照夕再告诉他实话也就是了。
想着反倒装成笑脸道:“小弟末学后进,如何能与兄台金兰论交,如兄台一意如此,小弟遵命就是!”
申屠雷大喜过望,当时就问她生辰年日,照夕见丁裳玩笑开得太大了,有心说破,却又碍着丁裳情面,怕她害羞,此时闻言不觉大笑了两声,道:“我这小兄弟样样都好,只是遇事太害羞,你却不要太逼他呢!”
说着目光向丁裳看了一眼,这句话原意,本是想令她自己说穿了算了。
却不想了裳一听照夕说她害羞,反倒生了娇性,仍不露出真相。当时报了年月,却只有十七岁,自然是她最小,三人又望空一拜,算是定了金兰。
丁裳又编了谎话,告诉申屠雷说自己名叫丁尚,和本名丁裳同音。
照夕只是在一旁暗笑不语,忽然他心中一动,暗忖道:“看他二人,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红颜玉女,如能结为两好,倒是一桩佳事……”
可是心中却又有些对丁裳依依之念,转念又道:自己本已有素心之人,此番回京,就要见面,于情于理,绝无舍江雪勤而就丁裳的道理。虽然她对自己恩重情深,却也不能喜新厌旧,不如成全他二人,自己也正可落得心安,岂不一举两得。
想着不由反倒认为丁裳这一女扮男装,倒是正好令二人亲近了。
这么一想,不由心中暗喜,更是有了主张。此时丁裳已又催行,照夕忽然想起一事道:“糟了!”
申屠雷问故,照夕剑眉微皱道:“我们只顾得逃走匆忙,却把马和东西,都忘了!”
申屠雷也不由啊呀地叫了一声,急道:“我还有不少书和东西呢!这可怎么办?”
二人正在又急又恨的当儿,却见丁裳笑眯眯地道:“你们不要操心,这点小事,两天以前,我已为你们办好了。”
二人不由又惊又喜问故,丁裳才含笑道:“我自管大哥失踪之后,到处找问,总算为我打探出你三人误投金福老贼巢。是我夜晚潜身找到贼|茓,虽没找到你三人,却在马槽内发现了大哥的马,另有二马一骡,知是申屠兄及贵仆所骑,我就来了个声东击西,把这几匹牲口一并救出来,一口气带返市街旅店之中。申屠兄的东西,却是没见,倒怪我一时疏忽,莫非其中尚有什么贵重东西么?”
申屠雷微微皱了皱眉道:“三弟既已把坐骑救出,已是万幸,至于东西,倒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全是些书稿之类,倒是有一方家传古砚,丢了有些可惜罢了!”
说着却又怕丁裳引为自责,忙又笑道:“好在也不怕老贼能逃上天,日后有机会,我再来追讨就是了。”
照夕也连连称是,申屠雷却朝照夕看了一眼,奇道:“咦!你的剑怎么还在身上?
莫非没有被老贼师徒收去么?”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方想明言,却记起老人所嘱,不可对任何人泄露之言,当时心中好不为难。只好勉强一笑,道:“这或是老贼一时太疏忽了。”
申屠雷心中虽奇怪,无奈这种小事问过了也就算了。当时愤愤道:“我那口剑,虽非是干莫利器,却也是百炼精钢所铸,却便宜了老贼了,日后见面,定要他加倍还我个公道!”
三人谈了一阵,见天已大亮了,不便在此林中久待,相继起身,好在离镇上不远,不一刻也就到了。
丁裳引三人到了自己投身的那个客栈,三人定了房间,洗漱一毕,好好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已过午,照夕方唤起申屠雷主仆二人,想找丁裳共出用饭,谁知走到丁裳室前,却见室门紧闭,才叩了几下门,却见一个伙计过来哈腰笑道:“客官是找丁爷么?”
二人点头称是,那伙计干笑了两声道:“这位小爷走了半天了,说是有急事不等您二位了,叫小的转告二位大爷一声。”
二人闻言,都不由相继一怔,相互看了一眼,那伙计一只手伸在大褂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封发皱的信,道:“那位小爷走时,留下了这封信,请二位大爷过目!”
照夕接过信来匆匆拆开,见一只素笺上草草书写着几行字体,为:
“二位大哥:小弟因有事,急于至京一行,二兄虽亦同途,却因日来疲累过甚,宜稍歇一二日再行为是,故此不便惊扰,先行一步,日后在京见面,再图把握,匆匆布此敬颂旅祺
小弟丁尚拜草”
照夕看后,只是一笑,知道她是怕同行不便;再者此女却是生具娇嗔怪性,一意纵横不喜拘束。知道日后在京,仍能见面,也就一笑置之,申屠雷却是好不失望,叹息了一声道:“唉!这位小兄弟,也未免太见外了!”
照夕含笑道:“我看他是一向放任惯了,不喜拘束,好在到北京之后,总可见他,你也用不着遗憾。”
申屠雷也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三人,理应时常接近才是,他却一意孤行,此去北京,万一遇到什么歹人……”
照夕摇头笑道:“那你大可放心,这位丁兄弟可不似我两个这么大意,慢说他还有一身武功,即使是没有,他也能逢凶化吉。”
申屠雷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我到放心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照夕又恐他问起丁裳的事,令自己也难以回答,忙Сhā口笑道:
“我们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路呢!”
申屠雷才答应了一声,当时随着照夕回到房中,呼来店伙,胡乱叫了几个菜,和小僮青砚一并吃了个饱,才打点着上了路。
此番上路,各人心情全都不同了,尤其是管照夕,一别家园数年,思念双亲和心上人,真是与日俱增。此刻家园在望,好不兴奋,一时奋马加鞭,到了晚上,可已经看见了北京的城门楼子了。
只见远远的高大城门之下,站着几个兵了,悬着一排气死风灯。尽管是天已黑了,进出旅客,仍然是络绎不绝,三人略一商量,被询时的答话,遂各自下马。那门官待三人走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照夕微笑道:“我是返归故里的,他主仆二人是进京赶考的!”
那小门官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觉二人英姿飒爽、文质彬彬、器宇不凡,也没有什么刁难,立即放行。三人进城后,行不几步,那门官已喝令关城了。
原来已经是深夜了,照夕与申屠雷并肩放骑,小僮儿青砚远远在后跟着。
照夕此刻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真恨不能Сhā翅飞回家去,不由连连催马而行,行到西单牌楼,只觉两旁店面,灯火如昼。申屠雷忽然在马上抱拳戚然道:“家叔居外已在不远,我先告辞了。”
照夕忙下马道:“今夜已晚了,你何妨先到我家去歇上一晚。”
申屠雷笑道:“你家早晚我是要去的,何必忙在一夕,何况我又有小僮随身,多有不便,改日再向伯父母请安吧!”
说着上了马,又拱了拱手,照夕此刻急于回家,好在彼此都留有地址,也不过暂时分别,见他去意已决,遂也不再相强。当时窜身上马,回头笑道:“如此再见了!”
随即各自扬鞭,背道而驰,一时蹄声得得,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豹子胡同的将军府,依然如昔日一样的雄峙着,高大的檀木红门,紧紧闭着,两座大石狮子,左右各一,好不威风!
红纸糊的三个大灯笼,高高悬在门檐上,上面三个大字:“将军府”。夜风之下,这三个大灯笼晃来晃去,更增肃穆之感。
忽然一骑火骝神驹泼刺刺扑抵门前,一公子翻身下马,他仰视着久别的家园之门,心中真是忍不住的狂喜。看看那两块上马石,左右立着,依然是磨擦得光亮亮的,记得往年马僮把马备好牵出来,自己总是在这里上马。如今匆匆六年时光,自己再归故里,却已学成了一身绝技,他用手中的鞭子在石上抽了一下,不禁得意得哈哈笑了起来。
忽见侧门射出一道灯光,一人喝问道:“何人大胆,莫非不知这是管将军府第么?”
照夕哈哈一笑道:“不才就是来拜访将军的,请你往内通禀一声吧!”
这人忙由内走出,身着绿营号衣,腰悬倭刀,一只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往照夕身上照了照,又叱道:“你是做什么的?”
照夕见这人面容很生,知道六年来府中已换了不少人,难怪不认识自己了,当时微微一笑道:“我是找人的,麻烦老兄进去通知一声。”
说着遂牵马而上,这门卫不由后退了一步,大声道:“不要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是气笑不得,遂道:“我姓管!”
这小兵怔了一下,见照夕笑嘻嘻的样子,所说姓氏,又和将军相同,误以为是存心来找玩笑的,不由把一双老鼠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右手握刀,向外一抖,呛啷的一声,已把倭刀撤出了鞘。向前跨了一步,亮了一下手中刀道:“小子!你成心找死是不是?
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此胡说八道?”
照夕见他居然拔出了刀来,不由哈哈一笑道:“好个不讲理的东西,你还敢杀人是不是?”
这小兵一面回头叱道:“老徐!快出来!”
一面把那盏灯往一边一放,晃了一下刀道:“我倒不想杀你,把你送到提督衙门,叫他们好好整治你。我要杀了你,还得给你抵命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心中不由想道,自己数年不回,居然家里人都不认识了。
忽然又一转念,自己何苦逗他们玩,不如实告诉他们算了,想着冷哼了一声道:
“你去把门房的马侍卫叫出来,看看他敢抓我不敢?”
这小兵顿时怔了一下,这时又由侧门走出一人,照夕仍不认识,那小兵回身轻轻说了一句道:“这小子成心是来找麻烦的,这么晚了,他非要来见将军,又没有名片,也不说是干什么?”
那另一人一面挎着刀,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可放明白一点,你是哪一府的?有什么事要见将军,天这么晚了,将军已快睡了,你又不说为什么,我们怎么往里传?”
照夕又往上走了几步,摇头一笑道:“你们不认识我,我告诉你们去把马侍卫或是岳侍卫随便叫出一个来,就明白了。”
二门丁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人点了点头道:“好吧!你等一会儿。”
说着遂进去了,那另一人还不时上下打量着照夕,手中刀也收回了鞘里,一面皱着眉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问你怎么不说呢?”
照夕也不理他,只是微笑,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大声咳嗽吐痰的声音,跟着岳侍卫的粗嗓门道:“你们他娘的就会吃饭,一点小事也得叫我,就告诉他天黑了将军不见就得了。”
那另一小兵暗笑道:“小的都说了,他说要请岳爷出去一趟,没办法。”
遂又听岳侍卫大声道:“找我出去,还不是一样……一句话,不见客。”
说着已由侧门内,走出了两个人来,虽只是六年不见,照夕却见这岳侍卫已老多了,背也有些拱了。他一出来先咳了一声道:“是哪一位呀!我们将军这两天气喘,晚上不见客。”
照夕冷笑一声道:“老岳,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你们是当真不打算叫我回来是不是?”
岳侍卫不由大吃了一惊,他忙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朝照夕认了认,又把一旁的灯提起来,在照夕脸上照了照,口中啊哟了一声,把灯向一边一摔,噗嗵一声拜倒在地,喜道:“二公子!你老可回来了……将军和夫人想你都快想煞了。”
照夕忙上前一步,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一面笑道:“总算你还认识我,我们进去吧……要不是你,我只怕连门都进不去了呢!”
