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夸奖对于他那时的心情非常讨好,他和她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他问:“你呢,上学呢还是工作呢?”
“我工作了,在一个公司干文秘。”
“噢,也不错。看得出来挺有训练的。”
“是吗,我在公关专科学校学过。”
“是吗,那你算是公关小姐喽。”
“那可谈不上。”
和许多按照异性相吸的原理相识的少男少女一样,几句话他们就变成朋友了。
没用多久姑娘便成了他家的常客。又没用多久,还是姑娘主动,他们就在他乱摊着杂物和衣服的床上,在白天炫目的阳光下Zuo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性的经历,在恐惧和慌乱中,快感来得汹涌而短暂。紧接着,和许多男人对女人的规律一样,他在连续数次和文燕Zuo爱之后,便觉得她的一切都寡然无味了。
学校开学后,他就开始回避文燕。大学里无处不在的学术气氛和随处可见的饱学之士,使他觉得自己应该过一种很正派的生活,至少不该这么早这么轻率地就交上个女朋友。但是他没想到文燕却绝不是那种很轻易就能甩得掉的女人。她爱肖童似乎爱得很轻率,轻率得有些新潮,但爱上之后竟能像个老式妇女那样忍辱负重,忠贞不二。无论肖童对她怎么爱搭不理或者任性使气,她都愿意像影子一样呆在他的身边。
是的,论相貌、论学历、论家庭条件,她都远远不如肖童。
她甚至比肖童还大了两岁。但这都不是她让着他的原因,她让着他只是因为爱他。
两年多的时间就这么过来了,他并不把文燕放在心上,但生活上却又依赖她的照顾。文燕克服了短暂的心理失衡,逐渐习惯于此。而他,也同样在一段良心不安之后,心安理得起来。有很多个两人独处的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各睡各的,肖童再也没有主动碰过她。而她依然无怨无悔地留在他的身边,如同一场单相的精神恋爱。
天亮了,肖童起床穿好衣服,洗了脸,然后去厨房煎鸡蛋。
文燕睡眼惺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到厨房里一边问他为什么这么早起是不是饿醒了,一边接过煎锅替他煎蛋。肖童从冰箱里取出冻果汁,走到客厅里,对着嘴喝,然后又冲着厨房说道:“我今天上学去。”
“什么?”文燕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你刚出院,得多休息几天,你干吗这么着急?”
肖童没多解释,他是不想一整天地和文燕泡在一起,他觉得那样还不如上学去。
见肖童不再说话,文燕便习惯地不再多问。她把煎好的鸡蛋摆在餐桌上,两人一起吃了。她又回到厨房里去收拾。她看着他穿好鞋,背好背包,站在那里等她,那意思很明白,他不想她留在这里。“你也该去上班了,”他说,“别让你们公司炒了你。”
文燕说道:“我请了半个月假,还没到呢。”
她这样说着,但还是擦干手,穿起外衣和皮鞋,两人并肩出了门。
肖童的自行车放在楼道里,很久没骑已经落了不少尘土。那是一辆很讲究的名牌山地车。肖童蹲在那里擦车,文燕站在边上看着。看他擦完了,她说:“要不然你把门钥匙给我,我今天下了班早点来给你把饭做上,好吗?”
肖童说:“不用了,我今天也许不回来,就住学校了。我得抓紧时间把课补上。”
文燕沉默了一阵,只说了句:“那你注意别累着眼睛。”便再没有说什么。分手时两人甚至没说一句告别的话。他们经常如此。
肖童骑车到学校时,第一节课刚刚下课。同学们见他来了不免围着问长问短。
有的同学去医院看他时见过文燕,当然要问个底细:“那是谁呀,是你女朋友吗?”“什么,你有女朋友了吗?
什么时候找的?是哪儿的?没听你说过呀。“那些家伙当着女生的面总爱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格外响亮。肖童淡淡一笑,说那是我表姐你们瞎说什么。
上午是外语课,他没有听,先到自己的宿舍去看了看。他那张床这些天不知被多少借宿者睡过,已经肮脏不堪。他捏着鼻子把被子和床单卷起来,准备拿到学生服务部去拆洗,心想看来今天晚上还是得回家睡了。
他抱着被子往学生服务部走,路上恰巧碰上了辅导员卢林东。卢林东说:你怎么也不多休息几天,干吗这么急着来。肖童说:“在家闲着没事,这些天没上学挺想学校的。”卢林东把自行车支起来,说:“正好,我也有个重要事要找你,校党委要组织一次全校的演讲比赛,庆祝七一。我们几位系里的领导商量了一下,咱们系准备让你去。”
肖童说:“别别,我缺了那么多课,得集中精力补一补,你们还是找别人得了。
最好找个女生。“
卢林东说:“这是政治任务,你别推。而且对你积累点政治分,将来入党什么的都有好处。我们都想过了,第一你口才不错;第二,形象好;第三,大家都知道你双目失明,现在突然能站在讲台上朗诵,那意义就不同了,比较有利于我们‘炒作’。这种事,对你自己也绝对有利无弊,你得当仁不让。”见肖童还犹豫,他骑上车又敲了一句,“就这么定了啊。”
卢林东骑车子走了,肖童依然抱着被子去学生服务部。学生服务部是学校的“三产”——燕京服务公司开办的。他抱着被子和床单走到服务部门口的时候,碰上了公司的经理郁文涣。郁文涣一年前教过他们历史课,是个副教授,已经五十多岁了。前一阵大概觉得评教授的希望渺茫,所以就自告奋勇出来搞公司,刚上任时间不长,对做生意谈投资兴趣正浓。这时他不知碰上了什么难事正愁眉不展,一见肖童像发现了救星似的,马上如释重负地把他拉到门口,亲热寒暄:“你眼睛好啦?没事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童说:“我今天刚返校。”
郁文涣说:“正好,有件事你帮个忙,你来的正好我正着急呢。”
肖童抱着被子,很不方便地说:“郁教授,等我先把被子送进去。”
郁文涣好像这才发现他抱着被子,马上大声招呼里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把肖童的被子接过来抱进去洗,并且吩咐:“免费洗,回头我来签字。”
肖童受宠若惊:“郁教授,您让我帮什么忙啊?”
