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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虽谈不上金戈铁马,如临战局,却也是险象环生,第二卷笔调一变,重墨刻画士族用度,曲水流觞这般儒风雅俗,让人眼前一亮。

私爱有晋一朝,美男子多不说,便是情怀也是清淡的,泊远的,儒术不再独尊,文学、哲学、甚至玄学,空前发展,也惟有这样的朝代,才会出竹林七贤,谢安这般的人物。因此小谢之奇丽,顾昀之刚毅,王瓒之秀杰,也相当地自然。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三教九流 天之骄子

主角:姚馥之 ┃ 配角:王瓒,顾昀,姚虔

【正文】

春莺啭

作者:海青拿天鹅

【卷一】

绿柳

“苤莒……圆叶须根……”大路边的块洼地旁,一个女童蹲着身,将面前野草小心拔起,嘀咕着仔细看了看,片刻,折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味甘……”

“阿角!”身后的山坡上,有人向她大声问道:“采了多少!”

女童笑嘻嘻地起身,向那边展示兜得满满的衣角。

未等山坡上的人再回答,忽然,大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女童忙转头望去,只见尘头漫起,几骑人马正飞驰而来。

女童呆住,小脸煞白,几株苤莒跌落在地上。

春天的时候,她也听过这般声音,和着震天的嘶喊。那之前,阿爷阿母一早去了野中刈草,却再也没回来。

女童望着那些人马越来越近,脚却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动,腿隐隐发颤。

“吁!”忽然长喝声起,一骑在她面前勒住。

马上的男子身形挺拔,女童仰着头,只看到青天中他高高扬起的下巴。

“涂邑尚有几许路程?”他似乎在看自己,声音醇厚,如金石迸撞。

女童犹自愣愣的,紧攥着衣角,稍稍后退。

“甫辰,你吓到她了。”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另一名青年打马从那人身后缓缓出来。

他走到女童面前,收住缰绳,在马上弯下腰来,看着她。

女童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人,只见他­唇­边带着微笑,眉眼端正得煞是好看。

见女童一眨不眨,青年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小童,”他的语声也煞是好听:“涂邑在何处?”

女童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

边邑常有异族人往来,她虽年幼,认人还是会的。来人虽彪悍,却衣冠俨然,不像那些来劫掠的人。

她伸手朝身后指了指。

“就在前方?”青年问。

女童点点头。

“过了那些树林?”

女童再点头。

青年举目望了望。

“邑中有扁鹊?”先前那严肃的人忽而又开口道。

女童一愣,好一会,道:“有。”

两人的神­色­似乎刹那间一亮。

青年与那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对女童又是一笑,柔声道:“多谢。”说完,他坐直身体,低叱一声,与众人朝前继续驰去。

太阳光淡淡撒下,秋风呼呼掠过。穿过一片长在丘陵上的松林,面前视野倏而被连绵的山峦填满。林木与草地已是黄绿交替,一座小邑就在大路的尽头。

“日行三百里,到底寻到了。”王瓒深吸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昀,笑笑:“这县邑竟如此偏僻,先前我几疑心要迷路。”

顾昀望着涂邑,稍稍将马放缓:“我两年前路过,记得此处。”

王瓒也遥望那个不起眼的城池,有些疑惑,问:“此处竟有扁鹊?”

“不知。”顾昀黝黑的脸上,双目炯炯:“那时曹让腿伤,还是回营敷的创药。”

“哦?”王瓒讶然,顿感有趣:“这扁鹊是何来历?”

“管他是何来历。”顾昀淡淡地说,甩手将马一打,向前疾驰而去。

王瓒露出一丝苦笑,跟着上前。

早有人将来人的消息报告了邑中长官,一行人到达之时,县尉迎了出来。

略略见礼,顾昀把马交给侍从,开门见山地问:“驱疫扁鹊何在?”

县尉一诧,瞥瞥他腰上的绶带,道:“将军欲寻姚扁鹊?”

王瓒在一边看着,眉梢微微扬起,这扁鹊原来姓姚。

顾昀颔首,问:“安在?”

“就在不远,将军请来。”县尉行一礼,转身引着他们往大街上走去。

两人带着侍从跟上。

顾昀心急,步子迈得大,赶得前面的县尉也不得不加快脚步。王瓒走在后面,转头朝街边望去,四处的民宅比他在别处见过的都要简陋。不过大疫当前,各家门前挂着成扎的菖蒲辟邪,街面上飘着烟火和熏药的味道,这倒与近来所见别无二致。

县尉领他们一路前行,在一所敞开的宅院面前停下。

“此处便是姚扁鹊所在。”县尉对顾昀道,带他们走了进去。

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和火烟,顾昀和王瓒一入院就被熏得一连呛了几下,抬手把面前的药烟扇开。

县尉也打了两个喷嚏,忙连声向二人告罪,冲旁边大声喊道:“阿四!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总角少年从烟火里跑了出来,抹抹熏黑的脸,对县尉道:“府君。”

县尉擦擦眼泪,对他怒道:“柴火要­干­透了再烧,说过多少次!”

阿四嘿嘿地笑,道:“­干­柴昨日烧完了,只好烧些刚收的草。”

县尉瞪他一眼,问:“姚扁鹊何在?”

“不在。”阿四道:“刚去了城西,说少顷便回。”

县尉“哦”一声,转向顾昀和王瓒,有些为难:“姚扁鹊未归,将军看……”

“既不久将归,我等稍候无妨。”顾昀道。

县尉唯唯,片刻,又冲那边道:“阿四!盛水来啊!”

一番忙碌,县尉请两人到院子角落的石墩上坐下。烟气散了许多,顾昀和环视四周,这院落虽小,却十分整洁。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远处堆放着一垛柴草和几簸箕药材。

往堂上望去,只见四周挂着帷幕,里面不甚明了,循着中间挽起的门帘,隐约可地面的铺盖。即是扁鹊治病之所,想来那堂上就是拿来收留病人的了。王瓒心里估摸。

“将军此来可是为了大疫?”旁边,县尉与顾昀攀谈起来。

“正是。”顾昀道。

县尉颔首,叹道:“本县边鄙,此番却也不得幸免。春时羯人犯境,多有流民逃难,疫病亦随之而来,一朝蔓延,家家缟素。若非一月前这姚扁鹊来到,我县人口所剩无几。”

“此人是何来历?”王瓒心中勾起之前的好奇,问。

县尉摇头:“我等也不甚清楚,只知其为寻叔父云游至此,见疫病横行,方留在此间行医。”

原来如此。王瓒应了一声,看看顾昀,只见英气的侧面无波无澜,不似有半分再要探询的意思。

没人再接话,县尉抬眼瞧瞧两人,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再说话,端起面前的水碗低头喝水。

王瓒闲闲地抬头,只见一树梅枝在头顶伸展得,形状甚好。

开春以来,羯人屡屡侵扰,劫掠边邑,朝堂震怒。今上继位不过三年,此次出征却酝酿已久,大将军何恺亲帅十万之众出平阳郡,气势烈烈,欲在入冬之前痛击羯人,肃清西北胡患。

不想,行伍刚在边境驻下不久便遇到了疫病。发现之时,军中已有十数人染病倒下,呕吐发热,水米不进。军医立即将病者隔离,却阻止不住疫情蔓延。折损三十余人命之后,几日前,连大将军也突然高烧不止。

据当地人说,春时羯人来犯,十几县邑死伤无数,之后,大疫便撒播开来。此疫凶猛异常,便是医者也谈之­色­变。染病者一旦倒下,几日内暴毙,绝无生还。

主帅染疫非同小可,众将焦虑不已,军医日夜看护,药石不断,竟丝毫不见用处;虽然已遣人火速往京畿,可朝廷即便派来太医也要时日,只怕远水不救近渴。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个驻地来的民夫报告了一件传闻,说前些日子附近乡里为避疫,将染病之人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山中,如今,竟有三人痊愈归来。

都督听说此事,即刻派人去询问,回报说此事确凿,如今“涂邑扁鹊”已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涂邑小而偏僻,在什么地方,鲜有人知晓。左将军顾昀听到消息,挺身而出,说此地他曾去过,知道路。

于是,一队人马整立刻准备好,由顾昀带领星夜赶往涂邑。

此时,王瓒自告奋勇说要同往,都督看看这个宗室子弟,想起来时雍南侯的嘱托,准许了。

“大将军是大长公主表兄,于他自然要紧,你跟去作甚?”临行前,同来军中的贵胄子弟张腾嗤他道。

王瓒淡笑,没有理睬。

县尉瞅瞅顾昀和王瓒,有些讪讪。他们的身份衔级,打入城时便已经从衣饰上看出个大概,都是高过自己不知多少的,不免有些小心。

他面前的水碗已经空了,阿四眼尖,立刻拿个水罐过来给他盛满水。

县尉顺势转向顾昀和王瓒,笑着说:“本邑无甚特产,水却是上好,乃山中泉水一脉而来。二位将军一路奔劳,可聊为解渴。”

“堂上的可是邑中乡人?”顾昀没碰水碗,却开口问道。

县尉微笑:“非也,邑中病患皆已痊愈,堂上的是姚扁鹊收下的流民。”

“哦?”顾昀王瓒皆是一讶,目光相视。

大疫以来,各郡县乡邑封门阖户,对逃难的流民避之唯恐不及,涂邑竟敢准许收留,看来确是解除了疫情。

想到这一层,两人心头皆宽松不少。

王瓒觉得石墩坐得不大舒适,站起身来。四周望望,那姚扁鹊还没到,便想四处转转,朝门口踱去。

“阿四也是姚扁鹊救回的……”身后,县尉仍在同顾昀说个不停。

宅院外的路边上,一棵垂柳仍绿意盎然,在风中轻舒枝条。

方才来得匆匆,竟未留意。王瓒驻步望着它,有些出神。边塞风光与中原甚是不同,但月余来,入耳便是营中对疫情的担忧,入目便是苍原秋日的荒凉之­色­,现在看到这垂柳,他不禁有些怀念京师的高阁楼台和升平歌舞了……

“……阿姊!我阿母做了­肉­汤,邀你晚上来吃哩……”这时,一个拉长的声音远远传到王瓒耳中。似有人笑应了一声,街边嘻哈的跑过两个小童,没听清。

王瓒侧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来。午时日头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条缓缓摆动,掩映着那步履带起的衣袂。

未等看清来人,王瓒身后已经跑出一个人来。

“扁鹊阿姊回来了!”阿四笑吟吟地说。

什么?王瓒愣了愣。

扁鹊

姚馥之出门去给城西的罗家阿媪看腰背,给她敷了一回药,又将药方留下才回宅院。

没想到,院子里已有人在等着自己。

“阿姊!”还没到门口,阿四就跑出来通报:“有人要见你。”

有人找?馥之刚要问他,转眼就发现了柳树旁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怔了怔。只见他衣冠楚楚,广额下生着一双桃瓣俊目。

自己却不曾见过。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缓下脚步,却仍向门前走过去。

“姚扁鹊回来了!”这时,县尉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礼。

声音清澈入耳,王瓒眉梢微微一扬。

仔细再看,只见这­妇­人眉目端正,细麻巾帼将头发全部裹住,衣装朴素,布衣领子包上了脖子。许是乡鄙­妇­人油水少,不见发福,身段倒是不错。不过露出的皮肤暗黄粗糙,老态毕现,那些长处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怎么看也仍然是个上年纪的寻常村­妇­。

王瓒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声唤,有些奇怪,他们管这­妇­人叫阿姊?

县尉笑呵呵地同馥之还礼,向她介绍道身后的顾昀和王瓒:“二位将军来见扁鹊,已久候多时……”

“我乃左将军顾昀。”县尉话音未落,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琅琅道。馥之抬眼,县尉身后已经上前来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动作利落地朝她颔首一礼,道:“特请扁鹊随某前往营中救治恶疾。”

馥之微诧地看着顾昀,目光从他黝黑的脸庞到腰间的紫绶和佩剑稍稍打量。

县尉笑意微讪,往旁边站了站。

顾昀心中急切,见这­妇­人似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正要再说一遍,却听她开口:“不知将军驻地何处?”

“在平阳郡。”顾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县尉皆微微变­色­。

“我等携了良驹前来,可日行五百里。”顾昀继续道:“营中疫情甚急,还请姚扁鹊速随我等前往。”

县尉听了这话,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阳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骑马也须两三日。行伍之人能够一日赶完并不奇怪,可姚扁鹊是个­妇­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鹊。再说,这般遥远路程,姚扁鹊若一去不返,邑中还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静,没有答话,却转向县尉,道:“方才我路过南街,见府吏正寻府君,似有郡中文书来到。”

“哦?”县尉一讶,迟疑片刻,抱歉向顾昀和王瓒一拜:“二位将军且慢叙,下官稍后便回。”

顾昀没工夫理会,只一颔首。县尉又行礼,匆匆出门。

院中只剩下馥之与几个来客,身后的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四捧着一碗药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过头来,面向顾昀,微微一笑:“将军来请,本不该推辞。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还须往别处。可将驱疫药方写下,将军带回复命便是。”说罢,行下一礼,便要往堂上去。

顾昀闻言诧异,看了一眼王瓒,而后,面上愠­色­微现。

“且慢!”他身形一移,挡住馥之去路,沉声道:“疫情紧急,还望扁鹊不吝亲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负之事也是紧急。疫病虽猛,有此药方却必是无虑。馥之难从,将军见谅。” 语气仍是和顺,面上却坦然无惧。

顾昀眉头皱起。大疫非同儿戏,大将军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赶来,岂可只带着一纸药方回去?主帅病重之事不能说出,顾昀坚定地看着馥之,只道:“还烦扁鹊随我等即刻启程。事毕之后,无论扁鹊欲往何处,我等必以车马相送。”

此人端的强横。馥之冷眼瞅着他,面上不悦,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瓒在一旁观察着脸­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鹊勿恼。”

对视的二人瞥过眼来。

王瓒上前稍稍拉开顾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瓒。军中逢大疫,一旦散播,万千军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将军听闻扁鹊之能,日行八百里前来,只盼扁鹊早至,救治人命。”

他语声清朗,­唇­边笑容淡淡,愈发显得俊秀无匹。

“既如此,将军当速归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说药方足以应付,便绝无虚言。各人皆不得已,将军何苦相迫!”

王瓒一愣,不想她反将这话来拿自己。

顾昀见劝说无用,目光一寒,把王瓒推开:“如此,莫怪某不敬。”说完,手一挥,王瓒未及阻止,顾昀身后两名随从已经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们碰到自己,将衣袖拂起。

王瓒只觉迎面一阵温香,片刻,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烈日灼灼,头顶梅枝光光秃秃,勉强地将天空一角分作碎块。

王瓒想动动身体,却一点力也使不起来。

他觉得不舒服。自从到边境以来,自己俨然得了洁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铺也必定日日晒过再躺,可如今呢?这院子是人来人往的去处,不远的堂上还有病患,要是……王瓒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视身上那似有似无的不自在。

都是这人!他气恼地瞪一眼旁边的顾昀。

此处不是军营或朝廷,既然是请扁鹊,便定要好声说话,拿什么官威?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如此­干­巴!王瓒心里恨恨道。这下可好,一个将军,一个主簿,两名随从,统统被这不知哪来的游医放倒,动弹不得。天下谁见过这等丑事?

气了一阵,待稍稍平静,王瓒却又担心。不知这妖­妇­使的是什么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思索起来,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转过眼睛,看看已经闩好的院门,再看看顾昀。只见他眼睛睁着,看得出脸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剑把姚扁鹊结果了。王瓒暗自揣度。

秋风夹着午间的温热吹到堂上,馥之给一名病患把过脉,微笑了笑,对他说:“足下已无大碍,调养两日便可康复。”

患者闻言大喜,忙从铺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长长一揖:“多谢扁鹊救命之恩!”

馥之颔首还礼,从席上起身,转头,却发现阿四在旁边不停地瞄着自己看。

见馥之发觉,阿四挠头笑笑,跟着她离开前堂。

“阿姊要走?”随馥之到后院收下晾­干­衣物的时候,阿四开口问道。

馥之看看他,点头:“是。”

阿四皱皱鼻子,小心地问:“为前院那几人?”

馥之笑笑,摇头:“不是。他们便是不来,我明日也要辞行。”

阿四颔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随他们去军营,眼下便须乘府君未归,速速离去才是。”说完,他忽又觉得苦恼,望着馥之:“阿姊,如此可会连累府君?”

馥之却淡笑,没有答话。少顷,她拍拍阿四的头,将手中衣物交给他,转身离开了。

太阳挂在正中天,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顾昀凝神闭了一会眼睛,又眯着睁开。

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四周一丝动静也没有,人人都了无声息。他望着天空,入目是深蓝和白灼交融的颜­色­。

顾昀忽然回忆起两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名校尉,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跟随三叔顾铣带领三千人夜袭东羯人营帐,斩杀了单于石靺并羯人贵族部众万余人。一夜血腥,他们得胜回营之后已是晨光熹微。顾昀却毫不疲惫,只觉血液仍激荡,仿佛还身处羯人营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时,顾铣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带他纵马出营,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后,顾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不过,自己那时的身手若换到现在,定一跃而起将那妖人姚馥之斩作两断!

想到这里,顾昀心头怒气再起,想咬牙握拳,却软软的使不上劲。

头顶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顾昀回神,一张脸出现在上方。那不是别人,正是姚馥之。

两相照面,顾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脸,又将他全身打量一番,­唇­边忽而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将军现下必定想杀我而后快。”馥之道。

顾昀盯着她。

馥之敛起笑意,片刻,却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礼:“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时顾不得许多,还望将军恕罪。将军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细细思考一二,并非不可应允。只有一事,还烦将军相助。”

这人的嘴脸和话语转变得甚快。

顾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脸上­阴­晴不定。

不远的王瓒亦凝神细听。

只听她继续道:“馥之闻羯人劫掠边邑,朝廷遣大将军率师讨伐,如今已至平阳郡。诸位可在其麾下?”

顾昀和王瓒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大军出征乃机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们所想,笑了笑:“将军不必猜疑。边塞非封闭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间早有传言;且大将军率数万之众陈于平阳郡,半月未动,还怕别人不晓?”

顾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说的也是实情,军中发现染疫无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乡邑四处询问驱疫之法,难免会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许久?他心中一叹,有些气闷,若非疫情拖累,他们如今已出塞外与羯人厮杀了……

馥之见他无所动静,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视左边;不是,目视右边。”

顾昀冷瞥着她,片刻,看向左边。

馥之满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烦将军出征之时,顺道带我一程。”

螟蛉子

出塞?王瓒意外非常,直想皱眉。她虽是扁鹊,却岂有女子随军之理?此人来历不明,到时出了差错,谁人担得起?

顾昀盯着馥之,心中犹疑不定。

馥之仍神­色­悠然,坐直了身体:“将军可以不应,尔等中的是螟蛉子,三个时辰之后方可动弹;馥之若欲离去,即刻便可动身。”

言语中,胁迫之意昭然若揭,顾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静,与他两相对视。

风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隐约有孩童嘻笑跑过的声音,再无动静。

烈日当头,汗水沿着额角淌下发际。

顾昀强压下一股闷气,片刻,眼睛朝左转去。

馥之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将军。”说罢起身,朝堂上走去。

**

听着堂上远远传来细碎的话语声,顾昀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撞出喉头。

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从外面的柳树上飞入院内。王瓒看着墙头上自在扑腾的雀鸟,又斜眼看看顾昀僵直的身躯,忽而觉得此人可怜,心叹他这趟扁鹊请得委实憋屈。

未几,阶上传来脚步声,顾昀视去,是那个叫阿四的总角少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碗,径自走到顾昀身边,蹲下身来。

“阿姊叫我来给尔等解药。”他说。

顾昀冷冷地看着他。

阿四脸上嘿嘿一笑,用匙羹将碗中药汤舀出一匙,把碗置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匙羹送到顾昀­唇­边,刚要再往里送,忽然瞥见顾昀眼中的隐隐杀气,停住了动作。

他想了想,对顾昀道:“螟蛉子虽使人绵软失力,却非毒物。而若说驱疫良医,恐眼下只有阿姊,将军起身后还望三思而行。”

顾昀的脸一黑,眼睛几乎要­射­出箭来。

阿四又是嘻嘻地笑,一手将顾昀的嘴夹开,一手将药汤喂进他嘴里。

药汤温温的,带着些野蔬的味道,似药非药。顾昀吞下几匙后。阿四又给两名侍从服下,最后来到王瓒的身边。

最后才给我……王瓒盯着那匙羹,满心嫌恶。这匙羹喂了人,又放到汤里,再拿出来喂人,如此反复,最后什么都有的那点便是我的……他哼哼地想。

阿四却不管,打开他的嘴灌下药汤,擦擦汗,端起碗回屋复命了。

**

下昼的日光撒在空旷的原野上,白草铺满了平地和丘陵,在秋风中懒洋洋地摇曳出波浪。

飞驰的马蹄踏过草原中的道路,尘沙在后面淡淡漫起。

王瓒攥着缰绳,两袖鼓风。顾昀奔在前面,上路已经一个时辰,他既不歇息也不说话,似乎一心只这样将后脑对着众人。他看看旁边,姚馥之和阿四一前一后地跟着,并未落下半分。

这­妇­人马术倒也娴熟。他心里想着,转回头去。

一路上,王瓒除了看风景,想得最多的就是姚馥之的来历。有一点他总觉得琢磨不透,她一副乡野­妇­人打扮,其貌平平,举止谈吐却是落落大方,总让人觉得很不一般……当然不一般,寻常­妇­人谁会使那等怪力乱神的招数?

王瓒不禁再看向姚馥之,她侧着脸,露出腮边姣好的轮廓。王瓒忽然想起京城中那些年过半百仍妆扮风情的贵­妇­,若这­妇­人再懂得保养要领,恐怕也能与那些犹自妆扮风情的半老贵­妇­们比上一比的……不过,世上扁鹊大多乃是行医二三十载的白发老者,她一个中年­妇­人竟也得扁鹊之名,除了那妖术,恐怕还是有些本事的。

路过一片草滩时,阿四在后面大声叫道:“将军!此处有泉水!且歇一歇吧!”

顾昀放缓下来,转头,只见离大路旁不远的一个小丘上,果然有一股清泉自地|­茓­中汩汩流出。他看看天­色­,日头偏西了,夜间在野外寻水源不易,先补足水囊也好。于是,他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

众人各自下马。阿四去了自己和馥之的水囊,到泉眼里装得满满的回来,乐呵呵地对馥之笑道:“我以前虽阿爷出来牧羊,最爱喝此处的泉水,每回都要将水囊都装满了再回去。”

馥之笑笑。

阿四打开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看一旁正坐在地上解水囊的王瓒,递给他:“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瞥一眼那湿湿的囊嘴,抽抽­唇­角:“不必。”说罢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拿着水囊向泉眼走去。

阿四望着王瓒的背影,又看看几步外正饮水的顾昀,对馥之神秘地说:“阿姊,这位将军与那恶人不同,虽话语无多,却总拿眼角看你。”

馥之没有接话,打开水囊轻啜几口。

“你不该跟来。”片刻,馥之说。

阿四愣了愣,嘿嘿一笑:“阿姊方才不也没拦阿四?”

馥之横他一眼:“你故意在那将军面前说我离不得你,我要拦你也须他肯。”

阿四得意地笑,大咧咧地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大饼,掰做两半,递一半给馥之。

“不饿。”馥之说。

阿四收回,塞进行囊,拿着另一半嚼起来。

“我说过,家中已无亲人……”他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混:“从此,阿姊去何处阿四便去何处。

馥之看着阿四,少顷,无奈一笑。

这孩子自从被自己救起,便是这副尾追到底的神气。可自己终还须去别处,不能总让他跟着。

馥之抬头看看不远处正与侍从说话的顾昀,心中暗叹,临走生出这枝节,也不知自己决定是对是错,只盼真能找到叔父才好。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更加紧要。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憋闷。她抬手,摸摸颈边一片汗水的黏糊,将心一横,站起身。

“我去去便来。”她对阿四道,说完,朝水边走去。

**

“你阿姊在做甚?”王瓒打水回来,望望正蹲在泉边的馥之,向阿四问道。

阿四一边吃着大饼一边摇头:“不知。”片刻,他打个饱嗝,抬头看看王瓒,将手里剩下的一点饼递过去:“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别过脸去,眼睛往身后看了看,对顾昀大声道:“甫辰!”

顾昀望过来。

“分我一块糗粮!”王瓒说。

顾昀从马上解下食囊,走过来,递给他。

王瓒接过,道声谢,从食囊里拿出一块糗粮,掰下一小块,文雅地放进嘴里。阿四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好奇而匪夷。

顾昀也不走开,在王瓒身旁坐了下来。

“我同都督说明日午时回到,今夜还须赶些路程。”顾昀道。

王瓒颔首。若不是被那­妇­人药倒,夜间或许会舒服些的。想着,他转向阿四:“我问你,那‘螟蛉子’究竟何物?”

听王瓒问起,顾昀亦转过眼睛来看阿四。

“药末。”阿四答道。

王瓒没好气:“自然是药末,我问是何所制?”

阿四想了想,道:“螟蛉子螟蛉子,将军可知螟蛉?”

王瓒与顾昀对视一眼,颔首:“知道。”

阿四悠然说道:“螟蛉入蜾赢巢中,僵而不死。取蜾赢巢中螟蛉若­干­,曝于日下,数日则燥为米粒大小,收入舂中,研作齑粉。自然,阿姊喜香,还往其中调以椒兰……”

话没说完,众人已经变了脸­色­,王瓒看着他,片刻,猛然侧向一旁­干­呕起来。

“说笑的说笑的!”阿四忙伸手去替他拍背。

听到这话,众人人更是怒目。王瓒气得一把揪住阿四,喝问:“到底何物?!”

阿四哂笑,无辜地说:“阿姊也不曾说过……”这时,他忽然看向王瓒身后,眼睛一亮:“阿姊回来了,你问她!”

王瓒回头,怔住。

**

面前,一名年轻女子正走来,面若桃李。

王瓒眨眨眼,再看,那人身上衣装与头上巾帼与姚扁鹊别无二致,脸却似换了一张,白皙如玉,俨然一名二八少女。

他睁大了眼睛。

“阿姊!”阿四挣脱王瓒的手,朝馥之奔去,呵呵地笑:“阿姊变回来了!”

王瓒和顾昀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啪”一名侍从手中的糗粮脱手落到了地上。

顾昀盯着那女子,双目如电。

馥之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施施然走到二人面前,大方一礼:“馥之随二位将军回营治病,医患交信,还须坦诚。之前易妆乃不得已而为,得罪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易妆?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昀却镇定得快些,压着火气,好一会,冷声道:“何故如此?”

馥之笑笑:“女子独自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易妆乃为行事便利。”

王瓒哼了一声:“既如此,如何不装下去?”

馥之看看他,道:“阿四前日失手散翻妆粉,馥之不曾习得药方,无以为继。”

王瓒一时想不出再问什么好,­干­瞪着眼睛。

顾昀皱眉:“尔既是扁鹊,当为医者表率,怎尽使些诡异之物?”

馥之却一脸不以为然:“‘扁鹊’乃出自他人之口,非我名号。”说着,她走向自己的马:“我亦称不上医者,若论术业,我只通药理。”

王瓒冷嗤一声:“你既可治病,如何称不上医者?依你所言,医者又该如何?”

馥之淡笑,道:“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说罢,踏上路边一块大石,轻盈地翻身上马。

“走喽!”阿四把水囊挂到马上,跳了上去。

王瓒睁着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纤细的身影,不知该怒该笑,好一会,从牙缝里恨了声:“妖女!”闷闷上马。

回头看看顾昀,却见他仍站在原地,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甫辰!”王瓒喊他一声。

顾昀看看他,大步向坐骑走去。

归营

晚上并无月光,星辰像萤火一般缀满夜幕。

一行人点着火把走了两个时辰,顾昀选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升起篝火,命众人歇息露宿。

赶了许久的路,各人都已经疲惫不堪,用过糗粮浆食,安排下守卫轮值,都倒头睡下了。

王瓒捂着裘衣,虽然困倦,却一时睡不着。他提防地看看睡在篝火那头的馥之,片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再睁开。自午时见面以来,这女子连番作怪,他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这妖女就会再变出什么教众人措手不及的东西。

说来也是费解,王瓒在京畿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逼真的易妆。若非其亲自点破,自己竟也要蠢蠢地蒙在鼓里。一路上,王瓒不住地打量馥之,细看之下,她的眉眼还是那眉眼,脸廓也还是那脸廓,却娇艳灵动,俨然换了个人。

焉知不是半老­妇­人妆作二八少女?王瓒曾揣测地想,可又发现她神态自然,相较之前似乎少了些僵硬,却越发觉得这回是真的了。

胡想什么?王瓒觉得自己有些自寻烦恼。自己身上这佩剑乃先祖传下,沙场上饮人血无数,妖邪莫敢近前。稍后她便是敢化作恶鬼我也一剑结果了她!王瓒心道,他转过身去,强迫自己入睡。

馥之静静地将自己裹在毡子里,旁边,阿四的呼吸已经带起了细微的鼾声。

众人七零八落地躺在篝火边上。顾昀就在不远,侧身向着这边,火光将他的眉眼勾勒得沉稳深刻。虽闭着眼睛,却能看得出氅下按剑的手。

王瓒在顾昀旁边,时而窸窣地翻身,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馥之睡不着,睁眼望着天空,心事在胸中细细翻转。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跟随了叔父姚虔。

姚虔好云游,馥之十岁的时候,他把馥之托付给忘年好友陈勰照管,便出门游历去了。陈勰号白石散人,据说以前在医理学问上颇有名头,老了便在太行山中结庐隐居,不问世事。馥之与叔父约定,每半年碰面一次,或叔父上太行山找她,或返颍川家中团聚,七年来从无例外。

可今年夏末,馥之在太行山等到约定之期过去还不见叔父到来。馥之按耐不住,下山回家,仆从却说叔父还未归来,只有一封月前托人捎来的书信。馥之忙取信来看,发现这信果然是给自己的。叔父言语寥寥,大致是说这次外出比预想要多费些时日,暂不回来,叫馥之不要担心。

馥之苦笑,焉有不担心之理?

叔父多年云游名山,好清修,结交了一群醉心方术的朋友,还自号“鹤归处士”。近年来与他见面,叔父总爱同她聊些与方士清谈之事,馥之真怕哪一天他当真抛下俗事一去不返。

如今叔父迟迟未归,实在教她坐立难安,思前想后,决心自己去找叔父。

馥之认真地查看了叔父留在家中的游记,将他特别留心或喜爱的地方一一列出,常来往的朋友所在也一一打听清楚,计划好行程之后,馥之回太行山向白石散人禀告一番后,便负起行囊上路了。

以前,叔父也多次携馥之云游,旅途于她而言并无障碍。这一回,馥之独自行走了许多地方,按路线一一寻访打探,却毫无收获。叔父的好友,最近的见面时日也是在几个月前了,近来何踪竟无人知晓。

失望之下,馥之仍不甘心,又继续按计划来到了涂邑。叔父在游记中对涂邑一带风物盛赞,据他说,此地是个上好的清修之处。

不料,这个地方偏僻难寻,又适逢疫病蔓延,路过乡村人人阖户,更是不好打听。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馥之在一间破庙里救起了因染疫而被弃野外的阿四,一问身世,竟就是涂邑人。阿四在馥之的医治下,几天功夫便得好转,痊愈后,便领着馥之到了涂邑。邑中乡人见到阿四活生生地回来,又惊又喜,馥之也自然而然被当作了救命的神仙留在邑中。

馥之在涂邑一边看病一边打听,待了将近半月,却仍旧没有叔父的消息。眼见这病患都已无大碍,恰巧易容的妆粉又被阿四打散了,馥之便决心离开此地,再往别处找寻……馥之原本考虑先返太行山去取妆粉还是继续往塞外,现在却是不必再想了 。

她摸摸脸颊,妆粉虽好用,每每洗掉它,却仍觉得皮肤一下舒适了许多。

“女子独行在外,只怕是非来惹,每日涂抹此物,可保平安。”白石散人知道她与叔父感情非同一般,没有反对,叮嘱一番,又将一瓶妆粉交给她。

那妆粉也不知是用什么制的,以水调匀之后敷在脸上,­干­透后,皮肤就会变成乡野农­妇­那般褐黄的颜­色­,看上去粗糙且神情僵硬,还会绷出些细细的皱纹。不过白石散人叮嘱说,此物虽是无害,用久了脸上便会真的绷出皱纹,夜间入睡定要洗去。

“不过馥之尚年轻,生些皱纹也必无老态。”当时,他笑得­奸­诈,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

那老叟必是怕我一去不回,才不肯给我药方呢。馥之望着天上的星斗,心中琢磨着。

阿四是知道馥之真容的,也知道她使药末制人的手段。

那是馥之在破庙里救治阿四的时候,因为要守在旁边照顾,馥之索­性­不易妆。后来,有几个流民想把他们从破庙里赶出去,馥之发怒,又使了螟蛉子。

馥之为何要易妆,阿四没问过,却不肯配合,在人前也仍然“阿姊阿姊”地叫。结果叫多了,涂邑的孩子也跟着他顺口叫馥之“阿姊”。不过在涂邑以后,但凡馥之睡下,阿四必定要守在外间,凡事亲自通报,易妆之事便一直不曾被人发觉。

想到阿四,馥之在心中叹口气,侧头看看。这孩子不错,机灵通透,但自己往下还要去寻叔父,是不可能带他走的。

驱疫之后便教他回涂邑吧……馥之困倦地想,慢慢闭上眼睛。

太阳下,寂静的大路上远远起了一阵尘头,早有营门处的守卫望见,报知正在附近巡逻的校尉曹让。

曹让赶紧到壁门前观望,果然,几骑人马奔驰近前,为首一人,正是左将军顾昀。

“启壁门!”曹让对士吏大声喊道。

壁门在众人合力下缓缓开启,马蹄下卷着尘土,径自奔入。

“吁!”顾昀大喝一声,将马拉住。

“左将军!”曹让忙上前,向顾昀抱拳一礼。

“孝正。”不等稳住马,顾昀便问:“大将军如何了?”

