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因为他曾经说过,研一栋是男生楼,研二栋是女生楼。Allan的房间是405,这个号码,常常被大家拿来开玩笑,说很久以前,有过一部电影叫《405谋杀案》,所以胆子小的人都不敢住405.本来研究生是三个人住一间的,405却只有两个人住,就Allan和老丁。
其它房间都是摆两张高低床,四个铺位,住三个人,空着的那一个铺位就放东西。但他们的房间因为只有两个人,就只放了一张高低床,余下浩翰的空间,摆了一张方桌,所以他们寝室经常是“麻派”聚会的地方。众所周知,文科生中,“麻派”居多,理科生中,“托派”居多。
她骑上她的自行车,跑到他学校去找他。进了研一栋,就觉得很不自在,因为楼里都是男生,看到一个女生,都毫无顾忌地打量她,仿佛在说:这妞找谁呢?男生楼也不像女生楼那么干净,每层楼转角的水房看上去都湿乎乎的,房门上也乱七八糟地贴着一些东西。在楼里走动的男生有不少都是衣冠不整,蓬头垢面。
她找到405,发现门关得紧紧的,就轻轻敲了敲。她听见里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儿,有个男生把门打开一道缝,探出个头来,问:“找谁?”
成钢。“
“他不在。”说完就把脑袋缩进去,关上了门。
艾米好生奇怪,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她忍不住又敲了几下,还是那个脑袋探出来:“他真的不在。”
“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可能是图书馆吧。”
艾米从门缝往里看了看,明白为什么里面不肯开门了,原来屋子里正打麻将呢。她想,这些研究生真逍遥,我们本科生忙死忙活,他们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打麻将。
她想,这样的环境怎么写论文?Allan肯定是在图书馆里。早知这样,刚才在来的路上就直接去图书馆了。她骑车来到图书馆,一层一层地找,找遍了图书馆所有的楼层,也没见到Allan.她有点怀疑了,觉得Allan一定是在屋子里打麻将,懒得理她,才叫人出来把她支走的。她听他说过他会打麻将,有段时间还迷得不得了,不过打会了,就懒得再打了。
她听说打麻将像抽鸦片一样,是会上瘾的,哪里有打会了,反而不打的道理?她恨恨地想:好啊,你总说你在写论文写论文,好像忙得没时间见我一样,却原来你是在打麻将。
她憋着一肚子气,骑车回到研一楼,再次去敲405的门。还是那个脑袋探出来接待她:“没找到?”那人嘿嘿地笑着说,“那我就不知道在哪了。”
“他肯定在里面,”她生气地说,“你让我看一下。”
“不行不行,我们都衣冠不整的哟,你还是不要进来看吧。”
艾米猛地推了一把门,把门推到了半开的地步,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她没看见Allan,但他如果坐在门挡住的那边,她是没办法看见的。她正要再推推,就听见坐在靠门处的那个男生说:“好像是老艾的女儿,老丁,让她进来吧。”
原来开门的就是所谓“老丁”,年纪很小不说,个子也很小,平时听Allan说“老丁”时积蓄起来的一点雄伟壮观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
挡在门口的老丁闪过一边,艾米挤了进去,屋子里烟雾缭绕,几个人的确衣冠不整,不过还没到有碍观瞻的地步。艾米看了一下,Allan不在。屋子不大,没有藏得住人的地方,但屋子后面有个阳台,她不知道Allan会不会躲到阳台上去了。
她也不打招呼,直冲冲地就走到通往阳台的门那里,推开门,仔细看了看,阳台上没人。她走回房间,有点歉意地说:“对不起,打搅你们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成钢上哪去了?”
那个认出她是“老艾女儿”的男生说:“谁知道,chasingskirts去了吧。你可不要跑秦老师面前报告我打麻将的事啊。”
“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我管那么宽?”艾米没好气地说,猜他可能是英文系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他到哪里去——chasingskirts去了?”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说他去chasingskirts,还会向我们报告地点?我们几个这么英俊潇洒,风度“扁扁”,如果我们知道了地点,冲将上去,那还有他的份?老成chasingskirts,从来都是单独行动,神出鬼没的啦。
艾米气得快要哭了,走到桌子跟前,一伸手就把桌上的麻将扫得到处都是。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留着胡子,看上去有点年纪的男生嚷嚷着,“我七对都听胡了,被你搅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老艾的女儿很了不起还是怎么的?不是看老成的面子,早把你赶出去了。”
老丁息事宁人地说:“算了,老刘,她是在生老成chasingskirts的气,不是生咱们打麻将的气。”然后对艾米说,“他们跟你开玩笑,成钢肯定是回家用电脑去了。他的电脑放在这里被我们霸占了打游戏,他搬回家去了,八成在家打论文呢。”
艾米对他说声“谢谢”,就走出那件烟雾弥漫的屋子。她听见屋子里的人议论说:“成钢在跟老艾的女儿搞对象?那上次那个坐在这里等了几个小时的女孩是谁?”
她听了这话,心里很烦,一烦他们用“搞对象”这么难听的词来称呼她跟Allan之间的关系;二烦他们认出了她是“老艾的女儿”;三烦那个“上次坐在这里等了几个小时”的神秘女郎。如果现在Allan就在眼前,她肯定要大刑伺候。
她气呼呼地把车骑到校门,叫了个出租车,直奔简惠家。她想,如果Allan不在简家,那就肯定是在chasingskirts,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到了简惠家,她敲了好一会儿门,简惠才把门打开,吃惊地问:“艾米?你今天不上课?”
“成钢在不在家?”
“他现在怎么会在家?他都是周末才回来的。”
艾米不相信,总觉得Allan肯定躲在房间里,说不定正在跟谁“打仗”,说不定就是跟简惠。她问:“你今天怎么在家?你不用上班?”
“我们不坐班,没课的时候就回来了。”简惠说,“怎么想到跑这里来找他?怎么不到他学校去找他?”
艾米生气地说:“在他学校找过了,哪里都没有他,他肯定在家。”
她看见简惠也露出着急的神色:“你到处都找过了?那他会去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艾米没好气地说:“他能出什么事?他寝室里的人说他在chasingskirts呢。你让我看看他在不在他房间里。”
简惠没说什么,让她进去了。她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Allan确实不在家里,这才觉得自己这样上门搜查,实在是很没礼貌,于是对简惠赔礼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
简惠说:“没什么,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找一找?我怕他出什么事。”
“到哪里去找?J市这么大,他随便躲到一个什么地方,我们都没法找他。”艾米灰心丧气地说,“我回去了,如果他回来,你给我打个电话。”
“我没你家的电话号码。”
艾米跟简惠交换了电话号码,简惠嘱咐说:“如果你找到他了,就跟我打个电话,免得我担心。”
16
艾米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生闷气。她从来没想到Allan是这样的人。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俩的事了,因为他不想失去追别的女孩的机会。现在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时间跟她在一起了,他在忙着chasingskirts.
她想,他到底在哪里chasingskirts呢?长skirts还是短skirts?本科skirts还是研究skirts?她一想到他在chasingskirts,眼前就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一些穿着长长短短的裙子的女孩,嘻嘻哈哈地笑着,四处奔跑,裙子被风吹得鼓鼓的,而Allan则一会儿追这个,一会儿追那个,追到一个,就抱住了亲吻,手还不老实地伸到别人裙子里去了。
她在心里恨恨地说: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什么破人,从今天起就不要他了!她把Allan送她的东西,他为她照的照片都找了出来,准备彻底毁灭,以示一刀两断之决心。
刚好艾米的爸爸回来了,看见艾米,很吃惊,问:“怎么啦?你今天怎么在家?生病了?”
“没有,”艾米懒洋洋地说,“回来拿东西,待会再去学校。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她跟成钢到出版社校稿去了,他们合译的那本书清样出来了。”
艾米跳起来:“什么什么?他们到出版社去了?”她一下子开心起来,“哪个出版社?
爸爸说是J市译文出版社,艾米急忙说:“我去那里找他们。”
“你去那里干嘛?”爸爸不解地问,“出版社现在应该下班了,他们肯定正在回家的路上。你现在跑去,肯定在路上错过。”
艾米按捺不住心头的高兴,决定到校门车站那里去等他,因为他从市里回来,肯定会在校门那里下车,他的自行车肯定停在校门的车棚里。她对爸爸说:“我出去一下,吃饭不用等我。”不等爸爸回过神来,她已经跑下楼去了。
她骑车到了学校大门那里,把车放在车棚里,本来想去找找Allan的车的,但又怕错过了他,于是站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卖部旁边等。
等了一会儿,她看见Allan从一辆电车里下来了,她不吭声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车棚,到了他停车的地方,他低头开车锁的时候,她才大叫一声:“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如果是平常,他肯定要很配合地举起双手说:“枪有一支,你自己过来拿吧。”但今天他却很吃惊地问:“你怎么在这?出什么事了吗?”
她本来想说“没出事就不能来找你?”但她想到今天下午已经被他寝室那些人认出是“老艾女儿”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怪她。她决定编个大事件出来,证明她今天去他寝室找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知道自己编神话的本事是很高的,即兴创作,即兴表演,编得活龙活现,身临其境,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奶奶说她是“背着白话跑”,爸爸说她应该去做演员,妈妈说她是魔术教练,先把魔术玩给你看,然后告诉你她是怎么玩的,因为艾米撒了谎,过不了几分钟就会自己揭穿自己。
见她愣愣的不回答,Allan又问了一次:“艾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你今天不上课?天都黑了。”他把车推出来,问,“你吃晚饭了没有?”
她摇了摇头,他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你没事吧?”
她说:“先吃饭吧,我饿死了。”
吃过饭,他们俩推着车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担心地问:“出了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她做沉痛状:“I‘mlate.”
“Lateforwhat?”他开始没听懂,过了一会儿说,“那你——pregnant了?Wow,看来我不是快枪手,是神枪手呢。”
她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决定不吭声。他把她拉到怀里,责怪她说:“那你还骑个车到处乱跑?你不知道现在很容易miscarriage吗?”
这是她没料到的反应,她从书上看来的、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都不外乎几种情况:人品好的男生就惊慌失措,人品不好的就大发脾气,要么责怪女孩没掌握好时间,要么说自己都是体外的,怎么会弄出人命来?还有恶劣的,就会说“谁知道你跟哪个混蛋搞出来的?赖到我头上。你这种女人,能跟我上床,就能跟任何人上床”。
她知道Allan不会说这么难听的话,但他会叫她去做掉,那她过几天就向他汇报说做掉了,就可以混过去了。但他好像没有叫她做掉的意思,反而怕miscarriage,她就不知道这事怎么下台了。
她奇怪地想,他怎么知道现在骑车会容易miscarriage?是不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有过这种经历?
他见她不说话,小声问:“是不是很害怕?”
“嗯。”她脸上做胆战心惊状,心里却暗自好笑:我是怕你要我拿个baby给你看,我拿不出来。“不用害怕的,每个女孩都会有这一天的。”他很温柔地看着她,慢慢把目光移到她的腹部,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那里,“是不是很奇妙?两个人——makelove,一条生命就产生出来了。”他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好像怕把她或者那个小生命弄伤了一样。
她觉得被他这样“小心轻放”,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干脆闭上了眼享受。
她听他自吹自擂地说:“哈,以后我就有两个baby了,如果你们两个都哭起来,我抱谁好呢?”
她被他说得憧憬起来:“当然是抱大baby喽,大baby可以抱小baby的嘛,我们三个人,一个抱一个。”
“不过,到了那时候,你就不会哭了。不管是多么年轻的女孩,一旦做了妈妈,就成了大人了,她们就知道照顾自己的孩子了,母爱是一种天性,不用学就会的。你们女孩从小就爱玩布娃娃,那不就是在做母亲吗?”
“可是我们还没有结婚呢,而且我们也不够年龄。”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婚姻法规定年龄是男不得早于二十二岁,女不得早于二十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够年龄了,只有你还差一点,但可以请人开个假的年龄证明,老丁就是这样办的,他媳妇是换亲换来的,也不到年龄,不过他是在乡下登记的,可能比较容易一点。学校好像对学生结婚有年龄规定,等我明天去打听一下。”
“如果开不到假证明呢?”
“那就等到了年龄再结,国内把结婚年龄定晚一点,主要是出于控制人口的考虑,不等于中国人成熟晚,很多国家十多岁就可以结婚。你是不是怕别人说?”
“我不怕。可是谁来带小baby呢?我还在读书。”她还存着一点希望,希望他叫她去做掉。
“我可以带呀,我很会带小孩的。我哥哥的小孩,还有我一个老师的小孩,我都经常抱的,小baby都很喜欢我,因为我会打胡说。我们家乡的说法,有了小孩之后,爸爸妈妈要打三年胡说,就是陪着小孩子说儿语。打胡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把所有的单音节名词都重叠一下就行了,比如‘手手’,‘脚脚’,‘车车’,是不是这样啊?”
她觉得他描绘的那幅画面真的是很甜美,令她向往,她也开始痴想起来。
他见她没吭声,以为她在担心,安慰说:“可惜人类不是海马,不能由雄性来担当孕育的责任,不然可以把小baby放我肚子里。不过你不用着急,等到小baby生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了,工作了,我可以带它,还可以让我妈妈来帮我们带。”
她看见连他妈妈都牵扯到了,生怕他马上就打电话把他妈妈从加拿大叫过来了,知道这个谎再不能撒下去了,只好小心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是你要保证不骂我,我才会告诉你。”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永远都不会骂你的,”他说,然后他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已经把它——做掉了?”
“没有。”
他如释重负:“没有就好。你知道不知道,我父母有了我的时候,开始是不准备要的,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收养了我哥哥,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他亲生母亲是我父亲诊治的病人,癌症,去世了,他亲生父亲随后自杀了,我父母收养了他。有了我之后,我父母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厚此薄彼,曾经想把我做掉,但他们舍不得,说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都是一条生命,没有道理会厚此薄彼,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所以就有了我。”
“那我真要感谢你的父母当时没有把你做掉。”
“可能二十年后,会有一个女孩或者男孩感谢你现在没有把这个小baby做掉呢。”
她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做掉小baby,但是我——根本就没有pregnant.”
他难以置信,不眨眼地盯着她:“没有pregnant?”见她点头,他仍然不相信,“你在骗我吧?”
她诚恳地说:“是真的,真的没有pregnant,我跑到你寝室去找你,被他们认出是老艾的女儿,我怕你怪我,所以……”
“所以你就撒了那个谎?”他摇摇头,“这好像不成其为理由,你到寝室找我一下,跟pregnant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把pregnant当一个包袱,以为自己一个人背了,是为我好。有了baby是两个人的事,是喜事,有的地方把怀孕就叫做‘有喜’的,说明……”
她垂头丧气地打断他:“对不起,的确是没有pregnant.我刚才有点想测试你一下。我不该对你撒谎。现在搞得我非常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了。”
他沉默了一阵,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没有也好,你还在读书,别搞得学校把你开除了。”
“我会不会有不孕症?”她担心地问。
他拍拍她的手说:“又在说小孩子的话,这才几天呀,至少要一年以上才算不孕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哪里什么都知道?还不都是一知半解我嫂嫂是妇产科医生,我帮她翻译过很多资料。我哥嫂当年也曾经为不孕烦恼过,其实是一场虚惊,现在他们的小孩已经上学了。”
“我们会有孩子吗?”
“会,会有很多。”
她好奇地问:“不是只准生一个吗?”
“我们可以到加拿大去生,想生多少生多少。”
“那你想生多少?”
“一直生到你不想生了为止。”
17
艾米得回学校去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要上课。她跟Allan两个人骑车来到她家的楼下,她上楼去拿东西,他在下面等她,待会儿送她去学校。
一进门,艾米的妈妈就告诉她,说有个女孩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你,问她什么事她又不肯说。艾米这才想起她曾经答应过简惠,找到了Allan就打电话告诉她的,结果忘记得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
艾米赶紧找出简惠的电话号码,给她打了个电话。简惠松了口气,说:“成钢没事就好,我刚刚出去找了他才回来。”
艾米听到这话,不由得好奇地问:“你到哪里去找他了?”
“卡拉OK厅呀,他的吉它老师家呀,七七八八的很多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你跟他去过?”
简惠笑了笑说:“没跟他去过,不过他平时去什么地方,走的时候都会打个招呼,所以有点印象,今天也只是去碰碰运气而已。他究竟是去哪里了?”
“他去出版社了。”
“这个人真是,去出版社可以跟同寝室的人说一下嘛,搞得别人着急。”
艾米替Allan鸣冤叫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他是个大人了,会出什么事?”
“听刑侦科的王科长说最近有个流窜杀人犯在J市作案多起了,市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这个月内破案。”
艾米想起Allan还在下面等她,赶快说,“好了,我不跟你聊了,他还在楼下等我,我挂电话了。”
妈妈Сhā嘴说:“谁在楼下等你?”
“一个朋友,”艾米不想回答,敷衍了事地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吃了,我现在要回学校去了。”说罢,她就拿了东西,跑下楼去了。
Allan在楼下等她,见她下来就说:“终于下来了,我以为你把我卖这了,正在想卖了钱怎么跟你分成呢。”
“哪里舍得卖你?”她把今天下午的事讲了一下,说,“真惭愧,我忘了给Jane打电话,害她天黑了还在外面到处找你。”
他摇摇头:“我一个大男人,会出什么事?难道有女流氓把我抢跑了?反倒是你们,天黑了还一个人在外面到处乱逛,如果出了事,你叫我还活不活?”
