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半钟,毒贩突然交待黄昏时那位提着公文箱,穿着西服的最后的访客,就是他的上线供货人。而他们搜获的那包战利品,正是那位西服客刚刚送来的货。
这正是他们蹲了四个昼夜苦苦要等的人,李春强马上把指令呼在了胡新民的BP机上:“此人重要,务必跟出下落!”胡新民也很快回了电话,他说那家伙刚刚在饭馆吃完饭,正在结账。李春强果断地命令:“别让他甩了,要是跟不住的话,你就先拘了他!我们等你电话。”胡新民说:“我知道了,你就擎好吧。”
等着胡新民的电话,大家赶快吃饭。李春强没顾上打开自己那份盒饭就被处长叫去汇报。走的时候他关照欧庆春可以先回家休息。李春强自提了队长以后,对庆春一向格外关照。
庆春也不客气,简单收抬着桌上的东西。临走时,她没忘了向李春强确认:“我和新民后天去杭州,我们明天就歇了。明天我们两家父母和亲戚在一起办一桌,就算是个仪式了。”见李春强沉吟了一下没有认可,她又补充道:“明天我们还得到办事处去办婚姻登记呢。”
“怎么这么晚才登记?”李春强问。
“新民他妈托人查了查,明天才是个吉日良辰。他妈信这个。”
“你们车票买了吗?”李春强又问。
“买了,后天下午的。我不是早和队里请过假的吗。”
“啊,对对,这是大事。”李春强这才想起来似的,“你们走你们的,反正这案子人手也够了。再说,新民今儿晚上要是把那小于弄住了,也算是头功了。”
庆春笑笑,表示领情。胡新民与李春强是同一届刑警学院出来的,都比庆春大了两届。李春强蹿得快,一年前当了队长,比较希望同辈的哥们儿在工作上能给面子,所以在功利方面对他们一向也有些倾斜。当然,他对庆春的态度从上学那阵儿即如此。
两个人一起走出办公室。看上去李春强像是故意要送她,庆春心里不免诚惶诚恐。在楼梯口分手的时候,李春强无微不至地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明天可以把我那辆吉普拿去用。”
庆春说:“不用不用,明天我都借了车了。”
李春强发了一瞬间的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闪光纸包好的小盒子,递过来,带着几分不自然,说:“祝你们新婚愉快。”
庆春沉默着没有接,李春强笑一下,想把两人间的气氛搞轻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咱们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了。”
庆春接了,说:“春强,听说马处给您介绍了一个对象,怎么样?我和新民都挺惦记你这事的。”
李春强勉强笑了一下,“没有的事,马处只是随便提了一句。
我跟他说了,我这两年不打算找对象结婚。“
“为什么,你也不小了。”
“我找不到合适的了。”
庆春知道他要说什么。李春强以前和胡新民同时追过她,只是当时她不喜欢李春强总是那样锋芒毕露太好强。当然这个话题是不宜再继续下去的,两人心照不宣。
庆春拿着那小礼盒,说声谢谢,然后转身下楼。她知道李春强站在那里没走,但她没有回头。
庆春家住得离机关不算远,骑车走一刻钟就到了。这房子是父亲从地矿科学院退休前刚刚分到的。考虑到庆春要结婚,所以当时要房的时候,父亲放弃了一个坐北朝南的大三居,而要了一个两居和一个一居的单元,都是阳光不足的东西房。父亲执意要把新房布置在两居室的单元里,而自己住进一居的单元。自庆春母亲去世后,父亲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围着庆春转的。他对女儿说:“你的朋友多,有个客厅方便,我一个人也用不着占两间房,再说,你们的客厅我也可以用,反正两个门都挨着。”
庆春也不推却。她和父亲的关系,几乎亲如一人,完全没有客套的必要。新民没有房子,结婚必定要住过来,也不算倒Сhā门,只是住过来而已。新房完全是按照新民的构思,她帮他一起布置的。不算厨房卫生间,两间房子加一个过道,装修费不到一万块钱,再摆上搭配得恰到好处的几件新家具,看过的人都说感觉还挺舒适。
婚还未结,两人合影的照片已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卧室的墙上。照片是普通彩色放大的,镶在木制的镜框里,看上去并不简陋。和她相比,新民的样子十分老气。
尽管照相前把胡子刮得青青的,但站在庆春身边仍然像她的大哥或者老师。其实他只比她大三岁。他们在学校同学一年,在队里共事五年,已经数度寒暑,在几乎所有事情上都有了一种天然的默契。比如说他们一致反对照那种艺术婚纱照,倒不是为了省钱,只是觉得俗气。
庆春进家门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走进卧室,依然是迎面墙上这张合影的相片最先触目。相片下的桌子上,还摆了几盆盛放的杜鹃花,把相片的色彩衬得更加鲜艳。庆春那些一起长大的发小们第一次见到新民的时候总会悄悄在她耳边说:“这是你男朋友吗?哟,真不配你,准是特有才吧?”是的,论长相,新民属于一般又一般的,老气横秋且不修边幅。而庆春无论在中学还是在警院,都是公认的枝花。
虽说岁月无情,可毕业这么多年了,除了举手投足增加了些成熟和老练外,她脸上既不擦油也不打粉,却怎么也老不下来。
也许就因为这张永远年轻的脸,和这股子新添的成熟气质,这两年她的疯狂追求者,不计其数。可包括才貌双全的李春强在内,都不敌一个其貌不扬的胡新民。
是胡新民的稳重老到,和他的沉默无为,攻破了庆春的防线。她想要的正是一个充满智慧而又不显山露水的男人。
进屋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李春强送的结婚礼物。拆开外面的闪光纸,那小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纯金的小牛。她是属牛的,今年是本命年。她把小金牛从盒子里掀起来,发现底座上还贴着商店的价签——2800元。庆春深深吸了口气,胸口怦怦直跳。
2800元,这对李春强来说,不是个小数字。送这么贵重的结婚礼物,似乎已经不是一般同事之所为,庆春说不清心里是感动还是不安。
直到今天,庆春还没能找到结婚成家的感觉。她的下意识里,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当她想到明天,当结婚的一切手续和仪式都结束的时候,新民就要搬进来,她的自由的单身女孩的生活,就要永远地结束了,就像旧时代的妇女盘起头发,标志着不再年轻,让人不免生出几分失落和伤感。
她全身松懈地躺在床上,慢慢地解着衣服扣子,又感到了不可抵抗的疲倦。她想,终归还是该有个家了,每个女人都如此,迟早要痛别自己的青春!