郁文涣咽口气,受了多大冤屈又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我可让梁志德给坑了。”
梁志德是法律系的研究生,肖童认识他,便问:“梁志德怎么啦?”
这事看上去还非得从头说起,郁文涣两手并用比比划划地说道:“我们公司那个燕京美食城的项目你知道吧,这多少年了也没搞起来。这好容易我把投资者找来了,人家没别的条件,就是让我给他女儿在大学里找个对象。人家钱有的是,就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大学生、研究生、助教什么的。我都和梁志德说好了,他也没说不同意,约了今天晚上在中国大饭店鸭川餐厅见面,结果他跑到天津去了,说今天不回来了。那个老板我又联系不上了,晚上我带不去人,这不是要人家吗?人家弄不好会觉得咱们燕京公司没有信用,对咱们丧失投资的信心。”
肖童笑道:“没那么严重,他要投资,肯定觉得有好处,没利的事他不会干,有利的事他也跑不了。要是就因为今天晚上他女儿没见着婆家他就不投资了,那肯定是原本就没想投,是拿这事钓鱼呢。”
“你说得简单。‘”郁文涣拍一下肖童的脑袋,“我这出来一搞公司,才体会到下海经商真不容易。社会主义不是在课堂里讲出来的,真是这么一分钱一分钱地争取来的。哎,说定了,今天晚上你跟我走,让你白吃一顿日本饭。”
“我去算干吗的?”
“你就算顶替梁志德呀。”
“啊?”肖童哭笑不得,心想这郁教授为人师表怎么像个“拉皮条”的呀。他红着脸说:“我又不是研究生,而且我也不想找对象,我才多大呀。”
郁文涣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想找对象,人家也不会要你。那女孩和我谈过,人家现在也根本不想谈对象。她年龄也不算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爸爸急着要让她找个对象,还得在咱们这种高等学府里找。她爸爸和我提了好几次了。我和梁志德也都说好了,就是去吃个饭,露个面,姑娘肯定不干。我和她也沟通好了,就是给她爸爸做场戏,也算是人家托的事,咱们确实给当回事办了。”
肖童觉得这还差不多,但又觉得他一个学生去干这种事,以后传出去让同学老师知道非成笑柄不可。大学里这种事没有瞒得住的,三传两传,让人添枝加叶就成了“段子”了。于是他还是摇头:“不行不行,我这岁数,也不像急着要找对象的呀。”
“怎么不像,你不是都有对象了吗。”
“郁教授您这是听谁说的呀。”
郁文涣有些生气的样子,“去一趟有什么呀,何况也是为了学校的利益。同学想去的有的是,我还不让呢。我找你是觉得你条件不错,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咱们让人看了,得代表咱们学校的水平呀。你今天晚上穿整齐点,你就说你是法律系的研究生,听见没有!你多大了?二十一岁?你就说你二十三四了,听见没有。”
肖童说:“以后人家知道我不是研究生,人家会说你这是欺骗,那更影响你们公司的声誉。”
郁文涣瞪眼说:“你还以为人家真要和你谈恋爱,以后还要细打听你呀。就今天一晚上,一顿饭,吃完算完,各走各的,然后就没你事了,啊!”
郁文涣又拍了肖童一下,像谈定了似的,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嘱咐:“哎,晚上是吃日本饭,坐塌塌米,得脱鞋。你记着洗洗脚换双袜子,别臭烘烘地熏着人家,听见没有!”
六
下午,欧庆春给在市局预审处工作的一个警院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求他帮忙找找这几年比较大的贩毒案件的预审材料看看。那老同学问她想干什么,她说手里有个案子想找点线索。老同学说,审讯材料作为证据都进了犯人的档案,档案起诉前就转给了检察院,判刑以后又随着犯人转到劳改单位去了。你要看得找劳改局才行。
庆春问:“劳改局你有熟人吗?”
同学说:“你们开着介绍信直接去查就行。”
庆春说:“我们这儿不大重视这个案子,我想自己弄。”
同学说:“嗅,想偷着立一功。”
庆春说:“帮个忙吧,你肯定有熟人。”
同学说:“我们和劳改单位倒是来往多,我给你问问看吧。”
半个多小时后,同学就回了电话,说看档案比较麻烦,需要一串手续,不如直接找几个服刑在押的犯人谈谈,你想了解什么可以直接问。
这倒也不错,似乎比看档案更有利。第二天一大早庆春就按照老同学交待的地址,坐了两个小时的郊区汽车,去了团河劳改农场。车行至半路,天下起了雨。庆春没带雨具,下了车便小跑着进了路边的一个小杂货店,几十米的路程身上已被浇得半透。
她站在小商店的屋檐下,心情闷闷地等着天晴。雨忽大忽小一直下到中午才半停不停。她踩着泥泞一路打听到了农场。农场狱政科的一个干部显然和她同学的关系不错,没等她讲明来意便积极主动地领她去了监区,在监区的管教干部办公室里甚至还为她打了一大饭盒食堂的饭菜,然后把犯人叫来让她问话。
第一个被叫来的犯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瘦得像一把干柴,几步路走得如风中枯草一样东倒西歪。庆春让他坐下,先简单问了问他的案由和刑期,然后单刀直人地介人主题:“你听说过一个叫‘罗长腿’的吗?”
犯人说:“听说过。”
“他是干吗的?”
“干吗的不知道,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在这圈子里,算是个人物吧,挺有名的。”
“那么,你听没听说过他手下有个叫胡大庆的?胡大庆,你听说过吗?”
