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颔首,到椸前拿起一件外衣,在身上穿起。绿芜见状,忙走上前去,伸手为他系衣带。
“不必。”顾昀却道,推开她的手,自己把衣带系上了。
绿芜的手停在空中,看看顾昀,收了回去。
“大司马可用过膳了?”顾昀一边低头整理着衫上的皱褶,一边问。
绿芜忙答道:“未曾,大司马那边刚来了客人,此时当正在堂上招待。”
“客人?”顾昀一讶,看着她:“谁?”
绿芜微微垂头:“婢子也不认得,听说是去年来送银瓣杜若的友人。”
顾昀怔了怔。
去年他一回到家中,便闻得叔父友人曾送来银瓣杜若的事。银瓣杜若乃奇珍药材,却早已罕迹,便是在京城之中也是有价无市。顾铣的身体在顾昀出征之时便已是日益沉疴,而银瓣杜若有吊命的奇效,若非他,顾铣怕是撑不到陈扁鹊来的。
如今听到那友人来了,顾昀心中一热,忙将衣服整好,转身走出门去。
绿芜一声未出,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片刻,回过头来,却发现不远处的岸上躺着一样物事。她走过去,只见那是一枚白玉坠,青丝络起,却无雕无饰。她看了看,认出来。这是去年君侯征战时带回来的,不知来历,君侯却日日将它收在身上。
如今却不知为何落下了。绿芜想着,走过去,正要将那玉坠拿起,却听到顾昀的脚步声又匆匆地回来。
顾昀走进室中,目光扫了扫,落在那白玉坠上,神色忽而一松。他上前将白玉坠拿起,看了看,握在手中。
“我晚些回来。”他说。
绿芜未及答应,他的身影却再度消失在了门外。
灯台早已点起了烛火,将回廊照得明亮。
顾昀一路走到顾铣宅院之中,登阶上堂,却不见人影。几个家人正收拾案上的食器,见到顾昀,纷纷行礼:“公子。”
“大司马何在?”顾昀问。
“禀公子,大司马方才与客人共过膳,现下都往东庭去了。”
顾昀颔首,又往堂后走去。
东庭灯火通明,顾昀还未到门前,便已闻得里面笑语声声,心中不禁一松。门前侍候的家人见到他来,忙进去通报,未几,请他入内。
顾昀知道那送来宝药的叔父友人也在里面,稍整衣物,走进门去。
室中灯光璀璨,香烟淡淡。顾铣倚在榻上,二叔母贾氏端坐一旁,当看清下首二人时,顾昀脚步微滞。
姚虔面容清癯,衣冠楚楚。
旁边,姚馥之端坐席上,脸颊映着融融烛光,皎洁如月。
白玉
两人目光瞬间相对,馥之望着顾昀,似招呼般,唇角微微扬起。
“甫辰来了。”榻上,顾铣缓声笑道。
顾昀移开视线,敛容上前,向顾铣一礼:“叔父。”毕了,又向贾氏见礼。
顾铣微笑,让他到一边坐下,对姚虔介绍道:“这是家兄之子,名昀,字甫辰。”说罢,转向顾昀,笑着说:“姚博士新来京中,叔父去年卧病,多亏博士馈以宝药。”
顾昀颔首,面色肃然,端正向姚虔伏身一礼:“博士大恩,昀感激在怀。”
“区区之心,君言过矣。”姚虔温文一揖。
谢毕了,顾铣又指指馥之,莞尔道:“这是姚博士侄女馥之,其父亦是叔父旧识。”
顾昀抬眼,馥之视线正正投来。淡淡的笑意漾上唇边,顾昀向她一礼:“女君。”
馥之亦面露微笑,在席上还礼:“公子。”
贾氏看看馥之,又看看姚虔与顾昀二人,柔声问道:“少敬君与甫辰俱在朝中,可曾见过?”
姚虔莞尔,道:“曾在宜春亭会上曾有一面之缘。”
“哦?”顾铣微讶,看看顾昀,片刻,轻笑了两声。
话音落去,却无人接话,室中忽而一时静下来。顾铣伸手往案上取水盏,贾氏上前,替他端上前。顾昀看向对面,发现姚虔正注视着他,烛火中,目光平静。
许是喝得太猛,顾铣突然咳了起来,贾氏忙把水盏放下,又是递巾帕又是拍背。顾铣咳了几声,摇头让贾氏停下,歉然望向姚虔:“唐突了少敬。”
姚虔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问:“孟贤身体至今未痊愈?”
顾铣苦笑:“比起先时已是大好,只每日仍咳痰,太医来看过数次,也不甚见效。”
姚虔沉吟,片刻,道:“虔侄女亦通岐黄,可为孟贤诊察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讶。
“贵侄女?”顾铣看向馥之。
顾昀亦是诧然,眼睛转向一旁,只见馥之脸上亦有些意外之色。
“孟贤放心,馥之幼时体弱,曾送至陈勰陈扁鹊门下多年,医术亦习得一二。”只听姚虔微笑道。
听得陈勰名号,顾铣夫妇更是惊异。
顾铣看着馥之,目光微怔。贾氏面上浮起一抹喜色,看看馥之,对顾铣说:“如此,请女君一探却是极好。”
顾铣本是陈勰救起,无奈他一去不返,如今听到馥之曾得其亲传,怎不喜出望外。顾铣垂眸沉吟,片刻,向姚虔一礼:“如此,有劳少敬及贵侄女。”
姚虔笑笑,馥之起身离席,走上前去。
顾昀心中亦是一松。
当时请得陈勰之后,馥之与陈勰的关系他便猜出了七八分,而那日在宜春亭再见馥之,他便也萌生出请她来为叔父医治的心思。只是馥之如今在人前已是世家中的闺阁女子,请她再以扁鹊之身示人却是不妥。不料今日,姚虔竟主动说出,倒为他省去一桩心事。
馥之自从知道叔父在氐卢山采得的银瓣杜若是给了顾铣,便已明白此人与叔父情分匪浅,听得叔父要自己诊察,亦并无多大惊讶。
见她到来,贾氏向一旁稍稍退开。馥之在榻前坐下,向顾铣一礼:“请大司马赐脉。”
她的声音轻柔,隐隐勾起些心底的过往。顾铣看着她,笑笑,伸出左手。
馥之将袖口稍稍挽起,手指按在顾铣的腕上。
香烟静静,烛光璀璨明灭。
顾昀看着馥之的侧脸,只见她神情专注,正与那时在塞外所见别无二致。她的头发垂在耳边挽作鬟髻,乌发雪肤,在烛光下映衬下,鲜明而柔和。他忽然想起那时在氐卢山,她为了寻叔父,竟跑到了那几乎寻不见路的洞里去;他为了救叔父,亦一股犟劲地满山找她。何曾想,两人所求之事竟有着如此不可言喻的联系,而叔父方才说与姚陵亦是旧识,却不知又有怎样的一段渊源……
“大司马经络通畅,伤病已是痊愈。”未几,只听馥之开口道。她面露微笑:“咳痰乃是大司马日里思虑劳神,以至气血郁积于胸所致,以汤药调理当是无事。”
这番话教闻者心中稍安,可是除了点出顾铣“思虑劳神”之外,其余却与太医所言无所差别。贾氏看看顾铣,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顾铣却似未发觉,只莞尔颔首。
过了会,家人呈来笔墨,馥之在案前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顾铣,道:“大司马依照此方,早晚服下,不日当好转。”
这番言语虽笃定,出自一个二八女子口中却未免轻易。贾氏心中半信半疑,看向顾铣,却见他将药方收下,神色慈祥而认真。
“多谢女君。”顾铣对馥之和声道。
馥之一礼,起身离开,回到席上。
宾主皆融融其乐,又聊了一会,姚虔想着顾铣身体未愈,不能打扰太久,便向顾铣告辞了。顾铣再三挽留,姚虔却一意婉拒,顾铣只得作罢,执意起身相送。
“你我难得相见,铣恨不能与少敬纵马远游,再复少时之乐。”门前,顾铣轻叹一口气,向姚虔道。
姚虔苦笑,安慰两句,亦慨然:“虔亦不复当年,何言纵马远游。”
两人皆相惜,这时,家人过来禀告,说车驾已齐备。姚虔颔首,与顾铣再致礼告别。顾昀站在顾铣身后,看见馥之过来,随着姚虔向他们一礼。烛燎伴着月光映在她的面庞和广袖罗襟上,愈加显得身影纤纤。她抬眸,目光经过顾昀,淡淡一笑,随姚虔转身登车。
驭者扬鞭,车轮轧在石道上,辚辚滚动,仆众手中的火把将车厢的漆纹照得光亮。顾昀站在门前,一直看着车马远去,待贾氏轻唤才回过神来。他随顾铣夫妇回去,正迈步,忽然觉得手中一直攥着什么。他低头,却见烛燎下,那白玉坠静静地躺在指间,泽光莹润。
“大司马如今身体日益康健,却看那些庶族小儿猖狂至何时。”亭亭如盖的古树之下,宗正王寅将手上白子落在棋盘上,冷冷地说。
侍中温容手中执黑,闻言,脸上挂起赞同的笑意。四周却再无别人附和,温容看向一旁,却见太常程宏口里嚼着果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层层砌起的假山下面,花木环绕,绿树成荫。十数名士人正列席而坐,品酒赏花,行清谈之事。一人正玉立其中,身姿修长,眉目俊逸生辉,口中侃侃而谈,声音悠扬悦耳。在座众人无不仰视,凝神倾听。程宏看着那人,浮胖的脸上泛陶醉的红光,竟似忘了棋台这边正议论的事。
无用的东西。温容瞥瞥程宏,心里冷哼。
今日,宗正王寅邀请京中相熟的士人到家中来叙。本是例行聚会,众人来到,却发现谢臻也在这里,无不喜出望外。谢臻,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自上次宜春亭会出现,便风靡京城。他面容俊美出众,风度翩翩,又文赋通达,口齿善言,闻者无不心悦倾倒,一时间,京中大小士族聚会,无不以邀到此人为荣。
温容对清谈之乐并无太多兴趣,将目光收回,继续与王寅博弈。
他们三人是众人中官位较高的,自到这棋台边上坐成一处,一开口就谈到了近来的朝事。新君临朝,将一些位置换成亲信之人本是正常,可今上的做法却与历来大不一样。即位这二三年来,他提倡用人唯贤,提拔庶族,不惜委以要职。
就在去年,九卿中的廷尉由庶族出身的邹平担任,曾在士族中引起一阵反弹。不凑巧,未过多久,朝廷大军出征西羯,议论声便一时压了下来。而现在才过半年不到,京兆尹吴建在朝堂上被庶族出身的谒者杨铮公然弹劾,皇帝命御史大夫郭淮并廷尉署查办,议论又掀了起来。廷尉署如今由邹平主事,对士族必无偏袒;御史大夫郭淮虽出身士族,却已老迈,早已是个万事推脱为上的。如此来看,皇帝的态度和吴建一案的结果已是毋庸置疑。
士族们自然愤懑不已,近来每逢聚会,此事必是首要。王寅和不少人都认为大司马顾铣归朝在即,必能与丞相何忱一道主持大局。
不过,温容却不这么认为。皇帝一意孤行,现今又早已不是前朝士族权势滔天的时候了,纵是大司马和丞相联合,能干预多少却不好说。
温容看着棋盘,手中棋子迟迟未落。
“……我家主公嘱小人相告,先生大才,将来必无亏待。”他想起前天夜里,那使者恭敬的话语。
温容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双目紧盯棋盘,突然,“啪”地落子。“公台,”温容抬起头,一脸懊恼,向王寅摇叹气苦笑:“容又负了呢。”
阿四站在边上,看着谢臻与士人辩论对答,从容不迫,声如珠玑。身旁溢着脂粉香气,座中不少士人皆面上粉白,而那日宜春亭会上那敷粉涂脂的少年竟又与自己站到了一起,眼睛望着谢臻,满是钦慕之意。阿四瞥瞥他,恍然又身处那日境地,有些郁闷。
那日随阿姊离开宜春亭会,第二日,谢臻便遣人将阿四的契书送了来。
阿姊拿到契书以后,马上扔到火里烧了,阿四当时好不开心,差点抱着她哭起来。以后的日子可谓悠哉,再无人支使阿四做着做那,阿姊好说话,姚博士亦是随和之人,阿四觉得自己竟比县尉家的儿子还逍遥。
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将一卷书册送去给谢臻。阿四虽不大喜欢谢臻,却知道自己受了他十万钱的大恩。常言知恩图报,阿四明白自己再卖上十次恐怕也还不了十万钱,寻思一阵,便想找机会至少跟谢臻说声谢。因此,闻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去送。
现在,他后悔了。
谢臻接到书册,受了谢,却不放他回去,说自己要出门,要他跟随。
阿四吃惊,立刻想说自己不是他的仆役。话未出口,却对上谢臻似笑非笑的目光,十万钱的事又浮上心头。知恩图报知恩图报……阿四想着,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顺理成章,于是,阿四来到这园中,又与这脂粉少年站到了一起。
那少年发现阿四的视线,转过头来,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
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阳侯?”忽然,少年开口了,声音细柔。
阿四愣了愣,回头,见少年看着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说话。阿四狐疑,点点头。
少年看着他,又看看谢臻:“你今日却是随谢公子来的?”
阿四再点头:“嗯。”
“何故?”少年问。
阿四皱皱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实说:“谢公子赎了我。”
闻言,少年杏目睁起,看着他,眼波流转。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问他看什么。却见少年忽而掩口,轻轻低叹一声:“真好。”那目光,竟是妒羡交杂。
阿四看着他,突然明白这目光何意,脸倏地通红,瞪他一眼,站到别处。
“娈童”二字于他并不陌生,以前在涂邑,谁家男孩乱跑,长辈便会吓他:“当心被人拐去做娈童!”
初时,他不知道娈童是何意,和别的孩子一样以为被人拐去做娈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来到京城,在王瓒的启蒙下,他才终于懂得了“娈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瓒第一次带他出去,见到一名弱不胜衣的貌美男子,王瓒指着另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人,对阿四谆谆教导:“那是他府中的人。”现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辙。
阿四觉得身上一阵寒栗,扭过头去,不看那少年。心里正气哼哼地,忽然,他听得一阵赞美之声响起。望去,只见谢臻正一边向众人长揖致谢,一边走了出来。
“回去吧。”谢臻向不远处对弈的几人致礼之后,走过来,对阿四说一声,便往来路走去。
“哦。”阿四顿时如获大赦,快步跟上。走两步,他回头看看,却发现后面满园的人都望着这里,目光满是期待和遗憾。
聚会似乎还未散,这人就这么走了?他心里一阵惊讶。
再看谢臻,却见那侧脸上神色安然,似乎毫无牵挂。阿四心中虽好奇,却也着实想快些走开,话咽回了肚里。
待终于坐回车里,阿四心情已是轻松不已。
“我回阿姊那里。”他对谢臻说。
谢臻淡淡应了声,吩咐家人上路。车子四周加了帷帐,再不复那日宜春亭会归来时,路人争相瞩目的盛况。谢臻端坐车中,闭目养神。
阿四一不打扰他,安静地待在一旁。
车子奔驰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却发现方向并未城西,忙出声叫停。
“我要去阿姊处!”他瞪着谢臻,重复道。
“正是去东市寻她。”谢臻眼睛微微睁开,不紧不慢地说。
阿四一怔。
只见谢臻又闭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东市看一处屋舍,岂不正好。”
羃离
浓云将下昼的日头遮得光照淡淡,似将有雨。东市的大街上却热闹不减,商贾们都赶着在收市前将手里的货物易出去,愈加卖力地与人还价。
马车走过集市,未几,在街边停了下来,外面的家人请谢臻下车。
阿四首先撩开帘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车旁,只见这里离东市并不远,街道两旁的屋面都店铺,行人亦不少。而马车停着的地方,也正是一间可作商铺的屋子面前,门敞开着,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谢臻也已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阿姊在何处?”阿四问他。
谢臻却不答话,瞥他一眼,让家人留在外面,轻拂广袖,径自迈步入屋。阿四见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后面。
屋子里有些暗,进到去,却并不狭窄,地上铺着一层简陋的草席,在谢臻眼里勉强算得上整洁。怎么看也是商贾的处所,馥之看这样的屋宅做甚?他心里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帘垂蔽的小门之后透来,谢臻脚步不停,一直走过去。
一阵说话声隐约传来,谢臻掀开竹帘,只见院中站着两个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装,手里还拿着羃离,却正与一个中年布衣男子说话,神情愉悦。察觉动静,二人齐齐望来。馥之看到谢臻,眉间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她的嘴张了张,却略一停顿,稍倾,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谢臻含笑上前。
“阿姊!”阿四高兴地跑到馥之身旁。
看到他跟着谢臻来此,馥之并不意外,微微莞尔,望向谢臻。只见他面上带着一贯的从容淡笑,眼睛却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谢臻微笑道:“这是我师兄。”
谢臻讶然。
男子一脸和善的笑意,向谢臻一礼:“河间卢嵩,幸会公子。”
师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听人说她清修之处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装束却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雾再起。
谢臻面上却神色不改,含笑还礼:“原来是卢兄,臻幸会。”
馥之知他心思,对谢臻道:“师兄学得一身精湛医术,今年出师来到京中,欲在此间开一处药铺。”
谢臻更是诧异。
馥之正欲再说,这时,不远处过来一个人,似乎是屋主,向他们一礼,说后院屋舍已清理干净,请卢嵩前去看看。卢嵩答应,向谢臻和馥之告礼一声,随那人走开了。
阿四见馥之顾着与他们说话,所谈的事同自己也全无关系,觉得无趣。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有小贩在卖饧糖,又想到怀里带着的几枚铜钱,心中早觉得痒痒。此时,便也见机向馥之说他去一趟门口。
馥之答应,阿四带蹦地跑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谢臻两人。
“馥之何时有一个医术精湛的师兄?”少顷,只听谢臻缓缓开口。
馥之抬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早知他有此问,馥之唇角弯弯,道:“他与我同师,自然医术精湛。”
“哦?”谢臻眉头微扬:“你师从何人?”
“白石散人。”馥之坦诚地说,面带浅笑,补充:“自名陈勰。”
谢臻怔了怔。陈勰是何人他当然知道,闻名天下的扁鹊,却在十年前退隐,不知去向了。没想到,传言说馥之拜在门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谢臻看着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着她,嗓音自喉间低低传来:“如此。馥之今日邀我来,却是为何?”
天边铅云的缝隙里露出斜阳桔红的颜色,大街上的人流还未散去,仍有卖饧糖的小贩背着竹筥守在路旁。
阿四出门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贩见来了顾客,笑逐颜开,忙将筥放下来,掀开上面的布。阿四看看里面的糖,拈起一点碎块尝了尝,觉得不错,便向小贩问价。
“一钱一两。”小贩道。
阿四想了想,道:“一钱二两。”
小贩笑笑:“小郎君,勿说我这饧糖是最好的春饧,便是次些的,一钱二两也没处买去。”
阿四皱皱眉头,心里嗤了一声。京城就是讹人,在涂邑,这般成色的饧糖一钱三两他都嫌贵,只是那时没钱买罢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处。
见阿四离开,小贩却急了,忙冲他道:“小郎君,二钱三两如何?可不能再少……”话音未落,只听“哗”一声,几枚铜钱落入筥中,一个豪气的声音道:“七钱,来十两。”
阿四闻言顿住脚步,回头,看到那人,面上一喜:“都尉!”
张腾骑在马上,见阿四叫得甜,亦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四跑上前去,只见张腾大汗淋漓,身上穿着单衣,却脏兮兮的,还留着几处泥印。阿四认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羡慕地说:“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张腾笑呵呵地说:“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过,远远便看到你,仲珩还说我认错!”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随即向他身后望去。果不其然,张腾身后不远,青云骢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着他,正是王瓒;旁边一匹枣红白颠骏马,上面的武威侯顾昀亦看着他,面色无波。
阿四脸色忽而难看。
张腾让手下仆役从小贩手中接过用荷叶包好的饧糖,递给阿四,问他:“你如何在此?”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这里的事,口里支吾:“我……嗯,自己走走。”说着,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后。
不远处的王瓒却没放过这眼神,顺着看去,望见了对面街边停放着的马车和家人,心中忽而了然。他冷笑,缓缓开口:“哦?莫不是姚扁鹊要行那商贾之事?”
顾昀亦看到了对街,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
阿四听出了王瓒口中的讽刺,登时双眉一竖:“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辰,那是谢公子买下送她的屋宅!”
“叔父说你近来在京中结交甚广?”院中,馥之望着谢臻,微微莞尔,片刻,不答却问。
谢臻扬扬眉头,唇边不置可否地勾起。
馥之笑意盈盈,继续道:“阿狐,你相识的人中若有谁得了病,可提提我师兄。”
“嗯?”谢臻愣了愣,随后,啼笑皆非。
他原先见卢嵩一身朴素打扮,以为资财缺乏,馥之找他来是为帮卢嵩借钱,不料,却是要他做牵线拉客的人。谢臻看着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堂堂世家贵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
“既是陈扁鹊门下,报上其号便不愁病人,何须用我?”谢臻道。
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师不许透露。”
谢臻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
看着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阵打鼓。
若说治病,其实庙宫里便有医药,百姓平日里得些小病,多是往庙宫里。可里面巫祝对于医术毕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飘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难,便是难办了。于是,自前朝开始,市中有了医家的医坊,宫里的太医署百姓碰不得,却可以去医坊求医,医坊便也渐渐兴起。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医坊中接触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户人家,自然低微了些。
馥之明白谢臻出身高门大户,无端要他给一间医坊帮忙自然不妥。不过据她所知,京中贵人富家多入牛毛,也并非人人请得起太医署的医官,大多也还是要到医坊请医的。卢嵩是陈勰弟子,医术不在话下,待日后名声壮大,医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卢嵩商量过,早已准备好了拿利钱分成来加以游说,正要开口,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却是卢嵩回来了。
“嵩琐事耽搁,怠慢了来客。”卢嵩歉然地向谢臻行礼笑道。
谢臻微笑,看看卢嵩,又将目光在周围屋舍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脸上。
“足下欲在此开设医坊?”谢臻移开视线,向卢嵩道。
“正是。”卢嵩颔首。
“京中医坊虽不少,但以足下之能,必可独秀于林。” 不等卢嵩再说,谢臻已开口,声音缓而清晰:“东市人多而广,足下初来京中,此间可以为始;然,东市流于市井,足下若图大计,将来起色之后,还须另谋他处。”
闻得此言,馥之望着谢臻,眼睛忽而明亮。
谢臻却看着卢嵩:“不知足下可明白谢某之意?”
卢嵩怔住,随即,面上喜色浮现,忙向谢臻一揖:“多谢公子指点!”
谢臻略略颔首,不再言语。
卢嵩还想说什么,这时,东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屋主正领着人抬些东西。
馥之见卢嵩回首相顾,笑笑,道:“师兄但去,我等自处便是。
卢嵩笑而点头,又向谢臻揖了两揖,口中告礼,再次转身走开了。
谢臻看着那边众人忙碌的身影,神色静静。
少顷,他回头,却忽而触到馥之的目光。她正盯着自己,明眸中盛满惊讶和笑意。
“阿狐如今竟也是乐善好施之人。”馥之笑道。
谢臻扬扬唇角,深吸口气,却转身朝门外走去。
馥之怔了怔,跟上去。
“你要回去?”她问。
“嗯。”谢臻淡淡答道,抬手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入前屋。
他高高的后脑对着馥之,遮去了那张脸上的表情,馥之心里忽而隐隐起了些小心。她望着谢臻的背影,片刻,脸上浮起笑容:“阿狐,我昨日做了甜糕,用的是新颉的带露海棠。”
“嗯。”谢臻仍是在前面走。
馥之咽咽喉咙,继续道:“你若想吃,稍后……”
话没说完,却见谢臻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馥之忙止步。
宽敞的屋里倏而无声。
光照淡淡,谢臻脸与馥之离得很近,俊美的轮廓上,深眸如墨,似乎隐约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
馥之望着他,正想张嘴,忽然,手上一动,羃离被谢臻拿了起来,片刻,盖在了馥之的头上。
馥之怔住,过了会,下意识地抬起手。
谢臻却没有让开,继续将手移到她腮下,将羃离的系带绑上。
“女子出门在外,时刻都要戴着羃离,可须记住。”他的嗓音在上方低低响起。指间的温热透过丝带触到皮肤上,带起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馥之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的手腕和袖口,只觉一股陌生的气息隐隐拂在鼻间,藏着些似兰似菊的味道,却极是恬淡。
未几,罗纱在眼前覆下,将上方的目光和呼吸隔去。
“知晓了?”谢臻的手收回,再问道。
馥之犹自发愣,片刻,点点头。脸上隐隐蒸热,薄纱下,只见他的唇边笑意深深,下巴的线条流畅而优美……
已是初夏时节,夜晚的庭中虫鸣阵阵,传到室中,愈加显得静谧。
馥之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手里的篦子梳着发丝,动作缓慢。
心里仍想着白天在那屋子里的情形,却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堵在胸中,脸上赧然。
幼时,大人们曾取笑他们是小夫妻。谢臻以前也曾帮她戴过羃离,甚至还帮她穿过衣服,的确亲密。可馥之却从不认为他们是男女之情。
馥之没有兄弟,却与谢臻自幼玩在一处,于她而言,谢臻是个如兄长如挚友般的存在。他们相互熟知,相互了解,即便分开许多年,当再次见面,两人的关系依旧如故……
可如今,同样的事却搅得内心不安起来。
是有了男女之防么?馥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无疑惑地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懵,那时,若非阿四拿着一包饧糖闯将进来,她几乎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想着,门上响起“吱”的声音,馥之的保姆戚氏捧着一叠收好的衣服进来了。
戚氏是除姚虔之外,馥之最亲近的人。自馥之三岁的时候起,戚氏便一直做她的保姆,即便后来姚陵夫妇双双仙去,她也还是留在馥之身边,一直跟到了姚虔家中。如今馥之随姚虔来京中,戚氏亦是跟来的为数不多的家人之一。
“叔父可睡了?”馥之问。
“还未曾。”戚氏道,走到衣箱前坐下。
馥之停下手中的篦子,望向戚氏:“为何?”
戚氏笑笑,道:“还不是阅那些策论。”
馥之闻言,颔首不语。叔父甚爱读书,每每坐下来,必先阅上一卷。只是,如今他身体不比从前,到该歇息之时,无论他做什么馥之也必定出面阻止……
“说来,也有一件趣事。”这时,戚氏忽然道。
馥之望向她。
戚氏问:“女君可记得那日主公提起的延寿宫筵?”
馥之颔首:“记得。”
延寿宫也在承光苑,为三十六宫之一,为太后所有。每年,太后总要在此宴请一回群臣及家眷,以示亲和恩慈。
戚氏笑道:“主公下昼接到宫中来帖,今年延寿宫筵改在本月,可巧,就在十五。”
庭桂
馥之讶然。的确凑巧得,这延寿宫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
她想了想,道:“无妨,邀去宫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却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宫筵不同以往,京中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
馥之闻言,微微沉吟。
自来到京中,常有人来邀叔父宴饮。但叔父身体不好,又不喜喧嚣,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后所邀,只怕叔父推却不得。思索一会,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难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过生辰?