趁现在她还是一个人,还可以无所忌惮地在房间里脱掉全部衣服,光着全身走来走去。她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躯体,俏挺的胸脯和扁平的小腹,细而有力的腰部,几乎和中学毕业时没有差别。她依然像少年时那样光着脚,不理会地面的冰凉,走进卫生间。她把热水器的火力调得很大,任凭滚烫的热水自上而下长时间地冲淋。
头脑在热水的包围中处在一种麻痹的状态,几乎昏昏欲睡。她没有计算这样一动不动地冲了多久,直到父亲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你们队里打电话来,让你马上回单位。”父亲隔着门喊她。
家里的电话是装在父亲那个单元里的,因为他全天都在家。
“你不用着急,他们说呆会儿来车接你。”
尽管父亲这样说,庆春还是匆匆擦干头发。她猜不出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非要接她回去。是不是有什么材料锁在她的抽屉里马上要用?她想不起来。
她刚刚穿好衣服,车就来了。开车来的是大个子杜长发,拖着刚刚烫伤的左脚一瘸一拐。庆春上了车才问:“什么事找我?”
杜长发支吾了一下,说:“新民、新民……出了点事。”
庆春倏一下紧张起来,“新民出什么事啦?”
“你别着急,没那么严重。刚才六里桥派出所来了个电话,新民受了点伤,让他们送到医院去了。”
从杜长发的口气上看,新民没有什么大事,但庆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他们赶到医院以后庆春才知道,情况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新民身中两枪,其中一枪击穿肺叶。派出所是接到群众的报告才在六里桥附近的一个仓库的门口找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流血过多昏迷过去,直到庆春赶到医院时还未醒来。闻讯赶来的人还都守候在急救室的门外。
庆春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甚至已经无法正常地思维和平静地呼吸。
处里和队里都来了很多人,她被无数同情的目光包围着。人人都知道他们明天结婚!这就使得新民的意外变成了两人共同的悲剧。
处长马占福也已经先于她到了医院,正在面色沉重地与医生商量。新民的父母和妹妹也被接来了,在哭泣中等待亲人苏醒。
李春强没有来,他带着人去六里桥现场了。那个穿西服提公文箱的毒贩开枪打倒新民之后不知去向。他是怎么把新民引到那个偏僻的仓库去的,看来只有等新民醒来才能知道。
庆春也想哭,但看到新民的母亲和妹妹止不住的欷歔,她就忍下了。大家都围着那对安静不下来的母女,用各种安抚的言语宽慰她们。而她,和新民的父亲坐在一起,低着头默默不语,没有人上来安慰她。也许人们在下意识里把她也当成了男人。一个当了好几年刑警的女人,应该有着和男人一样坚硬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叫了新民的父亲,处长,还叫了她,一起到医生的办公室里。医生并没有——问他们谁是谁,甚至也没有请大家坐下来,便笼统地问:“单位领导和家属都来了吧?”没等回答又接下去说:“病人的心脏已经停跳了,我们还在做最后的抢救。我们想……把情况和你们说一下,你们也要早点商量,应该准备准备了。”医生的意思是明确无误的。在这屋里只有庆春是女人,她第一个哭出来了。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下来。
之后所有的协商和安排都是在马处长和新民的父亲之间进行的。庆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新民的床前,也记不得她最后又向新民哭诉了些什么。接下来她又被人带到医生的办公室里,新民的父亲和处长都在。李春强也来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新民的父亲递给她一张表格,用充满慈祥的声音说:“庆春,这个字,就由你来签吧。”
清晨他们离开医院时,庆春没有回家,她陪着新民的父母去了新民家。她想这是她最后应尽的媳妇的义务。和新民的家人在一起,也是克服悲痛的最好方法。同时,她也需要躲避开他们那间已经布置得一切就绪的新房。说不定父亲现在刚刚起床,开始替那间新房里的花浇水了。这是他每天照例要做的事情。她想也许该打个电话告诉父亲,那些花的香气和艳丽已经失去了意义,就让它们随着这间新房的主人一起凋谢了吧!
二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全是办理新民的后事。庆春的悲痛已渐渐被麻木代替。新民的办公桌先是由队里清理了一遍,把和工作上有关的材料及属于公家的物品取走。
剩下私人的物品队里叫庆春来清理,庆春拒绝了。她和新民毕竟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法律上她无权以家属名义清理遗物。于是队里就通知新民的父亲来了。但是李春强把新民留在办公桌里的几封信交给了庆春。这都是前两年庆春出差时写给他的。
李春强同时给她的,还有从新民的皮夹里找到的两张去杭州的火车票。“要我找人帮你退掉吗?还能退。”他问。
庆春拿过那两张票,摇摇头。这是她和新民最后的纪念,怎么能退呢。她把那两张票还有一张她本人在新民追悼会上和烈士遗像骨灰的合影,仔细地收藏起来。
她在那西洋楼对面蹲守的时候拍的那些嫌疑犯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最后几张就是杀害新民的那个穿西服的嫌疑人。处里从中选出一张面目相对清楚些的,印到通缉令上发出去了。毕竟罪犯没有抓住,新民的牺牲因此缺少了壮烈而完整的色彩,无法像当年甘雷、崔大庆那样热闹地公开宣传。所以开完了追悼会,把烈士的骨灰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安顿以后,一个人的生命到此为止算是正式结束了。胡新民的名字也开始慢慢消失。新民的父母取走了儿子的烈士证书、追悼会上的签名簿和写着“献爱心、送光明、功德无量”的角膜捐献纪念册,以及总共不到两万元的抚恤金和各种捐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未及结发的妻子,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件可供留念的遗物。这时庆春心里想着的,只是新民留下的那双眼睛。这是新民没有死亡的唯一的身体组织,她觉得那双眼睛就是新民的整个儿灵魂和象征。
她去了医院。
她去得也许太早了。虽然没费什么劲就在一间阳光充足的单人病房里,找到了那个病人,但是她渴望看到的那双眼睛却还被纱布厚厚地蒙着。纱布几乎缠住了那人的半个脑袋,但从那挺出的鼻尖和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上,能看出这张脸的年轻和俊朗。陪着病人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算漂亮但挺文静,庆春进去的时候她正削了苹果一块一块用叉子叉了往病人的嘴里送呢。
庆春也带去了一兜水果。
她把水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同他们寒暄。她的身份及与病人的关系,那姑娘似乎已从医生那里知道,脸上自然堆满笑容,嘴上说着空洞而俗套的感谢的话。躺在床上的病人看不见她,不甚礼貌地沉默着。庆春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和他们聊天,她很想知道那男孩子的情况。
“你在上大学二年级吗?”