艾米把那个流窜杀人犯的小道消息传播了一下,然后说:“Jane是不是对你关心得过分了一点?我看她今天比我还着急。”
“拜托,拜托,”Allan笑着摆手,“不要又把你那套‘人人爱成钢,成钢爱人人’的理论搬出来了。”
艾米不听他的,接着说:“Jane这个人心思很深的呢!”她把上次逛商场她和Jane之间的对话绘声绘色地学说了一遍,然后说,“当时我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她是不是在感叹比你大,所以很不幸,因为今生没希望跟你在一起,只好等来生呢?”
Allan说:“你越说越离谱了,连来生都扯出来了。你知道不知道Jane学什么专业的?”
艾米开个玩笑:“难道是学Buddhism?专门研究转世轮回的?”她猜测说,“她是学英语的吧?不然你怎么叫她的英文名字?”
“叫她英文名字是因为没什么更好的称呼,她比我大,直呼其名不大好,她不让我叫她姐姐,我也叫不出口,所以就叫她英文名了。Jane这个名字还是她中学的英语老师给她起的。
“她不是学英语的,那她是学什么的?”
“你肯定猜不出来,Jane是学哲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
“她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艾米瞪大了眼,“马克思主义哲学跟投胎转世不是两码事吗?她这人怎么搞的?啧啧啧,怎么还有人选择这么个专业?难道上马列课还没把头上疼?”
“她父母都是搞这个的。Jane是市党校的哲学老师,看不出来吧?”
艾米乱摇头:“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党校的哲学老师再怎么也得是个一米八的转业军人什么的才看得过去,再不济也得是个三十五的老姑娘。”
“一米八的转业军人,”Allan呵呵笑起来,“这个形象正好也是我以前对党校哲学老师的臆想,不过三十五的老姑娘跟党校怎么扯得上边?党校的学生可都是党员干部啊,搞不好你们学校的党委书记都要叫她一声‘简老师’。”
“难怪追她的都是干部,又知道那么多内部消息。可她那天亲口对我说她相信来生的。真的,不骗你。我知道我爱撒谎,说了话没人信,但这件事我绝对没撒谎,我以我的党籍做保证。”
“说不撒谎,就撒了一个谎,你拿什么党籍做保证?你只有拿刮民党的党籍做保证。”他猜测说,“Jane可能是想幽它一默,你想,教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说相信来生,那不是‘红色幽默’吗?或者根本就是‘马克思主义幽默’?可惜你没有getit,还说人家迷信。Jane说话挺风趣的,你不觉得吗?”
“我跟她接触不多,不过也算是说话风趣吧!”艾米嘟囔着,“可是她说她相信来生时就不像是在幽默,而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幽默就是要一本正经,如果别人没笑自己先笑了,还叫什么幽默?其实相信来生也没什么不好,相信来生的人都会善待今生,不然就不能托生到一个好人家,所以马克思才说宗教是精神鸦片,是统治阶级用来麻痹人民、巩固他们政权的。”他停下来,看了她一会儿,说,“看来Jane成了你的一块心病了,她一天不出嫁,你一天不安心,等我找个机会从那里搬出来吧。”
艾米想到他寝室的状况,说:“算了吧,还是住那吧,至少每个周末你还可以清清静静地用电脑打打论文,吃几顿可口的饭菜。我保证以后不乱吃Jane的醋了。”
但她刚放下一瓶醋,又想起了另一瓶醋,问他:“为什么今天下午你那几个朋友说你chasingskirts去了?你是不是经常chasingskirts?”
“你信他们的话,真的是要杀只猫过年了。”
“如果你从来不chasingskirts,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你这个逻辑有问题,大前提不对,你已经假设他们只说真话了,但他们不能开玩笑吗?”他借着路灯看她,“你连这样的话也信,会把自己搞得很难受的。你要我怎样说才相信我从来不chasingskirts呢?”
她低声说:“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但你不chasingskirts,skirts会跑来chase你,他们还说前几天有个女孩在你寝室等你几个小时,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老丁根本没告诉我前几天有人等过我。”
她没法相信这话:“怎么可能呢?他今天连我都告诉了,会不告诉你?”
他叹了口气说:“艾米,我不知道要怎么样说你才相信,老丁他们可能是在开玩笑,也可能忘了告诉我有人找过我。用你自己的理论,她既然在我寝室等几个小时,说明不是约好了的。她等我也不等于是在chase我,可能只是有什么事要办。我不希望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难受,你不可能从早到晚跟着我,如果你这样疑神疑鬼,那你的日子会很难过的。”
她好奇地问:“你也不可能从早到晚跟着我,那你有没有这样疑神疑鬼呢?”
“没有。”
“那你到底是因为相信我,还是不在乎呢?”
“我相信你。”
“可是我经常对你撒谎,骗你,你怎么还会相信我呢?你肯定是不在乎。”她见他苦笑不说话,酸酸地说,“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是不在乎我。你要是在乎我,就不会等到我来追你了。”
他反驳说:“怎么是你追我呢?不明明是我追到你家里去的吗?”
他见她没吭声,伸出双臂,就在当街搂住她:“是不是对这个谁追谁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们之间不存在谁追谁的问题。我这个人比较自作主张地替人考虑,以为等你长大是为你好。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可能等到最后就把你等跑了。”
她听了这话很高兴,但一点不显山露水,反而嗤之以鼻:“算了吧,你这么狡猾的人,肯定知道我不会跑的。你们男生瞧不起追你们的女生,我知道。”
“瞎说,谁说男生瞧不起追他们的女生?你以为男生都是傻瓜?就凭个追不追来决定喜欢不喜欢一个人?你叫西施去追随便哪个男生,你看那些男生喜欢不喜欢。其实男生并不喜欢那种扭捏作态、拿腔拿调的女孩,也不喜欢有话不说、爱使小心眼的女孩,跟那样的女孩在一起太累。”
“也不是个个男生都像你这样想。”
“你管‘个个男生’干嘛?”他打趣说,“准备把‘个个男生’一网打尽?难道真是属猎人的?有一只猎物漏网就睡不着觉?其实你们女孩追人,都是知道自己一枪就能命中,才扣动扳机。那叫什么追?顶多算个手到擒来。”
这话听起来很舒服,她嘻嘻笑着说:“是我猎你,不是你猎我,我比你厉害。”
“你肯定比我厉害。敢追的人,是强者,因为她知道有失败的可能,她仍然敢出手,说明她经得起失败,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个人敢陷进去,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能爬出来。心中有情却不敢追的人才是弱者,他知道自己一旦陷进去就拔不出来,只好选择不陷进去。”
“那你不chaseskirts是不是因为你实际上是很爱skirts的,只是怕陷进去爬不出来才不追呢?”
他笑起来:“你真厉害,总是用我亲手做的炮弹打我,要论曲解人意,没有谁比得上你。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比喻?陷入情网的女孩每天都在开庭审判自己的恋人。先是扮演公诉人,罗织一些罪名,指控自己的恋人,起诉起到自己信以为真的地步。然后扮演辩方律师,千方百计地替恋人开脱,希望他不是自己指控的那种坏人。再然后扮演陪审团,决定要不要判恋人的罪。众口一词地判有罪或无罪的时候,都是不多的,常见的是陪审团内部分裂成几派,有的说有罪,有的说无罪。最后是扮演法官,如果不是闭着眼睛瞎判,就是宣布休庭。明天再从头开始。”
“为什么陷入情网的女孩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女孩都比较多愁善感,有很深的忧患意识,觉得爱情难以确定,难以把握,但又很想确定,很想把握,所以会花很多时间左分析,右分析。有时是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有时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信,所以大多是把恋人向坏的方向分析,把爱情向悲观的方向分析,最后把自己分析得垂头丧气。Lovedefiesanalysis,分析得多,烦恼就多。我奶奶的说法就是:烦恼都是想出来的。”
18
Allan在四月初就答辩了,因为南方那家录用他的公司希望他能尽早过去工作。那家公司给他的头衔是董事会秘书,简称“董秘”。艾米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职位,听上去很不舒服,总像跟“小蜜”有点类似。开始她一直怀疑那家公司的老板是个女的,后来发现老板其实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才比较放心了一些。
Allan能到那家公司去工作,完全是他本科时的老师静秋的功劳。有一年暑假,静秋帮Allan找了一个暑期工,为那些准备考L大经院在职研究生的人上英语辅导课,他未来的老板张曙光就是他那个班的学生。
那些考生都是一些公司里的头头脑脑们,地位有了,职位有了,就差个学历。L大的经贸学院为了广开财路,决定招收在职研究生,每年集中授几次课,三年就可以拿到一个硕士学位。当然公司得赞助学校一些钱,具体是多少,怎么瓜分,外人就不知道了。
入学考试也是配合这一政策的,估计题目是能出多简单就出多简单。但有一门课是要统考的,那就是英语,结果英语考试就成了考生们败走麦城的唯一原因。经济学院为了对付英语统考,联合英语系,利用暑假在几个城市办英语辅导班,帮那些考生实现他们的研究生梦。
L大英文系在本市也办了不计其数的班,系里的老师人手不够,有点忙不过来。深圳那边的课时费是高一点,但因为要跟经院分成,也就高不了多少了,大家都不愿千里迢迢跑到深圳去教课,于是静秋就为Allan弄到了这份差事。
Allan去深圳讲了两个暑假的课,除了拿到教课的报酬外,也认识了一些人,包括张曙光。张老板是那些考生中为数不多的有本科学历的人,前些年下海经商,现在已经是战果辉煌,把公司搞成了挺有名的集团公司了。他觉得Allan的英汉语都不错,他正想把公司向海外发展,Allan应该是个得力的助手,就主动提议叫Allan毕业后去他的公司工作。
Allan接受了这份工作,说他早就不想做文学理论的研究了,到外面的世界去跑跑了,觉得坐在书斋里品评别人的文学作品,实在是没有什么社会意义。而且做文学评论的人,扶持一个新作家不容易,但打杀一个文学青年却是不经意就可以马到成功的。干嘛呢?有本事就自己写文学名著,不然至少是闭上嘴,让有本事的人写文学名著,也让那些做着文学梦的人继续做他们的梦。
“总觉得有点愧对你父亲,”Allan说,“我去公司工作,不光是辜负了他这几年对我的培养,也从某种意义上否定了他的生活方式。他是非常希望我留校任教,读他的在职博士的。”
“既然你不想做文学了,还管他怎么想?”艾米不以为然地说,“我也不希望你一辈子像我爸爸那样做个书呆子。”
艾米早就在留意深圳的一切了,她从什么地方看到一篇报导,说深圳的未婚男女之比是1比7,这让她很不放心,那么多的年轻女人,只有那么少的光棍可挑选,Allan去了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混个全尸回来。
但是她看得出来,Allan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踌躇满志,已经找了很多相关书籍在看了。他喜欢的东西,她没有理由不喜欢。但是她免不了很难过,因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Allan五月份就会到南方去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她担心地问。
“你接着读你的书呀,等到你毕业了,如果你不想读研究生了,你也可以到南方来工作啊,你不是很喜欢暖和的气候,可以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吗?”
艾米本来是有点假小子的性格,爱剪短发、穿牛仔裤的。自从有了Allan,就不知不觉地淑女起来了,头发也留长了,牛仔裤也换成了裙子。开始是假模假式地穿穿裙子,冒充淑女,穿多了,穿上了瘾,有时大冬天的也穿裙子。不过J市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她得在裙子下面穿很厚的长统袜,脚上穿靴子,再在外面套很长的大衣,而且尽力避免在外面走路,出门就打的。
Allan总笑她是个“不爱穿裤子的人”。她警告他:“不要乱说,别人听见还以为我爱光ρi股呢。”
“深圳那边常年都有二十多度,”他告诉她说,“你去了,可以一年四季穿裙子,我就不用担心你冻坏腿了。”
她担忧地说:“你去了那边,我们就要很久很久见不到面了。”
“不会的,你有寒暑假,我也有出差的机会,我们见面的时间不会比现在少。马上就是暑假了,我们可以在一起待几个月,从地下转到地上来了。”
“可是深圳那边女多男少,鸡鸭成群,你去了那里,我怕是凶多吉少,要不了几天就——爱上了别人,或者染了艾滋病什么的。”
他呵呵笑起来:“艾米,你把我当什么呀?好像我一天到晚就想着那点事一样。”
“我要转学到深圳那边去。”
“别傻了,深圳那边就一个深圳大学,深大的英文系怎么能跟B大的英文系比?”他建议说,“如果你实在是不放心我去深圳,我就留J大吧,或者在J市的公司找工作。”
这样她又不愿意了,他为她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叫她心里怎么过得去?不过他愿意放弃,还是很让她感动的。女孩嘛,更看重的是姿态,只要你有这个姿态,最终做没做,那就是我让不让你做的问题了,怕的就是你想都想不到这上面去,连姿态都没有。
她大方地说:“你还是去深圳吧。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去了那个花花世界,就忘了我。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证明你对我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呢?”
“可能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烈火识真金,另一种就是路遥知马力。路遥知马力是一辈子的事,你是个急性子,肯定等不及。最好是烈火识真金,”他想了想,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看来一下子是打不起来的了,不能指望我在战场上救你了。不如我们到海边去租条船,划得远远的,然后我们想法把船凿穿,让它下沉,我把生的机会让给你,自己淹死掉。这办法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不好,那样的话,虽然我知道你的爱是真的,但我失去了你,又有什么用?”
“或者咱们去沙漠里,少带点水,我把最后的一壶水都让给你喝,自己渴死掉?”
“那跟沉船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啦,一个是水太多,一个是水太少。再来一个有关水的考验,你去找几个红颜祸水,让她们来勾引我,看我对你忠诚不忠诚。”
她摇头把头发摇得乱飞:“不行不行,这办法不好,要是你定力不够呢?那不等于拱手把你送给别人了?”
“其实你真不用担心我定力不够。如果一个女孩只准备跟我─夜情,第二天拍拍ρi股就走路的,我就觉得没意思。如果她不是找─夜情的,我又怕她纠缠。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要越轨。”
她忍不住看了看他那个地方,说:“可是,如果你几个月都不能……,那——你受得住?”
“那又怎么样?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
“可是你——你很贪得无厌的呢。”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她的鼻子,说:“你分析我的性心理的时候,用的理论真是错综复杂。我蠢而不动的时候,你觉得那是因为你没有吸引力。我蠢蠢乱动的时候,为什么你不顺着吸引力的路子思考,而要归结于我的贪得无厌呢?实际上你的两套理论刚好用反了。蠢而不动,不是因为你没吸引力,以前是因为爱护你,觉得你还太小,现在是怕你没兴趣,或者是没机会。蠢蠢乱动,一是因为你有魅力,二是因为知道有那种可能,可以娱己娱人,为什么不放任自己一下呢?”他突然住了口,说,“再不能说了,再说要出问题了。”
她故意问:“出什么问题?”
他做个鬼脸,不回答。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有一天离开我?”
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一天,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的话,我会离开你的,让你去寻找你的幸福。”
“瞎说瞎说,我跟你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呢?”
“Everythingispossible.你还是个小丫头,基本上没有见识过世界,你又是个喜欢新奇东西的小丫头,你跟我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觉得不好玩了,也许就想出去看看世界。”
“那时你就让我去外面看世界?”
他点点头。
“如果我看世界的时候,看上了别人呢?”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祝福你了。”
“可是如果我过一段时间又觉得他不好,再回到你这里来,你还要不要我呢?”