犯人瘦凹的脸上做苦苦思索状,庆春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少顷,那嘴一张,说:“不认识。”
“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庆春把胡大庆的那几张不甚清楚的照片拿出来,让他看。犯人探着细长的脖子,看了半天,一张嘴,依然说:“不认得。”
和瘦犯人的谈话没用二十分钟就结束了,简单得让人心绪索然。接下来又换了一个犯人,四十来岁,同样一脸病容,坐在庆春面前不住地打抖。庆春还是先问“罗长腿”,犯人说听说过没见过。又问胡大庆,犯人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庆春拿出照片,犯人抖抖地看,看罢抖抖地摇头。庆春隐隐有些绝望。
第三个进来的犯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刚从泥地里走来的腿上溅了许多泥点子。管教干部当着犯人的面,笑着对庆春说:“刚才那两个是又吸毒又贩毒的,这个是只贩不吸的,你看,身子骨儿就是不一样吧。”
庆春对那彪形大汉打量一番,那人也对着她直视,对管教干部的议论无动于衷。
庆春索性不再从头问起,直接把胡大庆的照片拿了出来。
“认识这人吗?”
犯人乜斜眼睛看着照片,慢吞吞地说:“这人是不是姓赵啊?”
庆春心中一跳:“叫赵什么?”
犯人眯眼看照片:“是不是叫赵虎啊?”
“赵虎?”庆春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朋友家见过。”
“在谁家?”
“侯老八。”
“侯老八是干什么的?”
“也是玩儿毒的。”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和赵虎?”
“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侯老人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大概侯老八跟他做生意吧。”
“这个赵虎你还知道什么情况?”
“就这些,我们在一块儿呆了也就一根烟的功夫,就没怎么说话。”
“侯老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进来了?”
“没有,”那汉子笑了一下,“他倒是想进来,‘没这福份。”
管教干部敲桌子斥责:“哎,别油腔滑调的啊,怎么问你就怎么说。”
犯人耷拉着眼睛,半天才说:“让你们枪毙了。”
管教干部板起脸:“让谁呀,知道怎么说话吗,犯什么刺儿呀你。”
犯人无所谓的样子,但还是改了口说:“让政府给毙了。去年,在云南德宏,他过境的时候撞上武警了。”
庆春心里一冷,接着问:“你听说过”罗长腿‘吗、’“听说过。”
“赵虎是给他干吗?”
“这我不知道。”
“你知道还有谁认识这个赵虎?”
“我不知道,按说我也不算认识他,只是看这照片觉着面熟。
觉着是见过一面。“
庆春住了嘴,再也找不出可问的话来。打发走这个犯人,管教干部对庆春笑道:“这帮兔惠子,就欠把他们都毙了,你瞧他们一个个的这德行。我们这儿近几年进来的毒犯,就这么三个。因为贩了毒的人,抓住十人能毙了八个。可能市第一监狱和清河农场那边多一点。大概你们同学和我最熟,就把你支到我这儿来了。”
庆春连连道谢,又礼貌性地闲扯了几句别的,便起身告辞。
她辗转换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快八点钟的时辰。她浑身又乏又累,饥肠辘辘,直接跑到父亲的房里来找饭吃。一进屋她就愣住了,父亲正和李春强在屋里聊天呢。
李春强见她进来,从沙发上站起来。父亲说:“庆春,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没去上班呀?”
李春强疑惑地上下看她,她的裤子上溅满了泥点子。
庆春和李春强冷淡地打了个招呼,转脸对父亲说:“我钓鱼去了。”
“不去上班你怎么钓鱼去了?”父亲看她情绪不对,问:“鱼呢?”
“没钓着。”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转脸对李春强说:“你看看她,这么大人了,又不知道哪儿不痛快了,老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庆春嘟哝说:“我有什么情绪?我没情绪!”
父亲还想说什么,被李春强劝住了,他说:“伯父,庆春是冲我来的,您甭说她。”
父亲看一眼李春强,说:“那好,你们有事你们慢慢谈吧,饭在厨房里,要是凉了你自己热。我到那边屋里看电视去。”
父亲拿着茶杯和眼镜,走了。庆春走进厨房,打开火热饭。
李春强讪讪地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和她说话。
“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庆春没有回头,说:“你不是说让我调整几天吗。”
李春强怀疑地说:“你还真钓鱼去啦?”
庆春慢慢转过身,看着李春强,她想说“对”,可她没这么说。
“我上团河农场了,我和三个贩毒案的犯人谈了谈话。”
李春强平静地靠在厨房的门上,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他问:“谈出什么了?”
庆春说:“有一个犯人见过他,说他叫赵虎。”
“噢,还有什么?”李春强不为所动。
“还听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
李春强冷笑一下:“噢,还是个领导干部呢,那你信吗?”
“有个叫侯老八的认识他,可惜这人已经死了。”
李春强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但庆春察觉到了。
“这么说,你今天是一无所获喽?”