病人答:“啊。”
姑娘替他补充道:“应该上三年级了,他这一病都快半年了。”
“这病怎么得的?”
“咳,给他们系里一个辅导员教师家里刷房子,他和另一个同学拿白灰打着玩儿,让白灰迷了眼,把角膜给烧坏了。”
庆春看那男孩子只露了一半的脸,似乎看不出他是如此的顽皮,她问:“你在哪个大学呀?”‘“燕京大学。”还是女的替他回答。
“他学什么专业呀?”她索性就问那女的。
“法律。他是主修经济法、民法的。”
“噢,那挺不错,搞这个现在挺热门的。”
“是吗,其实他才不适合研究经济法呢,他没那个经济脑子,又不稳重,干什么事都冲动得不行。”
“还年轻嘛,今年二十吧?”
“快二十二了,他晚上了一年学,到国外探了一年亲。”
“还有海外关系哪?”
“他爸爸妈妈是搞科研的,都长期在国外。”
“那你是他什么人呢?”
“我是他朋友。”
床上的病人一动不动地听着她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当面议论自己,没有半点反应。庆春看着这张纱布脸,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忧伤,那纱布里面就是新民的眼睛啊!她想,那双眼睛还会是那样沉稳、睿智、安详吗?
坐了一会儿,彼此便没有更多的话。她起身告辞,对病人说了些好好保重早日康复之类的祝福,那男孩子依然无动于衷地说:“谢谢。”
姑娘送她出来,为男孩的少言寡语做了抱歉和解释:“他刚和我吵完架,还赌气呢。真对不起啊,其实他真应该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们捐了角膜,他且等呢。”
庆春说:“那倒没什么。不过你跟他说,生这种病不能总生气,眼睛上的病,最怕上火。”
她们在走廊上边说边慢慢往前走,姑娘说:“没办法,他就这脾气,这些年他父母一直在国外,没人管他。”
庆春笑笑,说:“那你管管他。”
姑娘很老实地说:“我可管不了,我一管,他就急。”
庆春站下了,看看他们这一对,都还是孩子,挺有意思。她问:“你和他是同学吗?”
姑娘摇头:“不是,我们两家算邻居吧。”
“他没有兄弟姐妹吗?每天只有你一个人照顾他?”
“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动手术那两天他妈从国外赶回来看了他一眼就又走了。
现在只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顶着。人没了眼睛,什么也干不了。他们系的那个辅导员卢老师倒是来过几次,每次给带点水果、罐头什么的。肖童是给他家刷房子迷的眼,他不来也说不过去。他动手术之前他们同学也来过几批,不过也就是陪他聊聊天。他们功课都挺紧的,也不能总请假出来呀。我在医院都几天几夜了,我也快顶不住了,他还冲我发脾气。“
姑娘文文静静地发着牢骚,精神上却透着无怨无悔。庆春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晚上来替替你,你可以回去睡睡觉。”
“哎呀那怎么行,这已经够谢谢你们的了,哪能再让你受这个累呀。”
“没事。”庆春拿定主意,“这也算为了我爱人,为我自己吧,我也希望他早点睁开眼。”
姑娘不知是理解了她这份心情还是确实顶不住了需要有人替换,又客气了两句便说了感谢的话,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那几天队里没怎么给庆春派工作。新民尸骨未寒,他们考虑到庆春的心情,所以想让她放松一段时间。而庆春却很想找点事做,来充实新民走后的空虚。她想,这也挺好,亲自去照顾一下病人,让新民的眼睛早点睁开,这对她自己,确实是一个安慰。
下午她回家想睡觉,可睡不着。晚饭时她和父亲说了这个想法,父亲迟疑着没有表态。他的暧昧使庆春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受到挫伤,她问父亲:“这样不好吗?”父亲低头往嘴里执拉着米饭,半晌才说:“我倒是觉得,你呀,应该早点振作起来。
人固有一死,更何况新民也算是死得其所。你总生活在怀念中,也不好。“
庆春低头吃饭,没有回答,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啪哒啪哒地掉下来,这似乎更证实了父亲的担忧。父亲宏观微观地又说了许多道理,庆春心情烦乱,似听非听。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她依然如约去了医院。她和那位姑娘做了简短的交接,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姑娘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临走前又专门告诫庆春:“他要和你发脾气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庆春笑笑:“放心吧,我这么大了,哪儿能跟他一个小孩子生气啊。”
姑娘走了。她告诉庆春她姓郑,叫郑文燕,一个非常非常大众化的名字,和她的相貌气质倒蛮相配。她的躺在床上的男朋友叫肖童,听上去不土不洋,可男可女,也不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个性。
欧庆春走回病房,病人仰面朝天躺着,纱布里那双眼睛不知是睁是闭。庆春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病人摇摇头:“不想吃。”
“吃个梨?”
“不想吃。”
沉默了一会儿,庆春没话找话:“你叫肖童是吧?”
“啊。”
“我叫欧庆春,你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都行。”
肖童应声:“噢。”
庆春仔细看了看这间病房,至少有二十米见方,日光灯照在雪白的墙上,既宁静又耀眼。靠床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挂着吊着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用的医疗器械,窗户上拉起蓝色的窗帘,窗帘下摆着一只很大的双人沙发。总的来说,这是间挺阔气的病房。上次他们处里的马处长生病住院,庆春去看望过,也没有这间病房那么体面。
“这眼角膜,是你捐的吗?”
肖童突然主动问话,庆春连忙答道:“不,是我爱人捐的。”
“你们挺有感情的吧?”
这话问得既天真又老到,庆春没答,反问:“你说呢?”
“肯定感情特别深,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陪我。”
肖童的思维鲜明地带着青年学生惯有的咄咄逼人的率直和极端,话说得让庆春弄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她只好点点头,说:“啊,也许吧。”
两人的对话稍做停息,肖童又主动问:“他们说你是个警察,是吗?”
“没错,你对警察印象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挺讨厌街上那批警察的,没什么文化,有点权就倍儿横。”
庆春心中不悦,这本来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让他这么一说,几乎没法儿进行下去了。庆春想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可不像他这么不会说话。
“但我喜欢女警察!”
肖童的这句话又使庆春心里笑了一下,“为什么?”