“十五距今还有多日,到时再说不迟。”馥之道。
戚氏颔首,却又叹气摇头,一边将收拾好的衣箱阖上,一边说:“宜春亭会才过不久,太后又办延寿宫筵。老妇见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为皇家一向倡节俭,当是不同,如今看来,却是一样铺张。”
馥之笑笑,与她闲聊几句,见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
“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新安侯府中,新安侯窦宽将手中的纸帖看过,淡笑置于案上。
一旁,大长公主坐在胡床上,一名侍婢站在身后轻轻揉肩。闻得此言,她微微睁开眼睛。
“岂不正好。”大长公主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微笑:“这般好事,近来可是少有。”
窦宽看看大长公主,微微颔首。
年初以来,皇帝选后的传言再起,太后这次延寿宫筵,便着实来得耐人寻味。
说来,皇帝做太子时,本有太子妃窦氏,正是窦宽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窦妃病逝了。当时,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无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着。而登极之后,朝臣多次进言立后,皇帝却以初立未定为由一再拖延。
这般状况于窦氏而言,实为棘手。当年随窦妃逝去,窦氏曾陆续送了几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们之中有人得宠或诞下子嗣,借着先太子妃的名头,后位得来并非难事。不想直到现在,其中两人已成为了夫人,皇帝却仍绝口不谈立后。
想到这些,窦宽心中便是一阵恼火。
立后定坤,道理谁人不晓。后宫无主,太后便是尊长,皇帝既不热心,太后本该出面主持,谁知她竟也不加干涉。皇帝是何心思,尚须揣摩;而太后是何心思,窦宽却心知肚明。
太后母家郭氏,河内郡豪族。本朝以来,出过两位丞相,一位皇后,而现在的御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当年先帝为太子选妃之时,郭后曾一心荐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愿,终定下窦氏。窦宽明白,郭后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后,当然不肯再相与。
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后又被重提。与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满三年,此事却是再推脱不得了。这延寿宫筵,太后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大长公主见窦宽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挥手让侍婢退下。
“让阿荞同去吧。”片刻,她缓缓道。
窦宽闻言,将目光投来:“阿荞?”窦宽早年丧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荞便是那女儿,今年将满十四。
他想了想,摇头:“罢了。太后岂使我等遂愿。”
“那可未必。”大长公主却神清气定,放下茶盏,向窦宽浅浅一笑:“不过是个宫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这宫筵还剩什么。”
温容自太常府中宴饮归来,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气。
他由家人搀扶着,一路走进寝室,里面的侍婢见状,忙过来把他接住。
“我未醉!都出去!”温容却将她们挥开,脚步跌撞,一下卧倒在锦榻之上。
侍婢们知道他啊醉后的脾气,皆面面相觑。
“又醉了?”这时,温容的妻子曾氏来了,神色担忧地走进门。
侍婢们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头退到一边。
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卧着一动不动的温容,伸手过去,柔声道:“夫君……”
“我未醉!”还未碰到,温容却突然将手一挥,口里嘟囔着说。
曾氏收住手,见他又是这副模样,满脸无奈。
正犹豫,门外忽然传来家人低低的告礼声。只听环佩轻响,一个婀娜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前。
“妾拜见夫人。”温容新纳的妾侍傅氏款款走来,向曾氏一礼,身上幽香随着微熏的夜风,俄而盈盈满室。
曾氏面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这个傅氏是温容两月前在章台街带回来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颜色。温容自从得了她,夜夜不离,更是喜好上了宴乐交游,
曾氏以节制修身之理劝过温容几次,温容却不仅不听劝告,反对她冷淡了许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对夫君顺从,遇到这般事情,碰了几次壁之后便怯了。心中虽深恨傅氏媚惑温容,却不能拿她怎样。
傅氏见惯了曾氏的厌恶之色,不以为忤,自起了身,敛容低眉站到一旁。
“阿婵来了?”榻上,温容迷迷糊糊地问了声。
曾氏看看他,面色虽不豫,片刻,却还是站起身来。
“好生侍候。”她淡淡地对傅氏道。眼下状况,只有她能应付,再不喜也只得暗暗将气忍下。
“是。”傅氏恭敬一礼,声音柔柔。
曾氏看也不看她,带着随侍径自地出去了。
室中家人纷纷退走,傅氏看看两旁的侍婢,挥挥手,她们也应诺退下了。门阖上,只剩傅氏和榻上的温容。
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着的地方坐下,看向温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温容一动不动。
傅氏轻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药发了……”话音未落,温容突然翻过来,傅氏惊呼一声,已被温容一把揽倒。
温容面上仍有酒醉之色,却不见半点迷糊。他将傅氏压倒在身下,神色带着亢奋,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开她的衣带。
傅氏双颊桃红,娇喘连连,顺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却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听说了帝陵之事?”
温容的动作忽而一缓,抬起头来。
傅氏看着他,眉目间带笑含嗔。
温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着她的嘴唇:“你听到了甚?”
傅氏娇笑,不紧不慢地伸手为他宽衣,声音柔媚:“现今谁人不晓,上党温唯出黄金百斤,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温栩谒陵呢。”
温容眯眯眼,笑而不语。
傅氏望着他,心中念头转了转,紧问:“容郎莫非真让他来?”话刚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声。
“便让他来,又能怎样。”温容咬牙道,笑意更深,目光却冷芒乍现。
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顾府去察看顾铣病情。
不想,待家人入内通报,出来的却是顾昀。他走下阶,向站在车旁的馥之一礼:“女君。”
馥之微讶地望着他,片刻,还礼道:“君侯。”细论起来,这还是两人在京城里头一次单独见礼,虽彼此并不算陌生,称呼上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两人心照不宣。顾昀看着馥之,声音平和地说:“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还烦君侯引路。”
顾昀颔首:“女君请。”说着,转身向门内走去。
馥之看着他的背影,片刻,蹑起裙裾跟上。
从侧门入内,只见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庑廊,曲折廻转,庭院树木亭亭如盖,花草葳蕤芬芳。
馥之上次来走的并不是这里,只觉幽静雅致,隔着羃离,将目光将四周景色细细欣赏。再看向面前,顾昀一身素净常服,将俊朗的仪表衬得愈加利落齐整。
“府上园景甚好。”过了会,馥之道。
顾昀回头看看她,唇边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园,府中所植花木,皆经其手。”
馥之愣了愣,片刻,颔首:“如此。”再望向一旁,心中不由觉得有趣。谁能想到那战功显赫的当朝大司马,竟有这等闲情。
几句话之间,两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许多。顾昀没有再说园木,却道:“自从叔父服下女君的药,已好转许多。”
馥之闻言,心底一阵宽慰,笑了笑。想起两日来在家中,叔父总向自己问起顾铣的病况,这下他可该安心了。
“大司马自有吉相。”馥之道。
顾昀看着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将视线移开,望向前方。
游廊在曲折,经过一处水榭,没多久,一处楼阁出现在庭院之中。
顾昀带着馥之径自走到楼阁之前,馥之解下头上的羃离,交给同来的侍婢,随顾昀入内。
楼阁临着水池,四面窗格敞开,踏入其中,只觉连日的溽热一扫而空。顾昀回头,恰凉风拂过,馥之低绾的发间,几颗珍珠缀作步摇,与颈间肌肤莹洁相映。
“女君来了。”这时,顾铣慈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顾昀不及回头,馥之却已走过去,向案前的顾铣一礼:“馥之见过大司马。”
顾铣笑容满面,拢拢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书册,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
“叔父今日遣馥之来探大司马,不知大司马可仍有不适?”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顾铣问道。
顾铣微笑,道:“两日来,某已觉舒适许多,痰咳亦无之前激烈。”
馥之颔首,在座上将他细观,只见精神饱满,面色也较那日红润许多,的确有所好转。
“可否赐脉一观?”馥之问。
顾铣点头:“劳烦女君。”说着,将手伸出。
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礼,为他把脉。
池上的凉风自窗格中缓缓沁入,搅起案旁香炉中的轻烟,香气袅袅地四散开去。
顾铣静静地倚着榻,面前,馥之专心地看着指间,眼睑微垂,修长的眉下,睫如蝉翼,将漆亮的双眸稍稍遮去。
恰如当年。那女子低头将玉璜上的丝绦细细结上,过了会,抬起头来,脸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举起玉璜,说:“好了……”
顾铣忽而有些失神。
馥之平心静气,只觉指下,顾铣脉象甚为稳当,上次那股离乱之气已消去了许多,确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面前的人一瞬不眨的看着自己,一讶。
顾铣自知失礼,忙笑笑,转头去,向顾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备膳食。”
顾昀应下,正要起身,却听馥之说:“不必劳动。”
他讶然回头,只见馥之一脸歉意,对顾铣道:“大司马相留,馥之本不该辞。只是馥之稍后还须往别处,不能久留。”
顾铣面现诧色,掠过一丝失望。他却未再强留,少顷,微笑颔首:“如此。”他看着馥之,忽又问:“我听女君叔父说,女君爱草植之属,曾多有研习?”
馥之微讶,道:“略晓一二。”
顾铣微笑:“我后园中有一桂树,植已二十余载,年来甚不振,未知何故。可否请女君为某一观?”
馥之望着顾铣,片刻,点头:“自然可以。”
顾铣含笑,却又转向顾昀,道:“甫辰,叔父身体不便,烦带女君前往。”
东市
馥之随着顾昀,又回到了来时的那片青翠的园林之中。游廊曲折延伸,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那桂树就在前面。”顾昀说。
馥之点头,将目光向前面瞅瞅,顾昀个头高出她许多,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脊背。
再看看身后,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着,窸窣的脚步声,愈加显得周围幽静。
馥之望着游廊两旁,只见花木繁茂依旧,参差错落,相益得彰。
心里不禁又是赞叹。馥之的母亲甄氏,当年亦是好园,馥之小时候,家宅中的所有园地都像这般植满花木,阿母常常带着她去园中游玩,告诉她花木的名称和摆置的学问,馥之至今仍然记得。如今见这顾宅园林,扶疏间自有条理,竟也合乎阿母过去所说的治园之道。
“这些花木摆置亦是大司马之意?”馥之忍不住,开口地向顾昀问道。
顾昀看看廊外,道:“正是。”
说话间,游廊回转,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绿草如茵,翠竹幽兰掩映环绕,一棵桂树亭亭立在其间,足有四五丈高,枝叶繁茂如盖。
顾昀停下步子,转头对馥之说:“这便是叔父所说桂树。”
馥之颔首,望着那桂树,走下游廊。
几块形状各异的石板寥寥铺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径,面上已经被蹋得平滑。昨夜里的一场雨,将天空洗的明净。馥之走到桂树下,抬起头,阳光在枝叶间漏下,灿灿灼目。几只黄莺轻灵地跳在枝头,声音高低婉转。
“此树是我叔父年轻时所栽。”只听顾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缓缓道:“满园花木之中,叔父最爱此木,多年来皆亲自料理。”
馥之颔首,将桂树观察,只见枝叶茁壮。她挽袖伸手,想将头顶的一枝撷来细看,刚踮起脚,一只手却伸过来,将那树枝折下。
她转头,顾昀的脸近在咫尺,将叶间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点点落在上面,将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觉得心中起了一阵不自然,接过那树枝,将目光移开。
馥之低头看手中的桂枝,只见叶片油绿,其中两片却生了些黄斑,叶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样子。她再望望桂树和地面,树冠葱郁,也并无多少落叶,幸而这病还不算严重。
“如何?”顾昀的声音再传来。
“只是些许枯病,无甚大碍。”馥之望向他,笑笑,道:“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便会好转。”
顾昀点头。
馥之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梢头,脚步稍稍移动。阳光在树叶间变幻,黄莺扑腾飞起,穿梭如影。不远处,奉命等候在廊下从人正在闲聊,被一从绿竹挡住了身影。
“女君。”片刻,忽然又闻顾昀再度开口。
馥之望去,却见顾昀将手伸来,掌中,一枚玉坠温润无瑕。
她愣了愣。
顾昀看着她,深眸与身后的天光闪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没齿难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还于女君。”
馥之望着顾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顷,伸手接过。微风拂过发间,莺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气。”
顾昀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这时,馥之瞥见廊下的侍婢正张望过来。她看看顾昀,片刻,道:“我还须往别处,先告辞。”
顾昀颔首,温声道:“我送女君出府。”
馥之未再言语,笑了笑,随他离开桂树下。
出府的路并不如来时长,游廊转过两处庭院,门口已出现在面前。
马车已经备好,馥之与顾昀相互一礼,由侍婢搀扶登车。帏帘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识地抬眼,只见顾昀仍站在门前,双目望着这里。
驭者叱了一声,马车缓缓走起。馥之望着摇曳的锦帘,少顷,垂眸,那玉坠攥在手中,似乎仍带着些陌生的温热。
丞相长史何谡从署中回到家,下车便听家人说幼妹何氏归家来了,正在堂上见父亲。
何谡颔首,一言不发地走进宅中。
果不其然,还未到堂前,便听到一阵嘤嘤的啼哭声传出来,正是何氏的声音。
“……那廷尉到来,好生无礼……夫君就这么被押了去,仆从也不许带……我要去探望……竟说什么我是犯人眷属不得擅入……父亲……”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呜咽不已。
父亲何恺端坐上首,面色发沉。
何氏的丈夫吴建,原任京兆尹,几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产。皇帝当堂大怒,命御史大夫并廷尉署彻查。廷尉杨铮接下此案之后,即着手调查,短短几天,吴建的包庇行径便已证据确凿,昨日,廷尉署派人来将吴建从家中带走了。
“父亲。”这时,何谡上堂,向何恺一礼。
“兄长也来了,今日之事,要为妹妹做主!”何氏见到何谡,精神一振。
何恺皱眉:“阿郁!”
何氏泪流满面,捶席道:“女儿阖家受此大辱,定与那邹平势不两立!”
何恺脸一绷,正欲说话,却听何谡道:“父亲,今上此为,实欺我何氏太甚!”
只见他上前,沉声道:“如今情势父亲也见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儿横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门何曾受此欺辱?”
何恺闻言,眉毛倒竖地低斥一声:“你住口!”
何谡却愈加激愤,脸微微泛红:“父亲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却只加些虚号,便教父亲卸甲。岂不知当初若无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
“竖子!”何谡话未说完,何恺猛地将手击案,将兄妹两人吓了一跳。何恺怒气冲冲地指着他,骂道:“岂敢出此无君无孝之言!”
何谡兄妹听得此言,忙伏跪在地。
何恺怒目起身,一声不出地拂袖而去。
“阿兄……”堂上,何氏见父亲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着兄长。
何谡却没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目中利光渐聚。
乌云沉沉的压在天边,将黄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风中带着些凉凉的雨气,似正与与白日里积攒下潮闷鏖战。
顾昀骑马驰入城门,沿着大街往前。近午之时,他独自骑马去承光苑的鲸池查看羽林操练,看了几式,觉得尚满意,又回到京城里。
连日来,黄昏之后总开始下雨,连绵一夜。顾昀望望天,催了两鞭,想赶在落雨前回府。
天色渐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经渐少了,大道上空旷许多。顾昀一路向前,两旁的官署民宅不断向后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现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贩,
东市就在不远,顾昀走到一处路口,眼睛瞄向那边,似乎能望见极目处一片乌黑的宅铺。坐骑脚步稍稍踟蹰,顾昀收回视线,一打马,往旁边一处道路转去。
没走两步,忽然,路边一个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顾昀猛地守住缰绳。
“君侯。”那游侠儿打扮的年轻人见被他认出,面上尴尬地站在路旁。
“曹遂?”顾昀策马过去,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讪笑,道:“四处走走。”
他是曹让的亲弟,去年做了昭阳宫卫士,深得皇帝赏识,常护卫皇帝左右。今日虽无朝会,曹遂此时却该在宫城里才是。
顾昀疑惑地看着他,忽然,面色一寒。
“他在此?”顾昀紧盯着他,压低声音问。
曹遂神色一阵发虚,没有说话,却望向身后。
顾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皇帝素冠锦衣,腰佩宝剑,站在一处店铺的摊前,拿起摆放着的一只靛蓝色琉璃盏看了看,颇有兴味。旁边,几名卫士扮作布衣游侠,三两的站着,目光警觉。
店主人是个长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却生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过来。
见他手里拿着那琉璃盏,他“嘿嘿”一笑:“公子,这琉璃盏乃本店独有,别处可寻不到呢。”
皇帝抬眼瞥瞥他,弯起唇角笑了笑。
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琉璃盏,对皇帝恭敬地说:“公子且看,这色泽,深靛如碧。”说着,将指头敲敲盏沿:“其声如磬。”他得意地笑:“这等奇货,走遍东市也只此一处。”
天边吹来阵阵凉风,隐有闷雷滚动。
“不知卖几钱?”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静地问店主人。
店主人笑笑,伸出五个指头:“五万钱。”
皇帝扬扬眉毛。
“实不瞒公子,”店主人看着皇帝脸色,忙补充道:“小人这琉璃盏,来路可偏得紧。”他看看周围,突然压低声音:“全京城除了此处,便只有皇宫里才有。”
“哦?”皇帝看看他。乌云里的雷声更大了,路上经过的商贾一阵喧哗,都加快步子。周围卫士亦犹豫望来。
这时,皇帝瞅到一人正向这边快步走来,眉间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顾昀看到这里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没心思打招呼,走过去,目光严厉地将皇帝身边的卫士狠狠一剜。
店主人看到顾昀,讶然。
皇帝却不慌不忙,他转向店主人,朝店里望望:“还有什么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顾昀,对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么,滇南的翡翠,大秦的珊瑚,无一不有……”
“天将有雨,请公子回府。”顾昀出声打断,向皇帝一揖。
皇帝瞅一眼天色,心中沉吟。此番私自出行确是意气之举,他想看看没了执金吾在前开道的京城是什么样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顾昀撞破,回宫也罢。
他笑笑:“便回去。”说完,转身便要向几步开外的车驾走去。
“公子,这琉璃盏……”店主人拿着琉璃盏,满脸期盼地望着皇帝。
皇帝看看他,正要开口。这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铜铃声,望去,却是一队牲口贩子吆喝地赶着一群牛和马,匆匆朝这边走来
牲畜浑身骚臭,又刮着阵风,路人纷纷掩口。将经过店铺面前时,忽然,队中的一头牛斜斜地走了出来。皇帝等人看得清楚,忙让到一旁,只听“哗”的一声,铺上的货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
“天爷!”店主人惊叫一声,忙上前驱赶那牛。
“失礼失礼!”一个洪厚的声音传来,队中领头的牲口贩子忙跑过来,把牛拉住。
店主人看着满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贩子:“你赔我!”
“是!是!”贩子仍是赔笑,满脸的络腮胡子中间,眼睛却看向皇帝这边。
皇帝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纠纷,兴致勃勃。
顾昀却隐约觉得不对劲,看向周围,只见那牛马队里的其余商贩一下都围拢过来,手里拉着牲口,皇帝身边的卫士都快被挤散了。
顾昀眼角瞥到一人腰间寒光闪过,心中一凛,暴喝:“护驾!”
话刚出口,只见刃光乍起,商贩们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长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两名卫士措手不及,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顾昀踢起面前的一块木板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刃,抽出宝剑将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车!”
皇帝也已经持剑在手,却毫无惧色,一剑结果掉侧面扑来的凶徒。牛马受惊地拥堵在一起,将去路阻断了。顾昀大喝一声,用力带开面前的牛,皇帝正欲回身,突然,旁边一个身影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顾昀怒喝地将手中宝剑用力掷去,“噗”地一声,刃穿血肉,却是那店主人一声大叫,圆睁着双目横死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乌亮的短刀。
顾昀和皇帝皆是一惊,歹徒与卫士仍然缠斗,顾昀伸出手,猛然使劲,将面前一头牛生生推开。牛吃力,回头将犄角抵来,顾昀腰背上一阵剧痛。
“陛下!”他向皇帝大喝一声。
皇帝借着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车。
顾昀再不理会许多,奔到驭者位置上坐下,将鞭子狠狠一抽,马车发力向前驰去。
车轮飞驰,路上行人急急避让,厮杀叫嚣的声音一下被抛在了后面。
“陛下无事否?”顾昀赶着车,向皇帝问道。
身后却没有声音。
顾昀回头,皇帝坐在车上,却面色苍白,双唇紧咬,冷汗已浸湿了双颊。他的眼睛强睁着,却黯然无光,右手紧紧地握在左臂上,指缝间,血液隐隐发黑。
顾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头,思绪纷乱间,往见东市街口近在咫尺。
一个念头划过过心中,倏而明亮。
他暴叱一声,将缰绳偏转方向,马车直直朝东市奔去。
惊雷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惊雷猛地炸响。大风刮得飞沙走石,未几,豆大的雨点“啪啪”地砸下来。
街边的屋舍不断掠过眼前,顾昀驾着车,目光倏而定在在一处大门虚掩的铺面上,猛然拉住缰绳。再回头,皇帝斜斜地靠在一旁,双目紧闭,嘴唇发青。顾昀下车,使劲将皇帝负在背上,转身朝里面冲去。
屋内,两盏油灯点在壁上,火光摇曳。地面凌乱地堆着些木板和墙土,一人正蹲着敲敲打打。听到门“哐”地被撞开,那人吃惊的抬起头来,却正是阿四。
“姚扁鹊何在?”顾昀急急问道。
阿四见他这般气势汹汹的架势,愣了愣。未及开口,却听卢嵩的声音传来:“谁来了?”
卢嵩从一个木架后踱了出,见到顾昀负着皇帝,忙走过来。看到皇帝脸色,他一惊,问顾昀:“这位公子……”
“姚扁鹊何在?”顾昀没有回答,眼睛朝四下里望去。
“阿姊不在此处。”阿四道,声音嘶哑。
顾昀心一沉,看看皇帝,只见他面色更白,神志不清,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额边的鬓发已经浸得湿亮。
“这位公子身中剧毒,性命危矣。”这时,一旁卢嵩亦看清了皇帝的面容,吃惊道。
顾昀看向他,念头飞转。心知皇帝再拖不得,将心一横,道:“足下可是陈扁鹊门人?”
卢嵩怔了怔,讶异这陌生人何以知晓自己身份,转念一想,他刚才既说要找“姚扁鹊”,想来说的是馥之,忙一揖:“河间卢嵩,陈扁鹊正是尊师。”
顾昀还礼,急急地说:“某与姚扁鹊相识。今友人为奸人所害,还请扁鹊相助。”
卢嵩看看皇帝,又看看顾昀,颔首:“君子客气。”说罢,转头吩咐阿四即刻去自己房里将用具取来,又请顾昀到后宅中去。
雨越下越大,庭中的泥地像水潭一般。
卢嵩带着顾昀沿着屋檐来到一间厢房里,点上灯火,让他把皇帝放在席上。卢嵩在皇帝身边坐下,即刻给他把脉,过了会,又翻了翻眼皮口唇,神色沉凝。
“烦公子去取碗水。”卢嵩对顾昀道,说罢,撕开皇帝左臂上的衣袖,俯首到伤口上吮毒。
顾昀往左右看看,果然见不远处有水罐和碗,忙过去取来。
发黑的毒血不断被吮出,吐到巾帕上,黑红一片。没多久,门上一响,阿四端着个小木箱进来了。卢嵩接过木箱,又让他去烧些沸水来。阿四答应,转身再走了出去。卢嵩将木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药瓶,倒出几个黑黑的小丸,掰开皇帝的嘴,放进去。
“正元丹?”顾昀看到那些药丸的样子,开口问道。
卢嵩点头不语,却接过他手中的水碗,起身快步出去。未几,门外传来漱口的声音。
顾昀看看席上。皇帝仍无知觉,他却觉得心已经放安了许多。
没多久,卢嵩回来,又为皇帝探了探脉。顾昀看着他,紧问道。“如何?”
“有救。”卢嵩轻松地笑笑,说着,又将小木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些药粉,敷在皇帝的伤口处,边敷边道:“这位公子中毒虽剧,幸而时辰尚短,再晚一刻送来,嵩亦是无计可施。”
他说完话,却无人答应。卢嵩回头,却见顾昀已经倒在一边,没了动静。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顾昀动动身体,软绵绵的,腰下隐隐疼痛。
“……那是顾公子!”不知谁在说话,语带艳羡。顾昀望去,忽然发现自己置身在满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将他争相观看,目光充满欣赏和惊叹,堵得他乘坐的马车寸步难行。
“……尔形既淑,尔服既鲜。转侧绮靡,顾盼便妍。”有人高声赞颂道。
顾昀回头,父亲站在身后,满脸骄傲。他又将视线去寻母亲,却不见她的踪影。
忽然,旁边传来辚辚车声,顾昀望去,一辆华贵的鸾车上,母亲佩玉饰金,光华照人,却看也不看他,渐渐远走。
顾昀大惊,连忙去追母亲,却动弹不得。
“尔为顾氏子弟,虚名怎得立身!”叔父顾铣话语严厉,缓缓响起。
堂弟顾竣看着他,满脸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顾昀睁开眼睛。
阵阵清脆的鸟鸣传入耳畔,伴着丝丝晨风,颈间一片湿凉。腰间传来阵阵痛感,顾昀皱皱眉头,朝旁边望去。睡眼惺忪,一个纤细的身影侧对着他,坐在不远的一张案前。晨光淡淡,将她脸上的轮廓映得皎洁而柔和。
顾昀目光渐渐凝起。
察觉到动静,馥之转过脸,见顾昀正睁着眼睛看来,心中一阵欣喜。她从案前起身,走到顾昀的席边:“君侯觉得如何?”
顾昀望着她,眼前仍有些朦胧,昨日的事却在心头一桩桩的浮现起来,渐渐敞亮。
“无碍。”顾昀道,声音有些沙哑。说着,他动动身体,腰背上的伤被牵扯,传来一阵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轻动,我师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伤口缝合。”
顾昀不再挪动,却问她:“与我同来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来,现下正与光禄勋在隔壁厢房。”
听到光禄勋已经来了,顾昀的心中长长松了口气。他看向馥之,张张嘴,却觉得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
馥之了然,转头从旁边的水罐里盛出一碗水,用汤匙舀出一勺,送到顾昀嘴边。
顾昀看着汤匙,那犹豫片刻,稍稍张开嘴。
水缓缓入口,从舌尖淌向喉咙,一阵甘甜舒畅。
顾昀一动不动。自记事起,他便从不曾让人这般喂过,面上有些不自在。他看着那汤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间来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间,没有抬眼。
门外忽而响起些脚步声,未几,一人撩起半垂的竹帘踱步走了进来,正是皇帝。
馥之忙将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见顾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动。”说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温声道:“女君亦请起。”
馥之答礼,从地上起来。
皇帝神色轻松,他仍穿着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缠着布条,却精神饱满,全不见中毒时的样子。“不想女君亦通晓岐黄?”他看看馥之,道。
馥之知晓今早来此处见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隐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晓一二。”
皇帝颔首,没有说话。又看向顾昀,走到他的席边坐下。
馥之见他二人有话要说,也不再逗留,告一声礼,便退了出去。
柔软的衣裾消失在轻动的竹帘后,似搅起一缕轻盈的日光。
顾昀将瞥去的视线收回,却发觉皇帝正看着他。
“陛下身体可安好?”顾昀将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无事。”皇帝道,眉间却露出一丝疲惫。他懒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顾昀一眼:“倒是你,那医者说差点便伤到了内脏。”
顾昀笑笑:“臣无碍。”
皇帝看着他,冷哼:“我早说你一身蛮性,此番竟去与牛角力,幸而识得这市井中有良医。”说着,他忽而一笑:“不过,此间有一药童亦是有趣,昨夜见落暴雨,便将我那马车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报信,害外面一干人等乱了整夜。”
顾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与昀叔父有旧,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处得知此间有良医。”
皇帝淡笑,却没有接下去再说,片刻,转而道:“审琨做得不错,闻讯后即刻关闭城门,并报知太后丞相,行事倒果决。”
顾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贼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见踪迹,廷尉只搜了那店铺。”他伸手,将席上的一块磨得锃亮的山形木镇拨了拨,目光渐渐寒冷,缓声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
门外,日头已经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着头顶,暗暗地舒口气。
“阿姊。”门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过来。
馥之笑了笑,从他手中拿过羃离。阿四以前随他父亲学过些木工,此次卢嵩开医坊,馥之便让他来帮忙。早晨的时候,阿四突然跑回府来,说昨夜顾昀倒在了东市的医坊里。馥之吃了一惊,立刻出门。
走出路上,却感觉与往常很不一样,处处都可看到军吏,馥之的车被拦下询问了好几次。待她终于感到医坊,走进厢房里,竟看到刚刚转醒的皇帝。吃惊归吃惊,皇帝中毒,顾昀负伤,再与外面的警备联系起来。其中缘由馥之却不敢猜度,只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报知光禄勋。
馥之将羃离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备的卫士,又看向不远处,那个以出身庶族而闻名的光禄勋卿审琨正与站在屋檐下与卢嵩谈话,表情严肃。卢嵩显然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朝廷士吏惊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觉得自己在此久留无益,便朝他们走过去,向审琨款款一礼,说要告辞归家。审琨看着馥之,他知晓这女子身份,眼下皇帝已经无恙,倒也无须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应了。
“馥之。”馥之刚到门口,卢嵩赶上前来。
他面色犹豫,低声问:“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后院,片刻,却转向卢嵩,眨眨眼:“我且问师兄,若将来得入太医署,师兄可愿往?”