庆春用冷冷的,争辩的口气说:“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别管是真是假,至少他用过这个名字。我还知道他和一个叫侯老人的毒贩有过来往,而且自称是东阳县的一个厂长,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毫无价值,那我保留意见。”
虽然李春强提升队长已经一年多了,但庆春此时的态度,依然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无所顾忌,言语之间并且带着女人特有的凌厉。李春强虽然也是各脾气,但对欧庆春,自同学少年一直到他当了队长,倒是从未红过脸。于是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一个话不投机的晚上。而且,胡新民尸骨未寒。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热饭,说:“你吃了饭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庆春回过头来,和李春强的目光相对了瞬间,她说:“队长,别生我的气。”
李春强非常宽容地笑一下,说:“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的情绪。”
庆春默默地没再说话。李春强告别了便下楼走了。他在楼前一大堆自行车里,拖出自己的那一辆,还没有骑上,庆春就追了下来。
“队长。”庆春跑到他面前,有些微喘,她递过一只小盒子。
李春强一看,竟是自己几大前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只纯金的小牛。他面色难看地站在那里,没有接。
“队长,这个还给你。”
李春强的心直打哆嚏,他几乎有一种被伤害的痛觉:“庆春,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可以扔了。”
庆春的脸上的表情毫无恶意,“春强,你千万别生气,这礼物我很喜欢。可这是你送给我和新民结婚的礼物,现在我们不能结婚了,所以应当还给你。”
这语气中的真诚使李春强的心情得到了一点安抚。他说:“那就算我送给你一个人的吧,东西不大,就算为了咱们的交情。”
庆春还是执意把那精致的小盒放在李春强的怀里,摇头道:“不、不,如果不是结婚,咱们同事之间送什么礼呢,而且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心里承受不下。”
李春强眼睛看着那红色的小盒子,闷着气说:“你实在不要,我不勉强。”他抬起头,冲庆春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算我自作多情吧。”
庆春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新民,她突然觉得满脑子都是胡新民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睛湿润起来,但竭力故作镇静,强迫自己若无其事。
“春强,你照顾我,对我不错,这我心里知道,其实我心里挺感谢你的。我,我也替新民谢谢你了。可你知道,新民刚走,我心里,还乱得很。我要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李春强理解地点点头,他转身骑上自行车,骑了几步又下来了。回头看去,楼前的路灯下,庆春依然在原地站着,李春强说:“明天去上班吧,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这个案子。”
七
当欧庆春在家门口送走李春强的时候,肖童正衣冠楚楚地随着他过去的历史课老师郁文涣坐在中国大饭店日本餐厅一间雅室的“塌塌米”上,救场如救火地客串着一幕“拉郎配”呢。
肖童过去在慕尼黑探亲的时候,曾有一位日本老头儿请他们一家吃过一次日本料理,所以对吃这种“和食”的规矩,他不算是白丁。他可以不用人教就把绿芥未用筷子熟练地在酱油盅里调匀,把“天妇萝”的萝卜泥倾入配好的料计儿里搅开。
连郁文涣都禁不住把眼睛斜过来,亦步亦趋地学着他的“法儿”吃。好在“塌塌米”也是改良的,虽然进屋照例要脱鞋,但用不着屈膝下跪。桌子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恰好能把双脚放进去。
肖童最终之所以跟着郁文涣来了,基本上是为了“好玩儿”。
他在医院里瞑目卧床那么多天,不知不觉萌生了许多顽童心理。
如今乍一解放出来,对一切未曾体验过的事情都产生了兴趣。他想,不就是陪着吃吃饭吗,人家问什么答什么。反正有郁教授周旋着场面,他这个逢场作戏走过场的角色,没什么难演。
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叫欧阳天的老板和他的千金小姐已经在座。郁文涣一边弯腰脱鞋一边仰脸寒暄,首尾不能相顾。那位老板瘦而精干,穿着雪白硬挺的衬衣,袖口还扎着晶亮耀眼的袖扣。上好料子的西服随意地扔在“塌塌米”的竹席上,脖子上却古板地系着宽幅的领带。他言谈不多,笑容更少。而那位小姐大约二十多岁,同样不苟言笑。眉目虽端正,表情却阴鸷。说好听了算是个“冷美人”式的女于,只是肖童并不喜欢这种类型。
坐在席子铺就的“塌塌米”上,脚伸进桌下的大坑,双方才正式彼此介绍。其实介绍都是由郁文涣来完成的。按礼节他先把肖童介绍给欧阳父女:“这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学法律的。我教过他,所以知根知底,挺本分挺用功挺有才的……”
接着他又介绍那位老板:“这就是欧阳老板,哎,你可不能叫老板,你得叫叔叔,咱们今天得论辈儿儿”之后,依序轮到此时此刻的主角儿,“这是欧阳兰兰。
兰兰,你管我也得叫叔叔啊。“
欧阳兰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肖童飞快地偷看了她一眼,不料和她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孩儿真不知道害羞,眼睛正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呢。
这下倒印证了郁文涣事前的介绍。肖童想,看来这女孩儿对自己确实毫无“相亲”的意思,否则脸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羞涩之态,目光不可能没有一点躲闪回避。
她面无表情地对他直视,像看着一个同性或者路人。这也难怪,因为据郁文涣讲,她爸爸托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清一色的书香门第,结果见过之后都让她给“毙”了。肖童想,像这类的“见面”她不知已经是几番经历了了。
介绍完毕,喝着日本的绿茶,他感觉那父女俩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的脸上。虽然他知道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在完成着一项任务,但依然感到有点难堪。他甚至觉得在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那目光不像是相女婿倒像是挑保姆。
这使他的难堪几乎转而变成了一种愤怒。
女孩儿的父亲开口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了。
“你不是研究生吗,怎么才二十三岁?”
郁文涣连忙替他遮掩,“刚考上的,可不二十三岁,年轻有为呀。”
肖童心里最怕的是他们问他的生肖属相,因为二十三岁该属什么,他完全没有常识。而女孩的父亲却只是在问郁文涣:“你原来不是说,他有二十七八岁了吗。”
郁文涣硬着头皮装傻:“没有,没有,二十三岁,我一直说二十三岁。嗅,兰兰今年多大了?”
父亲替女儿说:“他们同岁。”郁文涣牵强地笑着:“那正合适,正合适嘛。
接下来郁文涣又要男女双方通报出生月份,肖童说自己五月生人,女孩的父亲说女孩是十月。郁文涣击掌道:“也合适,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点。”
女孩儿的父亲并未理睬郁文涣,而是用一种过于严肃的态度继续盘问肖童:“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呀?”
“就我一个。”
郁文涣笑着Сhā嘴:“他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计划生育搞得好。”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搞金属材料研究的。”
“在哪个单位呀?”
“他们已经出国好几年了,他们和德国几个科学家共同搞了一个实验室。”
“那么你以后也要去德国吗?”