“女的干警察,肯定有点本事。女人柔弱似水,警察凶悍如虎,两者为一,挺有意思的。女警察,女当兵的,女运动员,我都喜欢。”
庆春觉得挺好笑:“那你女朋友呢,她是干什么的?”
“你说文燕呀,”肖童嘴角带出一丝不屑,“她是在机关里当文秘的。”
从这短短的一两次接触中,庆春似乎已经能从文燕的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那种多情,而从肖童的身上则体会到男人的无义。她想,现在的年轻大学生,都不讲什么感情,就更别提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肖童再也不出声儿了。庆春一看,这孩子已经睡熟。
这么大一个小伙子睡熟时竟静若处子,这一刹那庆春觉得他挺可爱。
早上,文燕不到七点就赶来了,她见了庆春就问:“没事吧,这一晚上他没使性子吧?”
庆春听得出来,文燕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她,还不如说是替肖童担忧。她笑笑,说:“没有,他睡得挺早。”
“你没睡会儿?没事,他睡你就睡。他要上厕所要喝水自然会叫你。”
庆春不置可否地又笑笑,其实她晚上睡了一会儿。肖童只是早上吃早饭前让她牵着去了趟厕所,并没怎么麻烦她。早饭也是文燕带来自己照顾他吃的,文燕说医院里的饭太没味。
庆春直接从医院到了单位,大家都在忙着,李春强和杜长发他们几个人还盯着那个贩毒的案子。供货的人跑了,线索基本上断掉了。他们只能围在从西洋楼里捉来的那个毒贩子市来审去。看来这人并不是什么大货色,只是个搞零售的小贩子。
在审讯中他交待他的货源都是由那个穿西服的人供应的。他知道那人叫胡大庆,——居然他也姓胡!——四川人,三十多岁,干这行时间不短了。都说他原来也是一文不名,因为心黑手狠,这几年靠大毒袅“罗长腿”的势力发起来了。每次审讯回来,杜长发他们都要把这胡大庆的情况跟庆春汇报汇报。也许因为这是杀她未婚夫的仇人!
“这小子,手里说不定有几条人命呢。整个儿一个亡命徒,活一天算一天的主儿。”杜长发的脚已经不瘸了。他抱着自己喝水的大玻璃瓶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是从派出所刚刚调到刑警队来的,说话的腔调多少还带了些基层片警的味儿,“他出给那小子的货,要五佰块钱一克。按一般的行市,四号海洛因应该批四佰伍到四佰七十块钱一克,那小子不敢惹他。只能高价收。这圈子里的人,谁都怕胡大庆翻脸。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图着他的货好,比较纯,供应也比较稳。好歹他是替‘罗长腿’跑货的嘛。”
向处里汇报这个案子的会,庆春参加了。尽管主要线索断了,能抓的都不过是些自买自用的“瘾君子”。但处长马占福对这案子又出现了“罗长腿”这个名字,多少感到几分奇怪。
“又是‘罗长腿’,”处长说,“这些年几个大案子的案犯都提到过这个人。”
李春强说:“所以,我们分析,这不是一般的团伙儿。可能确实有一个比较大的,组织系统比较严密的贩毒组织存在。他们可能有自己的货源渠道,有自己的运输线路,有自己的销售网弟,咱们还真别小看了他们,别把他们都想成土头土脑的小混混。”
马处长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谈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难说,这些吸毒贩毒的人,我亲自谈过几个,我了解他们。城市吸毒圈儿里的大都是手里有几个臭钱的人,发了点横财什么都想试试。而且在他们那帮人当中,吸毒贩毒,那是有身份的事。是高消费,大买卖,所以这帮人都爱自己吹嘘自己,自己神化自己。
什么‘罗长腿’、‘罗短腿’,越传越神。其实也许压根就没这么个人,压根就是江湖上的一个故事。“
杜长发和其他几个人——点头说没错。只有李春强没有附和。
处长又问:“对那个供货的,你们现在怎么搞?”
李春强答:“通缉令发出了,这几天还没有情况反馈。”
处长闭上眼,仰脸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只能先这样了,要是不出现新情况,这案子只能先这么挂着了。你们也做一点长期部署,在弄别的案子时注意一下有没有这人的线索。”
处长最后的这番话让庆春的心沉了下去,她脑子里摹然间充满了新民的那张脸。
那张脸除了微笑没有别的表情。但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为他喊冤!庆春的心颤抖起来,这案子难道真就这么挂起来了吗,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吗?
整整一下午她非常沉默,晚上下班的时候,在机关门口碰上也正准备回家的李春强。李春强说陪庆春走一段,两人一起骑上车子出了大门。
路上,李春强问:“怎么样,现在好点儿了吧?”
庆春知道他问什么却答非所问:“队长,这次通缉令,发的什么范围?”
“你说胡大庆吗?”李春强说,“发得很广,通过公安部发到全国去了。咱们本市的机场、车站、旅馆、饭店都发了。”
停顿了一下,李春强又说:“不过你也知道,这通缉令是发了,可能明天就有线索传过来,也可能永远没有消息了。”
庆春无话可说,两人默默骑着车子。骑了一阵,李春强说:“你眼睛有点肿,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晚上睡不好?”
庆春支吾了一下,没有把她去医院陪床的事讲出来,她怕李春强派生出一大堆劝她的废话。
到了一个路口,李春强应该拐弯了,但他说:“我不急着回家,再往前送你一段。”
庆春执意不肯:“不用不用,你这样我心里反而不好受。”
李春强不再勉强。“那好吧,”他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可以先调整一段,不急于上案子。过一段时间,你可以跟跟一般的小案子,多干点办公室里的活儿。
不用总出去跑。“
庆春看着李春强,突然问:“你相信真有‘罗长腿’这个人吗?”
李春强一愣,笑了一下,说:“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吧。”
庆春点了点头,说:“队长,甭管是胡大庆还是‘罗长腿’,只要有线索,你让我上这个案子!”
三
晚上,吃完晚饭,郑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肖童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不自然到自然,他甚至已经和这位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建立了一种基本的沟通的默契。他听见她向他走过来,听见她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他从她的声音里猜度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身形相貌。她肯定是一个高个于,至少在一米六五以上。她牵着他的手去卫生间时是一种极洒脱的步子。她的手和文燕的迥然不同,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其他女孩子也完全不同,在女性的纤细之外,又隐隐带出些男人的力度。他越来越认真地倾听她的提问,甚至越来越愿意主动地和她交谈。和她交谈你很难想象出她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到了白天,文燕来了,他反而沉默下来。在文燕默默地帮他擦脸擦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全是女警察那理性、简洁和含蓄的谈吐。和她的对话似乎也调动了肖童自己的智慧、想象和幽默,一来一往,充满情趣。晚上,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他的情绪又恢复了活力,思维也比白天敏捷。他想,这也许是一种好奇心。他现在也能体会到,为什么盲人的感觉最灵敏,思想最活跃。
女警察问他:“晚上吃什么了?”