“你这个小脑袋里总可以冒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来,叫人应接不暇。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想过,你容我想想。”
她催他:“快想,快想,我等着听答案呢。”
他认真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我想象不出我会有什么反应。”
19
生活中有些事件,当我们回头去看它的时候,会发现很多预兆,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即将发生的事,但在当时当地,却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一个预兆。或者说如果有人注意到那些预兆,那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记得有一部电影,是关于一次飞机失事的。电影开头的时候,花了很多镜头描写那些乘坐死亡航班的人怎样毫无预见地起床、漱洗,然后从不同的地方赶往同一个机场,挤上同一次航班,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死亡。有的乘客本来是坐别的航班的,为了某个原因,费劲心机地换到那个航班上。观众看到这里,都免不了在心里警告他:“别换航班,别坐那趟,那飞机要出事的!”然后观众无可奈何地看着电影上那个人换了航班,悠然自得地坐上了那架飞机,飞向死亡。
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能像电影观众一样,看到不同地方发生在同一时刻的事情,那么,我们就会看见,当Allan即将离开J市去深圳工作的时候,艾米每天都在计划怎样尽可能地利用这十多天,跟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而在同一个J市,还有另一个女孩,也在为他的即将离去计划着一件事。虽然两个女孩的目的都是为了爱情,但实现的方式却是完全不同的。
这两个女孩都看上了四月的一个星期五。艾米计划那天半夜跟Allan见面,过一个浪漫的周末,因为她父母星期六要到她奶奶家去,很早就会出发,要到星期天上午才回来,所以她跟Allan整个星期六都可以待在一起。能在家里幽会的时候,艾米就懒得到公园里去,她喜欢跟Allan待在床上,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做的时候,她可以偎在他怀里跟他神侃。他们还可以在家做饭,过一整天柴米油盐老夫老妻的生活。
Jane也选中了这个星期五,她为什么选那一天,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因为她的日记中没有记录,她也没对任何人讲过。如果我们一定要猜测一下的话,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的父母那天晚上也要出去,他们要去看望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的丈夫患癌症去世了。她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些什么,可能那个星期五的晚上就不会出去了。但也许这话应该反过来说,也许Jane实际上是选定过别的时间的,只是因为她父母在家,她只好把计划推迟。
与这两个女孩的计划密切相关的Allan,那天也有他自己的计划。他未来的老板张总从深圳那边到J市来办事,星期三晚上已经约他出去吃过饭了,他想回请张总一下,尽尽地主之谊,也把室友老丁引见给张总,因为老丁也很想到张总的公司去工作,于是Allan和老丁约张总星期五晚上出去吃饭。他们三人,加上深圳那边来的另外两人,总共五个人,那天晚上约好在“全聚德”吃烤鸭,然后去唱卡拉OK,据说张总嗓子好,唱歌有瘾。
Allan那天先回了趟简家,因为他身上带的钱不多了,他不知道晚上会吃出一个什么天文数字出来,决定回家拿点钱。很巧的是,他留在家里的人民币也不多了,于是他拿了一些他父母寄来的美元,准备到一个邮局门前去跟那些贩子兑换人民币。
他在那里换过美元,知道那个在邮局门前东逛西逛的中年男人其实是个炒美元的贩子。他还知道另一个文质彬彬、永远都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也是美元贩子。这两个贩子不同的地方就是东逛西逛的那个总是从胸前、背后、腰带上、裤裆里掏出人民币来换给你,而那个看报纸的男人则把你带到邮局的小储蓄所去,当场从他的账号上取出人民币来支付给你。
所以Allan那天走得很匆忙,怕去晚了,邮局的储蓄所关门了,那就只好跟那个从裤裆掏钱的家伙换人民币了。虽然那家伙是长期在邮局门前讨生活的,所以也是讲信誉的,不会换假钱给你,但看见他从裤裆里掏钱,总觉得用起来不舒服。因为走得匆忙,他就忘了告诉简家的人今晚是在哪家餐馆吃饭,而他以前几乎次次都告诉他们的,这是他父母培养出来的好习惯,就是不管你到哪里去,都要告诉家里人,那样万一有什么事找你,就知道你在哪里。
他在家换好了衣服,拿了美元,准备出门的时候,Jane来到他的卧室,跟他聊了几句,然后她靠在他卧室的门框上,微笑着说了那句著名的话:“小女婿,我想好了,我要走了,我连方式方法都想好了。”然后她做了一个切腕的动作,很优雅很潇洒的样子。Allan以为她又在开玩笑,而且急着出去应酬,就回她一个玩笑说:“你前脚走,我后脚跟。”
这句让他悔恨终生的话,在那时就那样轻飘飘地说出来了。然后,Jane哈哈笑了几声,从门边让开,Allan匆匆离开简家,骑上自行车,直奔邮局。
艾米那天晚上也有一个同学聚会,所以她跟Allan约好半夜在她家见面,叫他等到她父母睡觉了再来,那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鬼子”眼皮子底下潜伏到第二天早上,等父母离去后,再占领“鬼子”的碉堡。
如果那个时候,手机像现在这样普遍,可能这整个故事就要大变样了。可惜的是,艾米不仅没有手机,连“考”机也没有一个,Allan也一样。家里有电话,但没有留言机,没有ID显示,现在想来,真可以说是落后的电信事业造成了那个悲剧。
艾米从她的聚会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妈妈说:“八点多的时候,有个女孩打了三次电话找你,问她姓名她不肯说,问要不要带口信又说不用。”
艾米想,那是谁呢?几个要好的女朋友都在刚才那个聚会上,实在想不出谁会给她打几次电话,还神神秘秘地不留姓名。最后她想可能是Jane,但她想不出Jane为什么每次打电话都不肯说自己的姓名。她不知道Jane今天找她干什么,可能又在担心成钢。但现在太晚了,明天再打电话问Jane吧。
这一点,也成了艾米心中一个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如果我那天没去那个聚会,会怎么样?也许我就接到了Jane的电话,把Allan的行踪告诉了Jane,那Jane就能找到Allan,那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但也许我会醋性大发,故意不把Allan的地点告诉Jane,那我就成了谋杀她的罪人。
一个悲剧,留下了太多的“if”,每个有关的人都在企图用几个“if”改写历史。可惜的是,历史是任人评说却无人能改写的。
那天一直到十二点多了,Allan才来到艾米家。她一直在从窗口望下面,因为她要在他来的时候为他开门。她看见Allan骑着车来到她楼下了,就悄悄跑去把家门打开,下了几层楼梯去接他,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睡觉之前,艾米对Allan说:“如果我睡着了挤你,就把我叫醒,听见没有?你不答应我这句,我就睁着眼睛不睡。”
“不是睁着眼睛不睡,而是睡得张着小嘴流口水。”他知道她最怕他说她睡觉流口水,故意逗她说。
“我什么时候流口水了?造谣!”
“等你的口水把我胸前弄湿的时候我叫醒你,看你承认不承认。”他关了灯,在被子里搂住她,“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洗完澡,两条肉虫睡在被子里,真舒服。”
她恋恋不舍地问:“肉虫,你想不想天天这样?”
“想又怎么样?也就是想想而已。”
“还有十五天,你就要走了,”她幽幽地说,“谁知道你一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这样?你舍得走吗?”
“这个问题有现成的答案,秦少游若干年前就为我们写好了,”他说,“我很喜欢他的那首《鹊桥仙》,很缠绵,又很大气,不是一味地渲染相思之苦。聚就聚得亲密无间,别就别得潇潇洒洒,痴而通达,柔而洒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最喜欢哪一句?“
艾米想了想,说:“我最喜欢‘飞星传恨’一句。”
“呵呵,你总是有不同凡响的见解,大多数人都会喜欢最后两句,也是这首词的词眼,”他想了一会儿,赞许地说,“不过你喜欢的东西很符合你的个性,也可以说符合人性,也许心里头因为分离产生的那番‘恨’才是最真实最深刻的。最后两句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之际,用来开解自己的安慰剂。”
“你最喜欢哪句?”
“我是个信奉loser哲学的人,所以我肯定是喜欢最后两句,见不到面了,就拿这两句安慰自己。不过我现在最喜欢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你——想不想——相逢一下?”
“Again?”
“不能枉担‘贪得无厌’的罪名……你不想?”
“不想。”
“你这张嘴总是不说实话的,让我来问问小妹妹。嗯,小妹妹是个说实话的好孩子。”
20
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艾米醒了,虽然她想上厕所,但她不愿乱动,怕把Allan弄醒了,但他很快就睁开了眼。
“我把你弄醒了?”艾米好奇地问,“可我一动没动啊。”
“我知道你没动,奇怪得很,你一醒我就知道了,好像有人在我睡梦里告诉了我一样。”
“你是不是一直就没睡着?”
“睡着了啊,可能你的睡神经连在我身上了吧。要上厕所了吧?”他在她小腹上轻轻按了一把,她夸张地尖叫起来。他捂住她的嘴,嘻嘻笑着说,“快去吧,别尿床上了。”
她穿上睡衣,去了趟洗手间,顺便侦察了一下情况,发现爸爸妈妈已经走了,便放肆地大叫起来:“平安无事喽!”她匆匆跑回卧室,脱了睡衣,胡乱一扔,又钻进被子。但Allan却爬起来,开始穿衣服。她失望地问:“你不睡了?”
“嗯,肚子饿了,昨晚光喝酒,没吃什么东西。你想吃什么?”
“随便。”
“随便就是吃面,我煮面你吃吧,”他穿好衣服,掀开被子的一角,压低嗓子,装腔作势地叫唤,“大家都来看呀,这里有个小丫头没穿衣服呀!都来羞她呀——”
她从被子里跳出来,挂在他脖子上:“我怕人看?我就这样跟你上街去都不怕。”
他赶快把她放回被子里:“瞎搞,感冒了怎么办?”
他煮好了面,端了一碗给她,她闻到一股香香的麻油味,看到面汤里有切得细细的葱花,面上盖着榨菜肉丝,叫了一声:“好香!”就赶快去洗个脸,刷个牙,裹了件衣服坐被子里吃。“我今天一天都不起床,”她边吃边说,“你吃完了也回到被子里来,好不好?”
“我回到被子里来?那你还有好日子过?不又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今天坚决不受罪,只躺在床上说说话。”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跑到客厅去听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憔悴,很沙哑:“请问成钢在不在?”
“他——呃——,不在,你找他有事吗?”
“你要是见到他,跟他说简惠的妈妈在找他,有急事。”
“行,我碰到他就告诉他。”
艾米挂了电话,诧异地说:“是Jane的妈妈,找你,说有急事。奇怪,她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电话打这里来了,我们暴露了?”
“我也不知道,”Allan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从这里打电话给简阿姨,“她说没说是什么事?”
“没有,她只说有急事,不过听她声音——好像哭过一样,很嘶哑的感觉。”“那我还是从这里打个电话给她吧。”Allan说着,到客厅去给Jane的妈妈打电话。
她看见Allan的表情变得很焦虑:“她现在没事吧?哪家医院?”然后Allan挂了电话,茫然地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这么重?”
艾米问:“谁病了?”
“简阿姨说Jane住院了,问她哪家医院她又不说,只叫我先回家。”他匆匆走进卧室,提着他的外衣往门口走,“我现在要回去一下,你在家等我,那边弄好了,我马上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艾米急切地说。
“你不要去了吧,医院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他看她撅起嘴,知道她又拽上了,只好带着她,“快穿衣服吧。”
两个人骑车到了校门口,Allan说:“算了,打的吧,你骑车太怕人,别慌慌张张出了事。”他们把车放在车棚里,叫了出租车,来到Jane的家。
Jane家门前围着好些人,看见Allan,就有人脱口说:“他来了!他来了!”艾米不知道他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感觉这些观众都在翘首以待他这个大演员出场一样,很像哪个电影里的婚礼,客人都到齐了,新娘也穿戴停当了,就在等这位新婚前夜还在外面寻花问柳的新郎。
围观的人在Jane家的门前一直站到离老远的地方,不知围观的人是都认识Allan,还是听见了“他来了”这句话,或者就是凭一种直觉,总之,大家都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艾米跟着Allan,也享受了一下特殊待遇。他们俩从自动形成的夹道欢迎般的人群中一直跑到Jane家的门外,还没到单元门,艾米就闻到一股她从来没闻过的味道,无法形容,只觉得马上就反胃,要吐出来了。Allan拦住了她,很武断地说:“你不要进去了,回去吧,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艾米觉得他的眼神很专横,很严厉,她不敢再往前走,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进去了。人群很快挤拢,艾米费劲地挤了一通,才挤了出来。她跑到楼房侧面的一个垃圾桶跟前,把胃里反上来的东西痛痛快快地吐了出来,心想,我是不是怀孕了?怎么会呕吐?可能是让那股难闻的味道熏的,她不明白这些围观的人怎么会忍受得住,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们不顾难闻的味道,紧紧地围在那里?
她也很担心Allan,在屋外就能闻到这股气味了,进到里面岂不是更糟糕?到底是什么味道?煤气漏了?还是?她突然意识到那就是书里常常写到的血腥味,但她没想到血腥味会这么腥,这么难闻,她一直以为就是像鱼腥味一样。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Allan说Jane进了医院,但Jane的妈妈为什么又叫他上她家里来,而不直接去医院呢?这股血腥味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现在已很难挤进去了,她也很怕那股味道,干脆站在最外围。即使最外围的人仍然在踮着脚张望,她也踮着脚往Jane的家那边望,但只看见人头,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问身边的一个女孩:“出了什么事了?”
“不知道,好像是煤气中毒吧。”
另一个人说:“哪里是煤气中毒?是这家的闺女难产,一地的血,啧啧啧,这下隔壁四邻的都没法住了。”
“那她——人呢?我是说——这家的闺女?”她恐惧地问。
“早就弄到医院去了,昨天晚上的事了,你来晚了,现在看不到什么了。”
“那人——还活着吗?”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Сhā嘴说:“还活个鬼,血流了一屋一地,还活得成?”
艾米听到这里,觉得胃里又开始翻腾,躲闪不及,就蹲到地上呕吐起来。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还在一阵阵地干呕,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惊叹说:“啧啧啧,你比我还胃浅,我也不行,所以我只站远远地看一下。”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说:“哎,作孽啊,一个女孩儿家,跟人乱搞。我说这小子也太狠了,弄到医院刮掉不就行了,非得灭口?现如今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的样,女人没有一个女人的样。我早就说了,小惠的妈让那个男的住他们家没好事,看见了吧?我没说错吧?”
艾米开始感到惊恐,为什么说“灭口”?难道Jane死了?她知道那个妇女说的“那个男的”是指Allan,难道是在说Allan“灭口”?
一个年轻男人呵斥那个妇女说:“妈,你别在这里瞎叨叨,你又不懂,瞎说个什么呢?那闺女是自己割脉的,是自杀,不是他杀,你乱说一通,当心人家找你麻烦。”
“我瞎说?”那个妇女说,“那人家闺女无缘无故地就割脉了?前天我还见她好好的,跟我打招呼还一脸的笑,哪知才过了一天就成这样。”
另一个妇女Сhā嘴说:“简家的闺女怀毛毛了?真看不出来呢。还是党校的老师,怎么干这事。”
那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说:“看不出来?我跟你说,我眼睛尖得很,不要说肚子搞大了,就是没搞大,我也看得出她跟人搞过没有。黄花闺女ρi股是尖的,跟男人搞过的女人,ρi股是圆的。”
艾米听得头皮发炸,心想,完了,这个妇女肯定看出我不是黄花闺女了,我的ρi股是圆的吗?不知道妈妈看不看得出。她听见另一边有人在说:“上个月电视上就说破案了,怎么这里又来一起?手段都是一样的,先奸后杀,颈子上一刀致命。”
“剃头匠的刀,那还不一刀致命?不瞒你说,我每次去‘天下第一剪’剃头都提心吊胆的,孟老头阴着呢,这回他得判个死刑了吧?”
“你不要高兴,凡是在孟老头那里理过发的都是嫌疑犯,你没在那里理过发?”
“我理过发怎么啦?警察为什么不抓我,只抓昨天那俩小子?”
艾米越听越糊涂,她抓住一个人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不知道的,每个人都是胸有成竹,每个人都说得铜铜铁铁,不容置疑,每个人都很耐心地给她讲解,但每个人给她的答案都不同。
还没问出个名堂,她就听见人群在嚷嚷:“又抓了一个,又抓了一个,抓红了眼了。”
她顺着人群的视线向简家的方向望去,看见Allan从单元门里出来了。他被围观的人挡着,她只能勉强看见他的脸,觉得他脸色苍白,焦急地向人群中张望着。她知道他在找她,就爬到一个花坛上,举起手,尖声大叫:“Allan,I‘mhere!I’mhere!”
这一下,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她望过来了。
她看见他也向她的方向望过来,看见了她,他不顾一切地向她的方向挤过来,但很快就被谁扯了回去,推着他往一辆车那里走,他扭头对她大声喊:“快回去吧,Don‘ttell——parents.”
她身边有人嘻笑着喊:“嗨,还会放洋屁呢。他们在对暗号,这里有个同谋!”
她看见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扬起一根黑色的棍子样的东西在Allan头上敲了一下,推推搡搡地让他往车那边走,围观的人当中也有人在打他,她愤然叫道:“你们不要打他,你们凭什么打人?我要告你们。”
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围观人群的议论和喊叫声中了。
21
不知道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合乎逻辑的思维应该是怎样的。如果你觉得艾米的表现不合逻辑、不真实、不正常,那你就知道,你比当年的艾米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艾米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没有哭,也没有晕倒。当她看到那辆车把Allan带走的时候,她想的好像是一个相关而又不相关的问题:幸好爸爸妈妈到奶奶家去了。她觉得Allan被带上车之前对她喊的是“Don‘ttellyourparents”,给她的感觉有点像学生在学校犯了错误,怕老师告家长,瞒过一时是一时。
她不知道那辆车把Allan带到哪里去,可能是带去公安局了,因为围观的人嚷嚷着“又抓了一个”,但她不能确定他们说得对不对,她甚至没看清那车是不是警车,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警车究竟是什么样的。
在她将近二十年的“漫长”生涯中,她从来没有跟公安局的人打过交道,她甚至不知道“公安人员”跟“警察”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拘留”“拘捕”“逮捕”有什么区别。她觉得她这一生肯定不会犯法,那些东西就一辈子都不会跟她搭上边,所以她从来没费心去想那些问题。
她印象当中逮捕一个人是要出具一个什么“逮捕证”的,还要念长长的一段:“你有权保持沉默……”后来她想起那是在外国电影上看来的。她不记得有没有看过描写国内警方的电视电影,可能有这样的电影,但她很可能没耐着性子看过,她无缘无故地就觉得国产电视电影很虚假,不论拍哪行哪业的人,都虚假,都做作,都脸谱化,都千篇一律,她都嗤之以鼻,懒得看。
她也不知道Jane究竟怎么样了,虽然有人说Jane死了,但她不是很相信,她觉得死亡是老年人的事,是病人的事,像Jane这么年轻健康的人,她实在想不出怎么跟死亡沾得上边。特别是一个很熟悉的人,不要说她没看见Jane的尸体,就是看见了,都很难相信这个前不久还跟自己说过话的人,说死就死了。
她在小说里写过死亡,写过自杀,写得很像回事,写自杀前的绝望,甚至还得到过一篇评论文章的好评,说“细腻逼真”。可能那个写评论文章的人也不知道自杀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自杀的人自杀之前会想些什么,因为他/她既然还在写评论文章,说明他/她还没有自杀,所以说“逼真”,却不知道“真”在哪里,又怎么知道如何去“逼”?