“也许要去吧,不过我得先上完大学。啊,得先读完研究生。”他无意间差点说漏了嘴,但女孩的父亲没有注意。
这场“相亲”的气氛,与肖童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女孩儿的父亲像是查户口一样,不断地对他的年龄和父母盘根问底。
而女孩儿则一直看着他,像看一件东西那样直眉瞪眼,不加表情。这都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虽然他只是替郁教授应付差事的一个角色,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道具,但这一晚上的境遇仍然使他觉得受了屈辱。他几乎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充这份傻冒儿。
他看着郁文涣和那女孩的父亲高谈阔论着什么项目开发,贷款担保之类的生意经,心里不免有些厌恶。后面上来的菜他赌气几乎没吃,并且除了简短回答一两句问话外,一直沉默到结束,以此来表现出应有的气节。
女孩儿的父亲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话,散席后双方很简单地分了手。他们没有要他留下电话和联系地址,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约定。郁文涣几杯清酒下肚,略有醉意,看不出眉高眼低地和女孩儿的父亲约了明天见,说明天再细谈。女孩儿的父亲很冷淡地说好吧。
肖童没有回学校,他的被子床单都送去拆洗了,最快要第二天才能去取。他晚上一个人回了家。打开电视却没有心情看,直到熄灯上床他还对这一晚上的窝囊感到气愤。好在第二天早上他就把昨晚的坏心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起得很早,按时赶到学校上了第一节课。中午又势不可挡地吃了一大饭盒米饭外加两个好菜,因为昨天晚上他压根儿就没吃饱。
下午上完了课,他和系里的同学在操场上踢球,郁文涣找他来了,站在操场边上向他招手。
他跑到场边,笑着问他:“郁教授,你们那项目谈成了吧,你说应该怎么谢我?”
郁文涣目光奇怪地看他,问:“你知道人家今天怎么跟我说吗?”
肖童没正形地说:“知道,那女的说不成,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不够魁梧,太没感觉了。他爸就说,郁经理,郁教授,这个既然不行那就麻烦你帮忙再找一个吧,今天晚上在……在香格里拉吧,再来一顿,哈哈哈!”
郁文涣冷笑:“算你猜对一半,她爸爸是不喜欢你,他觉得你年龄太小,完全还是个孩子,照顾不了兰兰。可你猜不出来吧,这次兰兰倒是把假戏做成真的了。
她说她觉得你行,她同意和你交朋友。为这事昨天晚上她和她爸爸已经吵了一架了。
她爸爸坚决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你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了,你要真和兰兰好了,她爸爸非得埋怨我不行!“
这一席话说得肖童直愣神儿,他都搞不清郁文涣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他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郁教授,她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您饶了我吧,我这是替您完成任务去了。您可是跟我说好的,就一顿饭,吃完了各走各的。您可千万别给我招上那么多郁文涣眨着眼,有苦难言地点头:”那是,那是。“
郁文涣嘴上这么说,可是到晚上他还是跑到学校图书馆来找肖童。他把肖童叫出安静的阅览室,叫到楼道里没人的地方,说:“哎,这事还真麻烦,兰兰又找我了,非要你的电话号码不可,你说怎么办?”
肖童心里有点烦:“你就说那天见了面我没看上她。”
“那可不行,那女孩儿自尊心强得不行,你不干归不干,别拿话伤人家。”
“那你说我没电话,这也是真的。我们宿舍里的电话特别不好打,打通了他们也不给叫。”
郁文涣噢噢了两声,低头琢磨着什么,然后抬头说:“你有BP机吗?要不,你把BPat号码给她。”
肖童倒确实有个汉显BP机,但他说:“没有啊,有我也不给她。”
肖童说着返身就想走,郁文涣叫住他:“哎,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跟人家回话呀。”
肖童本想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但毕竟要顾及郁文涣的师道尊严,他只好耐着心说:“不行的话,你就说我有朋友了。”
“你开什么玩笑,有朋友了我还带你去见面。”
“那你就说我有急事到外地去了,或者你就说我刚查出有甲肝、肺结核、羊痛疯。再不然你就说我犯事了,让公安局给拘起来了。随便你怎么说,啊,我不在乎!”
郁文涣在他的脖颈子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送上门的好事你不要,活该。”
郁文涣苦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肖童晚饭后照例去图书馆看书,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同学过来在他耳边说:“肖童,外面有人找。”
“谁呀?‘”
“是个女的。”
“女的?”‘肖童疑疑惑惑地走出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大门口,他看见了一位身穿警服长身玉立的漂亮的女民警,他不禁有点纳闷,这是找我的吗?但女民警一开口,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女民警说:“你不认识我了?”
“啊!你是欧庆春,对吧!”
一听她这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快乐极了。他热情地领她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却不知要带她到哪儿去。“我还以为我犯什么错误了呢,你穿这身”官衣‘来吓了我一跳。“
“没打扰你看书吧?”
“没有没有,书看多了人就呆了。”
他们顺着校园里幽静的小路走,庆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是一个学生命运的梯子。我上大学那会儿,最不喜欢晚上看书的时候被人打搅。”
肖童说:“你不来找我,我也应该去找你的,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他的这句话使女民警站下来,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久久不肯移去。肖童有意把眼睛睁大,问:“像他的吗?”
“什么?”
“我说眼睛,像他的吗?”
庆春未即回答,仿佛有泪花在眼里打了一个转,她的目光不再和肖童对视。她低下头,说:“你的眼睛比他的漂亮,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肖童问:“你未婚夫,一定也很漂亮。我真想看看他的照片。”
庆春说:“不,他不漂亮,但人很好。”
肖童脸上笑着,他看着庆春,说:“你知道吗,你差点儿骗了我。”
“我骗你?”
“是啊,你说你不漂亮,这不是真话。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警察。”
庆春笑了:“是吗,真谢谢你夸我。”
“真的,包括电影里的女警察,你比她们都漂亮。”
庆春不置可否地换了话题:“那天,你出院那天,我单位里正好有事,走不开,不然我会来的。”
肖童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真不愧是个警察。”
庆春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在燕京大学法律系吗。你们这儿有几个肖童?”
肖童说:“有两个,不过那一个是女的。”
他们在小路上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转到了校门口,庆春说:“行了,我看见你的眼睛好了,就放心了。你注意保护,看书别太狠了。”
这像是告别的话了,可肖童意犹未尽,他提议:“咱们到那边再转转吧,时间早着呢。那边有个湖,很美的。你来过我们学校吗?”