他答:“汉堡包。”
女警察问:“文燕带来的?”
他答:“啊。”
女警察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说:“我也不大。”
女警察问:“想吃水果吗,苹果还是橘子?”
他说:“橘子。”
于是女警察给他剥橘子,剥完了又一瓣一瓣送到他嘴里,又接了他吐在手里的核,这使他有点感动。他听着她把橘子的皮和核倒在垃圾桶里,他问:“哎,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爱人了、‘”你?“对方好像在笑,”你最多是我的小弟弟。“
他也笑:“荣幸,我也有个当警察的姐姐了。”他又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呢。”
对方说:“我也看不见你长什么样。”
他说:“你看见了一半。”
对方说:“我只想看另一半。”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半有眼睛。”
肖童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真敬佩你。我是说你对你爱人。”
女警察也沉默良久,说:“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呢。”
女警察大概留意了肖童那副半张着嘴的诧异的样子,问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是吗?”
肖童摇头:“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女警察帮他把床头摇得高一些,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等以后你也会这样的。
文燕对你这么好,将来为了她,你也能赴汤蹈火。“
“文燕呀,我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然让对方有些意外,用一种不信服的口气喊了一声:“吹牛。”
“真的,”肖童倒是说的心里话,“男人要么为事业,要么为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很少有为女人玩儿命的。”
“别忘了,女人也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嘛。”
“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倩没义。”
肖童一时辞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寄钱来。我不要钱,我想再看看他们,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们,可他们……”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女警察弄得沉默了。她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的父母解释:“也许,也许他们确实太忙,科学家都是以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你应该理解他们……”
肖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上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倾诉苦闷,但他仍然重重地喘口气,说:“我真的瞎了,他们才来,而且只呆了一天。”
女警察的口气恢复了母性的柔和:“你不会瞎的,过一两天,你就能睁开眼了。
你会见到你爸爸妈妈的,你也会见到文燕,还有你想见到的一切。“
她的柔和使肖童放松下来,笑了:“也能见到你了。你漂亮吗?”
庆春说:“不,不漂亮。”
肖童说:“对,当警察不能太漂亮了。”
庆春说:“那为什么?”
肖童说:“电影里那些女警察都那么如花似玉的,看着太假了。”
庆春说:“对,真的警察并不要求长得太漂亮。”
肖童说:“主要看气质。”
庆春似乎不愿再听他闲扯,“得了,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经济法吧。”
肖童说:“咳,没事瞎聊呗。”
就这样每天晚上聊一通,然后就睡觉。这两天他睡得不好,蒙了眼睛,昼夜的分野和区别变得模棱两可。常常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便再无睡意。坐起身想看看,但视线蒙蔽,他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躺在长沙发上的女警察是睡是醒。已经好几天了,她睡在这里,照顾他,陪他聊天,等待着他双目重光。一个女人对自己死去的未婚夫能如此怀念,如此有情有义,这太像一个故事了。肖童心里笼罩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动。
大概在后天,他就会拆去绷带,睁开双眼,了却这个女人的一番心愿了。他想:也许女人和男人确实是不同的,女人爱一个男人,就是这样专注。而男人对女人,追逐一阵就过去了,很少在人死了之后还这样没完没了。
应该说,文燕对他也是很专注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文燕边热恋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他对她的感觉很奇怪,没有爱,却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是和她呆惯了,让她伺候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对文燕发脾气,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她的好脾气和对自己的照顾,又不能不心怀感激。然而只是感激而已,从来没有激动过,从来没有。
白天,女警察照例走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文燕商量怎么谢她。文燕说:那就给点钱吧,人家捐了眼睛又来顶班陪床,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呀,咱们不给钱说不过去。只是给多少合适呢?可肖童觉得给钱不好,不舒服,说不定还会亵读了女警察对死者的友情。可如果对人家的帮助不做任何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用,也没有道理。肖童想,最好能有什么方式,把自己的谢意和崇敬,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
终于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显然不能送吃穿类的实用品,那太俗气。也不宜送艺术品和摆设之类,选不好让人觉得附庸风雅,反而没文化。这礼物还必须有一定价值,如果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之类的纪念品,弄不好倒让人搞不懂你的意思。整整一天他甚至很少和文燕说话,苦思冥想,没想出结果。
晚上女警察又来了,他们照例聊天,聊完了各自人睡。第二天早上她要走的时候,他说:“我今天下午要拆绷带了,你想来看看吗?”
女警察说:“是吗,今天下午就拆了吗?我当然会来。”
吃过早饭,他叫文燕到赛特购物中心去,他想起以前在那儿见过一个可以摆在桌上的水晶玻璃的相框,印象中大约标价一两千块钱。他认为女警察肯定会喜欢这东西,既高雅体面,又不会马上猜到它的价格,乍看上去会以为是个漂亮的玻璃框子,不致于让人不好意思收下。
文燕犹豫说:“那么贵的东西,是不是礼太重了。”
肖童有点生气:“那你扶着我,我自己去买!”
文燕当然只能从命去了。他想,下午拆了绷带,他能睁开眼了,就把这东西送给她,以他和文燕两个人的名义。
东西很快买回来了,是两千八百多块钱。肖童特意嘱咐文燕注意检查一下,相框上和包装盒上千万别留着价格标签。万一人家不肯收,那就尴尬了。
下午,系里的辅导教师卢林东专门赶过来了。他既是辅导老师,又是系里的团总支书记,和学生们的日常联系非常广泛。肖童帮他刷新婚的房子让白灰迷瞎了眼,尽管不是他的责任,但如果这眼睛不能复明,他精神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他和文燕一起扶着肖童走进治疗室,肖童搞不清治疗室里有多少人,他只能听到有人走来走去,有人窃窃私语。手术器械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散着药水的味道。
终于,医生们开始为他拆卸绷带,这时屋里才一下子静下来。绷带一层一层地拆完了。他胆怯地睁开双眼,恐惧却占满了整个儿心怀。我能看见了吗?他问自己。同时把眼闭上,再用力地睁开。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看见了。”
是的,他又看见了整个儿世界,看见了医生们喜笑颜开的脸,看见了含泪的文燕,看见了如释重负,开怀大笑的辅导员……在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中,他环目四顾,心中突然有一点遗憾,他终究没有见到那位给了他光明也让他想象了多日的女警察,那女警察答应了要来可她没有来。
四
欧庆春下午没去医院。
没去医院是因为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她刚刚在食堂的窗口打了菜,还没有端到桌子上就看见李春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大声呼喊杜长发,呼喊队里的其他人。被喊的人立即放下碗筷跑出去。欧庆春预感到出了什么事,追出去问道:“出什么事啦?”