卢嵩愣了愣,皱眉道:“馥之这时开甚玩笑,我向来讷于人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来:“如此,师兄安心便是。只消好生招待,将来这医坊,京师之中必无出其右者。”
卢嵩看着她,似懂非懂。
馥之却不再解释,只轻笑地告辞一礼,带阿四转身离去。
暖阳
皇帝乘着车,在执金吾和卫尉的护送下回到了宫中。
守门的宫卫见到皇帝车驾,忙向两旁让开,齐齐致礼。车子入了宫门停下,皇帝换乘步撵,由宦官抬着,一路疾走向紫微宫。
还未到紫微宫前,却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望去,只见宫门前站着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宫禁的近臣,似乎正与宫前卫士争执。
“……教卫尉卿出来!老夫有话问他!”其中一人立在众人之首,声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卫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边,面上讪然不定,低声禀道:“臣命卫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没有答话,看向宫门前,唇边浮起一抹深长的笑意。
这时,走在前面的宦官清喝一声。
众人闻得望来,见到皇帝,皆惊诧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却不慌不忙,端坐着,待步撵行至众人跟前,看着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声音和缓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来了。”
“陛下……”程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满面通红,肥胖的脸上出了一层汗,化开了几道白粉。
皇帝却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后的侍中温容身上:“温卿亦在。”
温容没有抬头,从容答道:“臣今日轮值。”
皇帝淡笑,看看其余众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报知有司,朕之过也。众卿体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职属,不必挂怀。”
众臣皆应诺,向皇帝再礼。
眼见皇帝的步撵在卫士的簇拥下径自入了紫微宫,程宏从地上起来,只觉满心羞赧。
早晨的时候,他本要去宗庙查看穆帝祭礼的预备,却在路上被拦车询问多次,经过宫城外,又遇到温容,听他说起紫微宫禁入之事,便应他之请到紫微宫来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宫卫士说宫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时被阻的也有好些时常出入宫禁的臣子,拥堵在宫门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声载道。
温容对卫士说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内面见皇帝。卫士却坚决不许,说他们听从卫尉调遣。卫尉卿褚英出身寒门,一身武气,从来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闻得此言,顿时怒起,便对卫士斥责起来。
不想,竟恰逢皇帝归来。
程宏觉得身上汗湿了一片,突然后悔起来。皇帝对他们这班老臣向来不亲近,自己方才那番作为虽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里却只怕不太好……心里想着,程宏转头看向温容,却见他立在宫门投下的一片荫蔽之中,双眼望着那步撵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皇帝回到寝宫的时候,只见里面好不热闹。太后、王宓都来了,连大长公主也在,下首还有太医令和一众医官。
见他回来,所有人的脸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将他仔细打量,眼圈红红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头,朝里面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后下拜:“儿见过母后。”
太后看他精神充沛,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面上却愈加沉下,双唇紧抿,没让他起来。
殿中寂静一片。王宓看看太后,心中担忧担忧皇帝身体,向她道:“母后……”话刚出口,太后却冷冷扫来一眼,王宓连忙住口。
“你可知错?”太后盯着皇帝,缓缓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儿知错。”
“私自出宫,目无章法!”太后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厉声道:“传我令去,将昨日当值的宫门卫士以及一众从人全数押交廷尉!”
皇帝心中一惊,抬起头。触到太后怒目,复又俯首不语。
太后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趋出。
殿中又是一阵默然。
“罢了罢了,”这时,挨在太后身旁坐着的大长公主在一旁开口了,她笑笑,向太后劝慰柔声道:“陛下现在已经归来,太后训也训了,陛下知错便是。太后莫忘了陛下还有伤在身,太医令等一众医官如今还在外面待诏。”
太后听闻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缓。她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让宫侍去召医官入殿。
左右早已将一张软榻抬出,扶皇帝躺上。未几,太医令领着医官前来,向太后皇帝行礼,即刻为皇帝诊察。
“陛下脉象有少许虚浮,却平稳,静养几日便可。”待诊毕,几名医官略一商讨,太医令禀道。
听他这么说,众人皆大欢喜。
太后长舒一口气,颔首:“如此便是大好。”她看着皇帝,片刻,却忽而举袖拭目,轻叹道:“你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媪有何面目去见地下先祖?”她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颤抖,说着,将脸转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动容。
王宓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皇帝遇刺失踪的消息时,觉得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了,现在忆起都仍有后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又跑了出来。
皇帝忙从榻上下来,伏拜在地:“儿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垂泪不语。
大长公主亦举帕拭拭眼角,看着皇帝,樱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后早已倦了,与皇帝交代了些话,又与大长公谈了几句,便回宫歇息了。
皇帝须静卧休养,王宓也告退出去。
她并不觉疲惫,走出紫微宫,忽然见姑母大长公主也行将了出来。
“姑母。”王宓走过去,向大长公主一礼。
“阿宓。”大长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着大长公主精致的脸,不禁从心底赞叹。这位姑母年将四十,却保养得甚好,面容堪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丝毫看不出一丝黯淡。
对于这位姑母,王宓现下是满心感激的。
昨日凶讯传来时,大长公主正陪着太后在宫中道观参拜。众人一团忙乱时,她决然留在宫中,不停安慰她们母女,太后也得以迅速定下心来,联络丞相,号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问。
大长公主笑笑:“非也,我听闻你昀表兄也受了伤,还须往顾府看看他。”
这话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卫尉来报知皇帝和顾昀的消息时,她也在场。后来见皇帝安然归来,却不见顾昀,她的心早已稳不住了。
“昀表兄……不知安好否。”王宓轻声道。
大长公主看着她,唇边缓缓漾起笑意。她没有回答,却摒退左右,少顷,将王宓细看。
“我记得甫辰少时最爱吃樱桃,每到时节,阿宓总要将自己分得的樱桃带到顾府,可对?”她缓缓道。
王宓听到这话,双颊登时染红,目光满是慌乱。
大长公主却轻笑起来,声音柔和而慈爱:“阿宓何须羞赧,你的心思姑母岂看不出来?甫辰得你青睐,何其幸也。”
王宓心中一阵激荡,甜涩交杂,只觉脸像烧着了一样。
片刻,她却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嗫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
“哦?”大长公主注视着她,从容浅笑,掩口低声道:“甫辰年轻,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顾府都想先为他定个将来呢。”
王宓惊讶抬头,望着大长公主的笑靥,目光渐渐凝起。
顾昀坐在车里,望着街景在面前掠过。
马车的颠簸下,后腰上仍隐隐作痛。那日皇帝离开后,没多久,顾府也派家人来将顾昀接了回去。此后的几日,他只卧榻静养,卢嵩每日到顾府给他施针换药,也恢复得不错。
不过,延寿宫筵的日子渐近,承光苑那边也日益紧迫。虽有曹让接手,顾昀却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卢嵩允许,顾昀乘车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昼时分。车子奔过大街,东市近在眼前。
经过那日事发的店铺前,顾昀命驭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铺,只见大门紧闭,果然已是查封了。视线不由地再移向东市里面,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顶上,似泛着些柔光。
“君侯,可继续回府?”驭者问。
“先往东市换药。”顾昀道。
驭者应诺,赶车朝东市驰去。
东市常有车马载货通行,里面的小巷也设得宽敞。
顾昀的车子没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却穿过巷子,在卢嵩医坊的后门停下。小门虚掩着,顾昀让驭者和马车候在外面,径自走入院中。
药坊还未开张,进到里面,却只有阿四在堂上满头大汗地做木工。
“卢子出去了。”阿四看看顾昀,声音依旧沙哑:“君侯可是来换药的?”
顾昀望望四周,颔首:“然。”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药在何处,君侯要换药,我去拿来也可。”
顾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
阿四呵呵地笑,放下手中活计,跑到卢嵩室中拿出些调好的药粉和洁净的布条,带顾昀走到厢房里。
顾昀在木榻上坐下,宽去外衣。
“姚扁鹊可曾来?”他忽然问。
“未曾。”阿四坐在他身后答道,看着他精壮的上身,心中不禁啧啧赞叹。他将顾昀腰间的布条拆下,看到伤处,不禁心惊。那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却有些狰狞,痂皮暗红带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药粉,学着卢嵩平日的样子,将药粉倒在一块布上,朝猛地伤口敷去。
“嘶……”只听顾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昀回头怒目,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讪讪一笑。再看伤口,却发现里面竟出了血水,“呀”地惊叫一声。
“阿四?”一个声音忽然从院中传来。
顾昀定住。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声答道:“阿姊!”未几,一人出现在门前,头上羃离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正正相遇,看到榻上的顾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顾昀余光扫过自己赤祼的双臂,向略一馥之颔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气,坐正身体。
“阿姊……”阿四嗫嚅着,指指顾昀后腰:“淌血了。”
馥之见状,忙解下羃离,走过去,阿四忙让到一旁。
顾昀转过头去,只觉身后传来些若有若无的轻柔气息。
“去拿些药酒来,再烧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渗血的地方,少顷,对阿四说。
阿四如获大赦,飞奔出去,没多久,就把酒拿来了,又赶紧去烧水。
馥之请顾昀趴躺在榻上,洗净手,在榻边坐下,用布蘸满烈酒。
顾昀望着门外,下昼日光淡淡,风吹得竹帘轻轻摇曳。
腰上的伤处传来一阵凉意,片刻,刺痛袭来。顾昀眉头微微皱了皱,缓缓吐出一口气。
“阿四修理木器惯了,下手便不知轻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带笑的声音低低传来。
顾昀的脸枕在双臂中间,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将卢嵩的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条,为顾昀细细缠在腰间。
顾昀稍稍弓起身体,只觉肌肤上,轻柔的触感划过,却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扫去,只能看到一角广袖上光洁隐现的流云。
“不知师兄为君侯换药之后,还做何事?”馥之将布条打上结,问他。
“施针。”顾昀道。
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
顾昀回头,却见馥之正打开一个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银针光亮如丝。
“你要施针?”顾昀诧异地问。
“嗯。”馥之说,她看看顾昀,片刻,补充道:“去年冬时叔父病重,我学了些针术。”
“去年冬时?”顾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颔首。
顾昀回过头去,不语。
馥之用酒将银针细细擦过,看向顾昀的身体,认准|茓位,将针根根刺入。
谁也没有说话,室中静谧无声。
馥之布好针,静静坐在一旁。
顾昀伏在榻上,一动不动。他的呼吸平缓,背上微微起伏,沁着些汗气的光亮,似散着隐隐的热气。
馥之时不时地将银针拨动,目光却落在他背上匀称健壮的线条。
这人的皮肤也不全像脸上那么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间似带着某种陌生而神秘的气息,那日桂树下不自然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馥之面上有些烧灼,将目光移向门外。
“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脑海中响起那时在塞外,余庆吟给她听的诗。
“我那日出去,未见你。”顾昀突然开口道。
馥之讶然回头,看看他,明白他说的是哪日,道:“我归家了。”声音出来,有些干涩。
顾昀颔首。
这时,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馥之将银针收起。
“大司马现下如何?”她边收边问。
“这几日卢子为其看诊,又好了许多。”顾昀答道。
馥之闻言,笑笑:“我师兄乃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医术我也不及他。”
顾昀再颔首,没有说话。
馥之见他肋下还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将手握住。馥之吃惊,欲将手挣脱,顾昀却紧紧不放。
“可我只想你去。”他的目光望着门外,声音低沉,耳后却彤红:“我来此,也只想见你。”
蔷薇
馥之顿住。
顾昀转过来看她,目光炽热明亮,面庞潮红如霞。
手被他紧紧握着,热力传来,心跳也被阵阵催动,在胸中突撞。那声音仍徘徊在耳边,馥之看着他的侧脸,双颊倏而如炙烤一般,竟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她吸口气,开口道:“你……你松手。”话却在喉头里干涩地卡了一下,声音带上些不自觉的绵软。
顾昀看着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松开。
馥之即刻抽回手。
掌间一阵清凉,室中静谧,呼吸漾动的声音起伏可闻。
馥之望着顾昀,面上却愈加热辣。
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目光深邃灼人。她想转过头去,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心狂蹦得似乎要突出来一样。自己的心绪头一次这般不受掌控,羞赧间,却生出些隐隐的慌乱。
馥之突然从榻上站起身,不看顾昀,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傍晚光景,斜阳的光辉掠过屋顶照在阶前,微风拂面而来,夹着柴草的火烟味道。
院子一角,阿四正拿着斧子劈柴,见馥之出来,将手里的活放下。
“阿姊可是来要水?”他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黑黑的指印:“水还未沸。”
馥之走过去,脑中仍有些恍然,看看他,没有说话,点一下头。
阿四讪讪地笑:“我原想将晚间沐浴的汤水也烧好,可省些柴火,不料烧了许久也不见沸。”
“哦……”馥之心不在焉。
阿四看着她的脸,却一怔:“阿姊面上怎这般红……”
话未说完,馥之却已往前走开,头也不回:“我去看看水。”
阿四应了声,看着馥之的背影,心头正讶异,这时,却见顾昀也出了来。他已经将上衣穿好,一身齐整,也朝这边快步过来。
“你阿姊何在?”他问。
阿四抬手,指指庖厨。
顾昀不吭声,只朝庖厨走去。
庖中比外面要热上许多,灶膛里,火熊熊地烧着,大瓮里的水响着,似乎要沸了。
馥之站在门边上,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半边影子,一动不动。
“……我来此,也只想见你。”顾昀的话徘徊在脑中久久不去。
馥之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平复少许。摸摸脸上,果然是热得烫手。她看看四周,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又不禁懊恼。自己一向镇定,何以如此不自持……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馥之回头,却见顾昀已经来到,身形遮住了天边投来的晖光,面前一暗。
两相照面,馥之的脸再度烧起,却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躲开。
顾昀亦不出声,看着馥之,伸出一只手来。指间,一根银针细长光洁。
馥之愣了愣,片刻,伸手接过。
“我不欲唐突,也不愿教你难为。”只听他开口道,声音低缓,却带着些生硬。他注视着馥之,夕阳光照将他颊边的轮廓的染得炽红:“我后日再来,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
馥之脸庞上仍热气蒸腾,没有说话。
顾昀站立片刻,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晚风从院中缓缓吹入,姚虔穿着宽敞的衣衫,斜坐在案前看着书简。
他抬眼,馥之在药柜前将配好的药材细细捣研,却只低头将石杵磨着,许久也不见添药。
“女君。”未几,戚氏从门外进来:“庖人问你药可配好了?”
馥之回神,忙应了一声。随后,将臼里的药末倾出,又加上几味,用纸包起。
姚虔看看拿药离开的戚氏,又看看馥之,片刻,伸手拿过案上的水盏,却发现空了。
他正欲去取水罐,馥之瞥见,忙起身过来:“我来。”
姚虔微笑,看着馥之为他斟好水,端起起水盏喝一口,缓缓道:“馥之,何事虑心?”
馥之愣了愣,抬起头。
姚虔扬眉看她。
馥之笑笑:“无事。”说着,却转开视线,将一旁的几册书简拿起来整理。
姚虔莞尔,亦不追问,继续看书。
“叔父。”过了会,却听馥之出声唤道。
姚虔抬眼。
只见馥之望着他,想了想,问:“叔父当年如何识得大司马?”
姚虔一讶,笑起来,道:“那时我随你父亲远游至京中,不久便得以结识大司马。”
馥之颔首。京中之人对名士的追捧,从看谢臻这次来京的风靡之势便可窥得一二。父亲当年名气亦不小,结交顾铣那样的世家子弟也是容易。
“我听闻顾氏世代征战沙场,其子弟必一身武气,不想竟也与父亲和叔父相善。”馥之垂眸端起水罐,再往盏中加水,轻声道。
姚虔笑而摇头:“顾氏纵然一身武气也是世家,大司马当年亦好文才。你看武威侯,举止端正识礼,可有半分卤莽之气?”
馥之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看姚虔,只见他神色平和。
“如此。”馥之道,唇边漾起微笑,不再言语。
王瓒从署中回到府中,刚下车就听到家人来禀报,说雍南侯要他回去一趟。王瓒看天色尚早,觉得回家一趟倒也合适,便入府换上常服,乘车往雍南侯府而去。
到了侯府前,仆役忙来迎接。
王瓒下了车,稍整衣冠,问:“父亲在何处。”
“小人方才闻得君侯正在后苑。”仆役答道。
王瓒颔首,举步入内。
雍南侯一支,先祖乃开朝高皇帝五子,名磐,封汝南王。历经六世,传到王瓒父亲王寿手里的时候,王国早已不复,王寿也变成了一个五千户的列侯。
尽管如此,当年汝南王的家宅却保留了下来,高门大院,无论占地或气势,在京中皆排得上名次的。
王瓒看看面前严整的堂屋,却没有直走向前,转身朝一侧踱去,从游廊走向后苑。
这府邸多年来被用作本宅,早已分出许多院落。其中以园林相隔,倒也不显逼仄。游廊蜿蜒向前,转过一处花荫地时候,王瓒朝不远处望去,只见树影婆娑,背后露出一段矮墙。
往日的浮影又被勾起,王瓒脚步微微停滞,片刻,他看看光景,心中一定,朝那边走去。
墙垣虽矮,却修得很长。王瓒沿着墙根往前,脚下的草已经长得浓密,再不见从前那被自己踏得浅浅的小道。
没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漆痕斑驳的园门。王瓒走过去,却发现园门却敞开着,生锈的铁链垂向一边。
王瓒诧异,望向园内,走了进去。
轻风拂过,甜甜的芬芳迎面扑来。时近仲夏,园内遍植的蔷薇已开得繁盛。未经修剪的枝头伸展得高大,浅红的花朵灿烂地簇拥其间,放眼望去,一片娇美景色。
一棵高大的槐树下,茵席铺陈,侍婢环伺,三名衣饰华贵的妇人坐在树荫下,谈笑赏景。正中一人,是雍南侯长子王恭之妻沈氏。
“不想此园外面简陋,其中竟有如此花景。”一名妇人赞叹道。
“可不是。”另一名妇人笑道:“往日我等来从不见到,却是被长姊藏了起来,不肯轻易与人。”
沈氏轻摇漆扇,笑道:“不是我藏私,尔等不知,此处不是轻易入得的。”
二人一讶:“为何?”
沈氏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道:“尔等可知,过去君侯有一侍妾颜氏?”
“颜氏?”一人恍然道:“记得。莫非此处是她的居所?”
沈氏浅笑颔首。
另一妇人亦睁大眼睛,低声道:“就是那章台街的名伎?我听说当年雍南侯要纳她为妾,还惊动了宗正。如今……”
她话没说完,忽然有侍婢在身后惊呼一声:“呀,来了外人。”
几人望去,果然,一名男子从花园那头走过来。
两名女眷一惊,忙回避地举起纨扇。
沈氏眉头皱起,正要命从人去将那人拦下,定睛一看,却见是王瓒,话卡在在嘴里。
“见过长嫂。”王瓒悠悠地走过来,向沈氏一揖。
“原来是二叔。”沈氏微笑,却不起身,坐在席上还礼。
王瓒似笑非笑,看看四周,又瞥瞥她们,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一名家人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我听说府中近来换了囿人,便是你?”王瓒唇角一勾,问道。
那家人神色不定,看看沈氏,上前一礼,道:“正是小人。”
王瓒淡淡道:“可知错?”
囿人脸色一白,忙伏跪在地。
“去管事处领二十杖。”王瓒面色沉下,冷冷地说:“若有下次,定严惩不贷。”说罢,看也不看他们,拂袖转身。
“慢着!”这时,一旁的沈氏出声断喝道。她早已气恼难当,看着王瓒,怒极反笑:“二叔莫非忘了,府中一应内事,君侯皆已交与妾掌管。便是要处置家人,也须由妾说了才算!”
“哦?”王瓒瞥她一眼,冷笑,慢慢地说:“瓒不才,只记得父亲曾令,未经他授意,任何人等不得踏足此园。此人如今犯令,长嫂既要管,便交与长嫂,瓒稍后禀过父亲便是。”话音落下,王瓒转身离开。
后苑中,雍南侯王寿正坐在榻上听家伎鼓瑟,半闭着眼,指节轻轻叩着榻沿。忽然,他听到门外家人来禀说王瓒到了,倏而睁开眼睛。
果然,未几,王瓒走了进来,向他拜礼:“儿见过父亲。”
王寿挥手让家伎退下。
“孺子这么快便来了。”王寿在侍婢的搀扶下坐正身体,对王瓒道。
王瓒一揖:“儿不敢迟。”
王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这个儿子,有时是顽劣了些,却到底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年纪轻轻已得了封侯,不必再寄望他过身后分出的那点产业,想到这些,王寿心里便是一阵安慰。
他摒退左右,拿起案上的茶盏,喝一口:“延寿宫筵,你去否?”
王瓒知道此来会说起延寿宫筵,从容答道:“儿已与郭维等人约好,宫筵当日赛马助兴。”
王寿颔首。郭维是太后母家郭氏的子弟,与王瓒常有往来。
“为父近日曾到姚尚书府中做客,”稍倾,王寿放下茶盏:“见到他家长女,欲为尔求之。”
王瓒一愣。
“姚氏乃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与之结亲乃是大善。”王寿缓缓道。他莞尔,看看王瓒:“那姚尚书之女亦是佳人,宫筵上你可留心一观。”
王瓒静静地听,末了,一揖答道:“诺。”婚姻从父母之命,娶什么王寿自然会给他挑好,这倒无须挂心。不过,当王寿说起姚氏的时候,脑中却倏而浮起姚馥之的样子。
是那妖女的堂妹呢……王瓒心里暗想。
王寿见王瓒无异议,心中满意。末了,他沉吟片刻,道:“郭氏的子弟,你今后少来往为妙。”
王瓒讶然抬头。
王寿淡淡地说:“郭家是靠不住的。”
王瓒颔首:“儿谨记。”
王寿笑笑。坐了好一会,这时他觉得腰骨有些酸倦,伸了伸。他看看王瓒,挥挥手,和声道:“你在署中料理公务,想必也累了,回去吧。”
王瓒应诺,问候了几句安康的话,行礼退出去。
刚走到门口,王寿忽然出声:“仲珩。”
王瓒回头。
王寿看着他,意味深长:“你长嫂迟早要掌家,勿过于执念。”
王瓒目光凝起。想到刚才花园中的的一幕,忽而冷笑。
他望着王寿,一字一句道:“儿以为,父亲既应承母亲,便要做到。”说罢,向他一揖,头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疾雨
一日后便是延寿宫筵,日头升起后,顾昀奉召入宫,向太后详陈承光苑宫宴当日卫戍之事。
太后甚为满意,提起那日护驾之事更是褒奖有加,赐顾昀膳食,又赐其在宫中乘软撵。顾昀谢过太后,刚出乐安宫,却遇到紫微宫的宦官,把顾昀请到了御苑。
“甫辰今日棋技不佳,可是身体仍不适?”御苑的凉颠中,皇帝微笑地倚到几上,看着面前胜出二目的棋局,神色舒畅。
顾昀莞尔,没有说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下一口。眼睛瞥向殿外,只见柱影倾斜,已经午后了。
“那店主人查出来了。”片刻,忽然听皇帝道。
顾昀抬头。
皇帝看着他,声音缓缓:“他原本襄安侯家奴,三月前放出,租下了那店铺。”
“襄安侯?”顾昀讶然。
皇帝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继续道:“朕出宫城,至观城门戍卫,再经东市街口,见到少府制的琉璃盏当街摆卖,便走过去。”他轻哼一声:“倒是估得精准!”
顾昀心中一惊。
襄安侯正是刚刚退隐的元老,顾昀的表舅何恺。
那日事后,他曾询问过皇帝的近身卫士,得知皇帝近来曾离宫两三回,每次必过东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准了消息动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牵连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远,立国时,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几代人才俊辈出,亦是有名的后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骄横奢靡之风,即位以来,常着手整治。何氏支系众多且显赫已久,曾有几名子弟因犯事被罚,何氏族人心念与皇帝有一层外戚之亲,曾向皇帝求告,却屡屡碰壁。近来,京兆尹吴建受羁,其妻何氏领家人闯廷尉署而被廷尉邹平逐出之事,更是一时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顾昀沉吟。说来,何氏一族素来心高气傲,人脉深广,若要打听什么皇帝机密,并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牵连此事?”顾昀问。
皇帝看看他,不答却问:“甫辰有何见解?”
顾昀蹙眉,道:“臣以为,此事谋划之周密,而身后败露却未免太浅。”
皇帝听了,却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软褥上躺下。
“朕确实疏忽了些。”皇帝望着头顶的屋梁,过了会,低低地说:“这两年一心收拢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该仔细查上一查……”片刻,他的唇角弧度忽而弯起,望向顾昀,双目炯炯:“甫辰,有人确实比朕着急呢。”
顾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少顷,忽然坐起来。
“再弈一局。”他兴致勃勃地说,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顾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须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顾昀微笑:“是极要紧的事。”
太阳仍在天上挂着,天边却已经垒起了铅云,似乎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骏马拉着漆车,驰过京城大街,直奔东市。驭者熟练地将车驱入小巷,在医坊的后门停下。
车后的细竹帘掀起。顾昀从车里出来。他下意识地望向周围,只见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来到。
驭者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
无人答应。
驭者看看顾昀,见他看着门上,无甚表情。驭者只好转回头,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又干又沙。未几,门“呀”地打开,一名总角少年探出头来,正是阿四。
看到顾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卢子收药去了,过两日才归。”
“只有你在?”顾昀问。
阿四点头。
顾昀不答话,只将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双眉下,目光深沉。
驭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顾昀:“君侯……”
“尔且在此。”顾昀道,头也不回地推门入内。
“颍川细麻,必仲秋收下,冬日制好,曝于雪上,春暖再加遴选。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韧滑堪比蚕丝。”屋里,戚氏坐在织机前,手里灵活地摆着梭子,一边织布一边道。
馥之坐在一旁的席上,手里慢慢地将入柜的衣服折起
戚氏犹自说道:“看市中那些卖到五百钱一尺的麻布,与颍川细麻比起来也不知像什么。若是老妇,一钱一尺也断不会买。”
馥之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看着手上。
“……我后日再来……”那个声音又隐隐绕在耳旁。
心隐隐作乱,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窗外,只见天阴沉沉的,云如泼墨,似乎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那日从东市回来,馥之再没有踏出府中一步。两日来,她在家中不是摆弄药材就是看书,却时常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什么也没做。
她骗不了自己,顾昀的话终归搅得她不安宁。
入寝的时候,她总睡得艰难,梦境也是纷纷扰扰,时常晃过去年塞外的情景。馥之梦到顾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识的涂邑小院中。顾昀伸手来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却怎么也挥不动手……
谁说他不卤莽!馥之心里不无着恼。终身大事,三日晃眼便过,能思索出什么来?
她越想越觉得顾昀着实蛮横可恶。今日一早起来便跟着戚氏慢慢悠悠地做着做那,打算把时辰消磨过去,自己不在医坊出现,那日的事便算从未发生了……
“女君也须学学织布才好。”戚氏忽然叹了口气。
好一会,馥之才察觉她正与自己说话,抬头:“唔?”
只见戚氏看着她,满面忧愁:“哪个新妇不会织布,看颍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断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声音倏而又低低响起,馥之的脸忽而一热。
戚氏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摇摇头,继续织布。
她叨叨不止:“女君还是莫再弄那些药材,安心随老妇学学使织机才是,万一哪日嫁人了该如何是好……”
“轰”一声,天上惊雷突然打响。
二人皆吓了一跳。
戚氏余惊未平地抚抚胸口,轻吁口气。
落大雨也好。
馥之望着黑压压的浓云,心想,那人如果还在医坊,兴许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这里,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出来,此人一向固执,见自己不去,会在医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东西放下,从席上起身。
“我往东市一趟,不久便归。”她对戚氏道,话音未落,已经走出门去。
闷雷阵阵滚动,大街上的沙尘被风卷起,行人步履匆匆。
马车疾驰过东市,医馆的屋舍已经出现在前方,可望见虚掩的大门。
馥之下了车,隔着羃离的薄纱,只见门缝里头黑乎乎的。
卢嵩的医坊还未开张,却已有不少人前来问询,其中不乏一些贵胄之家。故而他现下虽不在屋,却交代阿四在白日里留着门,有人来问也好告知一二。
有问有答,自己来此,乃是不愿矫情,教人小觑。馥之在心里对自己说,深吸口气,快步朝门内走去。
厅堂里光照极暗,一应案台箱柜却已经做好,散发着新打桐漆的气味。
“……西边架上的还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银杏子!”阿四发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似满心焦急,不知在跟谁说话。
馥之心一顿,脚步却不由地慢下。
通往后院的门上垂着竹帘,天光的在帘后闪动,馥之伸手将它挑起。
院中大树的枝叶被狂风吹得“沙沙”乱打,前面的屋檐下,盛药的簸箕摆得满满的,面前一人正弯腰将装满银杏子的簸箕搁下。
听到响动,他忽然抬起头来。
馥之手扶着门帘,看着他,一动不动。
顾昀目光定住,在阶下缓缓直起身来。馥之看到他的额边,汗水湿透了鬓发,在面颊上泛着亮亮的水光。
“你……”馥之张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竟移不开眼。
顾昀看着她,如墨的双目中,却焕然盛起夺人的光采,英挺的双眉舒开,脸上渐渐漾满笑意。
“哗”的一声,面前几只簸箕翻向一边。
馥之不及惊叫,只见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过去。
“你终是肯来见我!”顾昀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在紧贴的胸腔处震荡传来。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松手!”
