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什么,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梨香院中平静如昔,大门也颇令人意外地敞开着,即便是那出名难缠的高女侠,也没有出来回绝络绎不绝的访客。就是规定的时辰有些古怪,竟然是申时,不过据说二奶奶从来是日夜颠倒的,眼下正是她起床沐浴之后,精神最佳之际。
刚踏上长廊,便听得乐声清扬,间或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只见梨花树下,一人持袖起舞,披帛上绣满了一朵朵红莲,映着底下雪色的衣裳,随着她舞步摇曳绽放,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几分。小莲跟着在园中转个不停,唧唧笑得犹如花枝乱颤。高女侠倚石而坐,眼里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暖笑意,见得人至,把手里的笙慢慢放了下来。一旁立着一个歌女模样的女子,团扇般的面孔,有些上了年纪,笑起来眼角都有不浅的纹路,但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举止间有股说不出的洒脱,看上去十分舒服,手持牙板,声音醇厚,歌道:“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渌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吴刀翦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辉,扬眉转袖若雪飞。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雷子谨眼睛眯了起来,看了看那女子,皱了皱眉,似在思索,良久唤道:“瞧我这记性,这不是梅娘么,我竟然认不出来了。倒有好些年头不见,如今发落在哪里?”那女子含笑起身施礼,落落大方,道:“奴婢年老色衰,就不来现眼了。如今却在大公子那里。”正说着,四喜从内间转出身来,见着雷子谨便道:“三公子,要谁你也别打我们梅娘的主意,如今她在我们青霓馆可是个宝呢,赶明儿公子清醒了便是梅姨娘了,你少再拿她当寻常人看。”又嘱咐那女子道:“我先去了,回头让他们来接你。”
那梅娘含笑应了,雷子谨向后看了一眼,雷勉凑过来小声道:“四喜姑娘是寻了不少年轻貌美的丫鬟过去,谁知道大公子都撵了出来,独留下这个梅娘,可见是个有本事的。”说话间,楚楚已停下舞来,点了点头道:“三弟,我没什么大碍,你们走罢,天色就要黑了,今晚我许是不能过来了。”含笑向众人一一行礼,竟是毫无芥蒂的模样。众人愈发惭愧,一边简单寒暄了,一边吩咐随从将礼品放下。只有唐迟站在后面,笑嘻嘻地向她眨眼睛。楚楚也不理会,长袖一挥,示意丘炜收了,转回身去,先拉了梅娘坐下,靠坐在石上,仰面向着高女侠,声音低柔,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后者是一贯的清冷,抚着手中宝笙不语,看她的目光却十分和煦。两人一个柔美,一个飒爽,站在一起,竟是分外的和谐。
园中虽然站满了人,但都觉得自己置身此间,是如此格格不入,不用主人下逐客令,已一个个转了出去。段天翔有点恋恋不舍,见得温无垢居然还立在那里,拉了他一把,悄声道:“无垢兄还不走?”
雷子谨也回头看了一眼,突听温无垢道:“高姑娘风姿如仙,在下仰慕已久,识才听得姑娘笙音,蓦地想起一阕诗来,倒极是相得。”开口吟道:“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丘彩凤鸣。始闻炼气餐金液,复道朝天赴玉京。绿云紫气向函关,访道应寻缑氏山。莫学吹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
高女侠握笙的手打滑了下,宝笙险些脱出手来。楚楚站起身来,面色沉了下来,冷冷道:“看来尊师又看上了我梨香院的人,只是这诗断章取义,实在算不得新鲜。什么时候温少侠能自己写上一首,说不定就名闻天下了。”余怒未休,对雷子谨道:“三弟事务繁忙,就不必过来了。应怜身子不适,再说蜗居浅窄,实在容不下大佛。”提高了声音,喝道:“丘炜,送客!”