李春强看见她,问:“你吃完了吗?”
“出什么事啦?”
“西城分局发现了胡大庆!”
欧庆春心头的热血腾地一下冲上脑门:“在哪儿?”
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向着摆满汽车的停车场快步疾行。李春强说:“西城分局刚刚接到报告,有一个很像是胡大庆的人现在在康宏娱乐城吃饭呢,看来通缉令还真是挺管用。你一起去吧。”
庆春手忙脚乱地摊开手,“我的枪还在办公室呢。”
“没事,咱们人手足够,西城分局也去人了,不缺你那一杆家伙。”
庆春赤手空拳跟李春强上了车,车拼命往西城开。这正是城市里的午饭时间,长安街上人少车少,道直如矢,他们没用一刻钟,就赶到了康宏娱乐城。西城分局已经先到了一批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清一色的便衣。娱乐城的前后出口早已被严密地封锁住了。
娱乐城的一位经理模样的人在门卫的小房子里向他们介绍了情况,他大概从没见过这种阵式,神情不免紧张,唇齿也有些打架:“刚才,刚才在餐厅吃饭呢,现在,到那个,那个,到那个桑拿洗澡去了……”
李春强把庆春那天在西洋楼拍的照片拿给他看:“是他吗?”
那人看了,又叫来门口站着的一个门卫,让他看。那门卫就是最原始的报案人。
他看了照片,先是犹豫,后又肯定,说:“就是他。”
西城分局的同志提议:“找个人先进去看看,搞准了再动手。”
经理马上附和:“对对,里边客人挺多的,搞错了也不太好。”
李春强叫过杜长发,说:“这儿我来过,里边曲里拐弯的。
你找身服务员的衣服,进去转一圈,看看他在什么位置。哎,别贼头贼脑过分了,小心惊了他。胡大庆身上估计是有家伙。“他转身又问经理:”他们几个人?“
“好像是两个吧,还有一个大胖子,俩人一起吃的饭。”
杜长发飞快地换了身服务员的衣裳进去了,没三分钟就出来了,脸上暗藏着笑:“没错,就是他,俩人都在池子里泡着呢,能抓个光腚!”
经理献计献策:“我们这儿内部有条路,用不着穿大堂和更衣室,可以直接到湿区去。”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怕这么多人冲进大堂穿过更衣室,惊了客人,搅了生意。
李春强也怕这么一路冲进去惊了胡大庆,如果能从内部的侧路直接绕进洗浴区,正可出其不意。为防意外,他还是请分局的同志依然堵住前后门,自己则带着刑警队来的六七个人,跟着经理从侧路进去捉人。在进去之前,社长发多余地对庆春说道:“你就别进去啦,里边可是老爷们儿的地方。‘”
庆春此刻正是仇恨满腔,只可惜手里没有武器。杜长发不识时务地贫嘴,挑得她蹿起一股子无名火来,她狠狠地回了一句:“你以为我爱看你们这些臭男人!”
庆春年龄虽轻,但在刑警队的资格却老于杜长发。她的脾气杜长发也有过领教,日常总是怕她三分的。此时又讨了这个没趣,不敢回嘴,低头跟着李春强他们进去了。庆春双臂抱在胸前,走出门卫室,站在娱乐城的大堂里,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照理,她应该把那个门卫和有关目击者找来进行照例要做的问询取证,把胡大庆来到娱乐城以后的详细情况——记录下来。也许和他一起吃饭的那个人也是他的同伙或者在和他进行着什么交易,也许娱乐城的工作人员从旁听到了他们虽不清楚但极重要的只言片语……,但是,这些工作她都没有做,她没有这个心情。
她记不得李春强、杜长发他们进去有多久了。按说他们的行动一分钟之内就应该结束。她想,说不定胡大庆和他的同伙此时已经就范。
事实上,这个原以为会是手到擒来的行动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李春强刚才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正是由于杜长发进到浴室里那么一转,他自以为做得若无其事,其实满脸挂相,果然惊了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胡大庆。胡大庆借口解手,一个人出了池子直奔更衣室,打开柜子飞快地穿衣服,穿到一半就听见洗浴区的声响不对,那是因为李春强已经带人从另一个小门由娱乐城的办公区直接进了浴室。这时,整个儿浴室只有还在池子里泡着的那个胖子,警察们大喊:“别动,把手举起来!”那人蒙了,下意识地向池子的另一侧逃。几个便衣奋勇跳进池子,七手八脚,把这白白胖胖的家伙硬是按在了水里。
李春强压根没管池子里的这个人。他一看胡大庆不在,就知道麻烦了、箭步直扑更衣室。胡大庆把西服和袜子扔了一地,只穿了一半衣服便夺门而出。庆春正站在大堂里发呆,猛然看见胡大庆从里面冲出来,惊得头皮发紧,下意识地叫喊一声。
守门的几个西城便衣闻声而动亮出家伙。他们还没看清谁是胡大庆,胡大庆已经蹿进女桑拿浴的更衣室了。追出来的社长发一见是女更衣室,不由自主刹了车。几个西城便衣也下意识地停下来。欧庆春把手伸向杜长发,喊道:“把枪给我!”