顾昀愈加大笑起来,用力地抱着她不放手。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打在两人的身上,却不见一点凉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劲,转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边,强烈的心跳突撞着,与自己两相应和。蝉翼般的薄纱下,脸像要熔化一般的烧灼……
“勿忘了草垛上还晾有薏……”阿四刚拿着斗笠从庖里出来,话未说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倾盆而下,溶溶荡起的水雾里,两人的身影相拥伫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
延寿宫(上)
浓云带着浅浅的墨色积在天边,天空仍飘着微雨。通往承光苑的道路上却已经行走着许多车驾,从人前呼后拥,似乎丝毫不惧路面上的泥泞。
“女君再这般倾靠,衣裾可就皱了。”车里,|乳母将姚嫣坐姿扳正,不许她倚向一旁。
姚嫣顺从地坐正,没有说话,任|乳母拉平深衣上的皱褶。她垂目看去,檀色的衣裾上,织锦如霞。
这衣服是母亲郑氏为她备下的。
秩比六百石以上的臣子,庶族中人屈指可数,士族却比比皆是。故而此番延寿宫筵,平日与姚嫣熟识的贵人之家,竟无一落下。
姚嫣得知这消息后,心想这宫筵不过又是宜春亭会那样的场面,穿往日出去交游的那些衣裙便是。不料,昨夜里,一向对姚嫣衣饰不加干涉的郑氏却忽然将这深衣拿给她,让她今日穿着。
“那是太后的宫筵,阿嫣须庄重些才是。”郑氏看着她,目光含笑。
姚嫣看看身上这衣服,起初,她曾担心深衣严肃。待穿起来,发觉它美而不俗,贵而不倨,颜色又恰与她年纪合衬,不禁佩服阿母眼光果然过人。
“依老妇所见,女君入京以来,最好看的就是今日。”|乳母替姚嫣整理好衣饰,上下打量一遍,满意地说。
姚嫣笑笑,却望向一旁,心思似乎随着那车帏起了些微微的漾动。
听说前些日子,谢臻已经入朝做了秩六百石的议郎。却不知今日,他可会来?
延寿宫建在承光苑北面,四周有众多宫苑相拥,位置不算偏僻,却遍植苍松翠柏,自有一番清幽的景致。
馥之下了车,朝不远处的姚虔走去。轻风拂过,她裳上的帛襳长髾舒展扬起,身姿如画上仙娥般婀娜。
姚虔看看她,不禁微笑。馥之对衣饰打扮向来不甚刻意,姚虔也习惯了这个侄女简单的样子,不想今早出门,见她穿了这身垂髾,竟教人眼前一亮。
“叔父笑甚?”馥之看着姚虔,不解地问。
姚虔含笑不语,只向宫门走去。
他们来得稍迟了些,宫道上的人并没有许多,乐声从宫墙那边阵阵传来,似乎宾客已经齐聚了。宫门前,戍卫的羽林郎将来者身份一一查对。姚虔将宫帖从袖中取出,正要递上,忽然看到羽林郎后面走出一人来,皮甲锃亮,正是顾昀。
“姚博士。”顾昀看到姚虔,亦是一怔,随即上前行礼。
姚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只见他身姿赳赳,衬得面容英俊无匹。
“君侯。”姚虔微笑,一揖还礼。
顾昀亦莞尔,片刻,目光移向他身旁。视线相对,馥之望着他,瞳中柔光流转,却忽而转开眼睛,面上红晕隐隐。
“博士请入。”羽林郎已经查验过宫帖,向姚虔一礼。
姚虔颔首,正欲抬步入内,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女子谈笑之声,他突然顿住脚步。
众人望去,只见仪仗俨然,羽扇高高撑起,大长公主和广陵长公主乘着步撵,在宫侍的簇拥下走来。
宫前卫士纷纷行礼。
王宓一眼看到前面的顾昀,笑意盈盈:“武威侯原来在此。”
顾昀神色从容,向她一礼:“殿下。”随后,又向大长公主一揖,淡淡道:“母亲。”
大长公主颔首,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姚虔身上。
“姚博士也在。”王宓也看到了姚虔,温和地说。
姚虔行礼,声音徐徐:“虔见过殿下。”
王宓莞尔,向大长公主介绍道:“姑母可听说颍川……”
“少敬,别来无恙。”话没说完,却听大长公含笑开口。
闻得她的话,几人无不面露讶意。
姚虔却神色不改,目光扫过大长公主明丽依旧的面庞,片刻,俯首一礼。
馥之见姚虔与大长公主神色,心中隐隐觉得有异,不禁看向顾昀,却见他也面带疑惑。
“姑母识得姚博士?”王宓好奇地问。
大长公主微笑颔首:“旧识了。”说着,却看向馥之,柔声道:“若我未估错,女君便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没想到大长公主竟会知道自己,愣了愣,行下一礼:“馥之见过殿下。”
大长公主唇含浅笑,将她略略端详。
“虔告退。”这时,姚虔却淡淡开口,向她们一礼。
王宓应允,姚虔再礼,转身朝宫内走去。
馥之随着姚虔离开,转身时,再瞥向顾昀,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和。馥之心中忽而一暖,唇角不觉地扬起,快步跟上姚虔。身后,王宓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担忧:“武威侯有伤在身,还须多多将养才是……”
延寿宫中果然已是宾客云集。如盖的古柏下,众朝臣携家带眷,过目之处,无不华服高冠,入耳尽是雅言琅琅。
姚虔领着馥之踏入庭中,一些相善的人看到他,纷纷过来行礼。姚虔不住地与旁人见礼,面上始终浮着淡淡的笑意,却并不停下,只一路向前。
馥之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叔父自从入了宫门,情绪便有些异样。心中疑惑,却不好问出口。她朝四周环视,远远望见谢臻素冠鹤氅,正与几名青年臣子说话;又瞥见那在塞外识得的军司马张腾身着劲装走入人群,转眼就不见了。除此之外,这庭中大多都是些面生之人。
“四弟。”这时,一个声音忽然自前方而来。
馥之望去,只见姚征面带笑意,朝他们走过来。
“三兄。”姚虔走上前,向他一揖,馥之亦行礼。
姚征含笑还礼,毕了,对姚虔介绍身后同来的一名中年人,说:“四弟可见过雍南侯?”
馥之抬眼,却是一怔。
那中年人衣衫宽大,方面阔额,双目极有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名锦袍弁冠的青年,竟是王瓒。
“虔幸会。”姚虔向雍南侯施礼道。
“寿久仰姚博士之名,得遇幸甚。”雍南侯忙还礼道,满面笑意。言罢,他指向王瓒 ,道:“此乃息子瓒。”
王瓒看向姚虔,一礼,朗声道:“瓒见过姚博士。”
姚虔还礼。
姚征抚须对他笑道:“四弟,雍南侯家中才俊辈出,这公子年刚弱冠,却已封了虞阳侯。”
“姚尚书过誉。”雍南侯摇头笑道。
馥之眉梢暗扬,瞥向王瓒。只见他唇角微微弯起,神色谦逊恬淡,似乎毫不为他人夸赞而忘形。
似乎发觉馥之在看,王瓒忽然将目光转来。
馥之知道此人断不像面上那般温文,稍稍别过脸去。
“这位女君……”雍南侯忽然看到馥之,询问地看向姚虔。
“乃是长兄之女,自名馥之。”姚虔答道。
馥之向雍南侯一礼。
雍南侯看着馥之,微微颔首。他早闻姚陵的事,也听人说起过姚虔收养了他的女儿。如今见到馥之,不禁稍加打量。
“果然佳人如玉。”雍南侯向姚虔道,笑容中带着怜惜的慨叹。
正说话间,殿堂上忽而传来钟磬之声,众人望去,只见宫侍已将殿门敞开。
“可入席了。”姚征对姚虔道。姚虔颔首,与姚征几人往殿上走去。
延寿宫正殿颇为宽敞,馥之走入殿中,只见几百案席铺陈得齐整如列。上首一道漆屏,在两侧鹤形枝灯的辉映下,嵌金凤纹流云光彩照人。
馥之看到三叔母郑氏与一名贵妇谈笑地走过来,后面跟着步履款款的姚嫣。
“夫君方才还说,怎迟迟不见叔叔。”一番见礼后,郑氏举扇浅笑。
姚虔道:“昨夜阅卷,故而起迟。”
姚征笑道:“四弟向来专致学问。”说着,几人一番揖让,在席上落座。
“馥之今日甚美哩。”郑氏看向馥之,笑吟吟拉起她的手,向后席走去。
“叔母谬赞。”馥之谦道。
郑氏笑意愈深:“女子家,总是穿得精细才好。”
馥之抿唇莞尔,没有说话。眼睛瞥向一旁的姚嫣,只见她侧着头,似乎在望着别处。耳边发髻低绾,两支嵌珠步摇端正地Сhā在发间,衬得面庞生辉。
她们正待落座,方才的贵妇忽然走过来,邀郑氏母女与她们坐到一处。郑氏婉言两句,颔首答应,带着姚嫣坐到隔席去了。
两侧变得空荡荡的,馥之并不介意,自顾地走到席上。
刚坐下,身旁忽而传来一阵窸窣声,倏而一暗。馥之转头看去,却是王瓒正在旁边一席坐下。
王瓒看也不看馥之,坐定后,优雅地摆置衣袍,旁若无人。
馥之转过头去。
这时,只听一声高亢的唱喏传来,殿上语声忽而压下。只见殿前,彩幡华盖,两列宫侍捧花持扇前行,太后身着展衣,在皇帝的一手虚扶下缓缓而来,大长公主及长公主列次其后。
殿上众人忙离席伏拜。
太后满面和色,待落座,吩咐众人起身入席。堂下钟磬合鸣,乐声琳琅。宫侍鱼贯而入,往各席呈上菜肴。
馥之望向上首的太后和皇帝,又看看他们四周,并未见顾昀。今日他又是戍卫,许是不会来这宴上的……馥之心道。
“今上看不到你。”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馥之转头,只见王瓒睨着她,目光略略地将她上下打量,表情玩味:“看到也不济,垂髾虽丽,然不为太后所喜。欲得青睐,便当收敛。”说着,他微微扬起下巴:“就像她。”
馥之顺着他的示意望去,不远处,姚嫣正与一名贵女轻声说话,身上的深衣端庄温婉。瞬间,心中心中忽然了悟了些什么。
“竟无人提醒你么?”王瓒慢悠悠地说,唇角傲然勾起,带着深深的得意。
馥之心里觉得好笑,不理他,只将眼睛看向别处。果然,殿中的年轻女眷着装,竟一反平日花团锦簇之气,代之以正服。心中不禁觉得新鲜,来京中两三个月,皇帝选后的事她也听说过几回,只是不想会这般近在眼前。
王瓒见馥之并无甚反应,有些意外。他正要再说话,这时,几名同僚持爵过来邀他去上首拜敬,王瓒不好推辞,只得离席同往。
“老妇许久未出来,这筵席上竟又增了许多妙龄佳人。”受过几轮大臣礼拜之后,太后看看殿中,向皇帝微笑道。
皇帝神色平和,亲自为太后盘中添菜,道:“母后在宫中久坐,常出来走走也是好的。”
下首的王宓正与大长公主闲聊,听到皇帝这话,转过头来,笑道:“皇兄此言甚是,这延寿宫也不见母后来过几回。”
太后看皇帝一眼,浅笑不语,端起茶盏轻抿。未几,内侍唱禀御史大夫郭淮领家眷前来拜敬。太后闻言抬头,放下茶盏。
只见郭淮领着妻子和长子一家前来,在御座前行礼叩拜。
太后和蔼地让他们起来,与郭淮问候几句。郭淮神色恭敬,一一对答。
“这可是阿卉?”少顷,太后看向边上一名样貌温驯的少女,向郭淮问道。
郭淮含笑:“正是老臣孙女阿卉。”说着,示意那少女上前来。
少女羞涩满面,低头上前。
王宓好奇地望过来,旁边,大长公主唇含浅笑,纨扇轻摇。
太后笑眯眯地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好一会,抬头对郭淮叹道:“上次见她还不及老妇肩高,不想如今竟已出落得这般丽质。”说着,眼角目光稍稍转向一旁。
皇帝含笑地看着他们,无所表示。
“太后实过誉。”郭淮谦恭道。
太后笑意仍盛,又将阿卉看了看,命内侍将一只精巧的银丝香囊赐予她。
郭淮一行人拜谢,下阶而去。
“母后再食些脍鲤,此季正是肥美。”皇帝微笑,将几片鱼肉匕到太后盘中,神色平静。
延寿宫(中)
过了会,内侍又报尚书姚征并博士姚虔携家眷前来拜礼。
太后应允,停下象箸。
未几,一行人来到太后榻前,由为首二人引领下拜,口中念寿。
太后受礼,和蔼地教他们起来,看向当先二人。姚征上任时曾来拜见,太后自然认得;而旁边一人,面目清癯,生得一股俊逸脱俗之气。
“这位想必便是新任姚博士。”太后微笑道。
姚虔深深一礼:“姚虔拜见太后。”
太后颔首,又看向他们身后的郑氏等人,笑道:“君夫人亦至。”
郑氏忙引姚嫣和馥之上前,款款下拜行礼。
太后目光落在郑氏身旁的姚嫣身上,将她眉眼衣饰微微打量,问道:“这是府上女君?”
郑氏恭声答道:“正是小女。”
姚嫣手肘被郑氏轻触,忙低头上前行礼:“嫣拜见太后。”
她的声音低而温婉,衬以衣装上的一袭檀色,更显闺中女儿娇憨之态,皇帝也不禁多将她看了看。
感到面前的目光投来,姚嫣有些紧张,只敛眉观心地站在原处。
“此女亦然?”少顷,却听太后又问。
姚嫣怔了怔,微微抬眼,却见太后正看向自己身后。:
“此乃姚伯孝之女。”郑氏未及回答,一旁的皇帝却已缓缓开口。
太后微讶地看看皇帝,又看向馥之,颔首:“原来如此。”
馥之上前,向太后一礼:“馥之拜见太后。”
太后让馥之起身。视线在她的容颜上流转,又落到她围裳纤纤垂下的襳髾上,片刻,却倏而转向大长公主,道:“老妇听闻,公主曾见过姚伯孝。”
“正是。”大长公主浅笑颔首,轻叹道:“如今睹此女之容,亦有所忆。”说着,眼眸微抬,姚虔神色安然,静立一旁。
太后微笑,不再多言语。
一番交谈之后,姚氏众人再拜过太后,退下殿来。
姚嫣跟在郑氏身后回到席上,只觉心仍扑扑乱跳。
同席的两名贵女见她返来,纷纷凑过来问她拜见时如何如何。姚嫣一一回答,却觉得声音仍发虚。她不自觉地将眼睛瞥向殿上。一人的侧影在远处端坐,殿上语声琅琅,似隐隐能听到那清朗的话音……
“与你一起的那女君是谁?”一名贵女指指隔席的馥之,好奇地小声问她。
姚嫣张张嘴,方才殿上情形回到脑海中,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你怎不知?那可是姚伯孝之女,阿嫣长姊哩。”另一人笑着说道。
那贵女了悟地颔首,望着那边,低叹:“果然姿容无双。”
姚嫣淡淡笑了笑,没有言语。
馥之坐在席上,一旁传来谈笑之声,看去,发现王瓒已经坐回来,正同邻席的人阔论。
似乎察觉到这边的目光,王瓒突然将桃瓣双眸睨来一眼,片刻,又转将回去。
馥之不理他,自顾地将水盏端起,轻啜一口。
这时,忽闻一阵笛箫琵琶之声。馥之抬头,只见十几伶优执乐器款款坐于殿上,一列俳优着各色衣服立于前。
众人见有优戏助兴,声音顿时低下,上首的太后皇帝等人亦将目光投去。
只听清越的歌声倏而响起,一名优人身着彩衣,面敷白粉,眉眼勾画着浓黛,且步且歌,徐行入殿而来。
馥之凝神细听,那优人口中唱的乃是周良之事。
前朝青州有府吏周良,有勇力,闻名远近。其母卧病,夜梦神谓之东山绝顶有灵药,可治愈顽疾。母告知周良,良欲往。乡人告之东山有白虎,劝其止步。良曰:“力大何畏!”毅然前往。于是至东山,途中果遇白虎,良搏斗而不敌,啖于虎口。
优人歌声浑厚悠扬,自有一番磅礴气势。
“踏谣,和来!踏谣子兮,和来!”每唱一叠,身后众友皆击掌叩节,齐声和道。
太后觉得有趣,向皇帝道:“此戏甚新颖,老妇从未看过。”
皇帝含笑,道:“此戏名曰‘踏谣子’,在东海郡盛行已久。数日前东海公嫡长孙温栩入京,将此戏献来。”
“东海公嫡长孙?”太后讶然,想了想,了悟:“其父可就是那为帝陵献享殿的温唯?”
皇帝道:“正是。”
太后看看殿上仍舞蹈的优人,沉吟片刻,道:“东海公之事,老妇亦久闻,乱长幼之序,实不可取。”她眉头微皱:“只是温唯如今已是商贾之人……”
“母后此言,儿也曾想过。”皇帝缓缓道,容色稍正:“然温唯为商乃事出有因。废长立幼既悖于礼法,而朕无以作为,如何教天下人心服?”
太后看看皇帝,颔首不语。
殿上踏谣已唱至三叠,完毕时,一个扮作白虎的优人来到,作张牙舞爪之态。白面优人身体一转,以搏斗之状,同白虎优人舞于殿前。乐声疾作,只见彩袖横飞,身姿矫健。
“这周良实枉死。”王宓看着忧戏,忽而道。她看向大长公主:“人虽勇,却如何斗得过白虎这等凶兽?其母竟许他前往。”
大长公主微笑:“阿宓如何知道其母未劝阻?”
“稚子之言。”太后道。王宓望去,只见她轻抿一口茶,唇边含笑,缓声道:“周良岂不知白虎难斗,知险而往,方乃孝义。”
桐渠自鹭云山下的大泽中引出,横贯承光苑一角,向东汇入灞水。两岸遍植桐树,当此时,桐叶青碧如翠,随风摇曳,煞是惹眼。
延寿宫筵完毕之后,太后又往校场观赛马。殿中众人也由内侍请到桐渠岸边登舟,随同前往。
“待到下月桐花开放,池水遍涨落英,更是绝景。”舟上,郑氏对姚嫣道。
姚嫣颔首,兴致勃勃地望向两岸。
渠水清澈,碧波荡漾。百余丈宽的水面上,舟行如织。太后和皇帝乘坐的大舟以香柏造就,舟首雕龙,张以凤盖华旗。两旁各有一列小舟,宫女持花而作濯歌,悠扬相伴。
正张望间,不知谁叹一声:“何佳人也!”
姚嫣望去,见不远处,一只大舟正驶过。姚征和姚虔皆在舟上,正与两三人交谈。舟首处,谢臻广袖素冠,凭栏而立;身前却站着一女子,乌发低绾,衣袂襳髾在风中如轻烟舒展,飘然若飞。
“襳髾这般穿着才最是美丽。”郑氏身边的一名贵妇朝那边看了看,不无称赞地品评道。
郑氏纨扇轻摇,笑而不语。
姚嫣望着那舟上两人,双眼一瞬不移。馥之似乎正专注地说着什么,谢臻看着她,微微低额,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意……河风吹在脸上,带着些日光的白灼。姚嫣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抬手将纨扇遮起,别过脸去。
校场高扬的旌旗很快出现在视野中,为首的柏舟渐渐停下靠岸。等候在堤上的宫侍一阵繁忙,将太后和皇帝等人迎下舟去。
馥之所乘的大舟也在边上泊稳,舟人将桥板伸出,架在岸上。
谢臻顺着桥板两步下了岸,刚回头,却见馥之也登上桥板,步履轻盈地走到了岸上。
馥之稍整裙裾,抬头,却见谢臻盯着自己:“何事?”
谢臻目光玩味:“馥之甚敏捷。”
馥之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边的舟上望去。只见几名宫侍守在桥板两侧,正将一名贵女颤颤巍巍地搀下来。那贵女纨扇遮面,踱着小步,脸上满是小心,姿态惹人心怜。
馥之笑笑,却岔开话题,道:“你上回可说过伯父背痛?我师兄治腰背甚是了得,可请他到颍川为伯父一诊。”
谢臻看看她,不置可否。自从方才在舟上,这女子就一直与自己说些在外行走的趣事,如今却突地提起卢嵩,好像自己总惦念着要他来报恩一样。
“颍川路遥,劳动卢子便不必了。”谢臻唇角勾勾,神清气定地说:“倒是如若白石散人肯来,谢氏阖家必洁室焚香以待。”
馥之哂然。
这时,姚征和姚虔等人也已下舟,朝这边走来。两人不再说话,跟着众长辈一道往校场走去。
先太后何氏甚好纵马之乐,穆皇帝特地将离延寿宫最近的一处校场翻修,在场边筑起十几丈高的楼台。每至节庆,宫眷臣子在台上宴乐观赛,为承光苑中的一大乐事。
馥之随众人登阶走到台上,只见上面修得甚为宽广,巨木构起的屋顶可蔽日遮雨,如凉殿一般。台上人头攒动,姚虔一行人走在前面,时时与人揖礼客套。馥之静静地在后面跟着,正要迈步踏上一处台阶,忽然见几名女子迎面经过,其中一人正是姚嫣。
姚嫣看到馥之,似怔了怔,止住脚步。她的目光似乎向一旁微微泛动,未几,她离开众人走过来,垂眸一礼:“馥之姊。”
“阿嫣。”馥之还礼道。她看看姚嫣身后,微笑问:“如何未见伯母?”
“阿母与彭城侯夫人往台前去了。”姚嫣答道,声音轻柔。
馥之颔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见姚嫣微低着头,眼角目光变换,欲语还羞。转头,发觉谢臻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步子,正站在一旁。
馥之想起两家在颍川常有来往,家眷之间并不陌生,便向谢臻微笑道:“元德,此乃我阿嫣堂妹。”
谢臻目光落向姚嫣,只见她纨扇半遮,容颜姣好,却无丝毫面善之感。
“令尊可是姚尚书?”谢臻想了想,问。
姚嫣闻得这话,只觉心中突撞不已,眼睛怎么也抬不起来。
“正是。”她听到自己小声道。
谢臻浅笑,对馥之道:“臻上月拜访姚尚书府上,曾遇女君。”
馥之了然。
那声音如清风入耳,传入姚嫣心中,似附了魔魅一般,牢牢牵住。
“虔叔行远了,再迟可难寻。”未几,却又听谢臻淡淡道。
姚嫣抬起头。
馥之望向姚虔行走的方向,果然已经不见踪影。遂对姚嫣笑笑:“我暂去。”说罢,颔首一礼。
谢臻却无多客套,只一揖,转身自顾地朝看台一头走去。
看台的一头,人已经稀少了许多。只有几张案席上坐了人,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馥之徐徐跟在谢臻身后,想起方才姚嫣双颊上深深的红晕,心中已是了然。
再抬眼瞥瞥他挺直的脊背和俊雅的侧脸,不由感叹。自幼,这相貌便掳去无数女子心思,不想姚嫣竟也在其列……馥之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给他起的别号实在贴切。
“阿狐。”馥之一字一顿地说。
谢臻回过头来:“嗯?”
馥之抿唇笑笑,却不说话。
这时,场中传来擂鼓之声,赛马将开始。看台上的人一阵兴奋,纷纷走到阑干边眺望。馥之望见姚虔等人正在不远,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却发觉谢臻停下来不走了。
馥之讶异地抬头,也停下来。只见他注视着自己,漆眸就在上方,沉静而幽远。
忽然,他伸出手来,馥之感到发间传来丝丝麻麻的轻触。
“今日又长一岁,便是大人了。”只听谢臻声音低低地说。言罢,他将馥之深深看了看,转身离开。
馥之怔在原地,眼前似乎还留着方才他唇边的笑意。抬手触向发间,一支步摇正正Сhā在上面。簪头,一颗圆圆的物事触感沁凉,大如鸽卵,润如珠玉。
延寿宫(下)
校场边上,王瓒已经换上一身紫色劲装,将青云骢最后再仔细地查看一遍,拍拍他的背,踏上乘石,一下跨到鞍上。
“仲珩!”
王瓒回头,见张腾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他看看王瓒,又看向青云骢,伸手摸摸他的鬃毛,口里道:“青云骢,奔跑快些,都尉我可为你逐射五十金。”
王瓒闻言挑眉:“五十金?我记得你上回逐射百金。”
张腾哂笑:“上回的可是武威侯。”
王瓒白他一眼,双腿一夹马腹,走向场中。
“虞阳侯那坐骑从未见过,不知脚力如何?”看台的一席上,太常程宏从僮仆手中接过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却将眼睛张望向台下,犹豫不决。
旁边的宗正王寅也看着校场中的数骑,笑了笑:“公台不知,老夫这族侄甚爱良驹。依老夫之见,此马必是上驷无疑。”
程宏颔首,却觉得还是拿不定主意,又将目光投向一侧的侍中温容。只见他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温侍中欲逐射何方?”程宏向温容问道。
温容回神,转头看向他们,笑了笑,道:“容亦未决,但随二位公台便是。”
程宏颔首,让宫侍去下逐射。
王寅看看程宏,又看看不发一语的温容,浅笑不语。
他在宗正任上依旧,天下各个世家的家事,他也知道好些。下月祭陵将近,上党温氏获许入京,这温容自然不得心安。
东海公嫡长之争已久。温容之父温寔,为东海公继室所生;而献享殿的温唯,乃东海公元配所生。两系争夺立嗣正酣,若此时皇帝亲近温唯,于温寔一支而言绝非善事。方才殿上那“踏谣子”正是温唯之子温栩献上,温容不烦心才是怪事。
这时,教场上鼓声大作,赛马已经开始了。看台上的人一阵哗然,程宏与王寅亦不在说话,只专注观看。
日头被浓云遮得时隐时现,夏风将耳边的暑气带走,呼吸间满是泥尘的味道。
看台上的声音隐隐传入耳朵,王瓒骑在马上,微眯着眼,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擂鼓般的蹄声将血气激得沸腾。青云骢疾速奔跑着,颠簸中,可感觉到胯下身体的贲张和兴奋。
“那紫服者可是虞阳侯?”看台上,太后端坐漆榻,饶有兴味地向皇帝问道。
皇帝笑道:“正是虞阳侯。”
太后颔首,继续观望。
“虞阳侯势头甚壮,郭维表兄也赶不上他哩!”一旁的王宓盯着赛马众人,吃惊道。
皇帝看看场中,亦点头微笑:“可惜甫辰未至,朕倒想看看他的额间雪与虞阳侯这坐骑相比如何。”
王宓想起刚才在宫门处见到顾昀,忙道:“昀表兄体创未愈,皇兄何不召他到此来歇息片刻?”
皇帝苦笑,摇头叹道:“他岂是歇得住的人。”
王宓望着他,欲言又止,却不再言语。
太后面含浅笑,看看王宓,从内侍手中的冰盘中拈起一片蜜梨,举袖放入口中。再瞥向一直未作声的大长公主,只见她纨扇轻摇,双目望着校场,神色自若。
忽然一阵喧闹声传来,太后看去,校场中的赛马已经落了分晓,虞阳侯王瓒赢了。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转向一脸懊恼的王宓,道:“阿宓,你逐射郭公子那百金,如今悉入陛下囊中矣。”
顾昀乘车到校场外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负责巡守的曹让看到他,忙走过去,禀报一应事务。正说话间,忽闻一阵喝彩声从校场内传来,似热闹非凡。
“将军未至,也不知谁人得胜。”曹让笑道。
顾昀看看那边,回头,莞尔不语。
赛马三轮之后,众人已尽兴。太后亦觉心满意足,望望天色,便不再久留,传命回程。
众人纷纷离席,随太后皇帝走下楼台。
姚虔一行人走回阶前时,见人头攒动,便驻步稍候。
“阿……”馥之看到谢臻旁边难得无人,走过去,正要说话。这时,一个郎官打扮的人却忽而前来打招呼。
谢臻含笑地看看她,低声道:“回去再说。”言罢,转向那郎官,与他见礼之后,又是一番交谈。
馥之的话只得咽回。
头上的明珠步摇,不必深思也知晓必是贵重之物。谢氏自前朝便以豪富闻名天下,出手阔绰,馥之早不陌生。但如今已不同幼时,男子赠女子饰物,在世俗眼中总有非常之意。纵使谢臻与她非同一般,举止常有儿时心性,馥之也还是觉得该问明才好。
可自从那时为自己Сhā上这步摇,谢臻便坐到席上与姚虔等人行清谈之事。馥之隔着长辈,不能与之交谈,只得一直陪坐到底。时而,谢臻眼睛朝她看来,微笑中含着一贯的狡黠,馥之却觉得自己对他忽而茫然起来……
又玩捉弄么?