温无垢看着高女侠,还待说话,已被雷子谨一把攥住,连拖带拉拽了出去,低声笑道:“我这嫂子孩子气得很,心眼又小,温兄千万莫跟她一般见识。”却听一个声音脆脆道:“二哥,嫂子好得很,你也可以回去歇息了。嫂子倒有这么多人照看着,你昨晚都呕血了,谁又曾知道来?”
只见得雷洛茗站在园中,神色有些不虞。雷思礼紧跟在后,这次倒没有把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斗篷下露出一张还有些稚气的面孔,穿了身大红的襦裙,白海棠团簇着,衣衫十分华丽,却愈加显得她纤细得近乎消瘦了。园中群豪都在心里咯噔了下,均觉得这雷四小姐其他还没怎么显示出来,倒看来不太好相处,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时都不免有些沮丧。雷子谨正预备打个圆场,却见楚楚抬起头来,面容已经平静下来,向雷洛茗上下看了看,呀了声道:“夫君不太好么?快回去将养罢,何必还强撑着出来。应怜就是身子不知怎么有些不适,大概是见了那些恶心的虫子魇着了,至今腹里还翻腾着,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却让夫君担心了。等我好转些,定过来替夫君看看。”眼角一勾,已绽放开一个璀璨的笑容来。
雷洛茗一时险些受宠若惊,呆了半晌,没头没脑说了句:“让你受累了。”楚楚笑得更甜,嗔道:“夫君这就说岔了,一家人难道还说两家话?”雷思礼闲闲Сhā了进来,道:“二哥,老嬷嬷们都说,嫂子这是孕相,四妹还准备给你道喜了!”
雷洛茗蓦地一怔,锐利的眼光便落到了楚楚小腹上。楚楚不由得哆嗦了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他笑了笑,眼光已经变柔,道:“孩子么?嗯,有孩子自然是喜事。我也想着,这梨香院实在寂寞,我又不懂女人的心事,有个孩子陪着你嫂子,当然最好不过。”
雷思礼声音甚至有些尖锐了起来,强笑道:“亏娘以前还疑心呢,说二哥与嫂嫂别门而居,竟像是不相干的人似的。”雷洛茗截口笑道:“夫妻间的事,旁人自然不明。这话,等你出阁了就明白了。这么多少年英豪,你莫挑花眼才是。”又向楚楚柔声道:“我喜欢宝宝,尤其是怜儿的宝宝。”
楚楚这刹那简直觉得毛骨悚然,差点没有弹跳起来,面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绷到极点,仿佛不是自己的。好在他立即转身道:“你先歇着,就不必再以身涉险了。凡事有我,莫要动了胎气才好。三弟,我们走罢。”率先走了出去。
园中人渐渐走尽,段天翔走在最后,咕咕囔囔说着什么:“厩马何能啮芳草,路人不敢随流尘。”方世珲拍了拍他肩头,向前一看,只见雷子谨直直望着雷洛茗的后背,瞳孔慢慢缩紧,犹如猫眼一般,他心中一惊,脚步都差点踏错了位。
待得人去园空,楚楚一ρi股跌坐地上,作声不得。小莲在旁悄声道:“想不到这个人倒还有点良心。”
楚楚哆嗦道:“他还是没良心的好。”又跳起来道:“根本子虚乌有的事!”梅娘在旁,抿嘴一笑,不轻不重道:“想来是二公子想孩子想得有些痴了。”又低头道:“二夫人,梅娘愚钝得很,什么都不会,看来实在帮不得大公子什么。紫烟她们都已经被大公子赶了出去,梅娘本与大公子有旧,只怕这点旧情也快用完了,看来今晚就要轮到梅娘了。这与二夫人无关,梅娘辞过二夫人,这便走了。”
楚楚急道:“什么?我还道他明白些了,谁知他天天就知道往外撵人,难道是活腻味了不成?”抬眼一看,只见那女子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咬了牙不作声,往地上磕了几个头便往外走,不觉捧了额角道:“这算什么事?!唉,梅娘你别哭啊,我跟着你去,看他敢不敢把你向外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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