杜长发一愣的功夫,手里的枪已被庆春夺下。庆春冲进去了。李春强大骂杜长发:“你他妈快上!”杜长发和西城便衣这才如梦方醒地跟着李春强迫进去。
女更衣室里已经尖叫一片,几个半祼的女客吓得面如土色。
胡大庆显然是往浴室方向逃去。庆春追进浴室,池子里和花洒下,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赤祼的女人外,不见胡的踪迹。顺着楼梯追到二楼,再顺着一间一间门首相接的按摩房紧张地搜索,房里的客人和按摩小姐被惊吓得大呼小叫。他们终于在拐角的一个房间里,看到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下是一条人来车往的街道。
他们气急败坏地就地审讯了从水池中捉出来的胖子,结果一无所获。胖子是个个体户,在西城三里河那儿开了个餐馆。胡大庆去他那儿吃了两次饭,就提出想把他的餐馆给盘下来。胖子的生意不好,就动了心,于是两个人今天就约到康宏娱乐城里来谈条件。胡大庆的来龙去脉他一无所知。胡告诉他的名字当然是一个化名,其实胡大庆这个名字,也未准真假。
剩下的事是逐个儿询问证人,清理现场。杜长发因为自知刚才临阵犯傻,此时不免有些缩头缩脑。李春强始终阴沉着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盘算着回去该怎么向处长交待。而最为垂头丧气的倒是那个娱乐城的经理,他连打抖的情绪都没有了,逢人便诉苦:“这下子,我这儿的生意算搅了,以后谁还敢再来呀!”西城便衣们说:“坏人不来了倒好。”他这才苦笑一下说:“好人也不来啦。”
西城便衣们协助他们——找证人谈话,收集胡大庆仓皇丢下的衣物。表情上是认真负责的,但毕竟不是他们的案子,内心里自然超脱多了。欧庆春在刑警队工作了五六年,心里还是第一次这么窝囊。虽然这种临时出击的遭遇战,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这是杀害新民的凶手啊!刚才只不过近在一墙之隔,竟让他选了。她就像输了一场必须要赢的比赛那样,堵了满满一肚子的愤恨。
不平和沮丧。
回到处里,李春强钻到处长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出来。杜长发和其他几个参加行动的人在屋子里垂头丧气地议论着刚才的失败,越议论越觉得不是我们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庆春听得心烦,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五点一到就骑车回家了。
父亲今天炖了红烧肉,还炒了一个辣椒苦瓜,都是她爱吃的菜。晚饭时父亲问她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她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父亲问她你今天还去医院吗?她这才想起来肖童下午拆绷带,她本来是答应了要去的。
她匆匆吃了饭,匆匆骑了车子赶到医院。肖童的病房已经人去屋空,只亮着一只荧光色的消毒灯,连床上的被褥枕头也都被撤净了。她跑到医生的值班室去问。
医生说,肖童已经出院回家了。
“您知道他家的地址吗?”
“不知道。”
医生回答得很干脆,庆春不免有点遗憾,但也感到一丝欣慰。显然,肖童已经睁开双眼,新民的角膜终是移植成功了。她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想,那有钱又有人伺候的大男孩也真是好运气。
她的思绪并没有在肖童身上停留多久,很快就又转到胡大庆的事情上来了。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她找了杜长发。
“胡大庆这个案子的材料现在是不是你保管?”
“是啊,怎么啦?”
“拿来我看看。”
“你看哪份呢?”
“审讯笔录、物证材料,……你都拿来吧。”
杜长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保险柜的钥匙,把这案子的卷宗取了出来。由于没有结案,材料都是散页的,尚未装订。甚至主卷、副卷、证人证词、嫌疑人口供、搜查登记等等,都没有分类,杂汇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牛皮纸口袋里。庆春一份一份地看,极仔细,一上午坐在那儿几乎没动地方。中午吃饭,她也没和队里那帮人坐在一起闲侃,一个人找个角落慢慢吃,慢慢想。
想材料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不知是有意无意,李春强端着饭碗坐过来了。
“听说你在看胡大庆的案卷?怎么,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庆春低头吃饭,闷着声音说:“没什么想法,看看。”
李春强看着她:“那两个人都是我主审的,你看笔录里有什么遗漏的方面吗?”
庆春翻起眼睛:“我可不是在复查你的工作。”
李春强本想开个玩笑,未想到庆春如此没好气,一时无话。
庆春并没留意他脸上的尴尬,说道:“从昨天的事看出来,胡大庆并没有离开北京,还在抛头露面地到处活动呢。
我想咱们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光等着群众看了通缉令找上门来举报吧。“
李春强并不十分让人信服地解释道:“倒不是不能做点什么,可现在确实没什么具体线索。靠咱们手里掌握的这点口供,这点情况,铺天盖地去查,得花多少人力啊。现在咱们手上的案子这么多,哪个不重要?大海捞针的事咱们现在做不了。”
“那好,”庆春说,“这个针我来捞,我现在反正手上没有案于。”
李春强愣了一下,极力把口气缓和着:“庆春,你的心情我理解,新民和我,我们也处了多少年了,交情都不错。可这事不是我们急能急得出来的,你可不能感情用事。”
庆春脸上一下子难看极了:“我看看案卷,我想把有些情况再搞搞清楚,这不都是正常工作吗。我觉得这案子应该再下力量搞一搞,怎么就是感情用事?”
李春强也抬高了声音:“这案子下步怎么搞,要听处里的安排队里的部署,你一个人调卷看,看了想怎么着啊?”