庆春说:“我得走了,我们以后还见得着。”
“你们很忙吗?当警察是不是很辛苦?‘”
庆春说:“还行吧,我前几天一直出差,要不我早来看你了。”
肖童把庆春送出学校大门,两人握手告别,肖童说:“以后我想找你的话,可以去你们单位吗?”
庆春想了想,说:“可以,我给你留个BP机号码,你有事可以呼我。”
肖童说:“我也有BP机,是汉显的。你也可以呼我,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随叫随到。”他们互相记下了对方的BP机号码,然后肖童一直目送庆春走远。她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是一个金黄的轮廓,既真切又朦胧,使人依依。在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见一个本校学生和一位漂亮得像模特一样的女警察恋恋不舍的样子,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语。肖童觉得很有面子很开心。
回到宿舍,立即就有人问他,“嘿,他们都说你有女朋友了,就是那个警察吗?”
肖童思绪恍惚,不想回答,走到床前倒头便睡。伙伴们更认定了他们的猜测。
第二天班上就有同学在议论那个漂亮的警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就叫新闻,全校最俊的小伙子和一个英姿飒爽的警花,在月下惜别……,几乎可以炒作成一部校园传奇!
那天晚上肖童根本睡不着觉。庆春突然的来访真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带给他长时间的兴奋和愉快。庆春的声音充满磁性,给人无穷好感。过去看不见她的时候、肖童便用想象勾勒她的容貌。想象总是高于现实的。可肖童没想到,现实中的庆春比想象中的更好。
一连几天他心神不定,上课时他反复把庆春的BP机号码在纸上涂写。他想他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约出来再见见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她有什么难处吗?家里需要个人出力气帮忙干活儿吗?家里生活困难需要钱吗?肖童想,如果庆春能把他当成最亲近的弟弟,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那该多好,他会用自己的全部所能来帮她的。
他带着失恋者一样的心情单相思了好几天,转眼到了周末。
肖童决定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无论如何要使用一次那个BP机号码。他想最好她能出来和他找个地方聊一会儿。他可以说自己找她是为了要联系个公安单位做点社会调查。他是学法律的,找她要点案例什么的也名正言顺。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他就着急回家。他的比较满意的衣服都是放在家里的。他刚刚把山地车从车棚子里搬出来,一个外系的球友跑过来告诉他,有个女的不知从哪来的要找他,正在球场那边打听呢。
是庆春吗?他心口一跳,马上又冷静下来。不会的,他想,一定是文燕,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他以前和她约法三章,不许她到学校来找他的,可她怎么还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球场走,心想今天晚上绝不和文燕呆在一起,顶多一起上街吃个饭,然后各回各的家。不料他还没走到球场便蓦地一下愣住了,他看见从球场那边向他走过来的并不是郑文燕,而是那位冷眉峻眼的富商之女欧阳兰兰。
八
欧庆春和肖童说她出了几天差,并非虚言,几天前她去了天津和河北省的宁河县。而且这次也并非一个人的独往独来,李春强给她派了个杜长发做助手。他们俩用了三天的时间,在天津监狱和茶淀劳改农场提审了十一个贩毒案的案犯,收获不小。在这十一个服刑的在押犯当中,至少有三个人从照片上认出了胡大庆,并且供出胡大庆以往的一些行迹和他常用的假名。从他们提供的情况看,胡大庆确实不是一般的毒品贩子,他贩毒的次数之多,与毒贩的联系之广,贩毒的数量之巨,都超过了庆春他们原来的估计。
于是,在他们回京以后,李春强专门安排了一次向处里的汇报。处长马占福亲自听了这个汇报,也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不大常见的涉毒巨案。
因为庆春在汇报结束时的结论是非常明确的:第一,胡大庆贩毒的点线很广。
仅从几个案犯的交待看,已经遍及北京、天津、东北和广东,算得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了。第二,他长期使用数个假名以及假身分,进高档酒楼,住高档酒店。在康宏娱乐城缴获的登喜路牌的西服,市价可卖到上万元,可见他贩毒已经非常职业化而且毒资巨大。第三,随身携带武器,并且开枪杀人,手段凶残且极有经验。仅这三点,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小贩小倒。从那天在那幢西洋楼现场缴获的毒品看,他一次出手就是上千克海洛因,说明他并不零售,而是那些批发商的供应者。
在庆春汇报的过程中,马处长没有提问和Сhā话,但从他脸部的表情上,看得出是认真听了。庆春谈完之后,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李春强先发表看法。
李春强说:“庆春的结论我同意。现在提出的问题是,胡大庆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进行这么大数量的专业贩毒,他显然不是一个‘个体户’。只有集团犯罪,才能做到这种水平。我们现在可以假设这是一个内部系统严密并且有很好保护措施的贩毒组织。他们有人进货,有人储藏,有人运输,有人销售,有人洗钱,甚至,有专门的制毒据点。那么这个胡大庆,也许只是整个毒品销售网络中的一个骨干销售人员,也就是这圈子里的人说的那种‘批份儿’的角色。我们现在寻找胡大庆的目的,应该是要挖出这个毒品集团的主体,还有这个集团的首犯。”
处长点头,脸上有了点笑容:“不错。”他说。“你们队这段搞得不错,这本来是个线索不多的人物,你们能搞出这么多情况来,而且推断出一个集团犯罪的背景。不管抓没抓到胡大庆,这都是个重要的收获。”处长抓抓头皮,接着说:“不过,推理可以大胆,论证须要小心。你们还是要多找些证据,不忙下结论先人为主。
另外,你们抓紧把刚才汇报的内容整理成一份专题报告,我们向局里报一下。我看,查清这个案子首先得找到胡大庆,找胡大庆光咱们一个处在北京地区常规的这么查远远不够。我们可以建议局里请公安部协调,要求一些重点城市重点地区,一齐查找他的下落。“
处长对刑警队的这几句表扬,和对下步工作的这个安排,让庆春的心情大为开朗。她这几天的辛苦,算没白忙。既对得起死去的胡新民,也给刑警队和李春强叫了彩争了光。李春强毕竟还算新官上任,她知道他对领导的评价还是比较在乎。
给局里的报告是她连夜写的,第二天一早就交到了李春强的手上,李春强几乎没改就转呈了处长。因为处长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一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原则意见,所以李春强并不等着这份报告的批复,便着手布置力量开始了对胡大庆的搜寻工作。庆春当然参与其中,到各分局部署排查,搜集线索,忙得起早贪黑,一连几天连父亲那边都没照过面。她早上出门时父亲还未起,晚上回家时,父亲已睡去,他们每天只是互相留条子问候一下。
周末又忙了一天,星期天的上午他们在一起开了个情况碰头会,散会后,李春强下令:下午什么都不干了,休息!