说着目光向一旁二兵了转了一下,二兵早已矮了半截,照夕一一把他们搀起,一面笑道:“我一别家园六年,也莫怪你们为认识我了……算了,没有事。”
岳侍卫还要骂他们,却为照夕拉了进去,这消息就在老岳的口中,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
立时全府震惊,起了一片欢潮。管夫人正在躺着吸烟,思云在为她烧着烟,用小银签子在挑着,闻讯连烟也不顾得抽了,双双从内院里跑了出来。
太太是小脚,边跑边叫道:“你这丫头,倒是搀着我呀!光顾了自己跑了!”
思云红着脸又回过头来,这时候厅门开处,一个英俊的少年,已经出现在厅内了。
他喜极而泣的流着泪,叫了一声:“娘……”
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已跪在了太太跟前,管夫人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人,是那么结实黝壮,他那眉眼和鼻子,虽然依然如往昔一样的英俊,但是江湖风尘,已为它染上了一层刚劲的资质,不再是白皙娇嫩了。管夫人伸出那双抖颤的手,紧紧握住了少年人的双臂,只说道:“照夕……真是你……我的儿……”
也许是太兴奋的缘故,眶中的眼泪,也扑籁籁地淌了下来,呣子二人紧紧拥抱着,就连一边的思云,也感觉到鼻子酸酸的。她只张着一双大眼睛,连续的叫着:少爷……
少爷……”
照夕对这个往昔贴身的小丫鬟,倒是记忆很深,他分出一只手,抓着思云一条玉腕,微笑道:“思云你可好?”
小丫头一时低下了头,脸红得像块红布也似的,她又羞又窘,只是点了点头。照夕猛然觉出,她已是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女孩子了,也知道害羞了,才忙把手松开。这时早又有一人,像一只小鸟也似的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叫大嚷道:“二少爷……二少爷在哪呀?”
眼看到了照夕,她却也是羞得低下了头,照夕朝她也点了点头道:“念雪……你们都是老样子。”
念雪这才含笑走上前,一面眨着眼道:“少爷长高了,也黑了。”
思云捂着嘴,朝念雪小声笑道:“还带着宝剑呢!”
管夫人这时已把照夕拉到一边坐下了,一面回头对思云、念雪道:“去喊老爷去!
快去!”
二人答应了一声,方要往回跑,门外已传进将军的大嗓门道:“谁回来了?”
接着门帘打起,将军的光头已出现在了厅内了,六七年不见,看起来他是老了,两鬓的头发,都变白了,人也瘦了,可是腰干仍然挺得很直,嗓音仍是和往常一样的洪亮。
他穿着黄茧绸的马褂,双袖卷起一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进门,目光已盯在儿子身上了。他显然有些激动,张大了嘴,却用很小的声音道:“果然是你……照夕……你回来了!”
照夕忙上了一步,跪在这个老人身前,一时泪如雨下,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生命里,尽管遭遇到许多不平凡的事,也遇到过许多不平凡的人,但他确信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眼前的老人——他的严慈的父亲。
父亲的音容,虽是六年的间隔,在他来说,依然是恍如昨日;父亲的威严,虽然也是许久没有领教过了,可是这个大孩子,却是一样地谨慎着。老人的影子,就像是一棵耸立的百年大树,白昼的日光,寒夜的星月,都不能使他挺立的庞大影子稍有偏差,正是“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
照夕只战兢兢地说了声:“爹爹……孩儿不孝……”
将军却慈祥地叹息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微笑道:“你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管将军已笑着坐下身子,点了点头道:“你坐下,不要害怕,爹爹不说你了,只要你回来了咱们就好办……”
太太这时走过来,摸上摸下,泪光笑容,在她略显失去年华的脸上,构成了一副难以形容的神采,那就是“母爱”。
她硬把儿子按坐了下,一面回过头来对将军道:“你千日盼,万日盼,今天总算把儿子盼回来了。你已答应我不再说他了,你可记好了。”
将军哈哈大笑着,拍了一下腿道:“你看看!他进门我说过他一句没有?儿子大了,怎能像从前一样,这不用你操心。”
他笑视着这个英俊的儿子,点了点头道:“看你样子,大概在外面吃了些苦,你是从哪里来呀!这六七年都干了些什么?”
照夕点了点头,看了双亲一眼道:“说来话长,容儿慢慢讲来。”
夫人叹道:“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
将军叹道:“唉!年青人走些路算什么?他哪会累?你叫他说吧!”
太太却又问吃过饭没有,还有东西没有,累不累,照夕不由十分感动。多少年了,从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他连连摇着头,这才开始把别家后的经过,慢慢一点点地道了出来。
这一说出来,把厅中每一个人都听得呆了,尤其是管将军他听到儿子这多年来,竟自拜在异人手下,学了一身惊人绝技,不由十分惊异。等到照夕说完了经过,他才张大了眸子,上下看着照夕道:“你是说,这六年多,你练成了一身功夫?”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管将军嘻嘻一笑,遂由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旁,伸出一只手,在他膀子上抓了抓,却摇头笑道:“我不信。”
照夕见父亲如此,不由也笑了,他反问父亲道:“你老人家要怎么才相信呢?”
将军眯着一双眼,笑道:“你不妨显一手给我看看。”
他话才一说完,就见当空人影一闪,一条疾影由自己光头上掠过,带起一阵疾风,老将军不由啊了一声,再看儿子已到了身后。他忍不住哈哈一阵大笑,遂一翅大拇指道:
“好轻功!”
照夕却笑嘻嘻地道:“你老人家看看后面的辫子。”
将军怔了一下,遂用手把脑后的那小指粗的一条小白辫向前一摆,不由大吃了一惊,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目视处,那条发辫文尾,竟像是如刀切也似的,断了寸许长短的一截。老将军口中忍不住“啊”了一声,他抖颤着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照夕含笑打了一躬道:“孩儿该死,令父亲受惊了。”
他说着右掌伸处,那一小截发辫,平平地放在掌心,立刻全房中的人,都惊动了,一齐围了过来。管夫人口中一个劲地念着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孩子,你是会飞还是怎么地?”
思云、念雪两个小丫鬟,也都跑过来,张大了眼睛注视着他的掌心,纷纷嚷道:
“是老爷的辫子,一点都不错。”
管将军哈哈大笑了两声,用手在头上连摸了两下,自嘲道:“好家伙,你还想杀爹爹的头是不是?”
他边说边走到照夕身前,把那小小半截断辫子拿起看了看,问道:“你是用什么剪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照夕轻笑着,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道:“孩儿这两根肉指,可比剪子快多了。”
老将军瞠目道:“瞎说!哪会有这种事?”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之色,注视着照夕,管照夕遂伸出二指,把那截发辫像剪子一样地剪着,肉指开合之间,发束籁籁断散如雨,真是比刀剪还快锐十分,这么一来,大家才算是看了个心服口服,俱惊叫了起来。管将军长叹了一声道:“我没从军以前,常听人说江湖上有的是奇人异事,我还不大相信,今天我算是完全相信了,好孩子!
你真是练成了。”
思云、念雪更是喜得尖叫连声,纷纷嚷着,要少爷再表演一次。照夕只是微笑不语,后来管夫人也笑道:“你就再飞一次,给我们看看,我刚才根本没看清楚。”
将军改正她的话道:“那哪是飞呀?那叫轻功!”
太太笑嗔道:“你又懂了?”
照夕见二老辩嘴,不由忍不住也笑了,他一边解释道:“爹爹说得对,那是叫做轻功,人是永远不能飞的,娘既要看,孩儿就再演一次。”
他说着游目在这大厅内看看,将军用手指了对面一扇横隔断木下道:“你能上去么?”
照夕这时气贯丹田,猛然往起一吸一提,口中叱道:“娘看仔细了。”
只见他双手,往椅背上微微一按,呼的一声,已如同一只大鸟似的,起在半空。大家都呀了一声,再看照夕已笑眯眯地站在两丈以外的檀木隔断之上了,思云、念雪又是尖叫了起来。
照夕目光对两个小丫鬟扫了一下,笑了笑,往下一哈腰,身形平纵而出,却直往思云头上飞纵了过来,吓得她尖叫了一声:“少爷!”
她猛然往下一缩头,可是照夕右足足尖,已经点在了她的肩上,只是轻轻往上一弹,已如一缕轻烟也似的,陡然又窜了起来,却又往念雪头上飞落而来。
念雪本来看着思云好笑,想不到现在又轮到了自己,方自笑嚷道:“少爷我怕!”
照夕已轻轻用足尖占了她左肩一下,跟着身形向后一翻,已轻如一片枯叶也似的,落在了地上,意态飞扬地笑了笑道:“爹爹你看如何?”
老头子早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全室中每一个人都为这种身手震惊住了,少顿了一会儿,才由不住各自惊叹不已。
管将军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爹爹今天总算见识了,从今以后,你尽管练武吧,我再也不说你了。”
照夕含笑走到了父亲身边,道:“这六年多时间,孩儿不但学成了一身武艺,即使经书文墨,亦不曾少怠。”
老将军听了这句话,早已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好!好!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想不到你离家这几年以来,竟会有此收获,也不枉我老两口疼你一场。”
父子遂含笑把臂入座,一时谈笑风生,天伦之乐溢于言表,一直谈了两个时辰,老太太连烟也忘了抽了,后来实在挺不住了,才嘱告照夕该睡觉了。照夕虽是精神百倍,可是因顾及父母年岁已高,不敢再谈下去,只好站起了身来,对双亲道了晚安。
管夫人含笑盼了两个丫鬟一眼,道:“好了,这一下你两个也别再磨着我了,少爷回来了,你们还是去服侍他吧!”
思云、念雪一齐低下了头,可是她们脸上,却都带着红晕晕的颜色,嘴角微微上弯着,似笑又羞,照夕躬身对母亲道:“母亲春秋已高,叫她们还是服侍你老人家吧!孩儿自己会照顾自己,你老人家不用担心。”
管夫人眯眼一笑,目光转向两个垂着头的小丫鬟道:“你们两个愿意不?”
思云、念雪一齐点头道:“奴婢愿意。”
管夫人呵呵一笑道:“愿意?算了吧!”
二女不禁窘得满脸通红,各自抬起了头来,羞涩地看着夫人。管夫人遂叹了一声道:
“我是给你两个闹着玩的,要说你们对我这老婆子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你们本来从小就是陪着他的,现在他回来了,还是去服侍他吧!”
二女还想说什么,太太只是笑着挥手,一面道:“他出门了六七年,在外面吃了些苦,你俩要好好照顾他。”
照夕知道母亲爱子情深,扭她不过,好在府内丫鬟婆子多得很,也就不再多说。再者自己还有些话,想要背人问这两个丫鬟一下。
当时闻言,遂向父母二人请了安。将军只是坐在椅子上,微笑着,他用手分抚着自己唇上的两撇小胡子,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去睡吧!”
照夕退出了门,思云、念雪也跟着出来了,三人对看着沉默了一阵,才各自笑了。
她们本来是好朋友,照夕从来没有轻视过她们,只是名分所在,有时不得不自拘一下,以免惹人非议。
他三人本是孩时良伴,可说从小一块长大的,后来长大了,仍是生活一块,在二女来说,虽是芳心早已对照夕倾心已久,可是她们都是很明白的人。尽管私心倾慕,却不敢存丝毫非分之想,日子久了,照夕在她们心中,已成一座敬爱的偶像。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这座偶像也愈来愈坚固。尽管平日耳鬓厮磨,形影相随,可是却有一道无形的堤墙,隔离在她们主婢之间,她们看照夕如月亮、如天上星星,而平凡卑贱的自己,是无法去攀摘的。
她二人怀着又羞又喜的心,随着照夕走出了内厅,在廊子里,互相对视着。月光洒在他们三人的脸上,他们彼此看着熟悉的脸,由不得又忆起孩提时打闹欢乐的情景,于是也就不再拘束了。
照夕望着她二人微微一笑道:“你们可好啊?”