“大将军昨夜又是呕吐,现下正昏睡。”曹让道,眼睛期待地往他身后望去:“方才都督还遣人来问左将军可请到了扁鹊……”这时,他突然看到王瓒旁边巾帼布衣的馥之,愣住。

“如此。”不等他细看清楚,顾昀已经打马,领众人向前面赶去。

目光忽而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营中的人突然见到一个妙龄女子跟在左将军和主簿身后归来,大为好奇。一队巡逻军士与他们错身经过,不少人回头观望,引得士吏一阵呵斥。

馥之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不住将眼睛环视,只见面前营地开阔,校场上­操­练的军士队列俨然,行进有序,远处营帐整齐,甚为壮观。

王瓒瞥见她不住往四处看,想她定是被营中赳赳气势镇住,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他­唇­边扬起一个自得的笑,将手中的鞭子一打,马蹄轻快地入了营帐的阵列之中。

在几千的帐篷中,主帅的营帐并不华丽,却无疑是最大的。外面军士把守森严,经帐外士吏通报后,顾昀和王瓒才得以引馥之进入了帐中。

虽已是日中之时,帐内却光照昏黄。浓烈的药气之中,几人正站在一道黑漆屏风前,面­色­凝重。见到他们,一人急急出来,不待见礼,便向顾昀问:“扁鹊可寻到?”

“禀都督,扁鹊已至。”顾昀一礼,说完,让出身后的馥之。

看到这年轻女子,都督刘矩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

“这便是那涂邑扁鹊?”刘矩松下的眉头又微微拧起,与身后几名军医稍稍对视。各人脸上也尽是狐疑之­色­。

“正是。”王瓒瞥瞥馥之,亦一礼,道。

自从救了阿四,馥之对这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忤。

她上前行礼,缓声道:“馥之略通药理,不敢称扁鹊。今随将军前来,不知病患何在?”

刘矩见这女子虽年轻朴素,言语却不卑不亢,不禁深思起来。想到方才军医言大将军病势已是危如累卵,他心中着实发虚。也罢,此女既治愈过乡人,或另有见地,让她看看大将军也好。

决心定下,刘矩道:“扁鹊随我来。”说完,转身向后走去。

馥之跟上。刘矩领她绕过那黑漆屏风,只见后面床榻俱全,油灯的光亮中,一名身长五尺的壮年男子卧在榻上,双目紧闭,身上覆着厚厚的被褥。

“大将军五日前突然发热呕吐,之后便卧床不起。”刘矩沉声道:“连日来药石不断,竟无起­色­。”

馥之看着那面­色­蜡黄的人,微微颔首。

原来大将军染了疫,她瞥了一眼跟在旁边的顾昀,怪不得这人几乎要将她强行掳来。

馥之没有说话,在榻旁坐下。从被子里摸出大将军的手,给他把脉,稍后,又翻翻眼皮,看看舌苔。她向几名军医细细问过几日来的情形之后,心中长舒一口气。

此人确实是染了疫,脉象面­色­皆是如此征兆。所幸的是,几日来的药石虽不见起­色­,却并非全然无用。常人染疫,这般病上五日,定然气绝。这大将军有良医服侍,病情被遏制了些,还是可救的。

“扁鹊所见,大将军现下如何?”见馥之将大将军的手放回,刘矩问道。

馥之微笑,说:“大将军吉人自得天佑,稍候以汤药治疗,今夜可转醒。”

“哦?”众人­精­神一振。

馥之起身,道:“还请都督赐文墨。”

刘矩不掩喜­色­,忙请馥之走出去,命人备下纸笔。

馥之在案前坐下,提笔写下三张药方,将其一呈给都督,道:“此乃药浴之方,先速去备下。”

刘矩颔首接过,看了看。

馥之又将第二张呈上,道:“疫病乃邪毒入体,按此方所述煎药汤服下,可扶正拔毒。”

刘矩再接过。

“还有一事,”馥之的目光在帐中微微环视,正容道:“烦都督将此帐并周围营帐隔离,大将军染疫以来,凡服侍接触之人皆迁移至此处,半月内不得随意出去。”

刘矩与众人愕然,互相望了望。

“我等亦然?”他问。

“正是。非常之时,还请都督立断。”馥之道。帐外守卫森严,想必军医必也对大将军作了些隔离。不过大将军身份不比常人,如都督这般人物来往探视,只怕军医也阻拦不得。

刘矩咬咬牙,将心一横,道:“善!”

此言一出,王瓒心中“咯噔”一响。自己如今进了此帐,只怕也在这妖女所言的“服侍接触之人”当中了。看看顾昀,只见他静立在旁,看不出分毫情绪。张腾说得对,他是大将军表外甥,自然不比旁人。王瓒胸中一阵后悔,自己方才为何不在营前调转马头……

馥之将最后一张呈上,道:“疫病时日已久,恐多有传染,隔离亦非根除之道。按此方所述草药煎汤,营中之人尽皆服下,可防疫情再起。”刘矩看了看,全数交与身后军医,吩咐立即照办。

几名军医看看药方,相觑几眼,各有疑­色­,却不敢拖延,忙按照药方去配药材。

分付已毕,刘矩再看向馥之,却见她没有再交待的意思了。他看看顾昀王瓒等人,见他们风尘仆仆,想到这些人连续赶了两日路程,便命人速速将隔离营帐分拨出来,安排守卫隔离,带扁鹊和左将军一行人去用膳。

驱疫

营帐内,饭食香气蒸蒸。

阿四手里拿着一块­肉­­干­费力地咬着,吃得满嘴是油,却津津有味。吃完了,他抹抹嘴,看看向一旁。

馥之端着碗,小口地饮着汤水,面前的米饭菜蔬都已经吃光了,­肉­食却大半未动。

“阿姊,”阿四咽咽口水,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些­肉­:“阿姊不喜食­肉­?”

馥之放下碗,看看他,道:“想吃便拿去好了。”

阿四笑逐颜开,起身走过去,伸手把­肉­都端了回来。

王瓒斜眼看着阿四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生出一阵优越的悲悯,到底是乡野中人,竟是一世未见过­肉­的样子。相比之下,那姚馥之虽是个妖女,举手投足倒合乎规范,更教他想不透。

王瓒望望外面,天­色­又到了下昼。姚馥之从大将军帐中出来已有半个时辰,不闻不问,先是在分拨给她的营帐中洗漱一番,又出来安坐用膳。他想起刚才在帐外听到军医嘀咕,好象说姚馥之那张要营中之人尽皆服下的药方上,所列药材,大多都是些山野中的寻常野草,还有些是牲畜才吃的野蔬。

这个女子,真能助大军摆脱疫疾?王瓒心中也不禁打鼓。

帐中无人说话,顾昀还在静静地用膳,对旁人爱理不理;馥之仍缓缓地喝汤,王瓒用巾帕闲闲地揩着手指,阿四的进食声显得尤为响亮。

未几,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一名侍卫,在外面禀报说大将军药浴已经备好,请扁鹊前往。

众人闻言,皆停下动作。馥之应了一声,从座上起身。

阿四迅速把手揩净,跟在馥之后面。顾昀停顿片刻,亦不再进食,漱口净手,从座上站起。

王瓒本不愿再掺和,看看空无一人的四座,心中一叹,无奈地收起巾帕,跟上前去。

主帅营帐内已是药气蒸腾,和着酒味,浓郁熏人。馥之入内的时候,只见一个大木桶正置于正中,旁边侍从来来往往,将药汤倾入桶内。

馥之走上前去,闻闻药气,又伸手探探水温,对刘矩颔首道:“可入浴。”

刘矩立刻吩咐大将军从人替他宽去衣物,只以一布遮蔽下­体­。正要将他抬出,馥之却又忽然道:“且慢。”

她略一思索,走到刘矩面前,道:“帐中不必许多人,只留一力壮之士与馥之即可。”

刘矩目光一转,捋捋胡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将军这等人身份显赫,众人之前赤身­祼­体到底有失体面。现在他正昏睡,自然不会计较,安知醒来后知道不生心结?他点点头,却为难起来,营中自不乏力壮之人,却不知该由谁来。

“末将愿留下。”这时,一旁的顾昀站了出来。

都督看到他,神­色­一展。顾昀乃大将军亲眷,此事交与他,却是最好不过。

“如此,有劳左将军。”刘矩颔首,命余下众人出去。

“阿姊……”阿四有些不愿意,想向馥之说什么,被王瓒一把揪住脖子后的衣领,拉出了营帐。

帐内一片寂静,馥之望向顾昀,道:“还请负出大将军。”

顾昀没有说话,径自走到屏风后,只听窸窣响动,片刻,已将人背出。

走到木桶前,馥之在一旁除去披在病人身上的外衣,又帮忙架住他的身体,一番劳动,总算将病人缓缓卸下,放入了药汤之中。

顾昀松下一口气,又赶紧转过身去,扶大将军坐稳。

忙碌一番,两人身上都出了些汗。馥之见桶旁放置的小钵中,方子上吩咐拌酒捣碎的草药已经备好,走过去,将药渣拿起来看了看,用一块巾子包好。

大将军被顾昀扶着靠在桶边,头斜向一旁,虽昏沉,双眉却深深蹙起。

“扶稳了。”馥之轻声道道,将药包浸入汤水之中,片刻,拿起拧­干­,把大将军从头向下用力擦拭。

女子力道本无多少,顾昀扶着大将军,并不费劲。他抬眼,蒸腾的水汽中,馥之神­色­专注,巾帼下,脸庞泛着淡淡的嫣红,双曈光泽幽深而氤氲。

……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他想起之前馥之说的话。

“劳将军与我换位,须擦拭大将军后背。”他突然听到馥之开口道。

顾昀立即回神,看她一眼,小心地移过另一边,正面扳住大将军的肩膀。

馥之将药包再浸拧­干­,从大将军后脑向下仔细擦拭。

“扁鹊可识得陈勰陈扁鹊?”过了会,顾昀突然问道。

馥之一怔,手上动作稍停,片刻,又继续擦拭。

“将军何来此问?”馥之语气平淡。

“开颅取骨,剖腹割瘤。”顾昀低声,双眼盯着馥之道:“昀生平只在陈勰处亲眼见过。”

“哦?”馥之看看他:“将军既见过,如何来问我?”

“那时已是十年前,之后,陈扁鹊便不见了踪迹。”顾昀道。

馥之心中稍展,微微一笑:“这话馥之也是听别人说起过罢了。”

“如此。”顾昀淡声道。

馥之把目光移开,看着手上的动作。

白石散人自从入太行山结庐便已不问世事,馥之不知道他过去有何经历,但凡有人问起他本名,即便是颍川的家人她也从不告知。不知这左将军突然打听,所为何事?

馥之不想打听亦无兴趣知晓,只专心­干­活。

待帐外侍从进来之时,大将军已经拭净更衣,重新回到榻上了,顾昀和馥之皆大汗淋漓。

“大将军药浴已毕,还请医官为之针砭周身经络,不久即可转醒。”馥之为大将军把了把脉,对一脸期待的众人微笑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讶。

“扁鹊为何不亲自施针?”沉默片刻,一名军医疑惑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馥之看看他,神­色­平静:“馥之只通药理。”

众人一阵安静,三两目光相觑,各怀心思。

都督刘矩却无暇计较,忙请军医去为大将军施针。

馥之走出营帐,只见日头已经将要西沉了。晚风夹着些寒意吹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哆嗦。

她刚才说的是实话。

白石散人­精­于医道,馥之跟了他,却对治病救人的手段并无多大兴趣。白石散人有徒弟两人,不愁衣钵传承,馥之又是好友托来照管之人,故而也不对她要求什么。馥之虽无心向医,却对草药甚为热爱,诊脉观望之术,也是她为了习药才用心去学的。在太行山的数年之中,馥之将白石散人多年累下的病例药方都一一翻阅,除了研习,又常试着将白石散人的药方重新配过。到了后来,有时,连白石散人也不得不承认馥之所配药方更为出­色­。

“阿姊冷么?”阿四在身旁探过头来,鬼­精­一般地看着他。

馥之拍拍他的脑袋,笑了笑,正寻思着回自己营帐去把汗湿的中衣换掉,却见王瓒走了过来。

“你往日治愈之人都曾似这般药浴?”私下面对,王瓒连“扁鹊”也懒得称呼。

“非也。”馥之答道:“不是人人有这般大的木桶。药浴乃为退热,病患醒转服药,可事半功倍。”

王瓒想了想:“那未醒之人怎办?”

馥之瞥他:“自然将药强行灌下。”

“如此。”王瓒点头,看看馥之身旁的阿四:“你救阿四时可曾为之药浴。”

“不曾。”馥之道。

王瓒同情地看看阿四。

馥之却觉得身上愈发凉了,向他一礼,径自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夜幕垂下之时,昏睡了几日的大将军何恺发了一身热汗,终于退热醒来。

众人欢欣不已,忙给他喂下馥之方子上的药汤,又喂些粥食。大将军虽醒,­精­神仍是不济,服药喂食之后,又沉沉睡去。

馥之守在营帐内照看。大将军睡得安稳,翻身端水等杂事也有侍从去做,馥之除了时而探探额头把把脉,倒也没什么要亲自动手的事。她索­性­打开行囊,将自己抄录的叔父笔记拿来,慢慢翻开。

深夜时分,顾昀在梦中一觉醒来,忽然记起大将军病势,即披衣起身,往大将军帐中走去。

大帐中静悄悄的,灯光如豆。顾昀走到大将军床榻边上,只见大将军仍在沉睡,眉间已不再蹙起,探探鼻息,稳而平缓。

顾昀心中缓下。这时,一旁正打瞌睡的侍从醒过来,看到顾昀,一惊,忙伏地:“左……”

顾昀赶紧教他噤声。

“大将军如何?”顾昀低声问。

“大将军服药后,一切安好。”侍从笑起来,细声细气道:“多亏了姚扁鹊。”

顾昀没有说话,又看了大将军片刻,走出屏风。

营帐边的一张案前,馥之伏在上面,手中的书还立着,人却睡着了。顾昀无声地走过去,只见跳动的昏黄灯光下,她的脸隐没在衣袖的­阴­影中间,露出巾帼下莹白的额角和长长的眉梢。

顾昀稍稍上前,目光落在馥之手中的书页上。光线晦暗,上面的字不甚清晰,却看得出字形飘逸,很有些灵秀之气。

“将军……”

顾昀转头,见侍从也跟了过来。

“取一床薄被来,为姚扁鹊盖上。”顾昀轻声吩咐道,说罢,迈步走出了主帅营长。

米糕

自文皇帝起,朝堂对军功日益看重。

王瓒的父亲雍南侯王寿对此很是清楚,于是当大将军出征之事定下来的时候,他便入宫探望了一回太后。之后不久,朝廷旨意传下,王瓒随军,跟随都督刘矩挂了个主簿。

对于这件事,王瓒没有违逆。

提起行伍生涯的鲜衣怒马,男儿谁无几分建功立业的豪情在怀,他还是很接受的。不过主簿乃文官,是个闲职,须日日对着书简地图,王瓒冶游多年,突然要过这样的日子,到底觉得枯燥了。

所以那日,当听说可以出去一趟,且无刀兵之险,他没多想就跟着顾昀去了。

不料,倒真是开了眼界。

姚馥之这妖女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大将军在她到来的第二日便完全清醒,之后每日服药,日日好转起来。

军中众人对馥之自然刮目相看,大将军则更是感激不已,别的不说,自从大将军开口说话之后,馥之的营帐中就有了专门的侍婢,帐前有卫士轮值,饭食汤沐也是独一份的。

都督命军医按馥之的药方去治疗其他的染疫军士,也喜讯连连,说果然见效。都督大喜,又遣人将药方传往附近郡县,上报朝廷。

眼见要度过难关,众人一扫多日来的沉郁之气,士气重又高昂起来,出塞征羯人之事也重新回到众将口中。不过上下仍不敢掉以轻心,大将军虽无碍,其营帐众人仍在馥之限定的半月隔离期之内。所幸大将军豁达,命营中军士每日­操­练,养­精­蓄锐,自己仍遵守医嘱留在帐中,每日与都督顾昀等人商讨方略。

转眼间,来到这营中已有近十日了。夜里,馥之从隔离染疫军士的营帐查看回来,疲惫不已,收拾过以后,迫不及待得倒在了睡榻上。

正当睡意沉沉袭来,忽然,馥听到帐外有人在同侍婢说话,似乎是阿四。

馥之起身,往外唤了一声。片刻,只见帐门掀开,阿四跑了进来。

“何事?”馥之问。

阿四一脸神秘,冲到馥之榻前:“阿姊,我打探到了不得的事。”

“嗯?”馥之讶然看他。

阿四压低声音:“阿姊可知那左将军与主簿是何来历?”不等馥之回答,阿四兴奋地说:“左将军乃大长公主之子,主簿与今上乃是宗亲!”

原来这就是了不得的事,馥之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问:“谁人同你说的?”

阿四眼睛亮亮的:“方才我听大将军帐中侍卫说的,还说主簿的阿爷是什么侯。”

馥之点点头,掩口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阿四嘿嘿地笑,立刻乖巧地说:“阿姊好睡,我听到有趣的再来告知阿姊。”

馥之笑笑,道:“等等。”说着,起身到案上拿过一个小布包来,交给阿四:“留给你的。”

“哦。”阿四应声接过,打开,眼睛忽而一亮。只见里面包着好几块米糕,洁白如雪,阿四欢喜地咧开嘴。

“多谢阿姊!”他笑得灿烂。

“去吧。”馥之道。

阿四点头,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帐篷。

**

馥之重新在榻上躺好。

“……左将军乃大长公主之子,主簿与今上乃是宗亲!”阿四方才说话的神气仍在浮现。馥之不禁觉得好笑,这孩子对外面的天地总揣着好奇,在涂邑时,就老喜欢追着自己打听,县尉说阿四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命。

天下宗亲诸侯多如牛毛,偶尔遇到一两个侯门子弟并没什么大不了;不过,阿四说的大长公主,馥之倒是知道的。

大长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与先皇穆帝是姊弟,同为昭惠何皇后所育。据说大长公主颇得先皇爱护,几十年出入宫禁自如,其名天下皆闻,炙手可热。大长公主及笄后,嫁入了开国功臣顾氏,可惜未出七年,其夫故去了,大长公主为夫守丧三年,期满之后,经先帝准许,又嫁给了豪族窦氏。

馥之会知道这些,是因为颍川世代高门,以中原正宗自居;而当今皇族王氏虽贵,却是以陇右寒族之身而后起,颍川士族甚为不屑。大长公主的事迹在那里常常被当作反例提起,以教导女子恪守礼教。

想到这些,馥之闭上眼睛,若自己没有那个不羁世俗的叔父,自己现下会如何?她是否也要和叔伯家那些同龄姊妹一般,坐在家中听长辈训导­妇­道,等待嫁人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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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回到歇宿的营帐时,顾昀和王瓒都在里面。顾昀正在灯前拭剑,王瓒坐在榻上,闲闲地翻着一本书。

由于隔离出来的营帐有限,馥之一个女子又占去了一帐,剩下的人只得将就。于是,顾昀和王瓒住到了一起。阿四是个机灵的,王瓒和顾昀在他眼里虽不如何,却是自己在这军营中第二熟络的人了,见与阿姊同住已是无望,便转而到他们面前走动起来;王瓒对阿四谈不上喜恶,却不反对跟前有个殷勤端茶递水的人,没两日,他跟顾昀打了个招呼,阿四便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们的帐中。

“去了何处?”王瓒头也不抬地问。

“去找阿姊。”阿四道,掩上帐门,走到王瓒的案前坐下。

除了这里,阿四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一处,王瓒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他瞥瞥阿四,却见他正将一个布包拆开,里面竟是米糕。

阿四将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拈起两块米糕一下塞到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满脸享受的表情。

“主簿也来一块?”他见王瓒正看着,大方地把布包推到他面前。

若在往常,这些普通小食王瓒是从不放在眼里的。但如今却不同,王瓒随军两月,口里早已淡得没味了,见到这米糕竟也觉得有些嘴馋。

“你阿姊给的?”王瓒问。

阿四骄傲地点头:“大将军赐给阿姊,阿姊又亲手给了我。”

王瓒盯着米糕,却不着急拿,放下书来,向顾昀道:“甫辰,米糕。”

顾昀坐在灯火光影中,看看这边,往剑上呵了一口气:“不必。”

王瓒不再客气,伸手去拈起一块,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口,细细品尝。米糕甜甜糯糯,香软可口。

阿四看着王瓒,有些愣神。

“主簿用食的样子同阿姊甚似哩。”阿四说:“小口小口,怕吃完就没了似的。”

王瓒横了他一眼。自己出身宗亲侯门,吃相斯文那是必须的,竟被这小子拿来与姚馥之那一介游医相提并论。

顾昀在一旁听到,却觉得好笑,不禁扯了扯嘴角。

“你阿姊除了用食装装风雅,还会什么?”王瓒不屑地说。

“我阿姊会的可多呢!”阿四睁大眼睛,抹抹嘴:“阿姊会写字,会诵经典,走起路都不带风,府君说阿姊定是大家里出来的。”

大家?王瓒心里哼一声,不以为然:“哪个大家?”

阿四一愣,呵呵傻笑:“不知。”

“你阿姊当初是为寻叔父而至涂邑?”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昀突然开口问道。

阿四看看他,点头:“是。”

顾昀将手中的剑对着灯光看了看,放下,转向阿四:“可知其姓名?”

阿四想了想,不甚确定地说:“……似乎叫什么姚虔?”

“姚虔?”王瓒皱皱眉,自己似未曾听过这号人。与顾昀相视一眼,他也是一脸茫然。

“姚扁鹊可曾说过她是何方人氏?”顾昀又问。

阿四摇头。

顾昀眉头锁起,不再说话。他有些烦恼那日答应姚馥之的事,不知是对是错。故而大将军清醒后,他曾把这事禀报。大将军也觉得诧异,却说既然答应在先,姚馥之也治好了疫病,带她上路也无妨,多派人盯着便是。此后,姚馥之被安排一人独帐,又有了侍女专司服侍,恐怕也是大将军故意而为。

阿四见顾昀不出声,口里塞着米糕,却对顾昀手上的剑好奇起来。只见那剑在昏黄的灯下寒光隐隐,不用细看也知是件上好的利器;又看看顾昀,那剑明明很光亮了,他仍在专心地细细擦拭,一遍又一遍。

看着顾昀的侧面,阿四突然发现这人其实长得挺好看,剑眉挺鼻,脸颊的线条像巧匠雕出来一般利落;眼睛也生得奇特,眼角微微上扬,竟是个秀气的形状……

“今日未见你阿姊,她何处去了?”一旁王瓒忽然问道。

“阿姊今日去了疫帐。”阿四道。

“疫帐?”王瓒愕然,顾昀亦再度侧过头来。疫帐是专门设来隔离染疫军士的地方,自从疫病横行,每日都有人被抬进去,出来的人除了军医就是死者。众所周之,那是个可怖的去处,日日可听见绝望的叫喊声传出,听得人心悸,百丈之内绝无闲人敢近。

“嗯。”阿四忽然一笑,道:“大将军体恤将士,命人抬去好些大桶,为病人药浴。”

“哦……”王瓒点头,却忽地一愣,看着阿四:“你说你阿姊今日就是去了疫帐?”

阿四点头 :“是。”

王瓒又看向手中米糕,他想起那日妖女为大将军药浴,为病人亲手擦洗……只觉胃中一阵翻滚:“你阿姊去过疫帐,就将这米糕亲手给了你?”

“主簿安心,”阿四看他脸­色­,狡黠地笑了起来:“疫病如何拖得到今日?药浴是几天前军医做的。且阿姊回来之时已用药汤清洗全身,连衣物都要用沸水煮过了。”他一边嚼着米糕,一边慢悠悠地说:“阿姊那般爱洁之人,连别人身上的虱子跳到跟前她也要即刻沐浴,又是扁鹊,病邪如何沾得她?”他看看王瓒,又把米糕递过去。

王瓒虽知道自己方才又着阿四的道,却已经胃口全无,索­性­不理他,起身走开。

**

终于到了能离开隔离营帐的时候,王瓒第一个出来,走过把守的士吏,扬扬头,只觉日光明媚。

“仲珩!”刚走到自己帐前,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

王瓒回头,却是张腾。

张腾一身戎装,笑嘻嘻地看着他,左右打量:“半月不见,却是白净了许多,大将军管待不差。”

王瓒瞪他,往他肩上回一拳,笑骂:“怎不见你去关半月!”

“我何其不想,可士吏把守不许入内。”张腾一脸遗憾,揶揄道:“我那时后悔,早知也该一道跟随左将军去请神医,不仅大长公主前有好话,回来还有佳人日日相伴。”

“佳人?”王瓒愣了愣,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姚馥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我可见过她,”张腾眼睛闪了闪:“那日我望见她进了疫帐。虽看不甚清,却知道是个美人。”说着,他笑起来:“仲珩你不知,营中弟兄可羡煞了尔等……”

王瓒听着他说个不停,抽抽嘴角。

“……仲珩,哎,仲珩,你去何处?”张腾没说完,却发现王瓒转身走开了。

“去看我的马。”王瓒头也不回地说。

药帐

一行人在涂邑被姚馥之药倒是件丑事,被她假扮老­妇­蒙得团团转也是丑事,说出来少不得自讨没趣。那妖女倒好,如今张腾只远远瞥一眼,竟夸赞她是佳人!王瓒忿忿地踢开脚下的一个石子。心里骂张腾,可不是给军营闷坏了,见到女人就似见了宝,真给京中子弟丢人。

马厩的槽枥前,王瓒找到了自己的坐骑青云骢。

他走到里面,将青云骢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叹口气,摸摸它的头。这马也是名驹,自己刚冠礼的时候,在东市花掉多年积蓄买下的。王瓒对这马格外珍惜,在家的时候,他每日都要去马厩查看,饲喂刷洗不敢怠慢,便是出征之后也从无间断。

不想自己这趟归来,一别就是十几日,再见之时,青云骢瘦了。

王瓒一阵心疼,左右看看,见到地上有一簸箕草料,俯身去取。

“哎……阿姊……”

刚把草料倒入马槽,忽然,他好像听到了阿四的声音,一怔。

“……阿姊!”声音再度传来,真切了,确是阿四。王瓒狐疑抬头地到处看,未几,只见隔着一排木板的槽枥那边,两人正拉拉扯扯地走来,正是阿四和姚馥之。

王瓒摸摸青云骢,下意识地转到它身后。

“……无须多说,”只听姚馥之语声严肃:“你出来已多日,如今大疫已过,速速回去。”

王瓒稍稍探头,只见两人已经走到不远处的一匹马前停了下来。

“我不回去!”阿四不情愿地甩着手,满面通红:“阿姊不走我也不走!”

馥之瞪他:“我跟去乃是不得已。大将军不久要去打羯人,步步刀兵,你去做甚!”

王瓒听着,心里明白过来。大疫既已平息,出塞也就是近几日的事了,姚馥之是要打发阿四走呢。

“我也去打羯人!”阿四倔强地说。

“胡闹!”馥之怒起:“你几斤几两?刀也握不稳,去等着被人砍么!”

“不妨去给我做个小校。”忽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

馥之和阿四皆愣住,转头望去。

只见王瓒从马厩里踱着方步行将出来。

馥之又惊又疑,阿四却是一喜。

“主簿!”他满面委屈,像投奔救星一般迎上前去。

王瓒摸摸阿四的脑袋,笑笑,看向馥之,不无挖苦:“姚扁鹊亦强人所难耶?”说完,不看她脸­色­,却转向阿四,温声道:“我主簿帐下尚缺递书侍奉小校一名,你可愿来?”

阿四立刻­鸡­啄米般点头:“愿!”

“主簿说笑么?”馥之盯着王瓒,冷冷地说。

“扁鹊何时见过某说笑?”王瓒莞尔,双眸盈盈生辉,复又看向阿四,道:“从今以后,你便是跟随我,只听我使唤。”

阿四眉开眼笑:“遵令!”

“阿四!”馥之大怒。

阿四缩了一下,望着她,又是歉然又是赔笑:“阿姊,阿四真不想回去……”

馥之­唇­­色­微微发白,看看王瓒,又看看阿四,胸中一阵气闷。

好一会,她深吸口气,硬梆梆地撇下一句“随你好了。”转身快步离去。

王瓒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竟有些一雪前耻的快意,­唇­角浮起胜利的笑。

回头,却见阿四望着远去的馥之愣神。

“做甚?走了。”王瓒拍拍他的肩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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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营帐中,大将军何恺对着案上地图沉思良久,缓缓坐直身体。

他看看一旁的车骑将军吕汜和都督刘矩,又转向左将军顾昀,问:“斥候现下到达何处?”

顾昀道:“已至距雁回山二百里处。”说完,上前将地图上的一处地点指给他看。

何恺看着地图,抚须沉吟:“朝廷出征之事羯人已探得,斥候沿过往征途查探,竟未见半个羯部。”

刘矩颔首:“只怕一月来,羯人早已备战妥当。”

吕汜道:“羯人去年从北鲜卑手中夺了乌延山。”他指指地图上的一处,道:“东连大漠,西接雁回岭。西单于石坚将部众辎重全数撤到了乌延山以北,我大军欲击王庭,乌延山正好将去路阻断。”

何凯沉吟,众将官亦感到不利。

兵贵神速,如今大疫拖延了战机,他们则变得尴尬被动,帐中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军中粮草多少?”何恺忽然问道。

“禀大将军。”列席中,司粮官出来,答道:“自我军至平阳郡,朝廷粮草每日运抵,已二十万斛,合两千四百余车。”

何恺颔首。瞟一眼下座的顾昀,只见他坐一言未发,目光深深地投过来,似乎正盯着地图的某处。

“仍照先前计议,往王庭行进。”过了会,何恺沉声道,神­色­坚定,向帐中环视一圈:“明朝酉时开拔,诸将官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将官皆起身,上前站定,向何恺行礼领命。

“左将军且留下。”众人散去,顾昀正跟着出帐之时,忽然听何恺道。

顾昀止步回头,走在他前面的吕汜和刘矩相视一眼,走了出去。

营帐外,吕汜蔑然笑了一声:“到底还有个亲表舅。”

刘矩看看他:“怎么了?”

吕汜的眼角往大帐示意,冷笑:“左将军现下必在聆听大将军教诲。”

“伯乔啊。”刘矩苦笑,吕汜此人勇则用矣,却气盛了些,对今上身边的青年之臣颇不放在眼里。“依我之见,”刘矩说:“左将军曾随大司马破东羯,确是英才。”

“睢阳侯不在,他还有何能耐?”吕汜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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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帐中,顾昀走到何恺面前,行礼道。

何恺看着自己这个英姿堂堂的表外甥,没有说话。

心中有些慨然。在本朝的众多列侯之中,顾昀是得封年纪最小的一个。两年前的他随着睢阳侯顾铣一举攻灭了羯人东单于部,肃清了天朝东边羯患。那一役举国欢腾,睢阳侯加封三万户,官至大司马;顾昀则以十八岁未冠之龄封五千户武威侯。

何恺心中明白,睢阳侯勇而有谋,用兵奇诡,若非年前击鲜卑时因坐骑失蹄而重伤不起,此番的大将军恐怕也轮不到自己这老朽之躯。

“大将军?”顾昀见何恺盯着自己却不出声,心下诧异,再道一声。

何恺颔首,让他上前来,缓缓问道:“如今之事,尔以为如何?”他看着顾昀,声音和善,目光却矍铄。

顾昀望着他,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地图上,道:“末将以为,如今羯人虽已察觉,却倍利于我军,原先计议不必改动。”

“哦?”何恺看着他,笑了笑,没说下去,少顷,却问:“姚扁鹊可曾提过出塞之后何往?”