难产在电影里看到过,又是外国电影,还是原文的,记得产妇在鸡喊鸭叫,旁边的人就喊“Push!Push!”然后是产妇大汗淋淋的脸部特写,再然后一个小孩就生出来了。也可能那不是难产,至少在她看来一点也不“难”。
切腕在电影里看到过,还是外国电影。在她的记忆中,中国电影里的人自杀,好像多半选择上吊。电影上只看见一双脚悬空摆动,看不见上吊人的头,给她的感觉是演员用两手抓在一根横杆上,笑着恳求导演:“可不可以快点拍?挂不住了。”
外国电影里切腕的镜头,在她印象中都是躺在浴缸里切,可能是导演追求的一种性感和美感,因为那样的话,切腕的人就会赤身祼体,银幕上就不会血流遍地,而是流在浴缸里,放开塞子就可以冲得干干净净。这样的电影给她的印象就是切腕天经地义就应该在浴缸里切,如果家里没浴缸,还切什么切?所以她的小说里面就不写切腕,而写服食安眠药。实际上,服食安眠药的死亡场面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所以她重点写服药前的内心挣扎,服药之后的情节就稀里糊涂一带而过。
在现实生活中,她还从来没见过死亡,甚至连葬礼都没参加过。从她记事起,她家还没什么人死过。她所见过的唯一的真实的流血场面就是她自己的period和她初夜时血染的那一点风采。
听说女人不像男人那样怕血,因为她们月月见到流血事件。如果这样说有道理的话,那艾米更不怕血,因为她月月见到较大的流血事件,她听别人说,那都是“废血”,流掉了才好,不流就不对了。初夜的血也只是使她感到欣慰,又是“不流就不对”的那种。她觉得那天Allan看到床单上的血迹时,比她还害怕,问了她很多次疼不疼,要不要上医院。后来他帮她用洗衣机洗那条床单,她还有点舍不得,想留下来做个纪念。
所以那个上午发生的事,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的大脑把现实中的、电影中的、小说中的、想象中的东西全混在一起,感觉很模糊,不真实,像一个梦,但还算不上噩梦,而是一个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杂乱无章的梦,没有头绪,东扯西拉,没有完整的情节,都是一些片断,好像连“意识流”都算不上,即使有意识,也没形成“流”,充其量是个“意识泥坑”。
她的两条腿好像自动地把她带到了街上,但她没有马上伸出手来叫出租车,而是茫然地站在街边,好像是因为没钱打的,又好像是在等Allan,她老觉得过一会儿Allan就会气喘吁吁地从街道拐角处跑过来,说:“对不起,他们叫我去问几句话,我这里有钱,我们打的回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在街边站了多久,后来有一辆出租车自动地停在她身边,司机问她要到哪去,她才坐了进去,报了自家的地址。她还记得那个司机问了一句:“J大的呀?校门让不让车进去呀?”
“大门不让进,旁门可以。”
她记得自己还能很狡猾地算计,现在不要告诉司机我没钱,不然他会在半路上把我赶下车的,我要等到他把我送到了我再告诉他。司机把她送到楼下了,她才告诉司机她没带钱,让他在下面等,她会上去拿钱。但司机跟着她上了楼,她很聪明地叫司机就在外面等,她进去拿了钱付给了他。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她才想,我怎么跑回家来了?Allan呢?但她又想起是Allan叫她回家的,因为他被别人推进那辆车之前对她喊的是:“快回去吧,Don‘ttellyourparents!”所以她想,我回来是对的,Allan肯定会到这里来找我。
她吃了一点东西,又吐掉了,她不敢再吃,因为吐了几次,她觉得她的食道肯定是被吐的食物划伤了,很痛,从喉咙到胃里,长长的一道线,都很痛。她和衣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她才醒来,头很痛很痛,上午发生的事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一样。她想:待会Allan来了,我一定要对他撒个娇,说我头好痛,他肯定会端一杯冷水来,为我按摩。
她走到窗前去等他,看着楼下那条路,觉得Allan很快就会出现在她楼下。她一直那样等着,很多次都觉得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了,但跑过去开了门,外面却没有人。她有时觉得Allan是在逗她,可能躲在楼梯转角处,但她跑去查看了,他不在那里。
她想他怎么还没有来呢?今天是星期六,公安局派出所什么的会上班吗?即使上班现在也该下班了,不是早就该把他放出来了吗?她跑到校门那里,去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她看到他的自行车和她自己的自行车都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她想了想,决定把自己的车推回去,那样Allan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回家了。
后来她没再出去,怕他来的时候她不在,他进不了门。她在窗口一直守到十二点,然后转移到门边去等。她想,我就坐在这里等,他敲门我肯定能听见。她坐在门边的地上,裹着一床被子,靠在门上等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自己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一种很孤独的感觉,她流了一会儿泪,慢慢地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想,是不是我睡得太死,Allan敲了门我没听见,他回他寝室去了?她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住在Jane那里了的,因为那里那么肮脏,那么腥臭,谁还敢住那里?虽然她听到有人说Jane肯定活不了了,但那只是围观者的猜测,Jane的妈妈说了Jane在医院里,并没说Jane死了,警察也没说Jane死了。然后她突然意识到,Allan可能也在医院里,在陪Jane.
她开始生气,觉得自己很傻,怎么这么久才意识到这一点呢?那辆车可能就是把Allan载到医院去的。Jane认识公安局的人,叫辆警车接一下Allan是完全有可能的。是不是Allan怕她吃醋,才串通了Jane安排这么一个场面的?她越想越觉得像,开始他不想让她跟去,到了门前他又不让她进去,最后还搞个什么警车把他带走,那样他就makesure她不会跟去了。
这样一想,就觉得那个用来打他的黑棍子很像是根橡皮棍子。她想象Allan一坐进那辆车,就对身边那些帮忙的人说:“好险!总算把她摆脱了。过两天请你们上餐馆搓一顿啊。”
她突然觉得她心里很烦,比上次听到别人说Allan在chasingskirts的时候还烦。她想,一定是Jane在家里生孩子了,不是有人说是难产吗?听说生孩子会流很多血,可是上次见到Jane时她的肚子一点也不大呀。
她想起听别人讲过,说有个女孩怀了孕,不想让人知道,把肚子捆得紧紧的,结果一直到生都没人看出来。还听别人讲过,说有个中学生怀了孕,自己都不知道,结果去上厕所的时候,蹲下一使劲,一个小孩就掉到厕所里去了。
肯定是Jane生了孩子了,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人围着看?那么Allan一直就跟Jane有那种关系?多久了?在我之前还是之后?之前之后重要吗?重要的是Jane怀了孕而我没有怀。Allan现在肯定是在Jane的病床边忙前忙后,骄傲地说:“如果你们两个都哭起来,我抱谁好呢?”
她看了一下钟,半夜三点多了,她也不管那么多,抓起电话就往Jane家打,她要问问Jane在哪个医院,她要去那个医院找Allan.但Jane家没人接电话,她怏怏地放下电话,想了想,又飞快地穿上外衣,连袜子都没穿,就跑到楼下,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骑到校门,把车锁在Allan的车旁边,走到校门外叫出租。
她跑了几家医院,跑到急诊室去问别人有没有一个叫简惠的在这里住院。急诊室的人告诉她,你要找住院的人就到住院部去问,她又跑到住院部,问别人昨天或者今天有没有送来一个叫简惠的病人,别人说那你应该到急诊室去问。她就被他们这样支来支去,觉得他们都串通好了,帮着Jane和Allan瞒她。她一直跑到早上六点多了才回家,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就和衣躺在床上,进入了一种无思无想无泪无痛的麻木状态。
后来,艾米听见父母回家来了。妈妈推了一下她卧室的门,以为她还在睡觉,就退出去了。
再后来,艾米听见爸爸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父母两个都出去了。等到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艾米的妈妈来到她的卧室,把她扳过来,见她头发散乱,两眼红肿,小心地问:“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妈妈见她这样问,不肯说了,只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她不想吃。妈妈就关了卧室的门,在艾米床边坐下,很久才说:“艾米,你知道,你是我和你爸爸唯一的女儿,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们都很爱你。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是爱你的。
别人经常批评我们,说我们对你太娇惯,太溺爱,说娇儿不孝,娇狗爬上灶。但我们不认为我们那是娇惯,我们只是想让你自由的成长,能多自由就多自由,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女儿是一个懂道理的孩子,父母对她的爱护,她是会理解的,她是不会被惯坏的。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难免会做错事,会因一时冲动犯一些大大小小的错误,但是没有什么错误是不可更改的。人们爱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但那只是警告人们不要失足,并不等于失足了就不能挽回了。
女孩子有时爱面子,失了足,特别是造成了一定的后果,就觉得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就想用走极端的方式来挽回,这是很不聪明的。现在医院对很多事情都比以前宽松,有些在女孩子看来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其实是很容易改正补救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艾米疲倦地说,其实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都懂,因为这种大道理好像书上杂志上到处都是,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现在把这些大道理背给她听。
妈妈看了她好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小心跟别人有了关系,怀了孕的话,一定不要自作主张地走极端,应该告诉妈妈。妈妈是过来人,她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事。现在到医院做个人流已经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了。有的女孩怕爸爸妈妈骂,就瞒着父母,甚至走极端,这是很傻的做法。父母怎么会骂自己的女儿呢?他们知道这种时候是女儿最需要帮助、最需要温暖的时候。”
“妈,你现在怎么想起说这些给我听?”艾米怀疑地问。
“我知道你在跟Allan——谈恋爱,如果你们,如果你已经……”
“谁说我在跟他谈恋爱?”艾米还在坚守地下工作的原则。
“我亲眼看见的,我那天看见他在楼下等你。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很欣赏他的,你跟他在一起我也很放心,所以那天有他送你回学校,我就没叫你爸爸送你。但是即使是妈妈这样的成年人,也有看错人的时候,更何况你呢?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错了人,没什么,知道了,认识到了,不再受骗了,就行了。”
艾米不耐烦地说:“他等我一下就是在谈恋爱?”
妈妈好像黔驴技穷了:“艾米,不用瞒我了,他自己已经承认了。”
艾米惊讶地问:“谁承认了?承认什么了?”
“Allan,他承认你们在谈恋爱,是他把我们的电话告诉公安局的,我跟你爸爸已经去过了。他亲口对我承认的,他说他昨天跟你有约会,但他从昨天上午起就一直待在公安局,他说他本来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的,但是他没别的办法通知你,他说如果你不知道他是在公安局,你又要胡思乱想。”
艾米突然微笑着从床上坐起来,妈妈焦急地问:“艾米,艾米,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22
艾米一口气吃了两三碗饭,觉得食道也不疼了,头也不疼了,一切都好了。她想,看来我这个人心理作用很强,身体上的不适全都是心理上的不快引起的。
她觉得心情很舒畅,Allan现在待在公安局,他还能想到怕我担心,真是难为他了。记得被抓去的人是可以向外打一个电话的,就一个,好像一般的人都是跟律师打电话,而Allan把这个机会用在给我父母打电话上了,就因为怕我胡思乱想,他多么体贴啊!
过了一会儿,她又有点不快,既然可以打一个电话,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呢?为什么不一进去就打呢?还要等到第二天再打,害得我苦苦等那一晚上?如果我是个急性子,当晚就自杀了,那他岂不是悔恨终生?
到了晚上,艾米应该回学校去了,妈妈说如果你撑不住的话,可以请假休息几天。艾米不解地问:“撑什么撑不住?我下星期好几个测验考试呢,怎么能不回学校?”
妈妈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好像在判断她到底正常不正常一样,然后说:“那我送你去学校吧,你爸爸去纪委王书记家还没回来。”
“Allan回来了,叫他往我宿舍打电话,”艾米大大方方地说,她觉得现在不用搞地下工作了,妈妈已经知道了,而且是Allan自己说出去的,那就不怪她大嘴巴了。她分析说,“肯定是因为这两天是周末,大家都不上班,没人管事,明天上班了,他们问问他就会让他回来了。”
妈妈没有说什么,只叫她安心读书,不要老想着这事。
星期一和星期三上午,艾米连着两个考试。到了星期三中午,她还没接到Allan的电话。她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是爸爸接的,艾米问Allan回来了没有,为什么他还没给她打电话。
爸爸迟疑了一会儿说:“他星期一已经被公安局正式收审了。”
艾米不知道这个“收审”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她从前也听说过,但从来没往心里去过。她问:“什么叫‘正式’收审?难道星期六上午把他带走是‘歪式’收审?”
爸爸那边没吭声,艾米不敢再耍嘴皮子,严肃地问:“收审是什么意思?是逮捕吗?”
“我也不知道收审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逮捕。你好好读书,管这些事干什么?”
“你要我好好读书,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读得进去?”
爸爸有点生气:“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就这些。现在我很忙,你不要跟我耍小孩子脾气。让你妈妈来跟你说。”
艾米听见妈妈在小声埋怨爸爸不该说什么收审的事,然后她听见妈妈在电话里说:“收审不是逮捕,是收容审查,是——人民内部矛盾,相当于把Allan请去协助调查。”
艾米一听又是“请”又是“协助调查”,感觉Allan正架着二郎腿在那里指点那些公安人员一样,于是放心了:“那我可以跟他打电话吗?”
“那恐怕不行吧?收审了的人是没有——行动自由的,跟——跟坐牢差不多。”
“那你刚才怎么说是协助调查?还说是‘请’?”
妈妈有点生气地说:“你钻什么牛角尖?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我不是学法律的,我怎么知道?都是听来的,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艾米有点奇怪,爸爸妈妈是怎么啦?妈妈以前从来不发她脾气的,妈妈的脾气都是专门留给爸爸的。爸爸也很少发她的脾气,爸爸的脾气是专门留给妈妈的。她记得小时候,她把“脾气”认成“牌气”,全家人都跟着她说“牌气”。爸爸妈妈都说他们家是个子越小的“牌气”越大,所以那时艾米是家里“牌气”最大的人。即使现在艾米已经长得比妈妈高了,她还是家里“牌气”最大的人。平时只有她发妈妈“牌气”的,怎么今天这二位“牌气”都这么大?
妈妈见艾米不说话,赶快缓和了口气说,“艾米,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劝都劝不醒呢?Allan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单纯的,他有很多东西你根本不知道——,像你这样年轻幼稚的女孩,很难想象得出他那样的人有多——复杂。你好好读书吧,这件事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你最好不要再过问。”
艾米听见妈妈一口气用了好多个“复杂”,一下是“多复杂”,一下又是“复杂得多”,听上去像个没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一样,反反复复就是用那么几个词。
她讥讽地说:“一个人总不会因为复杂就被收审了吧?他们为什么收审Allan?”
“我也不知道,情况一天一变,今天说是为这,明天说是为那。”
“你只告诉我最新的消息。”
“最新的……,是因为那个姓简的女孩被谋杀的事。”
“Jane被人谋杀了?”艾米惊讶地问,“她真的死了?我还以为……,你从哪里听来的?你sure她是被人谋杀的?”
妈妈有点烦躁地说:“你不要在那里‘谋杀’‘谋杀’地大声乱叫,现在这些都还在调查当中,我们不要在电话上说这些,让你那些同学听到不好。”
“那我马上回来,你当面告诉我。”
“算了算了,你不要回来了,跑来跑去耽误学习。就在电话里告诉你吧,你不要在那边一句句重复,听见没有?”
“我保证不重复。”
妈妈说:“姓简的女孩的死,Allan是重大嫌疑犯,他有作案动机和时机,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就这些,现在不要再过问这事了,从思想上跟他一刀两断,好好读你的书。好男孩多的是,书读好了,还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强的?”
艾米有点鄙视妈妈,怎么说话办事都这么小市民呢?一看到Allan有麻烦了,马上就想到逃跑,而且还扯到什么“找一个比他更强的”,太势利了。
她放下电话,开始思考。Allan是谋杀Jane的重大嫌疑犯?而且公安部门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什么证据?