馥之心中憋闷,干脆不管他,将眼睛看向别处。
台下的校场中,人群已渐渐散去。只见王瓒一身惹眼的紫衣,正将手中的缰绳交与仆从。
此人可谓出尽风头。
馥之挑挑眉,将目光移开,看向更远。
校场边上,一排绿柳摇曳伫立。当馥之视线掠过校场口的双阙之间时,忽而停住。
日光下,阙楼影子长长。几名羽林郎面前,一辆马车稳稳停着,上面端坐的身影深深映入她的眼帘。
馥之眨眨眼,再望去,心中忽而泛起一阵喜悦。
她忙走到阑干边上。日光温煦地打在面上,熏风拂过她的鬓边,将衣袂和襳髾翩翩扬起。
不知可是察觉到这边的眺望,那人的脸忽然对来。一瞬间,风中的晖光似乎也变得脉脉含情,如甘泉沁入心底。
“馥之。”姚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馥之回头,只见人群已经渐少了,姚虔等人正要下阶。她应了一声,再转向那边凝望片刻,深吸口气,面上扬起微笑,转身离开了阑干前。
“将军?”曹让正说着话,倏而发现顾昀微仰着头,不知在望着什么,唇角微微弯起。
少顷,顾昀回过头来。
“今日之事将毕,还请将军尽早歇息。”曹让道。
顾昀笑了笑,未几,他朝四周看看,道:“稍后众人返延寿宫,尔等还须仔细。”
曹让行礼应道:“诺。”
顾昀颔首,乘车离去。
众人再回到舟上,随柏木龙舟离开水岸。
从楼台上下来时,馥之遇到了郑氏和姚嫣。郑氏怪姚征和姚虔带走侄女,让她方才一阵好找;又含笑地让馥之随她同舟,也好作伴。
馥之见她盛情难拒,颔首答应,跟郑氏和姚嫣一齐坐到舟上。
“馥之姊。”李珠李琼与馥之自幼相视,此前也见过两次。如今在舟上相遇,皆欢喜不已。
馥之亦是欣喜,与她们见过礼,又向她们的母亲吴氏一礼:“夫人。”
“馥之。”吴氏忙笑吟吟地将她搀起。
一番见礼,舟上的十数贵眷皆来相识。馥之容貌美丽,又兼出身名士之家,一时间引得众人好奇。
“真丽质佳人也。”一名贵妇将她细细端详后,夸赞道。众人皆交口称然。
姚嫣坐在一旁看着,面带微笑,纨扇轻转。当她的目光经过馥之的发间,忽而被一支明珠步摇吸引。
只见那步摇以白银打造,细细的簪身饰以笼络金丝,簪首,一颗硕大的明珠嵌在其上,洁白浑圆,一见便知是千金之物。
心头似有什么掠过,姚嫣目光凝住,纨扇停在指间。
太后与皇帝坐在龙首柏舟上,往延寿宫而去。刚行不远,几声长啸忽然远远传来,似鸣似啼。
太后讶然,望向岸边:“何声?”
王宓听了听,面上浮起喜意,道:“是珍苑中的象!”
“象?”太后更是诧异。
一旁的皇帝解释道:“去年吴地贡来五头象,就养在珍苑。”
“原来如此。”太后了然颔首,道:“老妇许久未出宫,竟不知晓。”
王宓笑道:“母后既未见过,何不前往一观?”
太后游兴仍在,略一思索,却看向皇帝。
皇帝笑道:“母后难得出宫游玩,前往一观又何妨。”说罢,命内侍传令,将龙舟驶向珍苑含琼观。
桐渠与灞水的交汇处就在不远,地势渐陡,水势也渐急,经过鹭云山余脉,奔腾东去。两岸皆为人迹难至的高山深林,险不可言。不过也正是因此,林壑之景尤为壮丽。
珍苑中的含琼观也修建在此处,登临其上可观朝阳落霞,绿林归鸟之趣尽收眼底。
象鸣越来越近,待到了含琼观前之时,一片沙地豁然出现,五只巨物正在水边汲水洗濯。
舟上众人皆好奇地观望。只见那些象高有两丈余,浑身赭皮,耳若葵叶,四肢若柱。叫人称奇的是,那象鼻甚长,足有八尺,能伸能屈,底下还生着粗壮而洁白的獠牙。
“这便是象!”贵女们皆睁大了眼睛,小声而兴奋地议论。
馥之虽不像她们深居闺阁,却也不曾见过象,如今见到,亦颇感新鲜。
驯象的人装束甚异,似乎是吴地来的土人,见到彩帜飞扬的龙舟,连忙伏拜在地。
内侍奉了皇帝命令,教他们免礼,好生驯象。土人们谢过,忙又去将象聚拢过来,让舟上的人仔细观赏。
这时,一头象将鼻子深入水中,再抬起时,只见水“哗“地从鼻中喷出。水花在日光中散落,煞是有趣,惹得龙舟上的太后也笑了起来。
“母后有所不知,阿宓上回来看,还曾坐到象背上哩!”王宓笑着说。
“哦?”太后新奇地看向她。
“阿宓玩乐心性,母后不可听她的。”皇帝笑斥地瞪一眼王宓,对太后说:“教舟人驶前些,母后留在舟上观看便是。舟下众卿怕也甚少见过,如今既来到,让他们靠岸一观也可。”
太后颔首:“此言甚是。”
命令传下,各舟上的人听说可到岸上近观,皆兴致勃勃,催促舟人速速将舟靠岸。
馥之等人的小舟正在龙舟下,离岸较近,在李珠李琼的催促下,舟人费劲地撑过湍急的水流,跳到岸上,将舟牢牢地系好。
正当他将桥板架起之时,一身气力十足的长鸣忽而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头象忽然挣脱驯象土人的约束,扭着头,朝龙舟这边疾走而来。事出突然,不少人还愣住,待看到土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才倏而反应过来。
“离岸!离岸!”龙舟上的羽林将官大喝道。
正靠岸的众舟连忙打住,纷纷掉头,乱做一片。龙舟上的舟人们急忙撑楫驶离岸边。
馥之舟上的贵女们望着奔来的巨象,顿时血色,惊声尖叫起来。舟人忙乱地解着绳索,却缠得太紧,一时难解。
“快斩断!”龙舟上的王瓒见状大声喊道,忽然发现她们手中无器物,心一横,从龙舟舷上一跃跳到那舟上。
这时,其余四象似被惊动,也纷纷鸣叫,着慌一般往四处奔走开。忽闻一声哀鸣响起,带头的疯象被羽林卫士放箭射中,步子缓下,却愈加暴怒,一名驯象土人惊惶地试图阻拦,却被象一脚踢翻在地,其状惨不忍睹。
舟上贵女们愈加害怕,已经有人大哭起来。
王瓒将朝舟首的绳索用力砍去,却因粗麻湿水坚固,好几下也只能砍出个口。幸得龙舟上的已架来几块长长的桥板,贵女们再不顾仪表,纷纷顺着桥板逃上龙舟。
“阿嫣!”郑氏登上桥板,慌忙地伸手向姚嫣,却被后面挤来的人推搡了开去。
“母亲!”姚嫣和馥之被隔在几人之后,她又惊又怕,只急得想哭。
“馥之!”一个声音忽而传来,馥之回头,却见姚虔等人的大舟已经靠来,谢臻站在舷上,迅速架来桥板,朝馥之伸出手。
馥之心中一喜,未几转身,面前却忽而挤过一人,几乎将她撞倒。
姚嫣一步踏上桥板,疾走上了大舟。
这时,脚下猛然一震,馥之跌倒在舟上。河水如泼开一般溅落在身上,馥之转头,却是巨象已经到了近前,被利剑射倒,一头撞在了舟沿。王瓒亦猝不及防地翻倒,系舟的麻绳却被猛力扯断了最后一缕,舟摇晃着,离开了岸边。
终是脱离险境,馥之心有余悸,却长舒一口气。
再抬头,却见谢臻面上勃然变色:“馥之!”
馥之惊异地起身,发现舟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反向漂开,缓缓加速,离谢臻那边越来越远。再看向周围,贵眷们已走空,一身紫服王瓒正从甲板上坐起,望着湍湍的水面,犹自喘着气。
旁边几只舟欲抛绳索来救,王瓒忙到舷边去接,却无奈太远。一个漩涡卷来,舟摇晃着,一下漂到河心。
“馥之!”谢臻奔到舟首,焦急地大喊。
馥之双手紧紧扶在舷上,眼睁睁地望着他渐渐远去……
胧夜
“啪”地一声,绳索落向树干伸出河边的一棵小树上,发出枝叶折断的声音。
王瓒扯了扯,绳索受力绷起。馥之紧张地望着那树杈,水流推着木舟经过,王瓒正要用力再拉,绳索却软软地跌落下来。
心头顿时如泼了凉水一般,馥之望向四周,日暮的光照下,河水“哗哗”作响,舟行似乎也正越来越快。
“再这般向前,便真要到灞水了!”王瓒把绳索收回,用力掷到舟上,一把将额间的汗水抹开。
馥之不语,将目光望向前方,四周山林浓郁而寂静,在渐暗的天色中染着一层墨色。春夏之交正是水涨,木舟在含琼观前失楫漂开,竟被湍急的渠水一路冲走。
二人知道水渠沿道设有专人看护,且后面也会很快遣大舟来追赶救援,本并不、无多少惊慌。不料,行至一处水渠岔口之时,前方水面忽而出现一堆山洪冲下的树枝,堆得如小山一般,在水中打起漩涡。木舟随水流靠近,竟被偏开,顺着漂入支渠之中。
事出突然,二人竟无能为力,面面相觑。
夜晚将至,此渠又偏僻,若后面的人未发觉,前方将险恶未卜。幸而舟上还有方才残留的一段绳索,二人急中生智,将之拆作二股,接成长索,套物定舟。
然而事情总不十分顺利。
支渠甚窄,一路倒也有几处可以绳索固定之物,却总不成功。
光景又暗了几分,舟仍然向前漂去。山林中时而传来一两声鸣叫,不知是何种鸟兽,只教人听得诡异。
越是临近日落,便越是要将木舟泊住,一旦入夜,便再无法掌控。
王瓒和馥之皆一语不发,只将眼睛向前方盯着,唯恐错过时机。
渠水在不远处微微弯曲,忽然,一棵粗壮的树干在前方横出,尤为显眼。
二人又是欣喜又是紧张,王瓒立刻再将绳索拾起,站在舟首,凝神屏息。树干渐近了,只见树皮遒劲皴裂,枝叶无几,原来是一棵老松。
王瓒紧盯着上面一个粗大的枝桠,待木舟近前,一下将绳索抛出。绳圈无声地套在了枝桠上,王瓒随即将固在舟尾的另一端收紧。
木舟仍随着水流前行。
馥之望着那老松在头顶经过,只觉心都快停住了。
忽然,木舟不再往前,轻摇了摇,停下了。
二人不禁一喜。
“快上去!”王瓒转头对馥之道。
馥之愣了愣,看向那比自己头顶还高出寸许的老松。未几犹豫,舟晃了晃,馥之的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她大惊,忙一把攀在老松上。
王瓒在下面托住,馥之使劲,一下爬到了老松上。老松颤动,发出“咔咔”的响声。
馥之不敢久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赶紧站稳身体,顺着老松走到岸边。
回头,王瓒也已经上来,身姿敏捷,几步便已着地。
馥之望向老松下被水流冲得摇摆挣扎的木舟,深深地松了口气,面上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望望四周茂密的林木,问王瓒:“这是何处?”
“不知。”王瓒瞥她一眼,整整衣袍,淡淡道。说着,他“锵”地拔出宝剑,将周围的高草灌木劈开一条路,向前走去。
馥之脚步微滞,紧随其后。
才摆脱了失楫之险,还未来得及及庆幸,新的困难又接踵而至。照来路而推,此处应当还在鹭云山中,却是真正的老林。往上看,参天大树将本已黯淡的天光又遮去大半,寻路都难。
草木不断地划过来,馥之的衣裳时时被挂住,行走艰难。相比之下,王瓒身着赛马时的骑服缚裤,行动自如。馥之想了想,索性将广袖裙摆都结起来,果然方便许多。
王瓒一路拨拨砍砍,沿着地势往上走去。林木变化,没多久,前方出现一片稀疏空当。
二人走过去,发现已经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坡顶上,山石嶙峋,故而树木难长。
抬头远眺,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得瑰丽,林壑溪流皆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
王瓒此时毫无赏景的兴致,挑了一片较空旷的地方坐下。
他瞅向馥之,只见她正将缠起的衣袖解下。王瓒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一颗明珠泽光莹润。
“夜间深林危险,不若先在此将就。”他将头靠在后面的山石上,不紧不慢地说。
“嗯。”馥之道。待广袖和裙裳解开,理了理,也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前坐下。
王瓒瞥瞥她裳角上一片凌乱褶痕,不言语,只闭目养神。
黄昏的山风缓缓吹拂,王瓒汗湿的发间丝丝凉爽,惬意不已。没多久,心头忽然想起一事,他睁开眼睛。
“你可带了雄黄?”王瓒看向馥之,问道。
“未曾。”馥之道。
“为何不带?”
馥之瞥瞥他:“为何要带?”
王瓒觉得口干,撇开眼,不再与她说话。正待看向周围的乱石草丛,忽然,“啪”地一声,一件物事落在王瓒面前。拾起,却是个香囊。
他讶然看向馥之。
“此物以菖蒲艾草之属制成,君侯权以避虫。”只听馥之道。
王瓒嘴角动了动,一把将香囊收起。
夜色很快降下,林壑中寂静一片,仍听不到一点人声。
天幕中星斗稀少,月光正圆,却似笼着薄纱一般不甚明朗。
馥之望着天空,思绪回转,忆起教场中的那一瞥。
他如今在做甚?可是在寻我?馥之想着,面前似乎浮现顾昀的脸。心头有些热热的,却又隐隐惴惴,只盼着他快些来……
王瓒伸伸懒腰,看向不远处静静坐着的馥之,月光淡淡地洒在她脸上,似隐似现,只看不分明。
夜风吹来,渐渐有些凉意。附近的山林中,时而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神秘而凄厉。
王瓒忽然想起一则被自己嘲笑许久的荒诞典故。
古时有一士,人称司徒子,从中山国往郑国,于山中路遇一美貌女子。女子恐山中有猛兽,请随往,司徒子应下。夜宿山中,时有鸟兽之声入耳,女子恐惧,请与司徒子同宿,司徒子未应;少顷再请,司徒子仍不许;反复数次,司徒子皆拒。待至郑国,一日,忽见使者来迎,原来那女子竟是丞相之女,丞相感赞慷慨相助,又感其胸怀端正,将女许给司马子,传为佳话。
我自然不做那等酸人。王瓒心中鄙夷道。
想着,他敞然许多,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鼻间似带着些未知的味道,幽幽甜甜,若有若无。
“为何不说话?”王瓒忽而慢悠悠地出声道。
馥之回神,瞥瞥王瓒那边,没有应话。
没有光照,谁也看不到对方神态。王瓒睁开眼睛,也不继续作声。
“君侯想说什么?”馥之问。
“上天下地,五湖四海皆可。”王瓒悠然道:“扁鹊想这般枯坐一夜?”
馥之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有理,却也突兀得很:“不知君侯欲从何说起?馥之不会清谈。”
王瓒在黑暗中将她鄙夷一眼:“你真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听出了他的口气,不以为然:“馥之不似君侯,先人从未教我清谈。”
王瓒更不以为然:“我父亲也从未教过我。”
馥之讶然。
王瓒清谈,馥之曾经见识过,遣词风度皆堪为上品。士族清谈之好由来已久,青出于蓝,她一直觉得这必是代代相传才能办得到的。就像谢臻,他的父亲当年也以清谈闻名,谢臻说话时的气度与他父亲颇有相似之处。
“今日是你生辰?”王瓒似乎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忽而问道。
馥之愣了愣:“我……”
正要答话,这时,一阵呼喊声隐隐传来,似乎有很多人在一起叫唤。
二人一惊,忙打住说话。过了会,只听声音愈加清晰:“……虞阳侯!姚女君!”
馥之和王瓒顿时大喜。
王瓒振奋地起身,双手拢在嘴旁,大声答道:“在此!”
只见火光在漆黑的树林中隐隐闪动,王瓒又喊了几声,没多久,一队手持火把的人出现在面前,看装束,正是羽林卫。当前一人,身姿挺拔,快步向他们走来,正是顾昀。
顽疾
火光将四周照亮,视线相对的瞬间,只见顾昀的眉间似乎一下变得敞亮,忽然朝这边奔跑过来。
“甫辰!”王瓒招呼道,微笑地迎上前去。
顾昀看向他:“无事否?”
“自然无事。”王瓒自得地笑。
顾昀颔首,却将眼睛转向一旁的馥之。
火光下,只见她静立地望着自己。
顾昀没有说话,只将她细看,神色间带着紧张和小心。
感觉到那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馥之又是欣喜又是羞赧,喉咙里似卡着什么,只小声道:“无事。”
顾昀仍盯着她,低声问:“真的?”
馥之脸上浮着热气,点点头。
顾昀再将她打量,过了会,似终于确信了一般,唇边释然地微笑。
“果然在此!”一个声音忽而传来,二人望去,只见曹让走了来。“羽林卫在桐渠寻了许久也不见踪迹,幸而将军缜密,领我等寻来这支渠,这才见到那木舟!”见礼后,他笑呵呵地说。
馥之抿抿唇,不禁再看向顾昀,只见他额角的汗水淋漓闪动。方才的担忧早已散去,一阵暖暖的蜜意渐渐漾满胸怀。
火光下众目睽睽,馥之瞥瞥四周,觉得有些窘迫,却又心安无比,笑意不觉地染满双颊。
忽然,她发现王瓒立在一旁,正看着他们。
“方才多亏了虞阳侯。”馥之对顾昀道。
“嗯?”顾昀看向王瓒,笑起来,道:“仲珩向来足智!”
王瓒看看顾昀,片刻,笑了笑,却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月光,道:“即寻到了,便回去吧。”说完,转身带头朝山坡下走去。
下山时仍是原路,虽火把光照摇摇曳曳,却有大队行人在前方开路,又有顾昀牵着手引导,馥之走得稳当不已,丝毫不觉费力。
到岸边的时候,只见四五只大舟一列排开。王瓒登上近前的一只,在舟板上坐下,待抬起头,却见临近的一只舟上,顾昀正伸着手,将馥之从岸上扶下来。馥之低头看着桥板,带着些小心。待双脚落到舟上,她抬头与顾昀相视,两人脸上皆露出会心的笑意……
王瓒忽然把头转开。
方才攀老松时如何不见这般斯文?心里嗤道。
舟人将楫撑向岸边,大舟缓缓离开,逆流驶去。
淙淙的水声又充溢在耳边,之前忐忑的心情却已不再。
馥之在舟板坐下,转头望去,顾昀立在舟首,单衣下,身形在幽暗的夜空中显得笔挺而颀长。
再望向头顶,圆月仍挂在天上,朦胧的月光下,两岸山林崔巍。
夜风缓缓吹来,柔和而清凉,满是草木和露水的芬芳。馥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口气。
“可觉得凉?”顾昀的话音忽而响起。馥之抬头,却见他已经走了过来。
“不凉。”馥之笑笑。
顾昀目光柔和,片刻,望望四周,在她身旁坐下。
馥之看着他,唇边含笑,却不言语。
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顾昀转过头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好一会,只听馥之低低地说,声音如轻风拂过。
顾昀目光凝住,片刻,唇角深深扬起。他没有说话,转过头去,却把手伸过来,将馥之的手握在掌间。
王瓒的手臂被捅了捅。
回头,却见是坐在一旁的曹让。他一脸神秘的笑,朝前面的大舟使使眼色:“快看。”
王瓒朝那边瞥瞥,似漫不经心,却很快收回视线:“嗯?”
曹让笑道:“可觉他二人合衬?”
王瓒没有答话,却转头看向一旁的火把水光。
“我总觉将军这般人物,普天之下难有良配。”只听曹让长叹口气,似深有所感:“如今见到姚扁鹊,却……”
“如何这般拖沓,再驶快些!”他话没说完,却听王瓒对舟人不耐烦地道。
刚到水道岔口,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火光,待近前,只见数只大舟正驶来,上面人影绰绰。
“可寻着了?”有人朝这边高声喊道。
“寻着了!”曹让声音洪亮地回答。
最近的一只大舟忽而迅速前来,火光下,上面的人渐渐清晰,一人素冠鹤氅立在舟首,正是谢臻。
馥之讶然,站起身来。
“可曾伤到?”待大舟驶前泊稳,他踏着桥板几步过来,一把握住馥之的手臂,迫不及待地问。
馥之摇头,笑笑:“不曾。”
谢臻将她打量,见果真毫发无伤,这才把心放下。这时,他看到馥之身旁一语不发的顾昀,目光微微停顿。
“君侯辛劳。”谢臻含笑,一揖。
顾昀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看着他,唇角勾了勾,还礼:“公子亦辛劳。“
“那谢公子果真是颍川人?”不远处的一舟上,曹让望着前方,皱眉问王瓒:“怎竟不顾众目,与扁鹊牵扯?”
“我怎知。”王瓒淡淡道,却在身后的舟板上躺下来,闭起眼睛。
众舟终于回到延寿宫前的渡口时,只见灯火通明,好些人正站在前面,馥之一眼看到了姚虔。
“叔父!”馥之下舟,快步向他走去。
姚虔也走过来,看着她不语,眼睛却也一瞬不移。
“我无事。”馥之忙解释道。
姚虔嘴唇动了动,好一会,长长地舒口气,声音略微沙哑:“可受了大惊?”
馥之摇头:“未曾。”
姚虔颔首,唇边终于扬起笑意。
“馥之不知,你四叔父执意要随舟去寻你,我等好容易才将他拉住。”一旁的姚征摇头笑道:“又从那时便一直站在此处,膳也不肯用。”
馥之一惊,心中满是愧疚。姚虔身体本来就很弱,乘舟寻人那等费力之事,简直不可去想。她望着姚虔清瘦的脸庞和被河风吹得微有些凌乱的鬓发,鼻间忽而有些涩涩,
“使长辈担心,馥之之罪也。”她深深拜道。
姚虔却摇头,含笑道:“你伯父实言过矣。”说完,却看向她身后的顾昀谢臻等人,端正一揖,道:“承蒙二位君子相救,前感激不尽。”
顾昀忙还礼:“博士客气。”
“区区举手之劳,君何处此言。”谢臻亦还礼道。
姚虔又看向王瓒,再一礼:“虔侄女得以脱险,君侯功不可没。”
王瓒一怔,还以一揖:“博士言过矣。”
一番答谢,众人重又染起喜意,一道往延寿宫走去。
“馥之!”刚行至殿外,忽见郑氏迎下阶来。拉起馥之的手,将她看了又看。“叔母可吓坏了,只怕你有个不测……”她双眼通红,动情地说:“我方才还禀太后,多亏馥之助我阿嫣,可见姊妹之义拳拳,若非馥之,我阿嫣……”她没说下去,却侧过头,将绢帕点了点。
“叔母勿忧。”馥之安慰道道,却将目光扫向她身后,姚嫣站在那里,却未看她,含羞般微微低头。
“人已平安,泣甚。”这时,姚陵笑道。
“正是正是。’”郑氏忙拭净眼角,抬起脸来,将馥之的手拉得更紧:“太后与陛下还在等候,须拜见才是。”说完,笑容可掬地拉着她往殿上走去。
延寿宫的正殿上,白日里的纷闹场面已不复,铸作松柏仙鹤的枝形灯将殿堂照得明亮。
上首处,太后与皇帝依旧各自端坐在白日里的位子上,内侍引着众人上前,伏拜行礼。
“陛下并老妇,见虞阳侯与姚女君失楫遇险,心中甚忧。喜直至闻二卿归来,方才心安。”太后微笑地教众人起身,让王瓒与馥之站到跟前,不无感慨地说。
“一场虚惊,却教太后挂心,瓒之过也。”王瓒深揖道。
“哦?”太后讶然,问:“不知虞阳侯如何脱险。
王瓒微笑,将遇险到脱险的经过略了一边。
太后听毕,微笑颔首,对皇帝赞道:“睿智沉着,虞阳侯堪为王氏子弟表率!”
皇帝亦微笑,看看立在不远的雍南侯,道:“可见雍南侯教导有方。”
雍南侯忙出列,向皇帝一拜:“陛下过誉。”
太后又将目光转向馥之,温声问道:“姚女君亦无恙否?“
馥之行礼答道:“馥之无恙。“
太后含笑,将她拉到身前,仔细打量。只见她衣裳虽有些尘垢和乱摺,面容却毫无落魄之色,双眸清亮如泉。
“不知女君可曾婚配?”太后忽然转向姚虔,颇有兴致地问道。
“未曾婚配。”姚虔答道。
太后颔首,忽然看向王瓒,正欲开口,这时,皇帝却忽然说话了。
“母后,”他神色悠然,和气地说:“众卿奔忙许久,母后何不赐宴寝?”
太后听他这般说,似忽而了悟,失笑道:“却是老妇糊涂了。”说罢,吩咐内侍在延寿宫中准备膳食寝具,留宿晚归的众人。
内侍领命,趋步下殿。
深夜里,一个人也不见。马车经城门入城,一路畅行无阻。
馥之虑及姚虔近来身体有所变差,又见他方才已疲色难掩,恐断药不利,在延寿宫用过晚膳后,即向太后陈情请辞。
太后知悉缘由,亦不挽留,宽慰几句,让内侍安排一应事务。
顾昀还须留在承光苑,却遣了十数羽林卫护送馥之车驾。很快,一行人准备就绪,离开承光苑,浩浩荡荡地赶回城中。
西府的门前,灯笼光照明亮。家人见主公车驾归来,不敢怠慢,忙自宅中迎出。
馥之从车里出来,转头看向 姚虔的车,却见他还未出来。
“叔父。”馥之上前去唤。
“嗯。”里面传来轻轻的声音,待家人撩开帘子,只见姚虔正慢慢出来。
“叔父可先汤沐,汤药稍后便好。”待姚虔出来,馥之扶着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没两步,却觉得姚虔步子发沉。
馥之讶然,正待抬头看他,姚虔身体动了动,忽而往前倒去。
窥情
院里的蝉拖长了声音,一阵一阵,如同下昼的天气一般沉闷。
堂下,馥之盯着炉中的火苗,好一会才站起身来,舒展发酸的腰背。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未几,一名家人出现在堂外。
“女君,”他行礼道:“大司马来访。”
馥之一讶,忙上前问他:“现在何处?”
“正在府外。”家人答道。
馥之略一思索,交代侍婢看好火候,随家人往堂下走去。
门外,两辆马车稳稳停着,大司马顾铣正在车前,旁边立着一人,却是顾昀。
“大司马亲临寒舍,馥之有失远迎。”馥之上前,向顾铣深深一礼。
顾昀站在顾铣身旁,静静地看着馥之不语。
“女君。”顾铣还礼,目光扫过馥之的脸颊,只见双眸下隐现着淡淡的乌青。心中不禁感叹姚虔家中单薄,如今他卧病,馥之一个十七少女,竟亲自要操持内外。
“不知博士病情如何?”顾铣问。
馥之神色稍黯,没有详述,只答道:“叔父已醒来。”
顾铣看她神色,心中亦渐渐沉下。他望望宅中,对馥之道:“烦女君带路。”
馥之颔首,请二人入内。
宅院并不算大,走过前堂,很快便到了中庭。
“请。”馥之走到姚虔寝室前,向顾铣道。
顾铣颔首,随她入内。
室中光照比外面稍暗,淡淡的药气充溢鼻间。幔帐高高地挽起,只见榻上,一人身披薄氅靠着软褥,面前的矮几上,一卷书册长长摊开。
“孟贤?”姚虔看到榻边顾铣,怔了怔,唇边随即漾起微笑:“如何来了?”