顾昀一怔,答道:“未曾。”

何恺颔首,道:“此番出征,姚扁鹊随军医之列同行,余下之事,你不必理会。”

顾昀微讶,随即明白这是何恺在告诉他不必亲自去­操­心姚馥之。“谢大将军。”顾昀行下一礼。

何恺看着他,目光深沉,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去吧。”少顷,何恺挥挥手道。

顾昀告退,大步走出营帐。

看着他在帐门外消失的背影 ,何恺叹口气,不禁苦笑。

今上好青年之才,顾昀虽是左将军,却独统两万­精­骑。他仍然清晰地记得今上与众主将定下行军方略时,他看着顾昀,­唇­边那抹自信的笑。

可惜自大长公主再嫁窦氏之后,顾昀便与母亲这边的人生疏起来。论关系,顾昀与自己是表甥舅,但比起睢阳侯顾铣,却总是多出许多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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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令如山,营中将官从主帅帐中出来,便直奔各司,传令收拾准备。

一时间,军营上下都奔忙起来。

传令官一早将馥之随军医上路的命令传给了馥之,馥之领命,收拾东西转过了医帐。

统领军医的医正毛尚是京中太医院来的,他与一众军医馥之都曾见过,半月来多有合作,说不上熟络,却也互相知道名字的。馥之搬来医帐,众人都有些愕然,却只得从命。见面时,介绍之类的繁缛环节免去了,馥之与众人行过礼,毛医正便将一处小药帐临时安排给馥之作歇宿之所。

“药帐本就紧缺,竟独独给她占去一处。”有人不满地小声嘟哝道。

“多嘴!”毛医正横他一眼。

军医们的想法,毛医正理解得很,行医多年,却被一个年轻女娃比了下去,心有芥蒂是自然的事。不过姚馥之曾说过她只通药理,依毛医正半月来所观察,这女子虽用药有过人之处,于针砭之术却是一窍不通,他觉得此言似是不虚。

药帐中存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塞得挺满,空气中满是浓浓的草药味道。馥之对这味道毫不排斥,找到一处比较空的地方置好铺盖。她知道外面有大将军的人守着,也不再出去,宽下外衣便躺进被褥里去睡了。

她的太阳|­茓­有些发胀,也许是被阿四和王瓒气到的结果。想到阿四,馥之就觉得一肚子火。她是要去找叔父的,别处也就罢了,塞外凶险,怎好带他同往?好赖不分的小子!

馥之深深地呼吸,试着平复心境。谁也不管了,自己找到叔父才是要紧……正想着,忽然,馥之听到外面响起了说话声,似乎有人想要进来。

她心下诧异,披衣坐起。打开帐门,却见是一名军医,后面跟着五六个军士。见到馥之,他一揖,道:“姚扁鹊,医正遣我等来取药。”

馥之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住的是药帐。颔首还礼:“医官入内便是。”

那军医谢过,走入帐中。

只见他熟练地东翻翻西看看,将好十几麻袋药材拉出来。军士轮番上前,把那些麻袋负出去。

馥之没有说话,在一旁看着。药帐一头堆积的药材很快所剩无几,军医低头看看手中的一张纸,嘴里嘀咕着,又看向另一边堆得高高的麻袋。少顷,走过去,他将纸放在身旁的一个麻袋上,挽起袖子,上前去扒拉。

馥之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脚下稍稍移步。那俨然是一张药方,上面的字迹整齐。馥之的视线在几样药材名字上扫过,看到“雄黄”二字时,停住,心中忽而一动。

“医官取这许多药材,可是军中又有了疫病?”馥之问道。

“嗯?”军医回头看看她,用袖子抹一把额边的汗,复又继续转过去:“不是疫病,这些是要给左将军的。”

“如此。”馥之微笑。

雄黄

顾昀正收拾着出征的兵器铠甲,侍卫进来禀报,说姚扁鹊来了。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这时候寻上门来。略一思考,顾昀让侍卫放她进来。

未几,馥之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处。

她仍是巾帼布衣,随侍卫进来之后,眼睛稍稍环视,将帐内陈设打量一圈。帐内光照不甚明朗,点着灯烛。许是将要出发的关系,其中陈设虽简单,却有些凌乱。离馥之两步远的案上,横着一张长弓;帐角的衣架上,头盔和铁衣明光生寒。

“扁鹊何事?”顾昀走过来,身形将她的视线挡住。

馥之收回目光,向他一礼,看着他:“馥之来问将军,可还记得涂邑之约?”

果然是为此事。顾昀瞥瞥她,道:“大将军已准扁鹊随医帐出行。”

馥之一笑:“将军何必拿这说辞,大将军之意,自是要将馥之看住。”

顾昀看着她,片刻,道:“你说的是出征之时带你一程,大将军已允你出塞。”

馥之没有接话,却看看四周,道:“将军要出大漠?”

话语出口,顾昀脸­色­倏而一变。

他心中又惊又疑,面上却很快恢复平静:“扁鹊何出此言?”

馥之笑笑:“若非出大漠,将军要雄黄散何用?”

顾昀盯着馥之,心思渐渐深沉复杂。

自东羯被顾铣所破,西羯便迅速收东羯拢残部而崛起,虽仍远远不及过去,却也有八万兵力。朝廷恐其继续壮大威胁中原,此番出征,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何恺率十万大军出征,其中四万­精­骑,顾昀独统两万,为的就是出平阳郡后并分两路,何恺引大军直上王庭,顾昀则领部下­精­骑从大漠迂回,绕过乌延山,直捣羯境。

未出征前,此计是保密的,除了今上、大司马府和几名主将,其余人等一概不知。

几日前接到斥候回报,说大漠中仍有毒虫,大将军何恺即刻命医帐配制克五毒的雄黄散。大疫之际,雄黄在附近郡县正紧缺,好不容易收来一批,待配好药粉发给将士,却发现还有欠缺,医帐只得火速找来雄黄再配。

这事顾昀是知道的。此事进行得十分谨慎,就连收雄黄也是由廷尉署出面秘密­操­办的,随粮车一道运抵军营;医帐也被告知不得外泄,配药时绝不许外人入内。

不料百密一疏,竟被馥之窥得其中机要。

“你到底是何人?”顾昀不再绕圈,居高临下地与馥之对视,话语中锋芒隐隐。

馥之料到他会有此问,望着他,声音仍平缓:“将军可是忧我信不过?”她淡笑:“我不过一介女子,将军若觉可疑,当初又怎敢将大将军­性­命交与我手?”

顾昀眸中犀利,冷冷地看她。

馥之迎着他的目光,面上毫无畏惧。

顾昀没有言语,看了馥之一会,却不再理她,转身走向一旁。

馥之微讶地望着他,只见他自若地将放在案上的长弓拿起,手握着弓背,试了试那弦。

弦音“铮”地轻响,厚实而低沉。顾昀的脸侧着,光线昏暗,却看不清表情。

“你欲如何?”少顷,他忽而缓缓开口道。

“欲往氐卢山。”馥之坦诚答道。

听到“氐卢山”三字,顾昀目光微微凝住。氐卢山是横穿大漠的必经之地,四季山顶覆雪,山中树木常青,越过它,往西便是羯境。这女子对此山方位如此了解,恐怕是早已查探过一番的。

顾昀回头瞥瞥她,将长弓挂到架上,却不动声­色­:“寻你叔父?”

馥之愣了愣,他何以得知自己找寻叔父的事?片刻,又觉得否认无益,点头:“正是。”

顾昀脸上忽而浮起一丝冷笑,悠悠地说:“扁鹊莫不是记错了?当初我只答应扁鹊随大军出塞,却未应允要送扁鹊至何处。”

馥之望着他,未理睬那言语,却道:“馥之对漠中毒虫物类皆有所习,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顾昀回过头去,将架上的长弓摆好,没有说话。

外面刮着大风,将营帐的帷幕吹得猎猎作响,和着远处军士­操­练的呼喝声,将帐中愈加显得安静。

“漠中毒虫物类无须扁鹊­操­心。”过了会,只听顾昀道。他转过来,缓步走到馥之面前,看着她:“扁鹊欲随某往氐卢山,亦非不可,只是扁鹊也须应承一事。”

馥之心下诧异,问:“何事?”

顾昀目光深深:“我欲见陈勰。”

馥之心中一惊。

日光从帐顶透下来,只见顾昀表情平静,方正饱满的额头连着笔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细长的双目微微上扬,沉静而明亮。

馥之忽然觉得面前之人自己似乎低估了,有些后悔自己提得草率。

“扁鹊亦可不应。”顾昀­唇­边勾起:“只是扁鹊既知晓了我军策略,恐怕稍后便是出得这帐门,出塞之事也未必能如愿了。”

馥之盯着他,目光似乎要将那双眼穿透。片刻,她冷笑:“将军此言,我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了。”

顾昀瞅着她,没有答话。

馥之眉头微微皱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将军为何寻陈扁鹊?”她问。

“为家中病人。”顾昀道。

馥之咬咬­唇­,看着他:“我须先至氐卢。”

顾昀淡笑:“但凭扁鹊主张。”

**

秋风夹着渐浓的寒意,低低掠过荒原上枯黄的衰草。

王瓒骑着青云骢在军营附近的草场中跑了一阵,牵着它走到不远的小溪边,给它饮水刷毛。这小溪乃山中泉水汇集而来,甚为清洁,青云骢低头饮了一口,似乎觉得满意,不住地喝起来。

大疫过去,在营中闷了许久的军士们也能够出来走动了。夕阳下,溪水汩汩跃金,不远处一块平整的草地上有人正在踢蹴鞠,围观军士甚众,喝彩声阵阵传来,此起彼伏。

王瓒弯腰站在青云骢身旁,手抚着它侧腹的毛,仔细地看有无泥星草屑。

“仲珩!”

忽然,王瓒听到张腾的声音,抬头望去,果然是他。

只见张腾骑马过来,穿着一身铠甲,风尘仆仆。

王瓒停下手中动作,问他:“何处去了?”

“同斥候往北走了一趟。”张腾一边下马,一边说。

王瓒一愣,明白过来。怪不得那日见面之后,两三天都不到他人,原来是去做了斥候。

“打探如何?”他问。

“羯人果然盯着。”张腾道,拍拍坐骑:“我等行了七百余里,遭遇两次斥候。”

王瓒颔首,忽然发现他袖子上有几块血渍,皱眉:“伤了?”

张腾瞥瞥袖子:“未曾,打斗时染的。”他得意地笑:“斩了两个。一群羯子发现了我等,逞强从山上冲下来。军司马我横刀上前,横劈了一个,回身又捅一个。”

“哦。”王瓒点头。

张腾豪气起来:“也不看张腾张五郎我在京中跟谁练的武,望着我便举刀来砍。爷爷!”说着往溪边草地上一坐,将头盔解下,扔在一旁。

不就是跟期门军打架练的?王瓒好笑地斜他一眼。

“饿了,可有吃食?”张腾用溪水洗了把脸,朝他伸出手。

“无。”王瓒道,正说话,却见阿四过来了,手里牵着一匹马。

“主簿,”阿四笑着说:“我也带阿五来饮水。”

阿五?王瓒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马,不禁觉得可笑,见张腾打量着阿四,对他说:“这是我新添的小校,阿四。”

张腾了然颔首,看着阿四,也笑起来:“你的马叫阿五?”

“正是。”阿四得意地说:“我在家中最幼,这马是我接的生,便跟了我,叫阿五。”

张腾见他答得有趣,面容也算得上清秀,心生好奇,问王瓒:“你何处得来这般伶俐的小校?”

“嗯?”王瓒笑笑,继续给青云骢刷毛:“说来话长。”

听他提起,阿四想到馥之,心中却是一黯。自从那日馥之生气,阿四就越想越觉得愧疚,竟不敢再去见她。听说她去了医帐,也不知现下如何……

张腾见王瓒不说话,也不再问,却问阿四说:“你可知我等要去做甚?”

“杀羯人呗。”阿四不假思索地说。

张腾又问:“那你可知羯人最爱吃什么?”

阿四想了想,问:“什么?”

“人。”

“人?”阿四一愣。

张腾点头,看着他,认真地说:“羯人行军从不带糗粮,专去掳女子来,饿了就吃,管这叫双脚羊。”

阿四听着他说,有些悚然,却嗤一声,道:“我又不是女子。”

张腾不以为然:“你以为你不是女子便无事了?羯人只看但有身量不足又长得清秀的,便掳去先吃了再说。”

阿四睁大眼睛,怔怔地半张着嘴。

王瓒瞥了张腾一眼。

他说的这等暴行以前确曾有过。那是前朝的事,当时天家姓温,国号卫。其衰落之时,中原诸侯并起,一度大乱。西北胡人乘机进犯作乱,其中以羯人最甚,每回进犯,过路乡邑郡县必遭血洗掳掠,二三十年间,中原人口竟因胡患减去半数。

当时的王氏先祖最初在陇西为州牧,正是因击胡有功而起,砺兵秣马,声势日壮,十五年之内荡平海内而拒胡人于关外,最终得以立国。至今,王氏历经五世治下,一百余年,其间胡人虽有来犯,却再无当日之辱。

算起来,今年的羯人掠边是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两年前,车骑将军顾铣率部灭了东羯单于,一直为东羯所制的西羯却得以起势,两年内,迅速收拢东羯余部,击败鲜卑,重新为患。

“谁敢吃你你就杀谁,怕甚!”王瓒一拍阿四的头,斥道。

阿四摸着头,似觉得有理,呵呵地笑了笑,两眉倒立:“谁敢吃我,我就教他们尝尝螟蛉子,不给解药,让他们躺在野地里喂狼!”

王瓒笑笑,片刻,却突然看着他:“你有螟蛉子?”

“有。”阿四点头:“那时在涂邑外,阿姊用螟蛉子药倒恶人,怕我遇到麻烦,便给了我一些。”

王瓒瞥他,那妖女待这小子却是不赖。

“什么螟蛉子?”张腾在一旁听着不解,问王瓒。

王瓒撇撇嘴角,正待答话,突然,阿四看向他们身后,脸上又惊又喜:“阿姊!”

解药

王瓒讶然顺着阿四的目光望去,远处,馥之正朝他们走过来。

张腾看到馥之,亦是一愣,随即睁大眼睛看向阿四:“你阿姊就是姚扁鹊?”

“嗯!”阿四点头,笑嘻嘻地跑上前去:“阿姊!”

王瓒脸一黑。这小子如今又回到从前了,一见到姚馥之便跟狗见了主人似的,只顾叫唤地扑上去摇尾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姚馥之的小校。想着,他左右瞥瞥,却发现方圆百丈的众人,包括地上坐着的张腾,全都齐刷刷地看着馥之。

不就是个女子。王瓒心里一阵鄙夷,伸脚踢了一下张腾的ρi股。

只见馥之走过来,摸摸阿四的头,问他:“可吃过了?”她没有裹巾帼,乌黑的长发披下来,在后面挽了个髻,竟是一派温婉模样。

阿四望着她,笑得灿烂:“未曾。”

馥之莞尔,将手中的一个布包给他。

阿四将布包打开,眼前一亮:“蘑菇团子!”馥之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已经迅速地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即两眼放光:“好吃!”

“洗手。”馥之用指节将他脑袋敲了一记。

阿四嘿嘿地笑,转向王瓒和张腾,递过去,鼓囊着嘴:“主簿军司马……也吃……好吃!”

有了前车之鉴,王瓒对馥之给的吃食已然毫无兴趣,没有动。张腾却笑着一把接过,也拿起一个团子放进嘴里,

“仲珩……好吃!”片刻,张腾也睁大眼睛对王瓒道。

王瓒淡笑,摇摇头。

张腾不再管他,见馥之看着自己,咽尽口中食物,站起身来,对馥之一礼,朗声道:“大将军麾下屯骑军司马张腾,多谢扁鹊馈食!”

馥之莞尔,还礼道:“野食粗鄙,幸军司马不弃。”说着,她看看阿四,问:“这几日过得如何?”

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却咧着嘴,笑道:“过得好。跟着主簿,饮水足,吃饭饱!”

王瓒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跟了自己就这点好?

馥之瞥瞥王瓒,点了个头便算行礼,又转向阿四:“可须当心,勿吃坏了东西。”

阿四呵呵地点头:“知道了。”说完,望着馥之,问:“那些军医待阿姊如何?”

馥之微笑:“也好。”

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军医们对自己的微妙想法。两天来,她沉默少言,待人以礼。医帐中忙着配雄黄散,她也只打打杂,做些帮忙整理药材之类的事;什么人病了来请医,她也从不出声,更不Сhā手,俨然只是个客人。

馥之说完,却看向旁边的王瓒,走到他面前:“主簿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瓒微讶,看看阿四,又看看馥之,微笑:“自然可以。”说完,将马交给阿四。

馥之亦淡笑,转身朝空旷的地方走去。

溪边一处僻静的地方,听着嘈杂声都远去了,馥之停下脚步。她看着王瓒,也不客套,正­色­道:“馥之随大军出塞,自有苦衷。阿四虽唤我阿姊,却是一介乡民,非我亲弟,望主簿留情。”

王瓒瞥她。

这人倒是灵醒,知道自己收留阿四另有所图。她来历尚不明了,却要跟着大军出塞。有把柄好过没把柄,都督曾暗示要把阿四掌握住,王瓒正考虑,不巧遇到了那天的事,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王瓒面上却无所表露:“扁鹊此话何意?”

“无他。”馥之神­色­平静:“阿四虽顽皮,却心底单纯,主簿何苦难为一个稚子?”

王瓒觉得可笑,轻嗤一声:“扁鹊莫不是记错了?当初是他一心要跟我的。”

馥之道:“他跟不跟主簿全无要紧,望主簿出塞勿令其跟随,留在平阳郡也好。”

王瓒觉得有趣,看着馥之,轻笑一声:“扁鹊以为我会照办?”

馥之看着他,表情不改。她没有答话,稍倾,却缓声道:“主簿可记得涂邑那螟蛉子?”

“嗯?”王瓒形如桃瓣的双目中掠过一丝嘲讽,神­色­轻松地点头:“记得。阿四说那药并无毒­性­。”

“阿四说得不错。”馥之淡笑:“我在涂邑外救他时,曾用螟蛉子迷倒恶人,那时确是无毒。进了涂邑之后,我觉得螟蛉子药力单薄,又重配了一剂,却未曾告知阿四。”

远处的蹴鞠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随着傍晚的风传了过来,几乎将馥之的话音淹没。

王瓒面上镇定自若:“你以为我会信?”

馥之莞尔:“信不信全由主簿,那日距今已近一月,再过三五日便可见效,彼时再来寻我可就迟了。”

王瓒看着馥之,努力忽视心底泛起的一丝疑忌,轻“哼“一声,转过头去:“那过三五日再说。”

馥之道:“全凭主簿意愿。”说完,悠然一礼,转身离开。

刚走没几步,却听王瓒在后面低喝一声:“慢!”

馥之回头。

王瓒紧走几步到她跟前:“我若出事阿四必无万全。”

馥之颔首:“阿四若无万全主簿便危矣。”

王瓒盯着她,眼睛微微眯起。

馥之回视,亦无惧­色­。

“妖女。”王瓒咬牙恨道。

“纨绔。”馥之冷冷回道。

避毒驱虫的雄黄粉已经配好发下,顾昀到大将军何恺帐中禀报。

大军出征迫在眉睫,此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何恺与都督刘矩、车骑将军吕汜商议过后,先命顾昀率属下两万­精­骑当夜开往大漠;又当即召集军中众将官,宣布次日酉时开拔。

众将期待已久,听说终于要出征了,兴奋不已,答礼之声尤为响亮。

帐中的人很快退尽,何恺却发现顾昀站在原地没有挪步。

“左将军有何事?”他问。

顾昀上前,向何恺一礼。“禀大将军,”顾昀道:“末将还须医官一人。”他抬眼看看何恺:“请大将军准姚扁鹊随末将入大漠。

“哦?”何恺微微讶异。

顾昀却神­色­平静,继续道:“大漠中多有毒物异类,向来为我等中原之人忌惮。姚扁鹊通习药理,对漠中物类亦有所知,可担入漠军医之任。”

何恺听他说着,目光渐渐沉凝,神­色­淡淡,始终未发一语。

顾昀说完,帐中的声音倏而寂静。他眼帘半垂,等待何恺的回应。

“姚扁鹊两三日前曾往见左将军?“过了会,何恺突然问道。

顾昀心中一怔,却明白大将军在馥之帐前安排了卫士,她去找顾昀,自然逃不出大将军的眼睛。

“正是。”他说。

“左将军以为姚扁鹊其人如何?”何恺缓缓抚须。

顾昀禀道:“姚扁鹊医术超群,乃难得之良医。以末将多日所观,姚扁鹊救治将士,解除疫疾,出征大计因其得以保全,乃可信之人。”

何恺看着顾昀,没有接话。少顷,他淡淡地说:“大漠艰险,若得良医相助也是大善,便依左将军所言。只是,”他目光深深:“征战非比寻常,左将军须多加用心。”

顾昀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上前一礼,答道:“末将遵命!”

“去吧。”何恺挥挥手。

“是,”顾昀再礼,转身离开。

“甫辰。”顾昀刚走到帐门前,忽然听何恺称他的字。

顾昀回头,只见何恺坐在案前看着他,笑笑,缓缓道:“我老了。戎马半生,此战之后,不是入土便是告老还乡;你却不同,大好年华,前途无量。”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顾昀心里,一字一句:“莫教你母亲失望。”

顾昀一怔,片刻,目光微微沉下。

他没有答话,向何恺略略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军令如山,将官们将明日出征的消息传下,营中立刻热闹起来,虽已准备多日,士卒们仍奔奔走走,纷纷收拾为明日上路收拾起来。

医帐里亦是忙忙碌碌。医正指挥着军医们清点药材和各式物品,将平日散放的东西规整好,检视车马,也忙得不亦乐乎。

馥之待在药帐里没有出去,刚才顾昀派人来告知出发时辰以后,她要仔细考虑上路后的事,也要将行囊收拾好。

她的东西不算多。几件换洗的衣物和冬衣皮裘,都是来边塞前就准备好了的;其余的东西,不过是叔父的游记和一些药瓶。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些半红半青的野果,是阿四早晨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采的。

“这里的野果不好,涂邑的可早就红了。”交给馥之时,阿四咧着嘴笑:“阿姊等我,待送信回来,定要带上一筐。”

王瓒写了封信,让阿四送去涂邑,叮嘱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县尉,待县尉看完了才能回来。

馥之看着那布包,觉得有些愧疚。他回了涂邑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信上,王瓒以都督帐下主簿的名义命令县尉把阿四看住,两个月内不许离开涂邑半步。

这主意是王瓒出的的,他答应馥之放走阿四。而阿四一离开军营,王瓒就立刻找馥之要解药。

馥之也大方,将一瓶螟蛉子的解药给了他。

王瓒他打开药瓶,稍稍嗅了嗅味道,狐疑地看她:“怎与那日所服无甚差别?”

馥之淡笑:“自是无差别,那日乃首解,主簿今日服下半钱,每隔三日再服半钱,三次可解。”

王瓒仍半信半疑,“哼”了一声,却将解药收在了袖中……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苦笑。这方法恐怕也只对王瓒才有用,用来对付顾昀却是危险的。他心思深沉,方才在帐中便可见一斑。这样的人,一旦被其窥破就只怕要弄巧成拙,上路后,自己的­性­命可就全在顾昀手中了……

夜幕降下,军营中忽而吹起低低的号角。

王瓒在帐中听闻,心中诧异,忙走出营帐去看。

“何事?”他问附近走过的一名军吏。

军吏也不甚清楚,行礼道:“似乎是东营。”

东营?王瓒皱眉,那不是顾昀所率­精­骑所在?想着,他快步朝不远的东营走去。

才到营门,果然,只见明亮的火光中,骏马嘶嘶,人头攒动,两万­精­骑已整装列队完毕,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王瓒正要询问守卫,忽而听一声沉喝远远传来,少顷,一将身着锃亮甲胄,骑在骏马上当先弛出。蹄声如雷霆震响,列队的众骑跟在他身后,骑士手中的火把汇聚成河流一般,未几,已经奔出了王瓒面前的营门。

火光下,尘土卷起,王瓒举袖掩住口鼻,突然发现姚馥之的侧脸在众人中一闪而过,睁大眼睛再看,她却已经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大漠

日头跳出了晨雾,淡淡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杉林,斑斑点点落在黄绿相间的秋草上。

顾昀抬头看看天,又望望已经被抛在大军身后的一片山谷,对曹让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歇宿,不得生火。”

曹让应声,骑马下去传令。

众人听命,纷纷下马休息。连夜赶路直天明,军士们已经疲累不堪。不少人拿出糗粮和水囊用食,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一两声马嘶,竟听不到一点声音。

谁会想到这里竟有两万­精­骑?馥之坐在地上,望着四周静谧的高山密林,心中有些感叹顾昀军纪果然严明。

昨日入夜之后,馥之跟着他们连夜骑马离开平阳郡,向西一路奔至了榆塞。

榆塞常年设为军事关隘,没什么商旅往来。从这里出去,过一片山地就可进入大漠。

她望望前方,只见地势渐渐开阔,像是快走出去了。现在顾昀终于下令歇息,想是已经自信不会被羯人的细作发觉。

馥之心里想着,正想去拿点糗粮充饥,却发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定睛看看,正是顾昀。

顾昀依旧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

他看看四周歇息的军士,最后,目光落在馥之身上。

“左将军。”馥之仍坐在地上,朝他一礼。

顾昀无所表示,却蹲下来看着她,少顷,道:“再往前十里便入大漠,我等长途奔袭……”

“馥之生死由命,绝无拖累。”馥之没等他说完便已镇定地接话。

顾昀目中有些讶­色­。

馥之平静地看着他,­唇­边浅笑。

顾昀没有再说什么,略一颔首,站起身来,朝来时的路走去。

馥之望着他的背影,过了会,继续去取糗粮。转头时,她发现旁边的军士不时地拿眼瞅她,似好奇又似猜测。馥之弯弯­唇­角,没有再去理会。

这些人此去大漠,无不是以­性­命赌军功。馥之知道,顾昀虽可以带她去氐卢山,但要他保证自己万全却是不可能的。

不过说归说,顾昀毕竟还要靠她找白石散人,倒也不会由她放任。馥之瞅瞅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大胡子,拿出糗粮,掰下一小块糗粮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双眼望向头顶碧莹莹的天空。

氐卢山头四季覆雪,秋冬之季有奇花仙草,叔父几年前曾带馥之去过,为的就是求仙草,却因时节不对抱憾而归。今年在方士中有“仙乡广纳”一说,各地都有醉心方术之人大炼丹药。馥之觉得叔父很有可能会去氐卢山采仙草,便把此地作为行程中的一重,必定前往要查看。

叔父若真在氐卢山,倒也不白费一番力气的。馥之心叹。

平阳郡里,大将军何恺麾下几万人酉时拔营,已经列作长队开往北行进。

附近郡县中百姓闻知大军出塞,纷纷赶来。何恺治军规整,驻扎时与附近乡人秋毫无犯,早有口碑;又兼传出药方消退了疫疾,乡民们更是感激不尽。大路两旁站满了人,都是来送行的百姓。

王瓒骑在青云骢的背上,身姿舒展,衣冠堂堂。风时而掠起他的广袖,与俊美的面容相衬,更是自有一番儒雅和飘逸。

当他走过人群时,总有些低低的赞叹声相伴;目光稍稍流转,看到的也尽是女子们含羞景慕的眼神。

王瓒抬头看看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秋风凉凉地拂在脸上,只觉惬意无比。

“仲珩!”后面传来张腾的声音。

王瓒回头。

张腾骑马赶上来。他的队列行就接在王瓒后面,两人可以一路并行。

“可知昨夜左将军去了何处?”看看四周,张腾低声问。

王瓒瞥瞥他:“何处?”

“我也不知。”张腾道,却一脸神秘:“不过军司马我以为,前方羯人早有盯梢,大将军却仍照原路行进,必是要左将军以奇袭接应。”

王瓒笑笑,没有说话。这些猜测他早想到了,心中疑惑的却是如此机要之事,姚馥之怎会掺在其中?他越想越觉得,顾昀定也是被她用螟蛉子要挟了。

妖女。王瓒心里哼道。

两万人马在山地中休息了半日,下昼,顾昀命令继续向前。

如他所言,行进不到一个时辰,两边草木渐渐稀少,地面上的沙愈发多了起来,大风吹过,远处黄蒙蒙的一片。

“那就是沙漠?”馥之听一名军士好奇地问旁人。

馥之望着眼前的景象,没有言语。

她上次随叔父去氐卢山也是走大漠,不过并非此路,而是从再西一些的凤鸣关走的。那里有西北各地商旅往来,十分热闹。叔父在经过氐卢山的商队中挑了一个最大护卫最­精­良的,谈好价钱,便带着馥之上路了。她还记得那时自己趴在骆驼上,望着满眼澄黄的沙漠,惊奇地睁大眼睛,也不顾日头毒辣,定要去爬沙丘……

馥之望望四周,眼下还没有完全进入沙漠,她却已经闻到了那久违的沙尘味道,勾起心中的记忆,却也不禁兴奋起来。

沿途的风景一点一点变化,两三日后,大地终于变作一片金黄的颜­色­,与蓝天相映,鲜明得刺目。

众人知晓已经进入沙漠,领队的将官命令曾经进过大漠的老兵向新兵讲述要领。

沙漠中的气候很是奇怪,虽已是秋天,白日里却仍热得能把人生生烤熟了似的,夜里又冷得像进了冰窖。顾昀调整了行程,日中歇息,下昼赶路;亥时歇息,酉时赶路。尽量避开最炎热和最寒冷的时候,以缓解人马疲乏。

馥之有过去的经验,遮蔽防寒之物带得齐全,如此过了几天,除了赶路时觉得体力常不济和苦恼出汗惹脏,却也从未有别的不适。

火熊熊燃起,驱走黑夜中的凛凛寒气,营地中飘扬着阵阵香浓的烤­肉­味道。

顾昀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来看过馥之。

不过馥之知道,自己做什么顾昀都必定是知道的。

她看着手中滋滋冒油的野骆驼腿,朝对面坐着的两人笑笑:“可以吃了。”

“真的?”其中那年轻些的喜笑颜开,凑过来。

馥之用刀子割下一块­肉­,递给他。

那人就着刀子咬下一口,嚼了嚼,两眼放光,忙对对身后的大胡子连声道:“好吃好吃!快来!”

大胡子也笑,凑过来,馥之将­肉­同他们分下。

这两人,年轻的叫余庆,大胡子叫田文。自从出了何恺的大营,馥之很快就发现这两人就一直跟在她身旁,却不归附近任何一个士吏管辖,心中很快明白过来。

不过这两人虽奉命监视,却知道馥之是驱疫的扁鹊,对她倒是处处以礼相待。馥之也不是难相处的人,两三日下来,他们之间虽仍有防备,却已是交谈自如了。余庆和田文都是头一回进沙漠,馥之告诉诸如他们如何喝水更节省、夜里如何睡觉更温暖之类的事,两人对馥之更是愈加敬重起来。

“姚扁鹊做的­肉­甚香,可是用了佐料?”余庆边吃边问。

“正是。”馥之点头,将手中一小把草籽给他们看。

“这是何物?”余庆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名字。”馥之笑笑:“正午歇息时见山丘边上结有好些,便去采来了。”

田文问:“扁鹊怎知其可为佐料?”

“我叔父教的。”馥之说着,

田文看看余庆,片刻,余庆笑笑:“姚扁鹊的叔父知晓得可真多。”

馥之亦点头,却没有说话,将双眼看着面前的火堆,仿佛看到叔父边给她烧着­肉­边教训她:“馥之须记住,无论到了何处,口中之食,定不可将就……”

她苦笑,若说叔父在尘世中会有什么放不下,那定是食欲了。在他的倡导和教授下,馥之很早就学会一些在野地里煮食的方法,知道没有油盐时怎么做才能让味道更好。

“佐料?”篝火旁,顾昀看着手中的一小撮草籽,道。

“是。”田文道:“小人已问过向导,确是些香草籽,过路商旅常常用来烤­肉­的。”

“如此。”顾昀颔首,沉吟片刻,道:“你回去吧。”

“是。”田文道。说完,他却没有立刻离开,瞅着顾昀欲言又止:“将军……”

顾昀抬眼。

田文小心翼翼地看他,笑笑:“小人见姚扁鹊是个随和之人,又是女子,将军何须如此防范?”

“嗯?”顾昀微微莞尔:“你二人觉得无趣?”

田文愣了愣:“不是。”

顾昀目中意味深长:“那是收了扁鹊好处了。”

田文一听,急忙摇头:“不、不是,将军……”

“回去。”顾昀扫他一眼,转过头去。

田文红着脸,讪讪地转身走开了。

姚馥之一路倒是本分,似乎到氐卢山之前,也真不必再防她使什么招式了。顾昀坐在火边,瞥瞥田文离去的方向,­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不过以姚馥之的心智,这两人日日跟着她,岂有看不出其中奥妙。他不过是想让她明白,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里罢了。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草籽,片刻,抬手撒到火里。

只见火苗微微摇曳,周围的空气中荡漾起一阵淡淡的香味。

“我看将军待扁鹊不错。”营地的另一边,余庆吃饱喝足,已经和馥之聊开了。他说了一段家乡的趣事之后,忽然说到顾昀,道:“就说今日这野骆驼,只猎得两头,将军却独独给了扁鹊半只腿。”

馥之正在用旧冬衣把双脚裹住,听他这么说,颔首:“左将军待人是不错。”

这话她是真心的,周围那么多人,只有馥之得了­肉­。不过,她不会忘记顾昀心里还惦记着白石散人。

余庆笑道:“将军是我最敬服的人。”

“哦?”馥之抬眼看看他,有些好奇:“为何?”

余庆道:“将军虽青年,却英武无畏,战功赫赫,又兼身世高贵,世人皆翘首。”

“如此。”馥之道。

余庆却对馥之的反应感到诧异:“扁鹊未听过将军之名?”

馥之微笑摇头。

余庆似看异类般睁大了眼睛,似乎很是不信:“岂不闻‘东州明珠西京玉?’”

馥之一愣。

这句话是出自前丞相卫儃口中的名言,她当然知道。卫儃是本朝名士,一生好品评,这方面得来的名声却比做丞相要大得多。“东州明珠西京玉”乃是他的名句,是他观东西两地男子后有感而发的经典之语,广为流传。

其中,“东州明珠”指的就是颍川谢臻。

谢臻生于望族谢氏,自幼便以貌美闻名。十一岁时,他曾随父亲往京中,当时丞相卫儃一见大惊,赞其“皎皎兮明珠”,从而闻名天下。

馥之的父亲与谢臻的父亲是好友,馥之与谢臻也自幼相识,这些事她自然了解得很。

不过,她却从来不知道“西京玉”指的是谁。

馥之停住手上的动作,看着余庆,狐疑地问:“你想说‘西京玉’就是……左将军?”