她想起那天晚上在洗手间里Allan说过一句“你这是握手还是谋杀?”难道那是他情不自禁的口误?她又想到那天还没有到Jane家的单元门,Allan就好像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坚决不让她进去,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如果是他干的,那他最后喊的那句肯定是“Don‘ttellmyparents”,而不是“yourparents”,因为后来是他自己把这事告诉她的parents的。可能当他被抓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败露了,所以叫她不要告诉他远在加拿大的父母,难得他这么孝顺。
但他为什么不逃跑,反而回到他作案的地方去呢?可能没想到我公安人员这么神机妙算?那么Jane的妈妈打电话时不说Jane已经死了,而说Jane在医院,是在帮公安人员骗他过去?他连这点也看不出来?真是白看了那么多破案小说了。她记得他还翻译过一本《犯罪心理学》,难道翻译的时候就没学到一丁点东西?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这么严重的问题,她并没有轰地倒下,没有哭的冲动,脑子也没有形成“意识泥坑”,而是很冷静地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发现自己有些时候非常冲动和糊涂,比一般没脑子的人都糊涂,但有的时候又非常冷静和逻辑,比一般有脑子的人更逻辑。
像现在就是这样,如果是一般人,肯定要六神无主了。但艾米不,她好像有第七神一样,很有把握一定有办法洗刷Allan的杀人罪名。
她读过的侦探小说情节唰唰地飞进她的脑海,那些名词术语一个个显得那么亲切:“谋杀”,“作案”,“嫌疑犯”,“凶手”,“不在现场”,“动机”,“时机”,“证人”,“旁证”,“物证”等等。平时爱看侦探小说,想不到在现实生活中竟然用上了。
她最喜欢看的侦探小说是那种被称为“推理小说”类的,她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作家是英国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因为阿的小说都是运用逻辑推理破案的。通常的情况是,谋杀案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比如火车上,游轮上,凶手不可能逃离现场,只能是火车上或者游轮上的某个人。小说的高妙之处就是所有的线索从一开始就都呈现在读者面前,但读者就是推不出罪犯是谁。推不出的原因,一是因为作者同时给了很多虚假的线索,误导读者,另一个原因就是犯罪的动机往往很隐秘,读者不知道,或者罪犯有非常过硬的不在现场的证据。
艾米读阿加莎的小说的时候,都是坚决不提前看最后的结果,而是自己一步一步地推理,争取自己能把罪犯给“推”出来。刚开始看的几部,她推不出来,一推就被作者误导,推到一个无罪的人身上去了。但多看几部,掌握了作者的思维方式,最后也能推出来了。所以她对自己的推理能力非常自信,觉得自己经过这样缜密的推理训练,推出杀害Jane的真凶,是不成问题的。
杀人第一要有动机,第二要有时机。谁有杀害Jane的动机?她觉得首当其冲的应该是那个追求过Jane的组织部年轻干部。那个家伙到Jane家来找过她好几次,但Jane都不在家,说明只是那人一厢情愿,搞不好Jane是故意躲出去的。一个组织部的干部,吃了这样的闭门羹,面子上是很过不去的,自尊心是很受伤害的。也许上个星期五的晚上,他又来纠缠Jane,而Jane至死不从,于是那个家伙动了杀机。又因为他是组织部的,自然认识不少官场上的人,串通公安局,把Allan抓去做个替死鬼。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证明是组织部的那个家伙干的呢?艾米想了一会儿,觉得从这头着手太麻烦,现在还是先证明Allan不是凶手。只要把Allan洗刷了,剩下的就不关她的事了。
Allan有没有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Jane?难道像那个围观的中年女人说的那样,因为他把Jane的肚子搞大了?如果真是搞大了,他肯定舍不得杀Jane了,因为他那么爱孩子,他还不把Jane当个宝贝捧在手里?她不相信Allan跟Jane有那种关系,如果有的话,那么Jane看到她跟Allan关在屋子里打仗,还不醋性大发?还请她吃饭?如果换了她的话,吃了Jane还差不多。
如果他跟Jane没那个关系,他更没动机杀Jane了。他现在马上就要到深圳去工作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什么要去杀人?
动机消除了,剩下的就是时机了。Allan那天晚上应该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为他跟另外四个人待在一起,只要把那四个人找来问问,就很清楚了。她觉得公安局那些家伙真是吃干饭的,如果这事交给她来办,肯定是三下五除二,就能水落石出了。
艾米决定回家一趟,她知道老丁上个星期五晚上是跟Allan在一起的,肯定可以为Allan作证。她不知道Jane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但她记得妈妈说过Jane在八点多钟时往她家打过电话,那就是说Jane在那之前是活着的。她估计Jane的父母那晚不在家,不然就不会发生那个悲剧。
但Jane的父母是睡得很早的人,所以那晚除非是Jane的父母没回来,不然就会是在比较早的时候就回来了。Jane的父母那晚肯定回了家的,不然就不可能当晚就发现Jane出事了。不管怎么说,Jane的死发生在八点多钟到Jane的父母回来之间,应该不超过十二点。
Allan那天是近一点才到她家来的,说明他跟老丁他们在一起待到十二点以后。如果老丁出来证明Allan整晚都跟他在一起,Allan就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那不就一切水落石出了吗?这么简单的案子,还不好破?
她想这可是“烈火识真金”的机会了,这比Allan说的那些把船凿破呀,到沙漠里去考验呀,都强多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没有逃跑,而是跟他站在一边,而且还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他洗刷了罪名。等他出来那天,肯定要动情地说:“艾米,是你救了我一命,我今生今世……”
但她马上觉得这个场景有点老套,大概是从什么电影里看来的,Allan肯定有比这更风趣、更幽默、更独特的表达方法。她甚至想到,说不定从这件事之后,公安局就会聘她做顾问,有了什么疑难问题就来向她请教。那些侦探小说中一般都有一个傻不拉叽的警长什么的,猪脑子,什么都是只看表面现象,都要等到那个私家侦探来帮他破案。
那英语专业还读不读完呢?读不读完都无所谓,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英语专业,只是因为Allan是学英语的,她才想到读英语。不如干脆做个侦探算了,自己开家私人侦探所。Allan也是看过很多侦探小说的,推起理来,不比她差。那就两个人合开一个夫妻侦探所,他们男人爱面子,就让他当所长,自己就甘居幕后,当个神探算了。侦探所的名字就叫“艾艾侦探所”,名字起得怪一点,一般人猜不出为什么起这么个名,肯定吸引大把的clients,做发了,就专门侦破疑难案件,一般的小case让公安局去搞就行了。
艾米把自己想得热血沸腾,马上就打的从学校跑回J大,连家都没回,在楼下拿了自行车就跑去找老丁了。
23
艾米骑车来到研一栋,在楼下停了车。想到上次来找Allan的情景,心里生出好多的感触。那时即便是误会生气,也是和平环境的误会生气,现在却搞成了生死存亡的大事。
她来到405,举手敲门之前,突然想到那个关于《405谋杀案》的典故,难道405真是住不得?这次虽然谋杀案不是发生在405,却牵涉到住在405的Allan.她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待会一推门,就会看见什么血腥的场面,心想这侦探看来还不好当呢。如果侦探不用看血腥场面,只坐在自己书房里推理就好了,所有那些勘查现场呀,提取物证呀,查看尸体呀等等,都交给助手去做。
她鼓足勇气,敲了敲门,老丁很快就把门打开了。见是艾米,老丁好像有点吃惊,但没像上次那样把她挡在门外,而是默默地把她让进去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就是上次认出她是“老艾女儿”的那个,老丁介绍说是英文系的老杨,另一个她没见过,老丁说这是法律系的老曾。
“你知道成钢的事了?”老丁问。
“知道一点。”艾米不知道老丁的名字,只好跟着叫老丁,“老丁,你那天是跟他在一起的,对吧?”
“你说上个星期五?”老丁说,“对,我跟他在一起。”
“你们是什么时候聚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我是从寝室去‘全聚德’的,他先回了趟家,说去拿点钱,然后他也去了‘全聚德’,应该是六点多钟。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还有深圳的张老板和他公司的两个人。我们吃完饭又去唱卡拉OK,一直玩到十二点过了才散。我跟老成在校门那里分的手,我回了寝室,他——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你知道不知道——姓简的女孩——是什么时候——被那个的?”艾米想这个问题好像问得不专业,老丁怎么会知道?
“好像是九点多钟。”
“那就是说Allan根本不可能——作案,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就是他的人证。”艾米急切地恳求说,“你可不可以到公安局去一下,向他们说明这一点呢?我相信只要你肯出来证明,他们就知道Allan是无辜的了。”
老丁苦着脸说:“我已经向他们讲了这些了。”
“那怎么可能呢?”艾米不相信,“如果你向他们讲了这些,他们为什么还不放Allan出来呢?老丁,你跟Allan是室友,你……”
“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跟老成不仅是室友,我们也是好朋友,这次请张老板他们吃饭,老成是在帮我的忙,因为我也想进那家公司。老成为了帮我,又出钱又出力,你说我会见死不救吗?我确实已经把这些都告诉他们了,不是我自动去找他们,而是他们把我找去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老成出了这么大的事。”
艾米仍然不相信地说:“你去过了?那他们……”
老丁激动起来,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我——我这个人也是很讲义——义气的,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撒——撒谎的。如果我没去,我怎么知——知道那个女的是九点多钟出的事?他——他们不说,我哪里会知道?还有,”老丁挽起裤腿,把左脚踝上和小腿上的青紫瘀伤指给艾米看,“这是他们踢的,你说我去——去没去?”
“谁踢的?”艾米惊恐地问。
老杨在一边说:“还有谁?”
“老丁,他们为什么要踢你?”
老杨又替老丁回答:“你还不知道他们的特点。”
艾米慌了,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抓住老丁的胳膊乱摇:“他们会不会踢Allan?他们肯定会打他的,他们带他走的那天就打过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
老杨问:“告谁?谁见他们踢你了?是你自己不小心掉沟里去了吧?没告你酒醉扰乱治安就不错了。”
老丁赶快打断老杨:“老杨别瞎说,他们踢我,是我说话讨人嫌,他们气不过,才踢我一下。他们肯定是看不来我那股傲劲。艾——,小艾,你不要担心,老成那人说话温和,对人又有礼貌,他们无缘无故打他干什么?疯了?”
艾米一个劲地哭:“他们会打的,他们已经打过了,他们肯定会打他的,他们肯定会的……”
三个人抢着安慰她,都说老丁平时说话就讨人嫌,上次还跟学校食堂的人吵起来,不是我们拉得快,说不定就打起来了。但老成从来不跟人发生纠纷,他那人生就一张笑脸,和蔼可亲,你想生他气都生不起来,公安肯定不会打他。我敢拿我的脑袋打赌,如果他们打了他,你拿我脑袋当西瓜切。
艾米慢慢平静下来,安慰自己说,可能那天他们打Allan是因为他说了句英语,他们觉得他傲气卖弄。他那天是在跟她说英语,现在他肯定不会对公安说英语。她抹抹眼泪,问:“老丁,你在里面——见到他没有?”
“没有,他们怎么会让我们见面?”
艾米问老曾:“你是法律系的,你认不认识什么有名的律师?”
老曾说:“我是搞国际法的,对国内的这一套不是很清楚。不过就我所知,现在请律师也没用,因为没谁逮捕老成,也没谁起诉老成,所以用不着辩护。他现在只是收审,就是收容审查,公安机关有权将那些他们认为有嫌疑的人收容审查,暂时剥夺人身自由,待情况查清之后再做决定,再说收审是有法定的期限的,乐观的估计,老成很快就会出来,因为公安局的人也不是傻子,明明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们会视而不见?那不是丢自己的人?”
几个人都很佩服老曾的分析,心悦诚服地说:“就是就是,你不用着急,就这几天的事。”
老丁说:“我们正在为老成搞人格证明,老曾,应该是人品证明吧?”
“人格,人品都一样,就是证明他的character吧。”
“对,就是让大家联名写个东西,证明老成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听说外国有这种搞法,律师有时会请几个证人,不是证明被告在不在现场什么的,而是对被告的人品提供证词,让陪审团了解被告的为人。不知道我们这里兴不兴,也许能起一点作用,毕竟是群众的呼声嘛。老成|人缘好,我们已经征集了不少签名了,弄好了就想办法送上去。”
艾米赶快签了一个名,谢了他们几个人,告辞离开了405.走到外面,正要上自行车,老杨追了出来,说:“老丁脚不方便,叫我送你一下。你等着,我去推车。”
“不用了,现在还早,不用送,我骑车走了。”她想了想,又问,“你那天说成钢chasingskirts,是不是真有那事?”
“你没为那事跟老成吵架吧?”老杨问。
“怎么没吵,跟他横吵。”
老杨不好意思地说:“还真吵了?那不明摆着是开玩笑的吗?真有那事,谁会说出来?惹那麻烦干嘛?吃饱了撑的?”老杨迟疑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艾米也懒得想他说的“这份上”是哪份上,“关心这个”又是关心哪个,反正老杨说了Allan没chasingskirts就好。她说声:“谢谢你,那我走了。”就一抬腿上了自行车。
她回到家的时候,父母都不在,她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只好自己找了点东西吃了,决心一定要等到他们回来,好跟他们商量Allan的事。
快十点了,父母才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在家,都吃了一惊。妈妈问:“你今天怎么跑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吃了。”艾米急切地问,“你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Allan的室友老丁说公安局已经把他叫去过,他也出具了Allan不在现场的证明,怎么他们还不放Allan回来?”
爸爸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说:“我不明白你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搞得这么积极干什么?成钢的事有我过问就行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小孩子不懂?我至少还知道去找成钢不在现场的证人。”艾米辩解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妈妈连推带哄地把她带到她卧室里,“连你都知道找他室友调查,难道人家公安局的人不知道?别人是吃这碗饭的,不比咱们这些外行强?出个不在现场的证明能说明什么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中途没离开过?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花钱请别人干?他被抓的那天身上还带着很多钱,又是美元,又是人民币。”
“那不是他请客的钱吗?”
“客已经请了,怎么钱还在身上呢?”妈妈解释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这也是从纪委王书记那里听来的。现在基本上已经排除了凶手是外来的这一点,因为简家的阳台是用铁条封了的,门窗都没有毁坏的痕迹。前几天抓的那几个都基本上洗刷了嫌疑,因为简家都不认识那几个人,所以如果他们去叫门,简家的女孩是不会开门的。现在公安局已经肯定凶手只能是有门钥匙的人。”
“门钥匙不能配呀?如果他们家的钥匙丢过呢?”艾米生气地说,“如果别人把他家的门钥匙偷去配一把呢?”
“我也希望Allan不是凶手,他是凶手,我们都有牵连。现在你爸爸那边很多人都在指责你爸爸,说他重才不重德,总说成钢有才,问题是一个人光有才不行啊,没有德,越有才的人越可怕。所以我们都想为他洗刷,这几天,我们除了上课,都是在跑他的事,但是……”
艾米焦急地问:“你说公安局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到底他们掌握了什么证据?”
妈妈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现在一切都在调查当中,别人怎么会告诉我们掌握了什么证据?”
“那现在怎么办?”
“没什么办法,只有等公安局调查,你要相信公安机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们今天又去找了纪委王书记,还有教委的郑科长。”
艾米有点不耐烦:“你们找纪委和教委的人干什么?这又不是党纪党风的事,也不是教学上的事,你们连这都不知道?”
妈妈的自尊心似乎受了打击,反驳说:“你懂个什么?没什么相关不相关的,你有熟人有路子,都是相关的。你没熟人没路子,就什么都不相关。教委的郑科长,他小叔子认识收审站的一个人。纪委的王书记,以前在市公安局工作过,那里很多人都是他以前的部下。不是找他,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当教员的,清水衙门,也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你这么有本事,你说应该找谁?”
艾米怕妈妈一不高兴撒手不管了,缓和了口气说:“我没说我有本事,我也没路子,我只能找你跟爸爸。不过我觉得这样找熟人,好像有点做贼心虚一样。既然他没干这事,为什么还要找熟人找路子呢?”
“所以说你小孩子不懂喽,郑科长说了,关在收审站的人,有一部分到最后都证明是无罪的,但在里面关了四五年没放也没正式逮捕的人也有。哎,很多事情在执行过程是有不规范的地方。”
24
艾米听得毛骨悚然:“关四五年不放?没有罪,为什么关那么久?”
“谁知道?可能调查需要那么久的时间喽。所以你不找人催着他们办,他们给你拖个三年五年的,你拖得起?”
“你说收审跟坐牢一样,”艾米担心地说,“万一他们调查Allan的事也花个四五年,那他不是等于坐四五年的牢?可不可以把Allan保释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国家有没有保释制度,有也不适用于收审的人,因为收审不是逮捕,只算个协助调查,怎么保释?”
艾米现在一听到“收审”这个词就火冒三丈:“收什么审?这是谁兴出来的?一个人在没有被证明有罪之前,就应该assure他是无罪的,这个什么‘收审’完全是背道而驰,在没有证明他是无罪之前,就assure他是有罪的,像这样搞,无论谁都可以收审,都可以关一辈子。”
“你这都是书上看来的一套,不是英美的,就是香港的。”妈妈安慰她说,“艾米,妈妈知道你着急,所以妈妈一天到晚都在跑这个事。但是我们也没法改变国家的收审制度,所以你急也没用。你一个小孩子,不要逞能,想去破案。现实生活不是小说,不可能黑白分明,社会不是按照你的逻辑来运行的。你又是个女孩子,这样到处乱跑收集证据寻找证人,要是出点事,你叫爸爸妈妈怎么活?”妈妈加重了语气说,“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再不这样乱跑了,不然我不管这事了。
艾米被今天的事搞得垂头丧气,答应不再逞能乱跑了,恳求爸爸妈妈一定抓紧,尽早把Allan弄出来。
只要能把Allan救出来,你就是要她去劫法场她都肯干,更不要说请客送礼,扔炸药包,投手榴弹了。如果需要作伪证,她也愿意,现在唯一有顾虑不敢做的,就是牺牲色相,搭救Allan了,因为她怕那样的话,救出了Allan,却被他厌恶,不等于跟别的妞帮个忙?