他的声音缓缓,中气疲弱。
“少敬。”顾铣快步走到榻边,将姚虔仔细端详,只见他的面容更加清癯,血色寡淡。
“君侯亦至。”姚虔看到顾昀,微笑道。
顾昀一礼:“姚博士。”
“这般状况,怎还阅卷?”顾铣目光落在那书卷上,皱起眉头。
姚虔笑了笑,摇头:“无碍,馥之只许我看半个时辰,稍后可要被她收走。”停了停,他却看向顾铣:“孟贤亦然,即便卧病也要日日拭剑。”
顾铣怔了怔,唇边露出苦笑。
馥之看着他们说话,没有言语。
姚虔是个执拗的人,行事总带着孩童般的任性。馥之原本不许他看书,将书册都收了起来,姚虔竟要亲自下榻去找,说翻翻才能入睡,馥之亦是无法。
她看向一旁,顾昀立在顾铣身侧,目光静静投来。
两人相视,馥之望着他,唇角微微地弯了弯。
未几,侍婢从外面进来,对馥之说汤药已沸了,请她去看看。
馥之答应,向姚虔和顾铣分别一礼,便要出去。
“甫辰也去吧。”顾铣忽而对顾昀道。
顾昀与馥之闻言,皆是一怔。
只见顾铣转向姚虔,和颜悦色:“上回女君说我家中煎药之法有差,现下正好可教导一二。”
馥之看到顾铣唇边的浅笑,又看看姚虔,颊边倏而隐隐发热。
“如此。”姚虔将目光看向顾昀,片刻,微笑颔首。
“昀暂告退。”顾昀向二人一揖,转身随馥之出去。
窸窣的脚步声消失在帷帐之外,侍婢过来,为姚虔的水盏加上水。
姚虔微微抬手,侍婢行礼退下,室中只剩下他与顾铣二人。
“孟贤何意?”姚虔靠在软褥上,淡淡地看着顾铣。
顾铣笑了笑,端起水盏,在姚虔面前的矮几上放下,缓声道:“吾闻女君今年已十七,却未定下人家?”
姚虔瞥他一眼,伸手端起水盏。
顾铣伸手替他扶稳,继续道:“不知少敬有何打算?”
姚虔饮下一口水,看向他,表情无波,不答反问:“孟贤有何打算?”
顾铣莞尔,坦承道:“甫辰年将二一,亦未定新妇。少敬与我既为至交,不若再做个儿女亲家,亦……”
他话未说完,姚虔突然猛咳起来。
顾铣吃一惊,忙上前给他拍背。
姚虔将他的手用力推开,待稍缓过来,沉沉地喘着气,瞪向他:“那是她的儿子!”
“你与大司马说了?”堂下,刚遣开家人,馥之便迫不及待地问顾昀。
顾昀怔了怔,明白过来,答道:“未曾。”
馥之脸上仍发热,只将眼睛瞅着他。
顾昀看着她的表情,啼笑皆非:“我叔父让我等独处又不是头一次。”
馥之想起上回在大司马府看桂树的事,这才相信,不禁松了口气。心才安下,却又隐隐吊起,总觉得大司马是有意遣开他们:“大司马可会与我叔父说些什么?”
“勿忧。”顾昀笑笑,安慰道:“我叔父行事向来稳重,安心便是。”
馥之思考了一会,微微颔首。
瓦罐里冒着腾腾的热气,药香溢满周遭。馥之走过去,用布块裹着手,打开罐口看了看,复又盖回去,让它继续熬。
这时,她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忙转向顾昀,问:“这两日你腰伤如何?”
顾昀正在旁边的一处席上坐下,见她问起,答道:“已好了许多。”
馥之问:“去医馆换的药?”
顾昀摇头:“卢子未归,我取了药回家换的。”
馥之看着他,却不放心。她指指不远处的一张木榻,道:“让我看看。”
顾昀莞尔,依言起身走到榻边,宽去上衣,在榻上躺下。
馥之在榻旁坐下,将他的伤处细看。
只见他的伤处果然是收拾过的,洁白的布条缠得整整齐齐,在体侧细致地打着结,竟甚为美观。
见到这般手工,馥之也不禁赞叹,道:“包裹得甚好。”
顾昀笑笑:“绿芜裹的。”
“绿芜?”馥之怔了怔。
顾昀这才想起馥之未见过她,回头道:“乃我家中婢女。”
馥之看着他,点头:“如此。”
说着,手已经将布条拆下。只见伤口上均匀地涂着药膏,结痂发黑,果然已经好了许多。馥之心中一阵宽慰,将药酒取来,拭去药膏,又重新敷上,再细细裹起。白绢层层覆在上面,将伤口遮去,顾昀的背上,只剩下肌理健壮的蜜色皮肤,平坦光滑,几乎教人想象不到那伤处的狰狞。
女子见到,岂有不爱之理。
馥之忽而有些出神地想。
“馥之?”顾昀察觉背后没了动静,问道。
馥之回神,道:“还须再施针通络。”说着,移开眼睛,取出银针。“你……将来还是去医坊换药的好。”片刻,她用药酒擦拭银针,话在喉咙里小声地出来。
“嗯。”顾昀似乎想也未想,答应道。
馥之看他一眼,捻起银针,低头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背上,将银针刺入缓缓刺入。
顾昀趴在榻上,一动不动,也不出一声。
馥之全神贯注,待施针毕了,她抬起头来瞥向顾昀,忽然发现他腮边绷着,唇角微微抿起。
她讶然……想了想:“可觉得疼?”
顾昀苦笑。
馥之方才明白自己到底手生,将他扎疼了。面上一热,看看那背上林林总总的一大片针,她睁大眼睛:“你为何不说?”
“我怕你分神,扎下更疼。”顾昀瞥她一眼,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
馥之哑然无语,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的热气愈加蒸腾。看着他,心却漾起些难以言喻的暖意,似蘸了满满蜜一般……
四十章
“那日的疯象之事可查清了?”端着煎好的药往回走时,馥之忽然向顾昀问道。
顾昀转头看看她:“未曾。”少顷,他将视线移向前方,眉间微微沉下:“剩下的几名土人已被拘起,他们说那日得知陛下将乘舟路过,便将群象赶往渠边。”
馥之怔了怔:“为何?”
顾昀缓缓道:“吴地土人分作几部,多年相争。这些土人便出自其中一支。首领贡象,本欲以天朝谋势,奈何陛下总不召见。”
“如此。”馥之了然。片刻,她又道:“土人知道既有求于天朝,即便怀恨在心,行刺杀之事却是无益。”
顾昀道:“我亦这般想法。剩余土人已被掬起,只称冤枉;问给他们通报消息的人是谁,却说是偷听几个宫侍谈论得知的,不知相貌。”
馥之亦皱起眉头,想了想,过了会,问:“你可曾听过红班葵?”
“红班葵?”顾昀讶然:“
馥之颔首,道:“我师父曾遍游天下,识各地药草,书中曾记,班葵生于湿热之地,叶背红斑,象食之,见缤纷纹彩之物招摇则癫狂易怒。前日回来,我便一直在想此事。群象驯服已久,众人刚到时,也本是安宁,忽而发狂,或许是见到龙舟上的彩幡华帜所致。”
“哦?”顾昀看着她,目光渐渐聚起。
馥之笑笑:“我亦是猜测,太医署中多有熟识百草之人,只消将群象所食之物交与查验,即可知晓。”
顾昀点头,未言语,看向前方,唇角微微抿起。
二人回到姚虔庭前时,却见顾铣在廊下双手负立。
“药好了?”他看到馥之手中的漆盘,缓声问道。
馥之行礼:“正是。”
顾铣看着她,片刻,淡淡地笑了笑:“你叔父方才歇息,进去吧。”
馥之颔首,端着漆盘趋步向前。
室中静静的,姚虔仍靠在软褥上,双眼阖起。
“叔父。”馥之走上前去,轻唤一声。
姚虔睁开眼睛。
“该用药了。”馥之对他说,将药放在一旁。
姚虔轻轻地应了声,就要支撑着起来。这时,一双手伸来将他稳稳扶起,姚虔视去,却是顾昀。
目光微滞,片刻,姚虔致谢地略一颔首,却转过头去。
馥之见到顾昀这般动作,心中一热,低头将汤匙中舀起的药汁吹了吹,送向姚虔。
姚虔缓缓饮下,垂眸时,目光扫过她的脸颊。
“少敬。”待他服下汤药,顾铣过来,向他和声道:“你且歇息,我等改日再来探望。”
姚虔看着他,片刻,却不挽留,颔首道:“如此。”
馥之见状一讶,本以为他们要久留些,不想这么快便告辞,忙起身相送。
“女君不必多礼,照料博士要紧。”顾铣微笑着道。说着,深深地看了看姚虔,领着顾昀一礼,转身随家人出去了。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幔帐之外,姚虔靠在软褥上,心事如潮。
“……少敬,甫辰虽是她所亲生,却是顾氏之人。他由我一手带大,品性坚定,断不会差;我为家主,定不亏待于馥之,少敬当信我才是。”他想起顾铣方才的话。
“方才他二人神态,你也见到,必是情义相许。少敬究竟担忧何事?”
姚虔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
“我要嫁入顾氏……”心底忽而涌起一个甜美而遥远的声音。
“少敬,”顾铣看着他,叹口气:“你我已近垂老之年,儿女但好,便万事皆安……”
“叔父?”馥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姚虔睁开眼睛。
只见馥之坐在面前,担忧地望着他:“可觉不适?”
姚虔微笑,摇摇头。
馥之仍不放心,去将他的手把脉。
“馥之觉得武威侯其人如何?”姚虔看着她,开口问道。
馥之愣了愣,猛然抬头。
姚虔目光的目光沉静,似直透心底,馥之面上倏地热起来。她忽然有些心虚,竟不敢再看姚虔的眼睛,垂下目光,低声道:“嗯……他甚好……”话刚出口,却觉得不妥,忙抬头道:“馥之只是觉得他好,我二人……”
面前,姚虔笑意揶揄,玩味地看着她。
馥之脸霎时烧得被火烤一样,又是尴尬又是心急,话却堵在嘴里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干瞪着眼睛。
“馥之。”过了会,姚虔不再笑她,却深吸口气,缓缓躺在软褥上,轻轻地说:“待你诸事落定,叔父也该重归清虚。”
馥之望着他,怔然不语。
当何万踏入水榭中时,大长公主头梳望仙髻,身着曳地长裙,正给架上一只羽毛斑斓的鹦鹉喂水,举止间,珠翠叮叮。
“如何?”她全神贯注,头也不回地问道。
何万小步驱前,恭声道:“姚博士昨夜返回府中,即卧病在床。”
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
“可知是何病症?”她轻声问。
“小人未探明。”何万道:“听家人所言,姚博士今晨转醒,已可坐立,却似无甚大碍。”
大长公主看看他,颔首,未几又问:“何人曾去探病?”
何万答道:“下昼时,大司马曾往姚府。”
手上的金匙微微停住,她转头,看了何万一眼。
“昀也去了?”
“正是。”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何万稍稍抬头,却见她正在阑干边坐下,望着水池出神。
何万略一犹豫,低声道:“公主可是担忧公子对姚博士的女君……”
“疑心?”大长公主忽而冷笑:“连阿宓都看出来了。”
何万低头不语。前日在承光苑,众臣云集,苑中所养贡象忽而发疯,姚博士府上女君所乘之舟失楫漂开,被水流冲走。众人正着慌之际,顾昀来到,得知状况,即刻引众人去寻。皇帝念其有伤,加以劝阻,顾昀却执意亲自前往,脸绷得铁青。何万对顾昀的了解虽不如大长公主,却也隐隐察觉到些异样。
大司马与姚虔有旧,若平时,与登门顾昀探病本也说得过去,可如今……
“公主若不放心,或可与大司马……”何万道。
话音未落,却听“铛”一声清响,大长公主将金匙掷回盘中。
“稍后再理会这些。”她站起身来,悠悠道,瞥一眼旁边胡床上的一件锦衣。
何万见状,忙过去将那锦衣取来,为她披上。
“窦氏家中女儿虽不如何,却幸而宫中还有人争气。”她淡笑,轻舒广袖,款款而去。
四十一章
蝉鸣的腔调拖着长长,随微风阵阵传到殿上。
宫侍将一只盛冰金盘小心捧到太后面前,太后看了看,对大长公主道:“老妇近来胃口甚淡,只爱这蜜饯。”说着,伸手从剔透的冰块中拈起一只梅子,点一点蜂蜜,笑笑:“正好宫中尚有淮南贡梅,陛下昨日命分给披香殿三斗,其余的都送来乐安宫。”
大长公主微笑。
前日从承光苑回来,宫中便传出消息,披香殿窦夫人得孕了。
皇帝子嗣单薄,得知此事后即往披香殿探望,赐宫人保姆及一应物什。
新安侯府中上下亦是大喜。自先太子妃病逝,皇帝渐疏,窦氏已是心急。延寿宫筵,窦宽特地带上了女儿一道拜见,皇帝仍一贯的淡淡之态。正当此失意,窦夫人得孕之事无异雪中送炭。
大长公主亦从盘中拮起一枚,似无所在意:“溽热之际,食梅却是正好。”
太后知晓她刚从披香殿过来,并不言语,只举袖将梅子送入口中。
“公主昨日不是说口干?也食些梅子才好。”下首处,王宓的|乳母向一直未开口王宓轻声劝道。
太后视去,只见|乳母手里捧着冰盘,王宓却别过脸去,不肯动手。
“阿宓怎么了?”太后缓缓问道。
|乳母向太后一礼,面容担忧地禀道:“公主这两日进食甚少。”
“哦?”太后看王宓神态,亦觉有些萎靡,微微皱眉:“可召了医官?”
“儿只是不耐暑热,并无病症。”王宓不满地瞥|乳母一眼,向太后轻声道。
太后看着她,略一思索,俄而,却将目光扫向大长公主。
“梅子解暑生津,阿宓正当多食才是。”只见大长公主对王宓含笑道,声音柔软。
“谢卿。”承光苑翠微宫中,皇帝端坐上首,将双眼打量面前的谢臻。
“臣在。”谢臻稽首一礼。
皇帝看着他,片刻,唇带浅笑:“谢卿请起。”
谢臻再拜而起。
皇帝让宫侍置席,请谢臻入座。
“朕昨日已阅过谢卿奏议,甚有趣。”片刻,皇帝摒退左右,开门见山地说,声音缓缓。
谢臻料想此来必是为那奏议,欠身道:“陛下过誉。”
皇帝道:“卿以为,汝南王可削?”
谢臻答道:“可削。”
皇帝的目光在谢臻脸上掠过,唇角弯弯:“朕欲听听谢卿亲述。”
香炉中,轻烟淡淡升起,无声地漾在四周,愈显寂静。
“敬诺。”谢臻坐直身体,道:“如议中所言。臣以为,汝南王成势,根由在私盐,其因有二。”
皇帝不语。
谢臻从容不迫:“据臣所知,巴郡高山大川,土人多贫,常年贩盐至中原易物。先帝时,朝廷禁采私盐,此计被断,土人曾多有反抗。汝南王到巴郡之后,勾结土人首领,私开盐矿,分利与土人,土人于是为之心服,此乃其一;汝南王私招军马,供养之资甚巨,其中大多出自此项,此乃其二。若断巴郡私盐之利,汝南王必可重削。”
一番话说完,周遭重归宁静。
皇帝仍旧看着谢臻,神色淡淡。
“私盐。”他悠悠道,身体倚在几上,端起一只白玉茶盏,抿一口茶。片刻,却道:“谢芸谢仲德可是卿族中之人?”
“正是。”谢臻道:“其乃臣族中伯父,曾任巴郡郡守,前年已离世。”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朕记得他当年离任时,曾向先帝奏议,也是这番话。先帝依言设盐务使,联合周围州郡严查私盐,却收效甚微。”
谢臻亦浅笑:“臣所见与伯父恰恰相反。”
“嗯?”皇帝抬眼。
谢臻神色自若,声音悠扬:“臣以为,陛下若顺其道而行,将巴郡盐利还于土人,其效必事半功倍。”
顾昀踏入翠微宫时,皇帝正站在一角的殿台上,望着庭中,似在深思。
“陛下。”顾昀行礼。
皇帝转头看到他,笑了笑。
“昀看谢臻此人如何?”皇帝在旁边的席上坐下,忽而问道。
顾昀一怔,道:“臣与谢议郎不甚熟悉。”
皇帝莞尔:“此人不错。虽单薄,假以磨砺,必是大才。”
顾昀看看他,没有言语。
“你方才同医官去了珍苑?”少顷,皇帝问他。
“正是。”顾昀道。
“如何?”
顾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打开,道:“臣请医官将贡象所余食料查验,发现掺有此物。”
皇帝将那布包细看,只见里面只有一些零碎细小的叶片,残缺不全,叶背上生着紫红的斑点。
“这是何物?”皇帝不解。
“红班葵。”顾昀道:“象食之,见鲜丽招摇之物则发狂。”
皇帝抬头看他,目光渐聚。
顾昀继续道:“此物在食料中甚少,轻易不得发觉,却足以使贡象中毒。”
皇帝沉吟,蹙起眉头:“可拷问过土人?”
顾昀道:“已拷问过,土人只称冤枉。”
皇帝盯着那些红班葵,眸中犀利。
“经桐渠往校场观赛马,再经桐渠而返,途中过珍苑……若彼时朕与太后下舟,必遭横祸。”良久,他看向顾昀,忽而冷笑:“拿捏正好,与上月倒是如出一辙。”
顾昀不语。
“此事勿走漏。”皇帝深吸口气,低低道。
顾昀颔首:“臣知晓。”
皇帝觉得有些倦意,伸手揉揉额侧,靠在榻上,闭起双眼:“甫辰今日亦劳累,回去吧。”
顾昀行礼,转身离开。
“甫辰。”他刚走两步,皇帝忽而出声。顾昀转头,只见皇帝瞅着他:“你怎想到贡象被下毒?”
顾昀愣了愣,片刻,耳边忽而一热,笑了笑。
皇帝看着他,目光渐渐玩味。
“去吧。”他唇角扬起,将手一挥,转过头去。
章台街的鸾音馆,在京城中是一个名气不小的去处。馆中纳伎甚众,歌舞皆优者不在少数,每日门前车水马龙,来往之人不乏世家豪富。
馆主人李环是个四十有余的男子,身体肥胖,却天生一张和气的笑脸,迎来送往,甚合人缘。这日,他与往常一般早起,四周察看,命家人打扫干净,督促众伎妆点妥当,又将一应用物准备齐整,直到下昼方开门迎客。
许是天气闷热,几日来人客不如往常,直到未时过半,才见一人踏入馆中。
李环见那人与自己相仿的年纪,一身细葛衣衫,像是贵家的掌事装扮。他露出笑意,迎上前去一揖:“鸾音官李环,有失远迎。”
来人忙还礼,声音和顺:“原来是主人,某冒昧。”
礼毕,那人温文道:“家中主人近日设宴会友,欲请贵馆中歌伎助兴。”
李环颔首,笑容满面:“不知贵主人可有指定之人?”
那人点头,道:“家主人言,年初曾在贵馆听过一次,觉得甚回味,记得名中带个‘婵’字。”
“名中带个‘婵’字?”李环讶然,想了想,片刻,了悟道:“可是傅婵?”
那人讪笑,道:“某只从主人交代,实不知……”
李环笑道:“定是她了。蔽馆众伎,唯她有个‘婵’字。”说着,却一脸歉然:“只是傅婵两三月前已被赎入了温侍郎府中,却请不得。”
那人一脸愕然:“那如何是好?”
李环忙道:“足下莫急。蔽馆中还歌伎二十余,不乏出色之人,足下可另行择选。”
“另行择选?”那人皱皱眉头:“家主人说此伎腔调异于他人,故而喜爱,只怕……”
李环呵呵笑起来:“原来如此。傅婵乃胶东人士,自异于京中歌伎,蔽馆虽无胶东伎,却还有胶西伎二人,腔调相仿,不若替代?”
那人苦笑:“此事某说不得话,还须问过主人意思。”
李环颔首,深深一揖:“烦劳足下禀过,若贵主人不放心,蔽馆可将二伎送至府上为贵主人试歌一曲。”
那人面露笑意,还礼:“多谢馆主人,某先别过。”
温伏走出章台街,一路向前,到一处巷口前,四周看看,行走进去。
巷中,一辆漆车静静停着。
温伏走上前,在车帏前一礼:“公子。”
“打听明白了?”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
“明白了。”温伏擦一把汗,低声道:“胶东人士。”
车中人沉吟,片刻,道:“走吧。”
温伏应下,坐到驭者的位子上,拿起鞭子一扬,马车辚辚走起,离开了小巷。
四十二章
上昼,日头并不太强,庭中的树影淡淡投下。馥之查看了姚虔的药,又在宅中各处走了一圈,方才坐下歇息。
“女君甚勤力。”戚氏在一旁看着,甚欣慰:“若将来为妇也这般细致,夫家必不嫌弃。”
馥之看她一眼,颊边一热,笑笑地转过头去。
那日顾铣来探望之后,不久,顾昀就给她传了信来,说他已经问过了长辈的意思,下月就遣媒人来提亲。
姚虔对二人之事已经默许,得到这信,馥之只觉吊起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戚氏似乎也得了什么风声,这两日又跟她唠叨起妇道。
“我早同主公说过,府中的事该多多交与女君,早早历练才好。”戚氏笑道。
馥之觉得发窘,只微笑不语。
过了会,家人过来禀报,说谢公与尚书已至门前。
馥之一喜,忙从座上起身,与戚氏一道引家人出门迎接。
昨日,谢臻的父亲谢昉自颍川而来,刚至京城便遣家人送来拜帖,说要与姚征一道过来探望姚虔。谢昉与馥之的父亲姚陵是挚友,两家来往频密,即便姚陵夫妇去世后,谢昉对馥之也多有照顾,感情非同一般。
馥之踏出宅门,果然见几架车马已排开停住,当前从车上下来的一人,白面美须,身姿宽厚,正是谢昉。
“馥之见过谢伯父。”馥之迎上前去,深深一礼。
“贤侄女请起。”谢昉忙虚扶一把,笑容满面。
馥之起身,谢昉将她细看,感叹道:“贤侄女辛劳。”
馥之自幼得他关爱,闻得此言,心中感激,眼眶忽而有些酸涩。
谢昉呵呵地笑,转过头去,招呼姚征等人。
馥之望去,只见谢臻也来了,后面,姚征夫妇和姚嫣正下车。
众人过来,馥之一一行礼。
“叔叔这一病,馥之又要劳累呢。”郑氏爱怜地拉过馥之的手,向戚氏道。
戚氏行礼:“三夫人关爱。”
姚嫣亦上前来与馥之见礼,二人目光相触,她停了停,垂眸转开。
毕了,众人随馥之往宅中走去。
“你四叔父现下如何?”路上,谢昉问道。
馥之回答:“四叔父神智无异平常,只是身体疲虚,每日卧榻,以粥食汤药调养。”
谢昉颔首,面色微微沉重。
“不知家中请的医者是何人?”姚征问。
馥之一怔,想了想,答道:“请的是卢扁鹊。”
“卢扁鹊?”姚征闻言,吃了一惊:“可是卢嵩?”
馥之颔首:“正是。”
“卢嵩?”郑氏亦讶,道:“可就是那前些日子入宫为陛下看诊的医者?”
姚征道:“正是此人。”说着,他转向馥之,犹面带惊奇:“不想侄女竟请得这般名医。”
馥之笑了笑。自从皇帝几番召卢嵩入宫,卢嵩便名声鹊起,求医者盈门而至。卢嵩每日虽应付不暇,纵使豪富世家也难请,东市的医馆热闹起来,馥之和顾昀却是再去不得了。
众人说话间,姚虔寝室已至。早有家人入内报知,姚虔已披衣坐在榻上。
“伯明。”姚虔在榻上见到谢昉,微笑一礼。
“少敬。”谢昉忙上前将他扶住。
二人多年不见,两两相看,皆有感慨。姚征和郑氏亦走上前来,探望姚虔病况。
一番嘘寒问暖,家人已将席设好,众人各自坐定。
“伯明此来京中,可欲复当年风雅?”姚虔含笑地向谢昉问道。
谢昉笑起来,抚须摇头:“某不复少壮,怎再提当年?不过闲来行走会友罢了。”
“哦?”一旁的姚征笑道:“伯明来得正是时候。过几日夏至,京中士人往玄武湖赏菡萏,伯明若至,必可遇上好些故人。”
谢昉微笑颔首:“自当前往。“
姚虔看看坐在谢昉身旁的谢臻,笑了笑:“令郎文采卓著,来京时日短短便得陛下赏识,着实可贺。”
谢昉看看谢臻,微笑道:“犬子不足夸奖,少敬过誉。”
馥之坐在姚虔榻前,瞥向谢臻。只见他面含浅笑,从容而不乏谦逊。从入府以来,他甚少说话,只跟随长辈身侧,一派澹然的君子之态。
忽然,谢臻将目光投来。
馥之唇角弯了弯,转开眼去。
“阿嫣 ……”郑氏将果盘里的一只葡萄剥开,正要递给姚嫣,发现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前面。
郑氏顺着她的目光瞅去,心中倏而了然,却不再做声,将手里的葡萄缓缓放入口中。
“前几日,郭氏女君说要邀我等游湖,如今怎无动静?”
李府中,姚嫣与李氏姊妹在房中练习绣艺,姚嫣将绣了一半的兰花绢帕看了看,忽然问道。
“她啊,”李琼看着手中的针线:“等着做皇后的人,自然不可再像从前贪玩。”
姚嫣一讶,抬起头。
未等她询问,却听李珠开口道:“阿卉做皇后?”
她“扑哧”地笑了声:“她那般身量,穿上翟衣便看不到了。”
李琼也笑,却不服气,停下针线:“她母家可是郭氏。”
“郭氏又如何?”李珠不以为然:“自今上即位,后位一直空到现在,阿卉前面还有几个姊姊,若郭氏做得皇后,怎会一个个都嫁去了别家?”
李琼想了想,似觉有理,也不再反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转向姚嫣:“是了,我听太常卿府中女君说,选后的女子名册中,也有阿嫣哩!”
姚嫣听得此言,吃了一惊:“我?”
“还装不知!”李珠佯怒地打一下她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阿嫣那日的深衣最是出众,我看那殿中无人可比。”
“我那时就觉可惜,”李琼也凑来打趣,叹一声:“若我未许人家,定也要着深衣走上一遭。”
李珠笑她:“那时满殿皆深衣女子,说不定陛下看倦了,就单看中了你。”
李琼反笑她:“这么说,阿姊也未着深衣,陛下可也看中了你?”
二人戏谑地说了一通,各自欢笑起来。
姚嫣亦笑,心却渐渐发凉,看着手中绢帕上的半边兰花,只觉针线怎么也捉不稳……
一场小雨下过,正是凉爽。
郑氏觉得身体有些困倦,回到房中,躺到榻上小睡。
没过多久,忽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未几,房门被推开。
她睁开眼睛,只见姚嫣走了进来,头上的羃离还没有解开。
“阿嫣?”郑氏讶然,坐起身来,微笑道:“不是说去李珠姊妹那里习绣,要迟些回来?”
姚嫣没有回答,站在郑氏面前,解开羃离。
“阿母,选后名册中有我?”只听她问道,声音低低。
郑氏怔了怔。
姚嫣看着她,双眼定定,满是惶恐不安。
郑氏笑起来。
“阿嫣。”郑氏牵过姚嫣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声道:“可是担忧选不上?阿母同你说过,京中贵人虽众,论家世却鲜有及得上你,阿嫣……”
话未说完,姚嫣却挣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我不做皇后!”
郑氏一愣,随即面色沉下:“阿嫣!”
姚嫣眼圈通红,声音微颤:“我不入宫!”
郑氏与她对视,片刻,面色却渐渐缓下。
“你坐下。”郑氏慢声道。
姚嫣看着她,手里抓着羃离,一动不动。
郑氏也不再重复,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谢家公子,可对?”
姚嫣一怔。
“做母亲的岂不知自己女儿的心思,”郑氏看着她,语声柔软:“怀春思慕,女子谁人不曾?”
一番话直透心底,姚嫣仍睁着眼睛,却羞红了脸。
郑氏笑笑,再拉过她的手。
姚嫣犹豫了一下,不再反抗。
“我儿可曾想过,谢郎何处教你喜爱?”郑氏缓缓问道。
姚嫣闻言,脸上却更红,她又羞又窘,却答不上来。
郑氏莞尔,轻抚她的手:“你想不清楚,阿母替你说。谢郎风采绝世,人中翘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无限,教天下艳羡,此乃女子之殊荣,可对?”
姚嫣睁大眼睛,觉得这话似有偏颇,动动嘴唇:“我……”
“稚儿。”郑氏却将她的话打断,声音稍重:“只是我儿可曾想过,你对谢郎一片情义,谢郎心里可有你?”