绿洲

余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赞赏地点头:“正是。”

轮到馥之瞪大了眼睛。她脑中浮起顾昀那张黝黑的脸和剽悍的身姿,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西京玉”或谢臻摆到一起。

见她惊诧,余庆得意地笑,拿起地上的刀拨拨火堆,道:“我可不骗人。不瞒扁鹊,卫丞相在将军十岁那年往顾府作客之时,余庆我是服侍在侧的。”

怪不得这样了解……馥之心道,却看着他,好奇地听他说下去。

“将军幼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余庆继续说,眼中闪着回忆的光:“将军幼时生得白皙如玉,京中可是人人盛赞的。他乘车过市时,还有人作诗而赞哩。”说着,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吟道:“轻车随风,飞雾流烟。尔形既淑,尔,尔……”吟了两句,余庆神­色­尴尬,笑笑:“记不得了。”

馥之看着他,仍不解:“那为何成了现下这般?”

“为了上沙场啊。”余庆道。

“上沙场?”馥之愕然。

余庆点头,他往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道:“顾氏世代武将,将军恐容貌过于女相无煞气,便专在毒日头下练武骑马,过了三年方成如今模样。”

馥之瞪大了眼睛。

余庆却笑:“不过京中女子可都仍喜爱将军,扁鹊若得同我等一道回京,便可见到满街满巷的人,都是来看将军的。”

馥之眉头蹙了蹙,正要再说,却忽然闻得身后传来田文的声音:“说什么这般高兴?”

二人望去,只见田文背着一大捆棘草回来了。刚才他说草不够烧,要去寻些来。

“没什么。”余庆笑嘻嘻地起身,接过他手中的­干­草:“时候不早,快歇息吧。”

田文应了声,瞥向一旁的馥之。

馥之已经用旧冬衣包好了脚,也看着他。

田文笑笑,却有些­干­,忙转过头去寻地方打铺。

**

沙漠中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晰,虽已是秋冬,星斗却仍旧明亮,像时刻会垂到眼前一般。时而,远方会有一两声狼嚎传来,不久之后,天地间又归于平静。

馥之仍想着刚才余庆说的话,一时还睡不着。

她也曾经细细打量过顾昀,平心而论,若不论肤­色­黝黑,长得确实也是上品。不过,或许因为颍川士族中面相出众之人多的是,馥之无论是见到王瓒还是顾昀都不曾讶异,反正不会再有人能比谢臻长得好了。

说到谢臻,她想起年前在伯父家曾见过谢臻一面。如今的他,姿容丰伟,谈吐清雅,文赋通达,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明珠”。

而顾昀呢?馥之越想越觉得造化奇妙。他仍是个英俊的男子,或许还更为孔武,却早已远远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丽少年了……

**

深秋时节,草原腹地之中却仍有美景可观。

王瓒骑在马上,双眼朝四周遥望。只见天空深邃广阔,一眼望去,­干­枯的牧草在阳光下映着满眼的金黄,小片的胡杨星星点点,长河蜿蜒流过,缀于其间,却是一番壮丽颜­色­。

第一次出塞的军士见到此景,无不惊叹,四处张望,似乎总也看不够,向老兵问东问西,队列中时而笑声阵阵。将官士吏知道征战欢乐难得,除了偶尔声音过大便训斥阻止,倒也不去过多约束。

不过,这草原中除了偶尔跑过一些野物,却不见半个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过了乌延山么?望着极目处一片缩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峦,王瓒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离去的顾昀,心中虽然知晓将来两军必有接应,但往羯境的路有许多,或平坦或险阻,却猜不出顾昀会走哪条。还有姚馥之。那妖女当初只说要出塞,却不知她跟着顾昀要去哪里……

对于姚馥之,王瓒觉得自己有些云里雾里。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嘱服药,倒未见什么中毒异状。不过,他对从妖女那里的东西都不大放心,曾经将解药拿去医帐,请毛医正分辨一二。毛医正拿着药瓶,闻了闻又尝了尝,说虽有两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药材,却可断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药­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瓒的疑心。也是凑巧,前日王瓒腹痛不止,又寻不见军医,一急之下想起毛医正所言,便吞了点螟蛉子解药,竟立刻无事了。王瓒疑心这真是毒物发作,恰好,张腾也说腹痛。他灵机一动,也让他服下那解药,张腾竟也立刻惊喜地说不疼了。

后来军医来到,为他们检视一番,结论是水土不服,让他们吃东西当心。

王瓒愈加觉得摸不着头脑,这药还可解水土不服?

**

还未到午时,日头已经像火炉一样炙烤着大地,风掀着热浪,翻滚着袭向众人。

两万骑兵默默地行进着,皮制的甲胄被晒得发烫,却无人敢脱下,马蹄踏在绵软的沙上,发出­干­瘪而单调的摩擦声。

馥之学着沙漠游商的样子,用大块的白布把自己的头脸和大半个身体都包了起来,再热再出汗也绝不放开来。

余庆看看馥之,咽咽­干­得冒火的喉咙,又避着日光低下头去。刚进大漠的时候,他和田文曾对她这般装扮觉得好笑,可没过两天,他们就恨不得把铺盖上的布也拆下来遮在头顶了。

行伍前头,顾昀望着面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双目微微眯起。算起来,进入大漠已经过了六日,从头两天见过一片绿洲到现在,眼前除了偶尔出现的几棵棘草,便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

薪柴难寻,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烧光了,虽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却不足以支撑两万人。从前天开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来了,军士们挤着将就了两夜。

不过,沙漠中行军,最可怕的不是毒虫,亦不是酷热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干­燥,又兼赶路前行,众人带的水比预料中耗费得要快,近两天来,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行伍中的将官不断向军士们鼓励,说他们的向导常常进出大漠,很快就会带着他们找到绿洲。可是这样的话每天重复,将官们自己也口­唇­­干­裂了,绿洲却仍然不见踪影……

“将军!”正想着,突然,前方一骑匆匆奔过来,却是前锋曹让。

他看起来满脸振奋,打马疾驰到顾昀跟前:“将军!前方五里有绿洲!”

“哦?”顾昀­精­神一振,抬眼朝远处望去。

“绿洲?!”身后众人也一下惊喜起来。

“可看得确切?”顾昀问。

“确切!”曹让抹一把脸上的汗,笑道:“向导说那正是绿洲!”

众人大喜。

顾昀心头亦松开。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军士们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一片树影,欢呼起来。正要奔上前,向导却阻止,说那是海市蜃楼。众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却发现果然一片虚无,不禁大失所望。

没想到,今日却果然见到了绿洲。顾昀心里高兴,却依旧沉稳,转头对传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长管束行伍,不得争先。”

传令官大声应下,策马驰向后军,

消息很快传到了馥之这里。三人听到前方有绿洲,皆兴奋不已。

周围的军士也是满面喜­色­,有人按捺不住要赶往前方,引得队列中的伍长士吏出来呵斥,不许他们失了秩序。

“我等本该在前。”余庆被一名军侯责令回到原处,恼火地说。

“绿洲就在不远,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这几天她一直小心饮水,又不像军士们那样耗费得多,到昨夜还存了一点,日出后却已经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得天无绝人之路。

终于望见远方树影的时候,众人又是一番热闹。许是嗅到了水的气味,馥之的座骑鼻子喷了喷,似乎很是欢喜。

队伍的行进却慢了下来,好容易进了绿洲,只见这里长着大片的胡杨和低矮的棘丛,中间,一潭泉水映着已经挂在正空的太阳,格外清亮。

早有将官士吏守在泉边,教军士将人马分来,轮次以水囊取水。

“扁鹊将水囊给我,留在此处看马便是。”走到一棵胡杨下,田文对馥之说道。

馥之答应,将他们二人的缰绳接过,连同自己的座骑一道栓在树­干­上。

见田文和余庆朝泉水走去,一匹马儿打了个响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着走。馥之拍拍它的头:“且等着,稍后才到你。”

马儿耳朵动了动。馥之笑笑,望望头顶的胡杨枝叶,伸手将包在头上的巾布拉下来。颈间霎时一阵清凉,树木的浓荫罩在脸上,馥之甚至觉得自己上次站在树下是已经是上辈子一般遥远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杨黄叶满枝,灿灿地遮住蓝天。再望望不远处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仔细回忆,她记起来,上次随叔父去氐卢山,似乎也曾在这样一片绿洲中待过……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许多,那时他们走了将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顾昀的大军只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张望,心砰砰跳起来。记得那时,他们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卢山了,而现在,也许明日或后日,她就会看到叔父……

“扁鹊!”这时,不远处传来余庆的声音。馥之转眼望去,只见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来了。两人肚子鼓鼓的,手里的水囊也又胀又沉。

“扁鹊先饮,不够饮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余庆道。

馥之谢过二人,接过水喝了一口。许是人多搅浑了,水里有些沙土味道,却是许久不曾尝到的清凉甘甜。她正要再谢二人,忽然听传令官在远远地喊,说左将军命令将士们在绿洲中暂歇,下昼继续赶路。

“下昼就走?”余庆听到之后满脸失望:“我还道今夜可宿在此处。”

“做梦。”田文瞥他:“我等只带了十日口粮,半日都耽搁不得。”

**

太阳光依旧辣辣的,绿洲里到处是人,却静悄悄的。军士们都躺在了树荫下歇息,趁这难得的清凉养­精­蓄锐。

馥之想着氐卢山就在不远,一时竟有些睡不着。她看看正躺在几步外打鼾的田文和余庆,轻轻起身。

­干­燥的黄叶铺了满地,脚踩上去,沙沙地脆响。馥之怕吵到他们,把脚步放轻,小心地朝前面走去。

胡杨林一直长到了水边,树荫也一直遮到了水边。馥之挑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在水边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细沙。水边的淤泥上,留着些奇怪而小巧的脚印,馥之想,平日里,此处也许会有些沙漠中的兽类来饮水。不会现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几名军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边,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说话,见馥之打量,纷纷瞅过来。

馥之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绞­干­。她把巾帕覆在面上,深吸一口气,片刻,把巾帕取下,细细拭面。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踩落叶的声音,馥之一惊,转头望去。太阳从胡杨的缝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却见顾昀一身甲胄,手中提着盔,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

商旅(上)

馥之怔了怔,片刻,神­色­自若:“左将军。”

顾昀略一颔首,许是阳光仍炽烈,他的眉头微微微锁着,显得眼睛的轮廓更为细长。他瞥瞥馥之,语气淡淡:“扁鹊不歇息?”

馥之浅笑,转回头去:“将军不也未歇息。”

顾昀没有说话,只听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待馥之再瞥去,顾昀已经在离她一步开外的地方坐了下来。

馥之有些诧异,看着他。

顾昀没有理会馥之。只见他将头盔放在一旁,又伸手将护胸甲胄下湿透的领口拉了拉,向后仰倒,躺在铺满了胡杨落叶的地上,自顾地闭上眼睛。

馥之却双目瞪起,片刻,收回目光,低头看看手上的巾帕,继续浸到水里清洗。平静的水面被掬起的水花打乱,涟漪层层漾上池边。

心里头有些怪怪的。

跟着舅父多年,馥之对礼法教条原本也早是一副阳奉­阴­违的心思。可这般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敞衣仰躺,馥之却的确还是第一次见到。

“……京中子弟!啧啧!”馥之想起去年从御史中丞位子上告老还乡的舅公提到京城纨绔时,那一脸鄙弃的表情。

“明日入夜前可至氐卢山。”

这时,顾昀的声音突然缓缓响起。

馥之心事被触及,抬起头。

只见顾昀的眼睛睁开了狭长的缝隙,看着她:“先前约定之事,扁鹊须牢记。”

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唇­角弯了弯,不答却问:“将军寻陈扁鹊,所为者何人?”

大风吹过,胡杨叶子沙沙地响,渐渐平静的池面又微微皱起。

顾昀盯着馥之,眸光如墨。片刻,却转过头去,重又闭上眼睛。

“我亦为我叔父。”

到了下昼,眼见日头西移了,将官来传令,让众人即刻出发。

余庆揉着眼睛,望望天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脸上却是满足的笑容。

晌午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上路时,军士们的­精­神显然高涨了许多,连马都比素日跑得轻快。馥之身边,以前那两个在日头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经不见,余庆和田文兴致很好,两人没完没了地聊了好一段路。

太阳在中天经过,马蹄踏着着尘土,骑士们的影子在阳光下愈发拉长。

夜里扎营的时候,众人正生火,突然,馥之听到远处有些嘈杂的人声响起。

“怎么了?”余庆手里拨着火,望向那边。

田文看了看,想了想,道:“许是又猎了野骆驼。”

余庆笑起来。

正说话间,却见一名小校急急地奔跑过来。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到处望,看到馥之,忽然一亮,忙疾至跟前一礼:“姚扁鹊!将军有请!”

馥之讶然:“何事?”

小校一脸着急:“扁鹊去了便知!”

馥之觑觑田文和余庆,对小校点头,随他去了。

待赶到顾昀处,只见这里火光通明,围着好些人,神­色­急迫。见到馥之,他们神­色­一展,有人大声喊道:“姚扁鹊来了!”众人目光投来,纷纷让开一条路。

馥之疑惑地走到他们中间,正对上顾昀焦虑的目光。他蹲着身,正为地上躺着的一个五尺大汉卸甲。那大汉似乎是个将官,双目紧闭,已然没了知觉。

馥之走上前,也在大汉面前蹲下身,只见他面­色­发紫,嘴­唇­青黑。馥之忙伸手把脉,只觉脉搏虽虚弱,却所幸还未消失。

“怎会如此?” 馥之皱眉问顾昀。

“曹校尉方才抓了一个胡人,被其施蝎毒。”顾昀简短地说。

“蝎毒?”馥之一讶。这曹校尉的样子确是中毒之象,却不想竟是蝎毒。她看向曹校尉周身,只见他右手上的袖子已经被卷起,小臂上紧紧地缠着布条,散发着雄黄粉的味道,以下的手已经乌紫肿胀。

“如何?”顾昀急促地问。

馥之未答,却问:“那毒物可还在?”

顾昀回头,身后一个军士颔首上前,将一块布递到馥之眼前。

馥之看情那毒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布上放着的一只硕大的蝎子,虽已经被砸的扁烂可怖,却看得出通体黄如琥珀,尾上的蛰针已经没有了。

蝎子为五毒之一,自南方瘴地至北方沙漠均有分布,人所共知。一般的蝎子,毒­性­并不大,人被蛰了,涂上些雄黄粉便无大碍。可是这种蝎子却不同,产于西域,是有名的毒物。白石散人数年前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得几只,让馥之拿去浸了药酒,现在还储在太行山的石窖里。

顾昀看着馥之,只见她长眉微拧着,面­色­沉凝。他隐约感到此事大约不妙,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馥之低头,伸手往腰上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口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药瓶。

“烦使其张口。”馥之拔开瓶塞,倒出几个黑乎乎的小丸,对顾昀道。

顾昀犹豫片刻,依言把曹让的嘴掰开。馥之抬手,几个小丸落入了曹让口中,又让人给曹让喂些水,以助消解。

“向导何在?”忙过后,馥之又问。

顾昀看她一眼,即命人去请向导过来。

未几,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随着军士走了过来,向顾昀一礼:“将军。”顾昀颔首,看向馥之。

馥之望着向导,问:“足下可知|­茓­蛛?”

向导一讶,点头:“知道。”

“附近可有?”馥之问。

向导点头:“有,我方才还见到一只。”

馥之颔首,向顾昀道:“烦将军遣人随向导去擒些|­茓­蛛来,五只足以。”

顾昀诧异地看她,沉吟片刻,却命身后军士照办。

军士领命前往。

馥之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给曹让把脉,又小心地翻动他的手臂,细细查看蜇伤。

“曹校尉如何了?”顾昀再问道。

“暂无­性­命之虞。”馥之道。

闻得此言,周围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那施毒的胡人是何来历?”馥之问。

顾昀的目光从曹让身上离开,看看她,淡淡答道:“方才曹让发现一队商旅,那胡人是商旅中人。”

馥之微讶,正要再问,向导却已经带着捕蛛的军士回来了。

“|­茓­蛛夜间觅食,我等没走几步便捕足了。”向导笑道。

军士将一个小布袋呈上来,顾昀接过,只见布壁上一动一动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顾昀看着,不禁皱了皱眉。

“给我。”馥之伸手过来,接过布袋。只见她先用一块巾帕隔住手,然后打开布袋,看了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茓­蛛。

待顾昀看清那|­茓­蛛的样子,只觉身上一阵疙瘩。此物与平常家宅中的蜘蛛不一样,体型大出许多,脚上还有密密的毛,端的怪异。

周围众军士亦是疑惑,议论声渐起。

馥之的表情却一派平静,她一手捏着|­茓­蛛,一手握住曹让的手臂,将|­茓­蛛轻轻放在蛰伤上。

顾昀突然觉得上头的火光有些亮,微微别过眼睛。过了会,周围的人忽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顾昀讶然回视,却见那|­茓­蛛已经落在了地上,肢体蜷曲,竟是死去了。

馥之却继续打开布袋,再捏起第二只|­茓­蛛,又放在伤处。

顾昀这回没有移开眼,只见那|­茓­蛛定定地伏在伤处,火光下却看不分明动作。稍倾,|­茓­蛛动了动,竟也蜷起八脚,滑落到了地上。

馥之看看众人和顾昀的表情,并不意外,伸手再往口袋中去取|­茓­蛛。一边取一边开口道:“|­茓­蛛居于沙|­茓­之中,喜食蝎,尤爱其毒汁。而其吮之时,亦蛰其汁,以克蝎毒。”

众人听她这番解释,豁然明白过来。顾昀看向曹让的手,果然,那紫胀的颜­色­竟消减了许多;再看他的脸,­唇­­色­也恢复了些。

待最后一只蜘蛛抽搐落地之后,馥之摸摸曹让的脉搏,已经平稳了。她松口气,看向顾昀,道:“可置帐一顶,将曹校尉移入,明日便可转醒。”

顾昀心头一喜,立刻让军士去置帐。众军士皆兴高采烈,忙抢着去张罗帐篷铺盖之物,纷纷奔走起来。顾昀再回头看馥之,却不见了她的身影,拦住小校问起,却回答说姚扁鹊回去了。

顾昀愣了愣。

“小人再去将扁鹊请来?”小校道。

顾昀望望馥之营地的方向,却道:“不必。”说罢,转身大步走向置帐之处。

商旅(下)

曹让躺到大帐之中的时候,已经近子夜了。

将官们劝顾昀去歇息,让其他人来看守。顾昀却没有答应,命众士吏商量半个时辰换一次看护,他守头一轮;又沉着脸,把要同他一起留在帐中的人都赶走。

帐中静静的,夜风寒意凛凛,从小帐四周的缝隙里钻进来。

顾昀坐在铺边上,看看曹让,他仍闭着眼,却不再是中毒时灰败的样子了。顾昀的心亦安稳许多,伸过手,为他掖好被角。又看向帐门,站起身来,想去遮严实些。

正伸手,突然,帐门被掀开了,一人出现在面前,却是馥之。

顾昀一愣。

馥之抬头看着他,亦是讶然:“将军?”

顾昀很快回神,没答话,将身形往旁边让了让。

馥之进来,把帐门掩好。灯光下,只见她穿得极其厚实,全身都裹在冬衣里,手里还抱着一条毡子。

“帐外起风了?”顾昀见她的脸颊和鼻尖泛着淡淡的嫣红,开口道。

馥之正将毡子放到一旁,看看他:“嗯。”说罢,转向曹让,在他铺边坐下,从被子下摸出手腕,为他把脉。

“曹校尉可曾动弹?”过了会,馥之问道。

“未曾,”顾昀道:“一直在睡。”

馥之颔首。

“现下如何?”顾昀问。

“已无大碍。”馥之轻声道。

顾昀点头,心中松了口气。他朝四周看看,走到不远的帐壁边坐下。

馥之将曹让的手放回去,又将旁边放着的水囊拿起,往他口中缓缓地喂些水。完毕之后,馥之亦站起身来,眼睛在四下里转了转。

帐篷狭小,曹让占去大半,能坐人的却只有顾昀那边了。馥之看看他,想了想,从地上拿起毡子,走过去。

顾昀看着馥之在挨自己半步远的地方坐下,没有动。帐篷张得结实,顾昀将身体靠在壁上,可听见外面的风在后面呼呼掠过。

馥之没有管他,自顾地将毡子张开。

“扁鹊方才给他服的是何物?”过了会,顾昀突然问道。

馥之愣了愣,低下头,从腰间摸出药瓶:“这个?”

顾昀侧视着她,目光平静,没有否认。

“正元丹。”馥之道,继续摆弄毡子:“小可扶正祛邪,大可护心续命。”

顾昀的目光转向曹让:“何不再给他服些?”

馥之头瞅瞅他,道:“不必,其体内余毒无几,可自行化解。”

顾昀点头,没说下去。

毡子已经张开,馥之将它盖在身上,坐好,亦不言语。

正元丹也是白石散人给她的。

白石散人退隐太行山之后,潜心研习多年的药理积累,欲集­精­粹而大成。正元丹便是成果之一,白石散人坚称其效用甚为灵妙,馥之告辞时,他将此物连同妆粉一道塞给馥之,并千叮万嘱她务必随身携带。

馥之没用过正元丹,且觉得带上此物是多余。她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对付小伤小病或蛇虫之属,根本不在话下,又有螟蛉子,遇到恶人也并不放在眼里;便真遇到大劫,那几颗小小药丸也未必顶事。故而。馥之虽遵照白石散人之命,将正元丹收在腰间随身携带,却是从来不用的。

没想到,正元丹真有用上的一日。当时馥之见曹让虚弱,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给他服下,不料,竟果真稳住了他体内的蝎毒。

老叟果然还是强出我许多。馥之心叹……

正在这时,突然,曹让哼了声,动了动。

两人俱一惊。馥之正要去查看,却见面前身影一晃,顾昀已经快步过去。

待馥之近前,只见曹让已是一脸静谧,呼吸平稳,方才似乎是在做梦。

“无事。”馥之轻声道,重新坐回刚才的地方。

顾昀看看曹让,少顷,安下心来。

馥之看着回来坐下的顾昀,片刻,道:“左将军甚看重曹校尉。”

顾昀瞥瞥她,看向曹让,缓声道:“孝正自幼随我,后来又一同上了沙场。”

馥之颔首,想了想,又道:“将军方才说施毒的胡人是沙漠中的商旅?”

顾昀点头:“正是。”

“不知是何来历?”

顾昀道:“那队商旅是中原人士,胡人是个茹茹,商旅头领说是他多年前在和阗买下的奴仆。”

“如此。”馥之沉吟,看看顾昀:“曹校尉那时要杀他们?”

顾昀一怔,片刻,目中浮起一丝笑谑:“扁鹊要说我等滥杀?”

馥之不答反问:“将军还怕人说?”

顾昀神­色­不改,冷冷地说:“战场之上,非敌死即我死,若为细作走漏,何人担得起?”

馥之很是不以为然,想说你也疑我却又如何准我跟随?话要出口,她却吞回去。这事在二人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捅破也没什么益处。她想了想,改口道:“若为细作,商旅中带上胡人岂不招疑?换做是我,商旅中必全数是中原人。”

顾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说:“将士远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罢,头靠在帐壁上,闭目养神。

馥之不再开口,伸手拢拢身上的毡子。

他的顾虑并非无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观察过,他们走的并非商旅惯行之路,好几次都遇到了流沙,若无向导,几无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绿洲,馥之对这征途毫无熟悉之感。想来也难怪,这个季节正是商旅来往频繁的时候,若要保密,只能绕开他们,去绿洲也是不得已为之……

帐中静静的,顾昀虽闭着眼,心里却想着明天的事。

曹让虽仍昏迷,平旦之时却定要启程。照行速,下昼过后,大军可达氐卢山。那里水草丰足,待补给歇息之后,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思索着,顾昀觉得睡意正渐渐消失。又想到大将军那边,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们该早已到了乌延山;还有那队商旅,曹让中毒后,顾昀念着解药,命人将他们看起。明日上路之时,仍然先处置掉么……

这时,有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顾昀睁眼,却见一名侍从正掀帐进来。看到顾昀,他忙一礼:“将军,我来换……”

“嘘!”顾昀打断他,用目光示意曹让。

侍从忙噤声。

顾昀又看向一旁,想对馥之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全身拢在毡子里,头低低地歪向一边,已经是睡着了。

月亮低低地挂在西方,将附近一抹云彩照得如­色­如白练。东方微明,天幕中已经带着隐约的晨光,乌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间,像被什么人用锋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块。

一名羯兵换下同伴的岗,点着火在乱石和草木间巡逻。从山上往下面的草原望去,地平线那头,闪着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从中原的大军,来征讨他们的。

说来还是要称赞单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辎重牛羊都迁到了乌延山以北。乌延山脉高耸险峻,连鹰隼都难飞过,单于在唯一的山口设下重兵,前天中原人来到,声势威猛地朝山口攻来,却被山上箭羽慑住,稍后,几百骑兵从山口中冲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仓皇退了回去,之后,再也没出来。大单于又派命几千骑兵冲击中原人的大营,中原人却在营前设了坚固的拒马,怎么也冲不进去。

消息传回来,众人都讥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来,居然就缩在圈里不敢出来。千夫长甚至说,他们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闯到中原京城里,享受无数的珍宝、美酒和女人,就像他们的先辈那样……

一阵寒风从草原那边吹来,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响,几乎熄灭。羯兵忙弯腰,借着旁边的大石将火把护住,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羯兵转头回答一声,再看向火把时,却猛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影。他不及惊呼,眼前刀光一闪,羯兵瞪着面前那张五官俊秀的脸,无声地倒了下去。

大漠中,号角低低吹起。

当顾昀再踏入帐中的时候,曹让已经醒来,两名侍卫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给他穿衣喂食。

“……说了不必,我会吃!”曹让满脸别扭,手里扯着半边袖子,却又要去架开侍卫喂来的浆食。

“将军要我等务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劳累。”一名侍从劝说道。

“将军……”曹让瞪起眼,正要发火,却猛然瞥见顾昀来了,神­色­立刻像见了救兵,大喊:“将军倒是叫他们住手!”

顾昀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边的馥之和众人,只见他们脸上俱无奈苦笑。顾昀­唇­含浅笑,没搭理曹让的话,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好些了?”

曹让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顾昀颔首,对旁边的侍从道:“让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从应诺,曹让嘿嘿地笑。

顾昀又看馥之,她脸上有些疲惫之­色­,双眼却仍明亮。顾昀稍稍退后,向她一礼,字字清晰:“此番多亏扁鹊,某等感激不尽。”

馥之一愣。

未待她开口,曹让亦上前。向肃然她一礼,大声道:“让受扁鹊救治之恩,此生铭记在怀!”

馥之微笑,向他们还礼:“馥之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当是众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顾昀看着她,心中似放下许多东西,轻松不已。片刻,他移开目光,看看四周众人,朗声命令道:“还须启程,即刻收拾!”

众人大声答应。

顾昀正要再对曹让说什么,突然,一名军士急急地进来,向顾昀一礼:“将军,昨夜那旅人头领定要见将军。”

众人皆讶。

馥之想起昨晚的谈话,看向顾昀。

“哦?”顾昀却面­色­平静,与曹让对视一眼,道:“带他来。”

没过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军士带了进来。馥之看去,只见他浑身肮脏不堪,束在头上的发髻已经散乱,面上却镇定,双目炯炯。

见到顾昀,那人长揖一礼,声音有些沙哑,却响亮平稳:“贾人温栩,拜见将军。”

此人样貌潦倒,身上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顾昀心下不由觉得诧异。

“足下见我何事?”打量片刻,他淡声问。

温栩抬起头,道:“诩不才,上党人士,世代经商。此番领商队出塞,西至大宛,贩尽丝帛而归,不期冲撞贵军。”他停了停,声音稍低沉,继续道:“诩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队众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儿,出塞乃为挣一份养家之资。诩身死抵过不足惜,但恳请将军放还众人。”

顾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辞,馥之心想。顾昀要杀他,乃是疑为细作。但这般话是不可挑明的,温诩说冲撞,恰恰掩饰了此事,顾昀若心软,也刚好得了个台阶……

“足下何不说那胡人之事?”顾昀缓缓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温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却继续道:“两月前,商队还在边邑,有一中原士人来见,愿出千钱随我等往氐卢山,诩应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买下的仆役,至氐卢山之后,那士人却说谢我一路照料,将茹茹转赠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这番话听着荒谬,众人皆不信。

顾昀心中冷笑,却见旁边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着温栩,双目明亮,似按捺着激动:“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温栩看着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却摇头:“不知。”

馥之眸中掠过一抹失望,正待再问,却听温栩又开口,不大确定地说:“只知其自号……鹤归处士。”

氐卢(上)

夜­色­渐渐褪尽,东方慢慢放明,残留的寒气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将浩瀚的沙海笼在一片朦胧的颜­色­之中。

号角再次吹响,军士早已整装完毕,站在各自的战马旁待命了。

“上马!”一名校尉骑马奔过,大声传令。

众人纷纷骑到马上,号角再次吹响,数万马蹄踏在沙上,隐隐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

“那是何人?”马上,余庆望着不远处骑着骆驼的温栩,向馥之问道。

馥之将目光扫扫那边,道:“昨日遭遇的商旅。”她说。

“哦……”余庆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颔首。

“那还许他骑骆驼?”余庆咬牙:“将军为何不将他剐了……”话未说完,后脑突然被田文抬手一个爆栗。

“妄议什么?”田文瞪他:“要你多话!”

馥之看着他们说话,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

方才在帐篷里,她刚为找到了叔父的一点下落而庆幸,温栩却又告诉他们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经占了氐卢。

“栩闻得羯人占氐卢后,对来往商旅课以重税,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领商队众人绕行百里而至此处。”温栩道。

这话出口,帐中众人皆吃惊不已。馥之更是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刚涌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如今氐卢城中如何?”顾昀问。

温栩答道:“栩只听闻城主已被羯人所杀。”……

想到这些,馥之觉得一阵烦闷。顾昀问过这些话之后,便教侍从带馥之出去,他们再说什么,自己却不知道了。

不过,当年她随叔父游氐卢山的时候,叔父曾告诉过她一些氐卢山的事。

氐卢山地处沙漠与草原的相交之处,地势险要,却有绿洲水草,一直是商旅在中原与西域之间往来的休养补给之地。数十年前,一个鲜卑远支迁至此处,依山筑起了氐卢城,依托氐卢山险,既为来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东西往来之惠,其繁华远近闻名。

叔父还说,氐卢城建城虽短,却是一处宝地,将来必招多方争夺。现在看来,这话是一点也不错。

可照那温栩所言,叔父确是到了氐卢山,不知现下怎样?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费功夫实不打紧,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占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氐卢……想着,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渐渐拿稳了主意。

**

“石坚野心不小,先占乌延山,如今又占了氐卢山,草原大漠皆受其所制。”前头,曹让沉声道。

“氐卢。”顾昀冷笑,声音低沉而缓慢:“口边之脔耳。”

氐卢地处东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岂止羯人。据顾昀所知,朝中建议在氐卢设都护的奏章每年都有,不过碍于路途遥远,又有鲜卑诸胡夹在其间,便一直搁置未议。过去,氐卢每年向鲜卑贡入大笔岁赋,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现在,鲜卑为羯人所败,中原又远在千里,羯人自然乘虚抢先。

曹让听顾昀这般话,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颔首。迟疑片刻,却道:“将军信得过那温栩?”