思云、念雪在里面,当着将军和夫人的面,自然不敢怎么放肆,此刻只剩下照夕一人,她们也就恢复了本来个性,各自抿嘴一笑。思云就说少爷高了,念雪却要重新给照夕梳头,照夕笑道:“要梳头也要到房子里面去呀!在外面不像个样子。”
于是二女各拉着照夕一只手,直向后面书房走去,那还是照夕过去住的地方。
进了月亮洞门之后,照夕鼻中闻到了阵阵荷叶清香,池子里荷花盛开,莲叶田田,不由使照夕又回想到当年风花雪月的往事。
他不由微微呆了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还是家里好。”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念雪就说,自从少爷走后,这房子里就没有住人;可是天天我们都去整理,仍然和少爷在时一样的干净。”
照夕微微点了点头,含笑道:“现在我回来了,这房子就不空了。”
他说着,遂迈步走了进去,在月光之下,在翠草如茵的草坪上留恋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此时此刻,真像应了那首诗:“风尘三万里,归途一身轻!”
思云不由笑道:“少爷,天不早了,你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照夕叹息了一声,遂回过身来,见思云已去房内掌灯去了,不由看了念雪一眼,忍不住问道:“念雪,对门儿的江小姐,这些年可好?”
他说着这句话,脸色微微红了一红,念雪却是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道:“我……我不大清楚。”
照夕也怔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她莫非没有来过咱们家么?”
念雪笑了笑道:“她很久没有来了,少爷真是好,一回来就想到她。”
照夕知道在她口中,也打探不出什么,闻言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了,问问又有何妨?”
说着遂回到了房中,思云早把床铺好了,照夕见书案上,仍是和当年一样,擦得不染纤尘,白铜的床架,银光光闪闪,绣着龙风的缎子被面,更是望之令人生出舒适之感。
这位久经风尘的公子哥儿,不由伸了个懒腰。思云已忙着把他外衣脱了下来,又找出了衣服,告诉他水也打好了。
照夕这才含笑到浴室,洗了个舒适的澡,换上一身湖光色绉绸松衣,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不由笑了。镜中人一派斯文,哪像是一个钢筋铁骨身怀绝技的人?
他走出了浴室,方往睡椅上一躺,思云、念雪已笑着走了出来,一个要给他编辫子,一个却要给他捶腿,弄得照夕甚是不安。
他挺身站起来,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这样,我现在不大习惯。”
禁不住两个丫鬟左右拉扯,最后还是只好依了她们,照夕躺在椅子上,笑嚷道:
“我真把你们没办法,不过我却要告诉你们,只许这一次,以后不可如此。我也不老也不小,你们用不着这么侍候我,否则,你们还是回到太太跟前去好了。”
思云、念雪只是笑也不理他,照夕无奈只好闭上眼,任她们在自己身上按摩着,觉得很是舒服,心中不禁感叹道:“莫怪富贵家子弟,容易坠落,原来有这些因素在其中啊!”
他往昔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是在外面锻炼了六七年的光景,生活方式也就不同了。此番回家,反倒对于这些豪华的生活,有些不太习惯了,他暗暗警惕着自己,万不可养成腐朽之躯,不知不觉躺在睡椅上,竟自睡着了。
思云、念雪为他加了一床单被,轻轻地退了下去,她们看着甜睡的照夕,心中浮上了一股无限的安慰。
二公子回府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大清早,由侍卫、听差、丫鬟、婆子、厨师、花匠、杂役、马僮,连带十二个府内的轿夫,共分四拨,到后院书房内,去向照夕请安问好。照夕虽感到很不习惯,可是这是那时候旧式家庭的礼教规矩,却也忽视不得。
早起,他穿了一身紫绸长衫,外罩黑纱团花坎肩,含笑在书房里,一一和府里的这些仆役见过礼,少不得赏了些钱,大家都很开心。
有那没见过照夕的新人,也都说这位二少爷少年英俊;而且对人特别和气。
照夕原有一兄,名叫照明,长照夕十岁,自幼饱读诗书,两榜进士出身。如今也放外省为官,任居知府,早已成家立业,故此,很少回家,即便是来一次,也是停不了多久,就又匆匆赶回。所以照夕自成年之后,很少和这位兄长见过面,对他的印象,只是童时的影子而已,所以本书中,从未提及,并非笔者疏忽也。
早饭后,照夕入内向二老,重新请安见礼,将军今天气色非常好。
他考问了一下儿子学问,觉得较之以往,却是大为精进,不由十分高兴;并且面嘱他参加今年的省试,照夕不忍令父亲失望,也就答应了。
管之严很高兴地去上朝了,太太却又把叫到跟前问长问短,照夕也一一回答。
他心中惦念着久未见面的江雪勤,多少年不见了,可是那姑娘的影子,始终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他意念之中。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拉长而淡忘,如果说“相见使感情甜蜜,离别使感情难忘”是真的话,那么对于江雪勤之间的感情,如今是很难忘了!
有好几次,他想开口问母亲,可是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了,总是不大好意思。
好容易憋了一上午,午饭之后,他换了一身衣服,自己写了一张名贴,怀着一腔喜悦而紧张的心情,出了大门,直向对门江府走去!
到了江府门口,方要敲门,侧门自开,走出了一个门差,躬身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找谁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对门管府的,来拜访府上三小姐,这是我的名贴,你可交了上去!”
说把这名贴递了上去,那门差怔了一下,接过了名贴,嘴皮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遂弯腰笑道:“公子请。”
照夕遂跟着这门差进入门内,心不不禁有些奇怪,一面问那门差道:“你们小姐不在家么?”
那门差弯腰一笑道:“小的不知,公子入内就知。”
点了点头,穿过走廊,心不禁想到,这地方正是当初自己送雪勤马的地方。再看院中的草坪,仍然和当初一样的青葱葱的,那荷花池里的花,仍是开得那么热炽炽的。
想到当初比试暗器的一节,他的脸由不住阵阵发起烧来,即使是到今日为止,他对于雪勤姑娘,昔日暗助他池底打鱼的那一手“海底落针”,还是想起来佩服。虽然这种功夫,在今日他施展出来已非难事,可是以江雪勤一个少女之身,能有这种功夫,已确实难能可贵了!
这些往事,怎能令他时刻忘怀?
尤其当面临旧地,这些往事,却像春日驰马过林也似的,一幕幕在他上眼前展开。
他驻足池边,尽管想着这些可笑的事,嘴角挂着微笑,却忘了随着那差人进内去了。
正在心意迷乱之际,忽听到身后一声咳嗽道:“是管兄么?”
照夕这才警觉,忙自转回身来,却见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一身便裳,意态极为雍容,可是自己并不认识。想着忙一抱拳道:“小弟正是管照夕,日前方自外返家,因与雪勤姑娘多年不见,特来造访,兄台何人?尚请赐知,以免管某失礼才好。”
这少年哈哈一笑,上前一走,双手握住照夕腕子道:“如此说来,不是外人,小弟江鸿,雪勤系舍妹,请入内一谈如何?”
照夕闻言不由笑道:“原来是鸿兄,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江鸿边走边笑道:“我还不是一样,那时一块玩的时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说着送进入客厅,照夕落坐,听差的献上了茶,二人从新握紧了手,各自上下打量着对方,照夕微笑道:“你不是去湘省读书去了么?”
江鸿点头笑道:“是呀!可是现在回来了,哈!我们真是二十年不见了,想不到,如今你竟出落得如此英俊了。”
照夕不由笑道:“还没有你帅,你是几时回来的?”
江鸿想了想道:“有两年了……”
说着又看了照夕一眼道:“我一回来就去找你,谁知老伯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为你急……现在你竟回来了……”
照夕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他和江鸿本是孩提时玩友,他比江鸿小两岁,到他八岁那年,江鸿的父亲把江鸿送到湖南去念书,从此二人就一直没见过面。想不到如今竟会见了,自是有一番亲热。
江鸿忽然长叹了一声道:“你来得不巧,我妹妹她现在……”
说着齿咬下唇,似有难言之隐,遂又苦笑了笑道:“……她如今已搬出去了,不住在这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但他却不愿过份显出惊慌之态,只问道:“怎会搬出了呢?”
江鸿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两道长眉往当中又皱了皱,随即苦笑了笑,道:“我还是回来才知道,舍妹和你十分要好,唉!谁知你又回来了!”
他说着话,呆呆地看着照夕,不由又是长叹了一声,照夕不由脸红了一下,笑了笑,未便置答。
他心中开始有些紧张了,因为从江鸿的话中,似乎江雪勤已经遭遇到了某些不顺之事,他动了一下身子道:“雪姑娘如今迁居何处去了,她……”
江鸿又呆了一下,才笑了笑,很牵强地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行的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天下有些事,的确是很难预料得到的。”
照夕不由笑道:“你都说些什么呀?”
江鸿才叹了一声道:“也罢!她如今住在西城红枣胡同七号……”
说着又叹了一声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兄弟,你还是不去的好。”
照夕此一刻真是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着江鸿他又不好意思过急地追问,心中虽已预感到,定是很不幸的事,只是却不好出口去问。遂却一笑,把江鸿所说雪勤的地址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却问江鸿一些别后的经过,知道江鸿如今有了举人的身份,很是为他高兴。照夕因久未返家,却请江鸿带入想见一下江老夫妇,江鸿却说江提督不在家,夫人也出去串门去了。
二人谈了一会,定了后约,照夕才起身告辞,江鸿一直送照夕到了门口,他怔怔地看着照夕,却在照夕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不论如何,我们俩的交情是永远不变的,你肯答应么?”
照夕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鸿才又一笑,遂苦笑着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径自转身而去。
照夕怀着沉闷的心情,回到了家中,在书房里坐了一会作,实在是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走出来,招呼马僮备马,他就匆匆骑着马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记着“红枣胡同”,径自催马飞驰,马蹄之声得得,不绝于耳。他坐在马上,心中想着江鸿所说的话,由不住心急如焚。
本来像这种事,江鸿虽没有直说,可是已经很清楚了,照夕似乎不该再去惹这个无趣。可是在管照夕来说,他绝对不敢那么想,因为他一直把江雪勤,视同他的灵魂一般的高洁,如果说因为这六年来的疏远,江雪勤就会有所变更的话,那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他这么想着,马行如飞,一霎时已跑到了西城,下马问了一个卖西瓜的,遂又上马徐徐行走了一段,果然就到了红枣胡同。这是一条很宽大的巷子,胡同的两侧,都栽着高大的榆树,长得十分茂盛。
他下了马,步行找到了七号的门牌,只见也是一座大宅院子,两扇黑漆门紧紧关闭着。
他怔了一下,心中费解道:“怎么她一个人会搬到这里来呢?”
想着把衣服整了整,走上前,轻轻叩了一下门环,发出“铮铮”之声。须臾门开了,照夕见出来了一个穿灰衣大褂的人,不由微微抱了一下拳道:“请问府上贵姓?”
这人上下看了照夕一眼道:“这是楚道台的府第,公子你……是……”
照夕心中怔了一下,但仍含笑道:“有一位江小姐,可曾寄居在贵府上?”