姚嫣一愣。
“……臻上月拜访姚尚书府上,曾遇女君。”心中忆起那天,他微笑道。
“……虔叔行远了,再迟可难寻。”他语气淡淡,转身离开。
“阿嫣,”郑氏恳切地望着她:“今上亦正当年轻,虽貌不及谢郎,却是一代有为之君,天下男子,谁人及得?皇后立于君侧,论及殊荣,天下女子,又谁人及得?”说着,她唇角弯了弯,看着姚嫣的眼睛:“阿嫣可曾想过,纵是你馥之姊将来嫁了谢郎,见到皇后,亦须稽首大礼不是?”
姚嫣怔忡地站着,双目黯黯无光。
郑氏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叹口气,拉拉她的手:“阿嫣……”
突然,姚嫣将手一甩。
“阿嫣只要谢郎!”她双眼迷蒙,涩着嗓子大声道。说完,转身朝外面跑去。
“女君……”门外传来一声惊叫,未几,|乳母匆匆进来:“夫人,女君这……”
“由她去吧。”郑氏觉得疲倦不已,揉揉额头,在榻上躺下,吐一口气:“会想明白的。”
四十三章
夜晚,虫鸣自庭中阵阵传来。傅氏仍身着白日里的衣饰,坐在席上,缓缓抚筝。
忽然,“砰”地一声,门被撞了开来。
傅氏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见是温容。
他面色阴沉,走进来之后,一挥手,门又重重阖上。
“又喝多了。”傅氏看看他,轻笑了声,站起身来。正欲出门唤家人准备热汤,忽然臂上一痛,她几乎惊叫出声。
“你疯了!”傅氏恼起,瞪向温容。
温容却盯着她,面上无一丝平日里的玩笑之色。
“他何时来到?”温容问,声音沉沉。
傅氏怔了怔,明白他此言所指,笑起来:“还说你未喝多,他下月才来,你莫不是忘了?”
温容面色紧绷,片刻,松开手。
他走向木榻,在沿上坐下,一语不发。
傅氏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过去,疑惑地问:“何事?”
“此事须速。”温容低低地说。他盯着面前的灯台:“承光苑的陶六,昨日不见了踪影。”
傅氏亦吃一惊:“陶六?”她忙走到温容身前,紧盯着他:“其余人呢?”
温容摇头:“无事。”
傅氏颔首,面色稍解。“许是巧合,”她宽慰道:“内侍出宫乃平常之事,或是陶六大意,未知会……”
“妇人之见!”她话未说完,温容转头急急斥道:“陶六虽非心腹,若其果出了差错,我等危矣!”
“那……”傅氏迟疑地望着他。
温容没有说话,手掌蜷起,露着发白的骨节,目光渐渐凌厉。
淡香如蕙如兰,从香笼中缓缓漫起。戚氏坐在一旁,将罩在上面的罗裙翻起,嗅了嗅。
镜前,馥之静静端坐着,侍婢立在身后,将她的乌发掬起,用篦子细细梳开。
馥之望着镜中,当侍婢将头发向两边分开时,馥之抬手,止住她手中的篦子。
“梳作倭堕。”她轻声道。
侍婢愣了愣,随即应下,将头发重新梳拢。
“女君向来素淡,今日缘何这般用心?”戚氏笑意盈盈,一边将熏好的罗裙挂到椸上,一边道:“却是好事,这才是贵女所为呢。”
馥之转头看看她,含笑不语。
馥之素爱菡萏,立夏赏菡萏乃本朝兴起的风俗,馥之觉得合意,每年必往。今年来到京城,恰逢玄武池花开,本是美事一桩,姚虔却身体病弱。馥之思及此,本已打消念头。姚虔知晓后却笑她迂腐:“叔父身体已是这般,馥之即便一刻不离也是无改,半日而已,但去何妨?”
馥之听得这般言语,正犹豫,昨日,顾昀又遣人送信来,说他立夏之日亦往玄武池。两人多日未见,馥之这才打定了主意。
安顿好姚虔的膳食,又交代过奉药的侍婢,馥之来到姚虔处,不放心地叮嘱道:“馥之就在玄武池畔,若有事,遣人来寻便是。”
姚虔看着她,目光从秀致的发髻落到馨香暗送的罗裙上,微笑颔首:“馥之但往。”
碧空万顷,丽日高挂,谢臻随父亲谢昉来到京城东郊的玄武池畔。待马车停稳,他先下来,又到谢昉车前搀他下车。
谢昉双脚落地,望向面前,只见晴空下,宽阔的玄武池水面上碧叶接天,正是一派入夏胜景。微风拂来,清香暗送入怀,时隔多年而重游,谢昉只觉心旷神怡。
“我儿可记得,为父当年携你来京,亦是菡萏花开之时。”他面露笑容,对一旁的谢臻道。
谢臻颔首:“臻记得,父亲当时曾携臻赏菡萏,正是此地。”
谢昉微笑,同他一道沿着池畔的白沙小径缓步向前。
池中菡萏生长多年,甚为繁茂。不少人乘扁舟行入其中,竟不见身影。高大的莲叶在水面投下浓荫,只从里面传来吟唱的歌声和琳琅笑语,时而闯出一舟,露出女子芙蓉般的面庞,与叶间盛开的菡萏相映,更衬人美花娇。
游湖的士人不少,未走几步,几人结伴迎面而来,竟是谢昉故人。一番见礼,众人兴高采烈,请谢昉父子与他们一道去池边的楼台上共饮。
谢昉欣然应允,回头看谢臻,却发现他正望着别处。
“可曾与他人有约?”谢昉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
“儿确与人有约。”谢臻一礼。
谢昉知晓谢臻新进京中,应酬甚多,也不勉强,挥挥手:“去吧。”
谢臻应下,向他再礼,又向众人告歉,转身退去。
“公子高才,谢公后人可畏也!”一人望着谢臻前行的背影,玩笑地向谢昉恭维道。
谢昉含笑,肃拜谦道:“公台谬赞。”
郑氏与吴氏各领着自家女儿来到玄武池边,见满目丽日繁花,好不喜悦。
观赏不久,彭城侯夫人窦氏和三个女儿来到,一群人本相善,便凑做了一处。
正行走间,池中缓缓漂来一只小舟,上面坐着的两名女子穿着素雅的纱裙,各抱着一把新采的菡萏,浅笑私语。窦氏指指她们,对郑氏等人笑道:“幸而今日太后未来,否则我等岂非要看穿着深衣采菡萏?”
几名妇人皆轻笑起来。
“采菡萏,着罗裙最好看。”郑氏笑道。说着,她将目光转向一旁。
目光相对,姚嫣一怔,忽然,转过脸去。
郑氏含笑不语,看她一眼,继续与众妇说说笑笑。
自那日争执,姚嫣与郑氏之间便像是隔了层纸。
谁也未提那日的事。姚嫣的话变得极少,郑氏与她说话也总是默不作声,即便对视一下也立即将目光转开;郑氏却仍是一副从容之态,全如日常,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阿嫣,”这时,李琼过来,拉拉姚嫣的手,低声道:“我与阿姊去乘舟,你可……”话未说完,吴氏转过头来瞪她一眼,李珠忙住口。
姚嫣看着李琼咋舌的样子,不禁抿唇一笑。正要对她说话,忽然,姚嫣瞥到不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匆匆向前,少顷,转入一丛修竹之后。
姚嫣目光定住。
“……你对谢郎一片情义,谢郎心里可有你?”郑氏说过的话再度徘徊在心头。
姚嫣看了面前的郑氏一眼,暗暗咬了咬嘴唇。
“扁舟菡萏之乐,我等亦可一品。”前面,窦氏的家人已在池中备好了几只扁舟,窦氏向众妇邀道。
郑氏与吴氏不久前在承光苑乘舟受了惊,不敢再上扁舟,婉言谢绝:“那日桐渠乘舟,着实心惊,妾等还留岸上。”
窦氏知晓此事,亦是了然,辞过她们,与自家女儿走到舟上。
郑氏望着窦氏的扁舟离去,未几,回头道:“阿嫣……”
她愣了愣,只见身后空空的,不见了姚嫣的人影。
谢臻远远看到馥之走入一片树林之中,待快步赶上前,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前面的道路岔作两条,谢臻驻步,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矮树扶疏,鸟鸣声声,更显林荫寂静,像是个鲜有人踏足的去处。
这女子总不教人省心。谢轻吸一口气,微微皱眉。
他看向通往玄武池的右方道路,正欲前行,忽然,身后传来些匆匆的窸窣声。
谢臻转回头望去,一个窈窕的绿衣身影闯入视野,却是那日见到的姚嫣。
他怔了怔。
四目相对,姚嫣忽地停住,望着谢臻,双颊粉红。
“女君。”谢臻率先反应过来,一礼。
姚嫣仍有些愣怔,待谢臻礼毕,才匆忙还礼:“公子。”
许是方才行路太急,声音出来,一如平时的婉转,却带着些陌生的颤动。
四下里安静至极。
姚嫣抬头,见谢臻看着自己,脸上更加烧灼。
“公子可要去观赏菡萏?”姚嫣轻声问。
谢臻看着她,没有回答。
“阿嫣知晓一处绝好的观景之处,不知公子可愿随我同往?”姚嫣忙又道,面颊更加热,声音卡在喉咙里,却愈发小了。
“多谢女君,某不欲赏菡萏。”只听谢臻的话音淡淡传来。
姚嫣吃惊地抬头,却见谢臻已经举步前行。
“公子!”姚嫣心中一急,忙唤出声来。
谢臻止步回头。
姚嫣望着他,面庞潮红,却目光定定,声音虚浮:“公子拒我,可是为了馥之姊?”
谢臻看着她,片刻,唇角微微扬起。
“女君。”他的声音缓而低沉:“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亲,却不知女君以馥之为何?”
姚嫣睁大眼睛。
那日舟上的一切仿佛回到眼前。
“……母亲!”姚嫣惊惶地向郑氏喊道。
馥之被她挤了一下,未登上桥板。
“馥之!”谢臻向被水流漂开的木舟吼道……
谢臻的目光静静,却似带着利芒,通透入心,仿佛将自己的心思窥得清清楚楚。
姚嫣定定站着,一时竟不能言语。
谢臻不再纠缠,再度转身走开。没走几步,突然,手被紧紧扯住。
“公子!”姚嫣双手紧抓着谢臻的衣袂,急促地说:“公子听我一言!我岂不知馥之姊待我好,又岂不将馥之姊视作亲姊?只,只是……”她长抽口气,声音哽咽:“……我……我也恨自己这般……我总想……想向馥之姊认错……可怕她再不肯原谅我……公子当信我……信我……”
说着,姚嫣已经泣不成声。双手却仍然紧紧攥着谢臻的衣袂。
谢臻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一用力,将衣袂抽了回来。
“女君。”他没有看姚嫣:“若真觉愧疚,可去与馥之当面说。”
心头如遭冰水浇下,阵阵生寒。姚嫣低着头,手仍旧是方才的姿势。
谢臻忽然瞥见左边道路的那头,隐现着一侧粗犷的檐角。
心中微动。
“告辞。”谢臻低低地说,却不再理会姚嫣,迈步朝那边走去。
四十四章
王瓒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时,未见到父亲王寿,却遇到兄长王恭一家人。
“兄长。”照面下,王瓒走过去,向他一礼。
王恭看了看王瓒,脸色肃起,想像平时一样拿他的衣着来教训几句,见他今日一身素净,却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目光在王瓒身上打量一圈,片刻,淡淡地应了声:“嗯。”
王瓒却似无所觉,又向沈氏一揖:“长嫂。”
“叔叔。”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看着他,唇角抿得弯弯,纨扇轻摇。
“兄长游池,弟告退。”接着,王瓒却又对王恭道,说罢,再礼。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王恭低喝道。
王瓒止步回头。
王恭走上岸来,脸色沉沉。
“我可曾应许?”王恭瞪着他,斥道:“父亲不在,目中便无兄长,简直罔顾孝悌!”
王瓒却面色无改,从容一礼:“如此,弟今日遵父亲之名来此游池,不知兄长将弟置于何舟?”
王恭微愣,回头看去,却见池中三只扁舟,都已被自己一家人占满了。
“叔叔说的是。”这时,舟上的沈氏笑了笑,慢慢地说:“府中每月花销甚巨,再不似当年可随手千金易骏马,连多置一扁舟,亦须细细打算。”
王瓒瞥她一眼。片刻,他将唇角弯了弯,却不答话,揖了揖,转身走开了。
“阿母,”扁舟上,王恭的大女儿拉拉沈氏的衣角,好奇地问:“二叔为何不与我等一道乘舟?”
“二叔?”沈氏冷笑:“贱伎之子,也配你称二叔?”
王恭正回到舟上,闻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少说两句!”
沈氏“哼”了声,轻蔑地转过头去。
馥之照着顾昀信上说的路,走进玄武池边的树林里,弯过几条小径,果然见山丘脚下的树荫中有一个小小的亭子。
心中一喜,她不由地加快脚步。
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檐下,似正遥望远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目光相触,他神色柔和。
“可久候了?”馥之走到亭中,双颊含笑,轻声问道。
顾昀看着她,笑而摇头。
馥之看看四周,只见树木三面环绕,唯一面地势低开,一眼望去,可远远见到玄武池的碧叶水色。
心中不禁赞叹此处绝好。
“你常来此?”馥之转向顾昀,问道。
顾昀笑了笑:“并不常来。”这时,他似想起什么,伸手探向怀中,未几,掏出一个小小的绢布包来。
馥之讶然看他。
顾昀将绢布打开。
馥之视去,只见原来是一块精巧的螭纹佩。
顾昀看向馥之,稍稍走近,低下头,将佩上的绦绳细细结在她的腰带上面。
馥之盯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会,忽然红了脸。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她想起每当新妇出嫁,人们便总要唱起的赞歌,耳根倏而愈加烧灼。
“你十五那日生辰,我本该赠礼,却一时想不到好的。”只听顾昀声音低缓:“直至昨日翻出此物,才觉合意。”
馥之颔首,低头看着那螭纹佩,只见周身莹润,形制精细小巧。
“这是何物?”她小声问。
“此乃我周岁时父亲所赠之物,一直佩到及冠。”顾昀一边将绦绳打结,一边答道。片刻,玉佩结好,他正要细看,却发觉馥之也动手,将她腰上的白玉坠拆下来。
她瞅瞅顾昀,双颊绯红,将白玉坠也系向他的腰上。
“此物亦是我周岁时父母所赠,佩到氐卢那夜现……下,再给你。”馥之道,话语虽慢,心里撞得“砰砰”作响。
顾昀却没有作声。
馥之抬头,只见他噙笑地注视着自己,目光深切而热烈,麦色的脸上,竟似浮动着晕红。
忽然,“嘎吱”一声,不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二人转头看去,忽而一惊。
谢臻正站在离亭子几步开外的地方,一身行色,静静地看着二人。
馥之睁大眼睛,不由地稍稍站开。
谢臻没有说话,仍然站在那里。他看着馥之,目光落在她的裳上,片刻,又转向顾昀的腰间。
馥之原以为此处僻静,鲜有人来,岂知好巧不巧,正遇上谢臻。她看看顾昀,又看看他,窘迫地笑了笑:“元德。”
谢臻看着她,表情不辨。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忽然转身离开。
馥之愣住:“元德……”
话音还在嘴边,谢臻却已走远,未几,素浅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树丛之后。
手上忽然被握了握。
馥之抬头。
顾昀看着她:“去山上走走吧。”
馥之又有些怔忡,看看他,又看看谢臻离去的方向,片刻,微微颔首。
顾昀一笑,牵着她的手出了亭子,朝山上走去。
见到便见到了。馥之心里的声音开解道,反正终有一日须告诉他的。
想着,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看,只见来路上的树木葱绿而寂寥,落在眼里,却觉得有些心虚,似乎隐隐地浮着一块,总落不下去……
玄武池边的树荫下,郑氏正与吴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着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郑氏同吴氏聊了一会,往身旁看了看,发觉姚嫣并不出声,似乎在听李氏姊妹说话,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可仍觉不适?”郑氏问她。
过了会,姚嫣才回过头来。她看着郑氏,神色却有些恍然:“嗯?”
郑氏觉得她面色有异,眉头微微皱起:“怎么了?”
姚嫣摇摇头,却不说话,将头转过去。
郑氏心中疑惑。
方才窦氏登舟之时,姚嫣不知去了何处。过了约摸半刻,她回来了,却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郑氏当即询问,姚嫣却只说腹中不适,之后,闭口不语。母女二人近来有隙,又正当大庭广众,郑氏不便多问,只将她带在身边看紧,有话返家再说。
郑氏看女儿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叹口气,不再管她,转头再与吴氏说话。
姚嫣望着菡萏盛开的玄武池,脑中仍想着方才谢臻的样子,犹自发怔。
谢臻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烙在心里,把她扎得疼痛难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坐在这里的,只觉沮丧至极,浑浑噩噩,想逃开,却无处可去。
“……谢郎风采绝世,人中翘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无限,教天下艳羡,此乃女子之殊荣,可对?”
“……纵是你馥之姊将来嫁了谢郎,见到皇后,亦须稽首大礼不是?”
谢臻注视着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亲,却不知女君以馥之为何?”
……
阳光下,熏风徐徐,她的手却凉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边忽而浮起苦笑。她总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可那点心思,在她还未看清的时候,母亲却早已摸得透彻,谢臻也一窥即破。
“……那珠钗?”姚嫣身旁,李琼正与李珠说话:“我那日见了,也觉得甚好。”
李珠颔首,叹道:“可张婴同我说,那珠钗戴起来挑人,只怕难衬。”
李琼不以为然:“张婴最爱些玄虚之词。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买下便是。”
李珠颔首:“我也这般想,如今不买,将来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来。
“我去去就回。”她向满面诧异的郑氏和众人一礼,快步离开了席间。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软褥,坐在卧榻上翻着书简。
“主公。”一名家人走进来,向他一礼,禀道:“有客来访。”
姚虔头也不抬,拢拢身上披着的薄氅,淡淡问道:“何人?”
家人有些犹豫,看看姚虔,道:“是个妇人,未报名氏。”说着,递上一样物事:“她说主公见了此物便知晓。”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只妆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状。
片刻,姚虔将妆盒缓缓接过手里,目光落在上面。只见檀木上的包漆已剥落少许,却仍精致光亮。
心中涌出些旧事,少顷,他叹口气,对家人道:“请她进来便是。”
家人应下,退了出去。
四十五章
过了不久,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家人禀报客人已至。
姚虔应了声。
帷帐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来。珠玉轻响,一个素淡的身影踏着地上的朦胧光照,款款行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姚虔靠在软褥上,低缓地说。
大长公主在几步外停住,解下头上的羃离,看着他,唇含微笑:“少敬。”
草叶不断地绊向丝履上,细密的汗气蒸蒸地从颈间和发间渗出。姚嫣脚步匆匆,沿着刚才的小径向树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两闲游的士人,见到她的样子,投来诧异的目光。
姚嫣谁也不理会,只将眼睛望着前方。两旁的树丛花木不断向后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现在了面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几,朝着谢臻离去的道路走去。
小径不断在脚下延伸,行了一段,一个小小的亭子出现在面前,却不见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小径曲曲向上,却是通向山间了。
难道离开了?
姚嫣心想着,望望寂静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欢笑的人语声隐隐传来。她觉得谢臻素来交际甚广,在此处游览一番,许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边。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泽,池畔形状蜿蜒,偏僻处,古树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御史大夫郭淮与两三名士人从池畔的临波亭上踱下来,望着碧叶拥翠的池面,心旷神怡。他看向旁边,谢臻站在一旁,亦将双眼望着玄武池,天光下,只见眉目如墨描,肌肤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动人。
心中不禁赞叹。
郭淮虽与朝中的年轻人交往不多,却素知谢臻名声。今日他与好友来此游览,本是僻静之处,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谢臻。众人兴致正好,当即邀他同游,谢臻未拒,与他们一道上了临波亭。
谢臻清谈,在京中颇受赞誉,不过此番同席,他却未说多少话语。众人闲聊时,他答上一两句问话,其余时候,只端坐一旁赏景。谢臻此番表现,郭淮不以为忤,反对此人刮目相看。席间皆是年长之人,与郭淮一样不擅言辞,谢臻不抢风头,恰是识礼之举。
“谢议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谢臻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答道:“正是。”
郭淮抚须颔首,缓缓道:“老夫亦好,常与三五友人登山舟游,其乐至哉。”
谢臻淡笑,礼道:“公台康健。”
众人边说边行,往前走一段,只见两旁景色忽而变换。池水就在几丈之外,绿草生兰,古树洒荫,形态各异的山石与绿竹相间,映着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画。
郭淮望着那边,叹道:“来到此处,老夫便想起濯歌之会。今年忙碌,竟未观得。”
旁边一士人闻得此言,笑起来:“却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这濯歌之会,当初还是由一名伎在此处清歌而兴起。”
“哦?”其余人等都诧异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到:“你说的可是雍……”
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望去,未几,却见一女子提裾急急走来。
照面下,女子见到谢臻,忽然收住脚步。
谢臻看着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面上却满是晕红。与众人行下一礼之后,她望向谢臻,轻声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讶然看向谢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谢臻,片刻,唇边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对谢臻道。
谢臻看着姚嫣,神色淡淡。停顿片刻,他向郭淮一礼:“烦劳诸公。”
郭淮颔首,与众人往前走开。
四周倏而一片寂静。
谢臻负手而立,看着姚嫣,一语不发。蝉在树枝上长鸣,声音催得响亮。
姚嫣望着他,心高高地吊起,砰砰的撞得激烈。
“嫣说两句便走。”她轻声道。
谢臻神色淡淡,仍旧不说话。
姚嫣深吸口气,少顷,定了定心,开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对馥之姊确有心结,做过何事,嫣亦不欲争辩。”她的脸上烧灼,眼眶却涌起阵阵涩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来寻公子,亦知羞耻难当。只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宫闱,想到的,便也只有公子……”
她的声音渐弱,却羞窘得再也无法说下去,低头不敢看面前。
四周似凝结了般,无一丝凉风,只余蝉鸣仍声声绕在耳畔。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轻轻的长叹:“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头。
谢臻注视着她,双眸如墨。
“女君厚爱,臻感激在怀。”他开口道,声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无以相与,非不能,实不欲也。”
姚嫣望着他,一动不动。
“臻本无心之人,深愧于女君。”他的嗓音温文依旧,如轻风过耳,却不像从前般撩人思绪。落在姚嫣心间,血液似附了冰一般,点点凝起。
好一会,姚嫣艰难地张张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无心?”
谢臻微怔,片刻,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却似含着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没有回答,只向她一揖,转身走去。
姚嫣望着他,忽然,泪水将那身影模糊。她忙举袖拭去,却见谢臻衣袂微微扬起,只余一片远去的清浅背影。
她深深闭上眼睛,再睁开。蝉鸣悠长,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梦境。
怔忡了好一会,她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心中涨得发痛,此刻却平静无比。只觉仅存的那点思慕与不甘,也已在谢臻方才三言两语之下,如风扫落叶般湮灭而去
微风拂来,周身凉意阵阵。手上似攥着什么,硌得生疼,她低头看去,却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紧,竟被拽了下来。
姚嫣忽而苦笑。
谢臻于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难及的人,自己却总心存妄念,如今只手捅破而一败涂地,可谓咎由自取。今日所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痴念于己,何尝不是累赘?也好,也好!
姚嫣盯着香囊,突然抬手,使劲浑身力气将香囊朝路旁掷去。
香囊下面缀着玉块,沉沉地落向树丛那边。未几,忽然闻得“嘶”一声,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转头望去。
虞阳侯王瓒,手中捧着一束新折的菡萏,从池边林立的怪石中行将出来。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长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盏,开口道。
姚虔靠在软褥上,静静地看着她。
大长公主往茶汤上缓缓吹一口气:“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顾氏乃开国之臣,根基久远。大长公主的先夫顾迁,是顾氏长子,顾铣的兄长。
顾迁善骑好射,熟读兵策。当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将才缺乏,顾迁脱颖而出,受命为大将军,率六万精骑北击鲜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几年前,顾迁声名正盛,却在一次骑马出猎之时摔断脖子,当场毙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们每每提起,总道天妒英贤。
大长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给儿子留下个易掌的朝廷,不想,顾迁身后还有顾铣。”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氲,大长公主的目光却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虚?我去同他说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应下了,宗正反对也不理睬。”
姚虔看着大长公主,她的面容精致依旧,与二十年前几乎无所分别,却又似带上了些陌生的东西。
未几,他长长地吸口气,淡淡道:“你要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抬起双眸,直直地望着他:“我儿要娶长公主。”
姚虔心中早已知晓大概,闻得此言,浅浅一笑:“你莫非寻错了人?此事与贵公子去说岂不更好?”
“少敬以为他不知道么?”大长公主亦笑了笑,声音低缓:“他什么都知道。少敬亦知晓孟贤其人,他不喜朝中纠葛,便将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然身在其中,岂得随性?少敬且看,无论他或甫辰,在那般位置,谁可超脱。”
说着,她向姚虔敛容平视,字字清晰:“女君若嫁入顾府,风扬浪起,亦不可置身事外,少敬可愿意?”
四十六章
姚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正从池畔走出来的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瓒步态悠然地踱到路上,瞥了姚嫣一眼,将衣袂拂了拂裳上的草叶,却转身便走。
“足下且住。”姚嫣再忍不住,开口低喝道。
说着,两步走到王瓒面前,盯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足下在此做甚?”
王瓒却瞅她一眼,似笑非笑,不答反问:“女君在此做甚?”
姚嫣如鲠在喉。
“你……听到了什么?”她面色沉沉,一字一顿地说。
王瓒唇角弯起:“女君既敢说,还惧他人听去?”
念头飞快地在心中闪过,姚嫣瞥向那池边,只见怪石修竹错落,却似除了这小径之外,再无处可通往。
此人在自己来到之前,已匿在了那处。
姚嫣脸上发白。
正怔忡,忽然,一件物事落向眼前,姚嫣忙伸手接住。
看去,却是方才掷出的香囊。
“那妖女有甚值得你心结?”只见王瓒斜睨着她,目光不屑。言毕,他转过头去,径自离开。
顾昀带着馥之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山丘之巅,馥之望去,只见此处虽不算高,视野却甚为开阔,玄武池上满满的碧叶菡萏和池畔伫立的亭台楼阁一览无遗。
“景色甚妙。”馥之向顾昀微笑道。
顾昀望着面前,莞尔道:“家父最爱来此处赏菡萏,幼时,他常带我来此。”
馥之颔首,觉得有趣:“常人赏菡萏,皆以为扁舟入池,近观方为美事。令尊却要来这极远之处。”
顾昀笑了笑:“家父那时曾言,世间佳景,总在高处才可窥得。”
“哦?”馥之觉得此言颇有意味,不禁细细咀嚼。
顾昀看了一会景色,走到旁边树荫下的一块宽大的青石板上坐下。
“家父也爱赏花。”片刻,馥之走过来,道:“家母好治园,栽植诸多花木。凡值佳期,家父便在园中置酒赏花宴友。”
顾昀看着她,含笑不语。
馥之在他身旁坐下,望望远方的玄武池,问他:“你也爱来此处赏菡萏?”
顾昀摇头:“我不爱赏花。远观近睹,于我而言无甚差别。”
馥之好奇:“你爱什么?习武?”
顾昀看看她,没有回答,却伸伸懒腰,在青石板上仰躺下去。
“我幼时最厌习武。”片刻,他轻声道。
馥之讶然。
“家父望我早继家业,从不准我惫怠;母亲倒是不迫我,许我玩耍。”顾昀说着,对她笑了笑,道:“我幼时,还曾为躲避习武躲入池中,差点被淹死。”
馥之看着顾昀,抿抿唇角。
顾昀望向上方的树荫,继续说:“后来他二人皆不在了,迫我习武的人又换作了叔父,更严厉有加。到那时,我反倒不再躲避了。”
馥之想了想:“你那时爱习武了?”
顾昀莞尔:“未曾,只是我发觉世上只剩此事可做。”
馥之默然。
顾昀家中的变故,他曾略有耳闻。幼年失怙,又遭亲母离弃,本是一段伤心之事。
“后来呢?”她轻声问道。
“后来,我叔父带我出征。大战之后,他带我往荒原中纵马驰骋。”顾昀缓缓道,他转向馥之,忽而一笑:“你可知晓那是何种乐趣?天地之大,无穷无尽,放开缰绳,人就像能飞起来一般。”
馥之笑起来:“我叔父从不准我这般骑马。”
顾昀唇边弯起:“我叔父胆大得很,从无顾忌。”他说着,笑意愈深,如墨双眸泛着清亮的光,低低道:“我到那时才觉得这许多年的辛苦终有回报。”
馥之注视着他,没有言语。少顷,她的手在袖底朝他伸过去。触碰的瞬间,顾昀随即反握过来,紧紧地,手指相扣。
夕阳的晖光已渐渐染上天边。
承光苑中,侍中温容趋步走过翠微宫的宫道。宫门就在不远处,正前行,只见一人从宫门里出来,却是廷尉邹平。
两相照面,温容心微微一提,脸上却平和,上前一揖:“邹公。”
邹平看到他,亦还礼:“温侍中。”
温容看着他,浮起笑意:“日已黄昏,邹公还未归家?”