她恳求妈妈说:“下次你去找王书记或者郑科长,可不可以让我也跟你去?”她看见妈妈面有难色,就耍个软刀子,“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我自己去找公安局的人谈。”
妈妈赶紧说:“你别去捅公安局那个马蜂窝了,你找他们干什么?去告诉他们你比他们聪明?你是想帮Allan还是想害他?”妈妈说,“这样吧,我们跟王书记说好了下星期一晚上去他家的,你要去就一起去吧。不过先约法三章,你去了,只能听,不能乱Сhā嘴,不然的话,得罪了王书记,什么情况都打听不到,我们就更加两眼一抹黑了。”
艾米赌咒发誓地保证了一通,心想到了那里再说,有了机会还是要把自己的推理跟王书记说一下,好让他转达给公安局的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个星期一,艾米下午四点多就赶回了家,积极主动地做了晚饭,等爸爸妈妈回来吃。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学校里回来,爸爸也从外面回来了,提着几瓶酒,还有几条烟。艾米听见爸爸在客厅跟妈妈说:“不知道王书记喜欢不喜欢这种酒,我对酒一窍不通,这还是问了对面的老张才去买的。”
艾米从厨房里走出来,说:“我已经做了饭了,你们把桌上的东西拿开,我摆桌子吃饭了。”
爸爸看见她,好像有点吃惊,本能地去遮盖桌上的东西,问:“你今天不上课?”
妈妈连忙解释说:“今天想把艾米也带去。”
“带她去干什么?”爸爸斥责说,“这又不是去音乐会,你怕她不被这些歪风邪气污染?”
“算了,让她去吧,她想去。”
“想去就让她去?迁就也要有个限度。”
艾米见爸爸妈妈为她开吵,赶快说:“吃饭吧,时间不早了。你们不用怕污染我,也不用为自己干这种事羞愧,这也是没办法。现在就是这种风气,你不扔炸药包、手榴弹就办不成事。我知道你们一生清白,厌恶这种勾当,但这不是为你们自己,是帮Allan,也算舍己为人,所以不用那么自责了。”
两个大人被自己的孩子开导,显得很不自在,不过没再说什么,三个人默默地吃了饭,打的到王书记家去。
王书记家房子虽然挺大,但装饰得并不豪华,有点纪委书记的廉洁奉公味道。王书记人也显得很清瘦,不像艾米心目中的贪官污吏,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艾米看见爸爸有几分尴尬地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搓着两手,像干了坏事一样不安,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心想爸爸如果不是为了Allan,肯定是不会干这种违背他做人原则的事的。
王书记一眼就看见了爸爸放在桌上的礼物,走过去,提起来,往爸爸怀里塞,说:“老艾,你这是干什么?我是纪委书记,你这不是要我违法乱纪吗?你前几次没搞这些,我不一样在帮你打听消息吗?”
艾米看见爸爸尴尬得无地自容,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脸涨得通红。她恨不得恳求王书记收下算了,心里对那些有礼就收的干部充满了感激之情,那样至少不会让送礼的人这么尴尬了。但王书记坚决不收,妈妈帮忙转个弯,接过礼物,放到门边地上,说待会走的时候拿走。
王书记说:“到我书房来谈吧,”然后又看看艾米,“这是你闺女?嗬,挺高呢,在B大读书那个?”
妈妈说:“我们就这一个,响应计划生育号召。”
“我也就两个,一儿一女,我是计划生育先行者,党还没发号召,我就先行计划了。”王书记说完,对书房边的一个房间叫道,“小昆,你来陪陪这个妹妹吧,我们几个大人要谈点正经事。”
艾米见王书记要把她打发掉,急着说:“我不是小孩了,上大学了,我……”她看见爸爸妈妈都在给她使眼色,大概是怕她再坚持下去王书记干脆不跟他们谈了,她只好跟那个“小昆”去了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
小昆看上去年龄肯定不小了,最少有三十岁,高高瘦瘦,挺老实的样子。小昆很殷勤地为她搬椅子,端茶倒水地忙了一阵,然后坐下来陪她说话。艾米心不在焉,一心想听隔壁的人在说什么。小昆见她没心思说话,就把自己集的邮票拿出来给她看,自己也在一边翻看,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说话。
艾米越着急越听不清隔壁在说什么,小昆问她:“你爸爸妈妈是在跑你男朋友的事?”
“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是我爸爸的一个学生,他父母都不在这,在加拿大那边。”
“噢,在加拿大那边?移民过去的?”
艾米看看小昆,说:“你可不可以不说话?我想……”
小昆想了想,把她带到一个门帘子前,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就走回到桌边看他的集邮去了。艾米用手拨了拨门帘,发现是个门,大概书房跟这间房原是一间,中间有个门,用帘子挡了一下算是两间。她站在帘子边,听书房里的人说话。她听见王书记说:
“他在L大那边——也有过很多——男女关系方面的事,现在已经派人去调查了。J大这边虽然还没调查出什么来,但不等于没有,很可能是那些受骗的女孩子还没觉悟。姓简的女孩这件事,只是他很多风流韵事当中浮出水面的一件,没浮出水面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她听见爸爸说:“成钢不是这样的人,他做我的研究生近三年,从来没听说他有作风方面的问题。他学习很用功,论文写得很出色,答辩委员会给予很高的评价。他在读书期间,发表了不少文章,还翻译了一些书。”
王书记说:“你这是说的才能方面,有才不等于有德。你是他导师,但不等于你每分钟都跟着他。他周末住在简家,跟简家的女孩同居你也不可能知道,就连她父母都不知道。他杀人的动机可能是女孩子不愿堕胎,本来年轻人冲动了,发生了关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两个人也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但估计是中途他移情别恋了,不想奉子成婚,女方又拖着不放手,这才下了毒手。”
艾米再也忍不住了,掀开帘子就走进书房,直通通地问王书记:“他们怎么能断定简家的女孩怀孕了,而且怀的是成钢的孩子?他们解剖尸体了?验过血型了?做过DNA检查了?他们凭什么这样说?”
书房里的三个人大吃一惊,小昆也吓得跑到书房来了。王书记看看艾米的爸爸妈妈,说:“你们这个闺女好厉害!吓我一跳。小姑娘,很不简单呢,说话咄咄逼人。”
艾米不知道他是在表扬还是在讽刺,不敢乱答话。
王书记对艾米说:“小姑娘,公安局办案是有他们的章法的,这些事,你小孩子能想到,公安局的人难道想不到吗?就我所知,凡是非正常死亡的,都要解剖尸体,而且要尽快解剖。不过我没看过验尸报告。我刚才说的都是公安局那边的人告诉我的。你不要到外面瞎嚷嚷啊,不然我就算玩完了。”然后又半开玩笑地问,“成钢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这么关心他?他移情别恋,不是移到你身上去了吧?”
爸爸妈妈都抢着替她断然否认,但艾米看得出来爸爸是真心否定,说话底气很足,而妈妈只是掩盖,显得很慌张。
“开个玩笑,要真是你们闺女的话,你们能不知道?”王书记对小昆说:“去拿些水果来客人吃。”
那天的谈话就算被艾米搅和了,王书记没再回到Allan的话题上去,而是跟爸爸妈妈聊别的事,艾米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催促说:“我们回去吧。”
临走的时候,王书记把门边的礼物提了起来,硬性塞回给了爸爸。三个人走出去叫出租车。爸爸说:“王书记这人还是很清廉的,不愧是纪委书记。”
妈妈说:“谁知道?会不会是嫌咱们送得太少?或者送的东西不对路?”
“你总爱把人往坏处猜,”爸爸说,“我知道王书记喝酒的,而且好酒量,抽烟你也看到了,烟瘾大得很。别人就是清廉,你看他家里也不是那种富丽堂皇的。”
妈妈问艾米:“你今天回不回学校?要不干脆叫出租直接送你回学校?”
艾米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先回家,我头好痛。”
25
艾米回到家,想收拾一下东西回学校去,但王书记的话老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只赶不走的蚊子一样,你以为它飞走了,正在庆幸,它又飞回来了。
妈妈来问她今晚回不回学校,如果回的话,就叫爸爸送她。她抓住妈妈问:“如果Jane怀的是Allan的孩子,那Allan杀她,不等于把他自己的孩子也杀了吗?”
妈妈打个寒噤,说:“想想就残忍,一刀两命。”
“可是Allan那么爱孩子,他怎么舍得杀自己的孩子呢?”
妈妈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爱孩子?你们……”
艾米矢口否认:“你放心,我跟他没那种关系。但是我觉得他跟Jane不可能有那种关系,更不可能有孩子。解剖真的证明Jane怀孕了吗?而且孩子是Allan的?”
妈妈也很迷茫:“如果解剖证明她没怀孕,或者孩子不是Allan的,那他们干嘛还不放Allan回来呢?”
艾米烦躁地说:“算了,懒得管他的事了,我回学校去了。”
“我叫你爸爸送你。”妈妈离开了艾米的卧室。艾米扑倒在床上,感到浑身软瘫,头痛欲裂,耳边除了妈妈刚才的话,还有王书记的声音“他在L大那边也有很多男女方面的事”,“他跟简家的女孩同居”,“这只是浮出水面的一件”,老杨也跟着喋喋不休“chasingskirts”,然后还有Allan振振有词地说“对过去的事最好不要刨根问底”。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朦胧中觉得妈妈进来了,问她去不去学校,然后摸摸她的额头,紧张地说:“这孩子在发烧。”
然后爸爸也进来了,要带她去医院,她死活不肯,大发脾气:“你们都出去,出去,我要睡觉。”爸爸妈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拿来药和水,说你吃了药再睡吧。她大喝一声:“你们是不是想烦死我?”吓得妈妈退了出去。
她沉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好像是在做梦,又好像是回忆,几乎都离不了Allan,有时他在跟她开玩笑,有时他在玩她的头发,有时又在亲热,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那些画面也很模糊。她像一条小船,随波逐流,漂漂荡荡,抓不住浆,看不见岸,就那样漂流着,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她的脑袋里好像有无数个线头一样,四处乱飘,她想让它们停下来,但那些线头就是不停下来,而且越飞越快,好像有人在她脑子里转一个拖把,拖把上的布条乱糟糟地向四面八方飞去。
她觉得她的人也跟着转了起来。她闭着眼睛,仍然能感到天旋地转。刚开始是水平方向转动,她不得不紧紧抓着床,才不至于转得飞到床外。然后她感到她连人带床一起转动起来了,像翻筋斗一样,头向着地上栽去,然后又向天空方向浮起,越转越快,她吓得大叫,妈妈奔过来,问她怎么啦,她哀求说:“你抓住我,压住我,不然我就要转飞了。”
妈妈说:“你睁开眼,睁开眼看见四周的东西,就知道自己没转动了。”
她睁开眼,但四周的东西都在转动,连妈妈也在转动,她只好又闭上眼,感觉喉头发紧,刚说了声“我要吐”,就吐出来了。
妈妈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了,跟爸爸两人把她送到医院急诊室。医生查来查去查了很久,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可能是美尼尔氏综合症,开了些药,就让爸爸妈妈带她回家了。
到半夜了,她才觉得转动停止了,她脑袋里那些四处乱飘的线头慢慢垂下来了,她的大脑可以组织一个一个句子了,她可以想问题了。
她想起当她问Allan以前有没有爱过别人的时候,他说“过去的事最好不要刨根问底”,那说明他爱过的,不然他就会断然否定了。果然现在王书记说他在L大那边也有很多男女方面的事。他究竟有些什么事呢?是有过很多女朋友?还是把很多人的肚子搞大了?抑或是杀了很多人堆在那里?
她相信他没杀过人,可能也没搞大几个肚子,但他肯定做过不少爱,因为他跟她亲热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没显得慌张,而是很老练的样子。想到他曾经跟无数的女孩有过这种关系,特别是曾经那样温柔地把无数个女孩送上极乐巅峰,她就感到自己的心被嫉妒撕裂。如果他只是跟别人发生关系,草草了事,也许她不会这样难受,因为那说明他不爱他们,只是发泄一下。如果他是这样温柔地爱她们,这样体贴地爱她们,那就太让她难以忍受了。
她恨了他一会儿,就为他辩解说,那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是他在遇到她之前的事了。他那时还不认识她,就算他爱过别的人,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毕竟最终没有跟那些人在一起,而是跟她在一起了。
她相信J大会有人爱他,会有人到他寝室去等他。如果她自己是他的同学,或者是住在研二的女生,她也会跑他寝室去找他。但有多少人爱他,不是她伤心的事,她伤心的是他会爱别的人。
她想起那天她对Allan说她怀孕了,他是那样欣喜,他抱着她的时候,好像生怕把她或者那个小人儿弄伤了一样,他还说他会打胡说,会带小孩。他说他自己就差一点被做掉了,她想那可能是他爱小生命的原因之一。难道他说的一切都是在骗她?是想把她稳住,等有了机会好杀她?那她当时就揭穿了自己,说自己没怀孕,看来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了。
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Allan会杀人,她想象不出他举起刀来会是什么样子,她想想不出他会有凶恶的一面。他不是一个杀人犯的type.世界上有两种人可能杀人,一种就是头脑容易发热的人,有很强的动机,有不顾后果的蛮勇,而Allan是个冷静有余,热情不足的人。另一种杀人犯是所谓冷血杀手,但冷血杀手都是精于计划的。像这样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杀害一个怀了自己孩子的人,绝对低于Allan的智力。他看过不计其数的侦破小说,他思考问题非常缜密,如果他要犯罪,肯定会比这高明。
她有点惊恐地发现,当她想到Allan是杀人犯的时候,远不如当她想到Allan在爱别人的时候痛苦。其实她已经听到别人好几次说到Allan杀了Jane了,但她并没有很痛苦,一是她不相信他会杀人,第二个原因,她连对自己承认都有点不敢,也许潜意识里她认为既然Allan杀了Jane,就说明他不爱Jane,所以她没有感觉到痛苦,而是在担心Allan.真正能使她痛苦的是他爱Jane,只要他不爱,她似乎连他的杀人都能原谅。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算得上残酷,她决定这一辈子都不要对任何人承认自己有过这种想法。
她想,如果Allan因为杀人坐牢了,或者因为政治原因坐牢了,她不会恨他,她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她会永远等他,哪怕是此生再不能在一起,都不会影响她对他的爱情。
但如果他爱Jane,那就完全不同了,那就像他飞起一脚,直接踢在她的致命之处,她的心就被踢碎了。她看不出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必要去上学,她只想回到那个星期五,让生活就结束在那个美好的夜晚,让她以为Allan是爱她的,然后直接就被他爱死掉,从此不再有痛苦。
她觉得Allan说过的那个关于陷入爱情的女孩起诉自己恋人的比喻不完全对,她没有为他罗织罪名,他的罪名都是别人罗织好了的,而她只是他忠实的辩护人,她一点一点地驳斥别人罗织的罪名,一心一意想为他开脱,一步一步地在心里让步,只想证明他是爱她的。
现在解剖已经证明Jane怀了孕,而且是Allan的孩子,她可以不相信流言蜚语、围观者的议论,但她不能不相信解剖,因为解剖是科学。如果解剖结果证明Jane怀的不是Allan的孩子,而他又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那他们就应该放他回来了。他至今被关在收审站就说明解剖结果证明了Jane怀着他的孩子。
她慢慢说服自己,性关系不代表爱情,如果他只是生理上的需要,跟Jane发生了关系,她还是爱他的。现在Jane已经不在了,他也有了她,他的生理需要就解决了,他就不会再去想Jane了。但是如果他跟Jane发生关系不仅仅是生理的需要,而是出于爱呢?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心很痛。
她不愿意想到Allan跟Jane在一起的场面,但她遏制不住地要想,而且是生动具体地想。她把自己跟Allan亲热的情景一场场回忆起来,只不过把女主角换成Jane,然后仔细回想那一幕幕,一回回,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一阵一阵地痛。
她记起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最开始的两次之外,他一直都采取体外的方式。她以前只把那当作是对她的爱护,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他不爱她的证据,因为他愿意让Jane怀孕而不愿意让她怀孕,因为跟Jane做出来的孩子是爱的结晶,而跟她做出来的就不是爱的结晶。
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就那样躺在那里,让眼泪泛滥在脸上。她感觉泪水热辣辣的,刺痛她的眼,还流到耳朵里去了。她懒得去擦,只是一遍遍地想:他为什么要爱Jane而不爱我?他既然爱Jane,又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然后她想起是她自己把自己forceuponhim的,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上,她对他流泪,所以他心软了,但他一直没有跟她做那件事,肯定是因为他那时一直在跟Jane亲热。最后又是她自己把自己强加于他,他才开始跟她亲热。
再然后他变得越来越贪恋她的肉体,可能是因为Jane怀孕了,他害怕Jane会因为和自己发生了关系而miscarriage,才在她身上发泄自己的情yu。想到这里,她觉得一阵猛烈的恶心,又呕吐起来。
26
艾米不记得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她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懒得想,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妈妈也不敢催她去学校,总是自己打电话给她老师说请假的事,还给她搞了个医生证明,说她有美尼尔氏综合症。她的同学兼好朋友向华经常打电话来告诉她学习进度,可能也是妈妈托的,但她只懒心无肠地听听,说个谢谢,就没有下文了。
她每天都勉强爬起来跟父母一起吃饭,因为不吃的话,他们就老来麻烦她,叫她吃,劝她吃,劝得她很烦,不如随便吃两口,堵他们的嘴。
爸爸妈妈还是经常出去找人,他们把那简称为“跑”,总是说“今天没课,我们再出去跑一下”或者“今天跑了一天,没什么结果”。
妈妈还是经常来向她汇报当天“跑”来的情况,她冷冷地说:“这关我什么事?你们也不用跑来跑去了,让Jane的父母去帮他跑吧,既然他们的女儿怀的是他的小孩,那他就是他们的女婿了,岳父母帮女婿洗刷罪名,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妈妈总是担心地看着她,但不敢说话。后来她听见妈妈对爸爸说:“老艾,我看我们还是别管成钢的事了吧,管得太热心,别人不怀疑成钢移情别恋的对象是艾米?”