这人闻言摇头笑了笑道:“我们老爷在江苏臣海道上任,很少回家,现在府上只有老太太和太太,再就是少爷和少奶奶,另外再也没有什么外人了……公子您说是找谁来着?”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道:“是一位姓江的小姐……她怎会不在这里呢,你不妨进去问一声看看。”
这听差的摇头就像是小鼓也似的,一面道:“不用问,我是管干什么的嘛!府里有没有这个人,我还会不知道?我看公子爷,你一定是找错了!”
照夕只好道了惊扰,这才回身来解下了马,心中未免有些扫兴,暗想道:“那江鸿明明告诉我,他妹妹是住在这家的,怎会又没有呢?”
想着回头一看,那听差的还望着自己傻笑,管照夕只好翻身上马,一路没精打采地往回家路上走着。他心中一路盘算着,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就算了么?”
回家以后,他一直是闷闷不乐,这件事压在他心里,既没有人可说,又不便去问那江鸿,真是好不惆怅。
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想到了江鸿所说的一切,愈发感到心情躁然。
他回想当年,和江雪勤花前月下的情景,想到互许婚姻海誓山盟,更令他身体发热。
六年来,自己是如何深深地爱着这么一个人,满想到学成一身绝技之后,回京就可与心上人成亲。谁知,回来之后,却是连她一面也未能得见,这如何又能令他安心呢?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推开窗子,暖风轻轻吹了过来,天空虽有三两颗明星,奈何大地上却是黑茫茫的一片!
他仰首看着那两颗星星,愈发怀念着心中的雪勤,那星星时明时灭地闪烁着,宛如故人的眼睛,这恼人的夜,夏日之情,确实令人惆怅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触,匆匆返回卧房,换了一身黑绸子紧身衣服,把那口“霜潭剑”,紧紧地系好背后,暗自叹了声道:“不找到你,我如何甘心?”
身形纵处,轻比揉猿,起落之间已扑到了院中,抬头看,月亮隐在云丛深处,更有大片乌云,时间是午夜,正是夜行人出没之时!
他脑中记着白日所走的路程,展开身形,不一刻已载驰而至。
他踌蹰在红枣胡同七号楚家在门之前,见宅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三处地方,隐隐有些灯光。
现在他再也不犹豫了,身形一弓,已用“野鹤窜云”的身法,只一纵,已迈过了楚家高大的围墙,这才是技高胆大。
身形向下一落,如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也似,轻飘飘的没以发出来一点声音。
这楚家虽也是深府巨院,可是比起管家来,还差一些,显然是气派还不够。
照夕伏身在一堆花石上,打量了一番,心知即便是雪勤住此,也定是在后院里,我何不往里面找她一找?
想着不再迟疑,一路翻腾了进去,黑夜里,真像是一只极大的怪鸟。
翻进了一层院落,却见正面有一排七八间花式厅房,窗棂子都雕着各式空花,内里挂着软帘,却是不见灯光外泄,知道这定是主人居处,此时多已入睡了。
他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暗怪自己应早一点来的,此刻人家睡了,总不能一个一个到床上去找吧!
想着不由甚是气馁,正在自遗的当儿,偶一偏首,却见右侧有一个月亮洞门,格式很像自己住处,门内花石舒然,翠草如茵。
他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暗想雪勤此来是客,定不会住在正房,很可能是住在厢房里,我既来此,总要探查一下才是。
想着只一纵,已到了洞门之前,却见那洞门,仿佛新粉刷过,看来十分清洁。
门侧左右贴着一副对子,写的是:
“文窗绣户垂帘模
银烛金怀映翠眉”
上面核批却是“天作之合”四个大宇,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遂点了点头,知道内中所居,定是一对新婚夫妇,我这午夜不速之客,似不便去打扰人家。”
想着回身就走,不想走了几步,却又把足步顿住了。因为方才眼角扫处,这门内似灯光未熄,好容易来此,总应看一看为是。
好在自己只看一看,如果雪勤不在这里,马上就走,也没有什么。
想着重又转过身来,迈进洞门以内,只觉得这片偏院布置得极为雅致,一条窄的花廊,两旁全是冬青树夹道,白木柱子一展十丈,上面沉郁郁地搭着棚架,长满了藤萝,老藤纠葛,颇有古意。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心中轻轻念着王子安的绝句道:
“松石偏宜古,藤萝不计无……”
想不到这小院之中,布置得如此雅致,似比外院脱俗多了!由此亦可证明,这对小夫妇不是俗客了。
想着他一长身,已上了藤架,借着枝叶遮体,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几间房子。
果见灯光自窗内泄出,窗内翠帘半卷,露出一座案头,上列文房四宝,铜尺镇笺,而主人案临窗前,既可饱览花石之盛,更可迎风醒倦,只此一斑,已透着大大不俗了!
那书案上,两支高脚银质蜡签,各Сhā着半截红烛,吐吐缩缩地燃着,室内光线也显然在动摇之中,照夕作贼心虚,看到这里,心中已不禁有些通通地跳了。
心中正想算了,不要偷看人家了,方要飘身而下,无意之中,耳中似听到窗内传出一声清晰的叹息之声,娇滴滴分明是女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暗想原来这房中,住的竟是一个女人,这可如何是好?我到底要不要看一看呢?
心中正在心神交战的当儿,却闻到那一声叹息之后,却紧紧传出一阵骄语道: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指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首“怜薄命”的宋词,照夕并不陌生,昔日虽曾过目,却并未十分赞赏。可是今夜,由这陌生女子口中道出,竟是如此婉转动听,心中浮上了一层莫名的伤感!不由住向前探了一下,想看一下这女词人的庐山真面。
那女子念完了这首宋诗,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果闻一阵揉纸的声音,照夕可看到一双洁白如玉的皓婉。
他方把目光一闭,可是也就在这一霎时,他像触了电也似的一阵颤抖,欣喜得张大了眼睛,差一点叫了出来,原来窗前现出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那微嫌清瘦的面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即是隔了这么长久的时光,照夕能马上认出她来,她正是自己朝思夜思的心上人雪勤啊!
这一阵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悦竟使照夕在藤萝架子上,籁籁颤抖了起来。
望着久别的她,这数日来的惆怅,完全消逝了,他忍不住开口想叫她,可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他振奋的内心,不规律地跳着,而这一霎,他似乎感觉到灵魂已上升到天堂了一般。
眼前的玉人儿,显著已是改了装束,宫样蛾眉,郁郁秋水,叠螺发式,身着红缎子两截睡祆,愈发显得冰洁玉莹,秀色可餐。
只见她把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丢向了一边,一只手却是面窗托着香腮,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却滚动着欲出的泪水,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照夕方自一惊,却见雪勤已微叹了一声,轻轻站了起来,玉掌轻挥,二烛灭了一盏,她正举手,欲以前法再灭第二支烛光,忽然窗前起了一阵微风,江雪勤不由倏地一个转身。她本是久经大敌之人,只一听这静声,已知是来了夜行人,身形一转,玉掌交错着已侧出了五六步以外,借着未熄灭的这盏烛光,她看见眼前站立着一个黑衣英俊的长身少年。
这少年用那双比星星还亮的一双眸子,盯视着她,痴情颤抖地叫道:“雪勤……我回来……了!”
江雪勤再一细看,口中由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见她娇躯一晃,摇摇欲倒,照夕赶上了一步,伸手紧紧拉住了她的雪腕,总算没有倒下。
照夕喜极而泣地道:“勤妹……你怎么了?……我想得你好苦……”
他说着话,由不住眼圈也红了,实在地,这句话后,正有千万句痴情、相思的话,等待着倾诉。可是江雪勤这一霎,竟如同一具木偶也似的呆住了,她一只手虽在照夕的握中,可是照夕感到她颤抖得厉害。
忽然她挥手,把照夕推出了三四步以外,自己却以手加额,连连后退着。
珍珠串儿也似的泪水,扑扑籁籁跟着淌下来了,她抖瑟地道:“照夕……是你……
你还想着回来么?”
照夕上前了一步,内愧地道:“我回来了……勤妹!我是来找你的。”
雪勤这一霎,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似的,她脸色苍白得连连苦笑着,却又挥了一下手道:“不要走近我……不要走近我……”
十二
江雪勤这种动作,不禁使管照夕大吃了一惊,他怔了一下,上前一步,张大了眸子道:“雪勤……是我!你再仔细看看……”
江雪勤这时脸色苍白,嘴角微微颤抖着,她用那双含泪的大眼睛,盯着照夕,点头道:“我知道……可是……你快走吧!”
照夕心中一酸,那数年来的相思痴情,都不由化为晶莹的泪水,由双瞳里流了出来。
这一霎,他只是觉得这个姑娘变得太离奇了,同时他脑中也感觉到某些不幸的阴影!
他呐呐地道:“姑娘,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雪勤,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江雪勤这一阵,脸色更白了,她缓缓地坐了下来,把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轻轻自语道:“天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照夕乍闻此言,又不由一喜,他破涕为笑道:“我已回来两天了。”
雪勤目光慢慢转向了他,泪儿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也似的,一点点的都洒落在衣襟之上。她忽然趴在了椅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一面道:“太晚了……你回来得太晚了……”
照夕一时又陷在茫然之中,他连“为什么”三字都忘了问了。雪勤哭了一会儿,似乎已变得冷静多了,她冷冰冰地道:“我现在已经结婚了。”
方说到此,照夕突地面色一青,他身形显着地晃了一晃,可是并没有倒下。雪勤却紧紧地咬着下唇,她脸色更是白得可怕,却颤抖着继续道:“你不要怪我……我并不是有意负你,实在……”
说到此,她又哭了,她一面用左手的手背,把流出的泪擦了擦,看了照夕一眼,讷讷地道:“实在……”
管照夕这一刹,就如同是一个待斩的死囚一样的,他只感觉到全身一阵阵发麻,雪勤解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可是那仅仅听见的一句,已足以可使他生命由三十三天而降至地狱的深处了!
他呆若木偶地看着雪勤,一时也说不出是忿!恨!羞!辱!
总之,他感到自己这一霎那,似乎是一切的希望幻想都消失了;而自己如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也就多增加一分钟的羞辱。
他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个欺骗了他感情的姑娘!红晕晕的面颊,沾满了纵横的泪水,长长的睫毛之下,衬着那双灵活似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新雨初雾后,西天的两颗小星星,那颤抖着的修长丰腴的娇躯,就像是微风细雨中的一树梨花……
世界上尽管有的是美人儿,如果以明珠来比似她们,那么正是明珠中的一颗夜明珠。
如是一串珠串,她就是串中那粒舍利子,别有与众不同的清芬高贵气息……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照夕来说,都不会再有什么作用了。
他想哭,可是他倔强;他想骂,可是他懦弱;他想拨头就走,可是他双腿颤抖。
这是一副极难形容的画像,现在一切他都明白了,为什么家里人,都瞒着他雪勤的消息;为什么江雪勤的哥哥江鸿也是那么吞吞吐吐,为什么?
忽然一股热血上冲发梢,他冷笑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伸出右手,把欲倒的身子支住了。
雪勤抽搐着道:“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现在已经结婚了,这地方你是不该来的。”
照夕冷笑道:“我是来找你的……为什么我不能来?”
雪勤知道他已是由失望而转为愤怒了,不由一阵心酸,又落下了些泪,她泣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能怪你;可是这是楚家,我已是楚家的人了。万一要是少秋此刻回来,你岂不是要背上一个不洁的名誉么?”