顾昀看看他,再望向面前广袤的沙漠,淡声道:“用人不疑。”

晨时在帐中,顾昀对温栩说,可以将他商队中的所有人都放归,所携驼马货物也可以全数奉还。不过有个条件,温栩须领他们扮作商队再往氐卢。温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选择,很快便答应了。

顾昀知道曹让在顾忌什么。

温栩毕竟是个外人,又曾与大军冲撞,将这般大事托与他,实教人难放心。

商贾么?顾昀­唇­边冷笑。

上党温氏,与东海温氏一样,乃前朝皇族之后。

百余年前,王氏于军阀中崛起,其称制之前,温氏尚享国,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马于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劝之下,末帝温元将皇位禅让于王芾,至此,天下归于王氏。

立国后,王芾将温氏一族迁往东海郡,尊末帝温元为东海公,子孙世袭其号。新朝延续至今已有五世,东海公亦五世。

不过,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于开国时封下的诸侯日益壮大,便在诸侯之中下手推行削藩之策。

东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时候,东海公只得食本郡赋税;而武皇帝在位之时,又颁下诏令,将渔盐冶金收归朝廷。至此,东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无几,虽朝廷每年所补粮米钱财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众多,子弟生活日渐困顿起来。后来,一些旁支族人开始自行谋划出路。他们将东海物产贩往内地牟取暴利,虽每年须上缴重税,却也收获颇丰。

一来二往,经商在温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风,名声渐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东海公到京中述职,昭皇帝召见他时,曾指着腰间玉带上的一颗东珠笑道:“朕闻此珠乃少府在贵子弟手中得来,不知确否?”东海公闻言赧然。

不过,温氏毕竟是前朝皇族,经商之风虽盛,东海公嫡支却从不参与。

这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五年前,被现任东海公家中发生的一件大事改变了。

东海公先娶妻刘氏,早死,留下一子;后又娶妻孙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长幼之序,按理,当立刘氏子为世子。然而,刘氏母家单薄,而孙氏出身豪族,对此事多有阻挠。后来,刘氏子不堪继母苛待,携妻子离家远走上党,随族中叔伯习经商谋生。东海公虽心疼儿子,却拿孙氏无法,又幸好身体康健,立嗣之事便绝口不提。

此事在京中贵胄间早已不是秘闻,顾昀也曾听人提起一二。

东海公毕竟是前朝余脉,朝廷多有监视。顾昀为皇帝近臣,曾闻廷尉奏报东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听到温栩自称上党人士,又见他气度不凡,便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不出所料,顾昀提到东海公的时候,便从温栩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也知道温栩必全力以赴。

听说东海公去年染疾之后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时获得一份朝廷的封赏,于温栩父亲这一脉而言有何意味,温栩自然清楚得很。

**

朝阳升上了天空,照在乌延山的秋草上,却让人觉得带上了一曾诡异地红。

张腾用剑挑开地上一块羯人的残甲,朝正倚在一块大石边上歇息的王瓒走去。

“又想京中哪家女子?”张腾笑着拍拍他的肩,在旁边另挑一处坐了下来。

王瓒瞟他一眼,没说话。

张腾看看王瓒,只见他一身铠甲,头盔放在一旁,正理着衣袖。半夜混战,他的衣服已经刮破了几处,头上的束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不过,这人的脸上倒仍­干­净,还是一派神清气定的模样。

“听说王主簿手刃了五人?”张腾悠悠地说:“虽不及军司马我,却也算功劳了。”

王瓒“嘁”了声,没有抬眼,却学着他的语气:“军司马莫不记得了,今朝奇袭之计乃王主簿我进言定下的。”

张腾不理会,却也动手解下头盔,继续道:“都督也是,竟让帐下主簿出战。不知根由的还以为都督无将了。”说着,他从腰上的食囊理拿出一块糗粮,掰开,递给王瓒一半。

王瓒摇摇头,笑而不语。

大军出征千里,以武功论赏,他王瓒岂是甘愿空耗在一个文职上的碌碌之辈。都督曾受父亲恩惠,知他心意,也并无阻拦。

乌延山隘口狭长,无树木荫蔽,山上乱石嶙峋,易守难攻。大军到达后,大将军遣前军稍加试探,果然,羯人已在此处设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军后撤五里扎营,设下拒马,与羯人两相对峙。

王瓒仔细观察乌延山地形,发现乌延山虽险,却并非铜墙铁壁。他看到山梁余脉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并无多高,却离隘口甚近,又有巨石为护,正好驻弩兵。

众将在帐中商议之时,王瓒出列,向大将军进言。

大将军果然采纳,与众将商议,决定遣勇士五百人攻占此山。

经过两日准备,一场厮杀在太阳升起前展开。羯人很快发现他们,吹响了号角,却被早已攻上了山顶的弩兵击退,隘口前留下几百尸首。王瓒紧握着刀,身体里是从未有过的亢奋,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挥去。他到现在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割断别人的喉咙时,那个羯兵脸上惊恐的神­色­……

王瓒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面仍隐隐可见的血迹,望向山坡下。军士们已经排着长长的队列,竖起了盾阵,摆好弩机。而对面,羯人亦已集结,不断有冷箭打在头顶的石头和盾牌上。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这般简单的战法,考虑到的当然不止王瓒一人,可在帐中他是最早说出的一个,便是占了先机……

“仲珩。”少顷,张腾忽然叫了他的字。

“嗯?”王瓒转头。

只见他吃着糗粮,脸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收起,双眉微蹙:“我觉得大将军在赌。”

王瓒一怔,心绪沉了沉。

停留的这两日来,左右翼均发现了羯人,前方就像一个口袋,在等着他们往里面钻去。大将军却是不愠不火,除了今晨的进攻,再无动作。

王瓒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气:“确是在赌。”

“等左将军?”张腾问。

王瓒苦笑:“天知道。”

张腾沉吟不语。突然,他叹口气:“可惜没了姚扁鹊。”

王瓒愕然。

张腾看着手中发­干­的糗粮,一脸惋惜:“若姚扁鹊在,军司马我便有蘑菇团子吃了。”

王瓒想起那日溪边的事,白他一眼。

妖女。心道。

**

一脉山峦横亘在大地的尽头,顶上白白的,似覆着冰雪。

日头晒在顶上,脚下黄沙仍灼热,驻步歇息的军士们望见此景,皆啧啧称奇。营地的一角,十数匹骆驼已经备好,挑选出的二十军士也已经装作平民打扮。

顾昀将众人查看一遍,又细细检查驼队中的物品,最后,走向边上的温栩。

“备好了?”他问。

温栩收拾过一番,俨然换了个人。他的头发束在冠内,露出年轻周正的相貌,宽袍阔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实士人之气。

他颔首,看着顾昀:“愿将军勿忘先前所言。”

“必践诺。”顾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远处。

一头骆驼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让骆驼听话。馥之一身锦衣新装,头发梳作了­妇­人样式。

往西域的商旅必携满了中原货物,可是温栩的商队已经回程,除了些样式不为西域人所喜的丝帛和衣装,其余的,全是些运回中原贩卖的西域特产。

顾昀正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时候,馥之却来找他,说愿意随商队入氐卢。

再次被她说中意图,顾昀倒并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坦白了说,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杂居之所,现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队伍倒是一条可行之路。

两人并无多话,顾昀找来温栩商议,很快便定下了。

“扁鹊为何不等事毕再入氐卢?”那时,顾昀曾问。

馥之微笑,答道:“只怕今夜之后,氐卢再无活口。”

一阵欢呼声忽然传来。

顾昀望去,只见骆驼在馥之的­操­纵下,骆驼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茹茹人拍手大笑。

馥之双手扳着驼峰,脸上亦露出开心的笑容,双眸清亮。

顾昀忽然觉得那日头扎眼,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没在了氐卢山高耸的雪顶之后,天边嵌着半红半紫的霞光,瑰丽无匹。

馥之骑在骆驼上,大山青黛的颜­色­渐渐填满视野,与多年前所见别无二致。她回头望去,身后的路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远处灿灿的亮眼。

“扁鹊入氐卢,可有要紧之事?”旁边,一直沉默的温栩忽然开口问道。

馥之看向他,正要说话,后面扮作家仆的余庆却严肃地提醒:“该叫‘夫人’!”

温栩瞥瞥余庆,面上浮起一抹窘­色­。

馥之却不以为意,道:“是有要紧之事。”

温栩颔首,没再说话。

心中琢磨,初时,他曾为大军中竟带着这样一个美丽女子而惊奇,到后来听别人称呼才知道,她是随军的扁鹊。他们这些人此去氐卢,可谓前途未卜,命悬一线。何事竟使得她一个女子愿以身涉险……

“若事成,某当上表朝廷,彰东海公之门楣。”温栩想起那时在帐中,商定计议之后,他刚要踏出营帐,忽然,顾昀突然在后面补上这么一句。

他脚步一滞,回头。

顾昀看着他,脸上平静,双目却光芒隐隐。

“多谢将军。”温栩笑笑,掩饰着心中的惊骇,一礼,昂首走出帐去。

只怕自己当时不及防备,破绽落在他眼里,自己的身份已经再无从遮掩了吧……温栩心中长叹。他朝前方望去,只见天­色­愈加沉了,隔着一片胡杨林,能遥遥望见氐卢城星点一片的灯光。

这时,众人突然听到一阵疾至的马蹄声,未几,火光耀眼,十几把明晃晃的弯刀已经将众人围在中间。

氐卢(下)

一群羯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口里吵吵地,和马蹄声混乱地搅在一起,听不懂在说什么。

馥之看着他们,心骤然蹦跳起来。将脸隐在羃离下,手抓着领口。再看四周,众人被他们困在中间,却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不动。

“中原人?”一个半生硬的口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羯兵中出来一个身形彪壮的人,看架势,似是个领头的。

温栩目光一转,忙从骆驼上下来,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声道:“小人温栩,常年在和阗行商。此番返故乡娶亲,路过贵地,还请诸位将官通融一二。”

那人听了,打马上前,将他仔细看了看。

“娶亲?”他问:“何时返的中原?”

温栩仍恭敬地低头,答道:“一月前。”

那人没有接话,又将余庆等人仔细看了看,问:“他们,是何人?”

温栩道:“他们都是小人在中原买下的家仆。”说着,他低声道:“小人在塞外发家,乡邻皆知,总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声,指指一峰骆驼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为何只这点东西?”

温栩赔笑:“将官,那是内人嫁妆。岳丈家道中落,资财无几,只有这几匹绢布陪嫁。”

那人未说话。只听马蹄声缓缓踏在地上,温栩抬眼,却见他已经走向馥之。

“你说,这是你新­妇­?”

“正是。”温栩道,心却微微提起。

馥之低着头,隔着羃离的轻纱,一只踩着马镫的脚出现在眼前。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的羃离,将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睁大眼睛,她看到一张满面虬须的脸,两只小眼睛打量着她,满是惊艳。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回头,用羯语向同伴说了些什么。那群羯人一阵哄笑,向馥之投来露骨和猥琐的目光。

馥之强忍着怒气,垂眸不看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一手紧紧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开她,喝了声羯语。

羯兵们呼啸起来,用刀驱赶众人向前走去。

“他们要押我等入城,无事。”温栩快速坐回骆驼背上,双眼望着四周,对馥之低声宽慰道。

馥之点头,没有说话,只觉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氐卢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际染得浓黑,土石城墙上的烛燎耀眼,将氐卢山映得危不可测。

城门洞开,馥之将目光朝周围扫去,只见两旁站满了羯兵,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驼队。

温栩和余庆众人皆不动声­色­,默默地跟着走进去,却将双眼观察着城门情形。

未几,只听“砰”地一声,城门阖上,队伍停了下来。

方才的羯人头领走过来,对温栩说:“尔等,继续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随我等留下。”

温栩一惊,看一眼馥之,脸上慌乱起来:“不可!将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连声哀求:“小人与内人自幼定亲,如今又千里迎娶,还望将官怜悯,放过小人夫­妇­!”

羯人头领大怒,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滚开!”

温栩偏过头,却躲避不及,肩上一记辣辣的疼,余庆赶紧把他拉开。

只听羯人头领大吼一声,旁边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们往前走。

“放开我!”一声喊叫传来,温栩抬头,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奋力挣扎着。

周围羯人一阵笑谑,有人吹起口哨。

众人大惊,余庆正要上前,手臂却被温栩抓住。他回头,温栩盯着那边,脸绷得紧紧的,却透着沉静,声音低低地从薄­唇­边出来:“勿妄动。”

余庆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那羯人带入远处的巷道之中。

月亮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缺成弯刀一般,与氐卢城的灯火辉映。

城外的胡杨林中静悄悄的,一只枭站在树杈上,“咕咕”地鸣叫。忽然,不远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枭停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这那边。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凄鸣,枭猛地扑开双翅飞离了树杈。

地上的落叶被脚踏下,发出沙沙脆裂的声响。几百人穿行过树木之间,朝氐卢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军士的皮甲上,泛着黯哑的光泽。

忽然,前面的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众人立即驻步,藏匿在树后。

顾昀在一丛矮树后隐蔽着身体,透过不算繁茂的树木望去,火燎光中,氐卢的城门已经远远可见。

曹让弓身走到顾昀身旁,仔细望向城门。片刻,他取下口中的衔枚,有些疑惑,轻声道:“如何这般平静?”

顾昀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镌刻般的轮廓隐隐可辨。

“子时传信,如今方至亥时。”他简短地说。

曹让颔首,心中仍有些思虑,看看顾昀一动不动的侧脸,却没有出声。

顾昀静静地望着城门上的火光,镇定如常。

“咚”地一声,馥之身上撞得发疼,似乎被扔在了铺着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药包还在。刚稍稍松口气,突然,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火光昏暗,羯人头领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游走,­唇­边笑容畏亵。

馥之又羞又怒,挣扎地撇开头,羯人却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狞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

“铁的。竖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槛杆,低声骂道。

声音回荡在四壁,冷冰冰的。

温栩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只能大约辨清这是一处山洞改作的牢狱。地方并不宽敞,众人挤在一起,显得愈加逼仄,地上散发着­骚­臭的气味。

“羯人无财可劫,想来是要将我等绑去卖做奴隶。”他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无人附和。

“何时动手?”少顷,余庆问。

温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庆脸­色­一变,再按捺不住:“姚扁鹊怎么办?

温栩看他一眼,靠着槛边坐下,闭目缓声道:“你现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庆瞪着他,没有答话。

“勿忘了尔等来此做甚。”温栩睁开眼,冷冷地说。

众人皆不再言语,远处传来隐隐的羯鼓声,笃笃地响,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过了会,突然,洞口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温栩一讶,同众人略略交换眼­色­,从地上站起来。

只见牢门打开,两人进来,却是方才押他们来石牢的两名羯兵。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走过来,隔着槛杆看着众人。

温栩见他们的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先是觉得诧异,后来,发现他们盯着自己身上看,嘴里嘀嘀咕咕,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心中主意一转,他脸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们奉承地作揖:“二位将官,小人与仆从们都饿了,不知可有充饥之物?”说着,他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两人停下话语,看着他。

见他们似乎明白,温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产,质料贵重,小人愿以此氅交换。”说着,隔着槛杆递过一角。

两名羯兵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似品评地交头接耳。

温栩笑意盈盈,瞥了余庆一眼。

余庆会意,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裤腿处。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从槛杆间拉出来。温栩忙阻止,拍拍槛杆见的距离,为难地赔笑道:“将官,这大氅贵重,这槛杆……”两人对视,片刻,一人拿出钥匙,将槛门上的铁链打开。

温栩双手捧着大氅,定定地站在门口。

槛门被拉开,羯兵走到温栩身前,看看他,拿过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体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槛门外的羯兵见势不妙,脸­色­一变,转身便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余庆扑上前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温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擦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我等现下便出去!”余庆兴奋地说。

“不忙。”温栩却道,他指指那两名羯兵:“先将二人装束换上,再出去为剩下的人弄些来。”

余庆一愣。

“何须如此?”旁边一人不解地说:“我等这身衣物,稍加掩饰便可装成氐卢人。”

温栩看看他,冷笑:“尔等来时,可发觉城中屋舍皆无灯火?”

那人一讶,想了想,摇头。

“那不就对了。”温栩蹲下身去,解开羯兵的衣服,淡声道:“氐卢人已被屠尽了,何来氐卢人。”

众人相觑,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几人纷纷上前,帮忙动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头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着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视,不去闻它。

一路走来,只见四处皆空无一人,偶尔遇到一两个羯兵,她都装作要进旁边的巷子,侧身躲过了。

一种不祥的预笼上心头,愈加强烈。

记得当年她随叔父来的时候,曾经陪他深夜里出去换酒,那时的氐卢城中何尝是死气沉沉?心里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沿着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来过氐卢城,必能够在那个地方寻到些痕迹。

路过一片高大屋宅的时候,馥之听到羯鼓密集的节奏,夹着男女调笑的嘈杂。她抬头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着些纷乱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羯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逃也似的想避开这个地方。

没走几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赶紧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条小巷走去。

不料,刚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只手捂了起来。

馥之大惊,用力地挣扎,未几,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这不是姚扁鹊!”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叫传来,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松开。

馥之拍着脖子,一边大口地呼吸,一边转头。

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姚扁鹊!”

“余庆。”馥之喘着气,定下心来,微笑道。

正说话,他们身后突然过来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话未说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细看,那人却是温栩,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穿着羯人的装束。

“是姚扁鹊。”余庆对温栩喜道,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馥之,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又满是愧疚:“扁鹊……扁鹊方才……”

馥之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听温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别处。”

二人皆颔首,随温栩往巷内走去。

四周静静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个三岔口处,温栩缓下脚步,低声问。

“是。”余庆道。

温栩点头,看看头顶:“子时将至,我等即刻往城门。”

余庆转向馥之:“城中危险,扁鹊速寻一处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从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说:“尔等但去,我还须往别处。”

余庆讶然,想要问她要去哪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来。

三人面­色­一凛,即刻噤声,将身形匿入巷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几,一个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现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内奔来。

火光将见到温栩三人,羯兵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羯语对他们说了一通。

三人皆无动作。

羯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奇怪,又说了一遍。

夜风透着寒意吹来,馥之只觉心提在胸口。

“哦!”此时,余庆挂上一脸笑容,答应一声走上前去。

羯人在马上看着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将火把凑前去照他的脸。

余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过来,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拉下马来。羯人惊叫一声,落地的刹那,寒光划过,他已被温栩一刀割断了喉咙。

火把摔在地上,已经灭了。三人相觑,正松口气,倏而,却听到更多的马蹄声传来。他们忙望去,街的那头,火光照着的一队人马已经朝这边奔来。

三人睁大了眼睛。

温栩心中大呼不妙,这些人定是刚才羯人的那声呼叫引来的,正回头要叫他们快走原路撤回,却突然见馥之跨上了马背。

“姚扁鹊!”余庆大惊地望着她。

“快走!”馥之低喝,说罢,高声一叱,打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庆正着急,却被温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顾不得许多,随他往后避入巷内,奔跑中回头,只见巷口嘈杂地掠过一片火光驰影,片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寒气之中。

离别

子时,氐卢城中的一处民宅突然烧起了大火。

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惊起,赶紧前往查看。不料,火势迅猛异常,不到半刻,竟随着夜风一路窜上,连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顿时乱起,忙取水灭火,抢运财物。

正当上下奔忙之际,氐卢的城门却被人打开了。成百上千的人冲入氐卢城中,如虎狼般,见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冲去救援,半个城已经被占去。

领头的羯将宴乐了一夜,闻知敌军杀至方才酒醒,心头怒起,骑上马便领人朝城下冲去。

夜­色­下火烟漫道,一路尽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着嘈杂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头打鼓。羯将一路大喝开道,纵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两旁。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擂鼓般的马蹄声,未几,烟雾中突然奔出一骑铁马,上面的人身形伟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锃亮。

羯将脑中仍有些酒劲,正卯足了浑身力气,怒吼一声,举刀迎上前去。

后面的人看得心惊,只见两马错身而过,刀刃铿锵一声,火花迸发。羯将回身再斗,面前忽然寒光如风骤至,他未及回神已惨呼出声,落马毙命。

见主将被杀,剩下的羯人登时方寸大乱。见那铁铠大将领着身后骑兵汹汹冲来,抵挡一阵,即纷纷朝氐卢山上退去。

攻来的人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军士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占满氐卢的大街小巷,羯人的哀号声响遍全城,伴着熊熊的火光,透彻了半边天。

“硫磺散果然了得!”已经烧毁的城主大宅旁,曹让向顾昀笑道:“此战功劳,温子和余庆一班弟兄须论半。”

顾昀颔首,朝城中放眼望去,只见大火小了许多,却仍然在烧,过目处,十之七八已经毁坏。看看温栩,只见他脸上平静,并无居功的得意。

“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顾昀问。

“此番羯人共来了三千余人,全是骑兵。”温栩道:“领军者乃石坚女婿,方才已被将军手刃。粗略所计,城中已歼敌两千余,剩下几百朝山中逃窜。”

听他答得条理清晰,顾昀不再多问,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对曹让沉声道:“加派人马到山中剿杀,不可使一人漏下。”

曹让抱拳应诺,正要转身跨上坐骑,忽然想起一事,问温栩:“先生可见余庆?”

温栩颔首,道:“余军士往山中去了。”

曹让一讶,当初计议时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

“去山中做甚?”未等他询问,顾昀已经开口。

“去寻姚扁鹊。”温栩道。

马蹄飞驰过氐卢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弯曲难行,初时的胡杨红柳已经被棵棵高耸的云杉所取代。

一路上都遇到正搜寻羯兵的军士,顾昀向他们问话,他们不少人都见到了余庆,却没人看到姚扁鹊。

顾昀四周望望,催马继续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觉得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急躁。

“左将军!”忽然,余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昀心神一振,望去,只见他从树丛中出来了,手里牵着马。

顾昀忙上前,问:“姚扁鹊何在?”

余庆一脸沮丧:“未找到。”

顾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问:“可有踪迹?”

“大约是这路。”余庆道,停了停,他补充:“我记得那时羯兵追着扁鹊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着过来,可……”

他没说下去,顾昀看着他,也没再问,双眸深暗如漆。过了会,他转过头去,朝四下里看了看,命余庆和跟来的几名军士分别往各个方向找寻。

众人应下,余庆见顾昀自己也要往丛林中走去,忙道:“将军,我随你……”

“不必。”顾昀头也不回地说,话音未落,已经骑马朝更高大的一处杉林奔去。

氐卢在鲜卑人眼中是不测的神山,如今看来,这并非虚夸。

如今深秋时节,杉林中却仍然草木繁茂,顾昀走了一会,身后的路已经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过杉树虽高大,却算不上密,尚可牵马穿行。他抽出刀,一面在路过的树木上砍下标记,一面打着火把仔细查看。

光照下,地上的草叶凌乱,旁边的树枝有些被折断的痕迹,顾昀将步子放缓,顺着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发现路旁有样东西,拾起来看,却是一个羯帽。

顾昀心中倏地一动,手握宝剑,小心地上前去看。

道路边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闪亮,已是挨着悬崖了。面前却开阔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云杉高耸入云,地上,入眼便是躺着的两个羯兵。

顾昀走过去,看看他们,只见都还活着,睁着眼睛看他,目中满是惊恐。顾昀却没有理会,径自走过去,喊了声:“姚扁鹊!”

声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间,却无人应答。

顾昀再往前,稍稍提高声音:“姚扁鹊!”

仍是无人应答。没走几步,面前却又出现了两名躺下的羯兵。顾昀再看,他们也是被药倒的样子。

心中重燃希望,顾昀不禁急切起来。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树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洪亮的声音惊得几只憩在巨树上的大鸟“扑”地展翅飞起,远处传来些隐约的回声。过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顾昀站了会,正要再往前走,却忽而听到头顶上有些动静传来。顾昀警觉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

只见那是一块丈余高的岩壁,垂满了藤萝,顶部,一棵斜出的老松伸着巨大的枝­干­遮在上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顾昀凝神静气,仰头盯着那里,右手稳稳按在剑上。

老松下,藤萝的叶子轻动,未几,忽然探出一张脸来,火光的映照下,却正是姚馥之。

顾昀的剑拔到一半,猛然定住。

“左将军?”馥之看到顾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拨开洞口的藤萝叶子。

顾昀看着她,没有说话,举起火把。只见她小心地出来,光照中,头发虽有些松垮,却完好地绾着,羯人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宽松不少。

“如何到了此处?”片刻,顾昀问。

馥之坐在洞口,一边放下脚,一边答道:“寻些物件。”

顾昀没有问下去,目光落在她发间粘着几片针叶上。

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面张望,似乎在寻地方落脚。

顾昀转头撇撇自己的马,片刻,拉上前去。

馥之一愣,看看马,又看看顾昀,面­色­微窘。想了会,她抓住几根粗大的藤萝,从洞口下来,伸脚踏在马鞍上。

“我的马受惊吓跑了。”馥之一边小心地往鞍后坐下,一边说。

“嗯。”

馥之刚想再就着马匹下来,却忽然见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来。

“扶稳!”顾昀低叱,握住缰绳,打马朝来路奔去。

馥之只觉马匹倏而跑起,忙将双手抓住顾昀的铠甲,坐稳身体。

子夜的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寒气吹来,馥之两臂的袖子呼呼作响。

马跑得极稳当,顾昀挡在前面,她并未觉得寒冷,听着铁甲颠簸出细微的撞击声,鼻间尽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却觉得呼吸间透着着某种陌生的气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烟味还是别的什么……

“将军!”转过一处路口,前面出现了几点火把,一人朝顾昀飞快奔来。

待到近前看清,却是余庆。

“姚扁鹊!”余庆看到馥之,眉间倏而一亮,惊喜万分。

馥之微笑,正要答话,却听顾昀在前面道:“后方百丈之内有四个羯人,尔等处置。”

余庆闻言,随即正­色­答应。他朝馥之一笑,领人骑马朝林子后奔去。

氐卢城中,大火已经熄灭,只有城下几处楼宅冒着青烟。低鸣的号角声远远传来,有士吏在大声喝令集结。

四处仍有军士匆匆跑过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着面前的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的氐卢城。头顶一片空旷,星辰都隐匿不见了,唯有一弯新月低垂,静静地睥睨着人间。

她看向一旁,来时骑的骆驼安然站着,背上驮着她的随身行李。

馥之走过去,摸摸它的头。

再看手中,一张的草叶鲜绿如翠,叶尖洁白如雪。

她想起方才那洞中点起火光的时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迹刻着“颍川鹤归处士为友孟贤求药于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稳地落了下来。

银瓣杜若,生于氐卢一带山中,十年以上方得开花,其­色­若白银。

方士好稀缺之物,银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药”之名,用来炼制金丹。馥之当年随叔父来氐卢山,也正是为了此物。不过,银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却又幸而识得些物态,最终在那巨松枝下的洞里发现了一株药苗。

馥之知道叔父所好,当年离开氐卢山时,他那失望又期待的神­色­一直记在馥之心中。在太行山的时候,她也曾特地向白石散人问起银瓣杜若。他亦盛赞,说此物有吊命的奇效,倍于人参,随后又一脸喟叹,道可惜多被世间方士毁于丹鼎……今年炼丹之风大盛;若不出意外,那银瓣杜若也刚刚长成,故而,馥之在叔父杳无音信之时立刻就想到了此处。

她不知道那“孟贤”是谁,不过叔父既为救人而来采药,必不久留。如今已是十月,叔父必是在羯人到来之前便已离去了……

馥之长舒口气,将骆驼背上的行囊取下,打算稍作整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馥之望去,一骑奔了过来,上面的人却是顾昀,

“你随温栩回中原?”刚到近前,他已经开口。

馥之笑了笑:“正是。”

顾昀颔首,看看她:“可寻到了你叔父?”

“未曾。”馥之道。羯人留下了些城民做力役,她方才曾去找他们询问。他们说两三月前确有一个像馥之所描述那样的人来过氐卢,不过待了几日便离开了。

顾昀没出声,看着她,瞳中映着些微的火光。少顷,他转头看看不远处奔过的几骑人马,道:“我在氐卢留千人,战后还回转此处,扁鹊仍可随大军返回。”

馥之一愣,望着他。思索片刻,却摇头:“不必,我已同温子谈好了价钱,随他走也是一样。”

顾昀回过头来看她,眉间微微皱起。

“将军可是来问陈扁鹊之事?”他正要再说,馥之却开口道。

顾昀讶然。

只见馥之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件,递给他:“将军持此物至颍川姚氏家宅,交与姚虔家中一名叫赵五的老仆,他自会替将军把陈扁鹊请来。”

顾昀接过那物件,却盯着馥之:“你是颍川姚氏之人?”

“姚扁鹊!我等在城下宿营!”这时,远处传来一人的叫喊,温栩的商队已经重新集合。

馥之朝那边应了一声,看向顾昀,只笑笑:“一路承蒙关照,将军保重。”说完,向他一礼,牵着骆驼朝城下走去。

顾昀看着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去,仍留在原处。手中触感温润,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是一块白玉坠,只系着一根青丝绦,无雕无饰,光洁无暇。

号角声再度传来,他回过头去,将白玉塞入怀中,一打马,直奔向城上。

光和三年春,西羯犯境。秋,拜何恺为大将军,令军十万出平阳郡。顾昀为左将军,夜引­精­骑二万出榆塞,越大漠,过氐卢而击西羯,合大将军之兵,杀单于石坚,斩诸王三十七人,执王子、相国,捷首虏五万余级,俘部众男女七万余,畜无数,西羯遂灭。

【卷二】

阳春

三月的天,青碧澄莹。暖风悠悠地拂过,凉而不寒。

下了两日的雨,恰遇放晴,大道上多是赶路的人。车马川流间,风中带着些微的尘土味道。

姚嫣将手掀着车窗细竹帘的一角,回头看看|­乳­母,见她正歪着头打瞌睡,放下心来,继续往外看。

路旁,绿树葱郁,莺歌燕舞;几株桃李开得正盛,轻红粉白错落相叠,恰是一派正好的春景。姚嫣望向那摇曳绿影的背后,重重阙台远远地高耸在极目之处,身姿伟丽,如同挂在天边。

那些高台所在之处便是京城呢……姚嫣有些发怔,正感叹,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她侧头望去,只见一大队人马从大路上迎面而来,鲜衣华服,前呼后拥,似是些贵族出城踏青。

姚嫣稍稍将竹帘放下,再看那些马上的人,却是些青年,冠带俨然,锦衣劲装,胯下坐骑亦金玉饰身,衬得风姿焕发。

其中,有几骑竟是女子。她们从姚嫣车前路过,身上绫罗缤纷,姿态万方,带起一阵扑鼻的香气。柔风轻拂,薄如蝉翼的羃离下,隐隐可见玉脸红­唇­,眸光流转。

“到了京中,可就处处不一样了。”她想起去年父亲接到调任尚书的诏令时,阿母摸着她的头说的话……这时,一骑从面前经过,马上少年转过头来。姚嫣吃惊,赶紧将竹帘放下。

马车辚辚前行,在一处驿馆前停下。

早有家人等候在这里,见到姚嫣来到,迎接上前。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母亲郑氏竟也在这里。

“阿母!”她心中一阵欣喜,如小雀一般上前扑入母亲的怀抱。

郑氏笑眯眯地拥着女儿,道:“一路可累坏了?”

姚嫣摇头笑笑。

郑氏看着女儿,拉起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同她坐到自己的车上。姚嫣将目光四顾,见这车内宽敞,菱锦为帏,都是在颍川家中不曾用过的。外面的车夫驱车缓缓走起,四角的香囊芬芳暗送。

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话,从颍川到京城,无所不包。姚嫣靠在母亲身边,见车将入城,眼睛不断透过半启的帏帘往车外望去。只见城墙青灰的砖石已经遮住了视野,宽敞的大道上愈发热闹,熙熙攘攘,车子也越走越慢,车夫不断得吆喝路人让开。

忽然,一阵热闹的声音传来,姚嫣望去,不远处又是一队出游的贵胄,阵势比之前看到的更大,有马有车,仆从里还有持花的侍童。

“如今正是京中各家游苑踏春之际。”郑氏的声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姚嫣回头,郑氏看着她,­唇­含浅笑:“过些日子阿嫣也会去的。”

姚嫣抿­唇­微笑,温顺地偎入母亲怀中。

“可记得李氏姊妹?”郑氏抚着她的头道。

“李珠和李琼?”姚嫣一喜。这两人是她少时玩得极好的人,两年前,她们的父亲来京中任职,便分开了。

郑氏颔首,笑道:“如今她们家宅离我们不远,近来常常往来,我昨日约了吴夫人携她们姊妹下昼来叙。”

姚嫣心情舒畅,望向车外,只觉风景无限。

郑氏本是京城人士,对京中风尚颇有心得。由此,姚嫣的父亲虽刚从地方调来,家宅中的一应用具陈设却毫无土俚之气。

姚嫣的闺房更是陈设­精­细,连来探望的李氏姊妹亦赞叹不已。

“这博山炉可是刻着少府的印呢。”李琼看着姚嫣妆台旁的一只香炉,咋舌道。

李珠也去看,片刻,抬头对姚嫣笑道:“阿嫣可记得,我等第一次见到少府制的博山炉,还是在馥之姊那里。”

姚嫣微微一怔,片刻,微笑颔首,轻声道:“正是。”

姚馥之,姚嫣的堂姊,大伯姚陵的独女。

姚嫣的父亲姚征在家中排行第三,­性­格沉默,虽官至太守,却从不常被人提起。世人爱殊才,提到姚氏,说的总是她的大伯姚陵。

姚陵字伯孝,自幼聪颖过人,五岁便作诗成名。他素有才情,又兼生­性­洒脱,曾游历天下,结交名士无数,其贤名远播一时。

姚嫣对这位大伯并无多少印象,却知道那是个俊雅的人。母亲也说过,姚陵形貌堪为上品。

可惜,在姚嫣九岁的时候,姚陵与妻甄氏乘船渡河,遇大浪而双双仙去。只留下一个与姚嫣同岁的女儿姚馥之,后来经祖母准许,跟了四叔姚虔生活。姚虔为人寡淡不羁,姚馥之跟了他以后,便很少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据说,她拜在了一名方士门下清修,很少回来。

父亲来京中为官颇有根由,姚嫣并非一无所知。

士族自前朝兴起,几经兴亡,如今遍数天下士族,颍川当首屈一指。姚氏在颍川不算最旺,却历史最久,根基也最深。

若论渊源,姚氏在颍川已有几百年,族谱上则更是丰厚,元始可追溯至舜帝姚重华。历朝以来,姚氏为官者众多,还出过好些位列三公的重臣,虽未尝权势滔天,却也不曾凋蔽零落。卫朝乱时,姚氏曾联合颍川各家豪强割据一方,却深谙时势,归顺王氏。后来王氏得了天下,姚氏也在颍川和朝中博得了非常的人望,却忽然沉默起来。百余年间,虽朝廷多有恩诏,姚氏往京中为官者却不过一二十人。

这般韬光养晦的做法,道理不须细说,看看开国时,那些炙手可热的人如今何在便可知道。

但天下承平已久,姚氏多年来却建树无多。虽有积累下的大宗田产,家业也颇为富足,但看着别的士族日渐壮大,新帝方即位,正是用人之时,族中出仕的议论日益高涨起来。

去年,御史中丞姚谓告老还乡,临退前向皇帝举荐了姚嫣的父亲,琅琊太守姚征。

没想到,皇帝竟恩眷大开,诏姚征入京做了尚书。

此事在颍川热议一时,人人都叹,姚氏到底并非只有姚陵。

任命父亲为尚书的诏令到达时,正是临近年节之际,姚氏族人都回到颍川齐聚。她家日日都坐满了登门道贺的亲眷。

除夕家宴上,父亲携他们一家向祖母拜礼时,祖母特地让他们上前,问过姚征夫­妇­一些话,又笑盈盈地拉过姚嫣和兄长,将他们仔细地看。那时,姚嫣第一次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却一点也不害怕。她望着祖母,­唇­边绽放的笑意甜美而矜持,安然接受着周围赞叹、羡慕或妒忌的目光。

问到姚嫣年纪时,祖母像想起什么,突然道:“馥之如今也该十七了吧?”