邹平苦笑:“正要归家。”
温容颔首。
“温侍中亦在此间?”邹平问。
温容微笑:“今日容在此当值。”
邹平点头:“如此。”
二人闲聊几句,邹平告辞,朝宫道的一头离开了。
原处只剩温容一人,他望望四周,只见余晖已变得彤红,宫墙的白垩染上霞光,映着妖异的明亮。
翠微宫中,皇帝将上的奏章收起,往坐具上一靠,闭上眼睛。
中常侍徐成见状,从宫人的盘中端起一盏茶,小心地放到案前,恭声道:“陛下阅卷整日,也该歇息。现下已是黄昏,不若返章台宫用膳?”
皇帝没有答话。
徐成心下为难,片刻,又道:“庖中方才送了些糕点来,不知陛下欲进食否?”
皇帝仍闭着眼睛,摇摇头。
徐成只得收口。过了会,他望向坐在不远处的长公主王宓,心中一动,笑了笑:“长公主亦无事,陛下可与长公主弈上一局。”
皇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瞥长公主。
“她?”皇帝勾勾唇角:“她心不在焉,不下也罢。”
王宓正盯着手上的书册出神,听到这边话语,倏而转过头来:“嗯?”
皇帝不理她,继续闭眼。
徐成苦笑,立在一旁。
殿外天光已经渐暗,内侍持烛进来,将殿中灯台点亮。
王宓望望天色,觉得腹中已有些饥饿,对皇帝道:“皇兄,黄昏已至,返章台宫可好?”
皇帝转过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殿外,亦觉时候不早,从榻上起来。
“返章台宫吧。”他淡淡对徐成说。
徐成如获大赦,忙领命,出去传命。
待皇帝和王宓出到殿外,王宓看看四周,突然发觉侍卫眼生,不解地问皇帝:“今日怎不见曹遂等人?”
皇帝看她一眼。
徐成在一旁含笑答道:“今日夏至,陛下准了几名近侍返家。”
“夏至?”王宓一怔。
皇帝奇怪地看她:“你可是糊涂了?不是你要我带你来承光苑赏菡萏?”
王宓这才想起,面上一红,讪讪不语。
这时,一辆漆车驶过来,皇帝携王宓登车,坐稳之后,徐成一声唱喏,御人扬鞭启程。
夕阳在天际摇摇欲坠,鹭云山的大泽仍泛着粼粼波光,山边的道路被却巨木茂林遮挡,已渐近漆黑。偶尔有宫侍快步走过,赶在天全黑之前回到处所。
“可准备好了?”离道路不远的一片树林里,一人内侍打扮,向来人低低问道。
“万事俱备。”来人禀道。
“邹平何在?”内侍问。
来人答:“小人方才亲眼见他乘车出了承光苑。”
内侍颔首,片刻,叮嘱道:“你识得内侍及卫尉服色,见他们拥着一漆车前来便可动手,断不会错。”
来人一礼:“小人知道。”
内侍颔首,又交代几句,看看那道路,在渐浓的夜色中匆匆遁去。
四十七章
漆车驶在沙石路上,夹着绵绵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苑中显得犹为响亮。
车厢内甚宽阔,壁上的纱笼里,灯光明亮。皇帝端坐正中榻上,闭目养神;王宓倚在一侧的几上,一手托腮,静静地望着车后摇曳的帏帘。
“想什么?”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
王宓回神,转头看看他,淡淡道:“未想什么。”说着,稍稍揉了揉手臂,将车厢扫一眼,向皇帝抱怨道:“这车委实憋闷,窗也不见,不知皇兄为何总爱乘它。”
皇帝微微睁开眼,唇角微扬。
此车乃南海所贡,周身以沉香木制成。月初时,皇帝偶见此车,喜爱非常,随即将之置于章台宫,此后每在承光苑中行走,必乘此车。
“甫辰今日来告假,朕准了。”皇帝缓缓道。
听他突然提起顾昀,王宓怔了怔,转过头来看他。
皇帝瞥着她。
“嗯。”王宓模糊地应了声,又转过头去。
皇帝轻轻地吸口气,淡声道:“母后昨日与朕提起,要为你选驸马。”
王宓一讶,重新看向他。
皇帝笑意浅浅:“可有意中人选?”
王宓望着皇帝,嘴唇微微启开,片刻,却又抿起,双目倏而黯淡,默然不语。
皇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颇觉玩味。
他正要再开口,这时,忽闻外面有人低唤了声:“陛下!”
皇帝面色一整,迅速抬手掐灭壁上的纱灯。
车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宓吃惊,正要询问,却被皇帝捂住口。
“勿出声。”他低低道。
王宓睁大眼睛。
沙石铺就的道路如同一条灰白的河流,在墨色的林苑中蜿蜒,尤为显眼。
辘辘的声音在远方传来,渐渐响亮。未几,只见光照明亮,一名将官骑马在前,身后,侍卫执戢如林,宫侍持烛,正中一辆硕大的漆车,在烛火的围绕中映着华贵的光泽。
道路将一座低矮的山包开做两半,路旁皆是浓密的树林,高大的古树将墨蓝的天空遮住,投下深浓的阴翳。
众人和马车行进得不疾不徐,马蹄踏在路上,声响清脆。
天幕黯淡的光照终于被深林挡去之时,突然,只听“隆隆”声响起,伴随着草木折断的声音,未几,大石自两旁山坡疾疾滚下,砸向路上。
一时间,马匹嘶叫,人声嘈杂。为首的将官忙大声指挥,侍卫和宫侍欲保护马车,又要躲避落石,乱做一团。,
突地,只听“砰”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下,正正将漆车击穿一个大洞。
拉车的马匹受惊,嘶声叫起,向前冲去,御人忙死死控住缰绳。
“杀将官者,赏黄金五十斤!得奸帝首级者,赏黄金百斤!”一个尖利的声音高高喊道。
随即,只听呼喝声起,十几人忽从山上而气势汹汹地冲下来,黑衣蒙面,手持大刀,见人就砍。侍卫惊呼护驾,忙举刃迎敌。火把摔在地上,光照明灭,刀刃在空中晃过,铿锵声动人心魄。
缠斗不久,护驾的侍卫似渐渐不支,在将官的命令下,慢慢地后退,围在漆车四周。
蒙面凶徒却不断从山上下来,厮杀愈加凶狠。
火光颤颤,将官年轻的脸被映得棱角分明,看着越聚越多的凶徒,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瘦长的身影上,沉静而冷厉。
突然,他将手一抬,身后一名卫士随即从腰间拿出一只金角,用力吹响。
角鸣低低,穿透了刀兵的撞击之声,在夜空中传开。
道路两头,火光骤起,马蹄声如滚雷般传来。
蒙面众人皆是一惊。
“公台,这……”一人惊疑地望向身旁。
那人不说话,泛着血丝的双目紧盯着道路上,面色煞白。
远处,嘶喊声混着刀剑碰撞声传来,在寂静夜色中清晰入耳。
王宓凝神屏息地听着,只觉背上窜起阵阵寒意,掌心紧紧捏出了冷汗。
她惊恐地望向前方,车中仍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可感觉到皇帝沉稳的气息,似能触到他冷峻的目光。
“陛下。”外面响起徐成的声音:“羽林卫来报,贼人已灭。”
“哦?”皇帝应了声,语声平缓:“去看看。”
徐成应下。
未几,车外亮起烛火,御人催马,在侍卫的簇拥下重新走回路上。
“皇兄……”王宓犹自心慌不定,望向皇帝。
“无事。”皇帝看看她,和声安慰道。光照自车帘外晃晃透来,将皇帝唇边的笑意勾勒得愈加深刻。
夜风缓缓地吹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道,王宓双足触地,只见面前尸横遍地,一辆马车残骸倒在不远处。腹中突然似要翻倒一般,她忙借着皇帝的身体挡住视线。
“臣恭迎陛下。”响亮的声音传来,一人大步上前,向皇帝稽首一礼。
“顾卿请起。”皇帝含笑,将那人虚扶一把:“顾卿英勇,当领首功。”
顾卿?王宓觉得好奇,抬眼看去。
火光中,一人身着甲胄站在面前,年轻的脸上,眉目清俊。
王宓将他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大司马果有虎子。”只听皇帝道。
王宓闻得此言,幡然了悟。此人正是大司马顾铣的长子,顾昀的堂弟顾峻。她与顾昀自幼熟识,顾峻也见过几次,有些印象。几年不见,她听说顾峻做了郎中,不想已是这般模样,竟一时认不出了。
“陛下过誉。”顾峻再礼道。
皇帝又转向其余众人,勉慰一番,没多久,在顾峻及众人的恳请之下,重新坐回漆车上。
王宓跟随在皇帝身后,登车转头的瞬间,不经意地触上一道目光。
顾峻看着她,火光中,双目明亮。
王宓怔了怔,随即转开眼去,神色平淡。
夜色渐渐深了,曾氏枯坐在堂上,面前的饭食仍一口未动。
“夫人,饭凉了。”侍婢在身旁轻轻地说。
曾氏摇摇头,没有言语,眉间淡淡蹙起。
温容这几日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是面色沉沉。
曾氏觉得有些不妥。平时,温容也常出去宴乐会友,却无论清醒还是酒醉,归来时总还算神色舒畅。
她心中感到会有大事发生,也曾向温容询问,温容却斥她妇人浅薄,不予理会,转身便径自去了傅氏那处。
都是那贱妇!曾氏心里恨道,手紧紧攥起。
“夫人……”侍婢再低声劝道。
曾氏望望外面的天色,心中长叹一口气。
“去将饭食热上一热。”她对侍婢说。
侍婢忙应下,动手去收食器。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未几,一人急急地奔上堂来,却是府中的掌事。
“夫人!”他满头大汗,擦也来不及擦,将手指着身后:“外面来了人!”
曾氏惊诧不已,往外面望去。
只见两排火光从门庭中进来,队列整齐,却是家人装束。当前一人,衣冠整齐,行走如风,不多时便到了堂前。
“你……”曾氏看着他,疑惑不已。
“弟妇安好。”来人看着她,浅浅莞尔……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
曾氏仔细将他辨认,好一会,猛然记起。此人她曾见过,却是多年前被赶到上党的温唯之子,温容的堂兄温栩。
她面色一变,猛然站起身来。
“兄长来此做甚。”她目露敌意地看着温栩。
温栩道:“家中有奸人,余奉命前来搜寻。”
“奉命?”曾氏闻言冷笑:“兄长说得有趣,却不知奉谁人之命?”
温栩神色从容,缓缓踱至她跟前,将袖下一物亮出:“自是家中长辈之命。”
曾氏一见,面色顿时煞白。灯光下,一根两尺余长的物事光亮夺目,正是东海公世代相传的信物金杖。
“搜。”温栩转头,对身后 家人吩咐道。
“慢着!”曾氏陡然出声喝道。
她怒视向温栩:“此宅如今乃我夫君名下,兄长要搜,也须待我夫君归来!”
温栩看向她,唇角微扬:“如此,只恐弟妇失望。堂弟谋逆未遂而逃,廷尉署正拘捕。”
四十八章
“温卿多劳。”紫微宫中,皇帝端坐上首,微笑地看着面前的温栩。
“臣略尽薄力,不敢言劳。”温栩恭声答道。
皇帝唇角扬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见他一身布衣,许是常年在外的缘故,面上有些日晒之色,与京中同龄的贵家子弟相较,却多出些沉稳与历练之气。
“朕多年未见东海公,不知其身体尚安稳否?”皇帝缓缓道。
温栩道:“已稍好转,臣年初返乡探望,彼时,祖父可恃撵而行。”
皇帝颔首,目光中似有追忆:“自高祖以降,东海公世代相承,乃我朝股肱之臣。前年惊闻东海公染疾,朕心甚忧。”
温栩一礼:“谢陛下关爱。”
皇帝看向他:“卿如今仍居上党?”
温栩答道:“臣随父母,在上党安家。”
皇帝神色平和:“朕闻,卿曾远至塞外?”
温栩早明白去年之事,朝廷必已知晓,从容道:“家计所迫,臣少年时即随父亲闯荡南北。”
“亦曾至巴郡?”
温栩心中微微一震,片刻,答道:“正是。”
皇帝淡笑,又问:“卿所见,巴郡如何?”
温栩稍定心神,道:“巴郡物产丰盛,实宝地也。”
话音在殿上散去,一片静谧。
温栩微微抬眼,皇帝手中端着茶盏,正低头啜饮。
“东海公上月所奏陈情表,朕已细阅。”少顷,只听茶盏轻轻落在案上,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东海公巍巍高门,有卿家为继,乃至善之事。”
温栩伏身,再拜道:“陛下恩泽,臣感激涕零。”
顾昀行至紫微宫前之时,恰逢中常侍徐成出来。
见到顾昀,徐成含笑行礼:“武威侯。”
“徐常侍。”顾昀还礼。抬眼,忽然瞥见他身后一人,怔了怔,视之,竟是温栩。
照面下,温栩神情从容,唇边笑意淡淡,向他一揖。
徐成看看他们,对顾昀笑道:“武威侯许未见过温郎君,东海公嫡孙。”
顾昀面露微笑,向温栩还以一揖:“昀幸会温公子。”
温栩亦笑,谦恭道:“栩幸会君侯。”
殿阁中,皇帝正倚着画几闭目养神,一只雕作蹲兔的青玉香炉放在旁边,微张的兔口中,香烟无形升起,沁满殿上。
宫侍禀报顾昀来到,皇帝微微睁开眼睛。未几,只听窸窣声起,顾昀的身影自殿外而来。
“甫辰来了。”他道。
“陛下。”顾昀行至面前,一礼。
皇帝笑笑,指指一旁的矮榻,让顾昀坐下。
“来品品宫中新调的香。”皇帝懒懒地离开小几,颇有兴致地顾昀道。
顾昀没有答话,却看着他:“臣闻,昨日承光苑激战?”
皇帝看看他,微笑:“甫辰消息倒灵通。”
顾昀面色沉下:“陛下遣臣等离开,皆有意为之。”
皇帝笑唇角弯了弯,神清气定:“甫辰若在侧,凶徒怎敢动手?他们已被朕逼急,见这般空当,焉有不博之理。”说着,他笑起来,坐直身体,双目奕奕:“甫辰,朕胜了,那些贼人一个也不曾逃脱!”
顾昀看着他,仍皱着眉头:“陛下不该以身试险。”
皇帝不以为然:“欲得大鱼,岂无香饵?”他深吸口气,目光渐渐深沉,少顷,低低道:“朕这命,本就是拿来赌的。”
顾昀心中微动,注视着皇帝,默然不语。
皇帝看看顾昀,莞尔一笑,轻松地拿过茶盏,抿上一口:“你那堂弟顾峻不错,勇而有谋,乃可造之材。”
顾昀已听说昨日顾峻率宫卫迎敌护驾立下大功,行礼道:“谢陛下。”
皇帝一笑,放下茶盏。
他望向殿外,语气悠悠:“此事既出,他怕是不会来了。”
顾昀一讶,未几,即明白他指的是谁。
“臣亦是此想。”他道。
皇帝嘴角勾起深深的笑意。
过了会,他忽然看向一旁,拿起青玉蹲兔香炉,放在鼻下嗅了嗅,片刻,眉头微微皱起:“这香檀气过重,还须再调才好。”
幔帐低垂,药气淡淡地漾在室中,久久不散。
姚虔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单薄。榻前,卢文静静地为他把脉,眉头深深蹙起。
许久,他把姚虔的手挪回被褥下,看了旁边的馥之一眼,站起身来。
馥之了然,随他一同出去。
“如何?”刚到室外,她急急问道。
卢文神色沉凝,缓缓摇头。
馥之面色一白。片刻,她咬咬唇:“我去请师父来。”
“馥之,”卢文长叹一口气,看着她:“你亦通医术,当知晓姚公身体已是虚空,师父来到,又有何益?”
馥之望着他,鼻间忽而一酸。
昨日她从玄武池回来,到姚虔室中探望,他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却忽然发起热来。馥之忙为他施救,忙了半夜,好不容易才退热,姚虔却一直昏睡,水米不进。
今晨,馥之遣人去请了卢文来,让他为姚虔一诊,结果却与馥之所见相差无几。
馥之虽明白卢文所言确是事实,但想起自己虽晓医术,却无能为力,又是惭愧又是心急,望着庭中,眼前倏而一片模糊。
身后响起卢文的一声低叹。
“我暂回去,若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他说。
馥之颔首。
卢文转身离开。
四周一片安静,馥之抬手摸向脸颊,凉凉的,满面湿润。
“女君。”这时,侍婢在身后轻唤。
馥之举袖,拭拭脸上,片刻,回过头来:“何事?”
侍婢道:“主公醒来了。”
馥之一怔,忙快步走向内室。
榻上,姚虔双眼睁着,果然已经醒来。
“叔父。”馥之走过去,望着他,又惊又喜。
姚虔看向馥之,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可又是劳累一夜?”
馥之眼圈一红,却笑:“叔父醒来就好。”说着,忙叫人去盛粥食来,又亲自去为他倒水。“叔父可觉腹中饥饿?”未几,她端着水盏过来,轻轻地问。
姚虔却将眼睛盯着她的腰上。
“你那玉坠何在?”他问。
馥之怔了怔,看向腰间,面上忽而一热。
“嗯……今日未佩。”她不想教姚虔分神,只敷衍答道。
姚虔没再继续问,将目光移开。
“馥之。”
“嗯?”
姚虔道:“我可曾说过,待你诸事落定,我也便安心了?”
馥之定住,抬眼看他,片刻,忽然,低头向水盏。
“嗯,叔父说过。”她转头身去,声音轻轻。
姚虔颔首,不再言语,片刻,闭上眼睛,唇边笑意淡淡。
“廷尉今晨已往鹭云山中,将温容尸首运出。”新安侯府中,何万向大长公主禀道。
“傅氏何在?”大长公主问。
“傅氏昨夜已自缢身亡。”
大长公主颔首,道:“她可曾说出什么?”
“不曾。”何万道:“东海公嫡孙温栩,昨夜持金杖入温容府中搜寻,找到傅氏时,已只余尸身。”
大长公主听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毕了,冷冷笑道:“好小子,倒是知道借力打力。”
何万亦沉吟,道:“不想温容败得这般迅速。”
“他是鬼迷心窍。”大长公主冷冷道:“旁支夺嫡,本大不韪之事,却心存妄想。这等人,稍加利诱则应承,然终是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以致事情败露。我早说过,此人用不得。”
何万点头:“幸而公主留心,否则,几乎为其所累。”
大长公主轻叹口气,将手指揉揉额角。
何万见状,忙上前为她捶背。
“濮阳王虽不安分,却该一直这样才好。”大长公主闭着眼睛,低低道:“他声势愈烈,今上便愈不敢放开手脚。”
何万想了想:“如此,公主可欲阻今上与濮阳王开战?”
“阻他开战?”大长公主笑了笑,摇摇头:“自我皇兄起,朝廷厉兵秣马,为的就是与濮阳王一战。今上雄心勃勃,巴郡肉中毒瘤,焉得不除?”
何万愣了愣,苦笑:“小人糊涂了。”
“不明白亦无所谓,”大长公主笑了笑。不紧不慢,缓缓道:“阿万,你只须知道。朝廷变动,即便身在高位也难预测。我等要做的,不过顺势而为。”
何万颔首:“诺。”
大长公主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鎏金枝形灯上跳动的烛火:“牢牢抓住,总会有好事。”
四月末,昭帝陵墓修整完毕,皇帝率群臣往陵前祭拜。
五月初,巴郡消息传来,濮阳王称卧病,将遣国中丞相代往京中谒陵。
此事在京中引得一时热议,不久,另一事却再掀起轩然大波——有秘闻自宫中传出,朝廷欲将巴郡盐业开放,以资民生。
四十九章
“啪”地一声。
一册奏章被用力掷到地上,把旁边侍立的宫人吓了一跳。
顾昀抬头,案前,皇帝面色铁青,恨恨道:“老匹夫!”
“陛下息怒。”一旁的徐成忙道,从宫人的手中取过一盏茶来,放在皇帝案上。
顾昀将那简册拾起,看了看,却是襄阳王奏来的。
“你看看他写了些什么!”皇帝指着那简册怒道:“要朕将天下等同而视!”说着,他仍不解气,又拿起案上的另外几份,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还有这几个!一唱一和,串通一气,全拿朕当三岁小儿!”
顾昀心中明了。
襄阳王是昭帝的异母兄弟,在朝中也是老一辈的宗长。襄阳有几处盐矿,产量颇丰,襄阳王此举,无异是拿朝廷改革巴郡盐政做文章,以济私分肥。
“濮阳王大方,只怕朝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心存妒忌者亦在所难免。”顾昀将奏章放回皇帝案上,缓缓道。
皇帝冷哼一声:“大方?巴郡盐利多落入了他库中,自然大方。”他说着,站起身来,伸展伸展腰肢,片刻,踱至殿前。
“甫辰。”
顾昀抬头:“臣在。”
“只须一战。”他望着外面的景色,缓缓道:“我只须一战,必将巴郡收入彀中。”
顾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凝住。
馥之正在室中照看姚虔,忽闻家人来报,说谢昉前来探望。她忙出去迎接,到了宅前,只见谢昉已经下车,旁边立着谢臻。
姚虔的病情众人皆已知晓,行过礼,各自面上皆有忧色。
“少敬现下如何?”谢昉问。
“叔父已醒来,刚用过粥食。”馥之道。
谢昉颔首。
馥之稍稍抬眼,谢臻在一旁看着她,神色微沉。
寒暄两句,众人不再多言,馥之引谢昉父子随自己走入宅内。
寝室中,姚虔正靠在软褥上闭目养神,听得声音,睁开眼睛。
“伯明来京中不易,如何总往我这处来?”姚虔精神不错,向谢昉微笑道。
谢昉见他这般神色,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莞尔道:“少敬府中茶甚香,我每来此饮过,总觉难忘。”
姚虔知他素来嗜茶,笑起来:“这有何难,分些与伯明便是。”说完,吩咐馥之去取茶来。
馥之答应,告礼下去。
姚虔平日里不饮茶,用具都收在了堂下的侧室里。侍婢欲代她去取,馥之摇头:“不必。”说着,径自走向堂下。
室中放着好些东西,馥之找到放置茶罐的木架,仔细查看。她找了找,发现新制的春茶都放在了高处。心里虽抱怨戚氏乱摆东西,她也只好踮起脚去取。
刚够到茶罐,忽然,一只手伸去,将茶罐稳稳取下。
馥之讶然,回头,谢臻站在身后。
谢臻看着她,不说话,将茶罐递来。
馥之接过,笑笑,看着他:“你怎来此?”
谢臻瞥瞥馥之,没有回答,却淡淡道:“怎不唤仆婢?”
“阿姆不在宅中,我恐他人不识好茶。”馥之答道,将陶罐打开,嗅了嗅,正是自己要找的。
谢臻不出声。
馥之抬头,却见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深黝。两人的距离甚近,谢臻的脸就在上方,几乎能感觉到对面的呼吸。
那日在玄武池畔的尴尬倏而浮上心头,却带着些异样,在胸中引得一阵扑扑的跳动。馥之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
“上回闻得伯父提起春茶,几日正好得了些,不知……”话未说完,忽然,她的双肩被用力扳住,正对着谢臻。
馥之睁大眼睛。
谢臻却没有看她,低头,将她腰间的螭纹佩轻轻拿起,目光落在上面。
“他给你的?”谢臻低低问。
热气阵阵窜到面上,馥之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睛,少顷,点了点头。
“虔叔应允了?”他又问。
馥之心中又羞又窘,
谢臻没有说话,好一会,松开手,玉佩轻轻落回裳上。他深吸口气,看着馥之,忽然,唇边挂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馥之,我总想如何会变成这般,你我自幼结下的交情,竟还比不得相识数月的人?”他开口道,声音低沉而缓和。
一番话语突如其来,馥之猛然抬眼。
谢臻注视着馥之的双目,眸若深墨:“我一心说服父母提亲,以周全礼数,可是太笨?”
馥之定定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般撞击。
“我……”她张张嘴,却觉得实在说不出什么,亦不知从何说去。脑中一片混沌,只回荡着他方才的话语。
谢臻目光愈加深沉,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语,却终未再开口。
片刻,他忽然移开视线,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外面走去,留下馥之怔怔地立在室中。
馥之拿着茶回到姚虔寝室的时候,见里面笑语缓缓,却只有姚虔和谢昉二人。
“如何取了这么久?”见她回来,姚虔停下话,向她问道。
“嗯……总寻不见。”馥之遮掩地轻声答道。
姚虔颔首,又想起一事:“元德向我借一卷简册,我想起在书房,让他去寻你。方才他来告辞,我却忘了问他可曾找到。”
馥之一讶。
“息子爱书成嗜,未找到怎肯离开。”谢昉笑道:“少敬勿虑。”
姚虔亦笑,道:“元德文才俊逸,我还欲听他说说些玄理,可惜今日不得久坐。”
谢昉抚须而笑,道:“年轻人自有交际,吾等已是老叟,但随他去。”
两人说了几句,姚虔转向馥之,让她把茶拿给谢昉。
馥之应声,将茶捧到谢昉面前,眼睛望望他,却忽而转开,低头一礼。
谢昉看看馥之,接过茶罐。他将罐口开启,嗅了嗅,眉间一悦,向姚虔笑道:“果然是上佳好茶,却要欠少敬人情。”
姚虔摇头:“区区小物,伯明但取去。”
谢昉看着他,片刻,低叹一声,神色稍黯:“少敬这般身体,果真要往太行山?”
姚虔微笑:“出了京畿便可经由水路而往,并无多少颠簸。我本惯于旅途,伯明安心便是。”
谢昉看着姚虔,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馥之在一旁听着,心微微沉下。
姚虔说俗世羁绊,不想再留在京中,上月末,亲自修书给白石散人。
馥之自然反对。姚虔这般状况,怎耐得长途奔波?她曾苦苦相劝,却是无果,又不敢与他争执。她本以为白石散人定出言阻止,不料就在昨天,白石散人回书来到,说过几日将来亲自来京中接姚虔。
她深吸口气,望向窗外,只觉天光灰蒙蒙的,心事也是一层叠一层。
早晨时,她给顾昀送去信,将此事告诉他。如今已近日中,却不知他得信未曾?
黄昏时,家人手捧食器走入堂上,鱼贯地将膳食放在案上。
谢昉端坐上首,看看下首的谢臻,挥挥手,让左右家人下去。
“吾闻近日来,今上已颁定巴郡盐律。”谢昉道。
“正是。”谢臻答道。
谢昉饶有兴致:“朝中议论如何?”
谢臻道:“褒贬不一。”
谢昉闻言,笑了笑。
“朝中势力纷杂,各有打算,今上欲有为,其道艰难矣。”他缓缓道,说着,看看谢臻:“颍川今日送信来,你母亲近日身体不好,为父觐见今上之后,也该返家了。”
谢臻眉头微微凝起。
皇帝后日在宫中宴名士,谢昉也在其中。此事虽名为风雅,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拉拢人心之举,与巴郡那边脱不了干系。
他向谢昉道:“不知母亲何处不适?”
“旧疾罢了,”谢昉苦笑,淡淡道:“尔不必挂怀。”
谢臻欠身应下。
谢昉莞尔,看向面前,举箸落向面前的一小盘鱼肉。
“今日,我与你虔叔提起亲事。”过了会,只听他开口道。
谢臻执箸的手停住,抬起头。
谢昉剔着鱼骨,缓缓道:“你虔叔无所回应,馥之似已有人家。”他看了看谢臻:“我与他的交情,本比不得你陵叔。但馥之既由他收养,婚姻之事亦由他做主,我儿当知晓。”
谢臻看着他,片刻,微微颔首:“儿知晓。”
谢昉面上笑意淡淡,停了停,道:“你如今年岁,也早该成婚,家中催促也不止一回。我昨日闻得今上正为长公主觅驸马,我儿既意在朝中,想来此事是个时机。”
谢臻注目向父亲,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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