她紧紧地偎上了一步,不安定地颤抖道:“照夕……你听我的话,快些……走吧!”
照夕忽然哈哈一笑,倏地双眉一挑道:“楚少秋?”
可是立刻他的声音又变小了,同时他已想到,愤怒与忌嫉,此刻对于他来说,都是如何多余的了。
他强自镇定着,让愤怒的烈焰,由发梢至脊骨之中,慢慢地散消,他开始冷静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该走了。”
他苦笑了笑,而悲哀和失望,都是人类直接的感情意态,它们从不愿接受伪装的,他苦笑道:“今夜我是不该来的,如果我知道你已结婚了,我是不会来的!”
他冷峻地对着雪勤,投下了最后一霎,然后深深地对雪勤打了一躬,微笑道:
“姑娘!现在一切我都明白了……这是天意,人力有时候是不可挽回的。”
他苦笑了笑,极力地忍受着悲伤的情绪,他不愿落泪,因为这是他隐藏的弱点。有些男人,是不愿过份把弱点在异性面前显露的。
他勉强地忍受着极度的悲伤,却伪作出平静的微笑,继续道:“我只恨我自己,如果……”
忽然他感觉到,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即使是说这些话,也是太多余了,当时把出口的话忍住了,只长叹了一声,颤抖地道:“我走了。”
雪勤见他转身欲去,不由抽搐道:“照……夕!”
照夕回过身来,苦笑道:“姑娘还有事么?”
雪勤只是流泪,她抖着声音道:“你还住在家里么?”
照夕点了点头,雪勤这时竟哭出了声音,她颤抖着身子,却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忘了我吧,我是一个不配你留恋的人。”
照夕这一刹那,真是心如刀扎,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几句,可是,他仍是僵硬地立着。
因为他已失去了安慰人的资格,同时,他又能如何去安慰对方呢?昔日的恩情,虽浓如墨,虽甜如蜜,可是……如今只能视为曾经飘过眼前的浮云,曾经绕膝而过的流水……
当任何事物只成了过去的时候,是无法再抓回来的……人类的感情,也是如此的。何况管照夕本人,又是如何的需要别人来安慰呢?
他望着这个,曾经占有了自己全部感情的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曾经思挂着她的心上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触。
实在地,他是不愿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对于雪勤的哭泣,也许他应该感到茫然。
可是这时候,却不容许他去想得太多,他顿了一下,叹息了一声道:“午夜打搅,实在不当得很……我走了。”
说着话,但见他身形一躬,人已飞纵上了窗棂,正待飘身而出的当儿,忽听身后一声冷笑道:“来客留步。”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回过身来,顿时他就怔住了,只觉得出了身冷汗。
身后,也就是紧偎着雪勤身边,站着一个长身少年,这少年一身皂色绸衫,目光如炬,浓眉大眼,十分威武。
少秋!如今正是江雪勤新婚的丈夫。
照夕不得不强作笑容道:“原来是楚兄!小弟失礼了。”
说着飘身而下,楚少秋哈哈大笑道:“别来数载,管兄风采如昔,只不知午夜私访内子,所为何来?”
他说着话,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视着照夕,好似待机而发。
照夕被他这么突然的一问,一时只觉得面红耳赤,当时苦笑了笑道:“小弟与江姑娘原系故交,此番造访,旨在探望,楚兄不必多疑,小弟尚有事,告辞了。”
他说着,正欲转身而去,楚少秋忽然冷笑了一声,叱道:“且慢!”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同是他也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可是他到底不便发作,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子,苦笑道:“楚兄尚有事么?”
这时江雪勤神色上,已带出显著的不宁,她笑道:“少秋!管兄既有事,你又何必留人家?”
楚少秋冷哼了一声道:“既来寒舍,也就是我楚少秋的客人,却不能这么快就走呢?”
照夕心中早已燃着一腔无名怒火,自己本有无限辛酸,却连丝毫也无从发泄。此刻再为楚少秋盛气凌人的态度一逼,愈发难耐。
他冷冷一笑道:“小弟午夜来访,虽是过于唐突,可是江姑娘与阁下成婚之事,并未前知,否则当不致如此冒昧。此刻已感无地自容,楚兄又何必一再见逼呢?”
楚少秋哈哈一笑,他回头看了雪勤一眼,不屑地笑了笑道:“愚夫妇结婚之事,北京城也很热闹了几日,虽不能说家喻户晓,倒也市井文传,管兄竟会不知么?”
照夕不由剑眉一挑,冷然道:“莫非我还骗你不成?”
雪勤见二人言语不善,心中好不着慌,自己嫁给楚少秋,按理说已对照夕负情;在感情上来说,自己爱照夕之心,更是远超过楚少秋。只是既已嫁此人为夫,欲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只好对照夕打消情念。她本已痛心疾首,芳心尽碎,正感无以对昔日情人,偏偏楚少秋竟会中途出来,无事生非,一意对照夕刁难。在自己来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昔日情人,自己实在是难以处理。
她战抖着声音,对楚少秋道:“少秋!他是真不知道啊……你不要难为他。”
楚少秋听爱妻如此说,更是嫉火中烧,偏头朝管照夕看时,却见对方面色苍白,一双眸子,正在爱妻身上浏览。管照夕对雪勤的谈话,适才他也偷听到了几句,虽然他们双方尚称理智,可是言词之间,句句都透着刻骨相思。自己和雪勤如今虽是夫妻,却终日难得见她一笑,更未闻她一句真情体贴之言;虽说是绝代芳姿,无异蜡人石像,有时想起,于骄傲之中,亦难免期期之感。此时再听雪勤为他讨情,更不禁勃然大怒。
但他为人阴险,虽恨不能当时一掌,毙对方于掌下。可是这么做,定必会加重爱妻恶感,倒不如故示大方,放照夕回去,自己再借送客为由,待机暗下毒手。
这几年来,他倒也曾下了些功夫,练成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自信一掌定能奏功,胸有城府,也就表面较方才镇定多了。
此时嘿嘿一笑道:“你还以为我是故意为难管兄么?哈!你真是错了。”
他说着话,又转过了身子,对着照夕一抱拳,微微笑道:“小弟方才全系戏言,管兄万勿见怪。”
他笑了笑,看着惊愕的二人,又接道:“慢说管兄是初来不知真情,即使是明知而来,又有何妨?管兄少年奇侠,誉满京城,又岂会……”
说着他仰天打了个哈哈,脸色青红不定,可是他脸上浮着笑容,更是莫测喜怒。
照夕此刻早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他只想早一点离开这里;至于楚少秋对自己用什么心思,他根本未去深思。当时闻言,不由抱拳苦笑道:“既是楚兄见谅,小弟告辞了。”
他说着身形一躬,二次以“冷蝉滑枝”,嗖一声已窜上了窗口,上肩水平,一丝不动。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管照夕这种身手,立刻使楚少秋和雪勤二人吃了一惊,尤其是雪勤。
她记得六年以前,照夕可以说尚未入武功门径,想不到六年以后,竟会练与如此一身功夫,只看他这一手“冷蝉滑枝”,只凭足踝点顿之力,膝盖不弯,身形不晃。凭自己经验,只一眼就可断定,他已练到了轻功之中极难练的“气游三虚”地步,轻功既已如此,其他功夫当可想而知之。
这么一想,江雪勤真是又惊又喜,同时也更就暗自神伤,悲怆不已。
反过来,在楚少秋的眼中,更是恨上加恨,当时哈哈一笑道:“管兄此来是客,待小弟送你一程。”
他说着猛一垫步,也朝窗台上飞纵了去,可是管照夕却在楚少秋纵身之先,已二次腾身,用“海燕掠波”的身手,腾身上了藤萝花架。只一沾足,又再次腾起,却向一堆花石之尖梢上落去!
楚少秋不想管照夕身形如此快捷,为泄心中之恨,哪能不追下去?
他二次拧身,也用“燕子飞云纵”的身法,扑上了花架,冷笑了一声道:“管兄慢走,小弟送你来了。”
他说着话,实已恼羞成怒,猛一折腰,已如同一只大鸟也似,紧蹑着照夕追了下去。
也就是他身形才起,花架上轻飘飘的又落下一人,这正是雪勤,她惊慌地向前方张望着,她为管照夕捏一把冷汗。
可是当她看到,管照夕那么疾快的背影时,那一颗紧提着的心,也不由放下了。
她知道,凭楚少秋那种身手,是难以追上的,江雪勤这一刹那,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她那娇柔的躯体,站在紫藤花架上,随着夜风,颤颤地摆动着,多情的眼泪,为什么总是爱在孤独无人的时候,偷偷流出来呢?
她叹息了一声,想到眼前这一段孽情,一时想是不知如何是好?在花架上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晚风吹着她的发丝,吹着她流出的热泪。
可怜的女孩,除了悲伤之外,又能如何呢?细细思来,原是自己的不是,又怪得谁呢?空负一身超人的奇技,却为此一“情”字,而令肝肠绕结,放置不下,伤心饮泣,暗弹珠泪,然而却又奈何?
照夕羞愧悔恨地纵身而出,听到了楚少秋所说之言,不由足下更加足了劲,生恐为少秋追上,又说些难以令自己置答的话。
所以身形纵出,倏起倏落,如同星闪电掣,霎息之间,已扑出了楚家围墙。身后的楚少秋,本想追上照夕,出一口恶气,毙对方于掌下;却不想虽施出全力,依然没有追上,只恨得顿足戟指,大声厉骂了几句,这才怏怏返回家去。
且说管照夕一阵疾驰之后,已离家宅不远,他回头看了看,楚少秋并不曾跟来,这才稍安了些心。其实倒不是楚少秋没有跟来,而是他跟不上。
管照夕把身形放慢了,且行且自叹息不已,这个残酷的打击,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想不到江雪勤竟会真的变了,她既狠心弃了自己,另结新欢,自己又该如何呢?
夜风吹着他那双欲哭无泪的眼睛,这浓浓的天,恼人的夜,不时还传来三两声野犬的吠声,月亮也被一片浓黑的云遮住了,酷署的夜,也似有了几分雨意。
风中夹着几颗细微的雨星儿,这是何等凄凉惆怅的一个夜晚啊!
这独行的少年,本是多么英俊活跃的影子,只一日之间,却变成了如此一个愁人儿。
他有满腔的愤恨仇怒,可是他又能如何发泄?他有委屈伤心的心事,又能向谁吐诉?
怅望着漆黑的前路,他有一步没一步地迈着,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尽是江雪勤昔日欢笑、娇嗔、可爱的影子。
而这些美丽的影子,随着时光的飞逝,和无情现实,或将成为他脑中的一块化石,一个光亮的泡沫,或是一声叹息!
数年来的热心梦想,今夜,也就是这一霎间,全部粉碎了,有人说:
“没有希望的人生,正像缺乏源头的泉水。”
照夕的生命之源,在这一刹那,确是干涸了,两旁树林房舍的倒影,匆匆向后驰着。
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心中发苦,不留心踏到了路旁的深沟,随着翻身栽倒了,沟中的臭水溅湿了他美丽的衣裳。
他无力地爬了出来,苦笑着又站了起来,暗忖道:“雪勤!你害得我好苦……你已重重地伤了我的心……只怕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幸福了。”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男孩,素日亦不喜流泪,可是这一刹那,泪珠涌泉而出。
在这冷清清的夜里,他摸索着,一步步地走到了家门,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似的,身上一阵阵发冷,脑中如同一块死木也似的,当他走到家门口,竟自倒下了。
门口的侍卫,忽然吃了一惊,叱了声道:“谁?”