欧庆春没有回答,也许李春强的声音把她压住了。她只是赌气端起碗来走出食堂。不过,事后欧庆春回想起来,倒是李春强的这句话,让她把自己应该怎么着,给想定了。
五
吃过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饭,肖童就迫不及待地靠在床上看电视,就像一个瞎了几十年的人一朝复明似的如饥似渴。连过去从没兴趣的“电视购物”、“曲苑杂坛”这种节目都不加挑拣,甚至连篇累牍的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颇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新鲜感。文燕一边帮他收拾卫生间一边不断向外探头,莫名其妙地问他自个儿咯咯地傻笑什么呢。
他指指电视,依然目不转睛,聚精会神。文燕以为确有什么可笑的节目,跑过来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屏幕上无非是什么单位的职工体育,拔河比赛之类……,她眨着眼,大惑不解地叨咕着:“你这才瞎了几天就这么不开眼了,怎么回事啊你。”
不到晚上十点钟,文燕就坚决关掉了电视。“医生怎么交待来着,你的眼睛且得养一段呢,现在还不能长时间看书看电视。
要是再瞎了,可就没这么巧再碰上个献爱心送光明的好人了。“
肖童恋恋不舍,余兴未尽,可还是一声不吭地服从了。文燕已经把澡盆里的热水放满,招呼他去洗澡,有效地转移了他的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洗过澡了。
洗澡水对得不冷不热,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池边,香皂和浴液、发液也是新买的。家里虽然久无人住,但经文燕的收拾,立即恢复了以往的洁净。肖童从小就是让人伺候惯了的,在父母和保姆的团团包围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没受过任何苦。他小时候一直是随父母住在机关的宿舍大院里的,二十年前这种科研学术机关的家属大院是这城里高级知识分子和文化精英最集中的高档社区,是一个拥有自办的商店、礼堂、医院、幼儿园、游泳池甚至派出所的功能齐全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和特权社会。与大部分在这种优越的物质和精神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他对那些住在胡同大杂院和临街铺面房里的所谓小市民们,有着天然的轻视和隔离。直到中学快毕业了,他才搬到了现在这个家。这时候那些机关大院已经逐渐没落,而这些新盖的外销公寓,则取而代之成了上流社会新的部落。而郑文燕,就住在这部落边缘的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她正是来自一个被拆迁了的大杂院,现在和肖童住的楼座虽然只隔了一块绿地,却依然是两个阶层鲜明的不同族群。比起文燕,他的生活能力似乎很差,但在思想和为人上,却显得比她大度和单纯。他和她曾经讨论过这些区别,并且不止一次地,互相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地嘲笑和贬低过对方。
泡在热水里,周身舒懒,头脑却显得充满活力。他想找本杂志什么的看看,手边没有,就把眼睛大睁着,四面环顾。久别重归之后,这间浴室里以往不大留意的许多细部,今天看来都别有情趣。连墙面彩色釉砖的花纹,似乎也比过去更加生动有致。和他的床头一样,这间浴室的墙上不甚得当地挂了几幅汽车的画片。什么“宝马”“福特”“梅赛德斯”“玛沙拉蒂”,都是他参观汽车博览会和日常点滴积累收集来的。他没学过开车,但说起墙上的这些经典座驾,无论是出身历史还是性能风格,甚至市价行情,都能——道来,如数家珍。前几年爸爸妈妈在德国买了辆“欧宝”。那车在中国这种贪图豪华的地方不怎么吃香,但在欧洲,却是销量第一。
肖童不喜欢“欧宝”,他目前最喜欢的车是“保时捷”,尽管它在欧洲销量最低。
爸爸妈妈置了车,却没在国外买房子。他们出国以后,原来的单位一直嚷嚷着要把大院里他家的那套房子收回去。直到大前年爸爸妈妈回国买了这套公寓,他才搬了家。这套一房一厅的公寓论面积比他们原来的家要小得多。但装修考究,厨房和卫生间非常宽大,而且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这对一个单身汉来说,是蛮合适也蛮舒服的。从爸爸妈妈买的这套房子看,他们显然是不打算回国来住了。按照他们的计划,肖童在大学毕业后,也要出国留学,所以没有必要在北京留个永久的家。
他泡够了,又仔仔细细把头和身子洗干净,把挂在卫生间门背后的浴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自己。那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和以前并无半点不同。他很想知道给他捐出角膜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长相。还有他的没有结成婚的未婚妻,那位在病房里陪了他好几个晚上的女警察,究竟是个什么长相。
走出浴室,他看见文燕坐在他的床上,已经把床头的灯调得很暗,他说:“你还不赶快回家。”
文燕不高兴地看着他:“你看这都几点了,你还让我回家。”
他低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闹表,已经十点多了,他问:“那怎么睡呀?”
文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知道她希望两个人一起睡,但他偏不这样说。
“怎么睡呀?”他依然这样问。
文燕蹑嚅着,小声说:“那,那,我到客厅沙发上睡吧。”
肖童当然得说:“我去睡沙发吧。”他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子就要往客厅走,文燕扑上来拉住了他。
“不,不,我去睡沙发,你刚出院,得休息好,反正我在家也睡沙发。”
他松了手,任文燕把被于夺走,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又看着她进屋替他把床铺好。他在床上坐下来,看一眼文燕,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是不是觉得我欺负你了?”
文燕不看他,跪在床边叠他脱下来的衣服,脸上挂出一丝委屈和无奈,说:“你就是欺负我,我也没办法。”
肖童沉默了一会儿,不去接她的话,只冲她笑了一下,算是一种亲热的表示,他说:“去睡吧。”
文燕没和他道晚安,出去了。肖童坐在床边没动。他听着客厅里沙发上文燕翻身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客厅里的灯熄了。
他站起来,想把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关上,但文燕在黑暗中说:“别关门,行吗?”
“怎么啦?”
“没怎么,门开着,就还是一间大屋子,我不想一个人睡。”
肖童于是没有关门,他先关了卧室的灯,然后摸黑脱掉浴衣,躺进被子。黑暗中他依然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楚,连屋顶石膏线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晰无误,这使他感到兴奋。他想,文燕在医院里守了他这么多天,他似乎不该刚睁眼就冷淡她。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和她耗下去,这样下去也许文燕是能够坚持的,只是他自己越来越感到无味。文燕从一开始与他相识就是主动的,大概正是由于她太主动了,他才没了兴趣。
他第一次见到文燕是在两年半以前,他那时刚刚接到了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身心正享受着人学前最后的轻松。每天黄昏他都聚集了一群比他小的孩子在他家不远的空地上踢球。他似乎是很无意地看到场边,那一排粗大的槐树下,总是站着一个文静的姑娘,长时间地看他们你争我抢地践踏着这块草坪。那姑娘持续站了几天之后他开始留意了,故意把球踢到她的脚下然后跑过去捡球。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她不像个学生而像个职业女性。因为她敢于落落大方地主动开口:“嘿,你踢得不错。”他那时脸上还有些腼腆,心里骤然对这姑娘有了好感。第二次球是自己滚过去的,肖童去捡球时故意正面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对他说:“你是体校出来的吧?”
他搞不清她这是故意吹捧还是真这么认为,因为他那时赤祼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身材不壮,却很有形,皮肤紧绷而发亮,这是一个容易让异性注视的身体,是一个显然经常锻炼的身体。只是他那时和异性说话还有些缺乏锻炼,他不很自然地反问道:“你就住在这边吧?我老看见你。”
姑娘手指着不远的一座普通的居民楼,“我就住在那儿,你住哪个楼?”
“就住这个楼。”
姑娘大惊小怪地笑道:“是吗,我还以为住这种楼的人是不会在这种野场子里踢马路足球呢。”
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出这惊讶中的成份是讥讽还是羡慕,场上的球友已经发出一片嘲弄的喊声:“干吗哪!腿肚子转筋了吧广他把球抛还给他们,说:”累了,歇会儿。“
姑娘似乎为了解脱他受到同伴奚落的尴尬,马上找了一个话题:“你上学呢,还是工作呢?”
这个问题对一个正沉浸在金榜题名喜悦的未来的大学生来说是再愉快不过了,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上学呢,燕京大学。”
“是吗?”姑娘的神情立即肃然起敬了,*真看不出,你球踢得这么棒,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