爸爸很固执:“谁会这样捕风捉影,造谣生事?艾米还是个孩子,成钢怎么会移情别恋到她身上?我帮成钢,是因为我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帮不帮得成,不是我能操控的,但帮不帮,是由我决定的。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关心。你以后就不要跟着跑了,你上那么多课,还要照顾艾米,有我一个人跑就行了。”
艾米听了爸爸的话,恨得牙痒痒的,很想反驳一下,但又觉得爸爸是对的。Allan怎么会移情别恋到我身上?我不过是一块送到他嘴边的肉,他在Jane怀孕不方便做那件事的时候拿我当个发泄工具而已。
妈妈还是尽量争取跟爸爸一起出去,因为妈妈怕爸爸书呆子不会说话,把事情弄糟了。每次出去之前,妈妈都要来嘱咐艾米一通:“不要胡乱猜疑,什么事都要亲眼见了才算,别人说什么,都只是说有某种可能性,或者说通常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但任何事都有例外。”
虽然妈妈把话说得像格言一样地无所不包而又晦涩难懂,但艾米知道妈妈担心什么,于是直率地说:“如果你是在担心我听到Allan的风流韵事要自杀,那你就多虑了。我没有那么傻。他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爱他?”然后她开玩笑地说,“我即使想死,也不会自杀,我会去救个人,做个英雄,让你们面子上有光,也让别人纪念我,树我做榜样。”
妈妈嘱咐了几次,看见艾米的确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比较放心了,舒口气说:“我女儿是个聪明人,把这些事看得很透。人们都说爱情就像出麻疹,一个人一生都会出一次的,但出过了这一次,就终生免疫了。所以说爱情不爱情的,都是一阵子的事,有时觉得没了这个人,自己就再也活不下去了,但是咬紧牙关多活两天,也就把那人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等到爸爸妈妈一离开家,艾米就自由自在地大哭一场。她知道自己不会自杀,因为她不想让爸爸妈妈伤心。但她看不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充其量也就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好像流也流不完一样。心里好像也没想什么,也没想到谁,就是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一哭。
哭过了,她又赶快用冷水洗脸,用热毛巾敷眼,好让爸爸妈妈看不出她哭过的。
有几次,她还真的到外面去转悠了一下,看有没有救人的机会,但没有碰上。她记得有个老师,为了救掉到地铁轨道上的学生牺牲了,她跑到地铁站看了一下,地铁轨道离地面很远,她不知道那位老师怎么能把学生举到地面上,可能不是那个站。再说旁边也没小孩子,其他人也不像会掉下去的样子。她也去过几个湖边,有几个小孩在湖边玩,但没人掉下去。她站在湖边,傻傻地等了一会儿,反而被一个大妈拉开了,可能怕她想自杀。她转了几次都是空手而归,心里怀疑那些救人的英雄可能整天在外转悠,才能碰上那么一个机会。
妈妈每次回来,照旧向艾米汇报跑来的结果,艾米爱听不听的,由着妈妈在那里讲。跑了这么久,也就打听到了有限的几点情况,零零碎碎的,艾米在她大脑里把那些情况分门别类了一通,归纳为以下几点:
致Jane于死命的凶器是“天下第一剪”的一把剃刀,理发师用的那种,很锋利的。因为这把刀,“天下第一剪”的孟老头和两个最近在那里理过发的年轻人受到了牵连,被“收审”了。这把刀,也是断定Jane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的一个原因,因为公安局不相信Jane会从“天下第一剪”偷走别人的剃刀用来自杀,家里又不是没刀,至于去偷一把刀吗?Jane是党校老师,绝对不会偷东西。
Allan也经常到“天下第一剪”去理发,当然有机会弄走一把刀,但孟老头说那把剃刀应该是事发前两三天丢的,而在孟老头开出的最近去理过发的名单中,没有Allan.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孟老头也不是时时刻刻待在店子里,到店子后面的屋子里去拿东西,做饭,捅炉子烧水,都是经常的,谁都可以溜进来拿走一把剃刀。
Jane是个左撇子,但那致命的一刀却切在左腕上,这是排除自杀可能的最强有力的证据。试想,一个人能用左手拿着刀,切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吗?
Jane的尸体是在Allan的卧室被发现的,屋子里没有扭打挣扎的迹象。Jane的父母从朋友家回来的时候,Jane的父亲用钥匙打开门,因为过道的灯坏了,他准备去开客厅的灯,结果踩到了什么很滑的东西,摔倒了。Jane的妈妈去扶他,自己也摔倒了。简父摔得很重,爬不起来,简母费了好大劲才摸到客厅开了灯,发现过道地上有很多血,两人身上也是血。
刚开始他们以为是自己摔伤了,检查了半天,才发现不是自己的血,于是顺着血迹找,找到Allan的卧室里,简母惊恐地看见Jane躺在Allan的床上,盖着被子,左手伸在床外,地上都是血。
简母冲到床边,发现女儿身体已经冷了。他们叫了救护车,也报了警。Jane被送到了医院,但很快就证实已经没救了。
公安局认为现场已经受到了破坏,但他们根据地上的血迹,断定第一作案现场是过道,然后凶手将受害人放置在Allan的床上,伪造自杀现场。
桌子上有一封遗书,是以Jane的口气写的。但遗书写得条理清楚,很有文采,不像是一个准备自杀的人写出来的。经查证,笔迹跟成钢的很相似。遗书是指名道姓地写给成钢的,凶手伪造遗书,是很常见的,但伪造一封写给自己的遗书,就不大好解释。不排除凶手有自作聪明,想造成混乱的可能。
公安局根据凶器追溯到“天下第一剪”的业主孟老头,并从他那里弄到了一份最近去理过发的男顾客名单,公安局当晚就把孟老头和两个在那里理过发的青年带到公安局,收审待查。
案发当晚,公安局就已将Allan定为头号嫌疑,因为遗书是写给他的,尸体是在他卧室发现的,而他本该在周末回家的却没有回来,可以断定是畏罪潜逃。公安局让Jane的父母帮忙查找Allan的下落,Jane的妈妈在女儿的电话本上找到了几个号码,一个个打过去,终于找到了Allan.
因为Allan有四个人证明他不在现场,所以公安局没有把他当作罪犯逮捕,而是让他待在收审站。收审的原则是宁可错关三千无辜,不可放过一个真凶。一个无辜关在收审站,只是他个人暂时失去自由,但如果让一个真凶逍遥法外,那就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凶案。本着这个原则,只把年老体弱的孟老头放回了家。
现在Allan仍然是头号嫌疑,所有线索都指向他,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他唯一的辩护就是他有四个人证明他不在现场,但他可以有一个同伙帮忙作案。他被抓当天身上带着五百多美元,近五千元人民币,不排除是准备付给同案的酬金。
艾米听到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很像某本书里的情节,特别是那个简的父母滑倒,以为是自己摔伤流血的细节,她敢肯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真不知是生活模仿艺术,还是艺术模仿生活。
她在心里冷笑,公安局那些人,怎么就看不出Allan是绝对不会杀Jane的呢?他那么爱Jane,爱到跟她有了孩子的地步,他怎么会杀Jane呢?他们的那些推论,每条都可以轻易地被她驳倒。
在艾米看来,所有的物证都表明Jane是自杀。
首先,Jane留下了遗书,艾米没看见遗书,所以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肯定写了自杀的原因。遗书的笔迹跟Allan的相似,是因为Jane爱Allan,爱屋及乌,连他的字也爱,就会尽力模仿他的笔迹,也可能他们两人临过同样的贴。艾米自己临过贴,上高中的时候,她班上至少有五个人跟她的字体是差不多的。至于说遗书写得有条理,只能说Jane计划很久了,这封遗书可能已经在脑筋里千百遍的写过了,说不定早就写在纸上了。
艾米相信Jane有可能从“天下第一剪”拿走一把剃刀用来自杀。Jane家里有刀,但够锋利吗?既然Jane想自杀,她当然要makesure能达到目的。想象一下用一把钝刀在手腕上割来割去割半天,不早就把自杀的勇气割没了?当然Jane家里的刀也可能足够锋利,但Jane怎么知道呢?她又没试验过,也不可能试,但她一定知道剃刀是足够锋利的,你只要看看刀锋上的寒光,就能确定这一点。
Jane从“天下第一剪”拿走一把刀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每天从那里过,瞅见哪天没人,就可以溜进去拿一把走。理发店肯定有不只一把剃刀,孟老头丢一把剃刀,肯定不会大惊小怪。说党校老师不会偷走一把剃刀,只是一般规律,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而一个人想自杀,本身就已经证明思考是跟常人不同的。死都不怕了,还怕偷一把剃刀?
Jane是左撇子,但Allan的床是右边靠墙的,她想躺在Allan的床上,躺在他睡过的地方,想象自己是躺在他怀里的,但她不想让血流在Allan的床上,所以她切左手腕,这样可以把左手伸在床外。过道里为什么有血,艾米不愿多想,可能是从Allan卧室流出去的,也可能Jane是在过道上切腕,等血流得差不多了才躺到Allan床上的。有关血的细节使她毛骨悚然,恶心想吐,决定不再想了。
艾米记得Jane写字是用右手的,因为她们交换过电话号码,如果Jane用左手写字,她肯定有深刻的印象。这种半左撇子在国内很普遍,就是吃饭做事用左手,但写字用右手,可能在学校里老师只教用右手写字,也可能左撇子多少被人当作异类,所以正规训练的东西多用右手。Jane的右手连写字这样复杂的事都能做,用右手切一刀不是很简单吗?她甚至想起Jane织毛衣也是右手上前的。可能所有从小形成的习惯都是左手,但所有后来学会的东西都是右手。
但有一点艾米无法解释,那就是Jane自杀的动机。Jane怀了Allan的孩子,即便Allan移情别恋,她至少还有一个Allan的骨血,那也可以安慰她一辈子了。况且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怎么会想到自杀呢?艾米记得看过不少这样的故事,就是一个怀孕的女人正准备自杀,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于是她泪如雨下,打消了自杀念头。
难道Jane不知道自己怀孕了?那就更没自杀的动机了。
既然没有自杀的动机,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谋杀了,但凶手不可能是Allan,而是另有其人。Jane认识不少场面上的人物,也有不少追求者,会不会有人因为争风吃醋而杀害她呢?比如那个组织部的干部,如果他痴心追求Jane,却发现Jane爱着别人,而且已经有了孩子,他完全可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天下第一剪”偷走一把剃刀,在那个星期五的晚上,甜言蜜语叫开Jane的门,然后杀害了Jane,还把现场布置得像自杀一样。或者那个刑侦科的科长,Jane跟他也很熟,是不是也是对Jane追求未遂呢?
遗书也很好解释,凶手可以逼迫Jane写一封遗书,或者伪造一封遗书。艾米没有看见那封遗书,不知道内容。但她很自信,如果她读了那封遗书,她就能断定究竟是Jane写的,还是凶手写的。
艾米想到了这些,但她甚至懒得跟妈妈说她的分析,因为她知道Allan没有杀Jane,她相信公安局的人迟早会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公安局的人认识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担心了,因为Jane已经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Allan那么爱Jane,那么爱孩子,他的心肯定也死了,生命对于他还有什么意义?也许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只求速死。
她竭力不去想象Allan现在是怎样地哀悼着Jane和他们那未出生的孩子,但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泪流满面,为了Jane和孩子的死泪流满面。有一次她梦见Allan在为Jane和孩子哭泣,痛到极处,他那大而黑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不再是泪水,而是血水。她自己也哭醒过来,希望自己跟Jane换个位置,那么Allan现在就不是在为Jane痛哭,而是在为她痛哭。
她知道Allan是个反对自杀的人,他在他的论文中已经阐明了这一点,因为他论文的立意就是“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他谈到了爱情的不可确定性和不可把握性,认为这是文艺作品中人物为爱而死的最基本原因。但为爱而死的积极意义已经随着社会制度、婚姻制度的变迁而不复存在了。在现代,像祝英台那样殉情已经没有积极的社会意义了,所以为爱而死已经不值得提倡歌颂了。人们应该珍惜生命,因为生命于我们只有一次,而这一次生命,我们可以用来做很多比为爱而死更有意义的事情。
艾米知道像Allan这样理论上竭力反对自杀的人,是不会因为爱人和孩子的死去自杀的,但不自杀不等于没有想死的冲动和理由,不自杀不等于充满了生之乐趣。他只是在为了不违背他的理论活着,那该是多么沉重无聊的人生。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对公安局承认是他杀死Jane的了,所以公安局不放他出来。那样他就可以借公安机关的手,来实现他速死的计划,去追随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27
这一向,艾米每天刷牙的时候,刚把牙刷放进嘴里,就忍不住要呕吐。吐又吐不出什么来,只是干呕一通,然后就觉得整个胃都被呕变了位置,堵在喉头很难受。
妈妈观察了几天,忍不住了,小心地问她:“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知道妈妈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妈妈那个星期天到公安局见过Allan后,回来就对她作了那个有关“女孩子不慎怀了孕要告诉妈妈”的长篇大报告,可能那时她就听说了Jane怀孕的事,怕她也怀了孕。后来妈妈也是如惊弓之鸟,一听到有关“孩子”的谈话就要担心地问她。
她索性摊开了问妈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Jane怀了Allan的孩子?你去公安局见Allan的那一次,他是不是就已经向你坦白了?”
妈妈解释说:“也不是早就知道,或者说知道得不确切。那天到公安局去的时候,Allan并没说孩子的事,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被抓到公安局去。但是那个值班的人私下告诉我,说姓简的女孩因为有了身孕自杀了,可能是Allan的孩子,因为遗书是写给Allan的。”
艾米问:“你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知道你很——迷他,我怎么敢告诉你?再说值班的人说一下,谁知道是不是完全正确?那天他们还没正式收审Allan,只是把他拘押在公安局,我还指望他很快就会出来,结果后来就越来越糟糕了,说简家的女孩不是自杀是谋杀。我们见不到Allan不说,连公安局的办案人员我们也见不到,只好找王书记去打听。”妈妈转而问她,“你真的跟他没那种——关系?我看你很像——怀孕的样子,morningsickness.”
艾米断然否定:“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跟他没那种关系。你不用担这个心,就算有,他也不会让我怀上他的孩子,他爱我还没爱到那个地步……”她说不下去,哭着跑回自己的卧室去,关上门,用枕头捂住嘴,痛哭起来。
妈妈要去上班了,又担心她,跑来敲门,小心翼翼地说:“艾米,不要胡思乱想啊,你自己也知道的,王书记又没看过验尸报告,什么都还没确定。这些事,不是亲眼见的,都不能相信。”
艾米抽泣着说:“你上班去吧,我没事。”妈妈走了以后,艾米突然想,我是不是怀孕了?妈妈是过来人,她应该看得出来。她算了一下自己period的时间,又很失望,好像不太可能怀孕。她匆匆漱洗一下,就跑到外面书店去找有关怀孕的书。看了一通,觉得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书上说怀孕的清晨呕吐一般出现在怀孕后的第四十五天左右,她算了一下,她就算怀了孕,也没有四十五天。然后她想到自己可怜的子宮,每个月都以为会有怀孕的可能,辛辛苦苦地让子宮壁肥沃起来,像老农一样,把土地耕得松松软软的,准备迎接一颗受精卵。结果等了又等,也没见到一颗受精卵。它等得心灰意懒,疲塌下去,子宮壁上耕耘好的那一层土地脱落下来,连累子宮的毛细血管出血,像泥石流一样,流向体外,变成了period.
她思索生命的形成,觉得真是像Allan说的那样,多奇妙啊!她觉得Allan一定也是非常感悟生命的奇妙的,不然他就不会那样珍惜小生命。如果她现在怀了孕,她敢肯定Allan一定会爱上她。
她决定去找个医生检查一下,因为虽然从时间和技术上讲她都不可能怀孕,但她清晨呕吐是个事实,而且她这个人,事事都有悖常情,为什么怀孕的事不能有悖常情一下?