照夕无力地又撑起了身子,勉强走了几步,不知如何,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目眩又掉了下去!那门卫吓了一跳,口中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一面跑到近前,用手中的灯光照在照夕脸上照了照,这才发现来人,竟是新近回来的二公子,只见他脸色青白,泪光纵横,仿佛是生了大病一般,不由吓得叫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面回头大嚷道:“不得了,快来人呀,二公子可是不好了!”
照夕耳中听他这么喊,心知自己如此样子,倒令他疑心得病了,不由一面站前,喊道:“不要叫!我没有事。”
谁知他才说了一这么一句,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又倒下了,这才暗暗吃惊道:
“我莫非是真的病了么?”
原来照夕果然是病倒了,数月来日夜疲累,本已种下病因,只因体质素好,一时也发现不出,又加上深思雪勤,梦寝不安。如今的雪勤这一别嫁,对于他来说,真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感情于刹那之间瓦解崩溃,人却也一分精神也提不起来了,新忧旧痴一并发作,遂成重疾,他却尚不自知。
这时已由门内,陆续跑出了好几个人,慌忙乱成了一团。照夕深怕惊忧了父母,连连道:“我没有什么,只是太累了,你们把我搀到房中去就没事了。”
奈何,这消息早已传至内宅,夫人正在烟床上躺着抽烟,乍闻少爷得了大病,倒于门外,现在已搀了进来,这一吓,可是不轻。
当时惊慌出来,将军也得了消息,正由后室内仓促赶出,老夫妇二人,匆匆赶到后院,只见照夕房中,也是一片哭喊之声。
老人老泪纵横地扑了进去道:“我儿怎么了?”
几个丫鬟婆子,正自围在床边,哭叫成了一团。此时见将军夫人都来了,忙让至一边,纷请安叫道:“老爷!太太!”
将军皱眉道:“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还不下去!”
众人始纷纷散了下去,只剩下思云、念雪二人,仍偎在床旁边,直掉眼泪。
二老上前一看,只见照夕此刻双目紧闭,脸色铁青,面上汗渍淋淋,已似人事不省。
夫人早忍不住大哭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往照夕身上扑去,却为将军一把给拦住了,他紧紧皱着眉毛道:“你是怎么?
没看见他难受么?”
将军说着话,低头又细看了看,一面重重顿足叹道:“这是怎么了?昨天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太目光转向了两个丫鬟,思云、念雪不由吓得一齐跪下了,纷纷哭道:“奴婢实在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
夫人本想骂她们几句,可是方寸已乱,只挥手道:“你们先起来……他没事还算了,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二人可小心着。”
说着又偎近床边,将军这才瞪着双眼道:“请大夫没有?”
两个小丫鬟一怔,双双站起来就往外跑,太太嚷道:“哎呀,去一个就够了,真是笨东西。”
思云这才跑回来,二老就坐在照夕身边,太太愈看愈是着急,眼泪只是个淌个没完。
管将军也是叹息连声,见枕边放着照夕的一口长剑,他叹了一声道:“一定是出去打架去了,受了伤了?”
夫人更不由哭道:“受伤了?老天!伤在哪里了?”
将军顿足道:“你就不要哭了,我已够烦的了,我这只是猜想,我又不是大夫。”
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道:“大夫怎么还不来?”
说着话,果然外面念雪嚷道:“大夫来啦!”
原来照夕一进门,那岳侍卫已看出不妙,已打发人去请大夫去了。这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先生,匆匆从前院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藤箱子,念雪在前面领着他,这大夫匆匆进房,见了将军及夫人,正要请安问好,夫人已急道:“张大夫,不要多礼了,快看看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了,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张大夫是京里有名望的大夫,平日多给一般王公大臣看病的,是管府的熟客,这时听夫人这么说,也就不再多礼。匆匆走近床前,细细往照夕脸上看了会,又把照夕眼皮拨开来看了看,不由脸色微微一变。将军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怎么样?有关系么?”
张大夫眉毛微微皱了皱,遂含笑道:“晚生要详细诊断一下才能知道,不过以病情看来,似乎是中了热暑的样子。”
将军瞪着一双眼睛发急道:“中了暑?怎么中了暑?你快给他看看吧!”
夫人也急得一个劲的直搓手,连连念佛。这位张大夫一面放下箱子,令念雪用枕头把照夕扶起来靠坐着,只听见照夕口中长长喘了一口气,微微哼了一声,念雪不由喜欢地叫道:“好了!公子醒啦!”
众人都不由一喜,果见管照夕全身一阵颤抖,忽地大吼了一声:“雪勤……你好没有良心!”
声如霹雳,把全室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二老吓了一大跳,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自是不解,夫人见儿子醒转,早已扑上叫道:“照夕!你醒……了?你是怎么……了?”
那位张大夫,以手按唇,微微嘘了一声,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站到一边。张大夫这才坐下床边,照夕此时已睁大了眸子,将军忙对他摇了摇手,不令他说话,一面皱着眉毛道:“你不要多说,让大夫给你好好看看。”
照夕目光向室中各人转了一转,只觉得通体发热无力,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又回想到适才自己的经历,不禁一阵辛酸,差一点儿又要落下泪来。他长长叹了一声,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位张大夫,照例检查了一遍之后,又问了问照夕病情,照夕只把往楚家访雪勤之事瞒下不言,只说自己去访友,归途突地病发倒地,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张大夫闻言虽觉得有些离奇,可是这种病,他倒是有把握,当时只是点了点头,含笑道:
“公子,你好好静养,为是你沿途受了暑,过于疲累,病情来势虽凶;可是只要好好静养,能有半个月,也就够恢复了。”
说着站了起来,用目光向将军看了一眼,含笑道:“公子的病无什么紧,大人可放心……”
他说着双眉又皱了皱,却直向室外走去,管将军忙尾跟了出去,一出门就问道:
“有关系么?”
张大夫看了左右一眼,才微微皱着眉,又笑了笑道:“晚生看公子的病,虽说是中暑在先,可是病发离奇,将军可知他近日有些什么不对么?”
管将军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呀!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我还见他骑马出去呢!难道还有什么不对?”
这位张大夫笑了笑,脸色十分尴尬道:“晚生私下看来,公子定是眼前遭受了什么感情上的……上的……”
因为管将军一双虎目正瞪着他,所以他反倒接不上了,又嘿嘿地笑了笑道:“公子今年贵庚?成过家没有?”
管将军听大夫问到了这些,不由有些迷糊,当时怔怔地道:“还没有,这有什么关系?”
张大夫闻言笑了笑,这才把身子向前靠近些,探出头小声道:“以晚生看来,公子也许是有了些麻烦,是关于姑娘那一方面……”
将军不由又是一怔,张大夫却又笑了笑道:“大人可听见,方才公子口中叫些什么没有?”
管将军怔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张大夫遂笑道:“病没有什么要紧,只消服晚生十贴药,也就没什么事了。只怕公子还有心病,那可就难医了。”
他一面说着,又朝管将军看了几眼,这才到一边案子上开方子去了。他又关照了些注意事项,开了方子,又向将军请了安,这才退了下去。
这时太太正坐在照夕床头上问长问短,亲自为儿子脱衣理被,管将军却坐在外厅椅子上直发呆,心中不由又有些气恼,一个人想了半天,才叹了一声,慢慢走了进去。照夕见父亲进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管将军用手按住他,爱惜地叹了一声道:“孩子!
你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听听看,方才大夫说是你有心病,你看这不是怪事么?”
照夕闻言不由脸一阵热,当时日视父亲,张口无言,只讪讪道:“孩儿没……有什么心事……你老人家请放心……我这病,也不过养几天就会好了……”
管将军看着儿子,还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好出口,只叹了一声,这时管夫人在一边,关照两个小丫鬟,叫她们要好好照顾着他,现在就叫他睡觉,不要吵他,一有事就赶快来通知自己。又回到床前,安慰照夕,嘱他放心睡觉,千嘱万嘱,这才回头问将军道:
“大夫是怎么说的?”
管将军含糊道:“我们出去再谈,现在叫他休息吧!”
说着和夫人走出了房门,夫人不由急问道:“大夫怎么说呀……你怎么不说呀?”
将军见四下无人,这才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说?这孩子竟是得了想思病了。”
管夫人不由吓得站住不走了,当时怔道:“什么……这怎么会呢?”
管将军叹了一声道:“我也是不信呀,可是张大夫好像是这么说的。他还问照夕结过婚没有,我说没有,他冲我直笑,又说什么心病。他这么一点孩子,又哪会有什么心病?你看不是想思病是什么?”
管夫人听得也愣了,只是把眼睛看着将军,连连道:“这可怎么好呢?”
管将军哼了一声道:“俗语说,心病不需心药医,看样子,还得找到那个他想的人才好……”
说着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接着又皱了一下眉,感慨道:“想不到这孩子才回来几天,竟会惹上这种病,你可知道为谁么?”
夫人摇了摇头,将军忽似想起了一事,哦了一声,遂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方才他口中像是叫了一声谁的名字,你可听见了?”
管夫人经他这么一提,也不由突然记起,当时也哦了一声,她忽然拉着丈夫的手,紧张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管将军忙问故,夫人这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是傻,竟会没想到是她啊……唉!
可怜的孩子,也难怪他会生病了。”
管将军不由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不说呀?”
夫人这才摇了摇头,十分难过地道:“你哪里知道啊……方才他口中不是叫着雪勤名字么?你猜这位雪勤姑娘又是谁呢?”
将军摇了摇头,夫人才叹道:“这就是对门的江家姑娘……唉……”
管之严乍闻之下,不由又是一怔,他耸动着眉毛道:“什么?江姑娘不是已经结婚了么?怎么会?”
太太一面用小手巾擦着眼泪,一面叹道:“咱们进房去谈吧!唉!要是她,这孩子的病是不会好了。”
管将军急于知道细情,当时忙拉着夫人进到房中,坐下匆匆道:“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说吧!”
管夫人这才又叹了一声道:“你是不知道,照夕这孩子在六七年以前,已经认识了这位江姑娘,那时不是参加过什么诗社么?江家姑娘更是天天跟照夕在一块,他们两个人,常常出去游山玩水,骑马射箭,真是好的形影不分。”
管将军听得张大了眼睛,怔道:“啊!原来还有这回事……可是……”
夫人流泪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呀……那时候,大概是两个私下里已经订了婚约。”
将军听到此,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荒唐!荒唐……”
太太叹息了一声道:“这事也是由思云、念雪两个小丫鬟口中得知的,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说是照夕因为那位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自己还不如她一个女的,所以这才外出访师,练成了本事。”
将军又重重的叹道:“荒唐!荒唐!就算有这种心,也不能不告而别呀!可是那江姑娘可又怎么会嫁给别人呢?这也太不对了。”
太太用手巾抹了一下眼泪,抽搐了一下道:“说的是呀……可是,照夕出去六七年,没有一点消息给人家,连我们自己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死活,你说人家姑娘又怎么能等?”
管将军听完了太太的话,也不由翻着一双眼睛,发了半天的怔,张大了嘴道:
“这……这可怎么好?这消息照夕又怎么会知道的呢?”
夫人摇了摇头道:“他一回来就问我,我瞒着他没说;而且还关照思云、念雪,叫她们也不说,大概是他自己出去打听出来的,再不就是已经见着那位江姑娘了。”
将军听到此,不禁长叹了一声道:“这真是一段孽缘……唉!唉!”