等队里的同志大部分都走了,李春强叫住庆春,约她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
“我妈叫我请你去的,她今天晚上做大蒜烧黄鱼,你过去吃过的,我妈还记得你最爱吃她这道菜呢。”
庆春想了一下,回绝了,“下回再去吧,”她说,“我爸爸好几天都留条子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吃个饭,我今天想陪陪他。”
其实,她回绝李春强并不仅仅是因为要陪父亲。她觉得新民去世还未足月,她不应该和李春强打得火热。
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家超级市场买了几斤鸡爪子,父亲爱吃这个,做得也拿手。
可还没进家门,她的BP机便响个不停,BP机一响她就有点条件反射,每个汗毛孔都紧张起来。她猜不出又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和父亲共进晚餐的计划刹那间又变得遥远了。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她回家先跑到父亲房间的门厅里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的心情立即松弛下来。呼叫她的人原来是燕大法律系的那个大学生肖童。
肖童在电话里的声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样,充满青春的朝气,这使庆春隐隐被某种已经遗忘的东西所感染。肖童问她下午是否有空,她故作老成地反问有什么事吗?肖童说没什么大事有点小事能不能见个面?她问到底什么事大概是哪方面的事?肖童说这是公用电话不便久占最好见面再谈。见他这样神神秘秘,庆春心里发笑,她本想让他到家里来找她,犹豫了一下,转念约了另一个地方。
放下电话,又把买来的鸡爪子放进冰箱。她看一眼父亲的卧室。卧室的门是虚掩的,里边没有声响。她叫了一声:“爸爸!‘”依然无人应声。她推门进去,见父亲睡在床上,鼻息很重,她又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才哑哑地应道:“回来啦。”
父亲的床头柜上,零乱地摆着药瓶和水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看到了父亲苍白的脸色和像是几日未刮的胡子,她问:“爸爸,您生病啦?”
父亲侧动了一下身体,把脸对着她,说:“‘啊,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庆春坐到父亲床边,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啊!”她说:“怎么搞的,什么时候病的,去看了吗?”
“好几天了,可能快好了。”
庆春着急了,因为父亲的额头依然滚烫。她手忙脚乱地把父亲扶起来,嘴里一劲儿地埋怨着。
“您干吗不去看病呀,您起不来可以呼我呀,这都几天了,非耽误了不可。”
父亲说:“你这几天不是忙吗。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后来一想,算了。”
庆春说:“您每天不是都给我留条子吗,为什么不说呀。”
父亲说:“我自己有药。你妈不在以后,我生病还不就是这样一顶就过来了。
你整天在外面跑,出差,还能指着你?“
庆春帮父亲穿鞋:“您这不是骂我不管您吗。您又不说,您说了我可以请假。”
父亲说:“你现在要奔事业,我老耽误你干吗。你妈一死我就想好了,我自己能克服的,不拖累别人,……你给我穿鞋子吗,我不去医院,我有药……”
庆春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就成‘别人’了。”她硬给父亲穿上鞋,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没忘了在肖童的BP机上呼了一句话:“我陪父亲去平安医院,见面取消,抱歉。”
半小时后,出租车来了。父亲还不想去医院,她强迫地扶着他下了楼。父亲毕竟已经六十岁了,万一拖出更大的病来如何了得,她想。
平安医院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医院,也是父亲单位的合同医院。从她家到平安医院一共五分钟的车程,出租车费加上来她家的空驶费也不过区区二十八元。但麻烦的是,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那司机死活找不开。她把自己全身翻遍了,全部零钱也凑不足二十块。司机说你让这老同志在车里等着,你去换。她说这附近也没商店也没饭馆到哪儿去换?司机说,你可以到医院里的收费处去换。庆春说,收费处总是排大队,给不给换钱还不知道。两人正在交涉,突然有一只手从敞开的车窗外把三十元钱钞票递进来,说:“这是三十元,不用找了。”
庆春抬头一看,原来是肖童,不由惊讶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肖童得意地一笑:“我无处不在。”
他们一起扶着庆春的父亲走上医院的台阶。在整个儿看病的过程中,庆春一直陪着父亲,而挂号、取单、划价、交费、领药等等一系列跑腿排队的差事,全是劳驾肖童。父亲得了肺炎,幸亏来了医院,打了青霉素,否则弄不好就会转成了别的。
庆春心里有些后怕,所以,尽管父亲非常不愿意,她还是坚持让父亲留下来住院。
医生说:住也行,不住也行,不住就把针拿回去按时打。
庆春说:不能不住,万一病情变化,在医院里每天有医生查房可以马上采取措施。再说回家打针也不方便。
于是医院给安排了病床,并且马上给吊了瓶子。庆春要回家替父亲去取东西,肖童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父亲。庆春有些过意不去,让他回去。肖童执意不走。他说你在医院里陪了我那么多天,总得给我个机会报答一下吧。庆春只好不再客气,她说:“那好,马上该吃晚饭了,你回头问问老头儿想吃什么,你帮他订上。另外你盯着这个点滴的瓶子,要是打完了赶快找医生来换。”
庆春嘱咐完便匆匆走了。她没坐出租车,而是乘公共汽车回的家。这时正是上下班交通的高峰时间,她在路上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家。父亲自己的东西都是自己放的,放在什么地方庆春并不清楚。她翻了半天才把父亲住院要用的牙膏牙刷、内衣内裤、半导体收音机和老花镜等等一应物品打点齐全。刚要走的时候门铃响了,李春强突然不速而来。
他拎来了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他妈妈做的大蒜烧黄鱼。他听庆春讲了父亲生病的情况,说那正好把鱼送给你爸爸尝尝。