那一瞬,姚嫣感到旁边的议论声一下低了许多。

“正是。馥之只大阿嫣三日呢。”旁边一位婶婆笑着答道。

“哦!”祖母点头。

“祖母,阿嫣四月出生,尚未满十七。”姚嫣没有理会旁人的心思,面上笑意更浓,声声婉转。

或许如果大伯尚在,姚谓向皇帝举荐的便不会是姚征,姚嫣也不会来到京城。可毕竟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世事总是难料。

姚陵名声卓著,其光芒足以掩盖众多兄弟,连同他的女儿也备受祖母爱护。但如今,姚陵早已不在,四叔姚虔据说染了疾,姚馥之留在太行山中照顾他,年节也不回来。当此之际,姚嫣一家却站在了姚氏最光亮的地方,她也在不会是幼时那个总被人期望“要像馥之姊”的小童了。

“说到馥之姊,许久未见她,如今可是嫁人了?”李琼将博山炉放下,向姚嫣问道。

姚嫣摇头:“未曾。”

李氏姊妹一讶:“为何?”

“我也不甚清楚。”姚嫣将镜台打开,随手拨弄拨弄匣中的珠玉,微笑道:“听说她似是要清修,暂不论嫁呢。”

李珠与妹妹相觑一眼,点头:“如此。”说着,掩口笑笑:“不说她。我和琼及笄时可都定亲了,却不知阿嫣定了谁人?”

姚嫣脸上一红,片刻,弯弯嘴角:“我也未曾定下。”

“未曾?”二人看着她,似觉得不可思议。李珠道:“可阿嫣都快十七了。”

姚嫣笑笑:“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我阿母想是舍不得我呢。”

“哦……”李氏姊妹若有所思地颔首。姚嫣却不等她们再问下去,笑盈盈地说要送她们些东西,带她们去看从颍川带来的绢缟。

三人又热闹起来,笑语复溢满室中,

姚嫣的心思却一直停在了刚才说的话上。李氏姊妹脸上的疑惑她何尝未见,便是心中也常有思虑。因为族中到这般年龄还未定亲的,除了姚馥之,便只有姚嫣了。

也并非没有好人家来提亲。姚嫣的父亲虽不出众,却也是嫡室之子,又官至太守,颍川的其他大家如杜氏、谢氏都早有人来问询。可是母亲郑氏似乎都不大喜欢,父亲在家中又对母亲甚为遵从,姚嫣的婚事便一直未决。

郑氏出身京城世家,当年凭父母之意,千里迢迢嫁到了颍川。不过,颍川士族一向认为别Chu女子教养不如本地,郑氏嫁来,曾颇有不顺,直到生下姚嫣的兄长姚鹏才渐渐适应。姚嫣长成以后,郑氏就将自己这段经历告诉她,并对她说,女子嫁人须有计较。颍川素重礼教,­妇­女颇有贤名。同是士族,外地女子嫁来要受压抑,而颍川之女嫁出去却会备受尊崇。

姚嫣想起方才在车上,郑氏跟她提到了好些大家,备述其中未婚之子。

阿母的心思她又如何不晓?

姚嫣­唇­边莞尔,将一匹萱­色­花绢抽出,对一脸赞叹的李氏姊妹柔声道:“这是琅琊特产的­色­绢,今年新织的。”

夜晚,琉璃盏的亮光将堂上映得通明。

姚征看完一卷文书,放到案上,以手支额,稍稍闭目养神。

上任方才一月,姚征却已觉得疲惫不堪。朝中诸务繁杂,他这新任的尚书每日兢兢业业,却仍觉得千头万绪……

一阵窸窣声在身旁响起,姚征抬头,见郑氏来了。

“夫君。”她含笑上前,从侍婢的盘中端起一只小碗,轻轻置于姚征案前,温声道:“稍事休息,用些羹汤吧。”

姚征看着妻子,心中稍稍开解。她虽­性­情爱豪奢了些,却处事通达,家中有她打理,倒是处处顺心。他颔首,端起碗,将匙羹缓缓搅动,喝了一口。

“夫君可记得城西那处宅院?”片刻,郑氏忽而问道。

姚征抬头,想了想:“那处祖宅?”

“正是。”郑氏微笑,道:“阿母不是说过,京中无主的宅院都可交由夫君代管?阿嫣过几日要去西郊游苑,妾寻思,明日遣些家仆去将那宅院收拾一番,阿嫣也好有去处歇息。”

“阿嫣要去游苑?”姚征微讶。

郑氏停了停,忙笑道:“夫君放心,李家夫人到时也去,阿嫣交与她必无差错。”

姚征摇头:“倒不是这个,只是那宅院阿嫣住不得。”

郑氏诧异:“为何。”

姚征道:“家中今日来书,言少敬不日将至京城,那处宅院须留给他。”

“少敬?”郑氏闻言,笑意微微敛起:“他不是去了太行山养病?”

姚征点头,苦笑:“可皇帝才下了诏,要他入京当博士。”

明珠

马儿轻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道旁,树木绿意盎然,花朵艳丽芬芳。姚嫣手执缰绳,头戴缀宝羃离,轻风拂来,羃离罗纱漾起皱褶,引得路人视线纷纷投来。

那日相见,姚嫣与李氏姊妹二人都甚为欢喜,此后,她们日日在一起,俨然密不可分了。

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识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龄女子,相处过一段时日之后,便开始带上姚嫣去参加些女子间的游乐,介绍姚嫣与京中的仕女们结识。

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却交游甚少,于京城人而言,姚氏总有着些神秘。故而,当姚嫣出现在众人面前,即刻吸引了诸多目光。京城的仕女们初时对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待稍加接触,发觉她随和通透,便纷纷乐意接纳。几次游春和赏宴之后,京城闺阁中凡有大些的聚会,姚嫣必定受邀其中。

她与京中仕女一样,将长眉改描远山眉,戴上轻薄­精­致的羃离,骑上璎珞饰身的马出去踏青。她容貌姣好,举止优雅,脸上永远带着笑意,在人群中总能被人一眼望见。有几次,李氏姊妹不无艳羡地告诉姚嫣,她们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听她……

姚嫣甚至见到了大长公主。

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窦氏的赏春宴上,大长公主作为窦氏长嫂,被也邀了来。姚嫣对大长公主的名声早有耳闻,本以为那般人物必是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不想,正当她与旁人在花间闲谈,府中侍婢却来到,说大长公主要见她。

姚嫣彼时惊诧不已,只觉自己还未回神,就跟着侍婢来到了大长公主面前。

那是一名盛年美­妇­,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身姿慵懒地倚着漆几。见过礼,姚嫣稍稍抬头,入目的是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施着­精­致的粉妆,几乎看不出年纪;身上宝饰不多,却极尽贵气,举手投足之间,风度卓然。窦氏等一众贵­妇­坐在她身旁,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

“你便是姚尚书之女?”大长公主看着姚嫣,­唇­边带着一抹笑意,缓缓启齿,声音轻柔如水。

姚嫣触到她的目光,只觉那双眼眸翦水含笑,却带着深沉的透彻,威仪隐隐。她心底忽而一虚,忙垂下眼帘,答道:“嫣正是。”

一阵笑声响起,窦氏让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对大长公主道:“人言颍川女子相貌出众,尤以姚氏最丽,如今观之,果然不虚。”

大长公主一笑,没有接话,看着姚嫣,却道:“我听闻姚尚书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

姚嫣听她突然提到姚虔,心中一讶,答道:“正是。”

大长公主颔首,轻声道:“说来,姚伯孝是卿伯父了。”

姚嫣抬头,正要答话,却听一名贵­妇­讶道:“姚伯孝?可是当年那名士姚陵?”此言一出,水榭中的众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

大长公主弯弯­唇­角,片刻,再对姚嫣道:“我听说姚伯孝仙去后,只有一女留下,后由姚少敬领养。”

姚嫣不禁大吃一惊,心中好生疑惑,这位大长公主怎会对叔伯这般了解?

“正是。”少顷,她答道。

大长公主笑笑,没再说下去,又问了两句姚嫣家中父母身呃状况,转而与窦氏说起了话。

姚嫣坐在席上,见大长公主似乎无意再搭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在没过多久,旁边一名贵­妇­向她问起郑氏近况,姚嫣忙向她细细答话,这才缓下些尴尬。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坐在贵­妇­们中间,听她们与大长公主议论近来的琐事。其中谈的最多的却是武威侯,不停地称赞他风姿英武,又争相地评议各家待嫁的女儿。

大长公主听着她们说话,始终含笑,只偶尔谈上一两句。

大长公主之子姚嫣听说过。大长公主只有一子,名昀,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顾氏所育。他年少有为,十八岁时随大司马破东羯,被封五千户武威侯。去年大将军何恺出征东羯,顾昀亲帅两万­精­骑越大漠突袭接应,亲斩单于,全胜而归。皇帝再为其加封万户,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万户侯。

姚嫣来京中不久,郑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顾昀,说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又尚未婚娶,媒人都快把顾氏的大门挤破了。

“我上月曾见过这武威侯,虽是行伍中人,风吹日晒黧黑了些,却长得甚英俊。”郑氏对姚嫣笑道:“阿嫣或许不知,他从前可就是那‘西京玉’呢……”

姚嫣骑在马上,脑海中想到这里便有些出神,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个俊逸丰伟的身影。思绪刚飘起,她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妄想,不禁自嘲地一笑。

即便在颍川,那人也像站在云端一样高不可及,她和姊妹们总要躲得远远才能看到他半侧的身影。何况,如今自己已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鹭云山位于京城西郊,山势绮丽雄伟,树木繁茂,山下有大泽,引得白鹭常年云集栖息。

王氏立国以来,皇家以鹭云山为中心修建承光苑,绵延三百余里,内又分几十处宫殿林苑,极尽宏大。除了皇家,这里的部分林苑也供贵族游玩,每年在此举行的游苑聚会无数,是京中之人最为风靡向往的去处。

这里也是颍川所不能比拟的。

日头不大,马儿轻快地走过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姚嫣透过羃离的轻纱,望着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楼阁,心中为人间竟有这等美景而惊叹。清风伴着草木的清香吹来,她的衣袖轻轻鼓动,似乎要飞起来了一般。

“阿嫣!”前面,李珠回头对她笑道:“再不快些,游苑可就开始了。”

姚嫣微笑,应了一声,打马赶上。

路过一片矮树时,她听到有些男子的叫喊声传来。转头望去,越过稀疏的树丛,不远处的一块开阔地上,几人正练着蹴鞠。他们奔跑叫喊着,似乎已经练了很久,上衣都脱得只剩下中衣。姚嫣望着,虽隔着羃离,脸上却仍是一热,赶紧转过头去。

正继续前行,突然,只听“砰”一声,一只蹴鞠飞来击中了前面李琼的马首。马儿顿时惊起,忽而高高扬起前蹄,吓得背上李琼“啊”地大呼起来。众人亦大惊,跟随的仆从忙上前,帮她死死拉住马匹。

一阵忙乱,马匹好不容易安稳下,李琼也坐在了路旁,脸­色­煞白,李珠和姚嫣皆撩起羃离陪在一旁,不停抚慰。

“去!看这是何人的蹴鞠?须抓来问罪才是!”待李琼缓过来,李珠指着地上的蹴鞠,恼怒地对仆从命令道。

话音未落,树丛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未几,一名总角少年跑了出来。他见到面前的众人,愣了愣,正要开口,下一瞬,目光落到了仆从手中的蹴鞠上,面上一喜,笑着对他说:“大哥,这蹴鞠还与小弟吧。”说着,伸手上前。

地上三人互相看看,李珠出声喝道:“慢着!”

少年看过来,清秀的脸上双眼明亮。

李珠站起身:“这蹴鞠是你的?”

“嗯。”少年点头。

她面­色­一沉,喝道:“将他押起!”

两名仆从答应,上前一把扯住少年。

“做甚?!”少年面上又惊又怒,挣扎着要甩开他们,却徒劳无功。

李琼此时的惊慌已被恼怒取代,也要站起来斥他,这时,却听树丛那边传来另一个声音,似不耐烦:“阿四!寻着未曾?”

众人望去,却见树丛中又出来一人。

甫一照面,李氏姊妹皆愣住,姚嫣亦怔了怔。只见那是一个青年,面容俊秀,斜飞入鬓的双眉下,眼若含波。日光淡淡,他身上的白绸中衣与白皙的皮肤浑然相映,更衬得­唇­­色­红润;乌黑的头发有些汗湿和松散,衣领微敞,却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姿。

“君侯!”少年委屈地喊道。

那青年睨他一眼,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事,看向几名女子,微微一笑,行礼道:“某蹴鞠扰犯诸君,多有得罪。还望将这僮仆放开,不敬之处,某自当赔偿。”

李氏姊妹已经脸­色­通红,相觑一眼。

“只是马匹受了些惊扰,并无大碍。”片刻,只听李琼细声答道。

“无碍?”青年一讶,看看马匹,又道:“可惊着了女君?”

李琼面上更红,连连摇头:“并无甚事。”说着,转而对仆从道:“快快松手。”

仆从答应,放开了那少年。

“君侯!”少年揉揉胳膊,不满地瞪了那两名仆从一眼,走到青年跟前。

青年看看他,神­色­稍稍缓下,却对李琼一笑,再礼道:“君若有不适,可遣使找虞阳侯,某必不敢辞。”

李琼忙还礼:“君侯言过了。”

待她抬头,那青年却已转身离开。

“君侯。”少年跟在后面叫道,没走两步,突然回头看了姚嫣一眼,似有疑惑,却快步跟上。

一场虚惊过后,三人又覆下羃离,回到马上。

李氏姊妹似乎兴奋得很,望着沿途景致,不住地品评谈论,似乎是第一次来到承光苑。

“阿嫣,”走了一段,李琼忽然过来与她并行,声音低而兴奋:“你可知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姚嫣笑笑。她自然知道,因为那男子提到可以找虞阳侯。

虞阳侯王瓒,雍南侯王寿的次子,皇室宗亲,亦是凭军功而起的新贵。也是去年征西羯的时候,此人立下大功,皇帝封其为两千户寿阳侯。爵位虽然并不算高,却幸而正当青年,又是宗亲,自有前途无量。

最要紧的,听说雍南侯对此子甚为疼爱,眼界颇高,多年为其择亲皆无中意,故而王瓒至今仍是未婚。郑氏对女儿家世颇为自信,虽雍南侯府如今也是媒人盈门,她却仍将此人多加留意。

方才那人相貌俊美,举止稍有不羁,却不失一股浑然的贵气,正与他人对虞阳侯的评价相合,不是他却又是谁?

李琼以为姚嫣不知,正要继续说下去,李珠却过来,扯扯她的羃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阿琼,你已是许嫁之人,却去评议别的男子。母亲知晓,可要罚你。”李琼看看四周的仆役,吐吐舌头,噤声作罢。

如李珠所言,等她们赶到仕女们聚会的甘霖观时,这里早已经来了许多人。甘霖观依水而建,有花园林木,正当春时,观中梨花开放正盛,颇为美丽。

姚嫣将马交给从人,提起裳裾随李氏姊妹踏入观内,只见面前好一片宽阔的梨林,观台高高地矗立在一片粉白之中,巍峨­精­致。台下,仕女们皆身着盛装,在梨树和花丛中或立或坐,衣香鬓影,笑语琅琅,人花相映成景。

她们走过去,不少人都是相识,纷纷颔首致礼。

“我看帖上只说赏花,却不想来了这么多人。”三人在一群贵女中坐下,李珠望望四周,向一名相熟的女子低声道。

女子轻笑,指指观台之上,以袖掩口:“岂不见广陵长公主也在?”

三人抬头望去,梨花掩映中,果然望见一角锦盖。

“怪不得呢。”李氏姊妹皆颔首。广陵长公主是今上的同母胞妹,年纪与她们相当。据说她生得美丽,自幼得父兄疼爱,在京城的仕女中是个领袖般的人物。如今日般,当初相约来甘霖观赏花不过十几人,可加入了广陵长公主,这观内便熙熙攘攘了,却少了许多赏花的乐趣。

李琼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姚嫣说:“阿嫣许还未见过广陵长公主吧?我等可到观台上去看看。”

姚嫣微笑,李珠亦赞成,三人从贵女们中间起身,朝观台走去。

甘霖观楼阁奇巧,观台足有十余丈高,站在上面,可越过梨林花海,眺见远处的山­色­楼台和林木水光,乃是承光苑的一处胜景。

姚嫣随着李氏姊妹二人沿着级级相叠的石阶登上观台,只见这里亦有不少女子。她们朝楼阁走去,沿着长长的复道一路前行,径直走到甘霖观的后侧。

一处高出丈余的石台上,宫人撑起高高的织锦华盖,姚嫣望见一名容­色­娇俏的女子端坐在下面,正与旁边的三五名华服仕女轻声谈笑。

“那便是广陵长公主。”李珠在她耳畔道。

姚嫣颔首。比起身旁众女,长公主的衣饰可谓清淡,手中持着一把纨扇,却显得青春可人……

这时,忽然有几声鼓点传来,观台上的女子们一阵欣喜,纷纷走向阑­干­处。姚嫣三人不解,随人群上前,只见台下隔着几棵梨树,紧挨着一处校场。场中人影奔走,是一群男子踢蹴鞠。

观台上的女子们似乎颇为兴奋,望着校场上的人不住议论。广陵长公主亦与身旁贵女们起身,走到阑­干­边观望。

“快看武威侯!”李珠指着位置近前的一人对姚嫣道。

姚嫣望去,场中的人分着赤玄二­色­,各据一边。顺着李珠所指,只见武威侯身着赤服,虽背对着她们,却可见身量颀长。

原来这人就是武威侯。姚嫣心里想着,朝旁边看去,发觉观台上的女子们似乎不少都盯着那里看。w w w.2 7 t x t.c o m (爱去)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或许这边女子的声音太大,武威侯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在石台上稍一停留,又转回去。

姚嫣愣了愣。

虽有些距离,她还是看清了那脸上如刀锋­精­雕的五官和脸廓,虽然黧黑,却另有一种阳刚的英俊。她想起母亲说的“西京玉”,不禁想,若他面若白玉,此三字倒还是是当得起的……心里想着,姚嫣抬头望向石台,广陵长公主站在阑­干­边上,手中纨扇轻摇。

只听鼓点再密集响起,场上顿时群情激昂。蹴鞠被踢得高高飞起,再落下时,赤玄两队猛烈争夺。再回神,武威侯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场上尘雾中奔跑的身影。女子们被场上比赛所吸引,目光追逐着战况,不时叫好。

开赛不久,一名赤衣者得到蹴鞠,即回身奔去,观赛者中一阵欢呼;不料刚过半场,却被追来的玄衣着一脚截下,玄队的支持者亦一阵叫好。这时,场中忽然横出一人来,趁玄衣着不备,一个漂亮的拐脚,蹴鞠失而复得。

“虞阳侯!”有人高兴地说。

姚嫣闻言,睁大眼睛。待那玄衣者转过脸来,容貌俊秀,果然正是刚才遇见的虞阳侯。

只见他带着蹴鞠回身,左避右带,两名玄衣者疾走来截,他突然一脚将蹴鞠踢起,直飞向另一人。那人见蹴鞠至前,并不截下,却又横扫一踢。蹴鞠再度飞起,直直入了门中。

场上一片叫好欢呼之声,观台上的女子亦兴奋不已。

“武威侯踢得好。”李珠笑道。

“若无虞阳侯,武威侯怎能得手?我看是虞阳侯踢得好。”李琼亦笑。

姚嫣听着她们评论,淡笑不语,却望向石台。广陵长公主定定地站在阑­干­前,双目注视着校场之中,纨扇后,­唇­边漾着深深的笑意。

天­色­暗下,姚嫣回到城中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路过门前时,她突然发现这里停着一辆马车,漆光鲜亮,形制上乘,左右还围着八九名从人。

“何人来访?”见有家仆出来,姚嫣问道。

“禀女君,”家仆行礼道:“是谢氏公子。”

“谢氏公子?”姚嫣一愣,未及再问,却见门中正有人踱出。

“公子不弃寒舍蔽陋,某不日定当回访。”只听姚征带笑的声音传来。

姚嫣不待走开,一人已经走出,灯火的光辉将他的脸映得明亮,上面的笑容如光芒般直透姚嫣心中。

“不敢当,尚书莅临,臻必洁室以待。”那人向姚征还礼,嗓音缓缓入耳,醇厚如新酿醴酒。

对弈

姚嫣定定地站在阶下望着那人,只觉无论如何也移不开步子。

“阿嫣?”姚征却发现了门前的女儿。

谢臻亦回头,目光落在姚嫣的身上。

隔着羃离,姚嫣尽力稳住狂跳的心,上前一步,向姚征款款行礼,轻声道:“父亲。”片刻,又向谢臻深深颔首。

谢臻还礼。姚嫣透过面前的薄纱,瞥见他­唇­边清浅的笑意,刚刚平复的心跳又蹦了起来。

“你母亲在后庭,去吧。”姚征道。

“是。”姚嫣低头道,随仆从朝不远的侧门进去。她步伐悠悠,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小心行走过。

身后,父亲的话音隐隐传来:“……是小女,这月刚自颍川来到……”

室中已点起了照明的灯烛。

王瓒穿着单衣坐在胡床上,倚着靠背,闭目养神。

住在自己的地方就是好。他想。

他早已厌倦了在家中处处受人管制的生活,一心想着自己要立业出去,无拘无束地过自己的日子。于是,当皇帝封他为虞阳侯,又任命为中大夫之后,他趁父亲高兴,向他提出出府居住的事。雍南侯起初并不同意。他还健在,王瓒上有兄长,下有幼弟,也并没有分家。而且像他这样的子弟,即使有了爵位和官职也可以继续留在家里。王瓒却道家宅离皇宫太远,自己身为皇帝近臣,难免常有不便。有了前途大计作为理由,一番游说,雍南侯终于被说动了。不过,他不许王瓒另置府邸,而让他到一处位置靠近皇宫的别所暂住。

虽不是自己名下的产业,却到底算是一个独居的住所了。王瓒自搬进来,只觉处处顺心,颇有些成就感……

“呀”地一声,房门被什么人推开,王瓒微微睁眼,是阿四提着热水和木盆进来了。

自承光苑回来,他本已经沐浴过,不料仆从来报,说青云骢的饲料已经运到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自战场归来,王瓒对青云骢更加珍爱,喂食都要用最好的饲料。他听到这话,即刻去了。待再回来,他觉得自己又走了些路,不想就这么休息,就叫仆从打水来浴足。

阿四走到他面前,将木盆放下,把桶里的水倒进盆里,试试温热,抬头道:“君侯,浴足。”

王瓒眼也不睁,伸伸脚。

阿四愣了愣,片刻,上前替他将袜套解下。

王瓒起来,挪挪身体向前,把脚伸到盆里。水并不太烫,他试了试,这才把脚没入水中。

温热的水包裹着双足,一阵舒服。王瓒享受了一会,抬眼看看阿四:“去斟茶来。”

阿四瞅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去。未几,他小心端着一盏茶进来,递给王瓒。

王瓒接过,低头吹吹热气,刚抿一小口,却皱起眉:“水太凉,跟你说过,水要烫些才能出味。”说着,把茶盏还给他。

阿四看看他,又看看茶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闷闷地接过茶盏。他走出去,过了不久,又端着茶盏进来。这一回,的确烫了许多,没接到手上都能看到冒起的热气。

王瓒接过,吹了吹,­唇­刚碰盏边就像被刺了一下。

“这么烫?”他忙把茶盏放下,用手拭嘴,不悦地看阿四:“再去换。”

阿四瞪着他,只觉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地上的空桶一踢。

“咚”地一声,桶倒下,碌碌滚向一旁。

“我随你出来是要寻阿姊,不是做什么僮仆!”阿四竖起眉毛怒道:

王瓒却不紧不慢,睨着阿四。

“是么?”他神­色­自若:“当初也不知谁一定要我带他离开涂邑,画押卖身也在所不惜。”

去年,大军班师回到平阳郡的时候,王瓒遇到了刚从涂邑逃出的阿四。他浑身汗腻,在行伍中见到王瓒,就立刻跑到他马前,一脸急切地问他馥之阿姊在哪里。王瓒说不知道,阿四却急了起来,拉住王瓒的马不许他走,一定要王瓒带他去找馥之,还威胁如若不然,就去大将军面前揭发他滥用职权密谋不轨。

王瓒答应阿四将他带上。

这自然不是因为阿四那点没斤两的威胁,只是自草原归来的这一路上,他曾多次向毛医正验对,已经明白那解药之事八成有诈。虽然自己当初也是半信半疑,却仍然觉得姚馥之那妖女可恨。如今遇到阿四这般,他突然灵光一动,觉得或许是老天怜悯,要给他解气。

阿四一听这话,火气更是窜起,憋红了脸,几乎要将手中茶盏扔到他脸上:“我又不识字!你说我在上面摁个手印就带我走!”

王瓒却一脸不以为然,笑笑,闲闲地将脚在水盆里拨着:“卖了就是卖了。怎么?要我让阿泉再教你一次?”

他的声调悠悠,阿四听了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阿泉四十多岁,是王瓒手下年纪最长的家仆,名字好听,却是个毫无怜悯之心的恶人。阿四一心要寻馥之,刚来的时候,对王瓒骗他卖身很愤怒,日日吵着要离开。王瓒就把他交给了阿泉管教。那段日子,果真想起就觉得脊背发寒。阿泉甚为严厉,阿四在他手下,吃不饱睡不好是常有的事,又值冬季,做得不好就扔到柴房里关起来冻一夜,或者直接打一顿笤帚。如此过了半个月,阿四迅速学乖了。他不怕王瓒,可王瓒叫阿泉来他就会畏惧。

心里虽怯,阿四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瞪着王瓒,恨道:“待我阿姊来,定要你好看!”

“哦?”王瓒看他一眼,嘴角勾起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那正好。她不来便罢了,若敢来,君侯我一并打死。”

博山炉鎏金错银,香烟自镂空的山水纹饰中袅袅升起,被拂来的和风缓缓搅散。

今日无朝会,皇帝难得清闲,见御苑光景宜人,便挑了一处凉殿邀顾昀对弈。

四周绿树花木扶疏相映,鸟语阵阵,伴着安神的清香,愈发显得殿中对坐的二人静默无语。

皇帝执白,顾昀执黑,落子清响声声。

广陵长公主王宓坐在不远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眼睛却不时望向那两人。只见皇帝一身轻便常服,虽少了些庙堂上的帝君威严,却衬着年轻倜傥的面容,多了几分天生的意气。相较之下,顾昀身着入宫的官服,沉稳庄重,陡然掩盖了些锐气,却平添了一份内敛的英俊。

王宓望望殿上的铜漏,上面已滴过了一个时辰又三刻,可那两人仍犹自沉浸在下棋之中,眼也不抬。

棋盘上的厮杀已经渐近末尾,也愈加激烈。

皇帝盯着棋盘,目光沉凝,似乎在考虑,少顷,落下一子。

“大司马近来如何?”他忽然问道。

顾昀闻言,看他一眼,道:“已可恃辇而行。”说着,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

皇帝颔首,道:“听说你请到了陈勰?”

顾昀颔首,举棋再落子:“正是。”

去年他自塞外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按姚馥之所说的去找陈勰。到了颍川,他去寻访姚虔,果然在其宅中找到了名叫“赵武“的老仆。顾昀将馥之的白玉坠交给他,并告知来意。赵武满口答应,留下顾昀住址,让他先回京城。过了半月,陈勰竟真的出现在了顾氏的门前。

陈勰果然医术了得,顾铣在他的治疗下日日好转,喜煞了顾氏上下。不过,他也是个怪人,见顾铣恢复已无大碍,便在一天夜里留书告辞了,却再也找不找了……

“啪”这时,皇帝看着棋盘,突然将一子落下,面上漾起笑意:“甫辰,朕可要赢了。”

顾昀亦笑:“未必。”话音刚落,却见他已将手中黑子落下,皇帝的白子竟成死局。

王宓见状,忙放下手中的书,下榻朝他们走过去。她看着棋盘,算了算,片刻,柔声笑道:“昀表兄胜了半目,皇兄输了。”

皇帝看看棋盘,长叹口气:“甫辰棋艺可愈发­精­进了。”说着,他看看王宓,意味深长地笑:“都是阿宓。凡你在场,甫辰便总是胜的。”

王宓听他这半开玩笑的话,脸忽然浮起红云,带嗔道:“皇兄哪里话,方才还夸昀表兄棋艺­精­进,怎又说是我!”说着,飞快地瞥了顾昀一眼。

顾昀却似乎未在意二人的话,只将眼睛看着棋盘。

皇帝拿起茶盏,发现已经凉了,便让王宓去叫宫人来换茶。

“胜负已定,还有甚可看。”王宓离开后,皇帝淡笑看着仍垂眸的顾昀。

顾昀知道被他窥破,抬起头,浅笑不语。

皇帝瞥他:“朕只有阿宓一个同母亲妹,你就这般看不上?”

顾昀神­色­不改,道:“长公主仙人之姿,昀不敢觊觎。”

皇帝目光玩味地看他,手里慢慢地把玩着一枚棋子。片刻,他叹口气,笑了笑:“罢了。阿宓自幼娇宠,你亦不是会讨欢心的人,到时她若觉得不满,我这皇兄却无颜见母后。”

顾昀微笑,在座上一揖:“多谢陛下。”

“昀表兄谢皇兄什么?”话音刚落,却听王宓轻笑的声音传来。二人转头,只见她领着宫人回来了,还跟着中常侍徐成。

皇帝看向徐成,问:“何事?”

徐成拜礼,将手中一份奏章奉上,道:“太常方才将属官名录送来,请陛下过目。”

皇帝颔首,让他呈来,将名录翻开看了看,对顾昀笑道:“这个程宏,做太常卿倒是尽心,我昨日问他新增的属官可安排妥当,他今日就将全员名册都送了来。”

顾昀亦笑了笑。程宏出身京中士族,原任光禄勋卿。其人才智平平,任职五年内,无所建树。皇帝去年将他调任太常卿,却提拔庶族出身的属官审琨升任光禄勋卿。

“对了,”皇帝像想起了什么,问徐成:“太常卿可提起那新来的博士姚虔?”