夫人皱着眉道:“你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心’,你有什么办法?人家已经出阁了!”
将军叹道:“当然是没办法罗!不过!他也是不小了,我们倒也真该给他说一门亲了。”
夫人默然点了点头道:“可不是……不过这孩子眼光很高,以后要是再找像江姑娘那样好的可就难了!”
不言二老在那里,为照夕的病及婚事而发愁,且谈这位一代情侠,辗转于病床之上,昏昏沉沉的脑海之中,所能思虑到的,尽是一个江雪勤的影子。他痛苦地摇着头,叹息着,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可是他竟是办不到。
昏睡中,口里情不自禁的断断续续叫着雪勤的名字,那断肠的叫声,使得一旁的两个丫鬟又惊又怕,她二人对看了一眼,俱知道少爷叫的是谁了。
思云关切地走到照夕身前,含着泪道:“少爷!那位江小姐已经结婚了,你又何必再想着她?少爷你要想开一点。”
念雪就愤愤不平地道:“天下女子多的是,她既然不顾少爷,又何必再想她?干脆叫老爷再说一个不是更好么?”
照夕闻言睁开了眸子,无力地看了二人一眼,脸色更是难看,他苦笑了笑道:“你们是不知道。”
二女眼圈红红的,各自都偎在他身边,她们三人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逾骨肉,本是无话不谈。此刻二女见照夕病苦至此,自然心如刀割,真恨不能以身代之,好言安慰,体贴入微。须臾下人送上药汁,二丫鬟又把照夕搀扶坐起,劝他饮下了药,又为他盖好了被子,这才转了出去。
照夕在床上思今追昔,真是爱一阵、恨一阵;甜一阵、酸一阵,壁角的铜漏滴滴答答,不知不觉夜尽天明,好长好难耐的恼人之夜,总算过去了。
这一夜却使这位多情的少侠,渐渐平静了,俗谓“哀莫大于心死”,也许管照夕,此刻确是死了心了,当天色微微明亮的时候,他竟进入梦乡。
白天夫人来看了他两次,在他床前守了一个多时辰,他都没醒,夫人很为他高兴。
因为能睡觉对于病人,总是好现象。
吃药的时间到了,夫人也不敢唤他,照夕这一觉直睡到申时方自醒转,他精神好多了,夫人得信又匆匆赶了过来,照夕忙含笑坐起。夫人见他已不像昨天那么憔悴,心中很是安慰,亲自看着他把药吃了,又守着他吃了些东西,这才问了问他病情。照夕只告诉母亲是中了暑了,对于江雪勤之事,却是一字不提,管夫人虽知儿子病因,可是却不敢问,因怕由此加重了照夕病情。只想等再过几天,病情大好之后,再伺机问问清楚。
夫人在床前,和照夕谈了一会儿,因见他今日精神好多了,心中暗喜,呣子二人谈了一会儿,管夫人又令他休息。正待离去,匆见念雪自外跑进,含笑对照夕道:“公子!
外面来了一个姓申屠的,要见公子。”
夫人方皱眉道:“他如今有病怎么能见客,你请他到客厅,待我去见见他好了。”
照夕闻说申屠雷来访,不由心中大喜,当时在床上猛然翻身坐起道:“母亲且慢!
还是请他进来吧!”
一面对念雪道:“你快去请他进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去接他,请他直接来此就是了。”
念雪领命而去,照夕遂对母亲道:“这就是孩儿路途之中,结识的一位兄弟,想不到他今天竟会来找我。”
夫人早已由儿子口中,得悉他在路途之中,结拜了一个兄弟,把申屠雷说得人品如何如何清高英爽,心中也颇想一见。此时一听来人就是,不由心中也甚欢喜,方想出外迎接,却闻得室外一声笑道:“怎么!大哥贵体不适么?”
接着念雪先进,她身后跟着出现了一位英俊少年,此人正是申屠雷。
只见他身着宝蓝绸衫,外罩地天青官纱马褂,头戴玄缎帽,中镶着一块朱红的珊瑚结子,愈发显得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照夕此时已靠身坐起,见他进来,忙含笑道:“多谢贤弟来访,愚兄只是沿途受了些暑,如今引发,没有什么大病。”
申屠雷乍见照夕情形,似乎吃了一惊,正待开口,照夕却为他引见了母亲。申屠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称伯母,夫人忙让他坐下,又令思云去端来酸梅汤待客。申屠雷却是目注照夕,满脸关切之容,因管夫人在此,却不便露出吃惊情形,直似欲言又止。
夫人又问了几句申屠雷家居情形,又嘱告照夕不可多言,遂向申屠雷微笑道:“小儿沿途多承关照,更蒙结为金兰之好,如今贤侄也不是外人了,以后尚请时来舍间玩耍才好。
等照夕病愈之后,再请其至府上向尊大人问安吧!”
申屠雷忙弯身道:“伯母体要客气,小侄与令郎一见如故,情同骨肉。令郎人品才学较小侄高出十倍,错蒙谬赏,敢不尽心结纳,你老人家太谦虚了!”
管夫人私观这申屠雷,果然人品谈吐俱佳,儿子能结识此子,心中也代他高兴。
因知年青人在一起,自有他们一套说词,自己不便混在其中,遂略微谈了几句,径自返房而去。
申屠雷亲送管夫人背影去远之后,才回身进房,吃惊地道:“适才因伯母在座,我不敢说,怎么别才数日,大哥竟会如此憔悴?看来病势还不轻呢!”
照夕为他这么一提,只觉得心中一酸,当时只苦笑了笑道:“你是情有未知,一言难尽,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说好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遂接叹道:“我只当你这几天故人把握,春风得意呢!谁知却是卧病在床,早知如此,我该前两天就来看你。”
照夕闻言似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当时目视窗外,却没有言语。
申屠雷知他定有心事,只是自己问他,他未必肯吐实情,好在来日方长,以后不难打探出来。自己与他既是兄弟之交,情逾骨肉,决不能目视他如此意志消沉。他想到了这里,心中有了主张,却也不急于探询,遂微微一笑道:“家叔听说我路上结识了大哥,极为欣慰,也颇想一睹大哥侠容呢!”
照夕含笑道:“我一二日内病好了,理当去叩见大叔。”
二人遂又谈了些别的,申屠雷因知他心情不畅,所以尽找些轻松愉快的事情,与他攀谈。照夕亦是健谈之人,不由也暂时抛开愁绪,和申屠雷谈笑了起来,一直到晚上,照夕还留申屠雷在房中,一起用了饭,才行告辞。
自此天天申屠雷都来,每日都是到晚上才走,有时带几幅书画,二人床前同评共赏,有时谈些趣闻,吟些诗句,气氛至为清纯。
照夕在这种情形之下,心事既能抛置,病情也就一天天的大为转好了。
到了第八天,照夕已大致康复了,等申屠雷再来访时,他已早下床了。
申屠雷自是十分高兴,照夕因在房中闷了将近十日,心情十分烦闷,见申屠雷来,不由含笑道:“我方才已命小厮备好了马,今日我病已全好了,我要与你共骑而出,小游一下,借此开畅一下心性,不知你意如何?”
申屠雷不由点头道好,却又微颦道:“大哥久病新愈,骑马远行恐不宜吧!”
照夕摇头笑道:“你也把我看得太娇嫩了,我们只不要走太远也就是了。”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还是不可大意,我看再迟一二日,等你大愈了再去的好!”
奈何管照夕意志已决,非要去不可,后来并有怒容,说是申屠雷要是不去,他一人也非去不可。
申屠雷拗他不过,只好叹道:“既是大哥执意非去不可,我也只好奉陪,只是却要改骑乘轿才好。大哥如同意,我们就去,否则我是不敢从命。”
照夕无奈笑道:“好吧!依你就是……”
遂把念雪唤了进来道:“我要和申屠公子共出小游,你快去前院叫小厮准备两抬小轿……”
念雪怔了一下,遂笑道:“夫人可知道?”
照夕双目一瞪,念雪马上笑道:“好!好!我去!我去!”
说着转身飞跑而去,申屠雷哈哈笑道:“不只我一人不叫你去吧,你看这位姐儿也怕你身体不行呢!”
照夕脸色微红笑道:“这丫鬟是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玩笑惯了,倒令你见笑了!”
说着念雪已笑着跑回来,一面笑道:“少爷!你们要上哪去玩呀?”
照夕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念雪看了申屠雷一眼,转着那双大眸子道:“啊!我想起来了,西四牌楼护国寺,今儿个可热闹,听说有大庙会,各地方人去的很多,少爷和申屠公子去那里走走岂不是好?”
照夕不由笑道:“好!好!我们就去护国寺看看庙会好了。”
申屠雷闻言也很高兴道:“好!去看看庙会倒是挺热闹。”
当时念雪遂找出了一套水缎袍绸长衫,照夕匆匆换上,对镜理了理头发,又戴上了一顶小凉帽,觉得十分轻快。申屠雷打趣道:“大哥病了这几天,如今看来更潇洒了。”
照夕少不得也回敬了几句,两个允文允武的翩翩佳公子,遂把臂而出。
两乘小轿,已遵命直抬到了花园里,轿帘打开着,这种东西,一向是妇人女子乘坐,二人都很久没有坐过了,心中自有一种新奇感觉。
这时思云又追上来,笑着与照夕送来一个绸子披风,说是夫人令送来的。
照夕不忍拂母亲之意,只好收下笑道:“等一会儿冷了,我自会穿上。”
申屠雷却在一边微微发笑,他心中不由暗自忖道:“这位照夕哥,原是如此一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却能学成这么一身功夫,可真不简单。”
照夕接过斗逢,见申屠雷正自望自己微笑,知他所想不由俊脸一红,讷讷道:“兄弟!你笑什么?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啊!”
申屠雷叹息了一声道:“正是如此,所以令我想起家中的双亲……也不知二位老人家近来可安好?”
照夕不由微笑道:“你也不过才离家二月有余,伯父母大人,怎会不好呢!别多想了,我们走吧!”
说着让申屠雷上了第一乘轿子,自己上第二乘,抬轿子的小厮,平日是府中的大闲人,难得有点事做,自是抖擞起精神来,对二人请了安,才把小轿抬起,吱吱呀呀的直往门外走去!