两人没有多谈就出了门一齐往医院来,庆春拎着给父亲带的东西,李春强拎着那饭盒烧鱼。两人赶到医院,庆春的父亲已经打完了吊针,正在喝粥。李春强不失时机地送上大蒜烧黄鱼,口齿不甚利落地说了些慰问的话。父亲看了鱼,夸奖了几句便让他们带回去自己吃。李春强坚持留下来并说这鱼不用热,冷着吃也别有滋味。
父亲说,我一不舒服,胃口就不好,不喜欢味厚油腻,我就想喝几天粥,清清肠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肖童Сhā嘴说:“伯伯现在就喜欢喝粥,已经喝了两碗了。医院的饭我知道,菜做得一点味儿没有,就是粥熬得好。”
李春强上下打量肖童,庆春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这是肖童,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小弟弟。”
肖童显示出年轻学生那份特有的大方和交流的主动,向李春强伸出右手:“你好!”李春强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庆春对肖童说:“这是我同事。”
天色已晚,医生过来轰人了:“不是陪住的都走吧,快点快点,明天再来。”他们不得不离开病房。走到街上,庆春饥肠辘辘,建议就近找个饭馆随便吃点什么,两个男的一齐说好。
他们转了半条街,才找到一个说不清是个体还是国营的餐厅,进去坐下。推让了一番,才由庆春点了菜。没有要酒。在等菜的时候,肖童从背包里取出早已为庆春买好的那个水晶玻璃的相框,打开来给庆春看。问她喜欢吗?庆春说太好看了,既高雅又纯净。说得肖童脸上春天般的灿烂一片。他说,我一猜你就喜欢,这就是送给你的。庆春说真的吗,那太不好意思了,不过你眼光不俗挺会买东西的。
菜上了,庆春去了洗手间。两个男的便搁着筷子等她。李春强把那相框拿在手中把玩,随口问道:“这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肖童说:“你看不出来吧,告诉你这是水晶的,两千八百块钱呢,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要不她该骂我了。”
李春强抬眼看着肖童,满脸疑惑地问:“你是她什么人呀,干吗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肖童并不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没什么,朋友嘛,我觉得她好,所以就送她,花多少钱心里愿意就行。”
也许是二千八百块钱这个数字使李春强格外不舒服,这居然和他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同等价值。他皱着眉头问:“你不是学生吗?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跟你爸爸妈妈要的?”
肖童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春强又说:“小伙子,以后要送人这么贵的东西,应该自己挣钱买,别伸手向家里要。这个习惯不好。”
肖童似乎对李春强的这番教训很反感,收起笑容,顶嘴说:“我还没有工作,我父母供养我是应该的。我把他们给我吃喝的钱省下来,给我自己喜欢的人买件东西,既合法又合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李春强有点板脸了:“你喜欢她?你多大了?”
肖童也有点顶牛的口气:“我二十多了!怎么了?”
欧庆春在这关键的时候回来了,笑着问肖童:“干吗呀,报户口哪。”
两个男的都住了口,一齐拿起筷子,但互相在感觉上已经有了点对立,谁和谁都不说话,要说话也都随着庆春的话题。
庆春说:“你们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最不爱住医院吗?他每天必须看电视。医院里看不了电视。”
肖童马上深有同感地附和:“没错,我住了这一段医院,一出来就是喜欢看电视,连广告都看不腻。你平常看电视吗,你都爱看什么节目?”他问庆春。
庆春还未答,李春强便鄙夷地回了肖童一句:“干我们这行的,一天忙到晚,我们不能和你们这些有闲阶层比,可以天天没事守着电视。”
庆春看一眼李春强,一时不懂他的话里为何带刺儿。肖童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心没肺,继续发表议论:“现在的电视节目看得多了也就不爱看了。历史剧全是戏说,现代剧全是瞎写,无论是写男盗女娼还是写无私奉献,都是生活中找不着的,离现实太远。”
李春强正色道:“男盗女娼是瞎写,无私奉献怎么也是瞎写?
生活中不容易看到的才更要写,才更要提倡。现在的文艺作品,写献身精神的,写高尚品质的就是太少了。“
肖童像是不屑与辩地笑一笑,脸冲着庆春说:“写的少是因为现实中太难找,人人都是雷锋你信吗?”话音一转,他的嘴又甜起来:“不过庆春我最佩服你了。
你陪了我这么多天,你图什么呀,就算是为了你以前的那个人吧,那也让我挺感动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你特伟大。“
庆春笑了,她是笑肖童的幼稚和天真。“肖童,你身边的老师和那么多同学,就没有高尚的人吗?肯定有,你不注意罢了。
年轻人热血沸腾,最容易为什么东西而献身。“
肖童笑道:“你说的是‘追星族’吧。”
李春强皱着眉头对庆春说:“你别跟他讨论这个,他听不懂。
咱们上大学的时候也不像他们这样玩世不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肖童一脸不服的样子,眼睛依然不看李春强,只看着庆春,说:“可世界总得向前走!”不知何故,庆春竟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无甚道理地互相顶牛,倒也十分有趣。她微笑着,用一种母性的宽宏和达观的口吻,说:“一代不如一代其实就是一代看不惯一代,自古已然。处里那些老同志还觉得咱们不如他们呢,可你李春强现在还不是当了一队之长,也管上大要案了。你别看肖童现在这么没正形,也许说不定今后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壮烈献身的英雄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服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一条自然规律。咱们现在干得再好,未来也是肖童他们的天下。”
李春强倒不去反驳庆春,肖童却疑惑地瞪起眼睛:“嘿嘿,咱们年纪也差不多呀,你这口气怎么像比我大一辈儿似的?”
庆春不置一答,她笑ⅿⅿ的,端起饮料杯子,先向李春强,后冲着肖童,说:“为我们当前的英雄和未来的英雄,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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