她不敢到J大校医院去,怕那里的人认出她是老艾和老秦的女儿,她也不敢到B大校医院去,怕别人认出她是艾米。其它市医院区医院她也不敢去,怕别人问她要身份证明什么的。她记得有条街上有个私人诊所,在一个小巷子里,巷子外面当街的地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有“即时验孕,无痛流产”的字样。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会留心到这样一个牌子,可能是那上面写着“退休女军医”,而在她心目中,军医是给军人看病的,缝缝伤口,挖挖子弹什么的,还说得过去,跟流产似乎不搭边。军医为谁流产,为那些穿大垮垮军裤的男人?
她决定去找那个退休女军医,她想私人诊所肯定不会要证明,不然谁还去?她车也不敢骑了,因为Allan说过怀孕初期骑车很容易miscarriage.她打的到了那条巷子,谢天谢地,那个诊所还在那里。她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发现已经有个女人在那里了,她正想溜掉,被那个退休女军医看见,很和蔼地对她说:“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
她决定等下去,一定要检查一下怀孕了没有,如果怀孕了,她相信Allan一定会爱上她,因为他那么爱孩子,一定会连孩子的妈妈一起爱。即便他不爱她,她有个小Allan天天在身边,也是很幸福的,他作为孩子的爸爸,总要经常来看孩子吧?而且她想象不出Allan怎么可以知道她有了他们俩的孩子还会不爱她,特别是在Jane和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的情况下。
她坐在那个小诊所里等。诊所很小,可能是女军医自家的房子。隔着一个帘子,就是手术室,只遮住了病人躺着的那部分,那个女军医还露在帘子外面。她看见女军医拿了一把像钳子又不像钳子的东西,大概是放进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人身体里去了,她听见那个女人在轻声叫唤,女军医说:“不怕不怕,有点胀,但不会很久的,我要把宫口扩大一点。”然后她听见一种“滋滋”的声音,可能是在吸肚子里的小孩出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的开始大声喊叫,痛骂一个叫“强三”的人。艾米惊恐地想:这怎么叫无痛流产?完全是剧痛流产。
最后女军医说:“好了好了,就完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的下了手术台,躺到另一张床上去休息。女军医过来问艾米有什么事。艾米看见那个做了手术的女人还在,就不肯说。女军医很理解地笑了一下,走到病床前跟那个刚做手术的女人说话。
“三十天之内可不能让他碰你了,刚做过手术,体内有些伤口,宫口开得很大,很容易感染的。以后他不肯用套子,你就到我这里来打避孕针吧。”
那个女人抱怨说:“他那人是个畜牲,就知道搞搞搞,不管你的死活,搞起来又只顾自己,不管你是干是湿,一上来就往里塞,真是活受罪。受了那个罪不算,现在又来受这个罪。”然后那个女人提高了声音,对着艾米这边说,“我嘛,是嫁了人,没办法,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小女孩,又没嫁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为什么要自找罪受?你看现在搞出了事,他还露不露面?早躲起来了吧?”
艾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把脸扭向一边,装作没听见。女军医说:“其实男女房事,不光是男的享受,女的也是很享受的,只不过你丈夫不懂体贴女人,没有让你兴奋起来就强行进入,才会是活受罪。看一个男人体贴不体贴女人,性生活的时候是关键。你要多跟你丈夫谈谈这事,告诉他哪些你喜欢,哪些你不喜欢。”
“你以为我没跟他说过?”那个女人从床上坐起来,“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在床上还要这要那,就你不要脸。”
女军医叹口气说:“我们国家确实是有很多男人不懂得在性生活中跟妻子带来满足,很可悲。其实这样,他们自己的性生活质量也不可能高。”
等那个女人走了,艾米才告诉女军医她想检查一下怀孕了没有。女军医问了一下她的情况,说应该是不太可能,不过什么都会有例外,然后给了艾米一个塑料杯子,说:“我化验一下你的尿就知道了。”
艾米焦急地等了一会儿,化验结果出来了,女军医说:“恭喜恭喜。”
“我怀孕了?”
“没有,”女军医说,“这下你放心了,可以安心读书了。还在读高中吧?现在高中女生也有很多怀孕的,哎,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呀。”
艾米很失望,追问道:“我真的没怀孕?你肯定?为什么我早上老是想吐?”
女军医把一个小盘子给她看,说如果怀孕了,盘子里这张小纸就变成蓝色的了,你这张还是淡红色的,肯定没怀孕。你要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给你检查一下。然后她让艾米躺手术台上去,她戴了一双薄薄的塑料手套一样的东西,伸了两个指头到艾米体内,另一只手放在艾米的腹部,她叫道:“你小心一点,不要把我弄得miscarriage了。”
女军医笑着说:“你学外语的呀?我女儿也是学外语的,你们学外语的,动不动就冒几个外语单词出来。你是怕把你弄流产了?”艾米点点头,女军医又笑笑说,“我检查过无数的未婚怀孕的女孩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怕把小孩弄掉的。你一定是很爱他吧?”
女军医人长得很慈祥,话也问得很温和,艾米忍不住哭起来,说不出话,只点头。女军医问:“那他怎么不陪你来呢?”
“他被收审了……”
“被冤枉的?”女军医说,“看你哭这么厉害,他一定是个好人,被冤枉的吧?”
艾米哭着说:“他肯定是被冤枉的,他不会杀人的,他更不会杀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孩。”
“你把我说糊涂了,他被冤枉杀了谁?怀了他孩子的女孩?那你……”
艾米木然地说:“他不爱我,他只是在那个女孩怀孕不方便的时候才跟我……”
女军医摇摇头,叹口气说:“孩子,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这么留恋他呢?想用一个孩子挽回他的心?捆住他?那是没有什么用的。我开这个诊所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事见得多了,有些女孩子想用一个孩子拴住一个变了心的男人,那都是拴不住的。”
“别的男人可能拴不住,但他是拴得住的,”艾米固执地说,“他很爱孩子,他会连孩子的妈妈一起爱的。所以他非常注意,不让我有孩子。”艾米向军医讲了一些细节,说,“我就是从这些事上,知道他不爱我。”
“你们为什么不用避孕套呢?又简单又保险。”
“用过,有两次偷了爸爸妈妈的来用,”艾米老老实实地说,“但我不喜欢,我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橡皮,我就——没感觉,很难弄‘来’。他知道了,就说,那我们想别的办法吧。他就一直——体外……”
女军医看着她,很真诚地说:“孩子,听你讲的情况,他是很爱你的呢,你没有听刚才那个女的讲她的丈夫?你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一个男人,在床上那么体贴你,他不可能只是发泄一下。你还不到二十吧?他其实应该等到你长大一些再开始的。”
艾米赶快替他辩护说:“他是要等我长大的,我们谈恋爱半年多了,他都一直忍着没做,但我怕他是在留退路,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逼着他跟我——做的,真的。”艾米的大嘴巴又没有遮拦地讲了一些事。
女军医说:“这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呢,我觉得他很爱你呀。一个男人,特别又这么年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不管他是忍着不跟你发生关系,还是采取体外的方法,都是要有很强的意志力的。很多男人也不愿用避孕套,所以会叫你吃避孕药,或者就不管不顾地泄在里面。他能这样体贴你,很难得啊。如果像你说的,你第一次就能有Gao潮,那他一定是想尽了千方百计激发你,而且把自己忍得很辛苦的了。”
艾米高兴了,口无遮拦地说:“他肯定每次都是忍得很辛苦的,因为他总是想方设法让我有Gao潮,即使忍不到那么久,他也有别的办法的。”
女军医笑起来:“你是个幸运的小丫头呢,你看刚才那个女的,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品尝过什么叫Gao潮,还要不断地来做流产,身体也搞坏了,这是最不幸的。有的人是享乐的同时,不小心出了差错,来做流产,那还可以说是为享乐付出的代价。像她这样的,没有享乐,只有痛苦,性生活就成了不幸的生活了。你很幸运嘛,只有享乐,没有痛苦,还说他不爱你?”
艾米问:“你真的认为他很爱我?”
“我听过很多年轻女孩的故事了,也给很多女孩做过流产了,没有哪一个不是对我诉苦的,没麻烦、没苦诉就不到我这里来了。你是个例外,你要珍惜他。你说他受了冤枉,那你要帮他才是呀,怎么竟然这样怀疑他呢?你看到过验尸报告了?你也没看到过嘛。公安局可能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暂时没放他,但他们也没抓他呀,等到都弄清楚了,就会放他的。你好好等着他吧,别胡思乱想了。”
女军医想了想,又说:“你留个电话给我,把他的名字也写给我,我认识那边的一个法医,看我能不能帮你打听到什么情况。”
艾米喜出望外,立即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Allan的名字,又问了女军医的电话号码和名字,知道她叫金巧枝,才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28
艾米从金医生那里回来,就成天支着耳朵等电话。到了第三天,终于把金医生的电话等来了。金医生说帮她打听到解剖结论了,Jane死前仍是一个Chu女,所以不存在怀孕的可能。金医生问她:“这下放心了吧?你的男朋友应该没事了,等他出来,带他上我这儿来玩啊。”
艾米谢了金医生,答应等Allan出来了带他去金医生家玩。挂了电话后,她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使她不敢相信。她想,如果解剖结论真是这样,那就说明公安局很早就知道Jane没有怀孕,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怀疑Allan呢?这完全不合逻辑。
妈妈回来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但她没说去金医生那里是为了检查怀孕的事,只说是一个朋友的妈妈,认识一位法医,帮忙打听的。
妈妈说:“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很高兴呀,你这些天郁郁不乐,不吃不喝,瘦成这个样子,不都是因为你以为Allan让Jane怀孕了吗?”
艾米佩服妈妈的眼力和揣摩她心思的能力,她想,我什么都没对妈妈承认,妈妈都看出来了,那我对金医生什么都说了,金医生当然能看出来。现在她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金医生是在骗她,是编出来安慰她的。哪里有那么巧?刚好就认识一个法医,而且这么快就打听到了?我跟金医生刚认识,非亲非故,她会为了我托熟人、找路子?
她沮丧地说:“金医生肯定是在骗我,如果解剖结果真是这样,那Allan应该早就被放出来了。”
妈妈没说什么,但过了两天,妈妈带回来一份验尸报告结论部分的复印件,艾米亲眼看见了那几个字:“Chu女膜完好无损。”她惊讶地问:“你怎么搞到这个复印件的?”
妈妈说:“我们家国是一个神奇的国家,最不可思议的事都可能发生。可怜的是简家的女儿,不仅丢了性命,死后还要被切得乱七八糟,什么隐秘都没有了。她的父母报案,也是因为对女儿的爱,不想让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我这样违法乱纪地弄这个复印件,还是因为对女儿的爱。妈妈不忍心看你这样憔悴下去,为了救我女儿,我什么都可以做。”
艾米觉得心情奇好,开玩笑说:“如果别人一定要你委身于他才肯给你这个复印件,你会不会答应?”
妈妈见她开心了,也很开心,爽快地说:“为什么不?不过我一定要有把握了才会牺牲我的清白。尽管我那样做了,有朝一日你知道了,你会瞧不起我,但为了救女儿,做妈妈的不会在乎这些的。”妈妈半开玩笑地交代说,“不要把这话告诉你爸爸啊,免得他疑神疑鬼,以为我做下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Allan总说母爱伟大,无与伦比,看来真是这样。无条件的爱,不求回报的爱,不求理解的爱,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等你成了母亲,你就做得到了。根本不必费心去做,是自然而然的事。”妈妈眉飞色舞地说,“王书记说了,应该没什么大事了,L大那边调查了,没什么事,J大这边也调查了,也没什么,Allan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他们这样调查来调查去,倒像是在帮我的忙,对Allan的人品做了一个彻底的调查,现在我就放心了,也很惭愧前段时间错怪了他。等他出来了,让他到我们家住段时间,好不好?”
艾米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抱住妈妈,一阵乱吻:“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妈妈说:“我们把你爸爸的书房拿来给他住吧,让你爸爸跟我合用一个书房。”
不等妈妈说完,艾米已经跑到爸爸的书房,叮呤咣当地搬起东西来了。
屋子收拾好了,但Allan还没有放出来。等了几天,艾米焦急地问父母:“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好像是怀疑作案动机是因为钱。”妈妈说,“Allan的父母有时寄钱过来,有些是给简家的,有些是给Allan的,可能这中间有些纠纷。”
艾米颓丧地坐在沙发上:“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啦?有遗书为什么一定要认定是谋杀?”
爸爸说:“他们认为简惠是党校老师,本人又是党员,生活态度是积极的,乐观的,不可能自杀。而且她是一个左撇子,即使自杀也不可能切左手腕。”
艾米绝望了,看样子在证明Jane是自杀前,Allan都不会被放出来,因为公安局为了保险,一定要抓到了“真凶”才会放出嫌疑犯。妈妈安慰她说:“迟早会弄清楚的,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有四个人可以为他作证,所以不会有什么事的。他也就是在里面多呆几天,但收审不是逮捕,只要他是呆在收审站的,就说明他们没有把他当凶手抓起来。”
“我能不能去看他?”
爸爸说:“真是异想天开,我们都不能见他,你怎么能见?除非是他的家属,看有没有希望见他。”
艾米后悔那时没跟Allan结婚,不然她就是家属了,那她说不定就能去看他了。她恳求说:“妈妈说过,我国是一个神奇的国家,最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你们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去看他一次呢?”
妈妈答应去想办法,跑了好几天,有一次好像很有希望了,但过了一天,又说不行了。最后妈妈说:“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已经是黔驴技穷了,你就耐心地等待吧,他很快就会出来了。这么多天都等过了,还在乎这几天?”
艾米看得出父母是想尽一切办法了,她决定不再麻烦父母,她自己打听到了收审站的地址,就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先坐公车,再坐出租,跑到那个位于J市近郊的收审站。她知道她不能进去,她只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只想离他近一点。
但当她看到那个收审站,她忍不住泪流满面。那墙真正是高墙,上面还有铁丝网,有很高的岗哨楼,有荷枪实弹的卫兵。这跟监狱有什么两样?她忘了一切,奔到收审站大门,要进去看Allan.守门的不让她进去,她赖在那里,对那几个人哭诉,还保证以后重谢他们,但那几个门卫都很公事公办,坚决不答应,还威胁说如果她再在这里胡闹,就把她也收审了。
她一路哭回家,哭着向父母描述收审站的可怕,哭着请求爸爸妈妈想办法把Allan救出来,但爸爸只是无奈地叹气,妈妈除了陪着掉泪,没有别的办法。她知道父母都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了,请客送礼用掉了很多钱,东跑西颠也荒废了他们的科研和教学,但他们最多只能是找人打听情况,他们认识的人,还没有到影响办案进程的级别。
她觉得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但她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她什么当官的都不认识,如果她认识的话,她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Allan早日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她经常看到有报导说某某当官的,利用职权,玩弄那些有求于他的女人,她甚至失望的想,我连这样的当官的都不认识,好像利用自己的色相都没地方利用,而且我的色相肯定还没到足以引诱别人的地步,因为收审站那几个门卫,就显然没为我的色相所动。
她想,现在最理想的就是认识一个能影响办案进程的人,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他发一句话,就可以把Allan放出来,那就好了。即使没有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分析和推理告诉那些办案的,也许仍能影响他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那封遗书和Jane是左撇子这两件事,可惜她不知道那封遗书究竟写了什么,如果她知道的话,她一定能拿出一个合理的推理,证明Allan不是凶手,她也希望办案的人能听听她关于“半左撇子”的理论,以及Jane为什么要切左手腕的原因。
她把自己认识的人,包括他们的父母,他们的朋友,都拿出来想了一遍,看看有谁可以帮得上忙,但一个也没有。
最后她想起那个小昆,她有一种直觉,觉得小昆是喜欢她的,也许可以利用一下他的这种喜欢,让他在他父亲那里做做工作。王书记帮爸爸妈妈的忙,只是帮一个一般朋友,但如果是他儿子要求他帮忙,那就不一样了。她想到自己的妈妈,为了女儿什么都可以做,如果小昆拼了命地求王书记,王书记一定会万死不辞地去跑这事。她知道父爱可能不及母爱那么伟大,但她听说王书记的妻子去世几年了,而王书记没有再娶,说明他是很爱他妻子的,那他一定会兼父爱母爱于一身,疼爱他的孩子。
艾米打了个电话到王书记家,找小昆,是个女的接的,她正要感到失望,听那个女的说:“你找我弟有什么事?”
“呃——没什么事,跟他聊聊。”
小昆很快就接了电话,一听她的声音就说:“噢,是上次那个‘私闯书房’的小丫头,你那次可把我害惨了。”
她以一种连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的嗲声说:“那你怕不怕我再害你一次?”
“你还能怎么害?”小昆笑着说,“又要闯书房?
她嗲不下去,还原了她自己的本色,坦率地说:“不闯书房了,想请你帮帮忙,我想看看简家那个女孩的遗书,你爸爸那里会有吗?”
“看遗书干什么?”
“很重要,因为那可以看出简家的女孩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听你的口气,像是你在办案一样,”小昆很干脆地说,“行,没问题,我先问问我爸有没有遗书的复印件。”
“不要问你爸,如果你问他,他肯定不让我看了,他拿我当小孩子的。你自己在他书房找找看。”
“好,我先找找,你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找到了,我跟你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小昆就打来一个电话,说没找到。
艾米正要失望地挂电话,又听小昆说:“这种事,你找我爸爸还不如找我。”