二人在轿内上下晃动着十分适意,须臾已抬出了大街,果真街上行人较往常多了不少,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二人彩衣俊貌,吸引了不少目光,见者无不交谈,却猜不出是哪府里的公子哥儿。
轿夫疾行了一阵,已抵达护国寺门前,只见寺前肩舆如云,马车也不少;尤其是各种叫卖东西的,更是较往常多了十倍,来来往往的游人如同过江之鲫。二人下了小轿,照夕嘱咐轿夫把轿子搁至一边,自去玩耍,等一会儿来接自己二人就是。
这才同着申屠雷随着人群自向庙内行去,二人本来对这种热闹,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但一来久别故京,再方面照夕大病初愈,心情烦闷,借此开心一下,所以上来兴致很高。
护国寺是所很有名的大寺院,地方极大,今日适逢庙会的日子,各处烧香拜佛的人极多。尤其是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今天都出来了,多是带着随身小婢,穿行于殿内人群之中,指指笑笑,妙语如珠,更为这大庙生色不少。
二人游玩了两处大殿,到处只觉乱嘈嘈的,兴致不由减了一半,申屠雷遂提议至后殿走走,那里面是僧人作课的地方,比较安静多了。
照夕自是同意,二人又转到了后殿,殿前有一湾荷池,在这酷暑的日子里,池内荷花盛开翠盖如云,偶然吹过一阵小风,也带着些爽神的清芬。池边柳树成荫,蝉声高唱,孩子们拿着细长的竹竿,正在粘知了,有的卷起裤管,在水边上摸鱼。
荷池的右边,耸立着红墙翠瓦,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规律的梵唱和木鱼之声,由殿内传出,正是僧人们作课的时间。
这殿内此时是不可随便进去的,有那兴趣高的朋友,也只能在殿外,隔着窗子往里看看。
二人行到池边,就不想再走了,见树荫下,尚空着一个石椅,遂告坐下,摘下帽子,连连挥着折扇,看看水里的小鱼,也是怕热,只在荷叶茎下打着转儿,却不往别处游。
殿外又来了不少人,扶老携幼,都围在殿外,听说是和尚们只要念完了这堂经,就可任人出入了。庙会也就开始了,并且主持大师,还要亲自主持盛会,经堂大师也要开讲经文,所以人聚得很多。
二人好容易找到了这一处清静的地方,不想这一会儿又成了热闹之区,好不扫兴。
照夕正要起身唤申屠雷迁地为良,忽见由前院踱进一男一女,衣冠十分华丽,男的在前,女的在后。
照夕先见那男的一个侧面,已是吃了一惊,再向后面那少妇模样的玉人儿一看只觉得双目一花,由不住又坐了下来。
申屠雷见状不由一惊,只见照夕双目发直,如同泥塑也似,不由吃惊道:“大哥!
你是……怎么了?”
照夕才似惊觉,当时把头一低,咬了咬牙,重又站起道:“兄弟!我们走吧!”
申屠雷见这一阵子照夕脸色,竟变得一片铁青,不由十分诧异,四顾一番,问道:
“大哥!你看到了什么了……还是想到了什么?”
照夕苦笑了笑,摇了摇头,忽悠悠地道:“我们走吧!”
他一面说着遂站起了身子,低着头,直向殿外而去,申屠雷忙跟了上去。
不想冤家路窄,那一男一女,却正由对面走来。照夕头却低得更低了,申屠雷却是边走边唤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申屠雷这么说着,一面追了上去,却见迎着照夕正面走来一双少年男女,那男的长得身形魁梧,浓眉大眼,衣冠华美,这么热的天,他在长衫之外,另加上一件猩红的坎肩,看来更是刺目,昂然四顾,举止高傲,令人望之生厌。
申屠雷乍看之下,对这奇装异服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一眼,偏他身边随着的那个少女,却是自己平生仅见的一个娇滴滴的人物。
这女的高高的个儿,一张瓜子脸儿,宫样峨眉,盈盈秋水,偏又是愁染相思,轻颦凝视,她那乌云也似的头发,用一串明珠,把它轻轻束起,就像是漆黑的天空里,闪烁着一串星星,翠袖短窄,露出一双雪藕也似的玉腕,下着八幅风裙,一色水绿,衣浪轻轻起伏,就像洞庭黎明的烟波……
“哎呀!”
任何人看见她,也会由内心发出这一声情不自禁的呼声,这少妇装束的女人,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申屠雷也惊得张大了眸子,暗暗惊叹道:
“啊……好美……”
不意之间,这一男一女,已走到了他身边,申屠雷方觉这么看人家,不大像话,才把目光一转。却觉得肩上为人拍了一掌,那红衣男子已面己而立,嘻嘻冷笑道:“小子!
看红了眼是不是?”
申屠雷脸色一红,正要发作,照夕已在前面唤道:“贤弟!走吧……”
众人目光,几乎无不为这绝色少妇吸引住,却只有这个俊公子,他一直是低着头,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他虽然口中这么叫着,却是背朝着申屠雷。
申屠雷闻言,本是羞愤难当,听照夕这么一催,不由对这红衣少年冷笑了一声,道:
“我哥哥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否则……”
说着正要举步自去,不想那红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又向他肩上搭来,一面嘿嘿笑道:“小子!你别走!回来!回来!”
申屠雷向前卸肩,红衣人大掌落空,他不由气血上冲,猛地一个翻身,剑眉一挑道:
“你要如何?”
红衣人见申屠雷竟能逃开自己暗中贯力的一掌,口中不由突地一惊,当时后退了一步,上下看了申屠雷一眼,哈哈大笑了一声。
他用手一指身侧那绝色女子,朗声道:“小子!要看女人,也要打听打听,我楚少秋的娘们,是能容你这么看的么?”
淡妆少妇闻言峨眉微颦,玉面绯红,她似乎对红衣人这种粗俗的话和动作十分不满,只见她叹了一声道:“你走不走?我可走了!”
说着遂欲自行而去,不想那红衣人哈哈大笑了一声,一晃身,已到了少妇身前。只见他张开二臂,拦着这少妇的去路,一面嘻皮笑脸道:“不行,都不能走,我不是给你说过么?你是我一个人的!谁要看你,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现在你看看我,看我说话算不算数。”
那少妇闻言,一阵心酸,竟自掉下了两滴泪水,自感遇人不淑,竟自嫁了这么一个粗俗轻狂之辈,比起自己那意中人,真是相差一天一地!
当时于众日睽睽之下,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才好。
那红衣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见状并不以为意,只向申屠雷点手笑道:“小子!来送终吧!”
申屠雷听这红衣人说了这些话,早已气得热血怒涨,方自把身一纵,却为一人拉住了,惊视之下,见拉住自己的正是管照夕。
他脸色极为难看,阵子里闪烁着悲痛的光采,申屠雷觉得他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着。因为他大病新愈,看情形,说不定旧疾又发,这一惊,不由把先前一腔愤怒化了个干净,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们快走!回去再说。”
申屠雷茫然地点了点头,方想用手去搀扶照夕,就听得一声怒吼,那楚少秋已扑了过来。照夕和申屠雷说话之时,因是背朝着楚少秋,所以楚少秋并没有看见来人是谁。
他满心想在爱妻眼前,表现一下自己的英勇,见申屠雷欲去,如何容得,当时厉吼了一声,已纵了过来,厉声叱道:“喂!小子想走么?”
申屠雷闻言重复恨得牙痒痒的,当时一跺脚,对照夕道:“大哥,稍候,待我会会这厮。”
正想回身,却又为照夕紧紧紧抓着他一腕,小声道:“一介武夫,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我们快走吧!”
说着拉着申屠雷足下加速而行,不想那楚少秋却是大有非打不可之意。见二人连头也不回,更不禁暴怒十分,向前一垫步,猛一翻掌,竟用“百步劈空掌”,双掌齐出,照着二人身后就打!
他这掌力方一推出,就听一声娇叱道:“不可伤人!”
楚少秋抖出的双腕,竟为来人一双玉掌给分了开来,惊怒之下,才发现来人,竟是自己爱妻。不由双眼一翻,怒道:“你这是为何?”
这少妇并非别人,正是江雪勤,只因丈夫恃强凌人,心中不平,却因事为自己,本来尚能勉强忍着,只是内心感伤难受而已。
谁知对方少年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几番求去,竟均为丈夫所阻,此刻又一少年,拉了先前少年就走,分明识礼之人,不愿多事。却不想自己丈夫,竟死追不休,更要下毒手,把对方二人全部结束掌下,似此狠毒,真是无异禽兽一般。
因知楚少秋劈空掌力不弱,生恐二少年受了重伤,这才不顾羞辱,众目之下,奋身上前,把楚少秋鲁莽的举动予以制止。
不想楚少秋恼羞成怒,竟自厉颜相对,要说江雪勤武功,实在高出楚少秋不少,既生厌恶之心,大可反目自去。可是须知那时社会情形,女子一旦出嫁,讲求的是三从四德,哪怕所遇非人,也要忍气吞声下去,何况江家更是声威显赫之大家。雪勤自幼受熏陶,这种妇道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容少变。
她昔日嫁楚少秋,一半是久候照夕不归,不知管照夕生死存亡,如何能空守名份?
再者是楚少秋之父为官正直,很为父亲器重,楚少秋执后辈之礼,出入江府颇勤,加以外貌,武功尚称不恶。楚父既一再提亲,江提督先还支吾其词,后久候管照夕,非但照夕自己没有影子,就是管氏老夫妇,也没有提亲之意,因念及“女大不中留”,这才忍痛将爱女嫁出。
江雪勤闻讯之后,很哭了好几天,对照夕更不由有些失望。俗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加上那谋有深心的楚少秋,在这一段时日里,竟是体贴入微,人前人后寸步不离,须知“烈女怕缠郎”,日子久了,江雪勤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了。
这时候,那活泼英俊的潇洒的管照夕,在她脑中,已渐渐成了淡影,那花前月下,共结的海誓山盟,也都由于失望而退了颜色,尽管是犹自常在耳际绕转,也都成了空谷之音……
感情!真情!哈!我真应笑它们……它们是一具纸老虎,是经不起考验的。
它们的存在,是由于相聚而甜蜜,分离是它们的致命一击。世上确有痴情真心之人,短短的时间里,大家全是痴情之人,可是如以十年的时间加以分判,那真情就微乎其微了,更不要说一生一世了!
江雪勤也就这么把终生许配给了楚少秋,一朝出阁,就成了楚家的人了!
世上的事,真是太离奇了,想不到那久无音讯的管照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
江雪勤如同遇到了一个晴天霹雳,那晚照夕离去之后,她几乎悲不欲生,一切失去的幻想重又复活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似一番滋味在心头。”整整的十天,她沉醉在悲痛的命运,与大胆的幻想之中。
在旧道德观念与真情奔放的两个极端之中,打着漩涡。暂时,她仍是屈服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观念之中,但是,她原本平静的心,这时已起了层层波澜,再也不安宁了。
在幻想中,她享受到了甜美的爱情滋味,奈何漏短更长,幻想得愈美,现实也就愈丑陋。
照夕挺俊的影子,一天不去,楚少秋也就益发粗俗、惹厌、可憎。
她想到那夜照夕的突然来临,他那种狂喜的情形,直到得悉真情之后那种悲愤呆痴,那苍白的面颊,失神的眸子……
雪勤每想到此,心如刀绞,她真想去找到他,投到他怀中,哭诉一个够。自己把话说完了,任他处置自己好了,如他愿带自己走,自己就抛弃这些虚名假节,随他远走天涯海角……
这种观念虽能使她暂时兴奋,可是冷静之后,她又不这么想了!
她想到照夕临去时那种失望冷漠的情形,这种热念,立刻冷了一半。她知道,管照夕是不会再理她了,只看他临走时那种表情就可确定。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可怜的女人,一直是沉痛于这种矛盾的观念之中。
照夕病了,她自是无从得知,可是每一个夜晚,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认为照夕一定会来的,她怕他来,可是她又希望他来。
十天以来,她总是这么期盼着,可是她失望了,她知道照夕是不会来了,定是恨透了自己了。热念一消,也就不敢再存着痴想。
楚少秋是何等厉害之人,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每夜都是假装借故出门,其实都伏侍在暗侧,只以为管照夕定必不会死心,只待他再来之时,定要暗中给他一个厉害,即便是出了人命,谅江府也不敢张扬。
他这种心机毕竟也是自用了,一连七八天过去了,他才知自己竟是猜错了。
因见雪勤日日愁锁眉间,对自己直似无往常那么亲近,心中又恨又愁,可是却又莫可奈何。因知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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