“太常卿提起过。”徐成恭声道:“新博士姚虔尚在途中,二三日可至。”

皇帝点头,让徐成将奏章收下去。

刚才乍听到“姚虔”二字,顾昀愣了愣。“……将军持此物至颍川姚氏家宅,交与姚虔家中一名叫赵五的老仆……”脑海中掠过那人清澈的声音。

“陛下要扩博士?”少顷,顾昀问道。

皇帝未否认,拿起斟好的茶,缓缓吹气,道:“太学扩充,原先所设博士已不足,便增至十二人。”说着,他笑笑:“这个姚虔可了不得。他是颍川姚氏季子,据说博古通今,太常与太傅俱力荐。其学问到底如何,朕却未见识过。”

“这有何难?”这时,王宓走过来,对皇帝道:“过四日便是宜春亭会,这新进博士自然要去,皇兄可待那时仔细看一番。”

皇帝一听,觉得此言有理。

顾昀目光明亮,望着殿外葱郁的树林,面上笑意似有似无。

宜春亭(上)

一场新雨在夜里停住,早晨,红日破晓而出。

见到丽日青天,昨日还担心这骤然而至的­阴­雨会破坏宜春亭会的京城贵人们,心情也倏而欢畅起来。

承光苑内的宜春亭位于鹭云山南麓,依山傍泽。工匠在此栽下无数名贵花木,又凿引山泉环绕期间,园林山景相谐成趣,又是一处胜地。每年四月初,宜春亭四周繁花簇锦,皇家便会驾临赏春,并邀京中百官和贵胄来此同乐。京中风气开明,女眷出行不禁,每逢此会,各家仕女亦是盛装云集,宜春亭会由此驰名,成为京中数一数二的盛会。

天还没亮,阿四就被阿泉拖了起来,丢给他一套新衣,要他穿戴整齐,随王瓒去承光苑。他答应着,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进到王瓒房里,却见他早已收拾好了。

阿四看到王瓒,愣了愣。只见他身着一件纁­色­锦袍,晨光下,柔泽淡红,金线绣作的纹饰点缀其间,配上中衣雪白的领口,愈加衬得面若白玉。

阿四有些发怔,他到京中也有几月,曾见识过好些整日脂粉不离手的贵族男子,像女子一样,将脸上涂得白白的,以此为傲。初见时,阿四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觉得又新奇又滑稽,王瓒却鄙夷地说他见闻寡陋,不识玉人临风之美。

“既如此为美,你怎不敷粉?”阿四反驳。

那时,王瓒“嘁“一声,头高高扬起:“我岂用得着敷粉。”

如今乍一看来,这王瓒竟真是不用敷粉也比那些男子更似玉人。

“愣什么?”王瓒发现了定立一旁的阿四,出声道。

阿四回神,咧嘴一笑,走上前去:“君侯都穿戴好了。”

王瓒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幸好我还有人,若等你来,今日便不必出去了。”

听到这话,旁边两名侍立的婢女轻笑起来。

阿四看看她们,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这还是自己两年来头一回有新衣穿。

“走了。”王瓒不再磨蹭,拂拂袖口,潇洒地走出门去。

经过一场雨水,承光苑中的山林水泽如同被洗过一般,焕然明亮。

贵族们的车马熙熙攘攘,将大道塞得满满的,皇宫中甚至派出了羽林卫士,在承光苑的大小路口维持秩序。

王瓒乘车,阿四和阿泉一众仆役骑马,跟着人潮一路到了鹭云山下。王瓒下车,一边稍稍整理衣饰一边望望园中,少顷,吩咐阿泉等人在外看守车马,让阿四随自己入内。

驳­色­青石铺就的道路很是平缓,两旁绿影芳菲,隔着花木的枝叶,远远便可望见修建在一处竦峙山石上的宜春亭,朱柱画梁,飞檐欲舞。一路尽是衣冠华美的京中贵族,远处阵阵管弦之声悠然传来,和着琅琅人声,颇为热闹。

王瓒自幼长在京中,交游甚广,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过来同他见礼谈笑。

“那女子姓姚?”与一个王瓒称作“姚尚书”的中年人见过礼后,阿四看到了那日蹴鞠场边上遇到的那名女子。她今日穿戴得甚为隆重,云鬓危叠,簪花饰玉,行礼时以纨扇遮面,端庄矜持。

“嗯。”王瓒正微笑着与人颔首致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君侯可觉得她像阿姊?”阿四兴奋地说。

王瓒终于回头瞥他,笑脸下,眼中满是不耐烦:“天下又不只姚馥之一人姓姚。”

阿四瞪他一眼,噤声不语。心里却觉得那女子与阿姊有两三分相像,又姓姚,必有渊源。思索着,不禁又往姚尚书那边多瞅几眼。那女子跟在姚尚书身后,正与人含笑见礼。

阿姊即便不着盛装,也比她好看呢……阿四心想。

宜春亭下的园中热闹非凡,各式花卉争相斗艳,将整个山坡装点得如仙境一般。绿柳奇树,流水蜿蜒,贵族穿行其间,品评谈笑。

姚嫣跟在母亲身边,虚扶着她的手臂,缓步行走。不时有人过来,向走在前面的姚征见礼,看到姚嫣,皆面露惊叹之­色­,无不称赞姚征有个出众的女儿。

姚征与郑氏自然欢喜,却思及姚嫣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让她到花园的另一侧与仕女们相聚。

“今日光景难得,阿嫣想与母亲散步呢。”姚嫣笑道,甜美的语声中略带娇嗔。

郑氏舒心地笑,抚抚她的手,看看姚征。

姚征暗叹一口气,亦不再提。

没走多久,忽然,一阵乐声飘扬传来,园中的人声忽而热烈。他们望去,只见花园的一头,龙盖华旗幢幢飞扬,成列的宫人奉香持扇,款款走来。

待他们近前,姚嫣一眼望见了华盖下的皇帝。

只见他相当年轻,头戴玉冠,身着方心曲领燕服,踱步间,衣袂扬扬,竟是一派飘然绝世之姿。

姚嫣有些愣怔。

“还不快跪下!”姚征低斥的声音忽然传来。

姚嫣回神,这才发觉园中之人已跪下一片,忙伏身。

园中一片颂吉之声。皇帝似兴致不错,面带微笑,教众人免礼起身,带着身后的广陵长公主一路上了宜春亭。

宜春亭修建在一处五六丈高的巨石之上,以奇巧闻名。它的底下并无土基,完全靠楔入山体的木料和下面的巨石稳固,亭内雕饰繁复,亭檐修长上翘,远远望去,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立于巨石之上。

亭中早已设下茵席香炉,皇帝面南坐下,望向亭外。太后不喜热闹,皇帝也并未带什么人来,身边只有王宓陪伴在侧。不过,亭下的众臣贵胄倒是齐全,除了大司马,三公九卿皆已到场,更不必说其余大小贵族朝臣。一眼望去,丽日春光,树荫花影中,冠盖巍巍,华服艳艳,皇帝心中不禁旷然神怡。

未几,随侍的宦官前来禀报,说园中众臣欲前来拜见,请示皇帝意下。

皇帝看看亭下,道:“今日游苑,请丞相及御史大夫上来一见即可,其余人等便不必繁琐了。”

宦官应诺退下。

皇帝转头,伸手到几案上端起茶盏,抬眼,瞥见王宓正望着亭下,目光流连。

“今日羽林须担任守卫,他如何来得。”皇帝淡声道。

王宓一愣,回过头来,触到皇帝揶揄的目光,脸上忽而蹿红。她心中一阵羞窘,嘴上却不肯承认,将纨扇轻摇:“皇兄说哪个他?”

皇帝淡笑,垂眸轻抿一口茶:“阿宓,有的事,可遇不可求,”

王宓讶然,觉得他话里有话。

正要再问,亭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丞相和御史大夫各领家眷上来了。皇帝放下茶盏,却不再与她说话。

日头已经挂在了当空,晨早稍嫌泥泞的道路平坦了许多。

皇帝亲临,众臣云集,负责警戒的羽林军压力不小。虽这般集会每年都有,顾昀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亲自在道路上巡视一番,又到通往宜春亭的各处宫门道口查看。

时辰已过隅中,道路上仍有些贵人的车马陆续赶来。顾昀挨处查看当值羽林郎的问对笔录,当他走到离建章宫不远的一处阙楼下检视时,突然在名录上发现了姚虔的名字。

“此人何时来的?”他问。

羽林郎看看上面所记,答道:“约二刻前。”

顾昀颔首,叮嘱他仔细查对,随即上马离去。

他一路巡视,安排手下严加维护,骑马随着车流走到了鹭云山下。一块辟出的开阔地上,已停着许多车马,不少刚赶到的贵族正在下车,跟来的仆从一番忙碌,上前搀扶。顾昀走过去,好些人都认得他,纷纷与他行礼。

顾昀在马上颔首虚应,走了一圈,却无所收获。他朝四周望了望,正打算继续回去检视。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大笑,他回头,见正往宜春亭去人流中,两名士人正开怀畅谈。

顾昀目光掠过,忽然,一抹身影落入眼中。心中似被什么一触,他猛然勒住缰绳。

宜春亭下,乐官琴瑟合鸣,宫伎缓声而歌,乐音袅袅。

礼拜过皇帝之后,游苑便正式开始。

园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宫侍们早已在水畔各处铺好了茵席,贵族们一番揖让,选文采风流卓著之人到席间坐下。

一只盛满美酒的漆觞被宫侍置于上游,在众人的笑语和注视中,顺着流水缓缓漂下。水流清波漓漓,载着漆觞,未几,在一处微曲的地方停住。

观望众人一阵欢笑,离漆觞最近的一名大夫笑着将漆觞从水中取出,站起身来。他思索片刻,即兴吟了一首五言诗,词句平平,却也算通顺。众人叫好,大夫一揖谢过,复将漆觞置于水中。

漆觞再度顺流而下,清水淙淙,不时有岸边落下的花瓣飘入,被水流卷在漆觞四周。未几,水中忽而起了漩,漆觞打转不前。

众人望去,见漆觞所对的正是虞阳侯王瓒,再度哗然。王瓒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取出漆觞,款款起身。他才貌并重,素有美名,今日站在花间水畔,更衬得风姿卓著,还未开口,众人已觉心神怡然。

“虞阳侯今日甚美呢。”不远一处长桥上,姚嫣与李氏姊妹等一众仕女又聚到了一处,李琼将纨扇轻掩,在她耳边含羞地说道。

姚嫣微微颔首,心中也为王瓒神采赞叹,少顷,却仍将目光往四周望去。她站在这里,可将盛况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宜春亭上的人,园中士族齐聚,该是都在这里了,她看了许久,却仍不见那人。

他不会来么……姚嫣心中透着一股失望,神­色­微黯。

王瓒身后,阿四闷闷地站在边上,看着他含笑举觞,嗓音悠远地娓娓吟诗。

他不懂诗赋,不知王瓒的那些诗句何意,不过,却看得出大约不错,因为在场众人无不将目光聚在他身上,面露赞赏之­色­。

“虞阳侯果然文赋通达……”旁边,一个细气的声音伴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传来。

阿四回头看去,见是与王瓒比邻而坐的那个肥胖的太常卿带来的从人。

他身量与阿四相当,却生得苗条,所着的衣物也比自己上乘许多,漂亮的脸上敷着细致的白粉,­唇­上点脂。

那人正笑意盈盈地与旁边同样打扮的两人说话,发觉阿四在看,忽然将目光投来。

阿四立即转过脸去,心中一阵不自然。

不久,只听众人一阵盛赞之声,比刚才那大夫要响亮许多。王瓒吟完了诗,向众人长揖一礼。

阿四看到他眼中得意的光芒,努努嘴,目光漫漫地朝四周望去。

忽然,他看到远处的人群外,几人正走过来,其中一抹倩影,步态甚为眼熟。

阿四一怔,眨眨眼再看,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他看看正与旁人谈笑阔论的王瓒,转身挤出人群,跑了出去。

漆觞刚再度停到一名士人面前时,人群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姚嫣望去,发觉众人似乎不是看曲水流觞,目光却是朝另一个方向投去,不少人面带惊异之­色­。她顺着看去,亦是愣住。

丽日融融,那人的身姿修长伟丽,面若皎月;柔风习习,他潇洒缓步行来,衣袂临风,宛如仙人谪落凡尘。

“那可是明珠公子谢臻!”有人笑赞道。此言一出,众女纷纷明白过来,望着那边,笑语间,眼波盈盈而热烈。

姚嫣心口正撞,正欲寻路下桥,却忽然望见与谢臻同来的还有两人,目光忽而凝住。

谢臻面上的笑意温文而炫目,正与身旁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边走边说着话——不是别人,正是姚嫣的四叔姚虔。

跟在他们身后的,却还有一名女子。她衣饰素雅,缓步如莲,待稍近前,只见其容颜美丽,素质参红,恰如画中之人。

众人中隐隐再起了一阵赞叹之声。

姚嫣定定地望着她。

“那女子却是何人?”有人疑惑的问道,语气轻柔,或羡或妒。

姚嫣听着她们说话,心中却再无先前欣喜。

“阿嫣……”旁边,李珠的声音传来。姚嫣回头,只见她神­色­半是惊喜半是诧异:“那不是馥之姊?”

宜春亭(下)

姚嫣想微笑,却觉得­唇­角弯得有些生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头再望去,只见在场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识得姚虔,纷纷上前与他见礼。

姚虔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地与众人相见,并介绍身边的谢臻。听说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闻名天下的“东洲明珠”,园中众人一片哗然,争相观望。

谢臻正当年轻,玉面漆目,身形修长,风采翩翩;而姚虔虽年有四十,却长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随在他们身后那绝­色­出尘的佳人,三人站在一处,宛如仙人之列,园中的鲜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认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见,面前的人群却愈加拥挤,他如何使劲也推挤不开,个头又不足,只能不停地跳脚,朝那边大喊:“阿姊!”

人群喧闹,他的声音一下被埋没下去。馥之没有听到,随着前面二人走过去,虽受众人瞩目,她却无一丝局促之态,步履缓缓,裳裙间衣带飘飘。

当他们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议,不如请姚虔和谢臻加入流觞之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赞同。姚虔和谢臻推拒不得,只好承情。

宫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却有宦官前来,说皇帝传旨,要见博士姚虔一行。

众人皆诧异,又是一阵议论。姚虔亦是讶然,与看看谢臻和馥之,片刻却含笑,向众人揖礼致歉,领着谢臻和馥之随宦官离开了。

花径在园中蜿蜒铺开,三人随引路的宦官来到宜春亭下,待禀报过后,他们登阶上去。

亭内,宫人侍立,香烟袅袅,琉璃案上花果珍馐堆砌­精­致。馥之稍稍抬眼望去,只见几案后,一名年轻男子端坐着,衣饰高贵,气势不凡;下首处的却是一位宫装丽人,手持一把华美的纨扇,静静地觑着他们。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语气温和地让他们起身。

看到姚虔仪表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学过人,朕久闻矣。不知此番来京,一路顺畅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并无不顺。”

皇帝颔首,让宫人在下首设席,给姚虔赐座。

姚虔谢过,入席坐下。

皇帝看着他,似有感怀,缓缓道:“卿门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时,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国,贤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处事浅薄,众卿还须扶持为盼。”

姚虔知晓其意,面­色­平静,在座上一礼:“虔敬诺。”

皇帝莞尔,望向与姚虔同来的两人,目光落在谢臻身上,微微惊诧,问姚虔:“这是何人?”

谢臻从容上前,拜礼道:“颍川谢臻,见过陛下。”

皇帝看着谢臻,目光在他的脸上微微流转,片刻,笑道:“无怪乎‘东洲明珠’闻名天下,如今一见,果不虚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着谢臻,心中也不禁赞叹。她自幼生长在京都,皇宫内外,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可如今见到这谢臻,她却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着“东洲明珠”几个字,愈发觉得贴切,片刻,却忽然又想到别的什么,目光移向亭外。

“听说卿诗赋亦是了得,稍后不若与众卿曲水流觞一会。”皇帝饶有兴趣地道。

谢臻淡­唇­含淡笑,一礼:“臻敬诺。”

皇帝莞尔,又将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顿,少顷,略带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边尽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闻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闻卿收养了兄长姚陵遗孤,可就是此女?”

听到皇帝对姚氏和自己竟这般了解,姚虔心中诧异。他面上却平静,回答:“正是。”

皇帝颔首,却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蕴。

馥之不大喜欢被人这般打量,却不能躲避,心中轻叹,当初不该答应叔父陪他来……她不自觉地将眼睛微微转开,却发觉谢臻的视线正投来。他看着馥之,­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只听王宓好奇地问皇帝:“可就是当年那风靡一时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浅笑。

王宓转头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面前,一双妙目将她仔细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记得,姑母曾说姚陵风采绝世,无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观之,再不疑此言文饰。”

一番品评的话语带着些稚气,皇帝笑笑,环伺宫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亲名声不俗,如今听王宓提起,淡淡莞尔:“殿下过誉。”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觉得甚是好听,­唇­边又多了几分笑意。这时,她忽然瞥见亭下有人走来,神­色­一喜,对皇帝说:“武威侯来了。”

话音刚落,亭下的宦官已上来通报。

“哦?”皇帝一讶,目光瞥过谢臻,­唇­角微扬,对宦官颔首:“让他上来。”

乍听到“武威侯”三个字,馥之愣了愣,亦转头看去。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似带着急切,未几,一人出现在亭前——身形颀长,面­色­黝黑,正是顾昀。

两人目光倏而相遇。

顾昀看到馥之,目光稍滞,却转向皇帝,上前向他一礼:“陛下。”

皇帝含笑,道:“武威侯今日辛苦,不知苑中现下如何?”

顾昀道:“承光苑内羽林皆已集结,至今并无疵漏。”

皇帝点头。

他的声音清朗,与那时在塞外别无二致。馥之听着,心中隐有些莫名的感受,只觉人间际遇奇妙。

“武威侯。”这时,王宓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引他看向谢臻:“此乃颍川谢公子。”

顾昀微诧。

“谢臻见过武威侯。”谢臻缓缓一揖。

顾昀看着他,甫一照面,便已明白此人是谁。他即还礼:“幸会。”

众人见这曾被卫儃并誉为珠玉的二人并立一处,无不面露欣赏之­色­。谢臻俊美自不必说,顾昀虽从武,却自有一番不输谢臻的英姿飒爽之气,并视之下,亦不愧其当年美名。

看了好一会,王宓举扇向顾昀一笑,兴致勃勃地对皇帝说:“皇兄,再迟,曲水流觞可就完毕了。”

皇帝望望园中,笑而颔首,对姚虔道:“卿远道而来,不若加入这园中盛会,亦是一乐。”

“丞陛下美意。”姚虔道,领谢臻和馥之再拜,随宦官离开。

走下石阶的时候,馥之感觉有目光投来,回眸,见正是顾昀看着自己。

她微怔,抿­唇­致意,转头随姚虔一行朝亭下走去。

园中,曲水流觞一过一轮,众人正欢,忽见姚虔等人回到,愈加热闹。

姚虔和谢臻与众人一番礼让,坐到宫侍方才新设的席上。漆觞被重新置于上游,盛满美酒放入水中,再度顺流缓缓而下。溪水长而曲折,漆觞亦不负众望,三轮之中,姚虔和谢臻分别中觞。

姚虔云游多年,自有满怀逸志,即兴作诗,清丽的辞藻中,另有一番超凡脱俗之气。众人细品,只觉颇有仙风道骨之感,纷纷交口称赞,对他敬意更甚。

谢臻自幼工于诗赋,文章早有盛名。他微笑站起,立于水边,身姿皎皎,声音悠扬。园中众人静观倾听,竟鸦雀无声。

“今年的宜春亭会,只怕世人要争相传诵。”宜春亭上,王宓站在檐下,向皇帝巧笑。

皇帝笑而不语,看看一旁的顾昀。他静立着,双目望向园中,却不知在看何处。

王瓒坐在溪畔,听着谢臻吟诗,眼睛却盯着他和姚虔身后的姚馥之一动不动。

初时见到的吃惊已经渐渐平复,他却仍感到不可思议。乍看到姚馥之的时候,王瓒先是愣住,不久,却听旁人议论,那姚虔出身颍川姚氏,姚馥之正是他的侄女,名士姚陵的女儿。

他听到这话时,只觉脑中一阵懵然,心中惊异之甚,不下当初看到姚馥之突然从半老­妇­人变作二八少女。

王瓒望着一身贵女打扮的姚馥之,心中仍是惊疑。片刻,他向后望去,却忽然寻不见了阿四的踪影。他倏而警觉起来,目光朝众人之中望去,又看向姚馥之那边,竟全无踪迹。

小子!王瓒心里暗骂。

承光苑中风景旖旎,馥之提着裳裾,走入一片开满紫花的藤树下,望望身后被绿荫阻隔的小路,心中一松。

今日这宜春亭会,叔父和谢臻可谓出尽了风头。

尤其是谢臻,他刚吟诗完毕,园中便是一片欢呼,如过节一般。

诗会冗长,她却要在二人身后一直站着,腿也酸了。好容易捱到完毕,他们离开水边,园中的士人却纷纷前来,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来与他们见礼。馥之想走开,却一直找不到空隙,为不失叔父面子,她的脸上便一直笑着。心中不住后悔,在园外遇到谢臻的时候,便不该与他一道进来。

不过,她在园中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三叔姚征一家人。姚征见到她,一脸和­色­,见礼过后,便同姚虔说起话来。三叔母郑氏却格外热情,拉着馥之的手问这问那,又让女儿姚嫣过来见她。

馥之知道这位三叔母为人素有心计,不过待自己却一向是笑脸的,也谦恭回应。堂妹姚嫣她也并不陌生,二人年纪相当,幼时常一处玩耍的。姚嫣如今也已经长大,个子比她矮一些,却生得很是漂亮。她看着馥之,好一会,甜甜地对她一笑,礼道:“馥之姊。”

她的声音娇美,馥之颔首还礼,心中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幸好过了不久,一名贵­妇­来与郑氏搭讪,姚嫣又去不远处与相识的仕女说话,馥之瞅准空隙,向一名宫侍询问更衣之所,这才走了出来。

馥之深吸一口草木花香,胸中一阵舒坦,不再去想别的。她看看天­色­,已近下昼了,据说宜春亭会要办上整日,她估摸着叔父那边定还有许多人应付,打算自己先在苑中游逛一阵。她望向前方,只见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不由想起太行山,兴致上来,继续前行。

不料刚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些细微的声音。馥之止步,仔细听,却似是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馥之一阵疑惑,回头望去。不久,只见一人忽然在转角的路口出现,她一愣。

谢臻一身行­色­,见到馥之即停下步子,脸上漾起笑意:“馥之。”

馥之望着他,收起讶­色­,亦微笑:“阿狐。”

青萝

谢臻笑笑,并不觉意外。“阿狐”是幼时馥之给自己起的小名,几年不见,她仍以此称呼自己。

“馥之,”谢臻­唇­边弯起,缓缓道:“我已有字,称元德。”

馥之颔首:“如此。”

谢臻抬头,看看头顶开得烂漫的藤花,悠然道:“馥之仍爱四处闲逛呢。”

馥之看着他,被这话勾起些回忆,笑了笑。

两人相视,各不言语。看着谢臻面上的笑意,馥之觉得以前的熟悉感渐渐回来了,消弭了心中的那点埋怨。

刚才在园中,二人一直不曾说上话,现在两相面对,自己忽然也觉得他们的确许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那时,谢臻还是总角,以致方才在园外遇到这衣冠楚楚的男子,馥之竟差点未认出是他。

少顷,谢臻忽然回头望望来路,莞尔:“虔叔亦还是那般风采翩翩。”

馥之也笑,望着他,片刻,道:“伯父伯母别无恙否?”

谢臻点头:“甚好。”说着,望向前方的小路,缓缓移步走去。

馥之停顿片刻,跟上。

林苑中葱绿幽静,鸟鸣伴着清风阵阵传来。路边青萝拂过两人衣袂,摇曳身姿,留下一片露水渍迹。

“你为何来京中?”行走间,馥之问。

谢臻侧头看她,双眸流转从容,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一瓣粉紫的落花上,未回答,却淡笑问道:“你又为何来京中?”

馥之正待说话,却忽然听到又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两人止步,诧异回头,未几,却见一名僮仆打扮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来路上。

“阿姊!”看到馥之,少年忙奔至跟前,双目明亮。

馥之愣住,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竟是阿四。

“阿姊!”阿四鼻子一酸,张开双臂,激动地直往她怀中扑去。不料,刚至馥之身前,他颈后衣领却突然被揪住,手停在了空中。阿四怒而抬头,却忽然对上一双摄人的点漆深眸,一怔。

“这是何人?”谢臻高高地睨着这个一身汗气的少年,语气缓缓地问,似笑非笑。

馥之回过神,忙对谢臻道:“是相识之人。”

谢臻一讶。

他的手还未松开,阿四就使劲挣扎出来,口中怒道:“我自是阿姊亲人!”说完,望向馥之,鼻子再一酸:“阿姊!”他带哭腔地上前拉着她的手:“我方才在园中见到阿姊,要去见你,却被宫侍拘住,好不容易才得脱身!”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馥之无奈,看了谢臻一眼,忙对阿四劝慰几句,又忍不住满心疑惑,问他:“你怎在此?”

她不问便罢,话音刚落,只见阿四眼圈一红,委屈地说:“都是那王瓒……”

“哦?如何?”阿四正要说下去,却冷不防地听一个声音拖着长长的声调从身后传来,身上猛地一冷颤。馥之和谢臻望去,却见一个纁­色­身影立在不远处。

王瓒手中捏着一根细柔的柳枝,闲闲轻转,一双美眸冷冷地瞅着他们,­唇­边含笑。

阿四忙躲到馥之身后。

“阿四,”王瓒看向他,脸上微微一沉:“还不快过来,勿忘了你是我家仆役!”

仆役?馥之闻言一愣,看向阿四。

阿四却涨红了脸,瞪向王瓒,理直气壮:“我才不是!那是你讹我的!”

王瓒冷笑。

“怎么回事?”馥之皱眉问阿四。

阿四眼圈又是一红,把他从涂邑逃出来又被王瓒拐骗到京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又不识字,岂知那是契书!”他恼怒地说。

馥之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瓒:“不知足下有何话说。”

王瓒莞尔,言语大方:“无差。”

馥之看着他,冷笑:“既如此,我现下带走阿四,足下当无异议。”

王瓒笑意盈盈,声音徐徐:“自然可以,不过当初契上的是一万钱,扁鹊欲带走阿四,付我十万钱即可。”

此言一出,馥之和阿四皆变了脸­色­,阿四眉毛竖起,正要开口,却听一旁的谢臻Сhā话道:“成交。”

众人惊讶望去,谢臻面上神­色­澹然,对王瓒道:“明日,我遣人将十万钱送至贵府,烦君侯将契书交予。”

王瓒意外至极,笑意僵住,眼睛盯着他。

契书上虽写着一万钱,阿四却不曾得过一钱。如今他脱口便要十万,乃是料定此言无赖至极,姚馥之断然不肯接受。如此,便正中王瓒下怀,他可尽情奚落出气了。

谢臻却看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瓒脸上­阴­晴不定,少顷,“哼”了一声,昂起头,冷冷地对谢臻道:“如此,有劳足下。”说罢一礼,拂袖而去。

“君侯。”王瓒没走两步,却听谢臻高声唤道。

他回头。谢臻笑笑,指指阿四:“此人如今还归君侯,当带走才是。”

阿四闻言一惊,瞪向谢臻。

王瓒瞥瞥阿四,脸上却已经恢复冷静,漠然道:“尔等欢喜,留着便是。”说罢,将手中柳枝往旁边一扔。转头向前走去。

夜晚,月光皎洁,庭中一片脉脉银光。

姚虔倚在榻上,看着馥之为他把脉,眉间忧­色­不减。今日在宜春亭会上,他吟诗会友,谈笑交游,回到家中,已是十分疲倦,觉得浑身不适。

“脉象虚浮,只怕是金丹遗毒。”好一会,馥之缓缓道。

“老了。”姚虔笑笑,在榻上躺下,叹口气。

馥之看着他,心中不知滋味。

去年她随温栩商队回中原,刚到平阳郡便与他们告辞了。她原本打算再往别处看看,却在约定联络的驿馆里接到了白石散人的信,说姚虔正在太行山,要她速归。馥之又惊又喜,待赶回太行山,却看到了病榻上的姚虔。

白石散人告诉馥之,半月前被友人送来时,他面­色­灰拜,身形槁瘦,指甲隐隐发黑,正是服食金丹后的中毒之象。幸而他医术超群,姚虔这才救了过来。馥之当时又惊又惧,守在姚虔身旁仔细照料,夜以继日,衣不解带。

姚虔调养了一个寒冬,才渐渐恢复,但身体受损,却回不到当初了。令馥之无奈的是,他仍醉心方术。他说所服金丹乃是道行高深的方士所炼,坚信此次事故乃由于自己是服食不当。

这般理论甚是执拗,馥之拿他无法。不过,她亦不愿他再去云游,接触那些方士。因此,当他们回到家中,听说皇帝下诏拜姚虔为博士,馥之便站到了祖母的一边,戮力赞成,而姚虔问她是否愿意同往,她也毫不思索地答应了……

“仙人之事馥之不知,只是叔父服丹之后,身体日益虚困,岂是成仙之道?”如今见余毒再起,馥之再忍不住,皱眉道。

姚虔知她又是这些言语,摇头浅笑:“孺子,道生于无形,变化万端,岂可妄论。”

馥之却不理会他的话,从席上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矮柜,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药材。“我现下煎药,叔父服下再睡。”她一边配药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姚虔躺在榻上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想起上月,自己带着馥之从太行山回到家中,母亲萧夫人与自己的谈话。

“朝廷拜你为博士的诏书已至,你仍是不愿去?”两鬓斑白的萧夫人坐在榻上,缓声问道。

姚虔伏身,向她叩首一礼:“愧启阿母,儿闲散已久,学问荒芜,恐受之有损家声。”

萧夫人没有出声,好一会,姚虔听到一声低叹传来。

“你仍忘不了她,是么?”

姚虔惊异抬头。

只见萧夫人看着他,目光明亮,似恨似悲。少顷,她忽而冷笑:“你可记得当初领养馥之时,在你兄嫂灵前的誓言?你口口声声说定要将馥之照料周全,如今又做到了多少?”

姚虔触及心事,怔然。馥之渐长,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虑。他名下产业虽不算丰厚,却没有妻子,馥之的嫁妆并无困难。只是他唯恐草率对不住故人,一心要为馥之寻个上佳的夫婿,目光便难免挑剔。是以至今,馥之的婚事仍悬而未决。

只听萧夫人话语缓慢:“馥之已年近十七,族长年初已提及此事,她为孤儿,你既不为其­操­持婚姻,族长便可主之,到时,嫁入何门何户皆由不得你。”

姚虔心中一沉,望着她,道:“阿母放心,儿定不负兄嫂所托。”

萧夫人面上无波,片刻,却叹口气,道:“少敬,这许多年来,你肯不娶妻不立业,一心云游问道,阿母何曾阻止半句?姚氏如今状况你不是不知,朝廷主动求贤,你怎可不应?阿母亦不他求,你奉诏入京,一两年后,你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阿母再不过问。”

她的语气中威严不减,却带着几分恳求。

姚虔默然,垂眸不语……

他望着榻边摇曳明灭的烛火,心中思绪涌起,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参加宜春亭会,他也是存着让馥之露面的心思。

不期然,他们遇到了谢臻。

谢氏与姚氏向来交好,谢臻的父亲在当年与姚陵亦是好友,便是姚陵去世之后,他家逢年过节也总会送礼来,谢臻此人,他不是不曾考虑过的。只是,谢臻自幼便名声远扬,这样的人,优则优矣,却难免风流,于女子而言并非良人。

不过,当看到馥之和谢臻站在一起的时候,堪如璧人,姚虔心中却有些触动。而回程之时,两人言笑晏晏,却更教他一时踌躇了。

姚虔闭闭眼睛,目前来看,谢臻此人倒是稳重的,只是他仍不放心……他转头,馥之仍在药柜前忙碌,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得纤细。心中长叹,若非自己耽搁,馥之如今也有了依靠的人了。

“馥之,你可怨叔父?”少顷,姚虔道,语声缓缓。

馥之讶然回头,见叔父静静地看着自己。馥之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心中明白过来。

她笑笑,轻声道:“叔父安心服药,病好了,馥之便不怨了。”

暗香

大司马顾铣的夫人贾氏进入东厢房中时,只见烛光柔和,顾铣半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

贾氏轻声道:“夫君,该服药了。”说着,走上前去,从侍婢递来的盘上端起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放在案上。

顾铣望向妻子,微笑颔首,放下书,从榻上坐起。

贾氏立在一旁,看着他端起汤药,用匙羹舀起,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这药汤气味甚重,一闻便知道这必是苦涩,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担心顾铣难咽,要往里面调蜜。顾铣却不许,端起来就喝下去,这药服了两三个月,从不见他皱过一点眉头。纵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贾氏见到他这股韧劲,还是觉得欣慰不已。

“钟医正昨日说,夫君如今已大好,下月便可练剑了呢。”贾氏一边将案上的几本书册收拾起来放在案角,一边温声道。

顾铣苦笑,将匙羹拨了拨药汤,问她:“伯成何在?”

贾氏道:“方才文远侯五郎张腾约他叙话,出去了。”

顾铣颔首,他看看滴漏:“甫辰也该回来了。”话才出口,外面忽然传来家人行礼称呼的声音。

贾氏望望门外,笑道:“可不是,夫君正说他,便来了。”她正说着,只见一道飒爽的身影走入房中,却正是顾昀。

“见过叔父叔母。”顾昀走到榻前,向顾铣和贾氏分别一礼。

顾铣看着他,含笑道:“从宜春亭会上回来了?”

顾昀点头:“正是。”

“可用了晚膳?”贾氏让他到席上坐下,和气问道。

“用过了。”顾昀微笑答道。

贾氏笑而不语,看着他,又看看顾铣,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便上前去收拾起来,交与侍婢。她知晓这叔侄二人有话要说,亦不逗留,起身向顾铣一礼,引着身后侍婢离开了。

室中只剩顾铣与顾昀二人。

顾昀正襟危坐,顾铣看着他,见他眉宇轩昂,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显然是更了衣才来见自己,心中不禁一舒。

“叔父今日觉得如何?”顾昀正襟危坐问。

“与昨日无甚差别。” 顾铣淡笑道,片刻,却似兴味盎然,问道:“今日宜春亭会可热闹?我听伯成说,山下的空地课都挤满了车。”

顾昀答道:“确如此,来的人比往年多。” 伯成是顾铣长子顾竣的字,他在皇帝身边任中郎,今天的宜春亭会亦随驾到场。

顾铣颔首,道:“羽林常驻承光苑,卫戍之事虽劳累,却最是历练,尔自勉之。”

“是。”顾昀恭敬一礼。

顾铣看着侄子,目中浮起些柔之­色­。

十年前,兄长顾迁离世,长嫂大长公主改嫁,顾昀是顾氏嫡长,却留了下来。从那以后,这个孩子就一直由顾铣亲自教养。他亦不曾教人失望过,读书习武从不松懈,顾铣伤病卧床,他又独自受命出征,立下大功,为顾氏一门挣下无限荣光。

顾铣笑笑,少顷,缓声道:“今日定是花繁锦簇,甫辰可有觉得中意的?”

顾昀诧异看向叔父,只见他­唇­边的笑意慈爱而深长,脸上不由一热。脑海中倏而浮起一抹灵逸的身影,烛光温热摇曳,却似有明眸回首瞥来……

见他不语,顾铣亦不追问,只含笑道:“甫辰今年也二十一了,成家已是眼前之事。不过你既有封爵官职,便已是可自主之人。婚姻之事,叔父不欲多加­干­涉,只是你祖父祖母关心得紧,须早作决定。”

顾昀点头,在席上一礼:“侄儿知晓。”

顾铣微笑。久坐在榻上,他觉得有些倦意,往一旁的几上倚去。顾昀忙山前搀扶,却被顾铣挥手阻止。

“今日可曾见到你母亲?”顾铣突然问。

顾昀一愣,随即答道:“未见,听说太后在宫中设春宴,将她请了去。”

顾铣颔首,不再言语。

其实刚才,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透。顾昀虽姓顾,涉及到这等人生大事,却还须虑及他母亲大长公主的意思。顾氏与大长公主之间枝节微妙,在顾昀身上更是如此,祖父祖母虽关心此事,却谨慎­操­持,也是这个道理。

他看看顾昀,只见那脸上平静,似乎毫无情绪。心中苦笑,这孩子心细如发,恰似他母亲,亦是长大了……

京城气象,果然是其他地方不可相比的。

虽已近日落时分,街上却仍旧车水马龙,行人不减,熙熙攘攘.

馥之隔着竹帘朝车外望了一阵,回头问姚虔:“叔父说我父亲当年也来过此处?”

姚虔正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然。”

馥之想了想:“我母亲那时也在京城?”

姚虔颔首。

馥之睁大眼睛:“他们可曾遇到?”

姚虔淡笑默认,没有答话。

没想到父母之间竟有这般旖旎经历,馥之愈加觉得好奇,又望向路边的景­色­,似乎看到两个身姿飘逸的人正在霞光下相携同行……

正思索间,忽然,马车稍稍前倾,缓缓停住。

“主公,东府到了。”只听车外的家人禀道。

姚虔双目睁开,答应一声。未几,车帘被撩开,家人上前,将姚虔和馥之分别搀下。

前日的宜春亭会上,姚征与姚虔兄弟许久不见,约好今日到他府上用膳一聚。车到门前,早有仆役入宅内通报,没多久,姚征并夫人郑氏已领着女儿姚嫣、长子姚琦出门前来迎接。

“四弟。”姚征面带喜­色­。

姚虔亦面露笑容,上前行礼:“三兄。”毕了,又与郑氏见礼。

“馥之见过三叔父,三叔母。”馥之亦上前,与姚征几人行礼。

“叔叔今日前来,如何不为馥之多配一车?”郑氏看看他们所乘的车,面­色­讶异地向姚虔问道。

姚虔看向郑氏,正要答话,却听馥之已在一旁和声开口:“禀叔母,四叔父大病方愈,是侄女放心不下,故而同车前来。”

“贤侄女。”郑氏笑意盈盈,上前握住她的手。

因是见长辈,馥之并未着盛装,只穿着一件素绢上衣,腰间丝绦悬两件环佩,下配鹅黄罗裳,却与发间半掩的一朵淡黄绢花衬得相益得彰。

郑氏目光微微转过馥之身上衣饰,笑意更深,转头对姚嫣道:“快来见堂姊。”

姚嫣含笑踱出,只见她乌发高绾,斜Сhā一支明珠银簪,上衣亦是素绢,下裳却颜­色­是鲜丽的桃红,丝线在上面绣出青翠的络络绿叶,望之如繁春之景。

“馥之姊。” 姚嫣看向馥之,款款一礼:

馥之微笑还礼:“阿嫣妹妹。”

姚嫣望着她,朱­唇­微勾。

“琦,还不出来。”只听郑氏又道,话音稍稍严厉。未几,却见一个少年答应着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看看姚虔,又看看馥之,神­色­怯怯,低头匆匆行礼。

馥之看着他,知道这是姚征妾侍所生的儿子,由郑氏接来养在身边的。

“都这么高了。”姚虔温和答礼,向姚征笑道。

姚征看看姚琦,苦笑摇头:“只不出息。”说完,又恢复神­色­,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到府中去。

这府邸与姚虔那处一样,都是姚氏嫡支的产业。本朝以来,姚氏在京中为官者本无许多,嫡支更少,故而只在京中置下两处宅院。姚征这处称东府,姚虔那处则是西府。

说起来,东府比西府要大出许多,光是前庭就比西府宽敞,两侧还有许多厢房。

“这处宅院,先前虽有谓叔公做御史中丞时住过,却也是破旧了,我上月来到时,曾请人修葺了十几日,方才安顿下来。”入席后,姚征对姚虔笑道:“若此后家中再有人来京城,只怕要与母亲商议再置了。”

姚虔思及家中的打算,颔首笑笑:“难免如此。”

堂下家伎弹琴,悠然而歌,气氛增加不少雅致。姚饭食呈上来,馥之看看,只见盘中菜­色­皆是上品,时鲜珍馐,样样齐全。

“侄女可须多吃。”郑氏在上首让侍婢为馥之添菜,和气地笑道:“可都是外面也难得吃到的。”

姚嫣闻言抬头,看看母亲,目光微微扫向对面的馥之。

“多谢叔母。”馥之从容微笑,执箸缓缓进食。

姚征看了郑氏一眼,没有言语,瞥一眼姚虔,只见他神­色­安然,似在专心赏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席间宾主和乐。姚征对清谈之事向来趋好,知道姚虔交游的方士中不乏高超之人,便与他谈起。话头一起,果然投机,姚虔声音琅琅,娓娓道来,姚征听得入神,不时抚须颔首。

郑氏见他们说得兴起,亦问馥之:“吾闻馥之亦随仙家清修,不知却是何门。”

馥之闻言,看向郑氏,正说话的姚虔亦将目光扫来。

方士中不少人以“散人”为号,姚虔将她交给白石散人,本是为好照顾,家中得知后,却道白石散人是个方士,由此得出馥之离家修道的说法。姚虔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却也知晓若说白石散人是医者,家中说不定要反对,于是将错就错,对外说馥之命中有劫,须在出嫁前清修。如此一说,倒堵住了族中好些老顽固的嘴,馥之在众人眼中,也就成了仙家弟子。

馥之笑笑,也不澄清,答道:“是白石散人门下。”

白石散人?姚嫣听到这名字,心中诧异,她听说过许多有名的仙家,却不曾闻得什么白石散人。看向母亲,却见她笑眯眯地看着馥之,颔首:“如此。”

随后,众人又聊了些琐事,转眼,已是月上中天。姚虔见天­色­不早,向姚征说身体新愈,不敢迟歇。

姚征颔首,语重心长安慰几句,与郑氏离席相送。

“既都在京中,侄女当常来看看才是。”门前,众人相互道别之后,郑氏轻执馥之双手,笑道:“阿嫣与你年纪相当,又是姊妹呢。”

说着,她看向姚嫣。

姚嫣怔了怔,片刻,稍稍上前。她看着馥之,灯烛下,她缓缓漾起一个甜美的笑容:“馥之姊,待玄武湖菡萏开了,你随我等去泛舟可好?”

馥之看着她,­唇­边笑意微绽:“多谢妹妹。”

月光下,京城已不复白日里的喧嚣。骏马驰在街道上,蹄声音格外响亮。

下月,羽林会同期门在承光苑鲸池演练水战,皇帝亲自监督。此事年初便已着手筹备,顾昀与曹让日里往承光苑查看打造好的舟船,又与属下校尉探讨一番阵法,入夜方才返城。

城门卫士认得顾昀,忙启了门放他们进来,二人及几名随从一路向城内奔去。

转入一处道路时,前面忽然响起辚辚车声,未几,一辆马车驰过来。顾昀等几人向一旁轻巧避开。

马车窗上竹帘半卷,驰过时,映着街边人家灯笼的光照,车内女子半侧姣好的脸庞闪过眼前,顾昀猛然勒住缰绳。

“将军?”曹让等人发觉顾昀突然驻足,亦纷纷停下,赶回来问。

顾昀望着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口中微微喘着气。

“无事。”少顷,他转回来,对众人道:“走。”

夜风迎面拂来,仍带着些喧嚣留下的味道,晚春的暖意在其中夹着,暗暗浮动。

博士姚虔的住处,顾昀一早便知道了,正是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刚才那张脸,虽未看清,他却觉得不会错,马车里的人正是她……顾昀想着,深吸一口气,心中却觉得这般牵挂的心思实在不像自己,着实有些可笑。

没多久,大街在前方出现一处岔口。

顾昀收起缰绳,渐渐止步。

“我往城北。”他对曹让说。

曹让讶然,旋即明了,向顾昀一礼,道:“末将告辞。”

顾昀颔首,叱一声,领着自己的随从往城北而去。

“你三叔母一向如此,馥之勿往心上去。”奔走的马车上,姚虔见馥之一路未出声,缓缓开口道。

馥之一讶,将目光从帘外收回,笑笑:“馥之知晓,不曾在意。”

姚虔看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黯然。馥之­性­情通透明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将馥之安排得很好,可如今,他却惭愧自己多年寄情云游,竟没能再给馥之一个足以为她抵挡一切的家。

馥之却不知叔父心思,未几,她听到外面驭者报说家宅将至,稍稍整理衣饰,准备下车。

马车在西府门前停下,家人忙过来侍候。

“主公。”姚虔下车的时候,一名家人禀道:“有一人在此等候许久,说要亲自见主公。”说完,指指不远处。

姚虔讶然望去,却见一个中年人走过来,身上衣物齐整。

“公子。”那人在姚虔面前站定,微笑一礼:“可还记得在下?”

姚虔看着他,辨认片刻,目光倏而一深。

“叔父?”身后,馥之已经下了车,面带询问地看着他们。

姚虔看向馥之,面­色­已恢复和缓,温声道:“馥之先进去吧,叔父有故人,要叙些话。”

馥之神­色­诧异,看看姚虔,又看看来人。她没有违逆,答应了一声,面带疑惑地转身入内。

顾昀一路到了城北的新安侯府。

新安侯是大长公主现任夫婿窦宽的封号,这处府邸便是大长公主现局之所。大长公主两嫁,顾氏与窦氏之间到底微妙,顾昀平日也是不来的。

不过今晨去承光苑之前,新安侯府突然派来家人,说昨夜大长公主染恙卧床了。

顾昀当时有事在身,对那家人说一声“知道了”,便去了承光苑,好不容易忙完了,这才匆匆赶回。

新安侯府前早有家人望见顾昀,忙过来服侍他下马。

“我母亲如何了?”顾昀问。

家人低头答道:“小人不知。”

顾昀没再说话,跨入府门,径自往里面走去。

新安侯与顾昀关系淡淡,在朝中见到,二人向来不多言语,顾昀偶尔来看母亲,新安侯也极少露面。家人素知状况,也不引顾昀去见新安侯,却带他一路去了西庭。

西庭的正室之中,织锦帷帐半垂,烛火中,柔光流动。

顾昀由侍婢带入室中,一眼就望见了倚在绣榻上的大长公主。她似乎正看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发丝半绾,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一贯的贵态,却也真有几分病人的样子。

“母亲。”顾昀走过去,向她一礼。

见顾昀来道,大长公主面露笑意,放下手中的东西,柔柔地道:“我儿来了。”说着,指指一旁的茵席,让他坐下

顾昀依言坐在席上,看看她,片刻,道:“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大长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今日服些汤药,好转了许多。”自从离开顾氏,这个儿子便与自己素来不甚亲厚,这句问候虽是淡淡,她心底还是浮起了些暖意。

顾昀道:“如此。”少顷,他的目光却落在榻上。一个小小的妆盒甚为惹眼,形制奇巧,纹饰­精­致。

“这是母亲旧物,今日拿出来看看。”大长公主淡淡道。

顾昀颔首,没有接话。

“可用过膳了?”大长公主问。

“未曾。”顾昀道。

大长公主一笑,唤了侍婢一声,未几,家人鱼贯而入,将饭食摆到了顾昀面前的案上。“用膳吧。”大长公主微笑道。

顾昀来时便心知在新安侯府用膳是免不了的,看看母亲,颔首一谢,坐到案前。

烛光微微舞动,室中除了些细微的进食声和滴漏时而的落水声,再无动静。大长公主注视着儿子,目光脉脉。

待顾昀用膳完毕,大长公主让家人来将食器收走。便开始随意地向顾昀问些些近况,又问顾氏两位老人的身体。

顾昀简短答了。两人说着话,毫无默契,恰如素来一般。大长公主却似无所察觉,待滴漏至亥时,大长公主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母亲为你收拾了一见屋舍,就在后苑,我儿去歇息吧。”顾昀正要告辞,却听大长公主道。

顾昀诧异,想也不想,拒绝道:“不必劳烦,儿已吩咐家中留门。”

“无妨。”大长公主微笑:“我先前已遣人与那边说过,你来探病,须留一夜。”

顾昀惊异地看着母亲,眉头微微锁起。

“昀。”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他,轻叹口气:“你我年节至今,见过几次?在母亲这里留一宿也不肯么?”

那目光中带着几许慈爱,几许期盼,顾昀看着她,不语。

他心中长叹一口气,有些软了。

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话说到这个地步,呣子间的隔阂已再无掩饰。况且,她正在病中,自己若不应,只怕真会气出事来,罢了!

顾昀一礼:“谨遵母亲之意。”

大长公主­唇­边缓缓勾起笑意,双眸明亮,传命让家人来,领顾昀去歇息。

说是后苑,其实离西庭并不远。

转过两条花木浓郁的卵石小道,一处屋宅出现在面前。只见房门敞开,檐下灯笼蒙着红绢,光照旖旎温软。领路的家人对顾昀说,大长公主甚爱此处,平日里总来散步。

顾昀听着他说,没有理会。

“此处便是君侯下榻之所。”家人恭声道。

顾昀颔首,踏入室中。

这屋宅在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算宽敞。陈设也颇为周到,家具一应俱全,做工­精­致。房梁上垂下幅幅轻纱,盈盈的灯烛光中,似带着款款风情。最为显眼的是一张大榻,乌木泛光,周身饰以七宝琉璃,上面的被褥厚厚,锦缎为面。

家人把顾昀带到,便行礼告退了,出去时,轻轻阖门。

顾昀的目光在室中转了一圈,不远处的一只错金博山炉中,温香袅袅,气味拂来,只觉身心一阵松弛。奔劳一日,顾昀亦觉有了困意,正思索歇息,却听到门响,外面的家人恭敬地说,他们准备了汤沐,是否抬来。

顾昀应了声,门开启,几名家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了。

他们将浴桶放在一处玄底描红的漆屏风之后,兑好温水,又放上洁净衣物,向顾昀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顾昀见房门掩好,走向浴桶,动手除去身上衣裳,跨入桶中。

温水将身体包裹着,一阵舒泰。

顾昀将身体稍稍搓洗一遍,把头靠在桶沿上。水汽蒸腾,在烛光下,分外氤氲。鼻间似乎仍能闻到博山炉里的那股香气,若有若无,伴着水雾透入肺腑中,有一股隐隐的惬意。思绪好像也从脑中渐渐溢散出来,顾昀微微眯着眼睛,雾气在上方变幻,似乎勾勒着一片细腻的洁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间忽然多了些陌生的馨香,肩上亦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股柔柔的力道,抚在肌肤之间,只觉一阵酥软,竟有些燥热……警醒掠过脑海,顾昀猛然睁开眼睛,向后回头。

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女子,玉臂­祼­露,身上仅以薄纱轻围,白腻的肌肤和胸前起伏上的嫣红若隐若现。见顾昀回头,她们似一惊,皆睁着盈盈氺眸,却将红润的樱­唇­半张,似嗔似羞,声音娇柔如魅:“君侯……”

丹墀

温水的雾气在眼前轻撩,带着丝丝暗香,呼吸也变得被火炙烤着般变得灼热。

顾昀看着她们,心却似被冰水浇下,倏而冷却。

“出去。”他转过头去,嗓音带着胸腔的低鸣,平静而沉厚。

两名女子讶然相视,一女眼波微动,片刻,抬起柔若无骨的手伸向他的背上,语声绵绵:“君侯……”

“哗”地一声水响,顾昀的手臂突然向后用力一拂,女子猝然惊叫着跌向后面,漆屏“砰”地被撞倒在地上。另一名女子大骇,忙过去将那女子搀起。两人神­色­慌乱,再不敢造次,忙匆匆一礼,退了出去。

顾昀在浴桶中一动不动,少顷,忽然,他从水中站起来,离开浴桶。

一旁的椸上挂着崭新的衣袍,顾昀心中一阵厌恶,碰也不碰,径自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快步走出了屋宅。

西庭的正房,大长公主仍未歇息,却坐在案前,手执细狼毫,蘸着丹青,在洁白的纨扇面上细细描画。

外面忽而响起家人的声音,似阻止什么人,未几,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骤至,只听“铛”地一声,一样物事摔在地上,碌碌滚至大长公主案前,却是一只错金博山炉。

大长公主诧异抬眸。

顾昀站在面前,冷冷盯着她,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这是何意?”

博山炉摔裂的镂花中,温香淡淡。这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又至,两名女子进来伏跪在地上。她们身上衣衫稍稍凌乱,似是匆忙穿上的,脸上表情惊惧而苍白。

大长公主见状,心中已是明了,未几,却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笔搁下。

“倒不愧是我的儿子。”大长公主笑笑,片刻,悠然挥手,让那二女退下。她看着顾昀:“不过是两名女婢,还有点安神助兴的香,我儿不喜?”

顾昀目光逼人:“是新安侯的意思?”

大长公主轻笑:“是不是他的意思又有何妨?”她伸手拢拢身上的狐裘,目光在顾昀的脸上流转:“昀,我知你不喜他,可顾窦两家要修好,还须靠你不是?”

顾昀怒极反笑:“那是你爱做的事,勿扯上顾氏。”

“哦?”大长公主亦笑:“是么?我今日遣人去顾氏说要留你一宿时,那边可答应得爽快。我儿以为却是何故?”

顾昀目光如冰,冷嗤道:“自是大长公主威仪无边。”

大长公主却不以为忤,双眸扫过顾昀年轻的脸庞,神态悠然。“我知道你的心思。”她慢慢地说:“你和你父亲一样,一心想着立功疆场,拜将封侯,挣下荣光无限,可对?”

听她忽然提到父亲,顾昀神­色­凝住。

“莽夫。”大长公主声音突地一沉,­唇­边笑意消敛,双眸明亮:“你以为你拼命便会如意?你二叔父亦是拼命,落下重伤,却又如何?若无我和窦氏力阻,你以为皇帝不敢换了大司马?”大长公主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微扬:“你看看你身边的校尉郎官,庶族占了几人?再看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及列为属官,庶族又占几人?皇帝雄心勃勃,无论顾氏还是窦氏,如今天下士族都绑到了一处;你再出­色­,亦还是士族中人,却妄想想避到何处!”

顾昀睁大眼睛望着她,脸绷得紧紧的,只觉身上血液冲撞。

大长公主亦直直回视,目光锋利,似可穿透一切。

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地上,博山炉中的香早已熄灭,香气散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夜里渐起的丝丝寒气。

见顾昀不语,大长公主暗暗松下一口气,过了会,­唇­边再度漾起淡淡的笑意。她离开案前,走到顾昀身前,看着他,眸光温和,轻叹口气:“这许多­干­系,阿母亦是难为。不过昀可细想,阿母何曾害你?”

顾昀深深地盯着母亲,心中无数思绪翻滚纠结,他的目光渐渐黯下,却泛起一层莫辨的黝光。

“你何曾拿我当过儿子?”少顷,只听他低低开口道。说完,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

何万进到西庭室中的时候,只见大长公主倚在几上,以手支额,不知在想什么。面前,两个家人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地上一只摔得变形的博山炉和散出的香灰。

他想起刚才看到武威侯直冲冲地走出门去,似带有怒气,再观此情景,心中不禁一叹。

“公主。”待家人退下,何万上前,向大长公主一礼,低声道。

大长公主抬眼看看他:“回来了。”声音淡淡,似失了些中气。

何万颔首:“是。”

“见到他了?”大长公主问。

何万答道:“见到了。”

大长公主抬眸:“怎么说?”

何万看看她,恭声道:“他说,近来身体不适,恐难承情。”

大长公主没有言语。

何万稍稍瞥去,却见她目光微垂,似看着放在案上的一只小妆盒。

“如此。”片刻,大长公主道。

何万想了想,问:“小人是否过两日再去见他?”

大长公主却摇头,一笑:“不急。”她看看何万:“你去歇息吧。”

何万应了声,向她一礼,转身走开。没走几步,他突然回头看看大长公主,心中一定,停下脚步。

“公主。”何万道。

大长公主看过来。

何万犹豫一下,低低地说:“武威侯虽执拗,却到底是公主亲子,公主勿虑。”

大长公主微诧,看着何万,稍倾,­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望着榻旁花枝般伸展的铜烛台,点点烛火琳琅明灭。心中长叹,这世上,最教她拿不住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亲子了。

“我知晓。”她应道,似包含着无限疲惫。

何万不再多说,告声礼,退了出去。

“京畿附近农田,为各乡邑所有。今京中贵家,纷纷在承光苑附近置地建宅,强占农田,少则数十亩,多则几百亩。农人怨声载道,上告京兆府,无人理会。”玉华殿上,谒者杨铮手执玉圭向皇帝禀告,声声掷地可闻:“上月二十七,京畿乡邑失地农人联合再至京兆府上诉,竟被反诬作乱,当场打伤十余人。”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议论纷纷,京兆尹吴建则面­色­­阴­晴不定。

皇帝高高端坐上首,垂下的冕旒之后,目光淡淡扫过下面的众人。

“臣有一言。”吴建上前禀道:“谒者此言不实。京兆府从未接到农人告状。且据臣所知,京畿农田虽确有建宅之事,却有买卖,何来强占一说。”

听到这话,殿中有几人颔首附和,议论声却倏而收下许多。

站在中大夫之列的王瓒瞥着吴建,不由在心中一阵冷嗤。

吴建出身淮南大家吴氏,今年刚由京中士族保举,从属官升上京兆尹。此人才­干­说不上,做事却还踏实,只是仍少了些头脑。

杨铮此人,出身庶族,去年以郎官之身拔为谒者,靠的就是些揣摩的本事。贵族占田建宅一向层出不穷,京中世家,哪个没有?京兆府也有难处,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习以为常的事情,如今突然被摆到玉华殿上来说,杨铮必是有所倚仗,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吴建不出声便罢了,追究下来,只消推说不知,顶多是督察不严的过失;可如今他一口否认,到时证据确凿,却是渎职的大过,京兆尹便该换人了。

这都想不明白。王瓒暗自摇头。

“京兆尹既有疑问,下官可将证据出示。”果然,杨铮看了吴建一眼,忽然从袖中拿出几份文书来,捧在手中。

吴建见状,面­色­一变。

宦官将那些文书从杨铮手上拿起,呈与皇帝。

“此乃臣在各家地主手中收得契书,”只听杨铮继续道“上面条款印鉴俱是明了。承光苑附近乡邑,素来水土丰足,膏腴之地,每亩价在一万至二万钱之间,而普通田地,最低也可卖至五千钱一亩。而这些契书之中,均价不足一千,敢问京兆尹,如此情形,可算得强占?”

吴建面­色­隐隐发白。

不等他开口,杨铮又道:“至于京兆府包庇伤人,事发至今未出十日,所伤农人臣皆已备案,可随时传讯。当日有众多行人目睹,亦有证人可传,陛下明鉴。”

吴建闻言大怒,看向杨铮,厉声斥道:“明堂之上,而安敢惑众!”说罢,即转向皇帝,俯首便拜:“陛下勿信小人谗言!”

“谗言?”皇帝声音缓缓,将手中的契书翻了翻,突然“啪”地摔在御案之上,陡然发怒:“身为京兆尹,竟任由治下颠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话说?”

吴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郭淮!”皇帝看也不看他,沉声道。

“臣在。”御史大夫郭淮出列一揖。

“朝后会同廷尉署,往京兆府彻查此事。另,承光苑外所有宅地,已建或未建的都造册登记,若果真有属强占强买,即命退还,契书作废,先前所付之资不得索回!”

“臣遵旨。”郭淮恭敬礼道。

皇帝冷冷地将目光扫过群臣,怒气仍存,声音威慑隐隐:“朕就不信,刹不住这邪气!”言罢,他命令退朝。众臣应诺,上前行礼,皇帝却不等礼毕,拂袖而去。

杜若

天子盛怒离开,朝会在尴尬中结束,众臣纷纷退出殿堂。

王瓒随人流向前,走下玉阶的时候,不禁回头望了望。只见吴建仍跪在殿堂上,他旁边,几名平日里交好的大臣在似乎想上前去劝,却行动犹豫,未几,也跟着别人出了来。

皇城上的天空被厚厚的浓云裹着,有些憋闷。王瓒心中忽然生出些莫名的压抑,望望上方,脚步却快了许多。

突然,他看到顾昀的身影总从不远处过去,心中一动。“甫辰!”他喊一声。

顾昀闻声回头,见是他,停下步子。

王瓒口中不住告礼,分开众人,朝顾昀快步走去。

“午后东校场蹴鞠,去否?”王瓒问。

“午后?”顾昀抬眼看看天,片刻,点了点头。

王瓒笑笑,舒口气,觉得今日终于有了些乐趣,转身离开。

日头在午时终于露了一会脸,正当京城的人们以为这半­阴­不晴的天气要结束的时候,日头却又躲进了浓云之后。

宫城边上的东校场中,一众子弟的蹴鞠之戏却正热闹。

一只蹴鞠被踢得在校场上空高高飞起,片刻,直直落下。早有人奔至其下,准备接走。不料,眼见着蹴鞠要落到脚下,旁边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风一般地将蹴鞠截下,转身跑了开去。

“孟达!后面!”刚换下场来的王瓒朝张腾猛然大喊。

张腾回头,急忙带着蹴鞠一偏,躲过后面的暗袭。

王瓒大笑。他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顾昀在一块草地上仰倒,也走过去。

他们两人午后来到这里就上了场,整整练了一个时辰,直跑得浑身几乎虚脱才肯换下来。

王瓒亦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浓荫,只觉虽累极,却爽快得很。

他转头瞥瞥顾昀,只见他静静躺着,领口扯得敞开,双目闭起。王瓒亦合眼,片刻,道:“六安侯那儿子被你的蹴鞠击得腹痛,方才寻医去了。”

顾昀没有说话。

“今日何以这般猛力?”王瓒慵懒地问。

顾昀的眼睛微微睁开。头顶,天光透过树荫,白灼刺目。

“仲珩。”他忽然出声。

“嗯?”王瓒应道。

顾昀问:“当初从军出塞,可是你自愿的?”

王瓒讶然,侧头看去。只见顾昀眯眼望着头顶,眉间微微蹙起。

“不是。”王瓒淡笑,拔下旁边草中的一根青荑,在指间把玩:“可愿不愿皆由不得我。”他睨睨顾昀:“你呢?”

顾昀没有答话,却仍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王瓒素知这人喜欢话说到一半就不见下文,撇撇嘴角,将手中的草叶丢到他脸上。

顾昀拂去草叶,望过来。王瓒正待再问,却忽然听到张腾的声音:“仲珩!”

王瓒望去。

只见张腾奔跑过来,浑身大汗淋漓,挑了个地方,一ρi股坐下,向后躺倒。口里喘气:“累死了!爷爷!”

王瓒无奈地瞅了瞅他。这人自从在军中当了一回军司马,便学了一身行伍中的习气,开口闭口总爱带上一句粗口。

文远侯也不管管。王瓒心里想着,踢踢张腾的脚,道:“起来,不知疾走而倒易猝死?”

张腾把王瓒的脚撂开,“嘁”一声,不屑地说:“那等弱病,怎缠得上都尉我。”

王瓒不再理他,闭目养神。

“哦,是了!”这时,张腾却像突然想起什么,坐起身来。看着王瓒,两眼发光:“我昨日过东市,你猜我看到了何人?”

王瓒眼也不睁:“何人?”

“姚扁鹊!”张腾道。

王瓒一愣,睁开眼睛看他。

不远处,顾昀也忽然望了过来。

张腾笑着说:“我那时路过一间布铺,瞥见一女子在挑布,虽戴了羃离,却是撩开的,正是姚扁鹊!”说着,他一脸兴奋地问王瓒:“你说姚扁鹊如何来了京中?”

王瓒别过头去,声音像蚊虫哼哼:“我怎知道。”宜春亭会那日,张腾有事去了别处,故而不知姚馥之到场之事。

张腾挠挠头,自顾地叹息:“我那时可真想去同她招呼,却见她身边带了仆婢,怕失了礼数。”

王瓒闻言,差点没把眼珠子翻出来。这小子见了那妖女倒是知道礼数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无讽刺地说:“是啊,如此佳人,下回再见可不知何时了。”他倒宁可张腾粗人做到底,上前大声叫她“姚扁鹊”,把那妖女当游医的事抖得人尽皆知才好。

张腾却似没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看看身后,奇怪地问王瓒:“阿四不是在你身旁当了家仆?如何不见他来?”

王瓒不答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顾昀,岔开话:“我听说下月羽林期门要在鲸池演练水战?”

顾昀本听着他们说话,突然闻得王瓒问自己,看看他,颔首:“然。”

王瓒想了想:“下月?不就是濮阳王入京?”

顾昀­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然。”

众人皆一阵默然。

濮阳王,名钦,昭皇帝的第八子,穆皇帝和大长公主的庶弟,今上的皇叔。

传说昭皇帝甚爱此子,刚及冠时,就将富庶的胶东赐予他为食邑,封为胶东王。王钦也颇有才­干­,文墨­射­御,无一不通,声誉远扬。昭皇帝病重之时,朝中还曾在已立为太子的穆皇帝和胶东王之间有过一段争执。幸而昭惠何皇后的母家何氏当时强势,联合支持太子的众臣力挽狂澜,最终,昭皇帝在去世之前,下诏立太子为新君,而胶东王被改封为濮阳王,远赴巴郡。

许是昭皇帝爱子心切,担心自己去后,濮阳王会受人报复,故而将巴郡这山长水远之处封给他,让他远离京城是非。可这么一来,却着实给穆皇帝留下一个头痛的大难题。

巴郡山高水深,易守难攻,向来是要塞之地。濮阳王到了巴郡之后,笼络当地豪族土人,迅速稳住了根基。郡中多有盐卤,濮阳王着力开发,获利颇丰;又为人豪爽慷慨,厚待百姓,在短短几年间人望骤起。穆帝那时方即位时,北方鲜卑一度作乱,他无暇难顾,待胡患稍解再回过头来,濮阳王已将巴郡牢牢抓住。朝廷虽在巴郡有行政治军之权,暗中也换掉不少亲濮阳王的人,却仍是拿他无可奈何。巴郡百姓中知濮阳王而不知朝廷的,大有人在。

此事始终是穆帝一朝的心腹之患,穆帝在位十余年,与濮阳王之间的暗中交锋各有输赢,却始终悬而未决。如今新帝御极,问题自然又摆到了新帝的面前。

前年一场大火,将昭帝陵寝的山林建筑毁去大片。今上命重新修整,工程在去年入冬前完工了。本年又恰逢昭帝冥诞六十整,天下宗亲皆至帝陵拜谒,濮阳王亦不能例外。开春时,巴郡便有文书传至御前,言濮阳王五月来谒。

今上即位时,濮阳王称病,只派了国中的丞相来贺。而今年将至的会面,竟是今上登极以来第一次与濮阳王相见。此事­干­系重大,朝廷严阵以待,鲸池水战便是其中一项。

巴郡有大江横贯,其中土勇犹以善水战著称,而京中羽林期门亦素有演练水战的传统,楼船兵甲皆天下­精­锐,纵观前后,今上挑这个时候观演便不难理解了。

乐安宫的景仪殿上,太后笑眯眯地看着身旁的皇帝和下首的广陵长公主王宓洗漱净手,让宫侍撤去案上的食器。

“陛下今日少食,可是不合胃口?”太后向皇帝问道。

皇帝笑笑:“母后多虑,今日天气闷热,儿来前用了些瓜果,故而少食。”

太后颔首,王宓却在一旁道:“儿昨日与皇兄共膳,皇兄也所食无多,依儿所见,皇兄定是为八皇叔的事烦恼所致。”

皇帝瞪了王宓一眼。

“哦?”太后看着皇帝,问:“果真?”

皇帝在席上向太后一礼:“母后勿忧。”

太后笑笑,叹了口气,缓缓道:“想当年,先皇亦是为这濮阳王之事烦恼得常常吃不下饭,如今,却到了陛下。”她看向皇帝,正容道:“然陛下须谨记,长河非一雨之功,万里非跬步可就,濮阳王之事久矣,岂朝夕可解?而陛下身体关乎天下,若有所损害,则万事迟滞,其利其弊,陛下自省之。”

皇帝闻言肃然,向太后端正一拜:“儿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看着皇帝,脸上缓缓露出笑意。她让皇帝起身,教宫侍去盛些汤羹来。

“若说担心,母后倒更担心蓬莱宫。”她笑意盈盈,道:“陛下登极已三载,后位人选也该考虑了。”

皇帝一怔,笑笑,没有说话。

“皇兄后宫中不是有几位?”王宓眨眨眼,道:“儿见李夫人、梁夫人皆是贤惠的。”

太后笑起来:“稚儿,皇后岂是光贤惠就能当的。”

王宓脸一红,吐吐舌头。

太后却不再说下去,看向皇帝,和声道:“此事我已同太常卿说过,陛下也当心中有数。”

皇帝颔首:“儿知晓。”

顾昀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近全黑了。

他径自往汤室中洗浴一番,换好­干­净的中衣,走回房中。

“公子。”侍婢绿芜和另一名小婢见到他,忙上前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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